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落落何依》作者:泛舟若耶   我细细的写,你慢慢的看,大家都不用着急,着急就不是消遣了……   遐想不太远不太近的那段历史中几个人的聚散离合,作者千言万语,呃,写得都是斯人往矣,大家别笑浅薄,只当是一个尚堪一读的故事。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欢喜冤家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洛 ┃ 配角:萧家三兄弟、茵瞬、夏伯苓 ┃ 其它:有缘相聚 ==========   ☆、第1章(一个有故事的城市)   裴洛等了一天,黄昏时分窗外不紧不慢的细雨仍旧执着的下个不停,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拿起伞出门。   张妈看见她只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羊皮短靴连忙叫了声:“小姐!”   裴洛厌烦的皱眉:“不许叫汽车夫,也不要叫碧枝。太太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吵醒她,我就是去买块蛋糕。”边说着拉开门就出去了。   因为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母亲又病倒,半年前她刚从英国回来。父亲虽然是新式政府的财政总长,却处处留情,虽然顾及体面不便在家中养姨太太,外室却颇有几个,偏偏又都是儿子,自己这个正室的女儿倒靠了后,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嫡女,也不与那些女人争论,干干脆脆分了家产给她们便带着她搬到福佑路上这家公馆里,尽管僻静的有些过分,倒正适合她休养身体。她当年从娘家带来的家产原本丰厚,少年夫妇理想的美满生活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自然是伤心无奈,所幸还有个女儿相伴,终日也只是深居简出,眼见丈夫身后诸事已经料理的差不多对东都别无牵挂,早与娘家写了信,只待自己身子好些便带着女儿南下回老家去。   裴洛最近迷上了凯思林的西点,前两日坐车路过时就留心门口打的好大招牌,却是应时供应栗子蛋糕,便动了念头要一尝,谁知最近一直在下雨,不便出门,熬了这几日也不见停,知道这东都的秋雨一旦下起来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停的,也就不再等了,径直出门去买。这些事情原可以差仆从们去办,但她陪着母亲过这种清冷日子久了,心情难免抑郁。母亲因为一心想着回南平,不欲多事,故而连往日走动的政府要员的家眷们都疏远了,连带她也整日闷在家中。下了这么多天的雨连院子里都呆不得,耐着性子等了这许多天到了今日烦闷之极,便趁着母亲休息独自出门,权当散心。   时值深秋,又是冷雨瑟瑟,黄昏的街头几乎没什么人,福佑路两侧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将天空遮了个严实,路面上零落的铺着几片微黄的树叶,偶尔一辆汽车经过,车灯在雨幕里扫出一条光的路,茫茫的尽是雨丝,叫人看了越发悲凉。   裴洛摇了摇头,父亲母亲从来相敬如宾,她幼时也曾在他们怀中撒娇玩耍,直到上了中学父亲还是笑着叫她小公主,母亲的眼神却时常遥远而迷离,大概是怕自己知道这些丑陋的事情,所以中学还不曾毕业,父亲便送自己去了英国。   “小公主想学什么?”父亲微笑着问。   “我要像爸爸一样学经济,将来就去爸爸的办公厅做秘书。”她那时乖巧的窝在父亲怀中,一脸的幸福甜蜜。   “哎呀,那我可是不胜荣幸啊。将来洛洛就和爸爸一个办公室,天天在一起好不好?”爸爸揉着她的头顶笑,又说:“洛洛不管学什么都是爸爸的小公主,等你学成回来,爸爸送份大礼给你。”   而今她回来了,爸爸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却是作为遗物连同一封信一起给了她,她兀自想着心事,连身后的汽车鸣笛也没听见,那辆车刷的一声从她身边开过,溅起的泥水立刻打湿了她的风衣下摆。裴洛气得连连跺脚,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恨不得大骂一场,好在这条路上素来干净,风衣湿是湿了,倒也不怎么脏。她伸手掸去上面黏的一枚树叶,又看看了前面,算了,已经到了凯思林了。   此时已近晚饭,店里除了她一个顾客也没有。裴洛收了伞,挂到壁角的架子上,温暖甜润的烘焙香味让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她走到玻璃柜前认真挑选了起来,暖暖的橘色灯光下,每一块糕点都精致诱人,挑了一块栗子蛋糕,又选了蓝莓与芒果的,服务生微笑着说:“小姐好运气,栗子蛋糕每日都是三点钟之前就卖完的,今日雨下的大,客人也少,刚巧就剩了这一块。”正说着就听的门边的铃铛丁零零响了起来带进一阵冷风,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他走过去急切的问:“栗子蛋糕还有没有了?”   服务生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刚刚卖完了。”   那军官又问:“那么可否帮我再烤一块。”   那军官穿着笔挺的灰绿色毛料军装,裁剪精良,一看而知是衙门里的中央军,服务生不敢怠慢连忙解释:“这位先生,我们的烘焙师傅已经下班了,他住的地方甚远,今日是不会再过来的。”   忽然那军官看着服务生手上的纸袋道:“这不是栗子蛋糕?”   服务生道:“这块蛋糕这位小姐已经付过钱了。”   那军官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裴洛,裴洛已经提起伞准备走了,他疾步上前拦住了她:“小姐可否将这块蛋糕让给我?”   裴洛愕然的看着他,一块蛋糕而已,今天没了,明天再买就是,哪有从人手中夺走的道理?况且她也是冒雨赶来的,于是拎着纸袋淡淡的回了一句:“开什么玩笑,我这就回去了,先生明天可以早些来,自然买得到新鲜出炉的。”   那军官眉头一跳,却仍是平和的说:“实不相瞒,鄙人也是受人之托,还请小姐将这块蛋糕让给我,鄙人可以出双倍的价钱。”   裴洛越发恼怒,眼皮也懒怠抬,闲闲的说了一句:“那先生尽管向愿意出售的人去买。”说罢抬脚便走。西点屋里橘色的灯光下女子的表情看不分明,但吴震的确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耐。   吴震慢慢开着车跟在裴洛身后,看她一手撑伞,一手拎着纸袋,昂首阔步,背影却在狂风中摇摆不定,纤弱的可怜,心道这女子倒是倔强,看装束举止也非普通人家,怎么自己却全无印象。一个走神,油门踩得狠了些,发动机便轰鸣起来,他想到三公子的命令不由又苦笑,最近总统盯得紧,三公子便轰轰烈烈的捧小明星以掩人耳目,别的不打紧,只是自己堂堂一个作战参谋也被拉来做这许多莫名其妙的杂务,今天去买昆明空运来的鲜花,明天包下整个舞场做生日,下午又想起买什么栗子蛋糕,说是菲菲爱吃。   “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仗可打,你回来也好了解一下东都的形势,”三公子拍着他的肩,脸上依旧是那副惫懒的表情,“大哥不是一直想找你麻烦?索性回来在我身边,看他还能怎样。”   萧家三位公子虽然是一个母亲所生,彼此却不对盘,从小便三天两头的干仗,父母规劝打骂皆是无用,好容易待到成年,督军不管夫人恳求,还是狠下心分头送出国去。老大萧从风去了日本,老二萧从雨去了德国,老三萧从云最是顽皮,年纪又小,初时督军不放心只说送到德国去,好歹有二哥作伴也可以收收性子,谁知他死活不肯跟二哥同校,同样的课程硬是提前了一年结业,之后便去了美国。如今回来已是四年,仍是美国人那套自由散漫的作风,他手下的兵也与别人不同,国内的地面部队多半是传统的步战陆军为主,辅以骑兵炮兵,他却在自己军中推行装甲军种,还请了一些老美训练新式科目,不独如此,每个连还配备一名参佐,并不参与战事谋划,却负责开导军中人员思想,参与教化的。   东都主流的《华美新闻》报派了女记者来采访,他笑眯眯的说:“政府一向号召努力革新,军界自然也要与时俱进。我们所主张的新军事并非仅仅是装备的革新,而是一种思想的革新,本人虽然欣赏西洋的科技与机械,其实更为推崇本国的军事理念,所谓上兵伐谋,发展我们的军事更主要的是达到一个相当的实力以震慑那些对我们怀有不轨之心的国家,比如日本。”女记者看着他英俊的面孔上双目灼灼的盯着自己,不由大为倾倒,回去连夜拟稿,主编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发了出去,结果国人固然振奋,日本人的抗议书第二天也到了总统办公室。督军少不了又传他去训斥,他却浑不在乎:“我说的不过是事实,日本人已经占了东北,父亲想视而不见吗?此时放出这种言论也算给他们提个醒,东都可不是东北,不是他们可以觊觎的地方。这种小事父亲何必挂心,我已经和人约好了去七重天跳舞,父亲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告退了。”萧勋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儿子从小就不服管,拿定了主意就自行其是,偏偏还风流成性,怎么看也不像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两个哥哥一样给他省省心啊。   裴洛知道有辆车一直跟着自己,她懒得回头,只管回家,到了公馆门口吴震倒吃了一惊这不是刚过世的财政总长遗孀的居所吗?这女子难不成是总长的家人?他也不管那么多立刻让司机停了车,蹭的跳下来,几步跑到她面前,在门房间的屋檐下伸手虚拦了一下。裴洛瞪着他,压住怒气问:“先生有何指教?”她刚发现这辆雪福来就是溅脏了她衣服的那辆,心中越发恼火。   吴震心中立时一跳,刚才没有看清,原来她有这样一双清亮的眸子,雨雾中也熠熠生辉,即便生气也含娇似嗔,口中却已开始道歉:“鄙人不知小姐原来是财政总长的家眷,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小姐见谅。”他欠身。   “不必客气,”裴洛冷冷的说,再不理他,转身进了门。   “吴震是怎么回事?”萧从云在水晶烟灰缸上磕了磕烟灰,“居然还不回来,菲菲等急了吧。”   沙发披着长波浪的桃红旗袍女人立刻抛了个媚眼过来:“今天下得这么大雨,吴副官可是揽的好差事呢。”   “小没良心的,”萧从云笑了笑,“还不是为了你!别说栗子蛋糕,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你想要我也得给你弄来。如何?明日七重天的舞会可要陪我去,让陆俊夫那蠢货看看什么叫美人在怀。”   唐菲菲在沙发上扭转了身子,显露出她窈窕的曲线:“三公子请我怎么敢不去,不过菲菲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呢。”   “菲菲喜欢什么衣服就去买,明天不是有一整天的时间?” 萧从云刚说了这一句就听见有人敲门,喊了一声进来却是吴震。   他走过来靠在萧从云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萧从云似乎有点惊讶点了点头道:“你去查查看,如果确定安排个时间我亲去拜访。”   财政总长虽然过世了,总长夫人出身的南平世家依然值得争取,国内几乎三分之一的财税收入都从富庶的南平地面上收缴,总长夫人娘家本是世代儒商,既是当地知名望族,又控制着最为要紧的金融和货运行,可谓是南平的无冕之王,是自己在东都值得争取的对象。父亲固然掌握了东都的军要,毕竟军队是最费钱的去处,粮饷装备作战训练,哪样不要钱?他若能将南平这块肥肉啃下来,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自然都得让贤。想到此处他的眼神深邃了起来,菲菲见他分心有些不高兴,当下扑到他的怀里娇声道:“三公子~又想什么呢?”   他立刻回过神来,只怕不是肥肉倒是难啃的骨头,眼下还是先敷衍了总统再说,于是手下搂紧软腻的腰戏谑道:“在想菲菲不穿衣服是什么样。”   唐菲菲立刻一脸羞涩的佯打了他一下:“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  唉,其实还是没人会看吧,不过我就是想写。。。 一个有故事的城市,江面、水上飞机、舢板、汽轮与外滩   ☆、第2章(布庄图片)   第二天是个晴天,裴洛是被穿透了窗帘依然灿烂的温暖阳光唤醒的,正在床上伸着懒腰对面墙上的挂钟里就蹦出一只布谷鸟来布谷布谷的报时,原来已经八点了。这只挂钟还是自己十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父亲亲手将它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勉励自己要做一只早起的鸟儿,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说不清的烦闷,揉了揉眼睛决定立刻起床去陪妈妈。   裴夫人果然在起居室,面前只一杯咖啡,她年轻时上的是寄宿制的教会学校,早餐从来是简单的面包咖啡,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婚后,裴洛虽然在英国住了颇长时间,对于西式早餐却无偏爱,唯独喜欢早晨一杯热热的清咖啡。   “妈妈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哦,对了,我昨天买了蓝莓和芒果蛋糕,还放在冰箱里,我让张妈去拿来。”裴洛坐到裴夫人身边,捧着咖啡暖手说。   “昨天下的那么大雨怎么还不要汽车夫送?张妈直担心你要着凉,” 裴夫人揽着她的肩叹气:“还好你的体质比我强一些。”   裴洛笑着轻靠在裴夫人肩上:“今后我来照顾妈妈,我在英国还学了做甜点,妈妈要不要尝尝?”   裴夫人也笑了:“你不是学的经济,怎么倒教人做甜点?”   正聊着就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裴洛接起来刚喂了一声,就听一个甜糯的声音道:“洛洛,是我,茵瞬,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去挑块旗袍料子,你陪我去吧。”   裴洛看了看裴夫人,见母亲微笑着点头,便答道:“好,什么时候?”   “十点钟你在门口等我吧。”   江茵瞬算得她在东都唯一的朋友,她因为中学就出了国,旧年同学早断了联系,只有江家老家也在南平,与莫家算是世交,故而裴夫人倒不反对她们来往。女儿正是韶华年纪,就算不打算在东都常住也该有一两个朋友消遣时间。   茵瞬所说的这家华丽服装店就在市中心的百纳街,人来人往,生意极是兴隆。茵瞬挽着她的手一进门就直奔右手边的精致布架而去,一边还絮絮的说:“下个月初一是我生日,洛洛你可一定要来,你一向眼光好,就帮我挑一块料子,我想做成礼服。”她一面说一面比划着礼服的款式,上身是旗袍的款式,下身从膝开始裙摆微微散开成鱼尾状,原来是带点西洋风情的改良旗袍。茵瞬生就一张小小的粉扑子脸,眉眼都细细的不甚浓重,裴洛挑了半天选了一块雪青色压樱草花纹的软缎,又建议茵瞬在裙摆与袖口衬上三道蕾丝滚边,茵瞬果然大感兴趣,马上让伙计裁了料子,便拿到后面请裁缝量尺寸打图样。   伙计殷勤的领她们到成衣室,又奉上热茶,让她们稍等一会,胡师傅正在帮一位小姐改衣服,从背后看那是个丰满高挑的女子,一头夸张的大波浪厚重的披到背心,从她高傲挑剔的口吻来看气势倒是很足。胡裁缝陪着笑按照她的要求这里收紧一些,那里裁短一些,茵瞬在裴洛对面努了努嘴,好好一件衣服被她这样一改上上下下都透出一股风尘气来。送走了那位小姐,胡裁缝连忙过来招呼她们:“实在不好意思,叫二位久等了,那位唐小姐是个不好伺候的主,我们店小势弱得罪不起呀。”   茵瞬皱着眉说:“怎么?难道我们便好欺负么?你们开门做生意,吃得是百家饭,我就不信你们店单指着她一个人进账,”刚说完,她又有点恍然,“咦?她就是那个小明星唐菲菲?”   “是啊。”胡师傅苦笑着答,他倒不是怕唐菲菲,而是怕最近捧着她的萧家三公子。   “原来真人没电影上那么好看啊,皮肤也黑了许多呢。”茵瞬诧异的说。   “照我瞧,她哪里有两位小姐的好风度,”胡师傅立马回答,又看向裴洛:“这位小姐有些眼生,好像没来过我们这里,今天也是来做衣服吗?”   茵瞬拿出衣料:“今天是我做衣服,你们也该进些新料子了,我同学刚从英国回来看不上哪。”   她们从服装店出来时已经快两点了,逛了这大半天倒真觉得有些饿,就去了附近的一家西餐馆吃牛排。牛排吃好,侍者就送了甜点上来,却是两客阿尔萨斯奶油冻,茵瞬诧异的看着那两客颤微微的奶油冻问:“这不是我们点的呀?”   侍者彬彬有礼的回答:“这是D桌的先生送的,两位的账那边也付过了。”   裴洛笑看茵瞬道:“Olala,原来是你的仰慕者,很有品位么。”   茵瞬回过头去,看见夏伯苓隔着两张桌子冲自己微微颔首,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斯文俊秀,很有绅士派头,不由红了脸小声道:“胡说!”   夏伯苓心思细腻,见茵瞬和一位不认识的女伴进来,虽然应该上前打个招呼,只怕人家未必愿意结识自己,是以只是悄悄付了账单,遥遥招呼便罢。茵瞬转了转眼珠不动声色,待他走过自己身边时,却忽然出声叫住他:“伯苓,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连旧识都不认了么?”   裴洛和夏伯苓都是一愣,茵瞬见他们愣住了,又故意停了一停才叹着气说:“看来只有我的记性最好,咱们三个可是国中的同班同学呢!如何你们都不记得了?”   裴洛仔细看了看他,果然呀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夏伯苓也想起来了,原来是已故财政总长的女儿,只是当年圆润活泼的小女孩如今是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两排长长的睫毛罩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不过淡淡一笑竟让他移不开眼睛。   “惭愧!”他懊恼的扶着额角,“改日定要给二位小姐赔罪。”   “还改什么日,不如就今日吧。”茵瞬又笑。   “我的大小姐,你不用上班,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周末还要加班的人吧,三公子于公务上最是苛刻,误了他的事比误了我的事还要紧。”夏伯苓无奈的解释。   “听说城外孤山的红叶秋季极美,不如这样,就罚伯苓做个向导,改日带我们去看红叶可好?”裴洛建议。她还是被父亲抱在膝上的年纪就听说过夏家是东都的财东,力主发展实业。夏家老爷子出身贫寒,小时候砍过柴放过牛,头脑却聪明过人,一路从底层打拼上来,渐渐在东都成了气候,年近半百的时候他一手打造的航运公司在东都已无人比肩,就是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老爷子还有一样本事就是他的公司还取得了生产军火的许可,有了航运与武器,只怕暗地里也做些走私的生意,不过这些都是政府默许的,比起那些买空卖空,投机生财的金融家来说,夏家也算是东都响当当说得出去的有担当的资本家了。   夏老爷子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小请了东西教师管教,这夏伯苓也是乖巧争气,不独读书这件事上名列前茅,做起生意来也是有声有色,只是他认为如今这世道要想做好生意,需得与政府和军方搞好关系,到那时就算你不去找生意,生意也会来找你,夏老爷子深以为然。夏家与政府的关系一向是礼尚往来,老爷子和总统兄弟又合资办了一家银行,在军界联络的渠道却甚少,故而夏伯苓提出要考东都讲武堂时,夏老爷子并未反对,那时他主修的是机械化作战,恰好萧从云就是名誉教授,偶尔也会来讲讲课,网罗英才,为他的亲兵储备后备力量,一来二去的夏伯苓就入了他的眼,毕业后就顺理成章在其麾下效力。   裴洛刚回国半年,又深居简出,自然不知道这些,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夏同学是出了名的优等生,他的本事就在于能让所有人都不讨厌继而喜欢上他,老师如此,同学也如此。这样的人尽管未必是最好的人,但一定会是个令人舒服的人。就比如现在,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西装,笑容温柔,眼睛微微眯起恳切的望着她们说:“老同学发话,敢不从命,过几日我亲自开车来带你们去。”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的布庄,看着还是挺壮观滴~~   ☆、第3章   七重天刚从美国重金请了一支乐队来暂驻,不但演奏布鲁斯爵士,还有火辣的康康摩登舞,萧从云今天包下了整个场子,名义上是庆祝唐菲菲的新电影大卖,实际上却是他在东都讲武堂的校友大联欢。不过晚上七点,七重天的门口就停满了各式轿车,最新款的劳斯莱斯挨着福特Model A敞篷车。三公子的座驾是一辆铁灰色的Nash,他为人高调,代步的这辆Nash也是去年的新款,美国本土也不过限量1000部。车子开到门口,吴震先行跳下去拉开车门,三公子才施施然的走出来。他系着一领黑色大氅,夜风中猎猎作响,甫一进门,大厅里或站或坐的众人就立刻起身过来见礼。他摆了摆手,脱下手套交给身后的侍从:“大家都是同学,不必拘束。”夏伯苓是早就来了的,他从穿梭的服务生托着的托盘中拿起两杯酒走了过去:“三公子当真来的晚,菲菲小姐是望眼欲穿啊。这是我刚从父亲那里要来的布艮地干红,整整十箱,足够你今晚招待贵宾了吧?”   萧从云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摇了摇,轻笑道:“招待他?香槟就行了,你的好酒留着招待同学还差不多。”除去大氅的他一身戎装,初看与全场并无区别,仔细分辨才能发现胸前的略章等级很高,夏伯苓还待说话,贵宾已经走到面前,正是陆俊夫,他是主和派,向来与总统走得最近,总统不便派人去做的事他就主动请缨,他深知萧家三位公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现下萧从风在华北战区前线与日本人对峙,总统迫于舆论压力不好动,萧从雨却在滇南和英国人组建远征军,也是惹不得,剩下一个萧从云带着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所谓新军和中央军负责东都卫戍,所谓中央军说白了不过是装点门面的仪仗,真要打起仗来还得看萧家的。   萧从云看似纨绔,手段却着实狠厉,回国之初接过督军交给他的卫戍部队时很是下功夫整顿了一番,卫戍里面多是一些跟着督军打江山立旗号的老兵,不独将领难管,便是那些底层的兵也油滑的刮得下几层皮,他先是会晤告诫,反复几次才发现没有督军的意思他很难管住这些老兵油子,索性将新订的各项条例规章每人发了一本,着令训导,半年之后大家只当他不过是口头厉害,却也没什么举动,又有谁认真理会那些新法,谁知他也不知会督军,突然间就雷厉风行的狠抓了一批人的小辫子,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更有明升暗降的调任,惹得那些丘八们抄起枪杆子冲到督军府外叫嚣着让督军出来说话。   萧从云哪里和他们废话,早从承坪基地调来了他的新式部队,一色的装甲摩步团,他自己立在督军府前冷厉的说:“叫督军干什么?督军已经将你们交给我了,若是他不赞成新法早就出来说话了,怎么轮得到你们犯上作乱。如今东北沦陷,日本人都打到自己家门口了,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对抗政府。今天你们放下武器回去就是对家国有担当,若是不肯不妨见识一下我的新军。”他说着一挥手,装甲车上的炮筒便齐齐指向那些乱军。领头的原是个兵痞,见此情景先软了半截,剩下的那些人看得清楚就靠自己手上的伯格曼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取胜的,其中一个犹梗着脖子叫了声:“老子也是跟着督军枪林弹雨里杀出血路来的,凭什么让你这毛头小子管着?想当初——”他一句话未完,萧从云就抬手一枪正中他眉心,就这么打死了跟随督军从关中闯出来的老人。剩下的人顿时作鸟兽散,然而他并没手软,在场的竟一个也没放过,督军那时刚做完心脏手术,在休养,等他知道整件事的时候不由暴跳如雷,顺手抓起桌上的镇纸就砸了过去,萧从云不躲不避,生受了这一下,他额角那个不易察觉的浅疤就是那时留下的。面对萧勋的暴怒他只有一句话:“父亲,您已经亲手将卫戍交给我了,我整治他们理所当然,您要是心疼您那些老部下就干脆让他们走,否则儿子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父亲向来看自己不顺眼,到了今天还是这样,大哥二哥有华北和滇西大展拳脚,唯独他只有一个卫戍,里面要么是多年升不上去的废物,要么就是油滑的兵痞,他倒要好好作为一番让父亲知道自己才是值得嘉奖的那一个。   何美凤冲进来,看见两个人老子不是老子,儿子不是儿子彼此怒视的样子,吓得连忙抱住丈夫,阻止他还要挥鞭的手:“你们到底有什么仇,非要你死我活不成?”她流着泪,一面心疼儿子头破血流,一面看着丈夫发青的脸忧心,这个幺子从来是她的心头肉,可惜从出娘胎就没安分过,从小到大不知挨了多少打,眼看着长这么大了,明明是知书达理的一个俊秀孩子,如何一见了萧勋就剑拔弩张。萧勋却是怨他不争气,把自己的卫戍交给他,原是看他年轻又没实战经验,留在东都好时时指点管教,谁知他上来就给他惹了这么大的乱子,真是朽木不可雕!   自那以后父子二人更是形同水火,萧从云除了重大节日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承坪搞他的新军,他从学生和流亡平民中招募合适的人选,按照自己的方法亲自训练,卫戍也硬是被他换了一遍血,以本区域的良民为主,他的那些同学不必说多半也被拉拢了去替他贯彻新法。总统岂能容他如此做大?原本督军还买自己几分面子,这小子却浑不吝,只是跟他打哈哈,调他的兵自是想都不用想,还想在财政预案上做文章,去搞什么新装备,真是岂有此理!当真欺负他手下没人吗?!   陆俊夫拉了拉脖子上的领结,鄙夷的穿过两个搂着舞女相谈甚欢的军官,心道什么新军?还不是一帮丘八,如今这年头有奶便是娘,三公子前段时间得意还不靠的是从美国游说来的那笔钱?这小子运道不错,他那个美国导师也真是傻,萧从云几句话就哄得他向国会提议支持中国抗日,晃眼的美钞就这样进了萧从云的口袋。不过如今这笔钱花的也该差不多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丘八们接下来会选择谁?更兼萧从云近期一直待在东都声色犬马,甚少回承坪,谁说三公子厉害,他看也不过就这点底气,想到这里他挺了挺腰杆走到萧从云面前。   萧从云一手搂着唐菲菲,一手夹着支雪茄见他过来连忙招呼:“陆兄,想不到你也赏光,我原想着你贵人多事,未必肯眷顾,今晚既然来了可一定要玩个痛快!”吴震极有眼色的招来一个桃红柳绿的舞女说:“还不陪陆议员去跳舞?务必伺候的议员舒服。”陆俊夫面红耳赤的被娇声粘过来的舞女拖走,想说的话一句也没来得及说。   裹着大红色轻绡的女人腻在他身上,身前的波涛一浪一浪有意无意的蹭着他的胸口:“我叫玉屏,议员怎么称呼?吴副官真坏,议员这样的伟岸丈夫今日才介绍给我。”她呼出的热气厮摩着他的耳,白腻腻的丰腴肉体紧紧挤着他,他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乱成一片。他咽了口唾沫,看着满场子里霓虹闪烁,印出欲海沉浮的男女,影子重叠着影子,鼓点重叠着鼓点,重重敲击着他的神智,总统日日担心的萧从云和他的校友会原来就是这样一帮寻欢作乐的公子哥。      ☆、第4章   孤山在东都城外六十华里,夏伯苓一早开了车带着她们过去,云淡风轻,路况又相当好,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裴洛原以为这里的红叶是海德公园那种圆叶子的矮乔木,却没想到是一片壮丽浓烈的枫树林,大感意外。   她戴着一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贴耳小帽,帽沿别着一枚紫珍珠穿成的珠花,一手按着被风微微荡起的天蓝色短大衣兴奋的向夏伯苓说:“居然有这么大一片枫林,果然好景致。”   夏伯苓陪着她们从山脚开始一路向上,随行奉送讲解,爬了约有二十分钟茵瞬就气喘吁吁,她攀着裴洛的手臂,断断续续的说:“伯苓是讲武堂的高材生,爬山不在话下,洛洛你不是伯克利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嘛,怎么也跟得上?”   裴洛回头望着她笑:“你以为英国只出贵族小姐?不是一样也有南丁格尔?伯克利虽然不是医学院,女生却一向坚强独立,被称作希腊神话里的Artemis呢?”   “司月女神?”茵瞬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是狩猎和森林吧,”夏伯苓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裴洛,“我说的对不对?”   裴洛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早就听说孤山红叶是东都名胜,只是没想到山路也修得这样好,我在国外登山从来没有这样规整的石阶可以从山脚一直通到山顶呢。”   从东都出发到孤山的公路以及这条上山青石路都是用三公子从美国人那里借的钱修起来的,他自然也陪那些美国人来欣赏过这里的美景,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然而三公子就是有本事哄得那帮洋人开开心心的把钱借给他用,说是借,其实三公子当年就向议会施加压力,通过了向美国采购大宗军火的议案,这笔钱美国人也就不那么在乎了,权当打通关系的经费。   “孤山正好在通往承坪基地的途中,当年三公子为了运送物资在东都和承坪之间修筑了这条路,那时他来视察工程,当地民众风闻,特来恳求也修一条上山的路,三公子想到孤山红叶原是东都出名的盛景,只是因为上山只有一条小路不仅当地民众生活不便,慕名而来的游客也不能尽兴观赏,故而应民众的需要特意修了这条上山路。”夏伯苓解释道。   裴洛皱了皱眉,这套说辞未免太冠冕堂皇,修路的经费左不过是从官家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却是为萧从云脸上增光,只是她回国不久就瞧出国内这等追名逐利之徒比比皆是,主流媒体也鼓吹不止,一来巴结权贵,二来表明立场,故而她只是静静听着,也不置可否,倒是茵瞬一脸神往的说:“这位三公子可谓是面面俱到了,我瞧着东都的报纸倒有一半日日刊载他的消息,我竟没见过他的面。”原来江茵瞬的父亲虽然是东都小有名气的画家,脾气却最是冷倔,少不了给过那些权贵们排头吃,冷眼看,是以平日里有什么娱乐聚会,来请江家的人总是少,以至于茵瞬只在报纸上见过三公子不甚清晰的照片。   “那有什么好见?”裴洛不屑她这副花痴的表情道:“不过是个花花公子。若说相貌,从照片上看还不如伯苓稳重可亲。”   夏伯苓意外的得了她的赞许顿时沾沾自喜,却还要维持形象,口中越发体贴道:“我如何能与三公子相比?两位小姐恐怕也走得累了,前面有家饭店,厨子是本地人,做得一手好菜,今日便请你们鉴赏。”此言一出,两位女士无不振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火红的枫林中隐隐露出一角灰檐,不过百米的样子,两人手挽着手奋力而行也不觉得十分累了。   此时虽然是午饭时间,店堂里却少有客人,三人挑了靠窗的方桌围坐,伙计拿了菜单来,夏伯苓看也不看,直接递给她们,径自张口便点了一长串,又对她们两个道:“我说的都是本地的特色,你们再看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添上就是。”   裴洛与茵瞬也不与他客气,头挨着头细细研究菜单,果然稍有名气的菜都被夏伯苓点了,最后不过是添了几道点心。大约时因为人少,上起菜来很快,先是每人一小盅开胃的酸辣鱼羹,夏伯苓告诉她们需得喝完了撤走方开始正式上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菜就上了一半,已然要堆满桌面,三个人哪里吃得下那么多,不过是尝尝味道,然而居然每道菜的味道都极好。茵瞬与裴洛从未在这种地方吃过饭,竟是欲罢不能,夏伯苓又连连点评哪道菜的妙处在哪里,说得自己倒胃口大开。等到最后上点心的时候,已经感觉到美食从胃一直顶到喉咙眼,三个人只能瞧着装在小碟子里卖相精致的玉兰饼和芙蓉酥苦笑,只好让伙计用油纸包了带走。   因为吃得太饱,午后的太阳又均匀温暖的烘烤着身体,不独裴洛,就连一向多话的茵瞬都懒懒的不愿开口,夏伯苓为了防止她们犯困,选了另一条路下山,却是在半山腰里曲折盘亘,他背着二位小姐的相机、披肩若干杂物,因为佳人在侧丝毫不觉得负重累赘,相反却是浑身舒畅。走了约有一个小时,前方忽然出现一块警示牌,标有闲人免进的字样,夏伯苓却视若无睹,依旧带着她们前行:“这是桂林公馆,三公子在孤山的别业,他平日在东都办公,只有周末才会偶来休息,多半也不是一个人。”正说着呼啦啦的起了一阵风携着芬芳怡人的桂花香越过竹林中隐现的粉墙黛瓦四下传播起来,茵瞬赞道:“怪不得父亲说此生若能住在孤山是为幸事。”   墙外碧绿的竹林中已隐约可见站岗的哨兵,见了他们却视若无睹,夏伯苓解释:“从这里穿过去可以节约不少路程,风景亦是最好的。”想是他事前已与三公子打了招呼,又一直与那道墙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所以并不曾有人来驱逐,尽管是这样远远的粗看,桂林公馆的规模亦是不小,偶尔一段墙上会用花砖镂出扇面宝瓶的图案,也只是郁郁葱葱的常绿灌木,根本不可能瞧出任何东西。   夏伯苓打开车门将她们安置好,方才回到驾驶室发动汽车,他看了看后视镜,发现后座上的茵瞬正靠在裴洛身上闭目养神,裴洛倒看不出有多疲惫,只不过眼神迷离得毫无焦距,暴露出她其实也累坏了,她微微侧着头瞧着窗外渐渐昏沉的景色发呆,使一般人脸庞圆润的贴耳小帽她戴着面容依旧俏丽清灵。   进了城已是七点多,夏伯苓要请她们吃晚饭,她们如何吃得下去,自然是婉辞了。裴洛回到家,裴夫人还未休息,犹在灯下独自通牌等她回来,不由心中愧疚,她扑过去抱住裴夫人,头蹭着她的肩:“妈妈,以后不要等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裴夫人一愣:“这话你父亲也说过,洛洛长大了,懂得心疼妈妈了。”   话虽如此,她神情却黯然,裴洛知道她又要伤心,连忙打岔:“今天我要和妈妈一起睡!”   裴夫人笑着抚她一头黑亮的长发:“好,只是妈妈一向起得早,要吵醒你的。”   裴洛只是窝在她怀中搂着她的腰撒娇:“那我就做早起的鸟儿~~”      ☆、第5章(摆拍与街拍)   夏伯苓前天就洗好了照片,他公务繁忙却不愿派人代送而失掉一次与裴洛见面的机会,茵瞬虽然一天一个电话打到他那里,他借口要放大了配好相框送给她们,这才拖到今天见面。   开车路过美心点心店时,他想起这里的湖州粽子米糯馅多,味道鲜美,茵瞬最是喜欢,便下去买了几只,又见到刚做好的桂花芙蓉酥想了想也买了两客。到了玫瑰公主还未下车,茵瞬就隔着玻璃窗认出他那辆黑色雪铁龙,遥遥的便招手,表情急切而羞涩,裴洛看的清楚,只是替她好奇,夏伯苓不是傻子,早该看出茵瞬对他的不同,他却没有明朗追求的举动,若说他的心不在茵瞬身上,如何又时常见面?她不知道夏伯苓时常来见茵瞬只是因为茵瞬不好意思单独见他,十次倒有七次要拉着自己罢了。   茵瞬接过粽子高兴非常,当下就要打开了吃,裴洛笑她:“馋猫,在咖啡馆吃粽子恐怕你是第一人了,这东西最难消化,该替你叫杯清咖啡。”   茵瞬立刻扁了扁嘴:“那种比药汁还难喝的东西也只有你这个怪物才爱喝,我可不要,我只要玛奇朵。”说完看着夏伯苓问:“伯苓要什么?”   夏伯苓唤了服务生笑看她们:“我也能吃苦,就叫一杯爪哇咖啡吧。”   萧从云戴着墨镜长腿一迈,跨出车门,姿态极其潇洒,他一身卡其色的冬季制服,貂领铜扣,足蹬长靴,整个人帅气挺拔,意外的极其年轻,倒真像个公子哥。早有人认出他是三公子,只远远地观望羡慕,也不敢靠近了细瞧。吴震眼风一扫,发现咖啡馆里的女宾一阵轻微的骚动后纷纷把痴迷的目光投过来,不由暗叹,还真是怪不得三公子处处留情,原本就是落花有意啊。他扫到裴洛时却是一愣,萧从云顺着他专注的目光看过去眼睛也是一亮,口中却说:“原来伯苓请假是佳人有约。”   夏伯苓已是起身过来见礼,萧从云会意的一笑:“伯苓陪女朋友无可厚非,以后只管说,请多少假我都同意。”   夏伯苓微窘,放低了声音:“三公子开我的玩笑没关系,两位小姐脸皮可薄的很。”   “怎么?不是女朋友?”萧从云又仔细打量了她们几眼,“不如叫过来一起喝杯咖啡?”   夏伯苓有些为难,却仍是应了,走过去知会了二人,茵瞬已是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不能相信的追问:“真的吗?他真的请我们过去?”裴洛虽然没兴趣却看着她好笑,茵瞬早早就表现出对这个三公子缺乏抵抗力,能够近距离的见他一面也是她的愿望,她又何必扫兴,于是默认,倒是夏伯苓心中惴惴。三公子要通过父亲的航运公司购买侦察机,他这几日便一直在筹备处讨论型号预算。三公子的意思是东都并非前线,对付日本人的轰炸机不是他的任务,他所需要的是小型侦察机,对内可以勘测地形,对外可以保障卫戍城防,为此还专门请教了他在美国的朋友,夏伯苓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也向航运公司的工程师请教,通宵达旦的比较论证,昨天刚把汇总预算连同详尽资料厚厚一本堪比词典的交了上去,才得了空请假出来,茵瞬倒当真是冤枉了他。   茵瞬来了玫瑰公主这么多次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如此雅致的包房,灰粉色的壁纸上印着玫瑰图案,厚重的橡木桌上摆着细腻的描金骨瓷茶具,座椅是天鹅绒的紫红色靠背椅,桌子上方的水晶灯晶莹剔透,她斜斜的坐在萧从云对面,紧张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多数时间都盯着面前那杯咖啡,只有在他移开目光时才敢迅速的看他一眼。   萧从云刚从承坪视察了侦察机大队的筹备基地回来,金质肩章上的白虹贯日图案很是别致,裴洛便多看了几眼,却不妨他突然问:“裴小姐也觉得这肩章别致?”   裴洛谨慎的回答:“的确很少见。”   “吴震,”萧从云吩咐,“明天送一副到裴小姐府上。”   裴洛吓了一跳,立刻拒绝:“司令太客气了,我已经看清楚了,无需如此。”   萧从云低笑,魅惑的凤目一直望到她眸子深处:“不客气,裴小姐不妨叫我从云。”   这等花花公子的腔调裴洛最是讨厌,她在英国待了那么长时间,什么样的登徒子不曾见过,她知道越是俊秀的男人往往越是风流多情,假如恰好有钱有势则更加视女人如玩物,随撷随弃,绝不会有半点真心实意,萧从云无疑就是那种人。   想到这里她冷下脸来,抿了一口咖啡,索性根本不再搭腔。   萧从云奇怪,这样一个娇小姐怎么会喝苦涩的清咖啡,他又扫了一眼茵瞬,她要的是焦糖玛奇朵,这才是小姑娘的饮料嘛。裴洛坐在他正对面,柔软的珍珠灰开司米,石青长裤,雅致得像只波斯猫,可是表情已经开始不耐烦。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她为什么要不耐烦?   四个人喝了一个极其沉闷的下午茶,夏伯苓焦虑,茵瞬晕眩,裴洛烦躁,萧从云感到新鲜。出门的时候,吴震奉上一只系着红丝带的礼盒,萧从云笑嘻嘻的说:“裴小姐喜欢的栗子蛋糕,再拒绝我可要伤心了。”谁管他伤不伤心?裴洛不善的瞪了他一眼,冷淡的说了句:“多谢。”茵瞬无法理解一向善解人意的洛洛如何能这样无礼,幸好夏伯苓及时圆场:“三公子没空送两位小姐回去,我来送两位应该不会嫌弃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行武式的POSE似乎百年不变;她们的装束即便在今天也是考究的。   ☆、第6章   裴洛把蛋糕交给张妈,还没进起居室的门就听见里面说:“调养了大半年,如今看来怎么越发虚弱了?思怡,人都走了,你何苦还心事这么多?”   母亲温婉的声音响起:“大哥,我的病你还不知道?天气一冷就不好,原不妨事的。”   一看见裴洛推开虚掩的门,莫思逊的脸上就不自觉的浮上一抹温柔宠溺的笑,都说外甥多像舅,因为思怡嫁得远,他和裴洛其实没见过几次面,然而俩个人就是投缘,一见面就亲密的不得了,旁人看着倒似父女,果然裴洛走过来亲热的叫了声舅舅便腻在他身边不愿走。   他笑着感叹:“洛洛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舅舅吗?”   “当然!洛洛最喜欢舅舅了!”裴洛笑容满面的扭头说:“我长大了,舅舅可没老哦。”   “哪里能不老,刚刚还和小妹说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就拿东都来说,督军府的三公子一个卫戍革新就做得轰轰烈烈,连南平都传的沸沸扬扬。”莫思逊说。   “提那些做什么?”一听到三公子裴洛顿时浑身不舒服,“我们家又没人在军界。舅舅这次在东都要待多久?是不是来接我和妈妈去南平的?”   “哦,来得时候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你妈妈还病着,每日里还要人来检查,用的一些西药南平也没有,舅舅打听了明年夏天美国有家医院就要开到南平来,那时候再动身更妥当些。”莫思逊说着喝了一口茶又问:“我听小妹说你还没有男朋友,南平可是已经有好多人托舅舅做月老啊。”   裴洛红了脸,然而莫思逊并没停下,接着说:“洛洛是留洋回来的,我听说西洋的女孩子结婚都晚,洛洛不会也跟她们学吧?洛洛放心,你喜欢什么样的尽管说,舅舅没有女儿,你就是舅舅的女儿。”   裴洛故作羞涩低头,仿佛在考虑,莫家兄妹果然认真的等待,她憋了半响终于忍不住抬头:“我喜欢舅舅这样的!”   莫思逊一愣,见她又窃窃的笑才知道她在调皮,哭笑不得:“刚夸你长大懂事了就顽皮起来,舅舅老啦,跟不上你们的新思维,玩笑都会当真的。”   裴洛却有一点难过,她是真的喜欢舅舅这样专情的男子,他对舅妈二十多年来始终如一,堪称世家典范,相比而言父亲再英俊再精明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令人伤心?   莫思逊在东都住了数日,免不了走亲访友,拜访一些生意上的伙伴,闲时就陪着裴家母女,有时开车去近郊玩,有时也去逛街,莫思怡心情好了很多,裴洛看着开心,春节还没过就恨不得马上到夏天,好和舅舅带着母亲一道去南平。这一天三人出来买东西,中午就在泰来楼吃午饭,刚刚落座点了一壶普洱茶,伙计就走上前来点头哈腰的对他们说:“几位贵客打扰了,楼上雅间有位客人说是几位的朋友,请几位过去。”   裴洛看着母亲和舅舅大叹:“怎么打扮成这样还有人认得出来啊!”原来前几日他们出来游玩也曾遇见过这般请客的,多半是莫思逊生意上的朋友,盛情难却之下,今日出门三人俱是带了帽子围巾,不想还是被认出了,只好随着伙计上楼。   伙计领着他们走到一间名为竹外居的雅间轻轻敲了两下门方才让了他们进去,里面一个高大的戎装男子立刻站了起来,脱了帽子拿在手中,笑容可掬的点头:“不敬不敬!鄙人萧从云早就想做个东,又怕三位不肯赏光故而出此下策,万望见谅。”   莫思逊虽然惊讶仍是客气道:“不敢不敢!司令赏光,莫某人一介布衣不胜荣幸。”   照莫思逊的想法卫戍司令萧从云定然也是和自己拉关系来的,然而他却绝口不提生意场上的事情,只是问他到东都多久了,可有去过名胜古迹,如需向导尽管告诉自己,自己乐意随时奉陪。又对裴夫人这些日子的坚强表示钦佩,还建议裴夫人带着女儿多多出来参加社交活动,他代表东都社交界热烈欢迎,何况这也有益于身心健康云云。裴洛觉得他这些话既无聊又肉麻,舅舅却连连点头称是,母亲一向是温柔的微笑,而自己要维持风度,不得不也敷衍了几句。萧从云风趣热情,饭店服务的态度又出奇的周到妥帖,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才算结束,萧从云问了他们下午并无行程,又坚持要送他们回去。其实他们本就是坐车来的,何须他送,只是架不住他的殷勤,莫思逊硬是被请上那辆招摇的Nash一路坐回了福佑路宅邸。   回到家,直听得门外那辆马力强劲的Nash开走了,莫思逊才说:“此人年纪不大,却甚有心机,怪不得总统拿他没办法,只怕今后免不了麻烦。”他见妹子和侄女盯着自己看不由解释道:“刚刚坐他的车,他说在承坪发现一座煤矿,提议与莫家合股成立一家公司共同经营,他可以负责打通从承坪到南平的公路运输。”   所谓合股成立公司萧从云的股份只会是干股,他正是缺钱的时候怎么会拿出钱来开公司,不过南平作为货贸兴旺发达的口岸,对于煤炭的需求是巨大的,萧从云口风中透露他发现的不是一般的煤矿,不仅规模大而且是无烟煤,这种品质较高的煤矿加工程序更简单,利用率也更高。莫思逊不是不动心,开采煤矿固然是利润很高的行业,奈何大大小小的政府军阀控制着交通运输的关卡,往往征收巨额税费,做不好不仅成本未必收得回,连带身家性命都要受到威胁。萧从云与南平行辕总指挥官是在德国留学时上下铺的挚友,以他们的交情,打通这条路的公路运输不在话下。而萧从云之所以选择莫思逊就是看中莫家在南平的货运经验、销售渠道,莫家的银行也可以为煤炭公司的前期运营提供贷款。   莫思逊虽然动心,毕竟这样大的事情不是一时可以做决定的,于是当场只说还需考虑,萧从云也不着急,客客气气的送他下车,过几日又来请客,他坚持说既然请了就要请全才有诚意,裴洛想逃都逃不掉,不胜其烦,却也无可奈何。   莫思逊在东都过了腊八不能再逗留,只得回南平,煤矿的事情他已经与萧从云谈了个七七八八,心中也大概有了个数,此番回去便要提交董事会讨论。裴家母女送他上火车,他百般嘱咐妹子一定要放宽心保重身体,又看着裴洛叹了口气:“洛洛,舅舅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妈妈和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得先想清楚了,别任性,那个三公子还是离他远一点,明年夏天舅舅就来接你们去南平。”   裴洛扶着蒙着暗花壁纸的豪华车厢忽然想哭,终究还是没有哭,努力点点头说:“舅舅放心,洛洛会和妈妈好好等着舅舅来接我们的。”      ☆、第7章(变更大公子人选照片)   莫思逊走了之后,天气越发寒冷起来,这日裴洛起来发现外面下起了雪,这雪想是连夜下起来的,此时连院子里的桂花树都不胜重负的被压折了几根枝桠,想到茵瞬前几日还嚷着今日要再去一趟孤山,眼看下了这样大的雪却是不可能了。虽然去孤山是不可能了,夏伯苓却并未爽约,他电话里通知她们务必穿的保暖利索,今天要带她们去骑马。   夏伯苓今天却穿了一身灰绿色的陆军制服,扎着武装带,着实减了几分书生意气多了几许英气勃勃,茵瞬看着他肩章上的两根交叉步枪,唧唧呱呱的说个不停:“伯苓今天怎么穿这身?不过也很好看!”   夏伯苓笑着解释:“今天是去军马场,穿这身方便些。”   茵瞬又问:“我从来没骑过马呢,可是今日下雪了呀,这也能骑嘛?”   “当然可以,有我这个上校团长在,二位还担心什么?”夏伯苓笑着回答,“况且今天去的人必定少,就算不骑马,西郊马场的雪景也是极好的。”   夏伯苓没说错,西郊马场因为挨着一段山脉,植被茂密,建筑错落,他们驱车而至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无人踩踏过的厚厚的积雪将远山沟壑染成一片纯净的银白色,天空渐渐放晴,一片淡然的蓝,裴洛下了车,深吸一口新鲜到凛冽的空气,顿觉心旷神怡。   马场里的积雪比城内积得深,因为气温较低,积雪干爽耐跑,非但不会打滑却别有一种惬意的感觉。夏伯苓特意挑了两匹温顺小巧的母马让她们骑着玩,茵瞬因为从未骑过,紧张非常,夏伯苓不得不牵着缰绳,带她慢慢在场中走动,寻找感觉。裴洛在英国骑过马,看起来倒是不需要他亲陪,她上了马就兀自小跑起来,一圈过后,控着马来到他们身边,快意的说:“茵瞬,还不敢骑么?不如换匹马,让伯苓陪你骑,跑起来才是有趣呢。”茵瞬还是一脸的畏惧,夏伯苓瞧着裴洛明媚快乐的面容暗自叹息,他已然明白萧从云的意图,真心替裴洛惋惜,裴洛不是那种适合用来联姻的小姐,她太敏感又太有主见,有时却又任性的像个孩子,自己是当真动过心,奈何佳人却不愿懂,总是轻飘飘三言两语就推开了,她这套法子对付自己有用,对付三公子却未必奏效,三公子又岂是那么好敷衍的人?   裴洛已经离开了他们,策马围着马场缓缓而行,她并不擅长骑马,只是夏伯苓给她选的这匹马着实温驯,马场里又别无杂人,所以才难得轻松,表现出色。忽然背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践踏着积雪簌簌的赶过来,她不禁回头去看,一匹高大的黑马已迅疾的卷着风刷拉一声从她身边掠过,马背上苍黄色的背影微微起伏,不过一瞬便抛出她数丈之远。她从未见人骑马骑的如此专注,不由欣赏的凝视起那骑手矫健挺拔的身姿来。   萧从风骑了几圈,这才发现场子里还有三个人颇有些特别,一名军官牵着马负着一个女子以极慢的速度走动,还有一个女子骑着马走走停停,每当经过她身边时,她身下的那匹小马就有些惊慌的往一侧避让,这回他的乌云雪得意的过头,居然故意撞了那匹小马一下。在乌云雪看来这不过是小小蹭了一下,对裴洛来说那绝对是有意的撞击,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身下马儿的惊慌,脸色煞白,不知所措的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恍惚间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松手!”她连忙松开手,下一秒便腾空堕入一双清冷幽深的黑眸,她浑身一悚差一点没把他当成萧从云,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迫近,而后是夏伯苓焦急的声音:“裴小姐,你没事吧!”   夏伯苓看见裴洛出了状况,丢下茵瞬,抢过一匹马就飞奔过来,幸好她没事,却没想到会遇见萧从风。萧从风刚从华北前线回来,他深知此时虽然中国人过年,日本人可不过年,故此他虽然回来了,也不过是露个脸便要赶回去,此行一来见见父母,二来明确向各方势力表态,他的华北军依然控制着北方的局势,总统要想动萧家还差得远。督军当年选择让他赴华北抗日正是因为他在日本留过学,深知日本国情与民族性,他本人对于大和民族也殊无好感。就拿过节这种小事来说日本人也是典型的墙头草,中国强盛的时候日本人以过中国的春节为荣,如今西洋强盛了他们便跟着过元旦。   北地向来重视骑兵,他又爱骑马,故一路乘火车回到东都之后见过了父母,连两个兄弟都不曾知会就带着他的乌云雪来西郊马场散心了。夏伯苓暗暗吃惊,脚后跟一碰,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军长!”心知这个军长所辖的人马可是比萧从云这个卫戍司令都要多。   总统为了以身作则,表明抗日之决心自任华北抗日联军总司令,所谓联军主要是萧家大公子萧从风的部队,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地方上的小军阀,说是抗日,其实无论军队规模还是装备上都要简陋的多,萧从风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听他的指挥,他们只要守住自己的地盘别给他添乱就行,他没空跟这些乌合之众打官腔,更何况老三还在拐弯抹角的打探他的实力,不过这小子还算有点眼力,知道现在形势严峻,前段时间到底还是把那个碍事的吴震调走了。   “伯苓也来了,”萧从风一手揽着裴洛的腰,将她放到夏伯苓身边,夏伯苓连忙接住,“小姐要骑马,伯苓该多带些侍从来,三弟不仔细,你怎么也大意起来了?”说着又看了一眼裴洛,只道是萧从云的新宠,与他以往的女人相比似乎更加娇气,老三一向是花花公子,他手下的侍从也常常扮演护花使者的角色,这个夏伯苓见过几次,看得出老三重用,也并非草包,老三居然差他来鞍前马后的服侍佳人,也算荒唐了。   裴洛也感觉出他语气中的讥讽,她就知道只要跟萧从云沾上关系绝没有好事,马上这个军人的一身制服虽然并非中央军的制式也看得出是高级货色,他叫萧从云三弟,难道他就是萧家大公子?这却难怪了,萧家三个公子都是怪物也未可知,可是她凭什么无端要受他的嘲讽?原本对他的那点欣赏立刻消失的干干净净,当下冲口而出:“伯苓没有侍从,如何能像军长这么威风,前呼后拥?”   夏伯苓没想到她会这么与萧从风说话,担心萧从风要翻脸,谁知他未见恼怒,不过骤然扬眉,终究还是面无表情的纵马离开了。萧从风怎么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况且他来西郊是为了散心,不管这小姑娘跟老三有没有关系,他都没必要去招惹。   这样一闹,裴洛自然不再有骑马的心情,夏伯苓也认为他们最好现在就回去,萧家大公子他并不了解,然而也知道他的公评向来不错,都说是稳重可靠,深谋远虑,外界传言督军对他最为器重,无疑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回了城天色却还早,茵瞬要喝下午茶,裴洛却说:“我听说城东有家盛记馄饨不错,今天天气这样冷,不如去那里吃馄饨。”她回国之后对这些小吃颇有兴趣,前段时间又陪着舅舅四处游逛,吃了不少,茵瞬听得有理,夏伯苓更是无可无不可,一路寻过去果然见小小一个沿街铺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三个人从汽车上下来,都是衣饰光鲜华贵,老板不敢怠慢,亲自出来招呼,腾出一张方桌,拿过菜单一人一份,然后看着身着戎装的夏伯苓谦恭的问:“老总要点什么?”夏伯苓笑看裴洛:“裴小姐提议来的,你就先点吧。” 裴洛就点了一客这里的特色荠菜虾仁馄饨,茵瞬是鲜贝馄饨,夏伯苓是鲅鱼馄饨。不久三碗馄饨便送上来了,盛在阔口的青花大碗中,浓香清澈的骨汤上飘着碧绿的葱花,金黄的虾皮,令人食指大动,三个人立刻勺子筷子的齐齐动手。   萧从云路过这里时,他们正吃得不亦乐乎,裴洛被热气熏得两颊绯红,正舀了一勺汤放到唇边享受般的慢慢抿着,引得他立刻下令停车,挤了进去。他刚坐到方桌还空着的那面时,就听到啪嗒一声,原来茵瞬一见是他,激动的筷子都掉了,他戏谑的从桌子中央的筷笼中又取了一双递给她:“这样的好地方,江小姐怎么不介绍给我?那天没能送两位小姐回家,今天就罚我做个东吧。”老板比茵瞬还激动,他认出来门外停的是三公子的专座,连忙双手捧过菜单,腰折得比馄饨里的虾仁还要缠绵曲折,萧从云不接,只是看着裴洛,手指轻击着桌面说:“给我来一份跟这位小姐一样的。”   夏伯苓在他刚进来的时候就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裴洛立刻就不高兴了,萧从云了然的按着他的肩说:“伯苓,坐,坐,这里不是机要处,别弄得那么紧张。”   裴洛根本不想理他,只说了声:“司令有空啊。”   萧从云早习惯了她的态度,殷切的回答:“陪别人没空,陪两位小姐当然有空。”   等到馄饨上来,他吃了一只就扭头问裴洛:“这是什么馅的?”   裴洛不信他吃不出,不耐烦的回答:“荠菜虾仁。”   没吃几口他又说:“味道果然不错,原来裴小姐喜欢吃馄饨。”   裴洛简直无话可说:“原来司令也喜欢吃馄饨。”   “不是说了叫我从云嘛,裴小姐要是不好意思,”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茵瞬,狡黠的笑:“我就跟江小姐一样叫你洛洛,这样总可以了吧。”   裴洛肉麻的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茵瞬都看出来萧从云这算是示好了。裴洛再也坐不住,他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她还不好意思听呢。也不管萧从云还没吃完自顾自站了起来道:“不早了,我得回去陪妈妈吃晚饭了,伯苓你送我好吗?”   夏伯苓尴尬的看着萧从云,他挥挥手:“洛洛发话了,伯苓你就送一下,我来送江小姐回去。”最近他们接触的太频繁,他得控制一下自己,不能太快,会吓着洛洛小公主的。   江茵瞬看着他垂头闷笑,觉得无论哪种角度他都英俊的无懈可击,他是在追求洛洛吗?洛洛简直太幸运了,但是马上她又想到三公子的种种风流韵事,随即明白过来为什么洛洛总是对他避而远之了。   萧从云自认已经很努力了,洛洛应该看看报纸,最近都没他的绯闻了,难道她真的就一点也不关心?他看着对面的茵瞬绽出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江小姐是不是也不相信我?”   茵瞬涨红了脸,想了半天,才嗫嚅着说:“也不是。”   “那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他故作伤心的说,“洛洛对我有偏见,江小姐不会也这样狠心吧?”   “可是你有那么多女朋友,”茵瞬到底大着胆子说出来了,“东都谁都知道。”   “啊!当真谁都知道吗?”对于这种效果他却是满意的,最近他的司令部政府暗探少了很多,“我真是冤枉!”他换了个位置坐到她身边低低附耳说:“那些女人呢是用来防止我妈逼婚的,我若真的喜欢如何能换的这样频繁?”   茵瞬还在纠结于他的表述的真实性,他却咦了一声从长椅上捡起一双手套,那是一双紫红色的小羊皮手套,手腕处还有亮晶晶的碎钻搭扣。他一拿起来茵瞬就嚷:“哎呀,这是洛洛的手套!”原来裴洛急着避开他,连手套都忘了拿。   萧从云笑着说:“改日我让人送过去,现在先恭送江小姐回家。”   Nash里暖气开得很足,萧从云坐在后排,裴洛那双手套仍握在他手中,忽然他把自己的手套也褪了下来,放在一起比了一比,他所戴的是中央军高级军官配发的手套,上好的黑色牛皮,不若女士手套那样柔软,却保暖实用。裴洛的手套只到他的手套三分之二处都不到,乍一看简直像儿童用品,那样纤细的手想来他的手掌可以完全包住。反正她不会缺手套用,他心里思索着根本不打算还给她。小坏蛋一直这样无情的拒绝他,他应该得到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人换人!这下有点像了吧!其实我也对黄同学不满意!   ☆、第8章   旧历年终的时候,东都城里的宴会骤然多了起来,裴家也收到了不少请柬,自然是一如既往的推辞不去,有一份请柬却有些特殊,原来是从督军府上发来的。   茵瞬意外的也收到了请柬,着实惊喜三公子的细心,自己不过是偶遇了他两次,他竟然还记得发请柬,惊喜之余立刻打了电话来向裴洛通报,她知道裴府是不会缺请柬的,电话中一定要裴洛和她一起去,又说她难得收到请柬,父亲也勉强同意了,只是她极少出席这种场合,与会的人必定大半不认识,自是胆怯,裴洛禁不住她一天到晚的哀求,只好答应。莫夫人知道是督军府的新春舞会,倒也不反对,督军与总统每年像商量好了一般比着肩的开跳舞会,邀请的人员也雷同,不过是拉帮结派的手段,丈夫生前是年年要携自己参加的,因为场合庄重,出席的又都是军政要员,绝不会出什么岔子,今年自己一个人是不欲凑这个热闹的,然而洛洛和茵瞬同去同回想来也是稳妥的,便同意她去了。   对于这种遍布耳目的政治集会裴洛原本就不甚感兴趣,她连头发衣服也懒得去做,浓密的长发只用一只海蓝宝石的发夹挽起,琥珀色桑波缎长旗袍配米色小牛皮高跟鞋,并不显眼,再套上在英国做的海军蓝羊毛大衣就出门了,茵瞬见她如此打扮大为失望,她自己穿了一身酒红色的双宫丝礼服,又佩了全套珍珠首饰,鞋袢上都有一串细珠,华丽的像个公主。   裴洛不以为意,在迎宾处放好大衣便伴着茵瞬进了礼堂,因为督军邀请的人众多,举行舞会的场所便借用了国防部的宴会大厅,那里早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近两层楼高的天花板当中悬着璀璨的水晶灯,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更是挂着巨幅的国旗和军旗。大厅里摆满了品红色的茶花盆景和一人来高的福橘,倒是喜气洋洋。   茵瞬找到了夏伯苓再不愿放开,她不好意打扰人家小情侣亲热,便慢慢走到一边去,但凡有人过来与她攀谈,她也是冷淡的应付几句,明摆着不愿结交。这种堂皇的场合,她知道只要冷下脸,没人会自找没趣,伤了自己的面子,更何况舞会上年轻漂亮的小姐何其之多,又何必在她这里吃钉子。   她拢了拢肩头的印度丝披肩,忽然眼睛一亮,刚从她身边经过的侍者的托盘上居然有波旁威士忌?她不由伸手就取了一杯,最近总是睡不好,反正一会她就要回去了,正需要这样一杯慢慢喝了安眠。她端着杯子还未送到嘴边就听到有人低低在身后说:“这种酒不适合小女孩。”她诧异的回头,难道她的表情还不够冷淡,居然还有人来招惹她么?   萧从风吃了一惊,紧紧的盯着她,开始他只是觉得这个站在几盆幽香四溢的水仙腊梅旁边的背影很像晚晴,都是娇娇的、弱弱的,她转过身来用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看他时,鹅黄娇嫩的细碎花朵衬得她整个人素雅洁净,如同还未毕业的女学生一般纯真烂漫,他这才认出她是马场上那个女孩子。晚晴五年前就因为难产和孩子一起去了,如何还会有一双眼睛也会像晚晴那般婉转灵动,灿然生辉?晚晴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父亲因此容忍了他将毫无背景的晚晴娶进门,已经五年了,那样浓烈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淡忘反而依旧回味无穷。原本他已对婚姻再无所求,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父亲认为金家值得争取他便去争取,毕竟父亲一向对自己期望很高,可是眼前这个面露疑惑的面孔却在今晚让他重温了五年前的激动情绪,他忽然有些动摇。   裴洛亦是惊讶,这个男人抿唇的样子极像督军,果然是父子,她不禁又回头去比较,萧从风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大方承认:“督军正是家父,鄙人萧从风。”   萧从云不知什么时候晃了过来,看似无意的挤到两人之间打了个响指怪叫:“大哥怎么在这里?金小姐可是一来就在等你,喏,她就在母亲那边。”一边说一边恶意的扬起下巴遥指何美凤。萧从风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从恰好经过身边的侍者那里顺手取了一杯冰酒换走了裴洛的威士忌,欠身道了声:“失陪!”这才去了。他慢慢向母亲那边踱过去,金小姐果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头,脸色微微发红,她安静沉默就像一盆福橘,看似雍容却令萧从风却感到无话可说。萧从风明白父亲的苦心,然而他没办法喜欢这位金小姐,别说她家里开着洋行,便是开着金矿他也不喜欢。   裴洛抬头看萧从云,失望的发现他居然没有一丝难堪的表情,反而取了一客芒果布丁一本正经的递给她说:“冰酒要配甜点,芒果布丁最合适。”又趁着她一手酒杯一手布丁暧昧的贴在她耳边:“你可不要坏了大哥的好姻缘,”她气急,他当她是什么人?立即毫不客气的反驳:“三公子说笑了,我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哦,我倒一直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呢,”他仔细的看着她笑,并没有发现她受到大哥蛊惑的证据,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裴小姐倒是说说看我们哪里不一样?”   “本人一没三公子的风流,二没三公子的厚脸皮。”裴洛也轻轻的笑,她不要发怒,她想看他发怒。   忽然大厅里热烈的鼓起掌来,她和萧从云都扭过头去看,原来是督军携夫人做新春致辞。督军一望而知是身子硬朗的老军人,倒还不曾佝偻,年轻时也许算得美男子。督军夫人何美凤倒是风姿犹存,想来也曾是个美人,待人接物倒也落落大方。何美凤正因为老三没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的女朋友带来而松了一口气,这个幺儿向来讨女人欢心,只要他愿意什么样的闺秀不是死心塌地的跟他,她真是不明白他怎么就喜欢一天到晚的招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倒是大儿子媳妇已去世五年了还没有再婚的打算,只是他常年在前线作战,哪家小姐跟了他免不了要担惊受怕,也是一桩麻烦事。正在神思恍惚间,老三却带了个女孩子过来,她刚刚瞧见那女孩子明明一脸的不情愿,是被他硬拖过来的,待到与她打招呼的时候已是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她一眼看去发现这女孩子的一身行头看似简单,实则华贵,单说那琥珀色的桑波缎,只怕整个大厅里都没几个人能认得。   “妈妈,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裴洛裴小姐,”老三得意洋洋的挽着那个裴小姐介绍。   “夫人新春誌喜。”那裴小姐柔柔的说,何美凤打量过去样貌果然是极好的,尤其一双眼睛似秋水般清澈明亮,怨不得儿子天天挂在嘴上。   她露出社交场上的标准笑容:“裴小姐不大见,想是和令堂一样喜欢安静吧?既然和从云是朋友今后不妨多多走动,千万别拘束了。”   裴洛很不高兴,又不能发作,只好回答:“夫人关爱,裴洛知道了。”   她看见萧从风和那个金小姐站在何美凤身边,金小姐身材微丰,相貌清秀,不知为什么给她一种柔顺可亲的印象,萧从风依旧是冷淡少言的样子,她不由同情起金小姐来,向她善意的微笑。   萧从云却想的不一样,女人从来对他没有抵抗力,为什么她例外,好吧他承认打扮得再朴素她也是整个大厅里最引人注目的珍珠,然而也仅此而已,或者也不止于此,他皱眉,他看见大哥与她讲话,态度亲密,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吗?大哥不喜欢金小姐,却看上了这位同样甚至更加有钱途的裴小姐,那他不妨做个陪,让她认清自己到底属于谁?   萧从云对着母亲说:“妈妈,我和裴小姐去跳舞了。”说着扯了裴洛就走。   裴洛一路和他的胳膊较劲,死活也挣不开,萧从云已然搂着她的腰下了舞池,翩翩滑步,他低头注视着她因为愤怒而闪闪发亮的双眼,竟然笑了:“洛洛,你真是可爱,妈妈也喜欢你呢。”   “我不要她喜欢!也不要你喜欢!”她愤愤的说,恨不得用目光中的熊熊怒火烧死他。   萧从云一下子冷了脸:“那你要喜欢谁?难不成会是鳏夫?”   裴洛狠狠的踩了一下他的脚:“喜欢谁和三公子有关吗?三公子未免管得太宽!”趁着他条件反射的一跳挣脱了他的怀抱离开舞池。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有没有人看?给个回音吧,一个人更的好寂寞。。。   ☆、第9章   裴洛许久不过旧历新年,回国后还是第一次,裴府如今虽然人丁凋敝,过节的气氛还是少不了的。家中厨役原是裴夫人做小姐的时候从南平带来的,一向是做南平风味的菜肴。一到过年更是采买了许多原料,十斤重的青鱼就买了好几条,有的用各色香料海盐腌制,做成鱼鲞,有的剁成薄片,做成熏鱼,甚至于年糕、蛋饺,厨子嫌外面买的口味不佳,索性亲自炮制,就连咸菜也买了新鲜的雪里蕻,用盐码了,放在坛子里压上石块。   裴洛看着热闹,兴致勃勃的摩拳擦掌几次要帮忙,厨役们如何敢使唤她,万一伤着烫着却不是闹着玩的,到底磨不过她执拗,只好让她去拌做汤团用的黑洋酥。所谓黑洋酥是把黑芝麻粉一点一点的挤压揉搓到猪板油里面去,细细的揉均匀了才好做馅,裴洛原本就不爱吃汤团这种东西,如今看了又是这么大块油脂做出来的,更加不要吃,厨役们不会让她去做揉馅料这种费时费力的工作,只是在最后一步拿了桂花让她拌进去,搅拌的过程中,芝麻、油脂和桂花的香味渐渐融合渗透在一起,倒是格外的好闻。   晚饭的时候,裴夫人坐在饭桌上问她今天做了什么?可做的高兴?她立刻如数家珍的汇报起来,又说:“妈妈,做这么多恐怕吃不掉的,白放着坏了岂不可惜?”   裴夫人笑了笑:“往年也是这么多,你以为就我们一家人吃么?你父亲在的时候,一起去拜年就会带这些东西去分送,固然不是什么值钱稀罕的,也是乡土风味,一番心意罢了。”裴总长八面玲珑,逢年过节送礼物这种事情往往早早就打点好,真到拜年的时候,自然不会大包小包的拎上门,最多不过是带些吃食玩意,象征性的而已。裴夫人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回南平,大宗礼品上也就不再多费心思,只是这些表面文章还是不能省的,依旧要一家一家送去的。想到萧家三公子最近的殷勤,还有大哥电话里的嘱咐,她放下手中的汤碗对女儿说:“别人倒无所谓,只是督军那里我们还是亲自去一趟,拜个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帮过忙的。”督军确实帮过忙,他来吊唁的时候正碰上裴总长那几个外室哭哭啼啼的来搅场子,他看着不成体统,态度强硬的让侍从们打发走了,之后还派了一个警卫排来说是保障夫人安全,直到裴夫人把那个几个外室的问题解决了才撤走。裴洛知道无法推辞,只好应了。   没几天裴家母女果然挑了一个好天气去督军府拜访。汽车开进督军家的大门,裴洛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说住在福佑路委屈她了。督军府是前朝翰林的官邸,端的是好排场,穿过朱红色的大门,汽车停在二进的门前,督军和夫人早站在那里等候,一见她们下车就寒暄着迎了进去。   督军穿着居家的中式长袍马褂,虽然仍是一副军人气派,比宴会上多少要和蔼一些,何美凤一身掐金盘锦秋香色旗袍,显得很年轻,气色也不错。   “夫人小姐亲自来拜访,萧勋不敢当,”督军坐在红木圈椅里客气道,“本该我们去探望,谁知年前事务繁多,还没得空夫人小姐竟先来了。”   裴夫人也是客气:“督军何出此言,往年是先夫携我同来拜会,只怕今年缺了礼数,所以带着小女来拜会,不独拜年,借此机会也多谢督军和夫人这些日子的关照。”   “夫人此话却见外了,”何美凤笑着让丫头添茶道:“我们两家原本就亲密,虽则裴总长不在了,裴小姐却出落得亭亭玉立。我是最喜欢女儿的,偏偏就生了三个儿子,夫人若不嫌弃当带着小姐多来玩才是。”   裴夫人抿了一口茶答道:“我这女儿最是任性,只怕夫人不耐烦。”   裴洛望着薄胎细瓷的小茶碗出神,骤然听到母亲点名微微一惊,抬头看了一眼裴夫人,裴夫人慈爱的看着她,她这才放心露出笑颜。   萧勋看着二人柔和的眼风往来,想起自己那三个别扭儿子,忍不住想假如只有一个儿子家庭生活是不是会更和谐?   “父亲!”萧从风走了进来,见到裴洛不由一愣,何美凤正想着和裴夫人多聊几句儿女的事情,见大儿子来了眼珠一转立刻站起来说:“从风,这是裴总长家的夫人和小姐。刚好你来了,不如带裴小姐逛逛园子,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去。”   萧从风很意外,以他一向冷静的态度说:“还请裴小姐赏光。”   督军府的花园绕着一个池塘修建而成,池塘里还堆了太湖石,也有一座小桥,几层亭台,是前朝翰林的手笔,只是此时天气寒冷,百花凋谢,湖水也结了冰,并没什么好看。阳光洒在淡绿色的冰层上,折射出淡淡的金光。   “裴小姐刚从英国回来?”沉默了许久萧从风忽然问。   “哦,回来已经大半年了。”裴洛回答。   “一直在家中和裴夫人作伴?”萧从风又问。   “是。”裴洛已经开始觉得无聊,而且还有点冷。她出来的时候以为不会耽误很久,只穿了件薄呢大衣,此时手插在口袋里还冻得僵硬,这个萧从风未免太沉闷,她实在是有些不耐烦陪他在这里挨冻,同时也很怀疑他居然和萧从云是亲兄弟,明明另一个噪啯的很,吵得她头晕。   “大公子穿的那么少不觉得冷吗?”她故意扬着声音问。   “少?”萧从风看了看自己,很正常的一身华北军少将呢制服,他一向这样穿,再冷也不过加件大衣,东都不比北地,冬季在他看来也没那么酷寒。他又看了看裴洛,见她不知何时已经将衣领竖了起来,手也深深的插在大衣口袋里,想是冷极了,唯独斜睨着他的眼睛却闪着狡黠的光。小东西,原来是自己冷了,他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看,为何金小姐就不会有这样可爱的语气和表情?   “这园子里有一间屋子是前朝翰林搜集来的名人碑帖,我带裴小姐去看看吧,裴小姐想喝热茶的话,那里也有。”他建议。   裴洛立刻迫不及待的赞成,萧从风虽然乏味至少并不傻,看在这一点上她就原谅他的乏味吧,人无完人嘛。   两人正向着花园另一侧走去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劈里啪啦百子炮一连串不停顿的大响起来,间或还伴着二踢脚尖利的呼啸声“嗖——嗖——”的乱成一片。裴洛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扑过来就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萧从风不自觉的伸手抱着她,感觉她怕的全身都在颤抖。裴洛想起了在英国留学时曾遇见过空袭,也是这般刺耳的呼啸声,带着死亡的阴影尖利的划破伦敦的天空,活生生的人就在她面前化作血肉齑粉,她实在受不了。   身边的月亮门里却跑出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来,用变了调的的蹩脚中文大喊着:“上帝啊!爆发战争了吗?!”   萧从云看着约翰大惊失色的冲出房间,观察天空,忍着笑追出去解释:“约翰,不是战争,这只是放鞭炮,中国节日的一种习俗。”   “是吗?二公子跟我说过东都很安全!但是他没跟我说过这里会有这种不安全的习俗!”约翰使劲吸着鼻子,“天!空气里甚至有火药味!这真是个可怕的国度!”   “陌生的东西就是可怕,难道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与人合作的吗?”萧从云停下了脚步,冷冷的看着他,语气也不善了起来。   约翰耸了耸肩:“好吧,我道歉,三公子,我承认你和二公子一样自尊心非常强。”   萧从云没理他却眯起了眼睛,死死盯住还埋在萧从风怀里的那个娇小身影,几天没见她就无法无天,竟敢逃到大哥那里去了。   裴洛还趴在萧从风怀中,就听得一个声音冷嘲热讽的说:“大哥什么时候也这么怜香惜玉了?”她只觉得那个带着淡淡烟草气的怀抱蓦然一松,一双有力的手正慢慢扶起她的肩,萧从风低头看着她,眼神莫名的温柔:“裴小姐不用怕,鞭炮放完了。”   裴洛站稳了望向萧从云,他这是什么眼神,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似的,一脸的忿忿不平。她回望着萧从风礼貌的道谢:“刚才失礼了,大公子不会见怪吧?”   萧从风温和的说:“哪里,裴小姐受惊了。”   萧从云见不得他们这样你来我往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几步走过去,扯过还和萧从风保持亲密距离的裴洛,裴洛瞪他,他只当没看见笑嘻嘻的说:“裴小姐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大哥可是大忙人,恐怕没时间好好陪客人。裴小姐喜欢看园子,不如去我的桂林公馆,景致也不算差。”   “我可以有幸知道这位美丽的小姐的名字吗?”被大家忽略了的约翰插嘴,“小姐就像一幅画,为这座园林增添了动人的风景。”   萧家两兄弟齐齐扭头不悦的瞪着他,他算哪根葱?又来添什么乱?   裴洛已然受够了这两兄弟的别扭,大方的挽起约翰的胳膊:“我很愿意向这位先生讲解一下这座美丽的园林。”说完真的陪着喜形于色的约翰施施然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保持好坑品,一天至少一更~~   ☆、第10章(民国教堂)   裴洛来百灵路的这家基督教教堂不是第一次了,她不是教徒,也不相信上帝,之所以选择基督教教堂是因为和装饰华丽繁复,堪比皇宫的天主教教堂相比,基督教教堂只有一个十字架的简单空间很有几分苦行僧的意味。每当她感到痛苦和不舒服的时候她就来这里,就好像她喝清咖啡不是因为她喜欢而是因为那苦涩的口感叫她难受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许肉体上的自我惩罚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快感,从而精神上可以得到片刻的轻松与解脱。   这家小教堂没有悦目的彩色玻璃拼贴画,也没有美丽的玫瑰窗和拱券,只有刷成黑色的木质长椅密密麻麻的一排一排在阴暗的空间中延伸,显得又冷又硬,她坐在角落里止不住浑身发抖,却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见过一句话——人啊,你要记住,你曾经是尘土,并最终会变会尘土。   从教堂里出来,她还沉浸在那种阴郁的情绪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天上开始下雨,过完年,天气依然寒冷,却不再下过雪,偶尔会下起雨来,也是又冷又湿令人讨厌。裴洛倒很能接受,这种天气和英国颇为类似,那里太阳像月亮,月亮像奶酪,不出太阳就下雨,不下雨就发洪水,到最后一年她已完全不能忍受,逃到欧洲游荡,直到收到家中急电才回了国。   走到街角时,忽然一个童稚的声音拦住了她:“小姐买份报纸吧!最新消息!华北军击毙日军炮兵司令,小桃红美琪大戏院元宵献唱!”这小小报童衣着单薄,两颊冻得红扑扑的,只管吆喝,却不知道这两条新闻根本牛唇不对马嘴,听得原本心事重重的裴洛莞尔一笑。她掏出零钱,便要拿一份报纸,那报童却又磨磨蹭蹭的犹豫起来:“小姐,你买一份中央日报好吗?”   原来除了党政部门必须订阅,充斥着官样文章的中央日报鲜有人花钱购买,然而发行署为了保证销量强行摊派到各家发行所,发行所再推到地方报社,如此层层推诿,最后全都落到这些报童身上,裴洛哑然,低下头问:“你还有多少份中央日报?”那报童答:“还有十份。”裴洛拿出钱包,将所有零钱都倒给他说:“全都卖给我吧。”   小报童高兴的连连鞠躬:“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裴洛拿了这许多报纸,回到福佑路宅邸,从门房间老王开始,见人便派发,走到客厅时手中恰好还有一份,无聊中便翻阅起来。有一条消息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却是第二版的一条招募信息。原来是财政部招募科员二十名,有意者二月底之前可以至财政部办公厅报名,裴洛看了看各项要求,自己条条吻合,想起出国前还和父亲玩笑将来要要财政部给他做秘书,如今真的有这样的机会为何不去试试?她实在腻烦了这种混沌的日子,需要改变一下空气。   第二天裴洛就带齐所有证书去报名,经过一系列的考试筛选,毫无悬念的被录取了。这才告知裴夫人,裴夫人很是赞成:“这也算学以致用,况且多结识些同道中人总不见得是坏事。”她瞧着女儿为了躲三公子天天闷在家里十分萎靡,财政部总是中央部门,三公子该不好那么随便去打扰,女儿既然有兴趣,就去试试也好。   待到三月份,裴洛正式报到,才知道自己被分在了预算署计划一科,在人事处办理完入职手续,登记好资料,人事处又告知出门后前行,在某处左转,某处右转,一幢白色小楼二层去领取公务人员号码和制服。裴洛进来时并没见有人穿统一的制服,只道是配发的常服,真到领到手了,她看着那套灰绿色的中央军制服和小巧的船形帽傻了眼:“怎么是这种制服?没搞错吧,我是预算署的科员啊。”   派发服装的是个看起来很精神的小伙子,他笑着回答:“没错,你是预算署计划一科的,一科专做军费预算,科员同时也采用军队编制,不过这套衣服平时是不用穿的,最多出席活动的时候或者会有着装要求。”裴洛今天一身驼色洋装,雪白的衣领翻在外面,刘海斜斜的覆在光洁的额头,格外像个刚毕业的学生,他不由想像她穿上制服是否会像三公子的学生军,斯文与洒脱交错的矛盾气质,想必别有一番风情。不独裴洛郁闷,计划一科的人都与她有同感,财政部的常服是流行的西服款式,质量上佳,日常穿着或是赴宴都可以,很是实用。这套中央军的制服则不然,虽然料子也不错,但平时根本没有穿着的场合,最不实用,科员们也曾向上司提过意见,上司却觉得这虽然是小事,要想变更过来走的程序一样也不少,同样得总统签字。自己便是做预算的,本该厉行节约,可省的地方就应该省,何况他自己是有两套衣服的,实在没必要拿这种事情去麻烦总统。   坐在裴洛对面的是彭美娜,她年纪比裴洛大不了多少,却是三年的老科员了,见裴洛挟着新衣服进来只是冷淡的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又指点了她的座位。裴洛也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又请她多多指教,谁知彭美娜却回答:“裴小姐是伯克利大学经济系的高材生,我怎么敢指教。”   裴洛一愣,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一进来就是副主任科员,却比她辛苦干了三年级别还要高,心中不爽了。当下也不和她争执,仍是微笑着说:“那不过是书本上的死知识,自然和实际有差别,听署长说彭小姐最精通业务,是现成的老师,我既然来了计划一科,不仅要从头做学生,更要做工作。学生做不好还不打紧,耽误了工作只怕我们都不好向署长交待。”   旁边的徐卓听得只想喝彩,先财政总长的女儿果然口齿了得,颇有乃父之风,倒是家学渊源了,这绵里藏针的一番说辞既点出署长关照,又让彭美娜不得不配合。他早看不惯彭美娜欺软怕硬的态度,裴洛的一番说辞让他大感痛快,他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开口道:“哎呀,竟然十一点半了,该吃午饭了,裴小姐恐怕没吃过财政部的食堂,你第一天来,咱们索性去吃小灶。”一边又招呼坐在靠门边的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子:“小于,别忙了,快,收拾收拾准备吃饭,欢迎新同事裴小姐,我来请客。”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哈尔滨地区,拜占庭式东正教教堂,看起来很华丽   ☆、第11章(萧三和洛洛别扭照)   计划一科的工作正是忙的时候,因为过了年便要落实滇南军的军费预算。年前总统飞了一趟滇南,与当地一支小有名气的军阀秘密会谈,重金收编了这只队伍,与当地的政府驻军混编,大大扩充了中央军的实力。总统对这只军队寄予了厚望,指望大力发展,并且保存实力,轻易不会派出去打消耗战。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只称是民众后备役,生产活动之余参与一些军事活动,以提高国内民众抗战之素质。因为也在滇南,看似对萧从雨的威胁最大,萧从雨也曾借机去参观过这支后备役的训练情况,表面上对这支杂牌军不屑一顾,暗地里却与原来的军阀头子刘胡子暗通曲款。刘胡子是个什么人?当年的土匪头子,唯利是图,他手下那帮兄弟对中央的指令也是阳奉阴违,现在刚得了总统的好处,自然俯首帖耳,其实随时可以另起炉灶,如何肯无缘无故的替总统当枪使?萧从雨瞧准了这一点,不紧不慢的和他们谈判,暂时先吊住了他们的胃口,等到局势稳定了再腾出手对付他们。   故而目前的状况是总统极力的想增加后备役的预算,缩减远征军的预算,而萧从雨就不断的上书直言滇南气候恶劣,地形复杂,军队急需购买大量药品与特殊装备。双方讨价还价,无赖扯皮,直到英国人着急保存实力又赞助了一批武器,才算勉强定下一个粗略的数字。总统的命令是五月底之前必须将各项数字完全细化敲定,然后才能着手安排物资。   预算署的工作向来是上面一句话,下面一个月。这些数字条目说起来各人看到烂熟,其实每一个都敏感的很,稍有增减往往要多方核实校对,计划一科又因为要和军界那帮脾气恶劣的丘八打交道更是难做,免不了要经常加班。裴洛最近也是每每天黑才能回到家,负责接送她的汽车夫兼任小厮,代买夜宵点心,有时还接送同事。   这天晚上她正在加班统计滇南军夏季被服数量,听见桌上的电话叮铃铃的响个不停,伸手接起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懒洋洋的说:“洛洛,你要工作怎么不来我的司令部?我这里的工作随便你挑,绝对没人敢让你加班。”   她核对数字正是紧张专注的时候,被他这个电话打断很有些恼火,当下毫不客气的说:“三公子军务大事,我可耽误不起。”说完啪的一声就挂了。   刚挂断又是响了起来,她接了仍是萧从云那个混账,不要脸的说:“洛洛小公主,我来接你去吃宵夜。”   她恨得牙痒,咬牙切齿的说:“不用,我忙得很!”   再打来她就是不接,惹得门口的小于一遍一遍的抬头望她,电话响了四五次终于平静下来。彭美娜却在对面酸酸的说:“哟,有人请客都不去,面子可够大的。”停了半响听她毫无反应,还想再说,抬头却见她一双眼睛猫一般正冷冷的睨着她,有点高高在上,有点不屑,倒吓了一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裴洛心中烦闷,连唾沫都懒得和彭美娜浪费,推开椅子站起来,只跟小于说了一句我去外面走走便出门了。彭美娜见她走了,心中冒火又接了一句:“咱们计划一科又不是少了谁就不转的,装腔作势!”   徐卓皱了眉,扯了扯领带:“你就少说一句。”裴洛虽然是新来的,毕竟是科班出身,人又聪明好学,很快就担了不少工作过去,往年做预算总是痛不欲生,比唐僧西天取经还要难过关,今年裴洛却提出不少新点子出来,他也受了启发。比如滇南军的夏季被服,原本是打算采用英式热带卡其作训服为样版,耗资靡多,裴洛从以往的统计中却发现滇南原本还使用过一种法国的热带作战服,因为供应商来自印度价格要便宜近一半,而质量却同样可以满足需要。那家印度供应商因为战争的缘故前两年停止向中国供货,裴洛特意向财政部对外联络署打听过,今年这条线路已恢复使用,那家印度供应商确实在最新名录上。假如这批夏季被服能够节约一半的预算无疑计划一科的压力会减少不少。徐卓还发现裴洛虽然是个娇小姐,难得的善解人意,也没有架子,并不叫人讨厌。   裴洛在楼下的花园里走了两圈,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慢慢回到办公室,定下心来继续干活,才做了半个小时,小于忽然怯怯的说:“窗户外面怎么了?”   大家都抬起头去看,果然看见一线光柱一明一暗的打在玻璃窗上,频率均匀,徐卓目力最好,走到窗边看下去发现整栋财政部大楼都是向着那片光柱张望的人,不由惊叫着:“这不是三公子的Nash?这个时候来财政部干什么?”裴洛啪的一声将笔丢在桌上,忍无可忍的站起来向徐卓说:“科长,我还有事情,先回去了。”说完拎起包就走。大家愕然的看着她匆匆出门,头一次集体沉默不语,三公子的闲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在财政部的办公室里说的。   裴洛跑下楼,还没走到Nash旁边,萧从云就跳下车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裴洛坐好了他才关上门回到驾驶座。借着车里昏黄的光,他看了看裴洛精致的眉眼,完全忽略她的表情,忍不住满心欢喜的凑过去一个热吻在她的鬓角,毫不意外的收到她愤怒的抗议,这才开车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裴洛气急了,攥紧小拳头想打又怕妨碍他开车,“三公子不在乎形象,我还要做人呢!”   “别生气,”萧从云开着车,心情不能再好,“这么久不见,表示一下思念嘛!洛洛小公主不喜欢?那罚我被你吻回去好不好?”   裴洛心情恶劣的回答他:“我要回家!”   “回家?”萧从云瞄了一眼手表,“才八点半,洛洛最近不是一向加班到十点的吗?今天这么早,陪我去吃个宵夜吧。”   “我没胃口,”她忽然想起来汽车夫还等在财政部的停车场,不由急急的说:“哎呀,我忘了告诉汽车夫自己回去。”   “别急,”萧从云得意的说,“我来的时候就告诉他了,还让他顺便禀告一声裴夫人,我们去吃宵夜,晚上十点之前一定送你回家。”   裴洛所有的抗议和反对在萧从云那里都是无效,她早该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轻易改变。   萧从云将车子停在马当路熙熙攘攘的路口,拖着她的手下车。裴洛已经放弃了挣扎,她总算明白跟他做体力上的对抗实在是一件蠢事,非但不能讨巧,往往还被他捎带着摸摸脸,拍拍头。   他拉着她一路来到一家小铺子,却是出售糖芋苗的——藕粉、桂花糖熬煮的极细嫩的小芋头,呈一种晶莹的暗红色,卖相和滋味都清雅之至。她小口啜吸着烫人的藕粉,惊诧于这种黑乎乎的小店里居然也有这样的美味。吃完了糖芋苗,又去人满为患的烧饼铺买鸭油烧饼,站在长长的队伍里,萧从云从身后圈着她的腰,防止她被人碰到挤到,还好他今日不曾穿戎装,这底层民众的街道也没人认识他,否则她简直没脸站在这里接受众人的瞻仰,连第二日报纸的标题她都想得出来——三公子携美觅小吃,着微服夜访马当路。心中却是一凉,她终于也成了他那些香艳故事里的一个角色了吗?回过头凝视他的眼睛,她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她想看穿他还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萧从云浑然不觉,见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犹戏谑的说:“洛洛在看什么?我这么好看嘛?那就天天这样看着我好不好?”她羞恼的转头,他却捧住了她的脸喃喃:“洛洛,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有多喜欢你?”说着说着唇竟要罩下来,她立刻后退却忘了腰还在他手中,他一扯就彻底投入了他的胸膛,他索性搂着她笑,笑得胸腔里的震动她都听得到,“小坏蛋,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你是上天派来诱惑我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出去吃饭啦,更晚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坚持下去! 来张照片:三公子不在乎形象,我还要做人呢!   ☆、第12章(办公室) 作者有话要说:  办公室装修与工作人员的打扮很欧化,那油光水滑的头发啊、昂首挺胸走出办公楼,长官果然腰粗~   第二天醒来,裴洛觉得自己像做了个梦,不能相信她会跟萧从云去吃宵夜,还被他莫名其妙的吻了,尽管是在鬓角,也让她说不出的难受。只怕到了办公室更是难堪,谁知她惴惴的去上班,居然并没听见什么叫她担心的言语,徐卓若无其事的让她尽快把夏季被服预算的具体数字计算出来,小于一向的埋头不语,只有彭美娜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最后忍不住小声哼哼:“还来上班做什么?别是人家不愿意金屋藏娇吧?”   裴洛抬头看她,居然闲闲的调侃:“彭小姐没人娇宠也不必怪到我头上吧?我不过是来父亲工作过的地方玩玩,这点薪水还不够每个月的汽油费。我可是记得彭小姐住的最远,连汽车夫都抱怨呢。”彭美娜只不过晚上大家去吃夜宵时搭过裴家一次车,被她这样一说倒像次次都占便宜的样子,不由恼羞成怒,她想着裴洛不过一个已故财政总长的女儿,人走茶凉,谁能真把她当回事,三公子再喜欢一个女人也没有超过半年的,这次想来也不过是图新鲜,她却凭什么要怕一个小丫头?当下就要嚷出来:“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仗势欺人的娇小姐!”   徐卓已经沉了脸,大声呵斥:“行了!这里是预算署,不是小菜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科长?时间那么紧,你们倒有心思拌嘴,还不都给我干活去!”   裴洛若无其事的微笑:“科长说的是,本来都要算出来了,这样一打岔又得到下班了。”她低下头,心底的火苗却一簇一簇的烧起来,萧从云这个混蛋到底要害她到什么时候?!   一整天她几乎都不说话,除了去档案室查阅资料,只顾埋头兀自做表,下班前果然将整套表都做好了,交给徐卓,收拾好桌子上的资料,她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喂,是我~”   电话那头立刻惊喜的嚷起来:“洛洛!你不忙啦?!”   裴洛没想到茵瞬反应这么大,连忙掩住话筒:“当真这样想我?晚上去看电影吧,我请你吃王家沙的蟹粉小笼。嗯?马上去接你,好,就这样。”   放下听筒,她拎起包对徐卓说:“科长,我可先走了。”   徐卓体谅她最近辛苦,又受了委屈,点点头说:“明天晚点来也没关系。”   电影是美国新到的彩色片《出水芙蓉》,果然诙谐幽默,看完了去吃蟹粉小笼,她们颇有一段日子没见面,又手挽着手去宛平路上兜圈子。宛平路两边都是石库门,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行人不多,路边不知名的树已经爆出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广玉兰差不多算是盛放了,碗大的花瓣几乎要垂到头上,静默的空气里有着飘渺的暗香。两个人说说笑笑,怎么也讲不完。不防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蓬头乱服的女人,倒吓了她们一跳。那女人一把推出个半大的白胖小子,抱住了正从她们身边走过的一对男女大哭起来:“倷哪能这样子狠心啦?几个月不回家,原来是陪这只狐狸精!屋里厢老人孩子都哭死了呀!呜呜——”   一边哭还一边指着那孩子说:“阿宝啊!好好看看倷阿爸,倷两个人介许多日子没见面了~作孽哦!”   那男人还没说话,挽着他的那个女人已然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了:“介就叫作贱女人!男人不要倷了,倷还倒贴!有本事不要拖着小鬼头来呀!不要以为就倷会生,实话帮倷讲,老娘肚皮里厢也有了!”   裴洛一下子面孔煞白,茵瞬拽着她就走,心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裴洛平常温温柔柔的看不出,却最是痛恨男人花心风流。三公子哪里不好都不要紧,偏偏这一点就撞在枪口上了。虽然他那天说他对洛洛是不一样的,但是别说洛洛不能相信,连她都无法忽视他那些红颜知己,下到戏子、舞女、电影明星,上至名门闺秀,东都差不多的美人他都沾过,偏偏都对他动心,倒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公子萧从风的风评甚佳,据说他对已故的夫人情深意切,至今不娶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裴洛心不在焉的挽着茵瞬的胳膊,不知不觉又走回电影院门口,茵瞬还在说:“伯苓还说你去了财政部倒比他还忙,想一起出去玩机会都少啦。”裴洛斜着眼睛瞧她:“哦?你们两个人出去玩如何还想得到我?我还以为你见色忘友了哪。”   茵瞬娇嗔着挂在她胳膊上抱怨:“哼,我这样惦记你还打趣我!下次别想我陪你看电影!走了这么久我都累死了,回去吧,明天再出来玩好不好?”她这样一说裴洛这才觉得脚走的酸痛,她们从大光明电影院出来吃好东西走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很有些距离,于是回答:“好吧,不过明天我要睡懒觉的,下午再找你。”   第二天是个阴天,裴洛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阴沉得滴得出水来,要下雨又不确定的样子,她直接打了个电话给徐卓请假,徐卓在电话那头叫她好好休息,末了到底又添了一句:“小裴明天可一定要来啊,马上就到月底了,数字再碰不拢,我这个小科长可就得引咎辞职了。”他习惯了裴洛给他当副手,她一天不在,就觉得事事混乱,小于虽然努力,毕竟不善分析评估,彭美娜仗着最近和署长的小舅子走得近只管偏安躲懒,如何肯认真卖力。裴洛又好气又好笑:“我可听到有人说计划一科缺了谁都能转啊。”徐卓连连苦笑:“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不成?说好了,明天可一定得来帮我,中午我请你吃菊花黄鱼羹。”   “科长这就不对了,靠贿赂吸引人效命是不长久的。没听说过鸟翼系上了黄金,鸟就飞不起来了吗?”裴洛慢悠悠的说,听得徐卓就要着急她才哈的一声道:“科长大人放心,明天我一定准时报到。”   徐卓知道今年滇南军的预算之所以这么难做完全是因为远征军是与英国人联合组建的缘故。他们这里拿到的英国人提供的数据不知为什么总是和萧从雨提供的有差异,检查了好几次,滇南军的电话都快被他们打爆了也对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是真急了,向署长报告了上去,署长又向总长汇报,总长说了一句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出报告,这个预算总统很重视,你们就亲自去一趟滇南,务必拿出一个可靠的结论。总长果然当下就给滇南军那边打了个电话,大笔一挥,开了介绍信,徐卓不敢马虎,传达了总长的指示,计划一科两天后便收拾了行装乘火车出发了。他们不知道总统最近因为和英国人在东都口岸关税的调整问题上有分歧正想找和英国人关系不错的萧从雨的麻烦,有心拖着不给钱,预算自然是做得越慢越好,索性让下面的人长途跋涉的去调查,慢慢来吧,总之他不急,再怎样滇南原来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英国人总得扛着,再不行就算给了日本人也比落到萧从雨的手里强。总统不着急,计划一科的人就没有专机坐,徐卓不知道滇南之行其实比他想象的要艰难的多。      ☆、第13章(民国时期的火车)   裴夫人是坚决不肯让裴洛出这趟公差的,滇南是什么地方?那是中央政府都无能为力的蛮荒之地,更何况他们还要深入中缅边境,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万一出什么意外她下半辈子要怎么过?   徐卓亲去裴府拜访,赌咒发誓就差跪求了:“夫人放心,我们是中央政府委派的调查队,一路都有专人接待,裴小姐交给我,要是少了一根头发回来,我就赔您一根手指!”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以为裴夫人总该动容了,谁知裴夫人仍是丝毫不松口:“徐科长是个明白人,我也不敢要您的手指,我索性明说了,小女出去工作原本就是散心,我是不指望她一个女孩子扬名立业的,她只要安安稳稳待在我身边怎样玩我都可以不管,去滇南却不是玩的,我不是不相信徐科长,只怕强龙拗不过地头蛇,到时候徐科长想关照也是有心无力。”   徐卓绝望的看向裴洛,裴洛觉得他怪可怜的,并不是个恶人,禁不住望着裴夫人说:“妈妈,科长也是不得已,我当初在英国不是也一个人待了四年,何况这次出差才一个月而已。”   “英国如何能一样?”裴夫人嗔怪。   “哦,是不一样,英国日日有空袭,妈妈你不知道有一次我差点被炸死,”她夸张的说:“徐科长不是说了,滇南虽然条件艰苦点,其实是安全的,日本人现在在越南,鞭长莫及,英国又有大量的驻军,约翰就在那边。您还记得吧,他来过我们家,他这么胆小的人都在滇南,说明那里不会有危险啊。”远在千里之外的约翰忽然觉得耳朵痒,不知道是裴洛在褒贬他。   裴夫人不作声了,裴洛再接再厉:“妈妈,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工作,人家都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其位谋其政,这样重要的工作假如我临时撂挑子不干了,还不如当初就不曾插手过,这岂不是害了徐科长。”   裴夫人看着她目光坚定的立在客厅当中,想起丈夫也是这种执拗的性子,你当真威胁着软磨硬泡着不让他去做他也许会放弃,然而从此一辈子都会心存芥蒂,想起来就以为没有尽到全力,连带质疑当初的选择,反反复复,无法介怀,不,她明知道他绝不愿意,他要爽爽气气的按自己的想法去活。她等待了那么久,他也不曾改变,如今女儿也是如此吗?她叹了口气说:“徐科长,你看见了吧,小女就是这么任性,但愿像你所说的那样平安无事。”   徐卓喜出望外,一个鞠躬到地:“多谢夫人信任!”   从东都到滇南,火车只能乘到重庆,然后从重庆乘船到贵阳,贵阳再乘火车到昆明,到了昆明公路可以直通他们所要去的滇南重镇蒙自。重庆到贵阳原本也是有铁路的,然而这两个地方最是潮湿多雨,最近因为雨季山洪暴发,冲断了多处铁轨,铁路自然中断,要修好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情,而公路又多是山地崎岖,路况恶劣,倒不如乘船安全。   他们一行出发的时候是豪华包厢,西去的路上一趟趟转车换乘,条件便越来越差了起来。快到重庆时车况总算又开始好转。   “重庆也算内地的大城市,列车长说咱们是明天上午到,我看过轮船公司的通告,去贵阳的联票后天上午才发售,财政部重庆办事处最早也只能买那一班的,咱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徐卓坐在卧铺车厢靠门口的地方,窗口让给了晕车的小于和彭美娜。裴洛靠在床铺上对他说:“这几天坐车坐的我都要抽筋了,再不下车我可真要因公殉职了。”   一向安静的小于也转过头来说:“科长,后面也是坐这样的火车吗?”   徐卓瞧着她们三个人一副不适到了极点的模样,想着她们都是第一次出差,原不该安排的这么艰苦的,倒真心有点愧疚:“后面要乘船,从重庆到贵阳走的是嘉陵江,应该不会这么颠簸,也许会好一点。”他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东都人自作聪明的如此判断,裴洛却是坐过从英国开到法国的大客轮的,风浪大的她把胃都快吐出来了,她撇撇嘴不太相信他的说法,不过她还至于冒冒失失的就说出来,以免彭美娜这个拎不清的二百五吃不消当下就要打道回府。就是再难受她也不要回去,回去会做噩梦的。   裴洛动身前一天在上班的路上被萧从云劫持到玫瑰公主。他那辆Nash以一个惊险的角度逼过来,裴家的汽车夫尽管最近饱受考验也着实出了一身冷汗,只当是寻仇来的,只能在一棵法国梧桐树前停下来。裴洛隔着两层车窗看着萧从云,就是不下车,他实在是被她气坏了,一只手就把她抢到自己的车上,丢下吴震去和汽车夫解释。   裴洛从倒车镜里偷瞧他的脸色,居然有点心虚的感觉,到了玫瑰公主,萧从云把她带到那个包间,当着经理的面砰的一声撞上门,裴洛立刻就跳到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去,一面还不知死活的分析她没做错事,他没权利生气,更没权利把她带到这里。可是他那副横眉冷对她的样子着实可怕,让她惊觉原来他也可以这样冷肃,和他的父亲和大哥一个样。   “看不出来洛洛胆子这么大,”他逼近了说:“连滇南都敢闯了啊!”   “再大也没三公子大,”裴洛壮着胆子,固执的认为真理还站在自己这边:“连劫持人质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劫持人质?”萧从云闪身扑过来,将她压在墙角的长沙发上,看着她强装镇定实则惊恐的双眼:“谁叫洛洛一直躲着我呢?”身下柔软的娇躯里是一个紧张到马上就要崩断的神经,裴洛吓得手脚发抖,眼睛都蒙上了水雾却仍然倔强的盯着他:“起来!你重死了!”他非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还一口吞下她还欲反驳的嫣红小嘴,他得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实力永远站在他这边。   裴洛已经吓呆了,任凭他掠夺而不知反抗,直到他轻咬她灵跳的小舌头,她才痛醒过来,奋力推打,啪——的一声,她胡乱挣脱的手毫无轻重的用力打在他的脸颊上,清脆的响声忽然充斥了隐秘的空间,萧从云从火热中猛地抬起头,裴洛第一次用如此崩溃的眼神看着他呜咽:“我恨你!”   他爬了起来,不顾脸颊上的火辣,声音沉痛:“洛洛,别这样对我!”   他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从为了南坪而接触她变成为了她而接触南坪,他还记得有意无意的向莫思逊打听她婚事的消息时莫思逊的惊愕和紧张,她这个舅舅是真的爱她,不愿拿她当筹码,可是这个筹码已经慢慢主宰了他的感情,左右了他的想法,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情绪让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激动。如何才能得到她而不伤害她?   她越是一味的逃避退让,他就越有追逐不休的欲望,难道当真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不,对于女人他其实并不喜欢强求,可她不一样,她明明脆弱却那么倔强,明明慧黠却总爱装傻,她不愿待在家里享受现成的锦衣玉食却宁愿早出晚归劳心劳力的去赚一份少的可笑的薪水,还有,她吝于给自己一个笑容,在大哥面前却总是随和可人,她这个奇异而诱人的矛盾体啊,殊不知她所追求的自由就像他所追求的实力遥不可及,然而她却依然锲而不舍,也许这就是她最吸引他的那一点,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个狠心的小笨蛋知道她所要的那种自由只有他拥有的实力才能给予!   “洛洛小公主,不许逃避我!也不许恨我!我发誓你不同意的话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他轻轻抱着她,故作凶恶的说,又笨拙的替她擦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眼泪:“别哭了,再哭我都不忍心放你走啦!”果然还是威胁最有用,裴洛想到不能走可能会发生的严重后果终于止住了泪,一只手还握在他的手中,另一只手就不耐烦的推开他还在擦她眼泪的手,这个野蛮人!脸都被他擦痛了,谁说三公子讨女人喜欢,她看再没有比他更恶劣的人了!   他却还是不肯放下她,低低的祈求:“你要去滇南就去,我会等你回来,我会天天想你,滇南也有我的人,你不用担心。”裴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怎么还不明白,她从来不要他等,也不要他想念,她就是要离他远远的,他最好忘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本文历史、军事、地理纯属虚构架空,不可对照现实,特此说明。 另:就这样让大家无语吗?居然都这样沉默! 来张火车~~   ☆、第14章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努力~   除了必须带的制服,徐卓只带了三套替换的衣服和一些必需用品,行李箱剩余的地方装满了资料。彭美娜的箱子就可观的多,黑色的皮箱几乎比徐卓的要大一半,最要命的是徐卓觉得分量绝对不止一半,每每上下车,徐卓都必须和彭美娜交换行李箱,更可恨的是重庆办事处的尤之江来接他们的时候完全无视这只巨大狼亢的黑色怪物,直接殷勤的向裴洛拖的那只轻便的棕色小牛皮箱下手。   “我已经替四位买好了去贵阳的船票,后天上午第一班八点半准时出发,”尤之江色迷迷的看看裴洛又看看小于,徐卓心里不舒服的像爬了一条虫,不动声色的拖过那口大箱子阻挡他的视线:“尤处长,今天得早点休息,大家都累坏了。”   “那是当然,不过我已经安排好了午宴,没别人,就我们几个。很简单,吃完了就回去休息,徐科长不能不给面子吧,几位小姐说是不是?” 尤之江不容分说,已经叫过汽车夫将他们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徐卓压着不快说:“这怎么好意思?那就吃个便饭吧。”   陶然居是地道的巴渝风味,一派的麻辣鲜香,在火车上吃多了淡而无味的客饭,骤然面对这样刺激的对比叫人有种做梦般的晕眩感。尤之江连连劝菜劝饭,徐卓还算讲义气,把他劝的酒都给挡掉了。   裴洛咬着筷子这里尝两口,那里尝两口的样子,看得尤之江垂涎欲滴,他仗着酒色蒙面站起来单独敬她:“裴小姐是徐科长的得力干将,真是年少有为啊,我敬你一杯。”   裴洛看着他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我对酒精过敏,一喝就倒,尤处长该不会乐见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彭美娜觑着她就想揭穿,徐卓却咣当一声摔了杯子趴在桌上,裴洛立刻惊叫起来:“哎呀,徐科长怎么醉倒了!这可麻烦了,说好了今天要给署长挂电话的,尤处长快带我们回去,想个办法给他醒醒酒,署长最讨厌人家下班后打电话了!”   第二天尤之江去敲门,徐卓神清气爽的站在他面前,尤之江问他怎么样,他面不改色的回答:“徐某总算有个优点,就是酒品好,醉了就睡,第二天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尤之江呵呵笑:“徐科长真风趣,既然休息好了,就让尤某尽一下地主之谊,带你们参观一下重庆的名胜如何?”   重庆是座山城,又处于南北气流交汇之处,阴雨潮湿,常年有雾,尤处长一声板硬挺括的中山装却有棱有角得雾气都浸不透。裴洛随意拣了一件绣花直罗连衣裙,外搭柔软的开衫,小于是鸭蛋青的旗袍配白鞋长披肩,彭美娜却是一件夺目的金色丝质风衣,几个人倒真似游山玩水的轻便装扮,徐卓来看她们时彭美娜正从她那口大箱子里找衣服,徐卓见那箱子里满满当当各色衣帽鞋履齐备不由大惊失色:“小彭怎么带这么多衣服!”他一个单身汉行李准备的简单,想不到自己的属下出一个月的差居然要准备那么多行头,没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真当我们是春游来的不成?   彭美娜已然拎出风衣娇嗲:“我是没人关心的,只好多带几件衣服,不像科长醉酒也有人帮忙熨衣服。”原来昨天几个人回到住处,小于见徐卓的西装这两天坐火车压得不成样子,特意去服务处借了熨斗来熨烫妥帖。小于脸憋得通红,徐卓也觉尴尬,裴洛却觉得彭美娜这飞醋吃得没意思,就说了一句:“本该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照顾领导,徐科长一路上照顾咱们倒辛苦非常,”她说着又故意看了看彭美娜那只箱子道:“看在这口百宝箱的份上,该熨衣服的倒是彭小姐呢。”彭美娜一跺脚踩着高跟鞋蹬蹬蹬的就出门去了,徐卓连忙对小于说:“原来衣服是你拿去熨了,多谢多谢!小彭她就是一张臭嘴,你别理她!”   他们去了沙坝口,又坐着轿子游了逸乐山,毕竟现在是春季,景致到底不错,重庆繁华的所在与东都几无差别,一样的百货大楼林立,电车忙碌,洋行里多得是西装革履的职员和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然而主干道府前街尽头却有一大片破烂肮脏的棚户区,发黑的砖石,残破的木料连同稻草泥灰混合而成的建筑物,不,构筑物,看似混乱实则很有技巧的保持一种摇摇欲坠的动态平衡,虽然还只是春季,沉默消瘦的贫民们却衣衫单薄,光脚穿着草鞋,走在泥泞腌臜的路面上。   “市中心还剩这么一块地方没改造完,”尤之江介绍:“政府也很是头痛,这些人总也赶不尽,原来西林宾馆前面也有一大片,那是接待贵宾的地方,影响太坏。好容易那里拆完了,他们又跑到这里来,市长已决心彻底整治,打算为这些人划定许可居住范围,就在逸乐山南麓的江边上,那时重庆定然焕然一新。”他们却刚从逸乐山回来,那里距离此处少说也有十几华里,逸乐山是个石头山,贫瘠的只生长一些灌木藤萝,连树木都矮小稀疏,走兽更是罕见,把这些贫民赶到那里去无疑是逼上绝路,然而这并非政府着急考虑的问题。城市本来就是富者的天堂,穷者的地狱,政府从来无法为理应生而平等的民众提供同质同量的保障,但是他们也见不得民众受苦,那就索性赶走,眼不见为净。   晚饭设在鹭洲饭店,尤之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玻璃转门前猩红制服的服务生见了他连问都不问就轻车熟路的领着五人一行上了二楼临江的包间。包间装潢倒是古香古色,顶上吊着绢纱做的宫灯,四壁还挂了山水字画,尤之江恰好坐在一副隶书条幅正下方,裴洛无聊得研究起书法,却是“人生有涯,江水无尽”八个大字,尤之江油亮的脑门挡住了“尽”字下面的两点,变成了江水无尺。裴洛很快将它换成“之江无耻”四个大字,忍不住嫣然一笑,笑得尤之江在对面按捺不住的喜形于色,这个美貌的裴小姐似乎有些来头,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连敷衍都懒得给,完全没有作为一个小科员应该自轻自贱的觉悟。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对自己笑,他抓住机会连忙搭讪:“裴小姐在笑什么?”   “呃——”裴洛想不到尤之江会在这个时候发问,顿了一下回答:“我在欣赏墙上的书法,很精妙。”尤之江再也想不到她笑的理由,大失所望:“哦,这些都是重庆书画界的名家大作,裴小姐喜欢的话我可以送几幅给你。”   “不必了,我看看就好,保持距离可以增加艺术的美感。”裴洛一本正经的回答,尤之江不知所云,完全没有共鸣,他只知道与美人保持距离,看得到而摸不到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菜式果然还是一味的色彩浓烈,口味惊人,无论是剁椒辣子鸡还是回锅肉在裴洛看来都是辣椒的海洋,她这些日子旅途劳顿,肠胃虚弱,根本受不了这种红色海洋的轮番冲击。尤之江的兴致却像水面上的软木塞,怎么也按不下去,只说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尽兴而归,反正在船上也无事可做,大可以补眠。   徐卓暗暗叫苦,再三推辞:“尤处长太客气,这酒我是真的喝不下,昨天就算失态了,今天可不能再在三位小姐面前出丑。”   尤之江捧着酒杯几乎要送到他鼻子底下:“徐科长是中央要员,尤某小小不言,哪敢称什么处长,科长若瞧得起就喝了兄弟这杯水酒。”   徐卓皱眉,这哪里是水酒,明明是穿肠□□,数字上他专业,喝酒上却不行:“徐某不胜酒力,我们从滇南回来必定还要叨扰处长,那时再领了这杯酒如何?”      ☆、第15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很喜欢公路小说,关于旅途的描写当做我对《围城》里类似情节的致敬!   第二天坐船徐卓大骂尤之江言不确实,这样颠簸的江面哪里睡得成觉,他被起伏的浪头颠的难受,昨天的酒菜在胃里手拉手的集体舞跳得欢,跃跃欲试的就要夺口而出,三位小姐更是脸色青白的躺在铺位上死活不能起来。船长带领船员和全体乘客乘风破浪,激流勇进,直到过了天门峡,水面相对平缓,灵魂才重新归了窍。   裴洛勉强支撑着走到甲板上,江风意外的清凉而干净,没有一丝水腥味,她把彭于二位也叫出来透风,她们挣扎了好半天才扶着船舱壁板,极其缓慢的行到栏杆上靠着,果然裴洛没说错,这里空气好的多,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彭美娜看见远处模糊的浪花间一条黑色的物体跃起又落下,惊讶的指着说:“看!那是什么?”   徐卓不满她只顾自己舒服,站在上风口连连打嗝,酸腐的味道不可避免会熏着小于,不耐烦的回答:“当然是鱼,难道会是一头钢琴?”   小于捂着肚子,不知道是因为晕船还是笑得痛,裴洛抬头望天,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彭美娜脸色由青转黑,恨不得不顾小姐风度和上下有别一脚把徐卓踢下船去。   到了中午,船上开出来的客饭一律又冷又硬,正是厨师心情的写照,由于油价飞涨,航线压缩,盈利情况并不乐观,今年轮船公司对所有的加薪申请给予的回复都是再议。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回答,所谓再议就是再考虑考虑,再研究研究,再讨论讨论,再观望观望,如此一来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因此绝大多数再议所代表的就是再也没有希望。   裴洛又去翻自己的箱子,欣喜的找到一包甘草话梅,立刻一人分了几颗。徐卓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渐渐弥漫,刺激已然麻木的口腔里唾液的分泌,带着属于人间的气息和希望安慰他受了伤的胃和心。   傍晚时分,裴洛听见一群乌鸦哇哇大叫着从江面上飞过,她怨念的想古诗词里的意境不是应该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吗?如何这里全是乌鸦?她在英国上学时曾住在贝克街,嗯,没错,正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所住的地方,这条街的两边都是高大的悬铃木,一到秋天的黄昏时分,光秃秃的树枝上就密密麻麻的栖满乌鸦,数量之多,裴洛每每抬头总会被惊到。那些乌鸦收着翅膀,一只挨着一只肃立,一根树枝上就能够站四五只,一棵树上至少也有五六十只,而贝克街不到五十米的街道两侧有三十棵这样的树,是乌鸦们最喜欢的乐园。   神志不清之间,四人听见船舱外传来嘈杂的走动言语声,原来刚看见贵阳灰蒙蒙的陆地,乘客们就激动地骚乱起来,早早拖出箱笼做好下船的准备。   “不急,”徐卓坐在她们的大菜间里吸完最后一根烟说:“反正所有人都要下船,早早出去只有挤,又容易丢东西,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下去。”他又扭头看着于静:“小于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于静自从上了船几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脸色苍白的吓人,她微笑着摇头:“科长,我没事,下了船就好了。”徐卓担心的看着她,暗下决心,到了贵阳一定要休息一天再走,这种长途旅行别说这些小姑娘吃不消,连他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薛凯去机场送财政部的内审专员上飞机,赶不过来,不过他早早派了副手小刘在码头上等候,小刘等得心焦,码头一开春就在施工,正是混乱的时候,大轮船靠不了太近,只能用小船一批批将乘客摆渡到岸上。徐卓他们最后出来才发现摆渡船既小又破,和客轮之间过渡用的木板狭窄而富有弹性,别说拖着行李箱,就算空手过去都足够惊心动魄。彭美娜只看了一眼就哟——的一声缩了回去,坚决表示她不能过去。徐卓欲哭无泪,人就快走光了,小刘眼看着船上的重重人影潮水一般肩扛手拎尺寸大到不能想象的各色行李泻到岸上,视线混乱的一塌糊涂,连焦距都找不到了,他生怕接不到人,后悔没带一个扩音喇叭来。   裴洛率先提着箱子上了摆渡船,小于虽然看得出害怕,还是勇敢地跟在她后面目不斜视的上了船,徐卓拖着彭美娜的大箱子,发现依旧是重得让他恨不得扔到嘉陵江里去,他在走上木板之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你要是不下来就干脆回去和署长解释清楚!”彭美娜这才有些害怕,嘴里却兀自强硬着撒娇:“科长这么凶做什么?你别总是以为我不敢嘛!”徐卓蔑视她外强中干,她要是敢怎么还是上了摆渡船?   内审专员上飞机前,薛凯摸出一本装帧精美的《金陵春梦》,笑得低眉顺眼,说是请专员飞机上解闷用。其实专员乘的是二十人的小飞机,空间局促,气流颠簸之下又提心吊胆,哪里看得进去书?   薛凯个头虽然不高,一身肌肉却结实坚硬也算个男人,骤然冒出这种活像等待公婆垂怜的小媳妇神态叫专员活生生打了个冷颤。专员最后虽然笑纳了那本书,心中却鄙视的无以复加,来之前就听说这个薛凯对上司巴结讨好什么都做得出来,却不想极端到如此地步。然而专员没想到还有一句话‘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世上再正直的人也喜欢别人拍马屁,拍的再笨拙生硬的马屁也自有人懂得欣赏,这大概就是薛凯这种庸才能够屹立不倒的原因,   薛凯并非贵阳本地人,却因为机遇偶然混到这个衣食无忧的位置上,他着实珍惜,再不情愿也舍得下面子,豁得出廉耻,溜须拍马,逢场作戏最是熟稔,久而久之本性泯灭,也就只会如此混人事。这些年下来虽算不得一帆风顺,到底也在贵阳立住了脚。升任贵阳联络处处长之前,薛凯对太太人选的要求是温柔贤惠,勤劳本分,如今他自觉家世清白,事业得意,有了房子,又小有积蓄,怎么样自己也算是一颗金光闪闪的小钻石,对未来太太的要求自然也水涨船高,除了上述基本要求,还得美貌专情,嫁妆丰厚,最好还有体面的地位和收入。   裴洛为了防止头发被江风刮得乱七八糟,用一条长围巾将头脸都包了起来,小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头都抬不起来,徐卓最为狼狈,他在船上又是睡觉,又是吹风,一头短发毫无纪律,根根各自为阵,彭美娜的大箱子折磨得他胳膊都快抽筋了,他很有点生气,同时还很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带她来,这还没开始干正事呢,他就已经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了。   彭美娜倒是几个人里面状态最好的,一下了船她的感觉就找回来了,头也不晕了,胃也不痛了,尽管行李还是拎不动,和腼腆的小刘打起招呼来倒是中气十足,只是她一听见小刘介绍自己不过是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副手立刻就对他不感兴趣了。她不会想到薛凯居然就喜欢她这款高大富丽型的女人,以为娶回家很能撑撑场面。   预算署原本和联络处就不搭什么界,薛凯觉得口头上的客气虽然是要的,却犯不上真的对他们多热心,何况贵阳偏远的鸟不拉屎,别说东都,比重庆都差得远,油水本来就没多少,事情倒千头万绪。虽然他一向的看法是财政部来只鸟他都得小心捧着,但是捧的方法是很有讲究的,这回他打算装装大方就算了。   “各位旅途劳顿,贵阳是偏僻的内地也没什么好招待各位的,不过鄙人既然是联络处的处长就有责任竭尽全力接待好各位。”薛凯装模作样的说。   徐卓自然是让他不要太费心,他们原是出差来的,当以工作为重,并不是为了享乐。薛凯却激动的热泪盈眶:“徐科长如此敬业,俯首甘为公仆,高风亮节,薛某佩服!”   徐卓诧异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不能相信他这么快就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偶像,更不能相   信他真流得出眼泪,还在不由自主的谦虚:“薛处长言过其实,徐某哪里称得上高风亮节——”   一句话未说完,薛凯速度极快的又拍了过来:“徐科长就不要再谦虚了,否则岂非让薛某无地自容?惭愧惭愧,薛某偏安僻壤,虽然心向党国,毕竟才疏学浅,不能像徐科长这样为国效力,薛某深感不安,一直引为憾事啊。”   徐卓听得崩溃,却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腹中准备了多时的马屁,这才打断他:“薛处长能不能先带我们去休息的地方?我们坐了一天的船,实在是不能坚持了。”   薛凯这才拍着脑袋说:“哎呀!是薛某糊涂了!一见到各位中央要员薛某就心情激动,都忘了各位一定是累极了!这就带你们去宾馆休息!”   裴洛一进了房间就借口体力不支需要休息再也不肯出门。那个薛凯她一看就讨厌,她还不至于要委屈自己什么样的人都去敷衍。等他们走了就在宾馆里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又打电话问总台有什么清淡的点心,总台推荐了几款粥,她就点了一例桃花罗汉果粥,喝完了便蒙头大睡,连小于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徐卓和小于吃完饭一刻也不多留,剩下薛凯和彭美娜两个人男有情女有意,尽管无话可说也不肯早早结束洗洗睡去。人生再不堪,他们也顽强的期望奇迹,可见他们比很多人乐观勇敢的多。彭美娜其实看不上薛凯,然而她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摘一朵雏菊就可以占卜,扯着花瓣故作天真的猜测——他爱我?他不爱我?在彭美娜看来事情很简单,他是男人,她是女人,男女之间总该发生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她也不能确定。其实彭美娜自以为美玉蒙尘,薛凯自以为钻石见弃,假如能够认可对方的想法,他们的的确确是天生的一对。      ☆、第16章   因为徐卓说过第二天不走,裴洛得以心无牵挂的好好休息了一晚,直到中午才起床。   她是渴醒的,也不想起身,先睁开眼睛在被子里抻开了四肢,伸了一个无比舒服的懒腰,这才依依不舍的坐起来,发现跟她同一个房间的小于早就起来了。小于见她看着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马上拎起竹壳暖壶过来倒了杯水给她。裴洛心情很好,笑眯眯的看着她说:“小于,你才是贤妻良母,谁娶了你当真幸福啊!”   小于脸又红了:“裴小姐怎么也开这种玩笑?”   “不是开玩笑,”裴洛捧着杯子,歪着头看她:“某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都替他着急。”   小于越发紧张,话都不会说了,裴洛将杯子放到一边,抱着被子笑成一团:“哎,不用这样吧,不然,我帮帮他?”   徐卓领教了薛凯的嘴上功夫,再不愿他作陪,宁愿说自己背痛,需要待在房间里休息,就在宾馆吃客饭。彭美娜背着他和薛凯搞小动作他也只当没看见,他也背着他们给裴洛和小于打电话:“喂?小裴?休息好了吧?咱们出去走走?”   “咱们?”裴洛故意问:“都有谁啊?要是还有那个薛处长就请科长饶了我吧。”   “放心吧,他们坐车走了,”徐卓连忙通报他得到的最新消息:“我去总台问过了,两个人前后脚出的门,小彭连翡翠耳坠都戴上了,应该不会很早回来。”   彭美娜的那对翡翠耳坠虽然小,水头却足,她爱若珍宝,轻易不拿出来用,这回想必她是上了心。裴洛不能理解,薛凯想占便宜可以热情,而彭美娜明明不可能留在贵阳,也没有能力将薛凯弄到东都,为什么还要去赴约?其实这只是彭美娜的生物本能,在任何适婚男人面前都不自觉的搔首弄姿。机会总是要抓住的,她想,可是并不明白不是所有的机会都适合她。   裴洛为了逛街方便,只穿了一件颜色干净,样式简单的杏色旗袍,倒衬得她皮肤极其娇嫩。徐卓一见就说:“小裴看来昨晚休息得好,精神不错嘛。现在都一点了,咱们就出去走走,有合适的地方就吃个饭,要是没有的话,就去喝个下午茶怎么样?我听说贵阳的茶馆特别多。”裴洛举手赞成:“好极了,我也这样想,”又对小于说:“昨天我叫了一客宾馆的桃花粥,味道还不错,想必这里的馆子应该也还可以。”   徐卓苦笑:“你还真是运气好,在宾馆随便叫碗粥味道都不错。”他想起昨天薛凯请的饭,虽然也赫赫扬扬的点了一堆菜,不知为什么还是没吃饱,到现在他还没想通这是什么道理?薛凯知道他们疲劳过度,必定胃口不佳,贵阳的特色就是辣,然而辣也分好多种,他们这种情况本该吃点酸辣的东西开胃,他却故意挑了一家油辣的贵阳馆子,这家馆子盘子大油汤多,看起来丰盛,其实华而不实,徐卓不需要看账单,自然不知道这些当地寻常的鱼虾腊肉最是便宜。最冤枉的是这样油腻腻的辣菜,徐卓他们才吃了几道喉咙就又呛又紧几乎食不下咽,后面的菜又上的慢,因此还退了几道。看着桌上堆满没吃完的盘盘盏盏,薛凯觉得有面子,徐卓还觉得过意不去,从此对贵阳的饭菜彻底失掉了兴趣。   三个人按照总台的介绍去了最近的翠湖公园,这条湖原是从几十里外的梭江分流而来的活水,当地政府沿着湖岸植柳栽花,引来一群野鸭鹭鸶,又修了亭台楼阁,造了画舫游船,免费向市民开放,倒是一桩好事。徐卓他们在岸边漫步,裴洛还买了一包饼干捏碎了洒向水面,引得水中养来观赏用的锦鲤吐着泡泡争抢接喋,一只看来足有四五斤重的暗红色锦鲤个头最大,它左冲右突,横行直撞的大口吞食,甚至还半个身子探出水面,搅得水面如同开了锅一般哗啦啦乱响。   翠湖公园里就有一个茶馆,红墙翠瓦,油壁竹窗倒也雅致,他们信步走进去,立刻就有穿着长衫的领位员领他们坐到二楼窗边,既可以看到风景也比较安静。叫了一壶湄潭翠芽和几碟茶点,三个人慢慢品着,小于只喝了一口就惊讶道:“咦?这茶叶很好,比东都的龙井都不差呢。”裴洛好奇:“小于还懂茶叶?”小于道:“家父喜欢喝茶,所以从小喝的多,也不算真的懂,不过是口味上比较挑剔,好不好还是喝得出来的。”裴洛低头瞧了瞧斗笠杯里的茶汤,碧绿的茶汤映着温润的白瓷根根直立当真讨喜,不由又抿了一口细细品味,那淡然的清香混合着略微的甜在齿颊间弥漫,果然有些特别。徐卓虽然不懂茶也看着小于说:“那咱们买点回去带给署长怎么样?”   这个问题他出发的时候就考虑了,只是送礼这件事尺度并不好拿捏,毕竟他们是出公差,又没有专车,礼物太隆重携带既不方便又有假公济私之嫌,而太简单似乎又对上司不敬,茶叶倒是可以考虑的一个选择。小于认真想了想说:“应该可以吧,贵阳的茶叶品质上佳,湄潭翠芽又是其中的代表,咱们问问这里有没有包装精美的,假若有就带点。”徐卓立刻叫了人来问,这家茶馆还真有外卖的茶叶,是一百克分装的锡罐,印着蓝白花土著图案,锡罐的盖子上还有一圈洋文,徐卓对着光研究半响:“这不是英文。”裴洛拿起来一看居然是出口法国的声明,不由笑言:“果然是好茶,咱们的好东西向来都是出口,自己倒少有机会品尝。”这个国度向来号称地大物博,好东西自然也不少,然而却当真像裴洛所说的一样,最好的东西都是要出口的,并非中国的民众不能欣赏,而是比起中国的民众来,能够花得起银子欣赏这些好东西的外国民众更多而已。他们喝了茶差不多也天黑了,裴洛建议直接回宾馆去喝粥,徐卓和小于没意见。   “不出差我还不知道小于你这么能干,”裴洛挽着小于的手臂边走边闲话。   “你以为小于是和你一样的娇小姐啊?”徐卓不以为然:“早就跟你说了,咱们科里就属小于最勤奋。”   “科长大人,谁跟你讲工作啊,”裴洛白他一眼道:“我是说生活上小于也很仔细呀,别说熨衣服,我连泡茶都不会的。”   “裴大小姐,有谁敢让你熨衣服泡茶啊!”徐卓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那可是洪天贵福了,估计你上辈子欠此人的。”裴洛斜睨他,看不出他虽然是党员却还相信天命。   他们走回宾馆,恰逢薛凯站在门口,他刚送彭美娜回来换衣服,晚上还要一起吃饭,见徐卓带了两位下属走过来,连忙打招呼:“徐科长和两位小姐去散步了?哦?!”他忽然瞪大了眼看着裴洛:“这位是?”徐卓只好回答:“裴小姐,也是我们计划一科的科员。”薛凯昨天没看清裴洛,现在看清了心中的遗憾难以形容。他立刻拍着胸脯说晚上一定要请饭,而且要吃好。彭美娜出来的时候见他讲的口沫横飞,以为不巧碰见了徐卓他们,不得不一起去吃饭,倒也没什么想法。   薛凯带着他们去的这家馆子叫作红子鸡,彭美娜一下车就看出这馆子比昨晚和今天中午的都要好,而且就连所处的地理位置似乎都不是一个档次的,薛凯带她玩了一天,尽是安静狭窄的巷子,鬼都没几个,而面前的街道却宽阔热闹,此刻灯红酒绿,人声鼎沸,才是城市的样子,不由又惊又怒。昨晚也就算了,那今天中午算是怎么回事?自己给他面子他就很该烧高香了,居然还如此蒙骗,简直是对自己的智商和品味的双重侮辱,岂有此理?!当下恨不得就给薛凯一个耳光。薛凯佳人在侧,哪里还管彭美娜的脸色,直到服务生送上菜单他才恢复了一点风度,让大家一□□。徐卓是不屑和他多话的,小于自然是任凭科长安排,彭美娜冷着脸不理他,裴洛认为总不好自己做主,无奈薛凯就要借这个机会和自己纠缠只好说:“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贵阳,并不熟悉,薛处长就别为难我们了。”   薛凯一心要长自己的面子,果然捧着菜单细看,口齿伶俐的一口气就点了十只菜,全是辣的,居然还全是荤的。在座的除了他都是东都的口味如何受得了,徐卓以为就要噩梦重现,连忙挥手阻止说:“太多了,不过五个人,如今国事多难,经费紧张,薛处长不是赞成节约的吗?最多六个菜也就够了!”   薛凯推辞了半天,一半真心不想花钱,一半极力的想装大方:“不行,不行!各位难得来一次,这怎么能算多?!这个鱼新鲜吗?我记得上次来你们就糊弄我,上了一条死鱼,不行,这个要不得!”他目光犀利得简直要穿透眼睛片在服务生身上打个洞,毫不犹豫的砍掉第一个菜,接着就是第二个,“这个虾好像已经过了季节了,现在的虾干瘪得很,不够肥美,等于是吃壳,这个也不要了!”,服务生还要解释,他却连连摇头:“我是知道的,你们这里的菜又不是第一次吃,我做冤大头不要紧,怠慢了我的贵客那还了得?!”他批评来批评去,点到最后不过是砍而又砍,可惜他只砍不添,服务生最后报出他确定下来的那五道菜时,裴洛恍然所谓装大方就是什么都嫌贵还要别人赞自己大方。其实这些费用都是从联络处的经费里开销的,薛凯之所以卖力节省只是因为自从升任联络处处长之后他就公而忘私,把联络处的钱当成自己的钱,故而一分钱都不愿多花,手紧得很,省下来的自然就是他的收入,每年的经费总之是要花光,与其让别人花不如自己花来的舒服。   菜既然少,量似乎也不够,薛凯固然腆着脸的劝菜,他们倒不敢下箸,怕吃的太干净了大家不好看。裴洛笑了,招来服务生:“请把菜单拿过来我们再看看。”说毕又看着薛凯说:“薛处长如此热情,我们也不好虚伪,我就代表计划一科再点几道菜,满足薛处长的愿望。”   服务生拿过菜单,裴洛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字正腔圆的只管看着上面的特色菜张口便点,其余四个人哪里有心情配合她,连意见都不曾提过一个,眼见一道道大菜上桌,桌面上的盘盘碗碗堆叠成两层,薛凯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的神态,表现出他并非套中人,他也有真挚的情感和丰富的表情,裴洛冷笑,她就是要看这个。她每样菜也只是沾沾筷子,尝尝味道,吃得并不认真,薛凯看得越发心痛,彻底死心,裴洛这样的小姐是他看得起却养不起的。   吃完了,裴洛看着徐卓说:“科长,咱们的差费够付这顿饭钱吧?”徐卓这才反应过来,昂首回答:“当然够!”裴洛笑看薛凯:“咱们不跟薛处长客气,薛处长也就不要跟咱们客气了,这顿饭就算咱们计划一科请薛处长的,以感谢薛处长这两日的殷勤款待。”   徐卓已经要了账单,裴洛拉着小于站起来:“我们还想欣赏一下贵阳的夜景,就先告退了。”说罢两个人飘飘然出门去也,背影何其潇洒,彭美娜狠狠瞪着薛凯,终于咬着嘴唇站起来哼了一声一甩头发也走了,徐卓抱歉的说:“薛处长别介意,我这些属下都有些小姐脾气,徐某得去关照一下。”尽管他态度还算客气,薛凯却深刻体会到自己刚刚被财政部预算署计划一科彻底鄙视了一回。他第一次装人装的失败,怔怔的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这四个是什么人,居然没一个乐意敷衍他,自顾自的一分钟之内就走了个干净。      ☆、第17章(民国时的长途汽车)   第二天薛凯没来送他们,依旧派了小刘来送他们到火车站,小刘倒是个老实卖力的忠厚小伙子,徐卓拍着他的肩感激他照顾那堆行李箱不惜力气,同时无奈为何认真生活的人生活总是对他们不认真?   登上了去昆明的火车徐卓还在感伤,裴洛回想起薛凯也深觉不可思议,她真是一秒钟也不能忍受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因为她从没见过这样把肉麻当恭维的人,而且居然可以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她不由想起陪舅舅去赴宴时,席间宾主彼此说得也尽是溢美之词,可是舅舅说过就算阿谀奉承也是分好几个等级的,有的亲切幽默,听了不觉讨厌反而心领神会,有的直白功利,急不可耐之态则让人心生厌恶。薛凯这种算是她认为等级最低的一种。萧从云则不然,他虽然人很讨厌,恭维的技巧却无人能及,固然有时强买强送,却并不会令人极端反感,这也许和他的相貌也有很大关系。他的英俊无可否认,剑眉斜飞入鬓,丹凤眼角微扬,他明明是个花花公子,举手投足却充满男子气概。每当他盯着她看,她就会被他幽深的目光所吸引,不,这让她觉得不安全,难道花花公子还会有区别?所以她从来不要听他的甜言蜜语,可是她也怕听他那种沉痛的嗓音。她是真的记住他了吗?不然如何离开这么远还会想到他?   裴洛吃惊于自己的想法,决心立刻忘掉这个荒唐的结论,不,她不要被任何人束缚,她在英国一向过得自由,旁人往往因为环境变化而焦虑不安,她却怡然自得,快乐无比。她兴高采烈的去上课,又兴高采烈的回来,房东太太叫她我的小鸟儿,把她和自己那几个十来岁大的半大丫头小子一道娇宠,她像他们一样踩脚踏车,砍圣诞树,和同学去赫里福德郡乡下的庄园过暑假,假如不是因为母亲,她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如此自由飞翔。   贵阳到昆明火车只需四个小时,车厢还算干净舒服,车上的人都用当地的方言聊天,他们极力猜测仍听得稀里糊涂,唯独有一个人的名号却听得清楚,那就是总司令。所谓总司令指得就是萧从雨,时任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兼昆明防守总司令,可谓位高权重,同时也任重道远。   其实从重庆开始,关于萧从雨的传闻就多了起来。萧从雨在德国慕尼黑军官学校待了四年,德国的军官注重实战能力,新学员入校之前先要去部队入伍锻炼,虽然入伍训练只有一年,却是真正在部队入伍,方式是在每个连里面插进一两个入伍生,让入伍生能够领略部队的生活。别人选的都是步兵装甲之类,萧从雨却选的是山地兵。之所以选择参加山地兵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认为它是各个兵种里面最艰苦的,如果能够在这支部队接受一年的训练,并且通过考验的话,他将具备极大的心理优势和体能优势。德国人果然做事严谨,并没有因为他是督军的公子就网开一面。山地兵的背包在一般军种中是最重的。一般军种的背包是25磅,山地兵的是45磅,再加上武器弹药、十字锹、防毒面具等,一个人身上大概要背70磅的东西,所以一场行军下来非常辛苦。每当快熬不住的时候,他就想:“总比国内在火线上的大哥安全多了。”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被他慢慢坚持过来,临走的时候手把手带他的连长请他去喝啤酒,对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熟练掌握德语和单兵战斗技能表示祝贺,并且郑重其事的对他说:“元首对中国一向怀有深厚的友情,你很优秀,即使是在慕尼黑军官学校也会脱颖而出,衷心祝愿你能够被元首接见。”德国的民众普遍对于元首有一种狂热的崇拜,作为一个德国下级军官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萧从雨从国情复杂的中国来,要知道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的特点是善变而功利,他们向来不会以人为偶像,却只膜拜权利和金钱。萧从雨后来被元首接见过三次,也与其他高级将领见过面,但远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却和军官学校的同学之间建立了坚固的友谊。据说男人之间只有两种交情坚不可破,一种是一起扛过枪,一种是一起玩过女人。萧从雨洁身自好,对待友情和爱情同样谨慎,然而有一点不必怀疑,一旦确定了关系,他就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   到达昆明已经是中午,他们一路上受够了可怕的接待,再没精力和昆明联络处发生关系,悄悄买了票子直接就登上了去蒙自的长途汽车,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去蒙自的人并不多,所以汽车也少,是隔天发车的。今天恰好就有一班是下午一点钟发车,从昆明开到蒙自需要十个小时,得半夜才能到,然而徐卓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只想早点到达蒙自开始工作。出发之他先去邮政所拍了电报,通知萧从雨的侍从官他们会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到达蒙自汽车站,请他务必派人接站。   从外表看这辆车委实让人不敢恭维,年纪大概比他们几个小不了几岁,车身上原本的花纹斑驳脱落的一塌糊涂,看不出颜色形状,显示出它久经风霜,劳苦功高。司机捧着一碗米线上了车,边吃边嚷嚷着检票检票,原来因为乘坐的人少,汽车公司连检票员都省了,直接让司机代劳。徐卓瞅了一眼那碗米线只见红扑扑一片堆着些鸡块酸菜,倒是很丰盛,他们怕误了车连饭也没敢去吃,只能就近买了几只粽子和一些水果。司机吃完了米线,又吼了一嗓子去蒙自的都上车,跑路了啊!这才发动汽车轰得一声启程。   也许是因为吃的火辣,司机开起车来也格外暴烈,裴洛和小于死死抓着座椅还被颠得东倒西歪,经过一片粗砺的石子路时,司机非但不肯降低速度反而踩低了油门,大有拼一把,给大家一个痛快的意思。徐卓担心缚在车顶上的行李散落,坐立不安,彭美娜已经打开车窗呕——的一声吐了起来,坐在后排的一个乘客防不胜防被颠得冲上车顶砰的一声撞得额角剧痛,他早就想开骂只是因为晕得难受才懒得计较,现在再也忍不住大骂道:“这车子怎么开得!老子都快被你颠死了!他娘的,老子花钱是来坐车的!不是来受罪的!”司机针锋相对:“有钱去做专车,别跟老子摆架子!”俨然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走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他们在出城的一个丁字路口刚调了一半的头,路边忽然冒出来一个巡警,冲到驾驶室窗下就喊:“喂!不能这样调头!再拐过去一点!”   “这里方向小呀,拐不过去的!”司机抱怨着说,照巡警的要求他得先开到丁字路的另一头,然后再拐到他想去的那条路上,显然要多绕好些路:“老总帮个忙,这是中央政府的车子。”他说着摸出一张通行证递到巡警面前,果然上面印着青天白日的国民政府标志,巡警大失所望,这就罚不成款了,顿时连说话都觉得费劲,挥挥手:“快走快走!”   司机点头哈腰的收回通行证:“兄弟帮忙,多谢多谢!”一脚油门,窜出去老远才开骂:“娘个逼!有本事你来开!老子就是这么开的!看不惯就蒙了眼睛做瞎子!”此种论调与重庆市长的观点不谋而合,所谓眼不见为净,可见小人物也有真知灼见,政府不该拿他们当傻子。   裴洛闭着眼睛,头晕胃痛胸闷,徐卓递粽子给她,她看都不要看,刚才只是吃了一根香蕉,此时就难受非常,她从小到大一直肠胃强壮,这一趟走下来仅仅是听到粽子两个字她都要恶心,可见这趟公差对她身心的伤害有多么大了。   所幸这辆车一路上居然没出任何状况,也没有丢失任何行李,还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晚上十点半的蒙自汽车站黑的好比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世界,停车场里车辆稀少,徐卓他们一行五人出站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的两辆军用吉普前灯雪亮仿佛自由女神手上的火炬终于松了口气。来接他们的何副官相当客气,连忙请他们上了第一辆车,又让勤务兵拎了行李放到后面一辆车上,直接就开到蒙自的第五集团军司令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的长途汽车站以及汽车,嬷嬷笑得很开心哦~~   ☆、第18章(增加二公子图片一张)   萧从雨虽然是昆明防守总司令却把司令部设在了蒙自,他的意图是集结主力在中缅边境预先构筑阵地采取决战防御。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日本此时已占领了越南并与泰国建立友好条约,在萧从雨看来野心勃勃的日本下一个目标就是缅甸,通过夺取缅甸日本一来可以打击英国人在远东的势力,二来切断滇缅公路,封锁中国的这条国际交通线,以配合它对亚洲的政治战略总策划,从而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英国驻缅甸总督波普将军曾与他会晤,听了他的想法大吃一惊:“象你这样富有理智而又刚强果断的将领,中国有多少?”萧从雨坚定而自信的看着他回答:“俯拾皆是!”   “那么,胜利属于你们!”身着戎装,胸前佩着数枚勋章的波普将军站起来,怀着敬意向这位中国军人行了一个军礼。   然而英国人虽然口头上表示需要中国配合以抵御日本人的进攻,实际上并不希望外国军队深入自己的殖民地,因此一再拖延阻扰。萧从雨明知会因此延误了最佳作战时机,也是无可奈何,战争也许并不都源于政治,但它的进程往往取决于政治,萧从雨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日军一步步向边境推进,直到英国人彻底丧失了战略优势,大规模的溃退。   后悔已然没用,英国军队只能在中国军队的掩护下先撤退到滇南,在此地休整,重新组合兵力和将领,此时英军已经元气大伤,无法独立作战,而日军的兵力却源源不断的输送到缅甸,很显然,中国和英国除了联合起来别无它法,夺回缅甸尚且难说,拒敌于滇南之外却是必须的,因此组建远征军的提议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关于远征军的预算问题,萧从雨心中早已有数,他认准中央财政的国库是一定拿得出他所要求的这笔钱的,只是少不了要扯皮,定然不会痛痛快快的批给他。故而他报上去的计划也是加了码的,只等上面来人砍,因此徐卓他们过来却在他的意料之内,礼遇是必须的,工作是可以商量的,只要不超出他的底线,他不妨陪他们玩玩。   滇南的部队承袭此地殖民地时期法国人的着装习惯,皆是蓝绿色的军装,二公子萧从雨一身蓝绿色的派力司制式衬衫配棕色美式夹克,显得颇为清瘦,硬质军帽帽檐下眉目清朗,薄唇微抿,神情冷酷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萧从雨扫过裴洛时,目光有一瞬的停留:‘原来老三喜欢的是这么个小姑娘。’他想,三弟喜欢过的女人可谓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全是只能放在手心娇宠,却没一款像是吃得了这种长途跋涉的苦来公干的,也许这就是她的不同,可以为了老三以苦为乐,甘之如饴?思及此他心中升起一股骄傲,他萧从雨的女人从不需要卷入权力角逐,她只要在安全的地方守着他们的爱情,他永远不能允许自己将爱人置于险境,而生活在提心吊胆的氛围中,绝不。   “各位远道而来,为党国效力,”他说:“然鄙人这里是前线,条件简陋,多有委屈。”   徐卓不敢托大,连忙回答:“总司令行辕长期在此,尚且不畏艰难,我等当以总司令为榜样,恪尽职守。”   萧从雨倒不是那种迂腐虚伪的官僚,他把他们交给何副官,让他们有意见尽管提,只要他做得到就一定满足。徐卓就带着三个手下驻扎在他的计划财务处,马上开始工作。计划财务处的人果然配合,他们工作起来也颇为顺手。原来英国人通报的数字中有一块是中国驻印的军队,这只部队的装备配置是比照英国军队的亚洲装备来估计的,而萧从雨在滇南的第五集团军则基本上以美式装备为主,无论是武器火力配备还是士兵基本生存物资都有一定的差别,萧从雨是不管部队在国内还国外,一律都以美式装备作为编制预算的基础的,自然比英国人通报的数字要增加一些。徐卓心中有数,他既然弄清楚了,只要把其中的差异部分明细分析清楚就可以了,到时候到底采取哪种装备自然还是上面来决定,他这个小小的科长是无能为力的。英国人想的又不一样,虽然他们已经失去了缅甸,但中国军队在被迫改变战略意图,从保卫缅甸改为掩护英军撤退的时候表现出的战斗力超出了他们的意料,本来他们恪守先欧后亚的原则,已经打算放弃亚洲了,现在却又升起一丝希望,认为可以依靠中国军队对付日本人强悍的进攻,以至于收复缅甸。虽然首相不赞成再增加兵力,但是可以为中国军队提供标准化训练场所,并且提供驻印人员伙食给养与服装被服等个人装具。而美国人由于在珍珠港战役中吃了日本人的大亏,对环太平洋地区的亚洲战场从来不敢忽视,这次他们绕过了官僚臃肿的政府机构,直接与萧从雨联系,表示愿意提供培训人员和武器装备以提高远征军在热带丛林地区作战的素质以牵制日本人,阻止其在亚太地区继续扩散。中央政府并不了解滇南其中详情,只是如此一来萧从雨的负担就大大减轻了,对于中央政府的种种推诿也就不那么在意,总统想借此来要挟他更是异想天开,反而因为社会各界抗战的意愿强烈不得不为他的滇南军提供一笔必要的军饷。   徐卓的想法既然明确,下面的工作也就顺理成章,就是集中精力核对驻印部队人员编制,装备类型和数量,四个人忙的团团转,他还觉得人手不够用,连彭美娜都被他不眨眼的盯着通宵达旦的加班,指望尽快结束,早点回到东都。然而毕竟他们只有四个人,徐卓又要求事必躬亲,不肯事事假手他人,生怕弄错了数字,将来不好交代,如此一来他们的工作量就比原先预计的大了好多,只怕一个月都无法完成,他当即就在司令部挂了电话,向署长报告了相关情况,署长给了他两个月的时间,让他安心工作,不必焦急。放下电话,徐卓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也忍不住升起一丝疑惑,中央似乎并不着急这件事,奇怪的是萧从雨也没有给他们施加压力,他有一种千辛万苦蓄势待发却一拳打到空气上的无力感,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让他多少有点怀疑起这件事情的意义来。   蒙自的气候潮湿闷热,东都应该还是春天,这里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夏季,他们带来的制服原本是春季制式的,此时穿着已然有些燥热,但营地之中并没有人穿便装,他们也只好忍着,好在萧从雨为他们提供的住所卫生条件不差,每日都可淋浴,徐卓和小于倒没说什么,裴洛和彭美娜却有些受不了。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气适宜,还不需要那么经常的更换衣服,也没想到要准备夏季衣物,然而滇南这样的气候裴洛向来是一天一换的,既然不能换制服,只好天天在衬衫里面更换茧绸的贴身小衣,这料子细薄柔滑,容易干,她带了三件,每天洗也无妨。彭美娜只带了装点门面的外衣,没想到里子也要顾及,于是天天向徐卓抱怨,徐卓不胜其烦,更不想听她天天听她啰嗦此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事情,他难受的紧,终于向何副官请示能不能抽一天去市内买些适合当地气候的衣物。何副官一听之下心中了然,第二天不光亲自带他们去采购还一人奉送一套滇南军的标准制服。 作者有话要说:  像不像?看来我真是入迷了。。。开始找现实版了。。。   ☆、第19章(民国时期昆明的街头) 作者有话要说:  更的好寂寞,要瓶颈了。。。找不到蒙自的照片,来张民国时期昆明的街头   蒙自是偏远的小城,经济欠佳,然而其地理优势出众,是西南内陆通向东南半岛地区的咽喉,此地人口本来并不多,萧从雨的滇南军一到又大有驻军超过居民的态势,走在城里看见的也多半是穿着军装的人,他们很少大声当街寒暄,整个城市因此而格外安静祥和。市中心有一组法式建筑,多是三四层的白色小洋楼,希腊式的露台扶手,周边栽种一种高大的青皮树,椭圆形的树叶聚生在树梢顶端,如同挑着一枚枚鸟窝,很有热带风情,紧挨着法式警署的却是古刹千寻寺,往来朝拜的民众有许多是当地苗裔,服饰艳丽而夸张,这种明显不同于内地的异国风情和热带风光为这座小城增添了不少热情洋溢的奔放气息。   徐卓他们好奇的打量,何副官也循循解释,又说当地政府兼容并包,对于各种文化习俗都采取开明的态度,言外之意,蒙自庙小神仙大,萧从雨的滇南军、英国人、美国人小小一个地方政府其实全都不敢得罪,只好本着宽容的气度全心全意甘为各方大佬服务。   他们在街上闲逛,路边有火红的杜鹃和山茶,也有光脚绑腿卖东西的老乡,卖鸡蛋的尤为特别却是以竹蔑或麦草贴着蛋壳编结,每只鸡蛋都隔开,十只为一串,鸡蛋如此包装不仅不易破碎,而且恰似一件奇特的艺术品,裴洛心里把它比作大号的糖葫芦。忽然彭美娜尖叫着啊的一声跳到何副官身上,抖着声音说:“老鼠!老鼠!大老鼠!”原来有个山民在山中捉了竹鼠来卖,这种竹鼠专吃竹笋,体型肥硕,一只就有好几斤重,却比家鼠大得多。山民将竹鼠脚爪缚在一起倒挂在肩头,竹鼠吱吱叫着尾巴四处乱扫居然扫到彭美娜身上,彭美娜只觉得耳朵痒痒的,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何副官不动声色的拉下彭美娜的手解释:“这是竹鼠,不是老鼠,专吃竹笋而肥,是本地的一道名菜,可比鸡鸭鱼肉味美得多。”裴洛和小于当时就皱眉,这东西也能吃?徐卓却来了兴趣:“哦?当真?今天既然出来了,中午就去吃一下如何?”他自觉最近元气恢复,胃口也好了起来,裴洛代表三位小姐立刻反对:“科长自己去好了,我们不敢奉陪。”徐卓大为扫兴:“你们不给领导面子我就不追究了,不过中央号召新风气、新思想、新生活,你们也该体验一下新事物。”何副官想不到徐卓这个科长全无架子,有些惊愕,其实徐卓何止没有架子,三位属下哪天不欺负他就算万事大吉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好性子,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很认得清自己的地位,一个毫无背景的小科长业务能力再强也需要尽量示好而不是树敌。   裴洛看见有人贩卖一种艾叶包裹的小点心,放在竹编的三层小篾笼里,青翠可爱,她拉着小于跑过去,买了五只分给众人。其实这东西很像东都清明前后上市的青团,美色未必美食,只不过是糯米团子罢了,何副官看着裴洛只咬了一口就皱眉不吃了,心内叹道裴小姐这样的美色大概也是寻常人消受不起的,不然为何三公子会不远千里的传消息来特意让他照顾好她?刚出笼的青团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一旦冷了心简直无处下口,三公子这样精明的人想不到也有自讨苦吃的一天。   何副官带他们来的这家成衣铺多用东都的样子,颇多湖州的上好丝绸,驻蒙自的中央人士多半来这里做衣服,他们进去挑了料子,选了款式却也没耽误多长时间。中午他们没去吃竹鼠,而是去吃了蒙自有名的铜锅米线。   吃米线的馆子是敞亮的一间大堂,摆得下二十张桌子,何副官坐定了还没出声,老板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闪到他们这张桌子面前,何副官看着他手上抱着一摞写着各色米线名称的竹牌笑了笑:“朱老板给几位客人介绍一下,这里的米线有什么特色?”   圆头圆脑长得矮墩墩的朱老板立刻精神百倍的介绍起来:“我家的米线啊,在蒙自那是首屈一指!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昆明的米线算什么?那也配称作米线?!我家的米线那是正宗的水米线!不是我吹牛,精骨好得可以从二楼垂到一楼!”他抱着那堆竹牌又絮絮叨叨的说他家的汤也是极品,需得用鸡肉、筒子骨、猪肉在特制的大铜锅中用文火熬制,不能放盐,更不能放味素,不放一点油,一点点沫子都要精心打掉。。。。。。就这样一连熬上十二个时辰,还要一直有人守在旁边负责添料打沫,如此才能熬出上好的高汤,现做的米线加上热腾腾的汤,啧啧,他在一边砸着嘴,还没吃到口已然回味无穷。何副官啪的一声拍上桌子笑骂:“好一张油嘴!还不快滚下去上米线!”   裴洛这才明白朱老板为何长得圆头圆脑的,原来是滚的多了,他滚的速度快,上米线的速度也快,一碗好汤,一把素白整齐的米线,几样简单的肉菜、韭菜、豌豆尖,清清爽爽,偏又浓香四溢,光看一看就知道是昆明那个司机所吃的米线不能比拟的,其味新鲜滑爽,几乎可以顺着喉咙溜下去。   他们吃得欢畅,不防一边的食客看着他们也津津有味,隔壁的桌子上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子频频回头看向裴洛,见她一身灰绿色的制服,长发盘在帽子里,帽檐上别着一枚青天白日的标志,大约是从中央来的。这身制服非但没让裴洛显得成熟,反而更显她的青涩,越发像个孩子。这小姑娘吃起东西来尽管文雅却十足是个老饕。她一手筷子一手汤匙,先舀半勺汤慢慢吹凉,一口喝尽,眼睛里瞬时就点起微讶的光,然后夹起一缕米线吸进口中,咀嚼品尝,接下来一时搛起几根被滚热的汤烫的碧绿的豌豆尖,一时又搛起细嫩的鱼片,小小的舌头偶尔会舔舔嘴唇,嘴唇却已经被烫的红润润的,她专注的盯着面前的碗,不但吃得目中无人,也吃得忘我,眼睛不时眯起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就要打呼噜的小猫。杜若梅看的好笑,何副官什么时候认识这样有趣的人?怎么不介绍给自己?她身边尽是古板的军人,秘书处对她的态度也是敬而远之,萧从雨没时间陪她,就把她丢给那些婆婆妈妈的太太小姐,她既不喜欢和她们家长里短,也不喜欢打牌看戏。   裴洛也感觉到有个目光有意无意的在注视自己,她举着手帕轻轻扇风,同时侧过头,果然看见一张秀美的面孔正向自己微笑,她不由自主的也回了个笑容。这女子给她一种格外坚定自信的感觉,让她深受吸引。杜若梅见裴洛笑了,索性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却是向何副官打招呼:“何副官,好久不见,原来在接待贵宾。”   何祺出乎意料连忙起身,刷的敬了一个军礼:“杜小姐也在,何某疏忽了!”又向众人介绍:“杜小姐在秘书处任职。杜小姐,这几位是财政部的调查员。”   杜若梅却已经坐到裴洛身边:“我已经吃好了,你们吃,别管我。”说罢她笑眯眯的看着众人,众人见她一身便装而气质出众,何副官对她的态度恭敬大于礼貌,只怕身份未必简单,虽然有点奇怪她特意过来打招呼,因为与他们无关倒也没放在心上。裴洛却已扭过头好奇的望着她说:“你好!”她向来不愿想这些权利角逐,做人何必那么复杂,她向往简单的感觉与生活,就比如对这个杜小姐单纯的好感。      ☆、第20章   杜若梅肤色微黑,柳眉菱唇,一双杏目炯炯有神,看得出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滇南军里都叫她黑珍珠。提到她的男朋友萧从雨时她表现的很大方,毫不掩饰的幸福。他们是纯粹的恋爱,初初偶遇便互有好感,难得一次见面哪怕只短短的十分钟,他们也觉得甜蜜非常,头顶密密的梧桐树叶筛落阳光细碎的影,他们在影中徜徉,快乐的无以复加。杜若梅始终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萧从雨,她不管什么二公子三公子,也不管什么督军总统,她甚至抛弃了父母兄长,因为父亲是中央情报局局长,没有一点被督军接受的可能性。她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的告诉父母她的决定,她的第一次恋爱也是最后一次恋爱,她那么快乐为什么要放手?   萧从雨直接带她去了滇南,她对他有一种强烈的吸引,足以让他抛开所有顾虑不顾一切,不带任何功利的考虑。她对他笑时他感到幸福,她对他哭时他感到心痛,喜怒哀乐他都愿陪她一起,永不厌倦。这广漠而纷乱的星球上,人与人相遇是那样的不容易,他们却是天赐良缘。萧从雨从不担心,他足够强大,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默认她离开父母,正是因为他可以承担同样甚或超出的责任。   “给你我所有的,”他望着她默默发誓,“一切真挚,美好,细腻的感情,只是因为爱。”   杜若梅是国文系的学生,跟着萧从雨来到滇南时还不曾毕业,开始萧从雨让她待在自己的宅邸,她却不愿意,虽然已经难舍难分,毕竟他们还不曾结婚。她年纪小,索性又去昆明上学,西南联大的风气开放而自由,萧从雨却无比信任,她前所未有的快乐,每周萧从雨都派人接她去蒙自过周末。和她在一起,萧从雨仿佛回到求学的时代,她的简单,她的热情,她的眷恋都让他欲罢不能,她的哥哥杜若柳暗中告诫他们得尽快结婚,不能这样荒唐的生活。他也曾暗示过杜若梅,结果她只是一笑:“我们还年轻啊,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他苦笑,她看似明智大方其实还是个孩子,对于婚姻有着本能的抗拒和害怕,既然如此就让他宠着她,看着她长大,任凭旁人说他们荒唐。荒唐又如何?他身边全是不荒唐的人,然而没几个快乐。   杜若梅趴在桌子上为裴洛抄写资料,她写得一手秀丽挺拔的硬笔字,很见功力。裴洛羡慕的说:“若梅,你写字真好看,怎么练出来的啊?”她的字只能算差强人意,从小并未认真练过,后来又出了国,更是没机会写。   杜若梅头也不抬:“练习不辍,持之以恒。”   裴洛叹了口气:“我就没你这样的耐心。所以只能羡慕你啦。”   “我还羡慕你做这样有趣的工作呢。”杜若梅说,她在秘书处无所事事,那里连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她无聊的紧,自从认识了裴洛,相见恨晚,几乎天天来看她,今天裴洛一个人留在宿舍整理资料她更是早早就来陪她。   “有趣?”裴洛抱着头瞪大眼睛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才不是呢!天天看这些数字,我保证三天就让你疯狂!”她对于从杂乱无章的大量数字中提取有用信息,推出前因后果很有兴趣,那种分析推理的过程就仿佛一个侦探循着蛛丝马迹层层推理,排列、组合、分类、运算、对比,手工计算的过程重复而乏味,又容易出错,令人烦躁,然而当结果渐渐呈现在眼前时,你会有一种一切都得到验证的成就感。然而裴洛大多数情况下只愿意分析问题的走向,提供可能的思路,偶尔运算也是为了演习一些方法,不至于遗忘,真的让她从头到尾的把一件如此枯燥的工作做完却是她难以忍受的。徐卓没有办法来逼她,她没有办法只好逼自己,这种感觉相当痛苦,可见人生无法在任何时候都随心所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无可逃避的总得强迫自己去做,上帝也有责任叫创世纪。可是杜若梅不一样,她只不过感到无聊,殊不知萧从雨正是因为爱她才让她这样无聊,他不让她接近任何秘密,甚至任何实质性的工作。裴洛看着她如此幸福而不自知不由心叹傻人有傻福,天生杜若梅这个小傻瓜必然还要生一个要萧从雨来爱她。可惜上天只对一部分人有这种撮合的好心情,剩下的一部分人只好将生活当做围城,进进出出,困惑不已。   杜若梅抄好了资料,看裴洛拿着笔正在研究两份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堆满32开的草稿纸,这都是她刚刚摘录出来的数据。杜若梅看不懂那些乱糟糟的数字,却发现桌面上有一角露出红色边框稍稍泛黄的纸张有些不同,似乎是较软的电文纸。她趁着裴洛不注意抽了出来,居然真的是张电文,还印着司令部的红头公文字样,内容倒极简单——洛,今日安好?闻蒙自酷热,东都风雨疾,甚念,云。   萧从云打过电话给裴洛,她不耐烦接,生怕人知道了尴尬,他又想出发电报的点子来,每天一封电报,何祺就每天下午三点守在收发室,替三公子传递消息。裴洛可以不接电话,却没办法不收电报,萧从云兴之所至,每天就几个字,有时问好,有时让她增减衣物,又有时让她好好吃饭,然而字数再少也不会忘了发,何祺受三公子之托,问她有什么回话,开始她还会脸红,后来发现天天如此却有些恼怒了。他阴魂不散,连蒙自的气候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殷殷的发了电报来,只怕整个收发室的人都知道了。她冷冷的对何祺说没话跟他讲,何祺只好垂头出去,裴小姐没话他也得打电话向三公子通报,他有点理解三公子这样的爱对于裴洛来说无异于隐形的绳索,她是难以接受的。   杜若梅看着这张电文发怔。东都?云?司令部的电报纸。难道是萧从云?当年她在昆明的学校,萧从雨给她打电话也并非都是要事,往往只是最琐碎的小事,让她不要贪吃甜食,让她注意安全,让她晚上不要太晚睡,最甜蜜的情话未必是你侬我侬的爱来爱去,而是这样平凡的话语,每个字都在说我想你,我担心你。   裴洛见她忽然安静下来不由移过视线,却发现那张罪魁祸首,她变了脸色立刻劈手夺过来撕了个粉碎丢到废纸筐里。杜若梅吃惊的看着她:“洛洛你怎么了?”   裴洛也自觉失态,勉强笑道:“一个讨厌鬼。”   “什么讨厌鬼,应该是追求者吧,”杜若梅狡黠的望着她:“电报都追到这里来了。”   “杜小姐恋爱甜蜜,就不要拿我做筏子了,”裴洛淡淡的答,忽而又语气激动的问:“你有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比如蛇、软体的虫子、蜗牛?”   “洛洛你在说什么?”杜若梅不解的看着她。   “比如给你发电报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黏着你不放,你去哪里他都要管,你做什么他都要知道,他从来不顾及你的想法,什么都要替你决定,”她说的脸颊泛红,情绪激动:“他不是在追求一个人,他是要控制一个人,我怎么能喜欢这样一个人?!”   杜若梅隐约有点明白:“你是说三公子么?”印象中三公子是个极其活跃的人,是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焦点,从来只有别人追他,他怎会这样追着别人?   裴洛烦躁的站起来:“若梅,你很幸福,因为爱你的人你也爱他,并且他把你放在和他平等的位置上,他在满足你愿望的同时还记得尊重你的意志,他在接受你的爱的同时也给予你能接受的回应。无关地位、财富和权力,你还能得到这样纯粹而诚挚的爱,我应该衷心的祝贺你。”   萧从雨今天有空,他听何祺说杜若梅在裴洛这里便独自来找她,却在窗外听到裴洛这番言论。他停下了脚步,老三招惹的这位小姐原来这样看他们两兄弟,计划财务处也向他报告徐卓要查阅什么数字都会和她商量拟定,看来她倒不是个绣花枕头。他先入为主已经把她当成了老三的人,所以提醒杜若梅要与她保持距离,然而她今天这番话无疑表明她与老三非但没有关系,反而厌恶之极,他倒对她有了好感,至少在某些方面她也和若梅一样毫不掩饰的真实,也是那般固执的可爱。他抬头,透过营地宿舍的十字大铁窗看见若梅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同情,正伸出手握住裴洛的手,裴洛小巧优美的侧面在深绿色的船帽下略显苍白。他从未见若梅对哪个女孩子如此友善,这个裴小姐倒是有本事让男人女人都为她动心。      ☆、第21章(被毁坏的寺庙及佛像)   大约因为是雨季,蒙自的天空始终是湿漉漉的,不仅下雨还刮大风,小于他们带来的伞挡得了雨却挡不了风,不到一周就全部报废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中,裴洛撑着她那把德国制的Kobold晴雨两用伞时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光为了好看而带那种有天没日的小阳伞。彭美娜的伞是漂亮的绸面,还绘着水墨荷花菱角,第一天就被张狂的风吹断了伞骨,她大为郁闷,从此只好借用司令部那种笨重的土黄色军用防雨布大伞。   杜若梅果然又在计划财务处等她:“洛洛,你怎么才来?”   裴洛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什么叫‘才’?你冤枉我!才八点二十,还没开始上班呢!”   杜若梅却已经走过来攀住了她的肩膀:“明天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开车到附近的打洛,那里有座寺庙,风景美极了!”   “明天?”裴洛反问:“明天不是周末啊,二公子好心放你的假,科长可不会开恩放我走哪。”   杜若梅立刻转头看徐卓:“徐科长?”   其实他们的数据已经分析的差不多,接下来的工作基本上是反复的计算核对,也不是非裴洛不可了,徐卓不愿因此得罪了萧从雨这个女朋友,他连忙答应了一声道:“小裴最近确实辛苦,好多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在做,倒是我疏忽了,应该放你的假,杜小姐既然明天都安排好了你就一起去放松放松也好。”   裴洛还想推辞:“你看今天下这样大的雨——”   “明天一定是晴天,我问过老段啦。”杜若梅笃定的说,老段是萧从雨的勤务兵,他是蒙自当地人,最擅长观测天气,他的预测往往比气象局还要准上三分。   她们去的这家寺庙严格的说已经在缅甸境内,然而她们驱车过来只用了一个小时,可见她们现在距离国境是多么近了。撒玛卡是一座典型的缅式佛教寺庙,只是已经被废弃了。整座寺庙全部用红砖垒砌而成,底座为四方形,以倒圆钟形的样式层层向上建筑,成为一座尖塔,整座塔高约50米,底边长约60米,规模巨大。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座寺庙的庙身上雕满密密麻麻的佛龛,自下而上,由大而小,每个佛龛里的佛像都神情各异,姿态美妙,有的执莲而坐,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合掌颔首,佛龛内侧浮凸的莲花、万字、卷草纹伸展灵动如同充满了生命力马上就要开出佛龛外。寺庙内部原有的佛像应该恢弘壮美,然而现在只剩下雕刻精细的一头坐骑白象,墙壁上艳丽的壁画年深日久已多处剥落褪色,尽管如此也看得出往日的金碧辉煌。这座废弃的寺庙处在一片热带原始丛林中,不知道经历了几百还是几千年,这些动辄高达二十米的巨大热带植物已经将长满苔藓的根蔓或深深楔入或紧紧缠绕到寺庙的砖石之中,壮阔而靡丽的宗教建筑在这片被遗忘的莽林荒野中有种异样的颓废,让裴洛感到无比震撼,她痴迷的看着那被植物所捆缚的精美寺庙说不出的吃惊而惆怅。   强烈的光线一束一束透过丛林,金色的微尘翻飞,几只蝴蝶拖着长长的尾翼在热得仿佛要融化的正午空气中舞动,裴洛抚上那被晒得发烫的红砖,几乎要泪下。杜若梅看着她的反应得意的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被称作尘埃之寺。”   “尘埃之寺?”裴洛回过头看她迷惘的问:“为什么?”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杜若梅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合双眸而答。   “哦,”裴洛了然:“比起亘古不灭的天地,人生短暂而空虚,就如同尘埃,随生随逝。”   杜若梅靠在一蔓巨藤上慨叹:“是啊,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追求所爱,无可厚非。然而欲望靡多,譬如微尘。我们抓不住那么多,只能拼命抓住最重要的那一个吧。”   何祺听着她们对话,莫名的有种不祥之感,这个地方萧从雨只带杜若梅来过一次,那时她的表现也如同裴洛一般失魂落魄,之后她自己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只是静默的独自坐在阳光中。   有些人的感情因为简单而格外热烈,一朵花,一棵树都能叫他们浮想联翩,这样的景致无疑是一种心灵的震撼,世事沧桑的轮回将繁华化作衰败,将喧嚣化作荒芜,营造这片景致的人渺小得早已被时间所遗忘,他们的虔诚与希望却融入这座华美的建筑,让它在千百年之后依然能够打动一个人的心。杜若梅天性淳朴,又没有经历过磨难,除了与家庭决裂,一直生活在温情的保护之中,因此个性单纯烂漫,格外容易被这样的情境所打动。萧从雨之外,她也和别人来过这里,那些人最多惊叹这座寺庙的华美,遗憾它的衰败,却没一个人能够感受到她这样激动的情绪,她有些失落,不相信自己如此孤独。然而裴洛的表现让她惊喜不已,并不止是她才有这样的感受,并不止是她会为之倾倒,芸芸众生之中相似的灵魂往往擦肩而过却不自知,她何其幸运可以抓得住一个知己?尽管同样会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却是与萧从雨相处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她们听见天际几声沉重的闷响,仿佛是打雷的声音,裴洛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骄阳灿烂,一片云朵都没有,怎么会打雷?   她们不知道这是日军对边境发起的试探性的小股冲击,萧从雨自然不会放过实战训练的机会立即予以反击,丛林地带视野狭窄,日军一路又势如破竹,机动性很高,所以滇南军并没有一开始就使用火炮,而是在日军最有可能进攻的火线地带铺设了地雷,这几声闷雷便是地雷被引爆的声音。何副官已经敏感的发现情况不对了,车开得飞快,他们来的时候用了一个小时,回去只用了四十分钟。   何祺将她们送回宿舍,立刻开车去了司令部。他一路小跑着冲到作战室,萧从雨正双手撑在沙盘边缘聚精会神的观察地形,见他来了却问:“若梅玩得开心?”何祺一愣连忙回答开心,又补充了一句已经把她们送回去了。萧从雨撑起身体,将视线移出沙盘:“这两天不要让若梅乱跑,预算署的人也是。”   徐卓他们一直在忙碌,除了偶尔听见雷声,竟然对于这次军事行动一无所知。日军的确是试探,他们发现了雷区便暂停了动作,不知将采取什么对策,萧从雨不敢放松,仍是严阵以待。徐卓他们和计划财务处的人天天在一起,倒是混得斯熟,计划财务处的处长羡慕徐卓有裴洛和小于这两个能干的属下,倒不时来套近乎,言语中夸耀总司令对部下一向大方,论功行赏最是公正,在他手下只要干得好,不难名利双收,颇有诱惑他们留下的意思。裴洛失笑,他们是中央来的调查队,不招安他们这些非政府军也就罢了,总不见得还要被他们招安。徐卓也深觉可笑,不过他这些日子通过与萧从雨有限的几次交往以及众人对他的评论倒是真的对他很欣赏,觉得他坚毅热诚又理智谨慎,他连忙自我反省,最近这是怎么了,难道他真的有所谓投诚的潜力?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开始让我痛不欲生的战争了。。。编造编造,千万别当真。。。 新一军在印度,佛像和寺庙遗址   ☆、第22章(洛洛与罗处长)   杜若梅虽然天真却并不傻,她关心萧从雨的一举一动,就算不能朝夕相处也心有灵犀,自从那天回来,她每天都要找机会见到他,就算不行也要给他打电话。她的房间里有一部专线,直接通到萧从雨的司令部。萧从雨温柔的安慰她:“若若,别担心,不过是小股敌人试探,我们兵力充足,装备也是最好的,绝不会出事。你别胡思乱想,我最近忙,没空陪你,你乖乖的,别乱跑。那个裴小姐也少去找——什么?她是你的朋友?若若,别任性,你听话,我才好放心,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就结婚,那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杜若梅放下电话听筒,耳根还是热热的,他说要和她结婚,还说水到渠成。他一直在等她,从不违背她的意愿,她还想要什么?裴洛说她幸福她是知道的,只是现在才觉得这幸福远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汹涌的多。她摸着手腕上那只贵妃镯,镯子内侧还刻着‘雨细梅黄,双燕还归’八个字,她忽然现在就想见到他,想抱着他,告诉他她一直都知道,从来都知道。   萧从雨还没听到杜若梅想对他说的这番话就带着队伍出发了,他们截获了一个陌生电波,破译后发现是英国人撤退时滞留在缅甸西部防区的一只军队发出的求救信号。这支队伍是一个满员师,尽管兵力被打得只剩一小半,也有三千人左右,英国人知道后立刻要求滇南军入缅营救,并接替缅西防务。萧从雨知道自己的队伍没有热带地区的实战经验,而英国人溃退已成定局,必无斗志,此时冒进危险重重,而英国人要求滇南军接替缅西防务更是无稽之谈。本来他的打算是坚守滇缅防线,构筑数个梯形阵地,两侧埋伏阻击兵,阵地正面埋设地雷。这种利用隘路预设纵深阵地逐次抵抗优势敌人攻击的策略是他反复思考之后定下的,既可以有效阻止敌人大规模冲击,又可以减少我方伤亡。然而这支突然冒出来的滞留部队打破了现状,英国人对于日本人的凶残深有体会,而这小半个师的兵力对于英国的亚洲战区来说并不算少,他们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它消失的。   萧从雨虽然不愿意冒险,却也无法袖手旁观,况且最近日军已经对滇南边境发起了试探,可以说战火随时都会烧过国境。一方面迫于压力,另一方面也想借此打击一下日军的嚣张气焰,减轻边境的压力,萧从雨终于决定主动出击,向缅西方向运动去营救那支英军。他带走了手下的精锐第六师,这支队伍的装备是滇南军中最好的,全师装备有坦克、装甲车、摩托车和大口径火炮,步炮比例为三比一,务求在火力上即使不能压倒对方也要打个平手。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一是练兵,二是要打得足够轰轰烈烈,以继续从英国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武器装备和物资租借,然而他也有个原则就是损失必须有限度,没必要当真为英国人做嫁衣裳。实现这样的目的和原则对于第一次出国作战的第六师来说极其困难,萧从雨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够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并把握好其中的尺度。他接连开了三天的军务会议,第四天在大雨滂沱中誓师,第五天他们就出发了,勤务兵老段的预测非常准确,接下来的三天都是晴天,非常利于行军。杜若梅知道消息时,已经是萧从雨出发后的第二天,萧从雨既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给她发电报,可是他留下了何祺,还留给她一封信,信中让她安心等待他凯旋,他所做的任何决定都经过慎重的考虑,她要相信他在为他们的幸福而努力。她将那封信压在枕头下面,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何祺看着她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大为不忍,主动劝她去找裴洛散心。   裴洛看到杜若梅时大吃一惊,才两天不见她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眼底是深深的青色,明显的睡眠不足。杜若梅在她眼中可一向是幸福安宁的啊,难道爱情当真是把双刃剑,能够让人多幸福就能够让人多痛苦?还是原本坚强的杜若梅早已让爱情成为了她的软肋,而萧从雨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她的支柱。   “二公子走了两天你就两天不睡觉,他要是走一个月你难道要一个月不睡觉?”裴洛责备她。   “可是我睡不着啊!”杜若梅拉着她的手苦恼的咬着唇。   “喂,人家都说了会凯旋而归的,你这样失眠难道是对他没信心?”裴洛探身去刮她的鼻子:“二公子一向深思熟虑,这次出征又带着精锐,缅西距离这里不过一百公里,并不算远,他的目的是营救,必求速战速决,不可能耽搁时间,只怕你还在担心,人家已经在返程了呢。”   “当真?”杜若梅疑惑的看着她,不太相信:“可是我听说日本人凶残善战。”   裴洛轻蔑的嘁了一声:“凶残是真的,至于善战就要看对手是谁啦。你见过萧从风吗?自从他到了华北日本人的气焰不是一下子就矮下去了?我来之前华北军还击毙了日本人的炮兵司令呢。萧从雨是萧从风的弟弟,对付日本人一定也绰绰有余,你就别瞎担心啦!”说完她又看着杜若梅摇摇头:“你看你才两天居然就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二公子回来看到一定要生何祺的气。可怜何祺千方百计想跟着二公子建功立业二公子都不肯带他去,这下可好了,连照顾你这么小的事情他都做不好,二公子今后更不会给他机会啦。”   杜若梅听裴洛说的振振有辞,似乎萧从雨当真胸有成竹,马到成功的样子,不由问:“他真的那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这就叫当局者迷!”裴洛煞有介事的说:“不信你问问科长,他也很佩服二公子,还说闻名不如见面哪!”   徐卓自然一迭声的配合,裴洛为了让杜若梅分心,教她打算盘,又让她帮自己整理数据。两个女孩子亲密无间,裴洛教起杜若梅来不遗余力,她教的方法简单却很有效。先教口诀,让杜若梅背到滚瓜烂熟,然后是十以内运算,要做到几乎可以蒙着眼睛拨拉算盘珠子,等她这些都练熟了才是百以内运算,虽然开始有点慢,然而杜若梅照这套方法学会了之后果然算盘打得很不错,颇能帮上徐卓他们的忙。计划财务处的处长见他们进展顺利,越发觉得自己这边局面僵持,不由唉声叹气表示他心情不好。这天他经过裴洛身边又叹起气来,裴洛抬头看他:“罗处长,什么事情这么伤神?再叹气我的耳朵可要长茧子啦。”   罗处长一腔郁气正无处发泄:“审计署这帮王八蛋,我们这里就算清正廉洁了,他们查起来还没个完!今天来个调查组查费用,明天来个调查组查资产,末了还要出什么建议书,还说什么至少要提三条建议,让我们自己找。”   “审计?不是每年都要来的吗?难道去年不要出建议书?”裴洛问。   罗处长一愣:“出啊。”   “既然每年都来,我想情况应该没什么大变化,罗处长不如把去年的建议书找出来看看,摘出三条来不就行了?”裴洛又说。   罗处长有种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恍然,对啊,他真是气糊涂了,居然没想到这个简单有效的法子,这里的情况那帮王八蛋也是心知肚明,他们本来也都拿够了,去年什么内容过得关,今年比照一下定然也过得了关。他不知道裴洛在英国帮房东太太的女儿写生物实验报告用的就是这一招。小姑娘拿着作业本来请教,裴洛和她一样既没兴趣观察显微镜下的植物细胞,也没兴趣解剖青蛙,索性拿了她哥哥的实验报告来斟词酌句,换汤不换药的改一份给她。还安慰自己女孩子原本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房东太太的小女儿只喜欢幻想,将来绝无可能去搞科学。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恐怕会让大家感到乏味,不过是不得不做的铺垫,希望理解哦~~ 洛洛问:罗处长,什么事情这么伤神?再叹气我的耳朵可要长茧子啦。   ☆、第23章(民国现场照之二)   半个月之前,日军在缅西同古地区发现一支滞留的英军,追击过去,轻而易举的就歼灭了他们大半,信心正是高涨的时候。这支英军已然被日本人打得没了脾气,一路逃窜,他们原定一路向北,进入中国境内,然而日本人追得紧,终于在文那对他们形成包围,正在绝望之际他们却收到了滇南军的回电,言已从蒙自出发,昼夜行军,将在三十六小时之内赶赴文那,让他们坚持抵抗,等待援救。这支英军中目前级别最高的是安德鲁上校,他收到电报时,心情复杂,难以言喻。毫不夸张的说他们已经军心大乱,不要说进攻,就连突围都软弱无力。英国人在亚洲大陆落后的殖民地所培养起来的傲慢和自大在日本人强势的进攻下极其迅速的土崩瓦解,看着身后的一片焦土,安德鲁肮脏的分不清五官的脸上表情扭曲,耶稣基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完全是人间炼狱!难道就不能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吗?!他立即命令通讯兵回电——断绝水粮两日,无法坚持,今日不救,必将瓦解!   欧洲人可以把一千年前横扫欧亚大陆的匈奴人当成上帝的鞭子,却没办法把已开化大陆上的日本人当做上帝的刽子手。这些日本人惯于解剖活体,欣赏他们一寸一寸痛苦的抽搐至死的表情,在英国人看来这无疑令人作呕,他们的随军牧师因此得到了一大批自从他干这行以来最虔诚的信徒,误入险境的路透社记者们要么彻底皈依上帝,要么狂乱的什么都不在乎。   萧从雨从蒙自出发,虽然是急行军,一路上还是严令部队保持警惕和连贯性,休息时更是轮流警戒,他们在一个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村庄遇见一小股日军,这群日军不过几百人,然而见到他们的军队居然无所畏惧,指挥官站在装甲车上挥舞着刺刀带领士兵们冲杀过来。在以往的战斗中萧从雨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对手,连常规的火力侦察都跳过,直接就发起冲锋,什么样的队伍才会有这样疯狂的指挥官?他们不会知道这支疯狂的队伍在三天之内撵着英国军队一个师足足追击了三百公里之远,行动之迅速让英国人望风而逃,很难说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荒唐的结果。是日本人踏出他们那个岛国之后就急不可耐的表现出的残忍和嗜杀还是他们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暴虐?又或者英国人对于保卫不属于他们的国家根本不甚热心?   日本人,自从他们从那个狭隘的岛国出发,踏上亚洲大陆这片辽阔的土地开始就一直被野心所驱动,他们掠夺资源和财富,不仅带着征服者的骄傲和蛮横,更加带着毁灭的决心。他们带走一切所能带走的,毁灭一切无法带走的,他们向来以为自己是高贵的人种,证明的方式就是屠杀比他们更高贵的血统。他们向来以为自己的文化最优秀,证明的方式就是毁掉更灿烂辉煌的文明。他们以精准的眼光偷窃、抢劫、滥杀无辜,非但不会感到羞耻反而引以为荣,他们的可怕就在于他们所践踏过的地方除了死寂什么都不会留下,所有的光明都归于黑暗,你甚至无法将他们归类于人这个物种。尽管英国曾经被称作日不落帝国,英国人也惊诧于世间还存在这样的物种,旁若无人的以占有和毁灭为己任,其癫狂大大超过大不列颠。   解决这股癫狂的日军对第六师来说几乎算不得任务,他们以占压倒性优势的武器和兵力在半个小时之内就结束了战斗,代价是己方四人轻伤,萧从雨的部下们所得到的印象是这些日本人凶猛如同野兽,萧从雨的感受却是他们张狂得目空一切,假如真是这样对他来说胜算的把握会更大。   杜若梅现在俨然成了裴洛的副手,秘书处被她抛弃之后不仅没有悲痛欲绝反而大为轻松,毕竟准司令夫人并非那种喜欢巴结的人,他们因此觉得很难与她相处愉快。每当裴洛穿起滇南军制服的时候,徐卓就不由自主的将她们当成姐妹,倘若不是因为杜若梅比裴洛稍高,从背后看就更难分辨。滇南军的着装是尖领的六粒纽长袖衬衫,收口长裤,帆布腰带,裴洛喜欢将薄荷糖放在长裤右侧的零钱袋里,每当杜若梅表现出伤感她就摸出一粒来给她,杜若梅虽然不满她把自己当小孩子哄,却当真喜欢她从东都带来的这种薄荷糖的味道,淡淡的辛辣混合着薄薄的甜,提醒她清醒固然令人苦涩,同时也有甜蜜的未来可以期待。   裴洛一边纵容她,一边又有些惊讶,她们越是熟悉,她就越觉得她当真是个孩子,空长了一副成熟诱人的身体,其实心灵稚嫩的叫人忍不住要怜惜。她对萧从雨的依恋并非只是简单的爱情,她差不多快把他当成了空气,当成了水,是须臾不能离开的生命必需品。萧从雨只要在她身边,哪怕不能时刻见面,她就心安理得,欢欣鼓舞,可是萧从雨一旦远离,她就惊慌失措,如同荒野中失去方向的孩子迅速的垮下去。萧从雨惯于把她放在手心里,欣赏她在他营造的温室中悠然绽放,翩翩起舞,却不知道这保护同时也是一种危险,一旦失去将会引发无法预测的后果,要么迅速的成长,要么迅速的枯萎。   缅甸颇多的居民曾经相信,借助于日本人就可以结束国内反对英国统治的长期斗争,然而面前巨大的弹坑和无人掩埋的累累尸骨却向萧从雨表明你可以认不清朋友,却绝不能认不清敌人。   安德鲁上校亲自组织火力抵抗,他庆幸逃亡途中没有为了省事而将所有火炮都扔掉,他将火炮放在林木稀疏的东南方向,又命令所有能够参加战斗的人员必须全力以赴顶住日军的冲击,这支队伍打剩的残部都是25-35岁的老兵,作战经验丰富,尽管如此也是到了强弩之末。安德鲁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假如滇南军守时,他们将在三个小时之后获救。   第六师依旧在推进,热带丛林中开辟出来的道路随处可见被丢弃的辎重、翻倒的汽车、烧毁的设施,七零八落的尸体已经不能再引起他们的注意,焕发蓬勃生机的热带丛林和流着令人生疑的淡褐色液体的溪水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氛,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日军号称王牌中的王牌——菊师团。菊师团是日军在缅甸中部实施攻击战的主力之一,兵员是来自九州岛的产业工人,以凶顽闻名,参加过进攻庆瞿的战役,也是制造庆瞿大屠杀的元凶之一。它在新加坡曾以3万多人迫使8万多英军缴械投降,投入缅甸作战之后,更有“丛林作战之王”的称谓。萧从雨没有参加过保卫庆瞿的战役,但是他的滇南军里有一部分人却是庆瞿幸存的老兵,他们对于那一战的血腥记忆犹新,不需要赘述日本人的惨无人道,只需要列出几个数字就可以让人血冷。当时庆瞿的人口是一百万,屠杀过后里巷无人,光是清点的出的尸体就有三十万,更多的尸体被投入了庆江或者活埋,曹营副当时和一百个被俘的弟兄们捆在一起,其中一大半被活活捆死,剩下的日本人用砍人砍得卷了边的刺刀抹喉咙,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倒在地上嘶吼着慢慢垂死是曹营副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以至于至今他都认为于垂死之际获救是老天留一条命给他复仇。   安德鲁在纷飞的弹雨中再一次对照军用地图,这里距离仁羌大桥近在咫尺,考察这里的地理环境,滇南军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那里,到时候只要他们能够突破日军的封锁,冲过仁羌大桥,就可以闯出一条生路。   第六师仍在行军,英军的炮弹已然用完,安德鲁的人端起汤姆逊冲锋枪,做好了埋骨异国的准备,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一颗手雷,用来在最后关头使用。经历了这场残酷的对抗,他们知道日本人的手段向来是生不如死,与其被俘不如自绝。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评论!我要留言!反对霸王!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下面这位意气风发的抗日战士面子上嘛~~   ☆、第24章(民国照片:国军入腾冲)   第二天黄昏时分,第六师到达仁羌河北岸,在距离河岸5公里的地方,进入准备攻击的位置,当晚就展开了猛烈的战斗。至次日拂晓,战斗更烈,正午12时,仁羌河北岸敌军肃清,安德鲁再也无法忍耐,不断催请第六师立刻渡河攻击,然而经过一夜激战,萧从雨已经判断出面前这支敌军格外的强大顽固,相比而言他所带来的兵力还是太少,而且南岸地形暴露,敌军又是居高临下,第六师站在仰攻的位置,如果攻势稍一顿挫,敌人很可能立即窥破第六师实力,这样一来,不但不能达成解救英军的任务,却可有能陷第六师于险境。   因此,萧从雨决心暂时停止进击,下令在黄昏以前用尽各种方法把当前的敌情和地形侦察清楚,再利用夜间去周密布署,准备在第二天拂晓进行攻击。然而此时不仅仅是安德鲁在发电求救,连远在蒙自的远征军副总指挥英国将军雷斯利也收到了安德鲁的告急电报,之后他打来无线电话催促他说是被围的英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再也不能忍耐一刻了。但萧从雨的态度却依旧平静,他给雷斯利的回复是:“贵师既已忍耐了两天,无论如何还要坚持最后一日,第六师一定负责在明天下午6点以前,将贵师完全解救出围。”   日军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这样一支劲敌,他们的坦克不比欧美的坦克,装甲薄,火力弱,一般的三七战防炮就可以打废,而中国连这样的战防炮也搞不出来,故而此前对中国军队作战时他们可以一路横行,有恃无恐。然而萧从雨的第六师是滇南军中的精锐,配备了英式90毫米平射高炮,可以轻易击穿他们的装甲。日军在认清了形势之后很快就开始组织反攻,毕竟他们目前的兵力是王牌的菊师团加上两个常规师,在这样的丛林地带已算得大规模的兵力了。萧从雨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根据日军发起攻击的规模和火力配置也大概推测出他们的兵力保守的估计在自己的两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三倍至四倍。   萧从雨不可能冒进,更不可能后退,当雷斯利将军以焦急而怀疑的语气问他有无把握时,他的回答是:“中国军队,连我在内,纵使战到最后一个人,也一定要把贵军解救出险!”   这一战对于萧从雨来说不仅仅是解救友军,更时关乎存亡和名誉之战,他的第六师能否在此战中取得胜利并保存实力决定着整个滇南的命运和前途。   杜若梅仿佛有第六感,这一天她坐立不安,裴洛怎么也劝不了她。她情绪激动,已然到了顶点:“洛洛!我受不了了!从雨一定很危险!我不能这样坐视不管!”   “那你想怎样?难道陪他上前线?”裴洛反问,萧从雨走的时候镇定自若,大约想不到杜若梅会先自崩溃了。然而杜若梅向来只在她面前表现出这种暗藏的焦虑,别人面前却一如既往的大方得体,显然是把她当成了最值得信任的人,裴洛因此深觉有必要让她更清醒。   “若梅,”裴洛坐到她对面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太紧张了,你知道吗我在英国的时候有段时间天天会拉空袭警报,开始时我很害怕,我住在二楼,每次都跑的最慢,听到玻璃窗因为气流震动而嗡嗡响的时候,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痛的半天都爬不起来,那天公寓里就我一个人,我趴在地毯上,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假如一枚炸弹刚好在我身边爆炸了,会怎样?”   会怎样?裴洛的语气和表情都变得沉静下来:“会变成灰尘,会消失,会被遗忘,会再没有人知道你,可是那又怎样?我们原本就一无所有,可是我们有幸快乐过,感动过,有人也因为我们而快乐过,感动过,哪怕只有一瞬又怎样?即便拥有一百年,最后还不是回归一无所有?所以我为什么要害怕呢?许多美好我已经体验过,我就没有任何遗憾,随时可以赴死。”   裴洛并没有伸手抱住杜若梅,却温柔而怜悯的看着她:“萧从雨一定也体验过这种美好,所以他走的坦然无畏。若梅,你一定也体验到了,所以你也要勇敢,也要无畏,对不对?”   杜若梅怔怔的看着她,情绪没那么激动了:“洛洛,你真的这样想?”   “当然,我是谁啊!”裴洛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膝上,咳了一声:“嗯,这位同学,我认为你不仅东方哲学没有学到家,西方哲学也没好好做作业。今天晚上回去写篇thesis,名字就叫快乐的猪和痛苦的苏格拉底!”她一边说一边翻过杜若梅的一只手心啪的打了一下,“这个嘛,就当做你不用功的处罚!”   杜若梅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心的笑了,她也翻过裴洛的手心,啪的打下去:“打那么重做什么?不知道疼啊!”   裴洛没学过西方哲学,不过她旁听过哲学基础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认为哲学和宗教一样也是解脱痛苦的良方。乱世之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假如只盯着那些苦难看,她当真是活不下去,由此她得出一个结论——凡是活着的人心都比较狠,要么对自己狠,要么对别人狠。她原本想做快乐的猪,然而已经太晚,她所接受的教育,经历的生活已经培养出她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无法真的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所以有时候痛苦会自行找上门来,不过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坚持自我挽救,还是坚信她应该快乐起来,这种坚持也许算不得优点,但往往令她身边的人大受鼓舞,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和她这样一个随时准备快乐的人在一起必定快乐的可能性要大的多。   杜若梅晚上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和裴洛睡在一张床上,她们像两个真正的女学生,嘀嘀咕咕的说悄悄话,直到很晚才睡着。裴洛放心的睡了个懒觉,起来却没看见杜若梅,本以为她是回去梳洗了,谁知她一整天都没再来找自己,倒让她有些奇怪,再想不到杜若梅已经勇敢而无畏的混进记者团,当即就跟着赶赴救援的第一师开拔缅西了。第二天杜若梅还是不见踪影,裴洛心神不定,担心到了极点,后悔没有一直看着她,生怕她做傻事,她去找何祺,何祺昨天就发现杜若梅失踪了,他也慌了,四处搜查,得到一条模棱两可的消息说是第一师的随军记者中有一个女记者,相貌似乎有些像杜小姐的样子,不过是短发。 作者有话要说:  貌似大家又开始沉默了,果然战争的场面写不来。。。坚持一下,很快就结束。 另:说话,说话,留言,留言。。。。。。   ☆、第25章(增加民国现场照一张)   约翰见到杜若梅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他虽然不记得滇南军中有这样一个女记者,却对这张漂亮面孔当真有印象,他以为这样美丽的小姐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应该受到格外的优待,故而一路上体贴照顾,周到非常。   杜若梅虽然走的仓促也知道应该改头换面,她剪去了一头长发,在额前梳了又厚又长的刘海,居然真的蒙混过关,约翰愿意一路跟随照顾,她求之不得,更是疏远躲避别人的借口。除了跟着第一师去寻找他,接近他,她想不出任何办法。从见到萧从雨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他是她终身的寄托,如果说杜家是她血缘上、肉体上的父兄,那么萧从雨则是她精神上的父兄,作为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如何能够脱离父兄的照顾?   第一师刚推进到瓦城就遇见了一路日军,双方当即展开激战,这支日军先以重型火炮扫荡阵地前沿,然后用战车发起冲击,第一师的装备没有第六师好,师长金斯吾却是一员猛将,面对如潮涌而来的日军,他端起机枪亲自上阵带领士兵冲杀,稳住了阵脚。战斗的间隙又立遗嘱在先:如果本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第一师士气大涨,无不奋勇当先,寸土不让。   记者们躲在战壕里亦是情绪激昂,轰鸣的枪炮声和轻微的嗖嗖的流弹声中,约翰不能说自己不害怕,然而他天生拥有一种使命感,迫使他留下来,去听去看去记录,他憎恶血腥和暴力,虽然无法阻止,却自觉有必要把真相告诉世界。裴洛说他胆小没有错,然而这反倒证明他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他克服内心的恐惧去做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杜若梅头一次上战场,丝毫没有预见到这样惨烈的场面,她看见一个士兵一条腿被炸成了几段,仍然挣扎着爬到掩体后面扫射,不过一个小时之前约翰还和他说过话,给了他一支烟。现在约翰脱下自己的外套丢在她头上,让她千万待着别动,不要试图爬出战壕,更不要向外面看,她就听话的把自己蜷成一团,努力不去听这世界上所能够听到的最残酷的声音。经历过生死的人在紧要关头往往更加洒脱而容易满足,此刻杜若梅终于明白了裴洛那番话的意义,她惊觉裴洛其实比自己更加了解萧从雨,而这种了解甚至不需要接触。   次日清晨,天色尚未放白,第六师的进攻又开始了,破晓时,萧从雨的左翼部队将日军第一道防线完全攻占,战斗由此转入山地中,日军不顾一切的猛烈反扑,第六师已获得的阵地在惨烈的拉锯战中三失三得。在日军优势兵力的压迫下,萧从雨必须要处处防备日军侦知他的实力,所以用尽种种方法,设置疑兵,虚张声势,又用小股部队进行扰乱突击,更教日军无从判断第六师的虚实。他的主攻部队利用山炮、轻重迫击炮及轻重机关枪的掩护,反复肉搏冲杀,很快山地上、仁羌河边就积起了一堆一堆的尸丘,密集的火网中夹着白刃肉搏的大战。   曹营副所在的营营长阵亡,他们的子弹也打完了,他大喊一声:“弟兄们!我们不能再退了,哪怕只剩一人一枪一弹,也要坚持到底,与阵地共存亡!”说罢抽出大刀带头冲出了战壕。庆瞿一战之后,曹营副仔细研究过日本人的刀法,还专门去大刀班请教过高手,拨、挡、刺都很有针对性,他毫不犹豫,上来就把一个日本兵的头砍了下来。还没等他喘息过来,另一个日本兵又上来了。刀影翻飞,血肉四溅,他不知道战斗是何时结束的,只觉得眼前的日本兵渐渐少了,一停下来,手脚就酸软麻木,回想一下,自己一共砍翻了13个日本兵,双手的虎口迸裂了都浑然不觉。   战斗从午前3时继续到午后3时,日军的菊师团血战了12个小时被这种不要命式的攻击完全击溃了,他们丢下了4000多具尸体,退出了阵地,第六师也伤亡了1000多人。在第一师受困未到的情况之下而进行的这场军事行动不但是一个冒险的攻击战,简直是破釜沉舟,萧从雨每每回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一寸山河一寸血,萧从雨知道每一场战役他都是在拿自己一兵一卒,一枪一炮带起来的,视若性命的兄弟手足在拼,对他来说失败不仅仅是失去一块地盘,失去一个城市,同时失去的还有人心和斗志。他既不像大哥有华北这样一个相对稳固的后方和简单的政治关系可以自由发挥,也不像三弟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关起门来一心搞新军事改革。他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处境艰难复杂,需要平衡各方势力,更要小心对付已然占领了东南亚地区并具有空中和海上优势的日本人。   下午5时,第六师克复了仁羌河两岸的全部区域,枪炮声渐渐地稀远,日军显然是在加速往后撤退,撤退的途中他们遭遇了金斯吾的第一师先锋,只是稍作抵抗就继续撤退。第六师连同第一师的先头部队首先将日军丢弃的被俘的英军、美国传教士500余人解救出险,并将夺回的被敌人抢去的英方辎重汽车100多辆交还英方。接着安德鲁带领着队伍从左翼向仁羌河北岸退出,三天的苦熬已使他们狼狈不堪,他们一路对萧从雨的士兵投以感激的目光,竖起大拇指高呼“中国万岁”,更有许多人压制不住感激的热情,抱着他们的士兵跳了起来,友情的高扬已经到达了顶点,可惜当时没有摄影师在场,要不然倒确是一幕动人的镜头。   战斗结束的时候,地面上的浅坑积满的鲜血可以用勺子舀起来,约翰一从血肉与泥土的混合物中挣扎出来,就不顾一切的把杜若梅从不远处的泥土中拉起来,她面无血色,却被一层死亡的阴影笼罩,修长的脖颈毫无生气的垂下,约翰吓坏了,大叫起来:“梅!梅!你哪里受伤了?”又站起来呼救:“天啊!这里有没有医生?有人受伤了!”   萧从雨带领张参谋长正穿越战场检查伤亡情况,没想到却听见了约翰的呼救声,那带着颤音的梅让他止不住的心惊,他冲过去,抢过那个尚有温度的躯体。此时的杜若梅因为榴弹的冲击波引起的耳鸣和极度的衰弱,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但她本能的知道萧从雨来了,她努力的想看要清他,视线却依旧模糊一片,萧从雨紧紧搂着她,匆忙赶来的医生已经在摇头,可怜的姑娘表面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然而她被炮弹掀起的石块长时间压住了颈静脉窦,导致心脏压力过大已经接近衰竭了。萧从雨谁的话也不肯听,就这样面色铁青的抱着杜若梅回到营地。胜利的场面再也无法让他感到狂喜,本以为这张战役结束后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的美妙憧憬就这样被无情的打了个粉碎,他无法接受!这个傻孩子!是谁允许她这样冒失的跑过来?!他不能原谅她,更不能原谅自己!   当被俘的日军被带到萧从雨的面前时,萧从雨声音嘶哑地命令张参谋长:“这些狗杂种!你去审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就地正法,今后都这样办。”这条命令即刻被迅速而果断的执行。   菊师团的赫赫功名就是在中国战场上犯下的累累罪行,庆瞿、青岛、安岐,所到之处他们无一例外的烧杀抢掠,无所顾忌的屠城,此次当然在劫难逃。最后仁羌战役中投降的1200名日本士兵以及军官,统统被萧从雨以活埋的方式杀掉。此事后来被美国报纸披露引起极大的震动,英国方面倒没什么反应,美国方面却大为恼火,认为这将使日军此后更加顽强的抵抗。然而其结果却是日军一旦闻得第六师的威名,皆望风逃窜,他们对于第六师的评价则是作战凶狠而军纪严明。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不许拍砖!我不要盖房子! 要知道我的小说里真正的主角只有生活,其余的男男女女皆是配角! PS:最近在看民国的老照片,很感慨,贴一张先——   ☆、第26章(增加女主图片一张)   缅西一战萧从雨赢得了声誉、主动权和源源不断的援助,却失去了杜若梅,倘若不是要把那些兄弟带回来,他情愿死在仁羌,不,他情愿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去他的什么英国人,去他的什么援助,一切都抵不过一个杜若梅,然而他失去的那一个偏偏就是她。杜若梅对萧从雨来说是爱人,是妹妹,是女儿,是一切幸福的起点,他至今也无法相信她就这样消失了。他固然知道有些品质只有在艰难的处境中才会显现出来,可是他又怎么能让他脆弱的若若置身于那种处境?   萧从雨自缅西回来就埋头军务,脸上再难见笑容,何祺向他报告徐卓他们的进度时,他忽然动容。   “何副官,你去把裴小姐找来,”萧从雨在办公室对何祺说,脸上殊无一丝表情。   何祺半天没有动,他宁愿看到萧从雨冷酷的表情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他心中忐忑,不知道萧从雨要找裴洛做什么,但可以想见并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萧从雨见他不动,猛然重重的将拳头砸在桌子上:“何副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老三的人!”   何祺居然毫无畏惧的顶住了他的目光:“总司令,何某任凭您处置。但是,裴小姐是杜小姐的朋友,请您不要为难她!”   “我不会为难一个女人!”萧从雨在渐渐昏沉下来的光线中冷冷的说:“你去把她找来,我就问她几句话。”   他想知道什么?裴洛也很悲痛,同样不能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任何关于杜若梅的回忆都在刺痛她,因为那些回忆多半是快乐的,因此才更令人不忍回首。萧从雨盯着一身滇南军制服的裴洛,她穿成这个样子纤细伶仃的站在暗淡的光线中让他恍然间想起若梅。   “裴小姐,”他开口:“我想知道若梅走的前一天你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裴洛骤然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流溢着宝石般冷冽的光:“总司令以为呢?若梅是我的朋友,她只是受不了等待的煎熬,所以来我这里寻求安慰。”   萧从雨屏住了呼吸,目光仍抓着她不放:“裴小姐是怎么安慰她的?”   “我对她说总司令得其所爱,必无遗憾,当坦然迎敌。若梅也应该像总司令一样,心无遗憾,则勇敢无畏。”裴洛回答,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也艰涩暗哑。   “她怎么回答?”萧从雨问。   “她?”裴洛忽而哽咽:“她还是个孩子,她相信你又担心你却不能跟别人说,她要亲眼去看你。”悲恸中她不能自已的流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从雨的司令部有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静寂,惨白的墙壁上一面是滇南军军旗,一面是一座金丝楠木古董钟,钟摆正滴答滴答兀自走个不停。黯淡的光从刷成深绿色的窗框中射进来,将两个人的影投在古董钟两侧的墙壁上,萧从雨坐在那面军旗下方,第一次认真打量裴洛。   裴洛一直在默默流泪,她惯于这样沉默的哭泣,不让别人知道她有多难过,以为这样也可以瞒过自己。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站在他面前,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流下来,脸色灰败,眼角是红的,嘴唇却惨白,萧从雨看得出她是真伤心,然而这却更加令他烦躁,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这样伤心?为什么要这样悄悄的哭泣?他受不了,也不想忍受。   “出去”他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裴洛立刻就推开门跑了出去。萧从雨呆呆的看着她停留过的那个位置,那里有一小片水渍,正是她低头垂泪的地方。泪滴打湿了地面呈现出一个一个圆圆的印子,他一直看着那片水渍渐渐浅淡消失也没有移开目光。   第二天萧从云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何祺硬是拉着裴洛去接电话,裴洛一向不愿意和萧从云废话,这次也许是因为心情极度抑郁的缘故,却并没有反对。周围早被何祺清了场,裴洛就坐在桌前的那把硬木椅子上听电话。   “洛洛,”萧从云依旧语气轻快:“有没有想我?我可是天天都在想你!东都都热起来了,你还不打算回来?蒙自没那么好玩吧?你们科长真是蠢货,这点工作都做不完,居然还要延长一个月,你别跟他混了,回来陪我吧。”他唠唠叨叨的讲了半天忽然发现裴洛的沉默,“洛洛怎么不说话?在听吗?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都一个月了,还不肯原谅我?这样吧,洛洛小公主你说你要我怎样道歉才肯高兴点?”   裴洛突然出声:“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保护吗?”   电话那头萧从云的声音一滞:“洛洛,我不会瞒着你。萧家人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看,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倘若我一时做不到,我要你也能保护自己。”   裴洛的沉默中,萧从云仍在说:“二哥太自负,不能接受意外。”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二哥未必像他自己想的那般爱着杜若梅,恐怕更多是在哀悼与杜若梅相处的快乐时光一去不复返。   萧从雨很难完全去相信一个人,所以杜若梅承载了他太多的期望,这期望把杜若梅捧到了天上,也使她脆弱的不堪一击。可怜的女孩子并不适合这个残酷的世界,更不适合他们萧家,她的死不会使萧从雨就此消沉下去,于他倒有可能是梦中的一记旱天雷,让他看清他所能拥有的多不过他付出的一切,他为那理想中的美好造了那么多梦,待到死别却依然疼痛难忍。杜若梅是千堆雪,萧从雨是长街,日出一到,彼此就不得不冰消瓦解,或许他们原本就认不清自己的感情究竟是爱情,是亲情,还是友情,潜意识中也知道这样的美好多少有点虚幻的不现实,只是都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因为不仅是爱情许多生命中重要的东西其实都经不起细看。   缅西一战凯旋之后,滇南的英美盟友无不兴高采烈,他们举办了许多舞会,主角当然是萧从雨,他再悲恸也无法拒绝,毕竟他的人生远不像杜若梅那般单纯,可以只为了他一个人而活。徐卓他们也在被邀请之列,他见裴洛没日没夜的加班,勤奋异常,知道她是因为心里难过,需借此来转移注意力,然而他认为再难过也该有个度,假如一个月之后工作结束他们回到东都裴洛还是这样郁郁寡欢他就不好向裴夫人交代了,因此他坚持每场舞会计划一科的全体人员都必须参加,理由是他们虽然人微言轻也代表中央政府的形象,对外应该表现出友好的合作态度。   今天这场舞会是英国人举办的,裴洛穿了一身浅紫色的麻纱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祖母绿饰针,一到会场就躲到一边的角落里,徐卓过来请她跳舞,她却将小于推出去:“科长,我最近都头痛,真的不想跳,你不是批评小于跳得不好?那就多教教她。”一支舞跳完,徐卓锲而不舍又来找她,裴洛蹙眉:“科长,麻烦你听一听,我穿旗袍要怎么跳狐步?”徐卓无奈,要陪她坐一会,她硬是不肯,到底把他赶走了。这样也好,裴洛软软的靠在单人沙发上想,听听音乐,喝喝饮料,把脑子放空也很好。   蒙自多的是东都没有的热带水果,酸甜的滋味叫她爱不释口,她就一样一样慢慢品尝,一个高个金发的西崽服务生看出她的喜好,便时常托了盘子送果汁过来,裴洛笑了笑,从钱包里拿出一块大洋放在他的盘子上,他果然越发殷勤的从她面前经过。   蒙自这样的驻军城市里原本就男多女少,跳舞场里尤其如此,今天这种场合下女士自然是格外抢手的。彭美娜有经验,穿了大摆的彩条长裙来,什么舞都不在话下,早被人请走,一个晚上都不能休息,她那条裙子鲜艳如同中学生的床单,裴洛看她披着床单犹骄傲无比,仿佛一只孔雀,颇不以为然的抿了一口掺了石榴糖浆的朗姆酒。乐队却慢慢奏起一曲中文歌来,歌女在台上粘腻的唱:   眼波带醉慢慢流动   樱桃小嘴火般殷红   细语耳边轻轻相送   美酒情意一般浓   今晚让我放松   醉在你的怀中   醉在你的怀中   只怕那醒来时   更寂寞虚空   那管明朝各分西东   只要今晚我俩相逢   裴洛听得神思昏昏,眼神迷离,身子也慢慢陷到沙发深处,她许久不曾睡个好觉,这样吵的地方她却有了倦意。   “裴小姐?”一个声音惊讶的说:“你怎么在这里?”   裴洛勉强睁开眼睛,发现面前居然是约翰:“约翰?”她懒洋洋的问,“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我是记者,出现在这里难道很奇怪吗?”约翰耸了耸肩,又瞪眼看着她面前的小圆桌,那上面摆满了色彩缤纷的果汁和汽水:“你就喝这些?真是个小女孩。”   裴洛眨着眼看他:“难道你不认为这里的水果很好吃?要不要试试这个?”她说着举起一杯掺了西番莲汁的桃味利口酒递过去,约翰连忙拒绝:“哦,我不爱喝太甜的饮料,你怎么不去跳舞?”   “人太多了,我怕被挤死,”裴洛直率的回答。   约翰哈哈大笑:“来吧,我的小姐,我保证会把你安全送回来。”   裴洛仍是拒绝:“不,我相信自己甚于相信你。”   “裴小姐您可真让我伤心,要知道今天晚上我还没跳过舞,就是因为找不到空闲的女士!”约翰果然摆出一副伤心的表情。   裴洛终于被他逗笑,伸出手说:“好吧,希望我能代表在场的所有女士给你一个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时候情节的发展会出乎我的想象,现在连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了。。。 下图像不像女主站在二公子办公室里的情景?   ☆、第27章 作者有话要说:  首页的音乐如何呀?有没有人发表一下意见?私以为蛮有民国味道滴~~   约翰搂着她,感觉随便他怎么跳,她就是轻盈的如同没有其人,这种出乎意料的流畅感叫他大为失落,他原本以为自己跳起舞来也算个好手,总可以像个教师手把手的带着这娇媚的女孩享受引导她的乐趣,谁知她舞步熟稔,非但不需要他引导甚至还可以弥补他的小小疏忽。裴洛在英国是正经拜师学过跳舞的,却全是因为父亲。裴总长年轻时风流倜傥,最爱跳舞,认为是一门值得研究的学问,可以焕发体内的活力,对于他这种天天需要与枯燥的数字打交道的人来说尤其如此。裴洛带着他的观点去英国,虽然彼时以为别的活动也可以缓解疲劳,让身心轻松,却还是因为对父亲的崇拜和相信认真去学习了舞蹈。然而她发现跳舞的确与别的活动有些微的差别,不同的着装、不同的音乐、不同的灯光、不同的舞台都会对心境产生影响,舞者每次都沉浸在独一无二的心境之中,通过舞蹈释放自己的性情,那其实有许多面,可以欢快,可以悲伤,可以怡然,可以忧郁,而有些面在琐碎的生活中一辈子也没机会被人知道。   萧从雨与雷斯利将军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看着那两个年轻的身影灵活的旋转舞动,男的态度潇洒,女的风姿绰约,就像靡靡舞池中的一阵清风,令人由衷赞叹舞者的投入和自得。   雷斯利将军感慨道:“年轻真是好啊,看着他们这样跳舞,让我回想起我的青年时代。”雷斯利将军年轻的时候也没做过帅哥,更没有这样灵动的舞步,但蓬勃的朝气才是青春的精髓所在,那无关乎面孔和身段。他举起酒杯敬了一下萧从雨又问:“总司令怎么不去跳舞?我知道德国的军官学校都会教授学员跳舞,您应该再活跃一点,享受美好的青春。”   萧从雨淡淡的回了一句:“我对此不感兴趣。”   一曲结束,约翰正带着裴洛舞到舞池的边缘,裴洛因为骤然剧烈的运动,两颊染上了一抹嫣红,呼吸也有些急促,她挽着约翰的手臂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不妨一个冷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裴小姐舞场得意——”   裴洛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她抬头看,萧从雨的目光无情中带着愠怒正道道凌迟着她。她就是这样缅怀自己的朋友吗?约翰感觉到手臂上的力量越来越重,全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也认出了萧从雨还惊讶的说:“啊,总司令!”马上又想起萧从雨抱着杜若梅那一幕不由同情的说:“梅那么可爱的女孩子,真遗憾,这该死的战争!”   徐卓初时看见裴洛被约翰拉去跳舞还心中一松,如今见到这副景象立刻奔过来搭救。裴洛没说话,眼中却迅速的蓄满了泪水,她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关节都绷得煞白,徐卓一见她这副样子当真气得要命,从约翰手中接过她就冲萧从雨说:“总司令是不是欺人太甚了?裴小姐是鄙人的部下,她这几天悲痛欲绝,不思寝食,哀伤不在总司令之下,都是鄙人亲见。总司令行事疏忽,奈何迁怒于人!”他还觉得不解气,裴洛何止是伤心,简直是在自虐,萧从雨没空陪那位杜小姐的时候裴洛就去陪她,她们之间的友情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个萧从雨难道认为裴洛还得为杜若梅服丧不成?这也太过分了!他又说:“总司令关心则乱,然鄙人可以担保裴小姐于公于私都无可指摘,就算不是她的上司,作为朋友鄙人也要为她讨还公道!”徐卓不顾身份昂首挺胸的与萧从雨对峙,一番话说的是义正辞严,看得一向怯懦的小于也觉得徐科长此刻形象无比高大,他敢与名声赫赫的萧从雨顶嘴算得上是个英雄了,她紧张又激动,感觉到也有一股勇气支持着她开口:“总司令,徐科长说的对,裴小姐一直和杜小姐关系很好,杜小姐不开心,全是裴小姐开导。因为杜小姐的事情,裴小姐最近伤心极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还有偏头痛,徐科长怕她太难过,才命令她过来散心,您不应该这样对待裴小姐。”徐卓感激的看了一眼小于,想不到第一个支持他的会是看似最胆小的于静。彭美娜也过来了,她虽然和裴洛关系并不好,也觉得萧从雨这个总司令实在不怎么样,一回来就和裴洛过不去,搞得科长也天天如临大敌,还真把裴洛当小姐伺候了不成?她这趟差出的真是倒霉透了,瞧瞧这都是什么事啊?!她想着想着不由脱口而出:“跳个舞而已,参加了这么多舞会,她就跳了这一次,有必要这么紧张嘛?”   乐队像是知道这里有情况,需要掩护,钢琴架子鼓配合着敲击出一片激烈的节奏,却是标准的快步舞,果然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舞池当中。萧从雨居然没发火,只是眼神依旧冰冷的能冻死人,他目光这样一扫,计划一科的人立即全体出现感冒的症状,庆幸的是他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而是一声不吭的转身走掉了。雷斯利将军和约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几个中国人因为什么情绪都如此激动。   徐卓带着她们回去,一路上还在劝裴洛:“我原以为萧从雨还算明事理,如今看来也是沉不住气的,冲你发什么火,真是岂有此理,小裴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他就别想再欺负你,反正咱们的活干得也差不多了,不必怕他。”   裴洛并不是怕萧从雨,只是见到他就难免想起杜若梅,无法介怀。他们从英军驻地的舞场出来,经过瞭望哨时舞乐欢笑声已经听不见了,路灯微弱的光穿不透一丛丛的棕榈树和椰子树,彭美娜心疼她的高跟鞋,抱怨路面不够平坦,徐卓心烦意乱的说:“小彭别光顾着跳舞,明天干活认真点,咱们早点干完了就回去,省的天天看他们的嚣张气焰。”他们可以穿滇南军的制服,但胸前的徽章却还是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滇南军最近打了这样一场胜仗,有些人对他们的态度不免冷淡,徐卓一向以为自己是中央的人,何曾瞧过这种冷眼,也觉得无法再待下去,更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加快进度。      ☆、第2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整天都在忙,更的晚了。。。   约翰自从得知裴洛在这里,便三天两头的来找她。他从缅西发回的战地通讯写的生动出色,连远在英国的主编的大力表扬,鼓励他深入了解滇南的情况,并继续提供精彩的消息。他得了指令越发积极,不仅在英军驻地行动活跃,也经常到滇南军中去寻找机会。   这天他去萧从雨的司令部碰运气,萧从雨哪里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他自然连面都不曾见到,就被他的部下们随口找了个理由拒之门外,他便转而去找裴洛。裴洛他们却刚吃完午饭,在营地周围散步。约翰远远见到四个有点孤立的背影料想是他们就跑了过去,果然正是徐卓一行。约翰跟他们打过招呼,直接走到裴洛身旁一本正经的问:“裴小姐,我可以采访您吗?”   “我?”裴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大记者,你找错人了吧?你要采访的应该是那些奋勇杀敌、刻苦训练的将士,而不是我吧?”   约翰摇了摇头:“没错,我就是要采访你,要知道中国不仅有抗日之军队,更有抗日之民众,我今天要采访的就是身为抗日之民众的裴小姐。”   “那你要采访我什么呢?”裴洛故作正色的问他。   “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如何看待战争?”约翰说。   “战争?”裴洛挑了挑眉:“我认为那是人类社会的倒退,是人性中恶的那部分极端的体现。”   “何以这样说?”约翰边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边问。   “战争是某些人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我认为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问题一定需要借助战争来解决,而选择战争的人只不过是不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去理解和沟通。为了快速的达到目的,他们罔故他人的权益,在他们看来战争无疑就是一条更为简单的捷径。这种粗暴和简单与动物何异?也违背了文明社会的平等、仁爱和自由的精神,难道不是一种倒退?”裴洛思索着回答。   “那么裴小姐认为战争还是可以解决问题的了?”约翰飞快的记录着。   “不,战争从来不能解决问题,想用战争解决问题的人最后往往被战争所解决。”裴洛说着绕过一棵爬满藤本植物的芒果树,没注意到他们刚刚走进了一段军事障碍的缺口,“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愿意不战而降,愿意屈辱的被占领和掠夺,他们必然奋起反抗,迫使发起战争的人改变态度。”   “如果他们不改变态度呢?”约翰翻了一页继续记录。   “那就会像童话里所说的那样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裴洛郑重其事的得出这个结论。   约翰惊诧的看着她,这个裴小姐绝不是那种还会相信童话的小女孩,居然会对他说出这个结论,他不相信的摇头:“别开玩笑了,裴小姐,请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裴洛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他:“就算暂时无法战胜,五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或者更久,总有那么一天,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约翰若有所思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是,你如何看待死亡?”   “生者必将死亡,这是自然规律,任何生命都逃脱不了,”裴洛回答:“人类之所以比其余动物更畏惧死亡恰恰是因为我们拥有思想,并且更加智慧。”   “你是说知道的越多则畏惧的越多,而不知道则无所畏惧?”约翰说,他发现那三个人对这种谈话不感兴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正是,”裴洛点头:“我们拥有了智慧就想知道生命从何而来,又将去向何方,有了思想就会思考生命的意义何在,如果这些问题我们全都能够回答那我们必定不惧死亡。”   “裴小姐,采访你非常有意思,”约翰记得飞快:“你的想法出乎我的意料。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战争中的死亡?”   裴洛浑身一震,约翰前几天通过打听已经知道那天舞会上他们这些人反常表现的原因了,他也知道裴洛因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裴小姐,我认为杜小姐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该因此而苛责自己。”   裴洛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蹙眉,扬头看向远方浓绿的天际:“约翰,我没有苛责自己,若梅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因此而难过,好像心里空了一块。”   闷热的空气似乎在渐渐融化,形成一种沉重而透明的压力,裴洛沉默良久才说:“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在我们想清楚之前,它很可怕。不过,中国有一句话叫作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约翰困惑的停下笔:“可以为我解释一下吗?”   “人总是会死去,死得有意义,就不会遗憾。日本人作为侵略者死在别人的国土上他们的死毫无意义,被人唾弃,中国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死则死得有意义,没有遗憾。”裴洛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爱对于若梅来说也许就是活着的最大意义,她为此而死,想必也没有遗憾吧。”   约翰看她:“你是说她也是死得其所?”   裴洛慢慢低下头,怅然的说:“我希望如此。”   萧从雨以身作则,正亲自带领士兵们操练,今天的项目却是隐蔽和伏击,他们用障碍封锁了这片场地,从清晨五点就开始了防守和进攻的演习。裴洛和约翰一问一答过于专注竟然没发现无意中已经穿越了火线,而他们停下休息的地方正是萧从雨的阵地。第一师的师长金斯吾在此次演习中是萧从雨的参谋,他趴在萧从雨身边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吃惊于约翰会向一个女人采访如此大而化之且有些残酷的问题,更吃惊于这个女人会如此冷静而理智的回答这种问题。他固然不是那种守旧的男人,认为女人只能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缝缝补补,军中也有女人,可以尽职的做类似医疗、文秘这种女人可以胜任的工作,然而这个女人只闻其声已经让他觉得并不简单,她头脑清晰,意志坚定,听语气似乎还和杜若梅有点干系,他也曾风闻杜若梅似乎有个极要好的女朋友,难道就是她?他还在思索,萧从雨已经悉悉索索的从掩蔽物中站了起来,约翰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后草丛里突然冒出来的身影,忽然反应过来冲过去兴奋的说:“总司令,您的伪装真是太高明了,我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萧从雨不屑和他说话,却回头问金斯吾:“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金斯吾连忙回答:“上午十时对面曾发起小规模冲击,有可能会破坏了我们的布防。”   萧从雨点点头:“找个人送他们出去。”他从头到尾视他们如无人,约翰和裴洛都觉得他极其无礼,裴洛开始只道他心中悲恸故而忍耐多时,然而此人不通情理到了这种地步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接受,当下就说:“见而不礼,问而不答。总司令对待中央公务人员和国际友人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吗?”   萧从雨摘下护目镜,心平气和的说:“裴小姐擅闯训练场地十分有理吗?”   “那也是你的属下布置不周所致,”裴洛毫不畏惧的说:“尽管如此,我们也不敢麻烦总司令。回去的路我却还认识,约翰,我们走。”她说罢踩着长靴就走了,金斯吾看的目眩神迷,这小妞果然够劲,不仅头脑一流,言辞也锋利大胆,连总司令都不放在眼里,这么一副小身板穿起严肃的制服来居然也能妩媚可爱,他倒真想打听打听她是谁家千金?      ☆、第29章(孙立人)   第一师的前身是税警总团,排以上军官大部分由留美学生担任,萧从雨当初组建它是因为滇南多有大宗走私逃税的案件,这支队伍却是为了配合缉私工作而存在的。金斯吾原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学习土木工程,后来为了从军报国甫一毕业便考入了西点军校,结业后又游历了欧洲日本,考察过这些国家的军事,回国后便投入萧从雨麾下担任税警总团团长。虽然当时这只是支非正规部队,金斯吾却是把它当做正规部队来训练和教育的,又因为其骨干成员素质较高,故而很快就在滇南脱颖而出,数年来在滇南大大小小的政治军事斗争中几经扩编整改终于成为师级单位,虽然装备比不上萧从雨亲手带出来的第六师,却也是心腹精锐了。   金斯吾打听到裴洛他们是财政部的职员有意料之外的惊喜,也有意料之内的放心,这却算得是同行了,税警总团当初组建时就曾挂靠在地方政府的财政厅,确实和他们是一个系统的。而裴洛拒不接受三公子的追求这件事也让他觉得她很有主见,女人被三公子拒绝并不稀奇,三公子被女人拒绝他还是头一回听说。金斯吾虽然不是何祺,随时需要把握裴洛的动向,却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知道这一天是徐卓他们例行外出采购的日子,便也去了市中心。   计划一科的工作即将结束,徐卓他们此次出来就是打算买些土特产带回去,何祺的任务不过是带着他们在几家较大的商行采购。他们想着有一整天的时间,也不着急,自然慢慢的比较挑选。蒙自的市中心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裴洛哪里不曾去过?况且各家商行的东西供应商就那几个,故而差别也并不大,裴洛很快就买好了,又与何祺说去对面的一家店里逛逛,不会耽搁多久,让他们也不必着急,何祺看过去却是一家专卖洋酒的店面,知道她每次出来总会买酒,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喝,不过是中午用餐的时候拿来配菜。蒙自这里盛产各类蘑菇、芦笋,味道浓郁而鲜美,裴洛想着菌类应该配鲜爽的干白或者香槟,便细细的挑起配菌类的美酒来,服务生对这个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破费的女士印象深刻,连连推荐他们新到的稀罕货色。   金斯吾也奇怪,看不出她一个女人却是喜欢喝酒的?他故作随意的走进店面,也挑起干白来,见她已经让服务生拿了数瓶酒放在柜台上细细的阅读标签。这次见她是一身蓼色洋装,衣襟上别了一串月白色的缅桂花,比起上次的戎装来更见秀丽温婉,缅桂花淡雅的香味若有似无随着她的举止悄悄荡漾,四处释放。他小心观察她挑了半天,最后是拿了一支霞多丽香槟,不由要想她会什么时候喝,怎么喝?他不像萧从雨对她下意识的无视,惜言如金,见她就要出门立刻不假思索的伸手便拦住了:“小姐似乎对葡萄酒颇有研究,可否帮鄙人一个忙?”   裴洛惊讶的转过身,好奇的打量面前这个军人,她不过是蒙自的一个匆匆过客,他看上去并不像她能帮得上忙的人。金斯吾见她停下脚步打量自己,眼神中并没有反感,认定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便继续说:“鄙人想请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吃饭,他们喜欢舶来的西洋酒,可惜鄙人对此不甚了解,方才看小姐挑起酒来驾轻就熟,似是行家,故而冒昧请小姐帮鄙人这个忙。”   裴洛对于挑酒自负有几分眼光,只是从没人注意过这一点,蒙自这家店虽然小,难得的是酒却齐全,现在有人请教,自是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意外之喜,果然认真替他挑选起来,又打听他都要配什么菜,什么样的客人,可有女客等等。金斯吾见她心无旁骛,指点解释到关键处的模样自信的有趣,他原本预备好用来应付尴尬和冷场的说辞根本不用出口,更是喜欢的紧,恨不得就对她直言想请的客人就是她。   何祺见他们东西挑的差不多了,裴洛还没回来,不由又向那爿店面张望,这才发现有一个背影却有些眼熟,他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竟然真是金斯吾。金斯吾烦他没眼色,难道没看见他们相谈正欢?索性大大方方的跟他打招呼:“何副官?怎么也来买酒?”   何祺直觉金斯吾并非巧遇裴洛,不过他也没想到金斯吾是当真单纯对裴洛本身感兴趣。金斯吾是二公子的心腹,又是大公子准太太候选人之一金小姐的堂弟,他不早不晚,在计划一科即将离开蒙自的时候来接触裴洛其目的势必不会那么简单。是想借她来打探三公子的底细还是想对她暗示什么?假如他是为了二公子来打探消息,那他大概要失望,三公子就算想告诉裴小姐什么秘密,裴小姐还未必愿意听呢。何祺倒不太相信金斯吾会是大公子的人,况且大公子跟这位裴小姐似乎也扯不上关系。   “卑职是总司令的侍从,为总司令办事理所当然,金师长贵人事多,如何也有雅兴亲自来这种地方?”何祺不动声色的说。   金斯吾知道何祺在装傻,也不跟他多说,直接就对裴洛发出邀请:“这位小姐,多谢你帮我挑酒,鄙人知道附近有家饭店很特别,不知是否有幸请小姐移步去那里品鉴一下这瓶酒?”他说着举起裴洛刚挑出来的那支酒,何祺一看居然是苹果白兰地,险些晕倒,她居然挑了一瓶这样的烈酒,是真的想醉死吗?裴洛见他这个表情忍不住笑道:“何副官,你急什么,这才是我的酒,请你帮我放到车上去。”何祺这才看到她自己挑的是一瓶绝甜白香槟,应该是打算用来睡前安神的。   “不知道先生说的是哪家饭店?”裴洛倒真有了兴趣,金斯吾不比那天演习灰头土脸的模样,俨然一个颇有风度的绅士,她并没认出来。蒙自较好的饭店她应该全都去过,不太相信还会有漏网之鱼。   “假如小姐及同伴方便,鄙人可以带路,离这里很近。”金斯吾彬彬有礼的说。   “有何不可?”裴洛居然一口答应下来,她最近实在烦闷,为了解脱什么样的机会都愿意尝试,就算是偶尔的放纵,只要无伤大雅又有何妨,说着她又看看何祺:“何副官,一起去,我可不想离开蒙自的时候还带着遗憾。”   金斯吾所说的这家饭店居然是地道的法国菜,就在蒙自城郊的碧色寨,这里是法国人留下来的一个小车站,地方虽小却海关、邮局俱全,甚至还有西洋各国的火油公司中转站,这里的寸轨铁路通向越南,他们到达时,车站的法式老钟上还标着Paris字样,罗马数字显示此时正好是十二点。饭店是黄墙红瓦的法式建筑,暗红的木制百叶窗,窗下是一条两边长满花草和高大的仙人掌科植物的小道,意外的幽静。   六个人刚好坐满一张餐桌,金斯吾自然要和裴洛对面而坐,剩下的人里面徐卓只肯面对小于,他也很有技巧的这样选择了,何祺不得已和彭美娜对面,心情之抑郁无可告人。   他们要了郁金香形的高脚杯,白兰地盛在这种杯子中香气可以慢慢释放,无需太多,只要斟满1/4杯。裴洛拿着酒杯缓缓倾斜转动,看那琥珀色的液体被她慢慢摇醒,再接近唇,用舌头在酒面轻轻的与酒摩擦一下,只是一小口,就让它停留在自己的嘴里面,吸一口气,再咽下去,椴树花、葡萄花、紫罗兰、香草的芬芳混合着橡木的浓郁味道瞬间在鼻腔与口中翻腾,这奇妙的感觉叫人陶醉。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她惯于分分钟享受现时的美好,以抵消随时可能在下一秒来袭的剧痛。   金斯吾从来不是个追求物质享受的人,尽管他具备这种能力和品味,他见过太多一掷千金,醉生梦死的人,只为那一瞬的快意释放,忘掉现实的空虚和残酷。然而现实就在那里,只要你有一刻清醒就逃避不了,他更愿意尽力去改变它,而不是看着它堕落。裴洛的那些言论让他相信她不是个只会享乐的娇小姐,她只是无力改变,尽管如此她仍然宽容的热爱着这个世界,单看她享用这杯白兰地的态度就可以知道她对于生活的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大家如何看,其实可以把这篇小说当做我们所能经历的最最琐碎的生活,并没有如此多的波澜起伏。。。 既然有人提到孙立人,就来贴一张哈   ☆、第30章 作者有话要说:  悬赏留言!   几个人彼此自我介绍一完,何祺就在提防金斯吾的举动,只剩下几天,他可不能再让裴洛出什么意外。金斯吾却并没什么特殊的表现,不过是一般的寒暄,然而其态度主动亲切大不像一师之长,着实可疑。徐卓他们一向是不管这么多,他们也知道时局敏感,多说多错,索性就不说了,偶尔应酬几句也全是无关痛痒的天气风景之类。裴洛欣赏金斯吾恰到好处的热情,对自己挑的苹果白兰地也很满意,虽然大家不怎么说话她也不甚在意。   “裴小姐果然是专家,此酒回味悠长,看来我该带几瓶回去,”金斯吾笑着说。   “酒逢知己吧,金先生应该也是专家,小女子倒是献丑了,”裴洛不在意的回答又好奇的问:“这里为何叫碧色寨?”   “裴小姐请看看窗外的景色,”金斯吾说。   裴洛顺着他的指点看向落地的玻璃窗,这家饭店位于此处的制高点,从窗口望去如洗的碧空之下是层层降落的山谷,淡蓝色的山峰远近错落,树木葱茏,大大小小的海子深邃幽蓝的散落在峰谷中,一条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铁轨自遥远的天际蜿蜒伸展到脚下,果然好一片碧空碧水。   “当年驻扎在此的法国官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景色,于是就给这里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碧色寨。”金斯吾娓娓道来。   “原来如此,”裴洛喃喃,原来男人不仅仅可以粗鲁,更可以浪漫,那个法国佬不知当时是如何迷醉,才为此地起了这样一个梦幻的名字。“金先生对此地很熟悉吗?”她又问。   “闲暇时会来这里坐坐,看看风景,”金斯吾舒适的靠在法式高背雕花椅上悠闲的说:“也是一种难得的轻松。”   “真可惜,这样的地方我却是第一次来,”裴洛语气中有些伤感,他们即将启程,恐怕再没机会来这个美丽的小站了。   “裴小姐何必伤感,你若想来,金某乐意随时奉陪,”金斯吾看着她,眼中闪着期待:“蒙自虽然偏远,却是有机场的,只要到了重庆,便有直飞的客机,过来极是方便。况且此地四季如春,任凭何时过来都可以欣赏到如此美景。”   “当真?”裴洛已然回过神来,她微笑着又抿了一口杯中的美酒道:“多谢金先生美意,不过我还没那么贪心,此等美景哪怕只能看上一眼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并未奢望过攫在手中不放。”她已知道太多的东西不属于自己,因此尽管遗憾也能淡然面对,这种态度无疑可以让她过得更轻松,同时也许也让她损失了一些机会,金斯吾却不想就这样放过,他举起杯子将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裴小姐果然洒脱,不过这样的美景谁会不想抓在手中不放呢?如若可以,又为什么不去试试?”   何祺绷紧了神经听两个人对话,这个金斯吾在打什么哑谜?还好裴小姐并不像要搭腔的样子,已经开始动手吃甜点了。裴洛没想到甜点居然是装在玻璃杯里的Souffle,自从回国她就不曾吃过这种鲜奶和蛋白做的小点心,只要稍微一碰就会融化,留下满口奶香,令她赞不绝口:“太正宗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吃,这个可一定要趁热吃呀。”   金斯吾学着她的样子尝了一口,仍紧追不放:“金某在东都却是居无定所的,他日回东都不知可否去拜访裴小姐?”   裴洛回答:“金先生太客气,在座的诸位今日皆蒙金先生款待,倘若金先生去东都恐怕都要抢着回请金先生呢,我们这么多人只怕到时候金先生会烦呢。”   金斯吾觉得她回答的太狡猾,只说大家一起回请,难道是暗示不会单独见自己?   何祺已经旁敲侧击的说:“金师长回东都不是一向都住在金老爷子的公馆?怎么能算居无定所?”   “是大通洋行的金老爷子?”彭美娜突然发问,眼神中多了一丝热情。   “彭小姐说的对,”何祺点点头。   裴洛却想起来了,她问金斯吾:“可是金悦琳小姐府上?”   “正是,裴小姐也认识鄙人堂姐?”金斯吾越发满意,那代表今后他接触她的机会可以更多。   “只是舞会上见过几面,并不熟悉,”裴洛回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令堂姐观之可亲。”   金斯吾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对裴洛说:“也算巧合了,鄙人刚好有点东西想带给堂姐,不知裴小姐可否帮个忙?”   裴洛嘴角一弯:“金先生今天可是第二次请我帮忙了。”   金斯吾也笑了:“是啊,说来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蒙自这里因是海关,好多舶来的货物比东都还要时新,堂姐喜欢的一款香水,今日鄙人刚拿到货,想麻烦裴小姐带给她。”   何祺的声音已然越过中间隔着的徐卓抢先飘了过来:“裴小姐未必方便,师长何不请别人代劳。”   金斯吾容忍他多时,早看他不顺眼:“裴小姐还没说话,何副官怎么知道不方便?别人岂有裴小姐细心谨慎?况且我还想托裴小姐问候堂姐,何副官也觉得不方便吗?”   何祺倒是很镇定:“卑职不敢,卑职是担心裴小姐受累。”   “何副官管得太宽了吧,是一瓶香水又不是一箱,你以为本师长在走私货物吗?”金斯吾冷眼相对,这个何祺既然不识好歹,就别怪他摆师长架子。   裴洛不愿见他们闹翻了,连忙打岔:“金先生,这里不是滇南军的营地,没有什么师长副官,女士们可都禁不起你吓唬呀。”   金斯吾横了一眼何祺直接打发他走人:“何副官去给我的车加一下油,”他说着就扔过去一串钥匙,何祺不得不忍气出门,他这才回答裴洛:“几位小姐于危急之际赴滇南,勇气可嘉,该不会轻易被金某吓倒吧?金某一介武夫,失礼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哪里?金师长是滇南军中有名的儒将,怎会失礼?”彭美娜接过来说:“我们在东都就久仰威名了,今日一见才知道传闻还不够切实精彩。”   金斯吾惊讶的看她,也不答话,倒是徐卓觉得场面不太对劲,插了几句话缓和了一下气氛。他们回去的时候各怀心思,仿佛天际不容错过的景色——缅式寺庙的塔尖、平原、远山、落日都综合在一幅图画上,晚霞的色泽复杂而微妙,就像几人此刻的心情,与喜怒都无关,却也有莫名的情绪无法平息的激荡翻腾着,是想要了解、得到还是反抗、放弃?      ☆、第31章(坦克兵)   裴洛他们回重庆的飞机从军用机场起飞时,萧从雨刚从坦克里爬出来,他一身厚重的作战服在闷热的坦克里待了一个小时几乎全湿透了,摘下头盔的时候,金斯吾也刚从另一辆坦克里爬出来,一边向他走过来,一边还用手遮住了刺目的阳光,抬头仰望。他们头顶的天空中一架墨绿色飞机正渐渐远去,萧从雨见他神情惆怅,还不曾发问,金斯吾已经开口:“财政部的人今天回去,从雨,你何必对裴小姐有偏见?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她可比若梅要懂事。还是你想给三公子不痛快?裴小姐根本就不喜欢他,你岂非多此一举?”   萧从雨心情复杂的看着天际:“斯吾,你看不出来吗?她谁都不喜欢。”就此事而言,萧从雨和裴洛正是同一类人,永远不会轻易爱上谁。爱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过于强烈的感情,一旦投入就会熊熊燃烧,不到烧成灰烬则难以停下,在他们看来这种情感无比纯洁,只有这样的热忱才能够保持,可是他们潜意识中也害怕这种爆发的热忱,认为它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可以六亲不认,可以黑白不分,绝不该被放纵。   她不喜欢,因此没有人可以控制她,她就可以无情无义,可以没心没肺。   这样的个性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算不上很危险,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算不上很安全。爱情不需要头脑,更不需要控制,可是这位裴小姐本能的在控制自己,爱上一个如此理性的女人是件危险的事情,萧从雨直觉金斯吾就处于这种危险之中,同时认为很有必要给他提个醒。他知道再也不会有杜若梅那样的女子让他来爱了,金斯吾认为裴洛比她懂事,那是没错,可是原本他就不需要她懂事,他只要她单纯的享受就好,可是现在他悲哀的发现他做不到,所谓理想的妻子难道就应该像金斯吾所说的那样懂事吗?   裴洛的确是因为谁都不喜欢,才可以这样冷静的置身事外。假如你把自己当成演员,这世界是个悲剧,假如你把自己当成旁观者,这世界是个喜剧。裴洛心中明白的很,她不要当演员,更不愿命运来摆布,她只想冷静的坐在观众席,偶尔配合的大笑或掬一把同情的泪。   萧从云得知他们去途辛苦不顺,回来特意安排了飞机,先是小飞机到重庆,到了重庆就有舒适的大客机回东都了,何祺自然是一路陪同照顾,结束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特殊任务。徐卓回来之后顾不上休息,马不停蹄的就将准备好的报告报了上去,他等了半个月也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给署长打了个电话,署长却说预算已经批准了,因为最近诸事繁杂还没来得及通知他,接着自然是一番安慰表扬,又说他们此行辛苦,总长是知道的,让他安心工作,就无需再关心此事了。徐卓明白自己的工作算是做到位了,虽然未必有什么结果,责任却是可以卸掉了,心情立刻轻松了许多,同时也下定决心今后轻易不能出差,就算出差也不能带彭美娜同去。旅行固然可以考察一个人的品性,但是这种考察方式其累无比,尤其是作为一个带队者,徐卓暗地里认为长辈的话没有错,用这样的方式来考察未来太太应该很有效,不过一般人还是算了。   中央政府的反应没有超出萧从雨的预料,他最后果然得到了那笔预算,与设想的数额相差无几。这原本就是结果注定的大人物之间的一场权力角逐,辛苦纠结的却是一向被藐视忽略的小人物,谁说民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民众不过是历史的被创造者,他们连滚带爬的为生活驱策,徒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彭美娜不适应连续的飞行,耳膜涨的厉害,那种闷痛叫她心慌,徐卓为了让她舒服,开始让她坐在窗口,然而她从舷窗里看见了起飞全过程,越发惊慌难受,到底还是换回走道上的位置。他们在数千米之上的云团上飞行,她就捧着手帕呕吐,徐卓庆幸小于只是紧闭着眼睛休息,她才是最脆弱的那一个,却一直努力的硬撑着不拖累他们,否则他真是无法应付。   裴洛走出东都机场时不由吁了一口气,一路平安,萧从云总算没安排什么她接受不了的惊喜,她因此心情轻松,压根没注意到汽车夫老宋神色慌张。老宋一拉开车门就毫不意外的听到裴洛的惊呼声,原来车厢里从底至顶堆满了大捧大捧的香槟玫瑰,无边无际的花朵争相拥挤着遮住了车窗和座位,就要涌到她面前,一阵阵馥郁甜蜜的玫瑰香还带着露水的清新溢出了车门,立刻就充斥了她所有的感官。裴洛长途跋涉,连发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有满心无奈的听着老宋嗫嚅:“这,这,这是司令送来的。”裴洛一愣想起的却是萧从雨,随即又觉得荒唐,她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此司令非彼司令,定然是萧从云。果然花丛中的卡片上还写着虽然无法亲自来接她,还请她接受这些玫瑰就当做他给她甜蜜的欢迎。   裴洛一手按住帽子,感觉头又开始痛了,她想起香槟玫瑰的花语身上滚过一阵恶寒——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想你是我最甜蜜的痛苦,和你在一起是我的骄傲,没有你的我就像一只迷失了航线的船。倒真像是萧从云这个花花公子会说得出口的话,只可惜她不愿意听,更不想带着这堆玫瑰回家,裴夫人势必要仔细询问。她简直不明白世界上何以有如此自以为是的人,一股脑的肯定对方会接受自己的心意,他知不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叫话不投机?   萧从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照例无视,她离开的这两个月叫他有了一种新的体验,那就是思念,这代表终于有人在他心中扎下了根,从此他不可能再放得开,要么完整的得到,要么连根拔除,以他的性格这等于没有选择,结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得到。他耳中听着部下们在例会上依次报告,思绪还能抽空开个小差,煤炭公司就要开始运作了,莫思逊提过的那家美国医院九月份也要开到南平去了,他说到时候就接了裴家母女回南平,路上还请他多多关照,这是在暗示他不必再打裴洛的主意?他是应该关照关照,好让她们暂时回不去,当然方式务必要巧妙,不能使人看出他的意图。   老宋看着裴洛觉得她比往日多了些沉着冷静,为了乘飞机时通关方便,他们一路都穿着制服,此时还不曾换下。裴洛想了想对老宋说:“先去一趟四平路的金宅。”老宋问:“是大通洋行的金老爷?”裴洛说了声是,车子便直接向着四平路而去,她打算索性先去给金悦琳送香水,然后把花处理了再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坦克兵   ☆、第32章(我想你和做朋友)   从机场到四平路的金家大宅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裴洛一路上飞机坐得拘束,手脚都麻木了,此时就歪在后座上阖目小憩。老宋见她睡了,车子开的越发小心,不仅速度慢了,但凡路面上有个小坑石子都要避开,裴家其实没这么大的规矩,只不过老宋是看着裴洛长大的,裴洛又和自家女儿碧枝一般年纪,却从没摆过什么小姐架子,最是温和宽容,故而平日里总是不自觉的当她是小囡,不舍得她磕着碰着。也许是因为车子开得太平稳,老宋在金宅门前停下时,裴洛也没有醒。   姜副官早就候在门口,一见车停马上快手快脚的奔过去拉开后排的车门,里面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一个灰绿色制服的女子正毫无规矩的斜倚在香槟玫瑰的海洋中,显然是在沉睡,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萧从风步履如风已然疾步而至,他边走边端正头上的军帽,丁点没注意到姜宁阙的失态,直接就越过他身边,弯腰进了车。   萧从风在扑面而来的馨香中险些直接扑在那个娇小的身影上,他迅疾从纷乱的思绪中警醒,手疾眼快的一把撑住了车座的靠背,皱着眉头刚想喊姜副官就发现船帽下那张安静甜美的面孔竟然是裴洛,她的气息比玫瑰还要甜蜜,唇是诱人的珊瑚粉色,他从没想到过可以离得这样近,更没想到可以看得这样清楚。   老宋已经下了车,惊慌失措的和姜宁阙交涉,裴洛在这片混乱中茫然的睁开双眼,惊奇的发现萧从风正从头顶上方注视着她,眼神一点也不冰冷,还充满了柔情,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伸出一只手用力揉了揉眼睛,萧从风的笑容越发清晰:“裴小姐没看错,鄙人萧从风。”   原来他们今天乘的都是黑色别克,这种车外型庄重,车内的空间大而舒适,是很多政府官员中意的公务车,裴总长也不例外,萧从风因为它舒适便利又不引人注目故而也当做在东都的常用车,为了方便,往往连军牌都不挂。他今天拜访完金老爷子,姜宁阙便让勤务兵去把车叫来,遥遥看着一辆黑色别克掐着点过来了,想当然就是萧从风的,巧合的是他们的车车窗上都蒙了同款的米色车帘,姜宁阙连疑心都没起,司机、车牌也一律没细看跳下去就拉开了车门。   萧从风仍是双手撑在座椅靠背上的姿势那样近距离的看着裴洛:“裴小姐公干刚回来?”他见她一身制服,神色疲惫就猜她是刚从滇南回来。   裴洛不自在到了极点,立刻就想起身,偏偏一动脚就又痛又麻,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想必是刚才在车上睡得姿势不对,既然动不了了只好乖乖回答:“是~大公子怎么会在这里?”她的意思是萧从风怎么会在自己的车上。   萧从风见她动则皱眉也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第一次失控的利用这场意外更加接近她:“我来拜访金先生,裴小姐也是吗?”   裴洛这才知道金家已经到了,连忙摇头:“不是,我是来找金小姐的。”   萧从风不知道她还和金悦琳有来往,不禁问:“哦,裴小姐和金小姐很熟吗?”   裴洛仰着脖子,腰背酸痛,感觉马上就要支持不住陷到那堆碍事绊脚的玫瑰里去了:“呃~不太熟,我是受人之托,给金小姐送一瓶香水。”她刚说完就觉得这样的说法很容易引起误会,金小姐不是萧从风的预备新娘么?急忙又解释:“是她在蒙自的堂弟,大公子能否让我起来?”   萧从风目光灼灼,似乎在审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她去蒙自不是财政部公干吗?怎么又认识了金斯吾?金斯吾和她已经相熟到如此地步了?那是不是代表她和萧从雨也如此熟悉?他知道三弟一直在追她,为了她身后的财富和关系,难道二弟也动了这种心思?他不是除了杜若梅一向目中无人的吗?那小姑娘死得那么惨他也可以放的这样快?   杜家因为杜若梅被总统疏远了很多,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杜局长大受打击,一病不起,想必杜若柳更是恨萧从雨入骨吧。他这个二弟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明明可以借杜家联合总统的力量打击异己,却任凭杜若梅和杜家脱离了关系,现在杜若梅死了他也不动声色,杜家算是被他害惨了,白白赔了这么一个女孩子,既没沾上萧从雨的光,也没能把握好转瞬即逝的机会以增加自己在总统心中的分量。所谓悉心维护的纯洁爱情换一个人来看或许也有阳光下不能细究的层层阴影,萧从雨再不醒悟只怕会更加孤立。   裴洛因为这个费劲的姿势背上已经开始冒汗了,她突然发现萧从风看着满车的花似乎还有话要问立刻下意识的就说:“这些花是送给金小姐的。”   萧从风显然不太相信,似笑非笑的说:“哦,这么多?裴小姐很大方。”   裴洛言语先于思考立马又回了一句:“宝刀赠英雄,香花献美人,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几朵花算得什么。”   老宋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表情称得上惊骇,姜宁阙不知所措的瞪着他,觉得责怪他的理由并不充分,直到又来了一辆黑色的别克才小心翼翼的靠近一步提醒:“军长,我们的车来了。”   裴洛东拉西扯的一通胡乱掩饰说得萧从风忍不住笑出声,姜宁阙被这笑声震住了,他有多久没听见大公子这样轻松的笑了?萧从风终于直起身来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只是俯视着她的目光中尤带揶揄:“不急,我陪你送花进去。”裴洛倒没反对,反正她一个人也拿不了这么多花,他愿意帮忙就让他帮,赶紧帮完了她好回家休息。   金悦琳想不到堂弟会托这位并不相熟的裴小姐来送东西,很有些意外,这位裴小姐只见过有限的几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堂弟怎么会想到让她来?若说带香水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么多花又是什么意思?裴洛见了金悦琳倒很轻松:“金小姐是否觉得我冒昧?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很想和你做朋友,可惜一直没机会多聊,恰好金师长托我来,我就借花献佛,金小姐该不会责怪吧?”她微笑着望着金悦琳,明明一脸倦意,目光却友好而直率,香槟玫瑰和一身的灰绿色都是沉静收敛的颜色,却又奇异的调和,反而衬得她整个人干净明朗。   金悦琳不曾遇见过这样莽撞的寒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谨慎的说:“裴小姐自谦了。”   裴洛毫不在意的抱着玫瑰继续说:“我是急性子,妈妈常说我做事太快,有时候快得不过脑子,会吓着人,金小姐有没有被我吓着?”她说着眉眼一弯,露出一个颇具亲和力的笑容,“你要是吓着了,一定得告诉我,我可是还想和你做朋友呢。”   萧从风看着她温柔的固执,心底里那点温情不由自主的全被她勾起来,她何以能像个孩子般心无城府的去交朋友?何以这样简单直接的去要求别人的友谊?   金悦琳脸上的诧异渐渐消退,社交的笑容被真心的笑容所取代,这个裴小姐直率的有趣,简直像个小顽皮,却有些像堂弟,在外面无论怎样正经威风,回了家也是一副毫无保留的亲切模样,她柔柔的回答:“我没被你吓着,斯吾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欢迎你以后常来玩。”   裴洛高兴的随手将怀里的玫瑰抛在沙发上,就上前拉住了金悦琳的手跳起来说:“那我可真的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大公子再次登场~~ 裴洛:“我想和你做朋友~~”   ☆、第33章(萧老大的严肃照一张)   日军自二月在华北进攻受挫后,就与萧从风的华北军形成了僵持的局面,他们转而攻击晋中的武垣,当地的军政府有的是经验,别的都不管,唯独将发电厂所有重要设备隐藏的隐藏,带走的带走,还决襄水倒灌了煤矿,日本人来了也是待不久,只好又撤回东北据地。他们得不到好处,竟然丧心病狂的施放了芥子毒气。   萧从风的部队是吃过毒气的亏的,警醒的很,及时做了防护,仍是有十余人吸入致病,然而晋冀地区的百姓却没有任何准备,再加之华北地区春季风力大风速急,仅仅一天时间就有上千人中毒。   芥子气一向被称为毒气之王,它直接损伤组织细胞,对皮肤、粘膜都具有糜烂刺激作用,吸入毒气的的人皮肤红肿烧伤,出现水疱、溃烂,呼吸道粘膜发炎坏死,就连眼睛、造血器官也不能幸免,这种毒气最恶毒的地方在于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受害者得到的是终身的痛苦。   萧从风的军部所在地区多有平民中毒,其惨状无可描述。萧从风把华北当成一个机会,进可以收复东北,退可以据守晋冀鲁豫四省,这片疆土将是自己的天地,疆土上的人民也是自己的人民,他所期望的源源不断的战斗力和财富均出自这片疆土,故而他没有漠不关心的坐视不理,而是积极采取行动救助。进入四月之后战局渐趋缓和,他便回到东都疏通关系,他不缺兵将,收复辖区内的重要城市后又大力发展当地的工商业,经济上也不十分掣肘,却唯独缺少医药,这些东西向来是从东都及以南的城市进口。西洋人为了确保他们的资产安全,从不肯冒险将轮船开到中国北方的海域,而东都拥有距离萧从风最近的一个海关,他急需的药品和防护器具便从这里登陆。   金诚学过中医,却发现西医有更大的利润空间,他的大通洋行因此把医药项目当成业务重点之一,不但招募了众多医生,东都各大医院的院长也多半与他关系良好,萧从风之所以对金悦琳若离若即就是为了不与金诚交恶,他接受了现实,并未因此而无奈。比如细菌战和毒气战早在1925年的《日内瓦作战议定书》中就明确禁止使用,日本人签了字又如何,照样明目张胆的在中国施放。你可以认为他们不道德,然而战争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又如何要求参与方的道德水准?一切的无奈和妥协不过说明己方的虚弱和不堪打击,萧从风承认他还不具备藐视一切的能力,不过他终将具备,也必须具备才能补偿他所有的退让。   东都夏日的午后常有雷阵雨,萧从风坐在办公桌前签署命令时听见轰隆隆一阵沉重的雷声滚过,然后大雨就密集猛烈地倾泻下来,它急促的敲击着地面、窗户,倒翻了豆子一般连绵不断的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恰如那天的鞭炮声,他停下笔,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想起了这些年来过的最有意思的一个新年,也想起了裴洛。   “报告!”门外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他沉声回答。   “军长,最新战报!”东都的条件不比华北,萧从风虽然不便把指挥部搬过来,也有一套精简的军政班子随行,每天就在武宁路上这个小小的院落处理华北的事务,华北那边自是每天一封战报报个平安。小卢从夹子里拿出电报放在他桌上,转身退出房间。他望着她训练有素的背影想起同样一身制服,裴洛的身影就懒散随意的多,不过,也窈窕婀娜的多,他是否可以将那样一个特别的身影也收罗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不知不觉中他的脑海里晚晴的影子在渐行渐远,越来越清晰的是别的女人的影子。   ‘倭寇未有举动,我方一切正常。’电报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的内容,他闭上眼睛,倾听着雨滴冲击竹梢发出整齐而有力的沙沙声,已经五年了,晚晴真的要告别他了吗?金悦琳是个好姑娘,温柔知礼,宽容体贴,从不主动要求他做什么,却总是在关键时刻默默的帮助他,他几乎就要被她感动了,假如不是有金诚那样一个强势的父亲,她大概更容易使人产生爱慕。然而裴洛?他于冥想中仍会动容,为什么他要遇见她?假如她不出现,他的生活会简单的多,他可以带着对晚晴永久的缅怀去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可是她出现了,把一切都变得混乱,她占据了现时还让他放弃缅怀过去,他不相信自己会爱上她,却又时刻想把她放在身边,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惊奇和着迷,他很愿意把她塞在口袋里随身带走,然而同时又很明白这绝无可能。她不会喜欢一个鳏夫,更不会喜欢一个姓萧的人,她太清醒,早早就把他们当成危险人物,远远的做了标记,除了社交的礼貌不肯给一点真心实意。她为何就不能过得糊涂一点?为何就不能像老三那些女朋友一样更加热情?老三那些玫瑰她眼睛不眨的就编了谎话送人,可是就算这样金悦琳还是对她有好感,自然真正的友情不需要礼物来坚固,可是他也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什么能成为朋友?   也许爱情和友情一样,只有一见钟情才不需要理由,才不需要斤斤计较。之所以那么多人不再相信一见钟情,只不过它太难得,所以大多数人被迫屈服,计较爱的真假,计算爱的代价,就算自私也只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正确的人远不该是身边这一个,从此天涯之大再入不了他们的眼,只有蝇营狗苟的无数个琐碎瞬间。然而生活还在继续,幸福的人想要继续幸福,不幸的人还要挣扎着不幸,除了命运,还有什么能够给出解释?   萧从风扯开风纪扣,慢慢踱到窗前,那几杆修竹和肥硕的芭蕉在暴雨中越发青翠欲滴,视线开阔的院落里是一方青灰色的天空,雨还在不断的飘落,声势已经没那么大了。他其实颇喜爱这样的阴雨天,因为少有人来打扰而格外的安静清冷,这样的天气里应该停下工作,去拥抱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一同呼吸雨水、青草和落叶的气息,那该是涩涩的、清凉的、却又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增加裴总长图片一张)   财政部的工作说起来风光,其实收入并不高,不过是福利好,员工的子女皆有免费的学校可上,一年有两个月的带薪假期,年底还有双薪,若是在地方财政厅,季末说不准还有各种名目的奖金,中央就是吃了缺少这一块的亏。徐卓是科长月薪不过30元,彭美娜更是只有18元。徐卓应付人情往来、抽抽香烟倒也够用,彭美娜就不同了,她每月穿衣买化妆品跳舞吃零食皆舍得小费,从不吝惜,一到月底不免手头紧张,幸好财政部还提供一日三餐否则她大概要挨饿,然而她以为女子从15到45岁这段时间要格外舍得对自己下本钱,需得从里到外全身心的光彩夺目,才有待价而沽的资格,因此她花钱花的心安理得,从无半点犹豫。这天上班,她见裴洛一身米色洋装,宝蓝色浅帮单鞋,极是简单利落,唯有唇是美妙的桃粉色,走近了还有一股淡淡的水果香味,忍不住问:“裴小姐用的唇膏是什么牌子的?”   裴洛笑了笑答道:“lipflame的水蜜桃。”说罢从包里拿出两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来,“咱们在滇南的时候我就买了一支,谁知妈妈在东都也给我买了两支,是橘子和西柚的,用不完也是浪费,你们两个一人一支拿去用着玩吧。”   这牌子彭美娜虽然听过却显而易见的买不起,心中不免暗恨同人不同命,她接过唇膏爱恨交加的回到座位上发狠自己并不比裴洛差,凭什么连唇膏都用不起?她一定得嫁得好!不是说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吗?她得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不能随随便便便宜了哪个小开。然而她所接触的人最多的就是小开和只想揩油的已婚中年男子,再仔细搜寻翻找,却只有金斯吾最符合要求,她该找个机会去和金小姐接触,金斯吾要是托自己送香水该多好,为什么人人都注意裴洛?难道就是因为她家有钱?   她不知道裴洛可以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生活,就算没钱了也不会像她想象的那般介怀。裴洛从小就过的宽裕,裴总长自从这个宝贝女儿出生就为她开了一个户头,每年都会向银行存入一笔固定的资金,待到她回国数额也是不菲了,况且母亲也是不缺钱的,她自然从无这方面的压力。   裴总长的理念说起来很是西化,裴洛刚开始上学的时候裴总长就让她自己管零花钱,就比照财政部一个科长的一般收入,且很人道的每年递增10%,自然足够她使用,只要是正当的用途裴总长就从不约束她花的时间和方式。刚开始,裴洛毫无概念,只知道可以买吃的玩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不到半个月就把一个月的额度都用完了,这下才知道原来钱这种东西一旦你抛洒惯了,再去过那种量入为出,捉襟见肘的日子就难了,她那时还太小,不懂这些道理,花完了也不觉有愧,自然而然就去找裴总长要。裴总长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问:“洛洛小公主,告诉爸爸你都买了些什么呀?”   她就掰着指头努力的回想:“画册、巧克力糖、冰激凌、玻璃球、小乌龟、还有金鱼。”虽然只有物品名而无数量,却并非她故意遗漏瞒报,而是根本就不记得买了几次,买了多少,况且她有时大方还会请客,总不见得还记着要清点人数。   裴总长笑了:“你把乌龟养在哪里了?还有金鱼,爸爸没看见你房间里有鱼缸啊。”   “乌龟在床底下,金鱼在花瓶里,”她奶声奶气的回答:“爸爸,我想要一只金鱼缸,把它们都养在金鱼缸里好不好?”   “好啊!”裴总长摸摸她的头又说:“爸爸一会带你去荷花市场挑一个最好看的金鱼缸。洛洛小公主,告诉爸爸今天是几月几号?”   “三月九号!”她兴高采烈的举手回答仿佛在课堂上抢答老师的问题。   “爸爸三月一号发薪水,洛洛小公主三月一号发零用钱,”裴总长和蔼的看着她说:“爸爸的薪水要从三月一号用到三十一号,假如提前用完了就不能给洛洛小公主买金鱼缸了对不对?”   “嗯!”裴洛用力点头,表示她很重视这个问题,并且赞同他的观点。   “洛洛小公主的零用钱也要从三月一号用到三十一号,假如九号用完了那么从十号到三十一号就都不能买画册、冰激凌和巧克力糖了,对不对?”裴总长又问。   “可是,爸爸——”裴洛有些迷惑的抬头望着裴总长。   “假如爸爸再给你一笔零用钱去买画册、冰激凌和巧克力糖,那爸爸就没钱给你买金鱼缸了,”裴总长拿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和女儿交涉:“洛洛小公主到底要哪样呢?”   裴洛认真为难起来了,为什么爸爸之前没有跟她讲过这个问题?她真的都想要啊!   第二个月裴洛再没有向裴总长要过额外的零花钱,今后也没有过,裴总长这个倾向于自律自省的老师收了一个好学生,对于他这套看似民主实则严格的教育方式全盘的心领神会。   所以裴洛尽管从不曾因为金钱而窘迫困顿过,却也有相当的自控能力,并不会奢靡无度的挥霍。优越的物质环境让她对金钱的看法更为豁达,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她的脾气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宁愿把人和事都看得简单,既然她不想谋求什么利益,自然与人相处起来就轻松愉快。   现下裴洛只当薪水是一份零花钱,她虽然是学经济的,也没有拿着这些钱去做股票债券,一方面她认为国内这种混乱的形势金融市场已经完全沦为投机场所,是赌徒们的乐园,另一方面她一向的观点是实业才是国富民强之根本,与其拿着金钱去追求那种一夜暴富的刺激,她倒宁愿像舅舅一样和萧从云投资煤炭公司。舅舅电话里说九月份就可以去南平了,她期待得紧,从滇南回来已经整整一周了,萧从云居然没来骚扰她,倒叫她心中惴惴,仿佛这种情况反而不正常,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桌子上的电话蓦的叮铃铃的响了起来,彭美娜正在涂指甲油,被突然爆响的铃声吓得一抖,一片鲜亮的金红色全涂到了指节上,她想瞪裴洛又因为刚拿了她的唇膏有点嘴软。萧从云却已经在电话那头开口了:“洛洛,玫瑰喜欢吗?我最近一直忙,都没空去看你,你怎么也不来看我?”   裴洛好笑:“你想我又不是我想你,我为什么要去看你?”   萧从云也在电话里笑:“洛洛还嘴硬,你不想我,怎么还没过门就为我拉拢大嫂了?”   裴洛气结:“你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香水是金斯吾单送的,花是我们两个人同送的,洛洛不会不承认吧?”萧从云的声音越发得意。   “三公子未免太胆怯,想送花给金小姐就直接送,又何必借我的手,”既然他无理取闹,裴洛也就跟着胡搅蛮缠。   萧从云一点不介意她恶劣的语气和态度,还是紧追不放:“我一个人送多没意思,啊,有个好消息要通知你!明天我有空,咱们出去玩吧。”   这算什么好消息?裴洛对着话筒轻喝:“我没空!”   “哎,别急着说没空,我可是都和伯苓茵瞬他们约好了,就去划船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裴总长假如不花心,倒是个理想丈夫兼父亲哦~~~ 裴总长有话说:偶是好爸爸!   ☆、第35章(公园)   萧从云看见裴洛吓了一跳,他想裴洛这些日子一定吃了不少苦,不然如何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裴洛却是懒,只顾着休息,虽然衣服都宽松了不太合身,也懒得去做,既然说了去划船,她便穿了阔脚长裤,泡泡袖衬衫,皆是本白的细棉布料子,唯独宽宽的腰带和领巾是东都特有的蓝印花布,身后还背了一只大草帽,平添了几分俏皮。茵瞬一见就拉过她的手称赞:“洛洛,你这样穿真好看,像个水手!”夏伯苓许久不见她,此刻如在梦中,就算消瘦,就算薄妆简饰,她依旧妩媚动人,一如初见,不,比初见还要美,他不能说小别胜新婚,心情却只能这样形容,他又看了看茵瞬,仍是一副天真的女学生模样,一眼望得到底的简单,她永远没办法像裴洛那样复杂,个性中有无数矛盾交融,层层包裹,分不清哪些多哪些少,哪些明亮哪些阴暗,哪些可爱哪些可恶。他因为看不透而耿耿于怀,也因为看不透而着迷,这说明人们往往对不了解的东西格外的在意,那种执着有时被当成爱。爱可以因为不了解而开始,却绝不会因为不了解而一直存在,夏伯苓虽然迷惑却还记得三公子就在旁边,打起招呼来照样神色如常:“裴小姐身体力行,支持本地物产,岂非让我们惭愧?”   “本地?”茵瞬果然伸出手摸她的衣服:“真的呀!我刚想问,怎么华丽服装店里好似没见过这种料子。”   “这是承坪产的棉布,柔软又方便,正适合划船穿,”裴洛回答,这套衣服虽然料子不值钱,剪裁却精湛,她亲自设计了样子,又找了家中常用的老裁缝,手工费着实不少,为了更有水手的效果,还特意挑了贝壳做纽扣,故而并不便宜。   萧从云认为她品味上佳,身段也上佳,得意的笑:“洛洛穿什么都好看,不过你这么瘦不是让我心疼嘛?不行,今天咱们得吃得好点!”   裴洛充耳不闻,只管挽着茵瞬嘀嘀咕咕的闲话,萧从云也不以为意,她不理他没关系,他理她就好。他为了让她高兴,没穿制服,只穿了一身轻便的西服,可是她根本就没在意,连目光也很少投过来。茵瞬那样活泼,到了什么地方总是马上就让人看见她,裴洛却恰恰相反,她希望别人不要注意到她,她宁愿在旁边看着别人。萧从云眉目俊朗,且多年养成的军人仪态身姿挺拔,是标准的衣服架子,穿起西服来称得上风度翩翩,假如不开口,裴洛也不得不承认玉树临风这个词就是形容他的,然而一开口他就恢复了跳脱不羁的样子,他的英俊具有侵略性,并非温文尔雅的那种,这种由内而外的侵略性正是裴洛所抗拒和厌恶的,她与世无争的个性实在无法抵挡只有尽量远离。   长满细碎绿草的小径刚刚修剪过,踩上去软绵绵的,灿烂绽放的花朵随着拂面的清风四处摇曳,湖中被风吹起的漩涡仿佛美人脸上的酒窝,那一波春水就化作醇酒,俨俨的叫人沉醉。湖边几株杏花开得密密匝匝,如雾如雪,游船码头上系着一排排刷成湖绿色的小船,有四人座的,也有两人座的,他们选了一条四人座的,便向着湖心而去。   出力的自然是两位男士,他们一左一右配合默契,茵瞬看得有趣,也要试试,夏伯苓就手把手的交她,见她学得有模有样了便放开,谁知他一放手小船就滴溜溜的原地打起转来,原来茵瞬还是没有掌握船桨划动的方向和力量,如此一个反复的教,一个反复的学,两个人便是一台戏,尽管湖面上的游人甚少其余的两个人也不觉寂寞。萧从云看着坐在对面的裴洛,她正伸手放在水中抚过一丛碧绿的水草,表情平静得仿佛对面一直在盯着她看的是一团空气,他得让她开口。“伯苓,今天天气这样好,怎么来划船的人倒没几个?”裴洛却抢先开口了,似乎她知道他就要跟她搭讪。   萧从云有样学样,她不让他说,他也不让夏伯苓说:“人多不安全,咱们难得出来玩一趟,怎么能让别人扫了兴?洛洛想不想划船?我来教你。”   裴洛想不到他会如此兴师动众,居然连游客都清理了,她坐直了身子向四周望,果见别的游船不仅和他们保持安全距离,还模糊保持着护卫的队形,想必多半都是他的人,不由讥讽的说:“三公子好排场,把公园当自家的后花园么?”   “洛洛你这就冤枉我了,不就封了一个湖面嘛,公园我可没封,这样大一个公园没人走动多没意思。”他笑着回答,尽管说的轻松,给裴洛的感觉却是独断专行到了极点,怪不得听说督军最爱教训他,他的确没那两个哥哥省心。   萧从云丝毫不认为这举动过分,因为一个卫戍革新,恨他的人委实不少,虽然明面上未必敢和他较量,暗地里却下了不少绊子,甚至也有过刺杀,他不用查都知道是哪几个人,要不是督军拦着,他早下手处理了。父亲真是年纪大了不成?难道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留着这些祸害只怕将来还要麻烦,他想办法让人控制了那些人的家属,他们才收敛了些。想和他斗?他心中冷笑,也不先称称自己的斤两。这些小喽啰他还不放在眼里,真正有资格跟他叫板的只有那两个亲哥哥。   裴洛把草帽的帽檐拉下来,不看他也不让他看,他觉得好笑,这根本是小孩子的把戏,以为口中叫着我不听我不看就真的听不见看不见了不成?他索性对夏伯苓说:“伯苓累了吧?我知道划船你是无所谓的,不过做老师就不是你的长项了,咱们靠岸吧。”茵瞬红了脸,她真是笨,骑马划船,样样都学不好,夏伯苓每每都教的满头大汗,她记得在学校时于运动上并没有特别的迟钝,然而她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都会变傻,心上人连鞋带都甘心替她们系,她们又何需动脑子?她一看见夏伯苓一颗心就忍不住的扑通扑通剧跳,不要说在湖中,就算在岸上她也分不清东西南北。   “江小姐,你也不用着急,等你们结了婚有的是时间让伯苓教你。他在我的司令部里可是运动健将,网球、篮球、游泳、溜冰样样都行,你想学什么只管告诉他,花多长时间都可以。”萧从云又补了一句,这下连夏伯苓都脸红了,他无从反驳,这段时间他和茵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无可否认他已经习惯了生活中有她相伴,也决心要和她在一起。茵瞬才是他爱得起的人,在她面前他才可以毫无顾忌的自信。   裴洛扶着船舷,望着羞窘中的两个人笑:“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她想了想又说,“我们科里恐怕恐怕也要好事近了。”   萧从云接过话去:“徐卓这小子运气不错,算是熬出头了。”   裴洛不解:“你什么意思?”   “中央银行东都特等分行人事处处长新近续弦,你们那个小于就是他的小姨子,徐卓攀上她不是一步登天?”萧从云丢下船桨扶裴洛上岸,裴洛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实存在,她一直以为徐卓和小于是两厢情愿,难道背后也有这样曲折的原因?   “既然是新续弦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早就要好了。”裴洛不客气的回答。   “洛洛小公主,你这么聪明不觉得再解释下去就没意思了?别人的事情何必如此关心?你该多关心关心我,”萧从云拉着她的手不放,越发放肆的恬着脸凑在她耳鬓:“不如把这里让给他们,咱们另找一个地方说话怎么样?”裴洛不悦的侧过头:“三公子真想成人之美就送我回家。”萧从云却已经捉住了她微卷的发梢:“好香,洛洛你用的什么香水?”   “我不用香水,”裴洛反感得想打开他的手,谁知却被他一并捉住,“不用?那太好了,我也不喜欢女人用香水——”   “三公子是想告诉我你闻香识女人么?”裴洛举起草帽挡住他还要接近的企图冷冷的说:“遗憾的告诉你我对此不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1949年的公园,设施与游客,与现在区别大吗?   ☆、第36章 作者有话要说:  雁过留毛,人过留言~~   小于喜欢徐卓不是一天两天,徐卓喜欢小于却是最近的事,自从滇南回来他对她的看法就起了变化,小于很懂事,这个他一向知道,只是他没想到她比他想象的要坚韧能吃苦,尤其可喜的是她虽然家境平凡,也不像彭美娜那种女人庸俗势利到叫人厌恶,虽然比起裴洛来她不够大方,不过这也未必是件坏事,正说明了她的过往单纯。   裴洛知道了小于的背景,虽然惊讶于她掩饰的功夫一流,却并没有因此而对她有偏见。就算她是靠关系进来的,在工作上她也没有降低过努力的程度,勤奋而任劳任怨,一如最称职的科员,又何必揪住这一点不放。裴洛只是因为好奇而重新打量了一下于静的相貌,得出的结论是虽然算不上美人,却绝对担得起清秀二字,想必她的姐姐姿色应该在她之上,否则也不会做了那个什么处长的续弦,说到底在这个传统的男权社会里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都得找一个可靠的男人过活,结果逃不了可怜二字。只是不知道徐卓到底是不是因为她姐姐才和她交往的,裴洛觉得不太像,可又觉得像也没什么奇怪,他们好歹还算是般配的一对,比起许多人来他们已经算是幸运了。   徐卓拿着文件夹走了进来,见裴洛正在打字机上打东西,小于在装订去年的年报,便走到她们面前说:“小裴小于,这些先放一放,交给你们一个任务。”裴洛停下手对徐卓说:“科长,又是什么任务?我现在最怕听你说任务两个字。”   徐卓笑了笑:“小裴这话说的真没良心,工作都是上司布置下来的,我有什么办法?下周要对东都的银行进行监督检查,财政部和中央银行都要抽调人员过去,署长说了咱们科要抽调两个人,我推荐了你们,也不用做什么准备,下周一上午九点直接去花园前面的小广场集合,千万别忘了。”   彭美娜哼了一声站起来:“科长,你也太偏心了,为什么不推荐我?我至少比裴小姐有经验。”   “你去年不是去过了?就是因为你有经验,这回才让小裴去实践一下。”徐卓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文件夹放好,坐下来喝了口茶说。去年彭美娜明争暗夺的要去,他只好报了她的名字上去,同时因为怕她出去了惹事,自己也不得不跟着,今年料她不好意思再抢,谁知还是嚷出来了,不由心烦的说:“我是科长,你是科长?如果彭小姐认为我偏心可以直接去向署长反应,我自然知道怎么解释。”彭美娜不说话,署长的小舅子前些日子被一个舞女给勾搭上了,对她也就不那么热心了,她以为徐卓因此不给她面子,想发火又觉得他的话不好反驳,遂翻了个白眼重重的坐了下去,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时装杂志稀里哗啦的翻了起来。   所谓监督检查不过是走个过场,财政部和中央银行每年都换着人去下面走马观花,轮流享受奉承,不像是出外勤,倒像是去做大爷的,地方上的这些金融家们为了与政府搞好关系从来不惜本钱,务必要使各位公务人员查的舒服查的满意。   裴洛和小于上了财政部的车,先从和丰银行查起,小于却是参加过这种检查的,知道不用花力气,故而不像在办公室那样神情严肃紧张,她和裴洛共事这段时间发现她容易相处,对自己又和气,倒颇说得上几句话,她见裴洛一直在观察路线,不由笑着对她说:“裴小姐不用担心,这家和丰银行虽然有点远我们去了最多半天就可以查完,并不会很晚。”   裴洛果然看她:“是吗?不过东都的银行都在市中心繁华的地段,这家和丰银行何以这样偏远?”   “和丰银行专办近郊农户存典储压业务,面向乡镇,故而并不在市中心,”小于回答:“他们的业务量虽然大,其实金额并不高,咱们去了一向是抽查大额业务,所以不会耽误时间的。”   裴洛仔细听她讲解,不防汽车开到滨江大道时,路面上的状况忽而变得及其混乱,本来应当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乱糟糟慌不择路全在马路当中奔跑,沿街的摊贩家伙物品翻洒了一地也不管,只顾四处躲闪,她们听到砰砰的枪声不断响起,夹杂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还来不及反应,已有几个黑衣的人影举着枪,擦着车身且追且打,她们吓得抱头伏在车座上,听见有流弹打在车身上嗡的一声车厢都跟着震动起来,司机瑟瑟发抖,恨不得像马戏里表演钻桶的小孩,折叠了身体钻到座位下面去。半晌后面的车上才有人过来敲车门:“没事了,走吧,刚才是情报局在抓人。”   杜局长一病不起之后,中央情报局便由杜若柳全面接管,杜若梅的一条命让总统重拾对杜家的信任,杜若柳一来为了不辜负总统的信任,二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借此机会便严肃整顿东都的风气好扬名立威。他对自己的工作认识的很清楚,一是抓捕反政府人物,二是监控当政高官,三是搞定东都的黑社会,完全压倒他们固然不可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却是可行的。总统果然对他的魄力和效率大为赏识,只是不知道他和萧家的大公子三公子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搞情报做保密工作的人往往心思诡谲,狡兔三窟,杜若柳虽然是公务人员,却很明白这年头有实力才有发言权,萧家这三位公子手里都是有枪有钱的,要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他们绝对是稳妥的选择,本来以他的看法,萧从风过于谨慎,很难取信,萧从云过于狡诈,未必能占到便宜,萧从雨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他因为妹妹杜若梅的事情算是和他结下了梁子,唯独不买他的账。杜若梅算是杜家的一个特例,杜家人从小就生活在钩心斗角的阴谋诡计和权力制衡中,她却天真烂漫的叫人惊诧,他不知道这算是上天对杜家的补偿还是对杜家的惩罚。他宠着这个妹妹,不舍得叫她见识一点点人间的黑暗和龌龊,她却还是早早的就走了,叫他最后的一丝理想都破灭,谁叫他的理想破灭,他就叫谁的理想也破灭。      ☆、第37章(民国宪兵照片) 作者有话要说:  破十万了~~撒花撒花,鼓掌鼓掌! 民国时期骑马的宪兵   回来的时候仍要经过这条路,司机一见路口设了路障脸色又惊慌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还设了卡了?”裴洛更是注意到整条路上都已经戒了严,一辆卡车停在路当中,成群的宪兵正挨家挨户的搜查,她也吃惊了,抓什么人还需要出动宪兵?假如是一般的小混混派几个警察不就行了?正思索着车子已经开到了关卡,守在那里的宪兵哗的拉开车门,仔细打量坐在车上的人,司机一迭声的解释:“长官,我们是财政部公干的,前面刚过去那几辆车都和我们是一起的。”   杨东篱刚刚赶到,一眼就认出了裴洛,立刻走上前训斥:“财政部的车还查什么?还不快放他们过去?”他一边说一边弯腰看着裴洛低声说:“小姐受惊了,今天逃脱了一个政治犯,故而戒严,你们快回去,明天也不要从这里经过。”   司机再不敢耽搁,立刻开车走人,小于很安静的不说话,裴洛暗自沉吟,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杨东篱。她虽然不认识杨东篱,杨东篱却很认识她,杜若柳当初就是安排他照顾在滇南的那个宝贝妹妹的,这位与杜若梅交好的裴小姐自然也在他的监控范围之内,他向杜若柳汇报工作连细节都描述的清清楚楚让杜若柳满意之余对裴洛也有了印象,认为妹妹这回总算交对了朋友,这位裴小姐看来是个聪明人,为人处事倒真像是裴总长的女儿,一样的风流灵巧,上可陪皇帝老子,下可陪贩夫走卒,却也能够以诚待人,有这样的人做朋友倒不失为一桩美事。如今逝者长已矣,若梅这个曾经的朋友却值得他继续回报,毕竟是她在最后一段时间给了若梅唯一的安慰。这段感情当时就预见到后果的人只有自己的妻子,她说:“若梅和萧老二都是一意孤行的性子,他们现在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就敢目中无人,可都是容易出事的主儿,将来还不知怎样呢,你可得看好了你这个宝贝妹妹。”看?他怎么看?一个女人一旦心有所属了就算看得住她的人也看不住她的心,他再心狠手辣也用不到自己妹妹身上,本以为是放她自由,结果却还是遗憾。他从来不该心软,也就不用遗憾。   一个人一旦被安上政治犯这个称谓这辈子就算完蛋了,不独在政治上没有出路,就连一般的百姓也再做不成。只是如今的形势之下,政治不过是一句空话,什么都不如强权来的实在,别说总统和萧家眼中的政治犯大相径庭,就连萧家三个公子恐怕也绝不会达成一致意见。尘埃尚未落定,天下还未必是谁的,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杜若柳夹在当中却如鱼得水,这正是他的强项,抓谁放谁明里暗里都有一番含义,就看对方开出的筹码如何了。   今天是萧从雨安插在东都的情报人员碰头的日子,他们集会的日子并不固定,地点当然也经常更换,倒不是为了防总统而是为了防他那两位好兄弟,说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萧家三位公子在东都都有自己的参谋分部,传递收集一般的情报从来都是大大方方,而便衣就不同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就算并非机密,也不方便在阳光下展览,这些杜若柳都心知肚明,他本着谨慎的态度极少插手,尽量不成为他人猜忌的对象。今天这件事他不过是拿来泄愤,萧从雨若以为他们杜家好欺负那就错了,他会让他知道他招惹错了人。   车子一直开到文定路,小于才怯怯的开口:“裴小姐,幸好你认识那个人,不然今天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我都吓死了。”裴洛按了按太阳穴,呼了一口气回答:“我不认识他,他大概认错人了。”小于的表现称得上镇定,她有点不太相信她吓死了,同时觉得徐卓当真运气好,这要是彭美娜还了得?裴洛一向认为自己就够镇定的了,在危险和突发事件面前从来不会尖声惊叫,相反越是紧急她就越冷静,一定会睁大了眼睛警觉的看,有人说她惯于逃避她是绝对不能赞同的,她从来不逃避,她会仔细观察到底是什么会那样可怕,甚至迫自己慢条斯理的分析她如何会有恐惧的反应,她把不得不面对的黑暗恐怖放在放大镜下翻来覆去的查看,直到自己看透为止,虽然这需要花点时间,也许还会失眠,但是她认为这很值得,她有的是时间,一部分用来在别人面前装傻,一部分就用来审视内心。   因为这个意外,她们回到办公室已经六点多了,彭美娜是早就走了,徐卓却还在,见她们进来马上走过来问:“怎么第一天就搞得这样晚?我都要打电话去问了。”   “哦,刚好碰见情报局在抓政治犯,耽搁了一会,所以回来得晚了,”裴洛放下资料说:“科长怎么还不回去?”她转身过来看了一眼又说:“等我还是等小于?”   “当然是等你们两个,”徐卓被她问得忽然有些心虚:“小裴你怎么能这样问?真不厚道!”   “好好好,我不厚道,科长还没吃晚饭吧,我这里有一张西莫饭店的优惠券,你和小于去吃好不好?”她说着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优惠券来拍到徐卓手上,“现在去还不晚,我也得回家了,怎么一出外勤就有意外,我都吃不消了。”   徐卓神色严峻的点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报局到处抓人,我正要提醒你们出门的时候小心点,别乱讲话。”   “我们能讲什么?”裴洛合上抽屉,啪嗒一声上了锁,“莫谈国事是吧?科长放心,除了工作我只有吃喝玩乐拿手,问我哪家馆子好吃,哪个裁缝好手艺我知道,政治我可是一窍不通。”   徐卓不以为然:“这可不好说,情报局那帮人要想查还不容易?小裴你就能和三公子撇得清?”   裴洛沉了脸,想不到自己居然也能和政治扯上关系,这全怪萧从云那个祸害,她是真的没想过这些,萧从云在东都也算是当权派,她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他纠缠下去,连徐卓都认为他们在交往,将来想收场都难了。   徐卓还不停口:“不过我听说最近情报局在找二公子的人的麻烦,明摆着是为杜若梅报仇嘛。”   裴洛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一阵沉默,小于在她身后向徐卓摇头,徐卓也觉得说错话了,着急补救:“我就知道你们女人对政治没兴趣,偶尔提醒一下嘛。小裴,一起去吃饭吧,不怕你笑话,这家饭店我还真没去过,你该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不是你的长项嘛?”      ☆、第38章   安亭路上的这家西莫饭店闹中取静,坐落在一个公园的角落里,虽然幽静,来的人却不少,此时停车坪上七七八八已经停的差不多了,他们下车的时候,裴洛有些担心的说:“来这里吃饭多半要预约的,咱们刚才耽误了一会,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房间了?”原来这家饭店是没有大堂的,只有包房,所有的包房都是私密性很强的独立房间,沿着凝重的深褐色楼梯分布在迷宫般的三层洋楼中,来吃饭的客人因此不必与不相干的人碰面。   穿黑西装打领结的侍应生毕躬毕敬地站在巴洛克式奢华装饰的拱形正门前,看见他们走过来,立刻轻声询问他们是否订过房间,裴洛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他:“没订过,不过我有你们的贵宾卡,可否安排一下?”   那侍应生请他们稍等,行动迅速的去问了总台,很快就回来给他们安排了包房,却是四个人的小间,大理石地面、干净的壁炉、原木色的护墙板,落地长窗上的纱帘随着夏季湿润而绵软的熏熏暖风轻动,头顶别致的圆型吊灯为墨绿色的椅子蒙上一层绒绒的影,裴洛走到墙角,打开留声机,一个醇厚的男声就缓缓唱了起来——   If you want a lover   I'll do anything you ask me to   And if you want another kind of love   I'll wear a mask for you   如果你要一个爱人   我愿为你在所不辞   如果你想要另一种爱   我愿为你带上一副面具   徐卓坐在椅子上说:“这地方不错,看来以后要想请客还真得先请教一下小裴。”   裴洛走过来,在他左手边坐下:“科长信任,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于从窗前回过头来,犹豫的问:“裴小姐,在这里吃饭很贵吧?”   “男士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裴洛狡黠的看她,“科长难得请我们吃大餐,小于,咱们可不能放过他。”徐卓豪爽的笑:“尽管点,我还不信就你们两个的小胃口还能把我吃破产了不成!我可是昨天刚领到薪水。”裴洛摆出一副崇拜的神情:“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先点个清酒浸鹅肝,小于,快过来看菜单,天都黑了,想看景致下次咱们可以白天过来。”   他们看好了菜单,这才打铃唤人进来,徐卓把玩着茶盏说:“这菊花茶味儿还挺正。”   小于看了看茶盏笑言:“久泡不散,这可是胎菊呢,科长最近不是一直上火?倒是应该常喝。”   “这里可不仅仅是茶好,”裴洛刚说了一句就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侍应生进来上菜,门外恰好经过的两个人对话声顺着门缝却也飘了进来:“杜局长,您真是贵人谱大,我这可不单单是请客,也是跟您汇报情况。”   而一个男人用颇具穿透力的中低音回答:“有什么话去房间里说,我不在走廊上听汇报。”   他们三个都缄默不言,真有这样巧?杜局长岂非是杜若柳?情报局这三个字总让人感到一种压抑和恐怖的气氛,杜局长就像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魔头,全部的行动都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副磁性的嗓音?非但不像个魔头,反而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仔细倾听。他们不知道这正是杜若柳引以为荣的地方,许多顽固不化的人在跟他亲自对话之后都会被他打动。他从不以为情报局是地狱,而他是地狱里的魔王,他把自己的工作当做一门艺术,无论敌友,他都主张攻心为上,这样的方式虽然比严刑恐吓要麻烦,却很有可能得到更加有效而持久的回报,他喜欢看对方在内心交战之后的丢盔弃甲,更喜欢看他们的目光怎样由鄙视和恐惧变成钦佩和感激。一旦落到他的手里,出路就只有屈服,要么屈服于他的个人魅力,要么屈服于皮鞭。   刚上的这盘蟹柳炒芦笋一青一白煞是清爽,口感上一脆一绵更是齿颊留香,他们专注的吃菜,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都不自觉的放低了。“这里的蟹可都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裴洛说:“蟹黄倒罢了,我觉得最妙的其实是蟹柳,阳澄湖大闸蟹肉质固然细嫩清甜,只是这也没什么特别,上好的湖蟹里这样的口味并不罕见。”说到这里她却停了下来,慢慢喝起茶来,果然徐卓好奇的追问:“蟹柳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要知道阳澄湖湖底的泥软硬适度,又坚固细腻,螃蟹常年在上面爬行,练出来的蟹脚肉质也特别紧实鲜嫩,自然别处的蟹柳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裴洛说。   徐卓不太相信:“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小裴你不是说笑话吧。”   “谁跟你说笑话?科长有机会该去华北的洛邑看看,前朝皇宫的三大殿用的金砖可都是阳澄湖的湖泥烧制的。”裴洛正色道。   “小裴什么时候去过洛邑?你不是中学就去了国外嘛?”徐卓反驳。   “我上学之前父亲有一次出差带我去过,”裴洛陷入回忆之中:“现在只记得皇宫规模很大,应该也是雕梁画栋,只可惜无人看管,到处都长满了杂草,当时刚成立了博物院,院长还抱怨缺少经费,不能修缮。”   “咳,别说他们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哪儿不缺经费啊!”徐卓说:“不过洛邑不是已经被华北军收复了?据说萧从风热心发展经济,洛邑还一直在修铁路,今后就可以乘火车从东都直接去洛邑了。”   他一说到火车,在座的两位女士立刻连连摇头,小于说:“从东都到洛邑火车得乘好几天吧?”裴洛更是一脸不堪回首的表情:“我再不要乘长途火车了!”幸好从东都到南平火车只需三个小时,否则她真是连回南平都会害怕的。   隔壁包间的桌子上扔着一包哈德门香烟,杜若柳透过两指间的烟雾问:“哦?你亲耳所闻?”   “正是,我那个弟兄刚从滇南那边来,他原来就在萧从雨的特勤连里做事,萧从雨确实见过刘胡子,单是他跟着去执行警戒的就有两次。”索老六信誓旦旦的说。   “有没有物证?”杜若柳吐了一口烟又问。   “这个?”索老六挠了挠头:“我那个弟兄出来的急,没说有什么物证。”   “那有什么用?”杜若柳眯起眼睛:“萧从雨打得如意算盘瞒得了别人还瞒不了我,这种事情也值得拿来汇报?索老六你是昏了头了吧,还是我那里的房间没住够?”   “不敢!不敢!杜局长明察秋毫,鄙人佩服!佩服!”索老六冷汗都下来了,知道此人不好糊弄,得拿出点真本事来:“我还有个消息杜局长一定感兴趣!”   “我还有事。”杜若柳将剩下的半根烟熄灭在烟灰缸里,又抬手看了看表,似乎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下个月二十五号,萧从雨和刘胡子会来东都秘密谈判!”索老六急忙说。   “怎么可能?他们这两个人物总统都忌讳的很,他们放着滇南自己的地盘不去谈,来什么东都?”杜若柳故作不屑的站起身。   “是真的!萧从雨刚打了胜仗,气焰嚣张的很,连外国人都帮着他,刘胡子信不过他,越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越怕出娄子,就想到来东都谈,就算有什么消息走漏了,总统为了他那个混编师也会护着他。这消息是从刘胡子那边出来的。杜局长,我敢发誓绝对准确!”索老六一股脑儿全讲了出来,杜若柳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看,半天才说了一句:“明天上午九点,给我的机要秘书打个电话,他会安排你去我的办公室。我先走,你过一会再走。”   索老六直到他的脚步声一点都听不见了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桌子上早已凉透了的茶水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这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湿了一片,这样他感到有点丢人,他居然在害怕。这个杜局长看起来斯斯文文,翻起脸来却比那些吆五喝六拿枪的主儿要狠得多,他那里的房间岂是一般人消受的起的?!怪不得一提起他人人都噤若寒蝉。      ☆、第3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对滇南感兴趣的同学,终于又提到那个地方啦~   刘胡子其实不留胡子,名头都已经叫出去了还留一把大胡子岂不是找死?尽管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匪,他认为生死都是上天的安排,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也该珍爱生命。年轻时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代表他精力充沛,然而年纪大了还得时不时的提刀砍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总统想整编,他就借机换个良民身份,不过他也没打算就此靠定了总统,不是还有个萧从雨吗?   跟手下谋划前途时,有人建议他直接投靠萧从雨,这靠山不是比总统更稳固?他瞪着眼睛大骂蠢材糊涂蛋,他们手上这真刀实枪的十五万人马在总统那里算回事,放到萧从雨那里却算得上什么?别说武器是大大的不如,不过是仗着在此地年深日久,混了个地头蛇的身份,要说打阵地战绝不能跟萧从雨比,他曾经见过滇南军在松山上修筑的一片工事,那些据点由为数不少的堡垒群组成。每个堡垒群均以最坚固的母堡为核心,四周有数个子堡拱卫。堡垒由三层结构组成,第一层是圆木,中间是30毫米的钢板,最外层是盛满泥石的汽油桶,桶外再覆盖上厚厚的沙土。据说用500磅的重型炸弹轰击这些坚固的工事,内部人员只能感觉到轻微的震荡。而堡垒下方的地下交通网络四通八达,仿佛蚁巢,其庞大复杂的程度令人瞠目。萧从雨构筑的这片防御工事标准如同军事教科书,刘胡子至今还为之震撼,他甘拜下风,更加确信绝不能和他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然而打个游击,搞个破坏,依仗着熟悉地形人头他们还是颇有几分把握的,这也正是萧从雨忌惮他的地方。   现在投靠总统,总统免不了会给他个封疆大吏做做,然而却无法真正控制他的队伍,而匪兵与地方政府武装三比二这样的混编说白了是有利于他的乌合之众,小到每个排都有他的头目,他是一点也不用担心被架空,相反,做的好的话没准还能把那些政府军策反到自己的旗下,他相信不管土匪还是国军都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哪里有这么高的觉悟人人都爱惜名誉?而投靠萧从雨,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这小子兵强马壮,管理起部下来又是德国佬的那套作风,最是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只怕过不了几天就能把他这只队伍连皮带骨的消化个干净,笑话,那不是自取灭亡?   投诚这回事原是最讲究技巧,并非谁最强就去投靠谁,目前的状况,最要紧的是保存实力而绝非简单的寻找靠山。那个天高皇帝远的总统无疑是绝佳的选择,既可以保证己方的独立性,又可以让萧从雨不方便轻举妄动,这才是他所寻求的最佳的局面。他要长长远远的做墙头草,不能随便被人忽悠了去,这一番很有几分战略眼光的考虑充分说明刘胡子不仅把土匪头子这个工作做得很称职,而且理论上也达到了相当的层次。虽然他不认识英国首相丘吉尔,却与他有着相同的见解——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其实就他个人的偏好而言,他喜欢萧从雨这样的青年才俊甚于总统那个老滑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女儿,可以用来绑住萧从雨。至于杜家他认为那真是蠢到了极点,这样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居然都错过了,养女儿有什么用?还不就是为了拉关系找个好亲家?真不知道这些读书人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远房侄女儿,如今也该有十八岁了,却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得了台面,什么时候该接过来看一看。   萧从雨自是明白他的心思,自缅西一战之后,刘胡子就减少了跟他的接触,而他忙于进一步的战略规划和英美方面的军务会谈也无暇主动与他联络,刘胡子只怕已经心生猜疑。最近一次他传过来的消息更是将谈判的地点定在了东都,他对自己的不信任恐怕已经到达了顶点。萧从雨冷笑,滇南军的实力经过这次主动出击已经得到证实,谁都不能否认在滇南他具有压倒性的优势。然而此时并非收拾刘胡子最好的时机,毕竟这场胜利来得并不稳妥,日本人的推进能力不容小觑,他们只是损失了一小部分兵力,其有生力量还远未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随时可以卷土重来。英美方面则更不可靠,别看他们现在大加鼓吹支持,真正打起仗来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成为自己的后盾还很渺茫,说到底他还是得靠自己。刘胡子要谈他便去谈,他们所要达成的共识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可以明确告诉刘胡子只管安心去做他的山大王,能从总统那里捞多少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他不会干涉,他萧从雨的当务之急是对付家门口的日本人而不是在家里抢地盘,他们的临时同盟并没有因为抵御外敌而产生分歧,合作的基础依旧是利益不冲突,合作的目的依旧是武力不对抗。   至于东都,虽然他已两年不曾回去,他的人却还在有效运作着,他从不惧怕正面较量,而最大的危险也许来自于看不见的黑暗之中。然而人生不就是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危险并且克服它们吗?他自信什么样的危险都能够直面,哪怕是淋漓的鲜血。只是有时他也会迷茫,滇南这片土地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和热情,它起伏的青蓝色山峰更是深深埋藏了数不清的爱与恨,这莫非就是他的宿命?   人越年长就越容易相信命运的存在,年少轻狂的无所不能被越来越多的怀疑和无能为力所取代,于是大多数人都不得不屈从命运的摆布,被抛向唯一的结局。可是他从未恐惧过,因为他知道不管那结局如何,总有一个人会一直陪伴着他,然而现在那个人又在哪里?他一切的奋斗终于又重归孤独了吗?这得而复失的感觉令他耿耿于怀,他不相信今后那么长的路只能独自行走,更不愿堕入大哥那样近乎清冷决绝的境地,他曾经不无同情的想大哥也就这样了,如今难道自己也就这样了?   那个满脸泥巴的小兵从交通壕里跳起来向他行礼时,他曾问过他是否害怕,那个小兵却目光坚定的说不害怕,他的亲人全部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要努力替他的亲人们活下去,而且要加倍的勇敢,加倍的认真,他深受触动,没想到一个刚成年的孩子也能够有这样的感悟。这就是他的弟兄们,他们和他一样,也经历了对生之绝望,才会有那么深沉的对生之热爱。他不能就这样轻易的消沉,需知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热爱这片土地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第40章   需要谈判的不只是萧从雨和刘胡子,还有裴洛和萧从云。裴洛一旦下定了决心立刻就去打电话,然而城防司令部的电话并不好打,总机问她是什么事情她也语焉不详,话务员以为又是纠缠采访的小记者直接就挂断了,她想了想又给夏伯苓打了个电话,向他打听萧从云的联络方式,夏伯苓惊讶中带着失落,她到底还是被三公子俘虏了吗?   萧从云得到消息受宠若惊,立刻解散了参谋会议,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让吴震守在门外,谁都不许进来:“洛洛,是你吗?我没听错吧?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怎么?想我了?”   “三公子有空吗?”裴洛不屑于听他胡说八道,直接就问。   “有啊,洛洛要见我?”萧从云虽然急切却也有一丝疑惑,他不太相信裴洛这样快就会向他缴械投降:“洛洛小公主什么时候有空我都奉陪!”   最后他们订好第二天下午两点钟见面,裴洛选择这个时间正是为了避开冗长的午餐和晚餐,按照她的计划所有的问题都应该在晚饭之前解决。   萧从云不由分说就把地点定在了米兰咖啡,这家位于桃江路上的小咖啡馆提供正宗的意式咖啡和各种美味的小点心,他开车亲自去接裴洛,把她带到二楼露台上的一顶红白条纹遮阳伞下坐定。天井里的一棵大榕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茂密的浓荫几乎笼罩了整个露台,不远处的青花大水缸里养着鱼藻和睡莲,不知哪里跑来一只虎皮小花猫就懒洋洋的趴在裴洛脚边打盹,一切都静谧美好的不像话。   这样热的天露天喝热咖啡?虽然这里绿树环绕,水流潺潺,难得的清凉幽静,裴洛却还是忍不住想讥讽他的品味,萧从云却忽然探身,用手指封住了她的唇:“不是请你来喝咖啡的,你听——”裴洛一愣,不得不听话的侧耳,寂静之中却隐约响起一片鸽哨声,嗡嗡的低鸣着,好一阵子才飞走,萧从云微笑:“小时候我也养过鸽子,我养的信鸽从东都飞到南平一个来回比火车都要快。”   裴洛瞅着他的表情,觉得他此刻和脚下的那只虎皮猫没什么两样,柔软而顺从的毫无抵抗力,是否现在就是开口的最好时机?她正要努力开口,萧从云却又说话了:“这里的枇杷蜜很好喝,清肺止咳。”裴洛看着他,连惊异都无法表现,他一向这样出人意料,她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耳目,连她咳嗽都知道?   “三公子,”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冒昧的约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洛洛这么客气干嘛?”萧从云靠在藤椅中,温柔的盯着她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我全都听你的。”   一听到他这样的语气,裴洛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微微焦躁了起来:“三公子是个聪明人,行事坚决果断,我就不和三公子兜圈子了,我想我们今后不必再见面了。”   萧从云不为所动,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她今天穿的颇像个新女性,所谓职业而摩登,咖啡色的亚麻上衣是修身的款式,靛蓝的长裤更显得她的腿型修长笔直,底下是一双奶油色的中跟小皮鞋,衣襟上的金色扣子才是全身的亮点,一粒一粒正随着她的举动闪闪烁烁,深绿色的榕树叶三三两两的掉落在她脚下,是为她的雅致再增添一个注脚,却让他想起“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就算不动声色,她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愉悦自己,他早厌倦了那些虚张声势的浓妆艳抹,这样的一个她让他沉迷不能自拔。   “洛洛,”他幽深的黑眸望着她:“你要和我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吗?”   他的平静给了裴洛希望,相信局势正向有利于自己的那个方向发展,还认真的点头:“对。”   萧从云被她那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逗笑了,倒在椅背上,忍不住拿帽子遮住了脸,裴洛见他肩膀连连耸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萧从云笑够了才拿下帽子,看着她说:“洛洛,你相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不能商量的事情?”   裴洛顿时绷紧了神经摇头:“不相信。”   “那么今天开始你要相信,这叫原则,也叫底线!”萧从云说着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模糊的阴影忽而压上来,迫使她抬头,她连他制服领口上的梅花章都看得清楚:“洛洛,我不会让你后悔的。”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原则就是得到她,永远的和她在一起。   “我不后悔,”裴洛还想说下去,已然被他从椅子里拽了起来,他执着的凝视几乎要看到她灵魂的最深处:“那是因为你还不明白我有多爱你,我不能看着你被别人抢走,我不能忍受你离我那么远,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   他握着她的肩,目光蛊惑,气息狂热,裴洛的身体起了一阵震颤,却仍然坚持:“三公子何必自欺欺人,没有结果的事情就不要去勉强了。”   “结果?”他低低的反问:“洛洛以为我是谁?我是城防司令,不是小孩子,洛洛还以为我在无理取闹就大错特错了!假如你还不清楚,我不妨告诉你,我和你交往的唯一结果就是结婚!你这样出色怎能不叫人疯狂?我不过是其中最有诚意的那一个。上帝也会给人改过的机会,洛洛就已经判定我永不超生了吗?我萧从云往日荒唐,你怎么罚我我都别无二话,只是过去的事情我从不留恋,早已做了了断,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和你说清楚。如今时局混乱,你真以为你还可以独善其身?想要得到你的人很多,没有一个心思单纯,你以为你躲得开?我承认开始是因为你舅舅,不过现在我改变想法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认真看我一眼?只要你相信我,我就可以给你最大的幸福和自由,再没有人可以做得到!看到你,了解你,我才明白了自己的感情,才明白什么是此生最想要的,洛洛你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也理解我的想法对不对?你现在可以不在乎,但我要你知道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一个,最适合你的那一个,你该好好想想,不要固执,我不会让自己后悔,也绝不会允许你后悔。”   他如此一本正经,言辞铿锵的和她讲理,她还是第一次见,这让她一时间迷惑不能适应,只能安静的回望着他,并没有激烈的反抗。事实上她不但全听进去了,还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他声称无条件的爱她,他最适合她,还很有策略的告诉她假如她足够明智就该选择和他在一起,既避免了麻烦,又可以享受他空前的爱。这就是婚姻么?现实一如她所抗拒的那样时机一到就毫不迟疑的迫近了追问。他的表白里或许有一部分是无可否认的事实,那么另一部分是否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他以为爱是什么?是在上帝面前发誓,在爱人面前发誓,还是在自己的心灵面前发誓?可她又以为爱是什么?是接受,是忍耐,还是信任?   她反常的沉默鼓舞了他的士气,他把她放回藤椅上,坐到她对面,甚至还重新叫了点心和饮料。   “大家都叫我花花公子,都说我会追女人,可是我在你面前真的很失败,你好像从来都没喜欢过,”他一边搅着面前的咖啡一边自嘲的说:“不过有件事你一定想错了,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为别的女人做过。花花公子会去招惹的人不过是花蝴蝶,因为双方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既不需要付出真情也不需要什么结果。我不是在招惹你,我是在追求你,是在请求和你交往。假如我以前的态度让你产生了误会,我郑重的表示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更不要把自己和别人混为一谈。”   裴洛专心切碟子上的华夫饼:“三公子的态度让我很受感动,不过我更佩服三公子的条理清晰,口齿伶俐。”   萧从云叮的一声掷下银质的咖啡勺,看她的眼神不仅恢复了不羁还带了一丝玩味,她就这样不愿意接受他?就算他如此低姿态的恳求都不可以吗?还是她这只小刺猬压根谁都不愿意搭理,轻轻一碰就会条件反射的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   裴洛没被他这个举动吓倒,保持自己的节奏继续说:“既然三公子如此诚恳,我也不必隐瞒,我的所作所为尽管失礼却并非花蝴蝶式的欲擒故纵,还请三公子仔细想想,我对你的态度其实始终如一。”   萧从云轻笑:“洛洛,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勇敢。”就算这勇敢在他看来简直有点无知。   裴洛不说话,萧从云坦诚起来确实没那么讨厌,假如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假如他保持风度,他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然而萧从云此时已经不在乎她的想法了,当然更不会同意和她做什么朋友,他们明明是天生的一对,还做什么朋友?他想说的话还很多,可是不必急着现在都说完,他可以等他的洛洛小公主慢慢准备好,单看她今天的表现,他相信那一天并不会太远。他们并非不能沟通,他们也可以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交谈,好好享受这样一个下午,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进步。萧从云的一大优点就是他乐观的天性让他习惯于首先看到事情好的那一面,以此坚定信心,并树立更加切实可行的目标。而悲观的人往往首先看到事情坏的那一面,由此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假如萧从云认为‘笑,世界与我同笑。’裴洛大概会站在他对面感叹‘哭,我便独自哭。’ 作者有话要说:  浪漫还是别扭?   ☆、第41章(宋子文与大女儿)   萧从云头一次顺从裴洛的意见送她回家吃晚饭,他们开着车在桃江路两侧风格各异的欧式建筑中盘桓,它们大多是东都军政要员和洋行大亨的私宅,曲径通幽处是黑色的铁门和高大的梧桐。裴洛默默看着车窗,再往前一点,穿过下一个路口有一栋灰白色的洋楼,主体结构是别致的圆型,云母色的大理石台阶颇具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沿着柚木的回旋楼梯走进去,客厅里的法式壁炉或许还燃着隐约的炭火,希腊式云石梁柱撑起大厅外的透天落地玻璃空帷,站在那里夏季后花园的葱郁景致可以尽收眼底。   萧从云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早已明白她的心思,他有意放慢了车速,开口道:“洛洛,很久没来这里了吧?”裴洛也不答话,任凭他继续噪啯,“这里的房子的确漂亮,我父亲就是老顽固,偏偏爱住中式的宅子,冬天冷夏天热的,用个暖气热水都不方便,母亲怎么劝都不行,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中式的宅子风水好,又规矩气派,院子里种棵石榴树,放口金鱼缸的看着都顺眼,要说冬天冷是有那么一点,多放几个火盆不就行了?再说了家里又没个孩子病人的,还怕冻着不成?’”他说着说着嘴角也挂上了微笑,“母亲听他这样说越发抱怨我们几个不孝顺,她都这样的岁数了还没孙子抱。”   裴洛想起言语爽利大方的何美凤不禁回答:“令堂看起来很年轻,何必做如此言论?”   “母亲哪里是怕自己岁数大了,她就是嫌我们兄弟三个总也不结婚,穿衣吃饭都没个人操心罢了,不管是谁回家她都唠叨个没完,听得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萧从云的语气里果然有点发憷的意味。   裴洛倒是好笑:“令堂这样想可就错了,单为穿衣吃饭,找个保姆就行了,又何需结婚?”   “我也是这样说!”萧从云感叹的说:“可她就是不听,唉,洛洛你这么会讲道理,有空也去劝劝她吧。”   裴洛转过脸来瞪他:“讲道理?恐怕我还比不上三公子,怎么敢在令堂面前献丑?”   萧从云却停下了车说:“洛洛,你看看外面。”她扭头去看,顿时心脏如同被击中了一般忍不住一阵沉闷的抽痛,那不就是裴家曾经住过的公馆?   “花园里的池塘边有一个水上平台,上面还有一张白色的躺椅,洛洛,你是不是喜欢夏天的晚上在那里看星星?”萧从云趴在方向盘上慢悠悠的问。   裴洛吃惊的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水上平台?”   “洛洛,这里还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萧从云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亮在她眼前:“我把它买回来了,用的是你的名字。”   裴洛情绪激动难以平复,全没注意到一辆钢蓝色的美洲虎正从身边擦肩而过,萧从雨倒是认出了三弟的Nash,他想这个弟弟还是这般张扬,从不肯掩饰自己的个性,这样高调的车他也拿来日常代步,想来他的生活从不缺乏华丽的外包装,只是那底下恐怕并非全然货真价实的自得。他却刚从机场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先去了滇缅边境的一个营地,对外的说辞是视察防线,并检阅部队,倒也顺理成章,并不引人注目。只是他当晚便在那里的一个军用机场乘专机去了重庆,重庆那里滴水不漏的接了,连五分钟都不要就立刻起飞去了东都,他大约是凌晨时分抵达东都的,也没有急着去参谋本部,而是在机场附近休息了几个小时,这才回了东都市内。萧从雨的参谋本部常用这辆美洲虎接送往来要员,几乎每周都有公务,故而一般倒不大有人注意,况且萧从雨还特意带了自己的机要秘书陆一鸣一道回来,他们身材相仿,若压低了帽檐,戴了墨镜,不熟悉他们的人也往往会混淆。萧从雨一身是胆,认为最好的伪装就是不伪装,居然大大方方穿着参谋的制服就来了,他跟在陆一鸣身后直到走进机要秘书专用办公室才摘下帽子墨镜坐到办公桌前,直接就开始翻阅桌子上那一本早已准备好的近期工作报告。   陆一鸣反锁了门毕恭毕敬的守在门口,以为萧从雨至多是看个大概,然后便要吩咐午餐,谁知他聚精会神的足足看了一个小时,当真全部看完,一壶碧螺春都喝了个干净,这才站起来翻过一页拿给他看,陆丘看了却是一条可疑情况记录说是发现有个貌似索老六的人去见过杜若柳。陆一鸣迅速的回忆,缅西一战后萧从雨的特勤连里有一个人因为负了重伤请求退伍,他们批准之后还发了一笔不菲的遣散费。特勤连是萧从雨的近身卫队,也负责执行一些机密的任务,故而萧从雨的规矩是出去的人必须秘密监控半年以上才能放手,此人拿了遣散费当下就投奔了跑单帮兼贩卖情报的索老六,他们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还没来得及下手第二天两个人就齐齐失踪了,想不到却是来了东都。陆一鸣不确定的说:“总司令,报告上说看得并不清楚,只是有点像。”   萧从雨捡起帽子,了然的回答:“我不认为只是有点像,这些人不过是想推卸责任,才不肯坐实了说。单靠索老六,想抓我的把柄还早,然杜若柳其人最擅捕风捉影,”陆一鸣刚想说话,萧从雨却挥手止住了他,“不必着急,我们不动声色他们就不知虚实,才不敢轻举妄动,有人想拿咱们当砧板上的肉,那就让他们看看到底谁在砧板上。”   陆一鸣脚跟一碰:“是!我这就去吩咐!总司令带着弟兄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这些狗娘养的还在背后打黑枪,这回就让他们知道个教训!”他这辈子最瞧不起阴谋诡计的勾当,也不觉得杜若柳有和萧从雨叫板的资格,就算是杜若梅的哥哥也不值得另眼相看。二公子一向把杜若梅和杜家人分得很清,他也奇怪杜家如何会养出这样一个女孩子,单看相貌杜若柳也是清秀儒雅的,然而干起这行来却着实心狠手辣,全然不像个书生。   萧从雨却已经想好了,谈判的地点就定在东都最大的酒楼松鹤楼,这样的地方因为龙蛇混杂反而不打眼,就算出现什么意外也容易脱身。他打算明天便派人去联络刘胡子,既然双方都到了也没必要耽搁,索性早点把这桩事情解决了,滇南虽然有金斯吾坐镇,他还是放心不下,更不愿离开的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  一本正经的TV.Song与清秀可爱的女儿。   ☆、第42章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收藏收藏,打分打分~~   刘胡子一身黑西装,手提文明棍,就连身后跟的保镖都西服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也站不住脚,反观萧从雨却是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黑丝绒马褂,头戴礼帽,鼻架墨镜,像一位精明的富商,又有一副风流倜傥的派头。他看见刘胡子身边那位鬓白须长的长者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把握,想不到云南省省务会议秘书长费清都被他拉来作陪客了,看来今天这场谈判刘胡子的态度还算积极,连吃讲茶的角色都选好了。   萧从雨环视了一圈房间,发现布置的很简单,除了中间的方桌和几张太师椅,就是墙角一个通透的博古架,虽然是在二楼却敞亮宽绰,绝无死角,窗外就是华灯初上的东都闹市,霓虹闪烁下的百乐门大饭店造型如同一只巨大的婚礼蛋糕,外白渡桥上的美孚公司大广告被电气灯管照的一片惨白,叮叮当当的电车往来不休,怎么看都是一幕太平繁华的景象。他在桌前坐定,陆一鸣看了他的眼色便一言不发的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他们带来的部下全部守在松鹤楼这个套房的外间,真正能够进到里间的人不过他们三个,刘胡子从未见过萧从雨制服以外的装束,看着他不住嘴的啧啧称赞:“萧老弟这么一打扮,倒真像个大少爷,谁能看得出来是滇南军素有威名的总司令?连陆秘书都器宇不凡,怪不得老子手下那帮不长进的弟兄们羡慕。”   萧从雨摘了礼帽随手往桌上一扔:“刘司令现在可是总统面前的红人,要说羡慕恐怕是在说笑吧?”   “总统?”刘胡子轻蔑的哼了一声:“他要是真心器重我老刘何必混什么编?直接给我一个番号就行,我老刘跟他合作是给他面子,不是讨饭来的!”   “刘司令有这种魄力萧某是相信的,萧某今天来这里和刘司令谈判也正是看重刘司令的气魄,”萧从雨心中如何不明白,刘胡子说得硬气,其实是色厉内荏,他投靠总统的目的之一可不就是混口饭吃,目的之二却是防备他的滇南军。他直视着刘胡子说:“缅西一战后,萧某忙于整饬军务故而疏于联络,刘司令想必不会因此对萧某有什么看法吧?”   “萧老弟这就小瞧我老刘了!”刘胡子一拍桌子,故作豪爽的说:“我老刘岂是那等胸襟狭隘之人?萧老弟此回是远征,前前后后操心谋划的事情必定不少,疏于联络也是无可厚非,老刘只怕误了你的正事没敢打扰,还请萧老弟见谅。”他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费清也抚着胡子笑:“鄙人就知道两位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今天的谈判必然会有理想的结果。”   “刘司令如此豪爽,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萧某此次不惜离开滇南,远赴东都来会谈就是为了向刘司令表明立场,刘司令有什么想法也不必隐瞒,此地谈话并不方便,既然来了咱们务必言无不尽,尽释疑虑。”萧从雨说。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刘胡子回答,他将胳膊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说:“我知道萧老弟兵强马壮,滇南是没有人不服的,就算在总统那里也是国之栋梁,我老刘不过是滇南十万大山里的土匪,跟萧老弟那可是没法比,故而对老弟一直是钦佩不已,早就想和老弟交个朋友,只可惜时不待我,总统他出手在先,老弟你到的晚,老刘也是江湖上说话算话的人物,此时就驳了总统的面子投靠老弟难免有人会说我出尔反尔,不讲义气。”   “刘司令这就多虑了,”萧从雨仔细听他讲了方答道:“萧某虽然与总统谈不上有什么私交,然皆是为国效力的公务人员,刘司令与总统合作就是与中央政府合作,也是报国义举,却和萧某是一样的身份,萧某岂会因此对刘司令有异议?”   “我就知道萧老弟是个明白人,来,咱们以茶代酒,干了这杯,”刘胡子说着举起桌上的茶杯虚敬了在座的二人,一杯茶下去他又说:“萧老弟,别的也就算了,我最佩服你管军队的那套法子,嘿,真是新鲜,听说你还有个萧氏操典,这留过洋的人就是和咱们这种大老粗不一样!”   萧从雨不置可否的颔首,滇南军可是他的心血,他不仅参照了在德国军校里所学到的训练方式还结合了中国传统的道德理念,军中骨干更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不论文化水平还是学科、术科水平都比较高,金斯吾来投奔他时,好多人看着都不信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书生能有什么作为,谁知他一鸣惊人,甫到滇南就肃清了边境猖狂的走私贩子,他擒贼先擒王,又借着自己初来乍到装糊涂根本不管那些人和当地权贵错综复杂的关系,专门组织了一批高等级的缉私技师,不到三个月就让边境货贸形势大有改观,居高位者见白花花的银元从自己的口袋里流到政府的口袋里当真是有苦说不出,虽然照样可以巧立名目的使用,毕竟不比暗地里分赃来得方便,他们从此不但对金斯吾敬畏有加,连带萧从雨也得了个外号叫出山虎。   “刘司令过奖了,萧某惭愧,不过还请刘司令放心,萧某到滇南的目的就是驱逐倭寇,并未想过与当地驻军争夺地盘,至于总统,恐怕一直对萧某有偏见,刘司令假如听说了什么也是在所难免,不过萧某想告诉刘司令,总统的混编只不过是个幌子,中央军原本就虚弱,不堪与萧某为敌,现在拉拢了刘司令只怕是想借刀杀人。萧某相信刘司令见多识广,还不至于会被人利用,萧某可以保证对刘司令绝无排挤觊觎之意,只要刘司令保持中立,萧某愿意结交刘司令这个朋友。”萧从雨说。   “好!萧老弟果然实诚!老刘我就喜欢结交这样的朋友!”刘胡子拍着大腿说,然而他的表情忽而又一变:“不过这年头时局多变,人心叵测,不是老刘疑心重,萧老弟今天保证明天是不是就能翻脸也不好说吧?”   “萧某手下的整编集团军就有七个,而刘司令的队伍按目前的编制,即便是满员,大概也只有十五万人,这十五万人又并非正规军,就如刘司令所说你们都是从山里面杀出来的人马,要说有什么战斗力恐怕也是对土匪和平民的战斗力,萧某说句不客气的话,刘司令想借总统的赏识自抬身价来送萧某的人情只怕是个空头人情,萧某也不是非要不可,只不过外敌当前,萧某不愿自相残杀,寒了抗日民众的心。”萧从雨一口气说了这段话出来,表情冷酷得就像在滇南军自己的司令部里,根本不管对面的刘胡子脸色铁青。   “他娘的!萧从雨!你别仗着刚打了个胜仗就那么嚣张!老子前面那是跟你客气,你别当老子不敢动手!”刘胡子差点就跳起来了。   费清一看事情要糟糕连忙插嘴:“二公子真是年轻气盛,公子哥的脾气哪,刘司令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大家今天冒着风险坐到一起,就是要商量出个良好的结果来,都这样气盛就不好说话了嘛。”   萧从雨却接着说:“刘司令大可不必发怒,这些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说出来而已,萧某说出来正是为了回答刘司令刚才的疑问。萧某并非没有打击刘司令的能力,之所以想结交刘司令就是因为萧某不会为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地盘去浪费自己的军队,还请刘司令明察。”   刘胡子听出萧从雨的意思来了,这小子是先软后硬,先礼后兵啊。他说的对,事实上他的那些匪兵的确没有与萧从雨抗衡的能力,这才迫使他选择了投靠总统,而对于萧从雨的试探却一直疑虑重重。目前看来,萧从雨已经没有兴趣跟他耗下去了,他要一个明确的结果。萧从雨把自己的牌亮出来,告诉他在自己看来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但是同时又表明说自己对于滇南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因此并不在乎对手的水准,他如何动作萧从雨也并不关心,只是有一样,他的举动绝不能妨碍到萧从雨的行动和部署。刘胡子虽然感觉到了轻蔑,对于这样的结果倒是很满意,只要不给萧从雨的人添麻烦,自己并不会失去什么,这小子果然虎胆熊心,说起话来也一针见血,然而他始终强调他现在要专心致志打日本人,所以不会与他冲突,那么打完了日本人又该如何?不过,还是那句话,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换了他也只能像萧从雨一样承诺现在,而不会承诺永远。不管怎样,萧从雨作为临时的盟友相当的够格,况且日本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击溃的,此时不拍板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将来的事情也只好将来再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到将来熟络了他总还是有机会拉拢这位公子哥的。想到这里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萧老弟,你能这样摊开了说,叫老刘怎么还能不相信你?既然如此,就让费秘书长做个见证,咱们今后就算是朋友了,你放心,只要咱们两个联起手来滇南的地界只管横着走!”   接下来却是讨论一些细节,包括联络的方式和人员,消息交换的种类等等,他们也只是定下个大概的原则和主要人选,谁知刚刚商议妥了,就听到楼下一声尖利的哨声划破热闹的街市拖出长长的尾音,这哨声锲而不舍中气十足的连续吹响,正是巡警们常用的紧急信号,萧从雨低喝了一声这是我的警戒有情况,便一跃而起,拉开了门。陆一鸣早拔出了枪,一脸的肃然,刘胡子是知道厉害的,和萧从雨匆匆别过便分头撤离,虽然情况紧急,警觉的天性仍然促使他们立刻做出相同的选择,宁可冒更大的危险分开突围也不能让人看见他们两个会面的情形。分开行动,只要保全了性命,即便被抓最多也就是个擅离职守,这几乎算不得错误,然而滇南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秘密会谈时被抓,问题的性质就全然不同了。      ☆、第43章(汤姆逊□□) 作者有话要说:  混乱啊混乱~~ 1949年5月,手持汤姆逊□□的国军士兵在上海郊外   杨东篱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他得知谈判的时间提前而地点居然是松鹤楼时大为恼火,刘胡子粗中有细,萧从雨也不像是好惹的,他精心安排的时间表完全被打乱,只能临时集合了人马匆匆赶过去。   南山路正是热闹无以复加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晚上还不肯休息,身体再疲惫也挡不住要发泄放纵的心,那么多阳光下无处释放的情感必得在黑夜中沉沦,富人在舞厅饭店里拥挤,穷人就去轧马路,溆浦江边上最多成双成对的恋人,手挽着手看夜色中的江景,他们多是附近工厂里的工人,下了班也无处可去,便来这里消费饱含汽油味的江风,一艘艘的货轮从他们面前经过,间或还有两三声汽笛声鸣响。百乐门大饭店门口的侍应生殷勤的拉动玻璃转门请各位阔佬美女们入场,松鹤楼的老板瞧着生气,不就是有几个妖媚的舞女狐狸精嘛?正经饭店哪里会有这些花头?听说那里面红牌的舞女一个月的收入比银行里的襄理还要多,这世道真是不行了,端的是笑贫不笑娼!   门口的伙计见来了客人立马笑脸迎上去:“几位?可有订座?饮茶还是吃饭?”杨东篱一手推开他就要上楼,伙计还想拦,他回头那么一瞧,凌厉的目光立时叫那不长眼的东西闭上了嘴,他心中隐约得意,这样的眼神却是跟杜局长学的,他背地里研习良久也只学到七八分的气势,却也足以压得住场子了。他们刚走到楼梯一半的位置,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尖利的警哨拼了命的吹了起来,其刺耳之程度几乎要穿透耳膜,有人已经用手指塞住了耳朵,杨东篱没去塞耳朵,他一边听一边脚下行动却更为迅速,此刻更是毫不掩饰的大声命令:“把楼梯给我封起来!来人!把外面的弟兄全叫进来!一个人都不许放走!”他听出这哨声居然是三长两短的紧急信号,他们的人到的晚,消息走漏的倒早,他娘的!怪不得杜局长说事情要办的机密,不能过分倚重青帮的那些人。   刘胡子除了从滇南带了死忠的亲信来,还请了东都青帮的人做保镖,在东都,青帮往往比警察和情报局都要负责而有效率,收多少钱就办多少事那是毫不含糊,他们的势力从底层而来,东都十之八九的产业工人都是他们的成员,就连杜若柳也把青帮当成情报局的外围组织,总统的车队都进不了的租界青帮却如鱼得水,刘胡子这回花了重金,还送了一批鸦片当做见面礼,青帮头子黄升对于这样爽气知趣的人物自然是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他投桃报李,暗示刘胡子此行在东都的安全问题由他全权负责,绝不会出纰漏。杨东篱哪里知道这些,还在组织人手封锁和强攻,他的手下配的都是二十发的驳壳枪,火力密集,青帮的人还击的武器也是这种驳壳枪,对射起来当真是场面火爆,痛快淋漓,一时间松鹤楼里枪林弹雨,弹壳瞬间就叮叮当当的撒了一地。   萧从雨和陆一鸣混在惊慌的人群中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他们不比刘胡子虽然火力猛,目标也大,前来用餐的客人们早就乱成了一团,想不到自己也有成为枪战主角的机会,杨东篱觑着换弹夹的间隙大喊:“全部不许动,都给我回房间去!我们是情报局的人!”   萧从雨怎能让他控制局面,这种情形他来之前就预料过,于是当即向陆一鸣使了个眼色,陆一鸣立刻大吼:“二哥!咱们可不能上当!上次他们也是这么说,大哥就白送了一条性命!等情报局抓了去问话更没活路!”   他这样一说,果然原本慑于情报局淫威的那些人又开始做逃散的努力,不顾枪子儿交错横飞躲闪着都往楼下冲,他们原本就人多,并不是没有任何希望。   绝大多数用来谈判的地方都有后门,松鹤楼不仅有后门还有用来给贵宾房上菜的小楼梯,杨东篱虽然也派人守住了后门,毕竟他来时仓促,不知道自己那几个人早被耳聪目明的青帮不声不响的给做了,刘胡子后门走得从容,萧从雨小楼梯也走得不紧不慢,他和陆一鸣来到大马路上发现这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才那通哨子不仅吹来了巡警还吹来了宪兵团,所幸赶来接应的美洲虎就在马路对面,只要冲过去就算万事大吉。   杜若柳的心狠手辣体现在他处理起任何政治人物来几乎都无所顾忌,杨东篱得到的指示是最好在萧从雨和刘胡子谈判的时候抓双方的现行,假如不可行刘胡子也不用管,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尽量把萧从雨干掉。杨东篱对于杜若柳能够把这样重要而机密的任务交给自己感到说不出的骄傲和激动,况且这也确实是一个干掉萧从雨的绝佳机会,第一他远离自己的势力范围,第二他穿便装,能够悄无声息的灭口那是最好,即便打死之后被人发现也可以说是误杀。   索老六站在宪兵团的卡车上像杨东篱喝令的那样,睁大了眼睛使劲瞧,然而场面已经完全失控,分不出来谁是敌谁是友。裴洛想不到她只不过出来买个西米糕,外面就变了天,裴家的汽车停在马路对面,而现在这种状况她根本过不去,只能退回糕团店里。糕团店里的伙计训练有素,见她进来了,立马让她站到里面去他好关门,然而这家百年老店不独糕团的历史悠久,门窗也是极古老的,尤其是大门需要一扇一扇的把门板合上,伙计刚刚合上两扇门板,就又有两个人闪身躲了进来,都是长衫的男子,虽然带了礼帽墨镜,依然看得出面目英挺,神色镇定,倒并不像是要犯,伙计一边上门板,一边说:“两位既然进来了就在小店里避一会吧,现在可出不去,等一会消停了,宪兵还会进来查户口,查好了才能走得脱。”一席话提醒了刚进门的萧从雨此地不可久留,他们还是得走。裴洛盯着他们看,心里止不住的古怪,明明应该是陌生人为什么她却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萧从雨也看见了她,他摘下墨镜只不过一瞬就来到她面前,拉过她的胳膊:“裴小姐可否帮鄙人一个忙?”他说着看了看门外,“鄙人的汽车就在对面,我和部下这样过去恐人生疑,有裴小姐作伴会更稳妥一些。”裴洛吃惊的看着摘下墨镜的萧从雨,他怎么会在东都?又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不过她本能的觉察到危险,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二公子未免太相信我的身手了,为什么不等一会再出去?”   萧从雨来不及和她解释,抓紧了她的胳膊:“裴小姐也该相信我的身手,事出突然,鄙人多有得罪!裴小姐放心,无论如何鄙人绝不会让裴小姐受伤。”他说着已然拉着她到了门口,推开伙计,大约看了一下形势就冲出了店门,陆一鸣紧紧跟在他们身边,那些宪兵只顾着搜索可疑的男子,当真没注意到这三个人。索老六四处乱看,忽然发现裴洛正和两个高个男子疾步奔向路边的一辆美洲虎,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挥手大喊了起来:“那边!那边!嫌犯在那边!”他这样一喊,杨东篱立刻带着人跑了过来,刚想下令打却发现裴洛夹在他们中间,这一瞬间的顾虑给了萧从雨机会,他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如同一只猎豹无比敏捷且具有超凡的行动力,几乎是裹挟着裴洛精准而毫不迟疑的向美洲虎靠近。煮熟的鸭子怎么能放过?萧从雨都可以误杀,裴洛当然更可以误杀,杨东篱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秒就悍然下令:“开枪!这是通缉的要犯!不论死活打中者有赏!”   萧从雨想不到杨东篱下手如此凶狠,宪兵团装备的都是汤姆逊冲锋枪,一梭子扫过来极具杀伤力,幸而他刚才行动果断,距离美洲虎已不过一步之遥,杨东篱没料到十分钟前披着夜幕刚刚停到这里的这辆车居然是来接应萧从雨的,眼睁睁看着司机打开车门三个人一溜烟钻了进去,这辆车根本就没有熄火,提速又比他们的卡车吉普快得多,怎么能够追得上?他兴冲冲的忙活了一个晚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此时气急败坏的抢过一旁士兵手中的冲锋枪,冲着茫茫夜色就是一通扫射。索老六跳下卡车,小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说:“杨组长,我的赏钱?”“混蛋!”他怒吼着一脚踢过去:“你他娘的日期不准确!误了老子的大事,还敢要什么赏钱?老子毙了你!”      ☆、第44章(女主与萧二合影一张)   萧从雨上了车一直不说话,裴洛的胳膊却还被他抓在手里,她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只好用另一只手去推,却摸到一片湿热的液体,她仿佛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的抽回手,猛地看向萧从雨,忍不住低低的啊了一声,陆一鸣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紧张的问:“怎么了?”裴洛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他受伤了,在胸口。”陆一鸣大惊,立刻命令司机:“去军部医院!快!”裴洛慌乱中掏出手帕包住装着西米糕的竹编食盒按在他的伤口上企图压迫止血,这种用硬物压迫止血的急救方法还是在英国学到的,她同时又担心他的肋骨断了也不敢太用劲,只怕折断的骨头会扎到别的脏器,听到陆一鸣吩咐去军部医院,印象中那里似乎离此地很有点距离于是当即建议:“圣心医院离这里很近,我认识那里的医生,不然先去那里?”   陆一鸣稍稍犹豫,便命令司机立刻改道去圣心医院,杜若柳这回是下了狠手的,说不准也会在军部医院守候,此时贸然过去并不能排除会发生意外,而圣心医院是英国的教会医院,外科医生的技术精湛是出了名的,况且那里的闲杂人员向来也少,总司令情况这样紧急只能去那里试一试了。   他们一到医院,裴洛就火速去找了医生,裴家向来在圣心看病,和这里的医生都熟得很,裴洛只说是一个朋友,宪兵团搜街的时候,在街头遭了流弹。心肺科的医生匆匆查看了伤情,决定立刻实施手术,陆一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左右为难,在胸口上动刀可是个大手术,然而紧急之中他又无人商量,裴洛只好安慰他:“圣心的手术做得最好,我有一个朋友就在这里做过心脏手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二公子现在的情况只能立刻动手术,你要是不放心现在就去联系军部医院,让可靠的人过来陪护,我帮你在这里看着他。”陆一鸣大为感激,又再三嘱咐她切莫离开,他联络好了马上就回来。   裴洛一等萧从雨进了手术室就去借了电话打回家,说刚才因为碰上宪兵团戒严,汽车夫没能接到自己,又说恰好遇见一个朋友,现在就在她家中玩,故此要晚些回家,让裴夫人不必担心。打完电话,心肺科的张医师让她就在这里休息,也不必去手术室外等候,她略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去了也是没用,于是关照了门诊值班的护士提醒一下,假如陆一鸣回来了就让他直接到心肺科找自己。   陆一鸣一番紧张的安排之后回到圣心医院已经快十点了,他走进心肺科的时候,看见裴洛正趴在办公桌上,也不知是否睡着了,于是试探着喊了一声裴小姐,裴洛却立刻抬起了身体,看着他的眼神尽管迷蒙,神智倒还清醒:“手术还没做完,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吧,我出来的太久了,现在得回家了。”   陆一鸣看着她的确是又累又困的样子,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只是听见萧从雨叫她裴小姐,便说:“今天连累裴小姐了,我替总司令多谢裴小姐相助,裴小姐住在什么地方,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裴洛站起来勉强的笑:“那就多谢了。”她也没必要再瞒着陆一鸣自己的身份和住址,反正萧从雨是认识自己的,这样做显然毫无意义。   门房间老王见这样一部漂亮的美洲虎送裴洛回来丝毫不惊奇,送小姐回来的车从来都漂亮的很,他开了门让裴洛进来,裴洛直奔自己的卧室,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她最见不得别人的血,她有个人所不知的怪癖,自己流血并不会害怕,唯独见了别人流血却异常的紧张难受,她虽然在医院里洗净了手,还用酒精擦了一遍,毕竟心理上还是觉得不舒服,幸而衣服是干净的,并没有沾上血渍。她在浴缸里泡了很久,直到喘不过气来才拉过架子上的浴巾把自己密密实实的包起来,倒在床上却依然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虽然是困到了极点,心和头脑却一直狂跳着不能平静,无奈之下,她拉亮床头的台灯,淡黄色的光立刻盈满橄榄绿的灯罩,床头的小柜子上摆着一个细颈的蓝玻酒瓶,正是她最喜欢的冰酒。她倒了一小杯,也没有品味的心情,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甜蜜多汁的芒果味刹那间弥漫,她安静的倒回床上,熄灭了灯,等那蜂蜜和玫瑰的后调渐渐升腾起来,占据了身心这才慢慢进入了浅眠,她一向很少做梦,这个晚上却连连惊醒,虽然想不起来梦的内容是什么,那坠落的感觉却格外印象深刻,寒冷而黑暗,没有尽头,这不该是她的梦,倒该是萧从雨的梦。   萧从雨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尽管圣心医院的医生建议暂时留院,不要移动,陆一鸣还是第一时间将他转移到了军部医院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这里的设备、医生和护士素质都很高,圣心医院随行的医生走的时候很放心,认为明天给裴小姐打电话的时候很可以报个喜讯,只不过裴洛接到他的电话绝对称不上欣喜,最多是松了一口气,这个萧从雨居然是个比萧从云还要危险的人物,该在他身上画个红叉,严禁往来。   陆一鸣这里安顿好萧从雨,萧从风和萧从云也得到了消息,因为萧从雨此行并不公开,他们自然也不好堂而皇之的来探望,只是便装来看过两次,知道生命并无危险也就不再亲来,有时打电话,有时是派了人来瞧,他们虽然关系并不好,毕竟是亲兄弟,还不至于要了对方的性命,只是这样一来杜若柳就再无机会,他狠狠训斥了杨东篱一番,只能把这次行动失败归结成是上天还想让萧从雨多过两天痛苦煎熬的日子,那就暂且让他活着,这一枪就算是给他的一个血淋淋的警告。   萧从雨躺在军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三天了,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那颗子弹堪堪从他的心脏边缘擦过,并没有伤着要害,然而他就是昏迷不醒,陆一鸣想尽了办法也是没用,医生每天来检查也只说正在康复中,然而却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陆一鸣拿了他的印信处理往来的文件,除了金斯吾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这个消息,就连大公子和三公子来的那次也让他敷衍了过去,只说是刚刚打完针,正在休息。金斯吾让他守在萧从雨身边,不可大意,假如一个礼拜过后萧从雨还不醒,他就亲自过来。他过来又怎样?就能唤醒萧从雨吗?医生说最好让熟悉的人陪伴他,与他说话,以刺激他的感官神经,帮助他尽快醒来。萧从雨熟悉的人可都在滇南,难道真的要等到金斯吾飞过来?巧合的是督军夫人前几天又陪着督军去美国做手术,也不便通知,他那两个兄弟陆一鸣是更加不敢指望,他觉得他们的探望中试探多过关心,宁愿不要再见,他因此对何祺的来访就格外的看不顺眼。何祺跟了总司令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是三公子的人,现在居然还有脸来看总司令,看什么看?却来看戏吗?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真的没人想过萧二会受伤?裴小姐可不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呐~~   ☆、第45章 作者有话要说:  忙死我了最近。。。   何祺跟了萧从雨六年,他对萧从雨的感情已不仅是知遇之恩,更有战场上的生死相随,奈何很多人所扮演的角色从生命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一厢情愿的感情从来无法轻易改变,萧从云派他来探望萧从雨也许是在照顾他的情绪,让他来看看故人,只是陆一鸣可不会照顾他的情绪,非但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就连萧从雨的病房都不让他进,他虽然窝火却也无可奈何。今天来探望萧从雨却是挑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指望此时陆一鸣去吃饭,他就可以寻隙见到萧从雨了,说到底何祺还是不能相信萧从雨这个昔日的顶头上司会如此绝情,连一面都吝于见他。   陆一鸣虽然去吃午饭,门口站岗的士兵却是轮岗的,何祺来的次数多,他们也有了几分眼熟,何祺问他们里面的人用过午饭没有,他们还是客气的回答:“何副官,用过了,陆秘书说现在休息,不许任何人进去。”何祺点了点头,并没有走,却和他们聊起天来:“连你们也不许进去吗?”一个士兵左右看了看,确认除了对面的同伴与何祺走廊上空无一人,这才小声回答:“是,除了陆秘书和医生护士,任何人都不许进去,连饭菜都是陆秘书亲自送进去的,其实,”他说着又警觉的四处张望一番,“连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陆秘书也不许我们问。”   何祺暗自觉得不对劲,萧从雨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陆一鸣居然谁都不让见?他还记得陆一鸣说萧从雨拒绝见他时的表情愤愤里带着一丝紧张,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他紧张什么?他不由自主的掏出烟来就要点燃,那站岗的士兵却阻拦道:“何副官,这里不准吸烟,要吸烟只能去外面的院子。”“哦,”何祺应了一声却并没把烟收回去,而是把那包烟递到那个士兵手上:“弟兄们辛苦了,拿去解解乏。”他又拍拍那个士兵的肩:“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别跟别人说,里面是我从前的上司,我跟着他出生入死也有六年了,只是后来出了些意外,我才不得不离开滇南一个人回了东都,陆秘书恐怕对我有些误会,我也不怪他,”他说着面露伤感,“兄弟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只进去看一眼,绝不给兄弟添麻烦!”他说着又解下腰上的配枪放在那个士兵手中,“陆秘书恐怕还有一会才能回来,我只要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还不出来,兄弟就拿着这枪押我出来!”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何祺已经一连几天过来探望了,看得出来的确是忧心忡忡,原来是因为这个理由。   绕过两个草绿色的屏风,何祺终于看见病床上的萧从雨时心情止不住的激动,几个月没见萧从雨并没什么大变化,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些,他走近了病床,萧从雨还没醒,再接近,还是没有醒,何祺突然生出一种猜测终于得到证实的恐惧,二公子一向警觉,怎么会有人如此接近了还未察觉?他轻轻喊了一声:“总司令!”病床上的萧从雨依旧毫无反应,他扑过去仔细凝视,萧从雨呼吸平稳,乍一看并无异常,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唤,或者接触他的身体他都纹丝不动,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处在昏迷之中!   何祺出来的时候强作镇静,他一面把配枪收好,一面诚恳的说:“多谢两位兄弟帮忙,只是别向陆秘书提起这件事,只怕会连累两位兄弟受罚。”他回去之后也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却依然照常去探望萧从雨,小心翼翼的避免让萧从云和陆一鸣起疑,可是心中却焦灼不已,二公子此种情形还会持续多久?他总不能一直待在东都,再不醒过来只怕真的要出大麻烦了,他固然是萧从云的人也不忍心看着萧从雨是这样的下场。人生有多少个六年?又有多少次知遇的机会?萧从雨的人品和眼光一直是他所钦佩的,假如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也不能肯定自己会更倾向于哪一方,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即便是身处对立的阵营,这样的对手也是值得尊重的,他并不乐见他出现这样的意外。   裴洛可没有他这样复杂的心理,然而她也认为最近发生的意外太多,平白增添了不安全感,连出门的心情都没有了,唯一的好现象是萧从云果然像他所保证的那样不再有热烈而霸道的举动,至少在安排任何活动之前他总会提前打电话过来征求她的意见,对于这种貌似中规中距的追求裴洛虽然一如既往的拒绝效果却并不好,她再固执也固执不过萧从云,他想办的事情直接也好,委婉也好,早也好,晚也好,总会办得到,她对他强硬固然没用,装傻也是没用,他甚至有空在上下班的路上开车跟着她,只是不远不近的追随。汽车夫老宋既不敢赞他的车好,也不敢赞他的耐性好,自家小姐虽然不至于听到三公子的名字就烦躁,却仍不像是喜欢他的样子。老宋纳闷,现在的年轻人谈起恋爱来都这个做派吗?不但折磨自己还要折磨对方,并且乐此不疲。他不明白,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道中,人们的想法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简单,他们像一群惊弓之鸟,哪怕是放一声空枪都能让他们心惊胆颤,五百元的法币今天可以买一石米,明天也许就分文不值,生活已是如此,感情还如何能够慢慢等待它含苞欲放,细水长流?朝不保夕之中谁都无法期待永久,只有抓住现时才能感觉到些微的安慰,他们以此来确定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   何祺已经是第六次来看萧从雨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陆一鸣面前掩饰多久,自从他发现真相以后,就越来越忍不住想问陆一鸣萧从雨的情形有没有好转,这辆雪福来基本上成了他的专用车,他天天都开着去军部医院,吴震颇有微词,萧从云倒满不在乎:“吴震,别说了,现在情况特殊,何祺多跑几趟也无可厚非,就当是替我去看二哥。”他怎么会不知道何祺是怎么想的?然而他向来自信,并不担心何祺会倒戈,他这样正大光明的表现出急切的情绪反而说明他心中磊落,况且他的这种态度本身也是一种信息的传递,二哥恐怕情况不妙,不然他岂会如此焦虑?   何祺去问过军部的医生,医生也不肯多讲,话语间只是谨慎的说假如有亲熟的人陪护,康复起来应该会更顺利。亲熟的人?何祺皱着眉头,二公子亲熟的人恐怕都没可能来陪护他,况且陆一鸣对自己都深怀戒心,又怎么会放别人去陪护?陆一鸣他现在草木皆兵,谁都不相信,怎么能想办法跟这个人谈一下?他正想着陆一鸣居然真的就出现在面前,就在路边,在和一个女子交谈,那个女子是——裴洛。何祺心中一动,一个急刹车停在他们面前,把那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车胎更是在沥青路面上擦出两道印子。   “何副官?”裴洛看着他似乎有些没想到,陆一鸣脸上的表情迅速发生变化,何祺一看就知道是厌恶:“你想干嘛?”   “我看见裴小姐,过来打个招呼还不行?”何祺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怎么?陆秘书有意见?”陆一鸣根本不想搭理他,回过头继续跟裴洛说话:“裴小姐怎么出门也不乘车?”   裴洛微笑着回答:“难得今天天气好,又是周末,我就是出来随便走走,也不会走很远,不用车的。”   陆一鸣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何祺吃了一惊,他站直了身体,以一种严肃而恳切的态度说:“裴小姐既然有空,陆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裴小姐一定要答应!”   裴洛望着他,心中的不安全感又升腾了起来,她收敛了笑容问:“什么事?”      ☆、第46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有人嫌进度快吧?感情这档子事其实毫无道理可言。。。   “裴小姐能否跟陆某去探望一下总司令?”陆一鸣说:“就现在,不用多长时间。”   裴洛沉吟不语,她当然是不想去,她又不是不知道萧从雨对她素来有偏见,岂肯自讨没趣,况且她自认跟萧从雨的交情还没到这种地步,要专程去探病。   何祺却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早在滇南他就看出她理智而坚强,开导人的方式也很特别,那就是设身处地。她把自己置于对方的境地,因而所有的怜悯和同情都发自内心,也就不会让人讨厌。何祺认为她拥有这种品质还不失为本性善良的好姑娘,她既然可以开导杜若梅,也许也可以安慰萧从雨,尽管萧从雨现在还在昏迷中,根本用不着安慰,但她去看望他总不见得有坏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裴小姐,”何祺开口了:“你一定看的出来陆秘书救人心切,连何某都为之动容,还请裴小姐这就去趟医院。裴小姐在滇南的时候,二公子并没亏待过你,就算有什么过失也绝非有意为之,他如今一个人在医院,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你就当去看一个朋友吧。”   此言一出,不但裴洛感到难以拒绝,就连陆一鸣都对他刮目相看,看不出何祺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他原是病急乱投医,医生说有熟悉的人陪伴萧从雨也许可以醒得快一些,可现在是在东都他又去哪里找萧从雨熟悉的人,他想了这几天只想出裴洛一个人。萧从雨那天拉住她的样子绝不陌生,况且这位裴小姐紧急之中还带他们去了圣心医院,想必算得上朋友,她之所以不来探望也许是因为守卫森严进不来,也许是淑女自矜身份不肯主动来,也许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萧从雨的病房在哪里,他这样一想立刻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之极,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其实早就该过来寻她,接她去看萧从雨。他一想通就赶着过来找她,不想却碰见了何祺,听见了这样一番话,也许这是个好兆头,总司令就要好起来了。   裴洛架不住两个大男人如此恳求,不得已只好去了一趟军部医院。她是第二次乘坐美洲虎,这种车设计风格传统,用胡桃木、皮革和闪亮的金属精心装饰的车厢无一不彰显着英国式的豪华和过度的讲究,虽然其舒适性比不上萧从云的Nash,其细微末节处的古典韵致还是让裴洛对这辆车很有好感,甚至依稀回忆起在英国的生活来。美洲虎多半款式经典,不是大机器时代那种带着冰冷锐利的摩登感的钢铁产物,而更像个温文尔雅的英国绅士,骨子里有着迷人的贵族气质,不轻易地媚俗,恪守自己的信条,哪怕潦倒也不改初衷,这种难能可贵的坚贞倒也让人钦佩。   萧从雨的病房在军部医院一栋泥灰色的独栋小楼中,铁锈红的窗框外面是一排笔直高耸的水杉,栽种致密如同墙壁,不但目光透不进去,阳光也透不进去,显然没有英式的奢华和优雅。假如裴洛知道他还在昏迷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来看他的,这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嘛!而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萧从雨沉静放松如同一个孩子,脱去了冰冷和戾气的面具,他也只是个背负了太多责任的脆弱的男人罢了。   这样的他让裴洛不由百感交集的叹息:“想不到二公子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三公子说你太自负,我看他是说对了,你心里的东西那么多,却什么都不肯放下,你现在不愿醒来就是因为太累了吧?早知今日,以往又何必那样辛苦呢?”她见他的眉毛似乎动了一下,嘴角隐约有个弧度,依稀有点微笑的模样,不由大惊小怪起来:“Oh my God!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会笑?你是不是想起若梅了?假如是这样我倒希望你不要醒了,一个人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快乐,才会笑,那不是太悲惨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   何祺想不到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公然的站到萧从雨面前听见的居然是这样一席话,他哭笑不得,她信口开河说得都是些什么?不过,好在萧从雨还在昏迷中,总之也是听不见,她大概是认准了现在的他不会给她脸色看,更不会反驳,才痛痛快快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裴洛索性拉过床边的椅子,调整好姿势,舒服的接着说下去:“想不到东都现在这样混乱,二公子,其实有一点我倒是很佩服你,虽然蒙自环境复杂,又是边境前线,治安却真的不错。你知道吗?你这个人不管怎么给人家脸色看,还是很有安全感。”她的声音又轻又快,偏偏字字清晰,陆一鸣想装听不懂都不行,头都大了,何曾有过女人敢在总司令面前这样说话啊,就算睡着了也不行啊,这个裴小姐未免有点胆大包天,明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让他觉得她行事稳妥靠谱,如何在这样平和的环境里她说起话来倒是这副调侃的腔调?   裴洛可管不了那么多,一个人想说而有机会说的时候并不多,她难得有这样的冲动连刹车都做不到:“为什么你可以给别人安全感,自己倒是经常身处险境呢?看来你只会照顾别人却不会照顾自己啊。”   萧从雨在遥远黑暗的梦境中听见有个细柔的声音在耳边不停的说,说了很长时间,说了很多,从不会有人这样对他说话。她的声音遥远又亲近,有抱怨也有同情,这样毫无规矩的奇谈怪论他听了本该生气却觉得轻松,仿佛一只小猫试探的伸出爪子在自己的掌心摩挲,它试探那软弱并不是为了惹怒你,只不过要你知道那软弱很可笑,不必认真。他极力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在他耳边说话,无疑这是个女人,是他身边的女人,是照顾他的女人,他要看看她!可是眼皮却沉重的仿佛有千斤的重量,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他于是挣出僵硬,向着那个声音伸出手去,居然真的抓住了对方的手,那是一只温暖纤细的小手。   裴洛吓了一大跳,想不到昏迷中的人还可以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这个萧从雨根本是个怪物!她下意识的就要挣脱,何祺立刻压制不住激动的喊了一声:“裴小姐,请你不要动。”他哀怨而焦急的目光让她无法拒绝,只能任凭萧从雨握着她的手,他却越攥越紧,似乎在从她身上汲取清醒的力量。萧从雨握住了那只手,心中立刻安定下来,感觉它就像一只干燥温暖的小动物,开始时受惊的一跳,然后就乖乖的趴在他掌心不再挣扎,这样的温暖终于又回来了吗?胸中翻涌的情绪层层叠叠无法平息,使他终于冲破了那重重压力和长长的一段黑暗,睁开了眼睛,那个身影浅淡的纤细女子由朦胧逐渐清晰,促使他一声艰涩的呼唤:“裴洛——”      ☆、第47章(小试一下拙劣的PS技术)   这呼唤中饱含的柔情比得上萧从云的一声洛洛,裴洛不由自主的要去看他的眼睛,却看到了萧从雨的震惊。他一直有个印象,裴洛和杜若梅非常相像,就像姐妹,然而今天他才发现她们完全不一样,一个健康的微黑,一个明快的白皙,一个爽朗,一个慧黠,然而她们都是美丽柔和的珍珠,都会乖顺的伏在他的掌心。只是他知道裴洛并非真的像表面上那样乖顺,她其实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理解,对于一切的幻灭宁愿硬着头皮承受也不肯简单的屈服,她的光芒和温暖正源于此,萧从雨是如此留恋这温暖,他一个人在幻灭的孤寂中走了太久,再不愿放手,他于是真的这样做了,裴洛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警醒过来,她不知所措的回头去看陆一鸣,陆一鸣尴尬的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又去看萧从雨,他的目光却更加莫测,她刚想说什么,他却忽然伸过另一只手来,将她的手越发牢固的握在自己手中,她简直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无奈的说:“二公子是睡傻了还是眼花了?”何祺都要出门了,却猛地扭过头看她,目光里简直要射出箭来,隔得那么远她都感觉到了,她也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有没有搞错?!难道有理的反而是他们了?!萧从雨这样顽固的握着她的手,让她忍不住猜测也许他现在格外脆弱,也许他根本就神志不清,还把她当成一根稻草,无论如何就再容忍他这一时吧。萧从雨就这样握着她的手直到何祺把医生找来,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之后,认为他已经没有大碍了,只要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裴洛松了一口气就要走,却听见萧从雨说:“裴小姐,可以再来看我吗?”   她愣了,这是什么意思?都已经醒了还要她来干嘛?他不是一向讨厌她的吗?陆一鸣想都不想就说可以,明天还是这个时候送她过来,她火了,如何一个两个的都对她发号施令,还以为这里是滇南军的司令部吗?不由冷冰冰的对陆一鸣说:“陆秘书,你好像还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吧?”   萧从雨的声音倒平静温和,不似个长官:“裴小姐假如实在为难,萧某绝不强求。”   他这样的平静忽然让她生出一种悲凉感,他如何能够一醒来就对自己这样狠?他明明期待却又极力压抑的那种努力叫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了,何必呢?何苦呢?可是她又何必,又何苦要去理解他,去同情他?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特殊的病人,还是因为在坚强的外壳下他们拥有同样脆弱而敏感的心?她在心底长叹一声,回过头看他:“我还会来的,二公子好好休息吧。”   对于萧从雨来说,昨天一旦过去了就永远存在于昨天,他不会为了昨天而活,却必须为了明天而活,裴洛无疑也赞同这种观点,他们在性格上有太多的契合点,也许真的不需要太多接触彼此就可以深深了解,莫非这就是所谓默契?   裴洛喜欢精致的小点心,口味算不得高贵,却着实刁钻,比如酒酿饼、玫瑰细沙印糕、白糖糕,每到下午四五点钟她就会请大家吃零食,倒不是她真的有多嘴馋,而是她有个小毛病就是低血糖,每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一定要补充甜食,否则就心慌头晕出冷汗,兼有四肢乏力的不良症状,解决的办法倒很简单,一颗水果糖足矣,然而那过于单调乏味,她是不会尝试的,她惯于根据心情和天气,指示汽车夫今天去此家买糕团,明天去彼家买甜羹,如此一来痛苦就变成了甜蜜的享受。大人物们以为细节决定成败,她却以为细节不仅决定成败更决定格调,就像罗宋汤也有很多做法,一般人不过用番茄沙司和面粉调味,她却教厨子一定要加椰浆、椰奶、椰糖,如此才会口味浓郁,香气十足。   萧从雨虽然不是花花公子,细节却做得十足到位,知道她那天牺牲了西米糕来救他,后来还特意送了几盒西米糕来补偿,光是看包装盒已经够别出心裁,却是压花纹的雪白木浆硬卡纸,折叠成三角形的三明治形状,拆开了是双鱼的造型,还印着虹彩的餐盘和刀叉图样,雪白的西米糕摆在上面简直像一件艺术品。徐卓和小于觉得新奇,不舍得吃都带回家当小礼物送人,彭美娜不知道这是萧从雨送的,还当是萧从云的花招,半含酸意的恭维:“三公子想的周到,如今连点心都开始准备了啊。”裴洛正在认真享受西米糕,这是她最喜欢的口味之一,酸酸甜甜还带着一丝暧昧的酒香味,看来软糯,入口却爽滑弹牙。她直到把那块西米糕吃完才慢条斯理的问小于:“小于,你真的不吃?那就可惜了,咱们吃点心也有半个月了吧,这种西米糕口味最好呢。”说到此处她才似笑非笑的看向彭美娜,“彭小姐你说是不是?”彭美娜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别人已经请了半个月的客她再尖闹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诱惑啊,无处不在,小到一块点心,大到功名利禄,一旦忍不住接受了,什么样的个性都得俯首帖耳,忍气吞声。   裴洛讨厌争论,尤其是和彭美娜这种嗓门高脑仁小的大嘴巴争论。并非因为她口才不佳,而是她实在不喜欢那种面红耳赤的冲动,争论以至于吵架无疑是最有失风度的事情,就算最后占了上风也不值得骄傲,固然真理是越辩越明,而现实中绝大多数争论绝非是为了真理,结果也绝不会是真理获胜,人们想得到的不过是那种压倒对方的快感或者别的什么满足。裴洛一向觉得自己的精力有限,好心情也有限,自然不肯浪费在争论这种事情上。萧从雨的补偿她很喜欢,同时认为这个人很识趣,懂得恰到好处和适可而止。   萧从雨不屑于死缠烂打,然而他很懂得把握合适的机会,且一定会慎重对待,充分利用,务必使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从而获得最高的效率。假如说萧从云信奉先下手为强,只要看准了就绝不等待,因而总是能够目光敏锐的抢占先机,萧从雨往往能够在后面的环节中有效弥补自己的过失,拿出更多的诚意来打动对方。通向成功的途径不止一条,因为原本人性就是这样复杂,这样千变万化,只要你能够坚持不放弃,也许任何一种性格都自有成就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我真的偏向二公子了?大爱下面二位的合作,诸位看着玩啊~~   ☆、第48章(民国时期□□照片)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个认为萧三不务正业的出来看,萧三开始忙工作了哈~~ 民国时期租界的□□   总统很忙,他对于最近的游行活动这么多极不满意,东都最大的工人联合组织铁路工人联合会还意图发起罢工,他们向政府提出的要求是铁路工作人员薪水提高31%,总统觉得他们是狮子大开口,居然这么不客气!吓!东都的铁路可是国民政府的资产,一群瘪三拆烂污也想做主?!他们却会比,居然想到南平,也不看看南平的铁路是莫思逊的私人财产,运营的效益岂是东都这里可以相比的?况且他们的铁路原本就距离短,员工又少,自然薪水可以开得高,东都也照着那个样子开薪水,政府还赚什么钱?他们当政府是救济院吗?真有本事就全他娘的滚蛋!这年头活不下去的人多得是,别以为自己的身价有多高!   基于此种观点,总统与议会难得的意见高度一致,他们代表国家严词拒绝,只同意加薪4.5%,官方的说法是财政预算紧张,而他们的福利又足够好,没理由大幅度加薪。其实东都的铁路工人收入的确不高,只有南平的一半,就算此地的经济水平不如南平,也不至于差距到如此地步。既然道理讲不通,总统只好调集军警严阵以待,一天早晨更是五点钟就收到紧急电话,说是得到消息铁路工人联合会今日将发表罢工声明,他一边不停口的骂娘,一边召集临时中央会议,来参加会议的内阁成员们个个面色不善。总统瞧着底下人一副觉没睡足,气没处撒的样子自己也是窝火,他明明是属猪的,起得倒比鸡还早,看来公务员这碗饭也不全然那么好吃,还得起早贪黑的商量如何镇压、维持秩序。   中央大员们果然深谋远虑,考虑问题的高度和目光短浅的民众就是不一样,他们所讨论的并非加薪的幅度,而是如何修改宪法,禁止集会、结社、罢工、游行诸如此类目无法纪的无政府行为,当然同时他们也不忘对目前的问题提出急救方案,即立刻宣布东都进入紧急状态。生活已然是场闹剧,总统却本着务实的态度去品味,他上个礼拜就想好了今天晚上要吃螺蛳塞肉,家里的厨子早两天就买好了螺蛳,先用清水漂养一天,并在水中放上几滴菜油,让螺蛳把体内的泥沙吐尽,再取出螺肉,与剁碎的猪肉拌匀,其中还要加入细盐、胡椒粉、少许黄酒,再塞进螺壳,油锅爆炒之后稍稍闷煮,出锅前淋上一点点麻油,配上一壶热热的老酒,这样鲜香的美味无疑令人胃口大开,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暂时忘掉。   萧从云不动声色,他在等待。表面上这只是一场并不稀奇的罢工,实际上却是政府和青帮势力的较量,表明他们最近在租界控制权上的矛盾达到了一个高峰。政府光靠自己手里那点军警是无法用强制手段驱散罢工示威的铁路工人的,这势必会影响政府的威望,青帮虽然明里暗里反复和时有发生的暴力传闻“撇清”,继续强调“和平示威”,但也越来越难说自己和这种现状毫无关系。看似混乱的表象其实都指向同一个要害——军方。   政府无可奈何的消极和被动某种意义上是在逼军方出手,通过宣布紧急状态将军方推到恢复秩序的前台,迫使军方不得不更多直面与铁路工人的接触,希望通过由此产生的、不可避免的摩擦,导致军方被激怒、被逼迫,不得不出手“靖难”,主动出力扫清青帮势力,并借此重新规范东都的政治秩序。   青帮同样在逼军方表态,他们通过最广泛而复杂的网络步步为营,不断挑战临界线,希望压迫军方明确站在自己这一方,或至少不站在政府那一方,如果军方被激怒出手,则也可进而渲染悲情主义,激励支持者做最后一搏。   督军对于这种斗争向来保持超脱的中立状态,最多在事态严重时,通过一些与军方关系密切的内阁成员扮演调停的角色,然而现在换了萧从云,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非但不惧怕这充满火药味的危险,反而敏锐的觉察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萧从云对于仅仅掌握东都的军事力量从来就不满足,他对政界一向也很有兴趣。然而自从推翻帝制,成立民主政体以来,东都的政界就极端排斥军事干政,他们鼓吹民主自由,向往西方式的宪政社会,其骨子里却依旧信奉那套当权者就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和独裁者的理论,萧从云对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政治家嗤之以鼻。这个天赐良机他首先就要用来让这些政治家们知道可靠的民主自由恰恰需要以武力为后盾,而他这个掌握武力的人绝不会满足于一直待在幕后,他需要更加堂皇而便利的身份。   至于青帮,只要利益不变,他们一向是识趣的,杜若柳可以拉拢,他也可以拉拢,甚至他可以把二者一同拉拢过来,毕竟他很欣赏杜若柳行事的手段和效率,不妨二者一道接收了,也省得他自己再去搞这样一套复杂的情报体系。   裴洛对于这种盘根错节的政治斗争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她知道张妈的儿子就是列车员之后多给了她一个月的薪水。而目前她最关心的问题是铁路大罢工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那是否会影响到她们一家人回南平?萧从云最近的电话少了很多,陆一鸣倒是常常来找她,无非是请她去看萧从雨,她后来真是一次都没去看过他,因为她以为萧从雨这样的钢铁战士一旦清醒过来是不需要她这样一个局外人来安慰的,不过,她好像确乎跟他的关系比以前要进步,她以为经历了那样的夜晚,这种进步也算不得多特别,却不知道对于萧从雨来说这已经是质的飞跃。萧从雨的燃点很高,所以这种飞跃让他也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是对金斯吾说过爱她是很危险的吗?这样义无反顾的涉险而行岂非毫无理智?   最后裴洛决定为了那天卖相精美的西米糕还是再去一趟军部医院,这天她穿一件玉色的荷叶领冰丝连衣裙,右手手腕笼了一串蛛网纹的绿松石手钏,甫一进门就如同一阵清风吹散了萧从雨脑中还在天人交战的硝烟,也吹走了他原以为不可清除的犹豫。   “二公子今天是不是感觉好点了?”她礼貌的问,这回她很有分寸的将病床前的椅子拉开了一些距离才坐下:“多谢你那天送去的西米糕,我们科的人都很喜欢。”   “该说感谢的是我,那天的事情陆秘书都跟我说了,”萧从雨将病床上的一堆文件递给陆一鸣,而裴洛正以一种不出我所料的眼神看他,他果然够强悍,做完手术这才几天啊,就开始办公了,果然是个钢铁战士,不仅身体强壮,心脏也格外强壮。   “二公子不必客气,换一个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也会像我这样做的,”裴洛微微一笑,她一笑,左颊上就有一个酒窝,这个小酒窝让她的表情格外温暖而生动,萧从雨看着她温暖美好的面孔,胸中隐约有一股热流涌动,烫得他心里的坚冰也在融化,烫得他的表情也在柔和。陆一鸣站在一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今天裴洛的表现很正常,总司令的表现却又有点反常了,他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神经过敏,如何总是疑心有人不正常,或许最不正常的那个是他自己?      ☆、第49章(民国街景)   仙乐斯舞厅旁边的永安百货大楼上十层楼高的美国影星碧波儿的大照片天天冲着往来的行人抛媚眼,雪肤红唇衬着那句最经典的广告词——我只用力士!   萧从云乘着车经过,见到这样香艳的照片忽而想起裴洛,他最近忙得很,已经有数天不曾联络她,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这些日子撤了暗哨,给了她完全的自由,却十足的不相信她会在忙工作。他果然没猜错,计划一科最近平安无事,尽管记录考勤的人一如既往的努力,裴洛也会耍些小花招迟到早退,她很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当真把工作当成消遣,徐卓足够聪明,倒也不苛求,还帮忙掩饰,只是这样还不够理想。萧从云是多想把她圈在自己身边啊,最好她就来他的办公室,每天坐在他面前,替他读电报,替他拟草稿,其实她想做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他只要她待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可以。然而她到现在还是不愿意,他就只能一直忍受这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全感,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所幸她还没有被别人这样追求,那个远在滇南的金斯吾在他看来最多只是个自不量力的假想敌。   黄升正在萧从云的司令部等候,他惯着长衫,打扮斯文,绝不像街头那些一身短打、卷袖开怀的流氓小混混,他喜欢人家叫他黄先生而非黄老板。黄升很会做人,这表现在他除了善敛财,还很会散财,他很明白钱这种东西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固然他的钱多半通过赌场和鸦片来,都是不义之财,他却擅长利用这些不义之财笼络人心,协调社会各派势力,政治要人、文人墨客、帮会骨干,无孔不入,在东都,诸如充当打手、投机倒把这样的事情没有他没干过的,然而他也有民族自尊心,社会责任感,不仅组织了东都各界抗日后援会,还亲自参与劳军,免费发放药品,坚决拒绝了日本人的拉拢。一方面附和主流思潮,施行义举,一方面又通过肮脏的赌场和毒品牟取暴利,黄升的机巧诡诈里清浊不分,黑白通吃,的确算得东都首屈一指的人物。   尽管杜若柳瞧不起小流氓,然而流氓做到黄升这个程度,水准就完全不同了,更何况在抗日这件事情上,他的思想倾向于主战派阵营,主张“人之爱国,谁不如我”的黄升与他不谋而合,更加觉得合作的空间巨大。他们在东都成立了一支一万人的武装游击部队,以帮会和工人为基础,配合正规军作战,并负责肃谍防奸等工作。萧从云想把这二人同时纳入麾下的想法倒并不荒唐,分歧总会存在,只要抓住最要害的那一点,别的就都可以协商解决。   萧从云一进门就热情的招呼:“让黄先生久等了,我这里的茶怎么样?可品出点味道来了?”黄升站起来拱手:“司令这是哪里的话?司令于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接见鄙人,鄙人感到无上荣幸。”他来是为了向萧从云透露萧从雨和刘胡子谈判的情形,同时也是打探萧从云对于罢工的态度。   萧从云尽管不羁,对待黄升的态度却认真:“黄先生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说,司令可听说了最近的铁路工人罢工事件?”黄升问。   萧从云好笑,都已经闹得这般沸沸扬扬了却还问什么听没听说,他也装作不甚了然的样子:“倒是有所耳闻,不过萧某并不了解其中详情。怎么?黄先生也对此事感兴趣?”   “哪里,不过是有几个弟子也在里面做工,他们年轻人莽撞冲动,只知道向政府提要求,却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就来向鄙人询问,鄙人想着东都的局势只有司令看得最清,说话也有分量,故而前来求教。”黄升说得倒也委婉。   “萧某一介武夫,还谈不上对局势有什么看法,不过我也听说东都的铁路工人工资并不高,如今大敌当前,只怕总统内外兼忧,事情考虑的不周全也是有的,此次罢工也是上传民意,想必总统会体察民情,不至于忽视。”萧从云的语气无疑是对黄升的支持,然而掉过头来,他对总统派来的代表却是这样回答的:“岂有此理!还请总统放心,萧某是城防司令,对于东都的社会治安有维护的义务,绝不会坐视不理!工人工人,就是做工的,况且东都铁路是国民之资产,关乎国运,岂可视同儿戏?”   黄升指示自己的弟子成立罢工后援会,萧从云暗中支持,铁路一天不开,许多货物就无法进出,连海关都遭了秧,众多洋行也纷纷向政府提出抗议,说货物不能及时运走给他们造成了损失,要求赔偿。总统焦头烂额,又去找萧从云,萧从云信誓旦旦,奈何话说的漂亮,事情却不办,不过言语间却又吊着他的胃口:“萧某已经加派人手维持东都秩序,最近已杜绝了暴力现象,既然工人们并无违法乱纪的行为,萧某自然不能动用武力,不过萧某愿意派出代表与总统委派的专员共同与罢工后援会沟通,希望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沟通进行了整整六天,政府再次声明他们的观点是今年的财政计划已经下达,且铁路工人的薪水已经达到东都的平均水平,而福利又有保障,但考虑到最近的物价水平,政府可以适当的增加一些补贴,并且加薪5%。这与后援会的目标相距甚远,他们提出的要求是东都的铁路工人薪水应该与南平的一致,即便去除福利等因素,至少也应加薪25%。萧从云表面上绝无偏向,说军方只负责保证安全问题,并不会参与谈判,更不会向任何一方施加压力。背地里却给后援会送去两万块大洋,让他们继续坚持,总统那里他是语重心长:“鄙人心情之急切与总统无异,只是总统该知道青帮如何能这般声势嚣张。所谓有人便是草头王,东都的工人、三光码子多半都是他们的人,鄙人的军队正面跟他们拼那是没问题,不过对付这些上蹿下跳,背后出鬼的赤佬却并非长项,只怕吃力不讨好,到时候落得个与民为敌的下场,再想帮总统的忙都难了。”他这番话不无道理,若是正经工人政府的确是不怕的,然而青帮领导下的三光码子都是一群吃光、用光、当光的烂料货,最是卑鄙无耻,无理尚且要搅三分,如今有了这么一个闹事的机会,岂肯放过。萧从云又说:“鄙人给总统出个主意,这些人无非是想要钱,总统可以先答应了他们,不过要跟他们解释清楚,政府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先加薪15%,剩下的要到新的预算制定时才能够补齐。他们肯接受那是最好,不肯接受政府也算是仁至义尽,那时鄙人再出手也就名正言顺了。”   最后的结果是工人们加薪15%,东都的铁路终于恢复了运行,而所有组织闹事的工头都被辞退,这并没有引起公愤,因为他们都是黄升的弟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戏演完了就该谢幕,总留在台上也不是个事。萧从云沟通有功,内阁提议他担任内阁参议,总统无异议,而青帮成功的转移了政府视线,非但没有损失还因为替工人争取了利益地位更加巩固,黄升的表示是促成萧从云在租界公董局任临时华董顾问,中国人向来欣赏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一时间天下太平,人人满意。电台又开始起劲的鼓吹政府救人民于水火,社会各界皆赞扬其有高度的责任心云云,而西洋人鄙称为boulevard newspaper的街头小报则连篇累牍,添油加醋的描述罢工详情,那里面黄升与萧从云的形象远比总统要高大。   裴洛认为东都的媒体绝不能盲目相信,报道更需要脱水打折,甚至反过来看,小报固然不可信,官方的发布会也未必靠谱,别看现在南山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整天都有乐队吹吹打打的做广告,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其实大家都陷在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中,都极力观望着头顶的乌云挣扎着想要爬出来。说白了,生存就是一场挣扎,执着其实是没有办法。   裴洛仔细看着头顶的乌云,那片青灰色的乌云其实也有层次,它巧妙的利用光彰显自己的轮廓和体积,未必不是一片风景,只是这风景看得她无限感伤,她再会自我开导也骗不了自己,因为她也在那个无底洞中,并且她相信没有人能够伸出手来拉她一把。其实,无论东都还是南平,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要身处这个国家,她就逃脱不了这样的困境。萧从云假如知道势必认为她这么多心思转得毫无意义,他欣赏年轻美丽的女人,也欣赏有头脑的聪明女人,然而两者结合在他的洛洛身上却叫他感到无可奈何,他时常希望她不要有这样固执的脾气,不要有这样复杂的想法,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脾气和想法才使她格外的与众不同。她不是个精巧的玩具,也不是个美丽的人偶,她并非麻木不仁,却是个活色生香的人,有情有义的人,他因此越发不能自拔。玫瑰,千娇百媚,甜美迷人,他想把它放在心上,却每每要忍受刺伤。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街景   ☆、第50章(民国时的客厅)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一家商人的会客室,宽敞典雅,用现在的话说很中式~   金小姐家的钟很准时,裴洛也很准时,她不喜欢等人,推己及人故而要求自己先得准时,她最近很少见到茵瞬,因为茵瞬在准备结婚。女人无疑天生的属于家庭,从谈恋爱开始就与大多数朋友疏远。陷入恋爱中的女人在这样一个国家和时代往往被贴上属于某男人的标签,尽管她表面上依旧独立,照样可以有主见,心理上却倾向于惟爱人马首是瞻,并且从此人格不再独立,而情感相对单一,她天性里的依附感终于得到实现,那种满足无与伦比,一颗心从此放在男人身上,只因为他而幸福。男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物,他们需要更加广阔的空间,生命的意义也因此有更多的支点,由此看来受了感情的打击而无法恢复的女人往往比男人要多是完全合理的。盖因女人的生命中一旦有了爱情重心便完全转移到对方身上,不独没有自我意识,连自我生活方式也一概放弃,对于这样的全身心投入来说背叛无疑是最无情与不能接受的打击,她们要如何承受?   当然任何一个社会里总会有那么几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比如东都某前朝名流的女儿不就是七十八岁才嫁人么?裴洛自叹不如,她认为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率性天真到如此地步,同时也认为自己根本活不到七十八岁。她来找金悦琳并非最近的事,而是自从回了东都就不曾间断过,金悦琳的脾气很招她喜欢,那样的温婉安静,仿佛一个亲密的姐妹,不需要设防,裴洛因此觉得和她在一起可以让心绪从容而平和。她往往一进门就直奔起居室里的那张皮质铆钉贵妃椅,她对金悦琳说这张贵妃椅的颜色和花纹极像一块刚出炉的苏打饼干,自己躺上去就像饼干里的奶油夹心,脑子里全是松软香甜的美梦泡泡。金悦琳的回答是递给她一块丝毯,让她别光顾着舒服,这样躺着很容易着凉,其实她也不会老实躺着,一边聊一边还不时的挪动身体,她伸出手臂,在空中打着手势,向金悦琳描述工作或者生活中的一些趣事,言辞之锋利刻薄,每每使金悦琳宽容和理解的笑,好像在纵容一个不知深浅、毫无章法的孩子去批评所谓的权威。裴洛的直接让她放松,一直在人前贤淑贞静其实也很累,她想说而不便于说的那些话经了裴洛的口快意的评论也能叫她感到一种畅然。裴洛的通达之中还带着一点点愤世嫉俗,情绪激动的时候她会睁大了眼睛,一直看到对方的瞳仁里去,如果是陌生人之间,未免会显得有些失礼,然而金悦琳仔细看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假思索和不加掩饰的单纯却让她吃惊,她不知道这种单纯是仅仅面对她时才存在,还是一向如此。不过裴洛尽管愤世嫉俗,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可爱,这大概是所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天生的优势,金悦琳看了她这样的神情忍不住要去宠溺。裴洛也会向她提起细致的生活,比如沈家阿婆的黄鱼面最好吃,一天只卖五十碗,顾家小妹的花球最好看,茵瞬婚礼上要用的花全都从那里订购。她也会拉着金悦琳去逛百货商店,并非为了要买什么,不过是挽着她的胳膊,享受那种纯粹的,只有女人之间才能感受到的逛街的乐趣。   裴洛并非在粉饰太平,有时候这样的工于享受反而让她觉得凄惶,这故作盛世的凄惶无比精准的描绘出除了挥霍,走投无路的末世颓废。也许她的确是想了太多不该想的东西,就连萧从雨在她看来都异乎寻常起来,他居然可以从她喜欢西米糕这个事实,就推测出她也会喜欢芒果布丁,连搭配的水晶盅也漂亮无比,盒子里的衬纸上还印着几行短句——   A star has 5 ends   A square has 4 ends   A triangle has 3 ends   A line has 2 ends   A life has one end   But I hope your happiness has no end   五角星终点有五   四边形终点有四   三角形终点有三   笔直线终点有二   人生却终点唯一   但愿你快乐永无终点   奇迹?还是幻觉?裴洛不相信萧从雨也会这一套,难道萧家的男人骨子里都有那么几分浪漫?其实萧从雨在德国待了三年,骑马击剑跳舞什么不曾学过?萧从云的高调让女人心醉神迷,趋之若鹜,萧从雨其实也并不逊色,他酷爱击剑,读书时有一年暑假还专门去柏林向一位很有名的剑术老师学习,回到军校时,可以说是所向无敌,剑术精湛的教官与他斗剑,只不过两三下就被他击败,连旁边观看的女孩子也疯狂的喝彩,他收到的情书摞起来可以当枕头,全是金发碧眼的热泪和亲吻,只是这样的荒唐他向来付之一笑,他还没有老三那样的虚荣心,喜欢游荡花丛。爱,就要爱得认真,爱得唯一,他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爱慕着的那个人。   裴洛统计萧从雨的这种举动算上西米糕也不过两次,似乎也不能全然当作反常,倒是陆一鸣的脸色有点赧然,他也曾给杜若梅送过有限的几次小礼物,总司令在他看来绝不是一个乐于用这种方法去取悦女人的人,一旦他去做了,那又说明什么?他虽然认识裴洛并不久,却着实惊奇她与杜若梅某些方面的极度相似,而那种相似绝非体现在外表上,有时是一种神情,有时是一种语气,她可以一本正经,更可以毫不矫饰,就像那天在病房里对着昏迷中的总司令说话,何祺说她彼时和杜若梅好得像亲姐妹倒不是虚词,只是她比杜若梅要镇定的多,也随机应变的多。   杜若柳之所以还留着杨东篱是因为杨东篱的工作态度,作为一个混职场的专业人士,你可以能力有问题,但态度一定要没问题。行走江湖,难免失手,然而杨东篱屡仆屡起,越挫越勇,这种一门心思执行命令,听从调遣的态度难能可贵,杜若柳因此把他当成心腹之一,他不愁网罗不到人才,然而干他们这一行除了有才,忠心也格外重要,关键时刻说它性命交关,交关性命也不为过。   故而尽管针对萧从雨的行动失败了,杨东篱的生活却依旧充实,他庆幸萧家有三个儿子,萧从云虽然也不像是个好对付的主,好歹如今与他们是合作的关系,该不至于出什么纰漏。然而裴洛?他意外的发现她居然同时跟萧从云和萧从雨有往来,他搞不懂,这算什么状况?   他以为裴洛和萧从雨在滇南的时候算不得亲密,而他们那晚在东都的表现俨然就是生死之交,再保守的推测也该是关系匪浅,难道他们是在他离开滇南之后就走到一起了?   那么萧从云呢?这个花花公子可是一向名声在外的,他最近虽然安静了点也是因为调停罢工的事情,就算如此他也有时间买下裴家的旧宅送给裴洛,那栋宅子得要三万现大洋,足够两个人一辈子的饭钱,也可以让几千个乏人管教的小孩子进入贵族学校就读。这样的大手笔足以把一个女人的一生整个儿的买下来,可是他却白白送出去了,连房契上的名字都写着裴洛,这种大方可不是一般的花花公子做得到的。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杨东篱唏嘘,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到头来总会栽在女人手中,假如没有,这个男人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反而说明他很悲惨,一辈子都不曾真爱过。刘胡子那样的土匪也有命门,别看他平时吆五喝六,老子天下第一,一站到那个体态柔弱,其貌不扬的老婆面前真是比兔子还乖顺,恨不得天天连洗脚水都亲自预备。刘胡子的人生哲理再次令人称奇,他认为老婆与朋友相比,毫无疑问的老婆更重要,他名声最胜的时候受过一次重伤,命悬一线,当时来看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都觉得他撑不久了,不过是出于面子蜻蜓点水式的慰问,只有自己的老婆几天几夜的不睡觉,一直陪在他床前,那时他才明白垂死挣扎的时刻,再好的朋友也只是他床头的一个过客,只有自己的老婆才会日夜守候在身边,和他患难与共,为他祈福。就算生不出儿子又怎样?这年头欺师灭祖,杀父弑母的不孝子比比皆是,他能娶到这样一个老婆,老天已是待他不薄,便是无儿无女也算不得遗憾。      ☆、第51章   政府预算某种程度上来说比灵异小说还要诡异,因为局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它以什么为编制基础,又是为了什么人而做的,铁路工人加薪15%是确定的事实,然而剩下的那10%想靠新一年的预算去弥补却好比画饼充饥,当然到时候双方还会需要萧从云的合作与协助,而萧从云对于这种开放式结局的调停非常之满意,毫无疑问,每一次调停都代表他的影响力有进一步提升的可能,况且他还有个私心,就是可以利用这桩事来影响东都铁路的通行,换句话说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在需要的时候把裴洛留在东都,直到她真正接受他,属于他。   罢工后援会和政府达成协议的那一天,萧从云的心情格外好,就连天气都很捧场,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天边甚至还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外白渡桥的两头,比现实中的那座钢铁长桥更加壮观华美。他快活的根本坐不住,马上就想见到裴洛,和她分享自己的快乐,一同欣赏这美景。   然而这样的美景并非他一个人的禁脔,其实人人都有欣赏的机会。裴洛这会儿就正陪着萧从雨在军部医院的草坪上散步,遥望天际,她忍不住惊叹:“真美!我回东都之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彩虹呢!”不等萧从雨回答,她又说:“咦?奇怪的很,好像在蒙自就不曾见过彩虹,那种多雨潮湿的气候不是应该更加容易见到的吗?”   “你们去的时候雨季刚开始,正是雨量最大的时候,一下起来就很难停,那边的气候也特别,就算雨停也大多是在黄昏和夜间,那样的时候连太阳都没有,又怎么能看到彩虹?”萧从雨望着那个巨大的虹桥回答,虹桥的两头一头落在看不见的旷野之中,一头却落在遥远的城市之中,仿佛相互沟通的记号,绚烂而绮丽。   “哦,”裴洛似是恍然,他这样娓娓道来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抱在她怀里讲道理时的口吻,耐心而温柔,把她当成心肝宝贝来爱护。对于裴洛来说,记忆中的父亲永远那般温和体贴,把自己当成小公主捧在手心,再忙也不会忘了给她买礼物,带她出去玩,直到现在她也不肯相信父亲的外室和别的兄弟的存在,有梦总是好的,不独是她,很多人都无法一下子就残忍的打破。她总是说要照顾妈妈,其实妈妈比她要坚强,妈妈一分一秒都没错过,她如何能够从头到尾的面对?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萧从雨看着她垂下头不说话,情绪低落的样子不禁问:“裴小姐,陪我散步很乏味吧?”   “不是,”裴洛郁郁的回答:“二公子不必多心。”其实与这样的萧从雨相处很轻松,他把彼此之间的距离和谈话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既不至于有压迫感,也不至于感到生疏。裴洛也不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来,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未必全都讲得出道理,否则哪里有这么多心安理得?就连郑板桥不是也说过难得糊涂么?何祺的诚恳和陆一鸣的忠心无可否认,萧从雨的平易近人也无可否认,这或许是她会来的最直观的理由。   军部医院较为偏僻的位置让这里格外的宁静,很有几分远离尘嚣的意味,耳边尽是是啁啾的鸟鸣,这里的布谷鸟显然比她卧室里的那只钟叫的清脆生动,布谷——布谷谷谷——布谷——布谷谷谷——,她想起东都怀恩堂的那片杨树林里也有布谷鸟,隔着垂满常春藤的红砖围墙也听得到。她一直纳闷,既然神爱世人,就该平易近人,为何天主堂还需要围墙?   也许还有些别的理由,她会来只是因为这里修剪漂亮,又格外清静的草坪,只是因为院子里遍植的合欢树,聚集的绒花如同一把把淡红色的降落伞,不间断的凋落在沥青路面上,就像一幅美丽的拼贴画,无尽的在脚下延伸,使人错觉仿佛行走在童话里。   萧从云无疑就是因为看见童话正在他面前上演,才脸色如此难看,目光冷厉,假如不是出门的时候碰见杨东篱,他还真不知道裴洛会来这里。   杨东篱的神情他一瞧就觉得有问题:“东篱最近来得勤,”他笑着说,“吴震替我去办事了,没什么要紧的你就等等他,有什么要紧的不妨直接跟我说。”   “司令,”杨东篱越发口干舌燥,他拿不准裴洛的事情算不算要紧,然而萧从云盯着他的目光着实敏锐,他觉得很难逃避。   “是不是我二哥那里有什么消息?”萧从云正色道。   “二公子,”杨东篱开始口吃,虽然萧从云不曾用上杜局长的那种眼神,其中的探究也叫他无法招架:“二公子他,他正在康复。”   “还有呢?”萧从云皱眉,这个杨东篱是怎么回事,平常也是这样跟杜若柳汇报工作的吗?他需要知道的更详细:“他这段时间都见过谁?”   “就是参谋部的那些人,还有,”杨东篱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因为杜局长曾经说过,三公子此人精明狡诈的很,想在他面前说谎或者有所隐瞒除了胆大还得心细,所谓谎话要说的大,实话要说的小也得分人,三公子显然不会接受谎言,而他现在隐瞒了这些对己方并无好处,说出来却绝无坏处:“裴小姐也去过几次。”   “什么?”萧从云脚步忽而一顿,还在台阶上就厉声追问。   “就是先财政总长的女儿裴洛裴小姐,”杨东篱一旦说出来了胆气也就大了,口齿也利索起来。   萧从云不再理他,蹭蹭几步就跳下了台阶,登时就离得他远了,杨东篱瞧着他上了车,轰的一声打火,发动了汽车扬长而去,还在抱怨自己运气不好,吴震偏偏此时不在,若是跟他说就没那么多提心吊胆了不是。萧从云却在想二哥可真是争分夺秒啊,手段也够卑鄙,连裴洛都敢招惹,就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裴洛一身粉红滚黑边的旗袍,身段窈窕,步伐轻盈,走在挺拔而俊朗的萧从雨身边,被他的一身戎装衬得还真像树下一朵娇嫩淡雅的桃花。她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长发软软的搭在肩前,这个小笨蛋难道还没发现,二哥一直在凝视着她!   “洛洛!”萧从云的怒火就快化作青烟冲上脑门升腾,他大步走过去喊她,裴洛纤细的身体立刻惊得一颤,她惊愕的抬眼看,那张看惯了的俊秀面孔,全然没有往日熟悉的明朗热切,只是斜刺里突然裂开嘴冷森森地笑,眼睛完全没有随着笑容变形,而是直勾勾地望着她,连萧从雨都看出这笑中的凛凛杀气来了。他这个三弟可不是放荡不羁,落拓江湖的浊世佳公子,他是东都大权在握,睚眦必报的城防司令。   “三弟,”萧从雨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顶住了他的眼神:“你怎么来了?”   “二哥这话问的奇怪,”萧从云说:“我来看你不是理所当然嘛,想不到裴小姐也在。”如同他的表情一般,他的声音也冰冷殊无一丝笑意。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裴洛腹诽,然而她莫名的就是慑于他无形的威逼,并不敢直接这样回答,只是微微扬着下颌:“我代表徐科长和同事来探病不行吗?”   萧从云对于她的回答显然一点也不满意,对于他大方给予她的自由也不满意,他早就知道她是这样任性散漫的孩子,根本一时一刻都不能放开,稍稍一松手她就会被人拐走,假如他没有及时赶到,单看二哥的眼神根本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她纳入怀中。      ☆、第52章   “二哥恢复得不错嘛,看来我的确来得晚了,还不比洛洛有诚意,”萧从云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表情却狰狞得可以,裴洛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上还可以有这样可怖的表情,不由自主就躲开了他的目光,无意中甚至还避到了萧从雨身后。   萧从雨皱眉,很是反感他这种赤裸裸的挑衅,更加反感他那种眼神,他想吓唬谁?吓唬裴洛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感到羞愧吗?而吓唬他则根本是个笑话。   “既然二哥精神好,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二哥说,”萧从云说着向着一棵开满灰白色喇叭形花朵的梧桐树走了过去,他还不忘嘱咐,“洛洛你等会,我会送你回去。”   裴洛怎么会要他送,调头就走,却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按住了肩,而萧从云在头顶淡淡的说:“听话,别走远,在这里等我,还是回去等我都一样。”她刚感觉到些微的疼,萧从雨已经一把拉开了他的手:“三弟,裴小姐可不是你的副官,用不着听你的命令吧。”   裴洛却突然说:“你们谈,我不走。”她说完也不看二人的脸色,兀自姗姗走到一丛姹紫嫣红的波斯菊边上,只远远的给他们一个背影。   “二哥不会不知道东都是我的地盘吧?”萧从云叉开一只脚,十足懒散的站在萧从雨面前说。   “地是你的,人却未必。”萧从雨答得简单,含意却丰富。   “二哥这样说就没意思了,”萧从云又开始阴翳的笑:“地是我的,地上的东西只要我喜欢自然也是我的,因为只有我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   萧从雨轻蔑而冷淡的看他:“有本事,你不要逼她。”   “二哥哪只眼睛看见我逼她了?”萧从云盯着他看,丝毫不接受他的蔑视,当年在德国二哥就嫌他吊儿郎当,瞧不起他,他挨教官训,二哥也从不曾帮忙,不过是比他早出生两年,占了滇南的便宜,否则他却有什么资格小瞧他?!   “你不逼她,她怎么会那么怕你?”萧从雨不禁望向那个粉色的背影,她这样倔强的性格到底也会害怕吗?   “二哥想得也太多了吧,”萧从云居然还能够保持冷静:“我看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对付杜家的人。至于洛洛,你根本不了解她,她怕的不是我,而是爱。”他抱着胳膊站在萧从雨对面,“她已经感觉到我的爱了,她害怕恰恰是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能付出多少作为回报,不过我会让她知道她完全不用担心这个。二哥,我不妨今天就告诉你,我爱她,就要和她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萧从雨的沉默不代表放弃,他想起了滇南,想起了杜若梅,想起了这些年的艰难困苦,没有人付出不期待回报,事业感情,男人女人,皆是如此,否则人生岂非一场徒劳的闹剧?他付出的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却遭受了那么多打击,得到了那么多伤害,杜若梅连同昨天的他留在除了感伤就是悲壮的回忆里,他因此而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既无人来理解,也毫无意义,他必须放弃。眼前这个粉色的背影不仅挽救了他的生命也将挽救他的心,他要让自己重生,就当过去只是一场梦,只有让他清醒的人才是最真实的现在。   “三弟,”他缓缓的说:“从小你就骄矜跋扈,谁都管不住,所以父亲才送你去德国,指望你受点约束,改改脾气,可是你怎么样?你使性子硬是要提前毕业,死活不肯跟我同校,你是怪我身为兄长从来不替你求情讨饶,还是厌恶德国军校里那种严肃刻板的气氛?父亲其实最疼你,怕你出事受委屈,这才让你跟我在一起,想让我照顾你,甚至还来电暗示过我可以在德国多待两年,就是为了陪你,可是你一意孤行,不但教官的话不听,连校长都敢顶撞,我知道你天赋英才,然而成大事者多磨折,父亲的苦心你就一点也不体谅吗?你这种脾气连父亲都伤心难过,你以为裴洛就会真心爱上吗?”   “二哥!”萧从云啪的一声折断了一根树枝:“我的事情从前轮不到你管,现在恐怕也轮不到你来管!我劝你还是尽早回滇南,东都可不是你的营地,有的是人要找你麻烦。”   “我知道东都是你的地盘,你也该知道我从来就不怕麻烦!”萧从雨看着那根折断的树枝锋利的断茬说:“三弟的脾气吓唬我不合适,吓唬她就更不合适了。”   裴洛等得累了,悄悄向那两个人打量,发现他们依旧伫立睥睨,寸步不让,那副样子半点不像兄弟,说是仇人还差不多。可笑的是现实往往如此,情人之间未必有爱,兄弟之间也未必有情,大家不过是带着面具,逢场作戏,作得好的飞黄腾达,作得不好挫骨扬灰,也有不愿或者不会作戏的人,这种人最不重要也最无用,活该一辈子卖苦力吃排头。   萧从云却已经敏感的扭头看过来,裴洛迅速的低头去踢脚边的一颗小石子,那颗小石子咕噜噜滚出老远,却正好在萧从雨脚边停下。   “二哥,洛洛可不是杜若梅,没那么好骗,”萧从云最后说了一句:“你别想拿她来安慰自己!”他走得急,裴洛被他带走时,面孔上尤带错愕的神情,萧从雨按着胸口,堪堪被匆匆赶来的陆一鸣扶住,他看着二人在空阔的路面上愈行愈远,脸色也愈来愈凝重:“一鸣,杜若柳那里?”   “总司令,杨东篱隔天就会去三公子的司令部,最近尤其频繁,黄升还推荐三公子做了租界临时华董顾问,”陆一鸣回答,心中的气愤溢于言表,难道萧从云也参与了这次暗杀行动?竟然连亲哥哥都不放过?   萧从雨点了点头却不像他那样激动,他不认为萧从云与暗杀有关,他这个三弟表面上行事草率轻浮,其实最会算计,此时暗杀他滇南军则群龙无首,彼时唯一有威信的就是金斯吾,这岂非白白将滇南军送给了金家?而金家又向来与大哥走得近,若是让大哥同时控制了华北与滇南,形成夹击之势,恐怕他就再也无法安心独大东都了,他岂会做这样的蠢事?   萧从云不说话,裴洛也不开口,他们沉默着直到开过马当路萧从云才说了第一句话:“洛洛,你去看二哥我不怪你,但是你应该告诉我,现在外面很乱,我是怕你受牵连,明白吗?”   “我不是小孩子,”裴洛回答:“三公子不必担心我的安全问题,”车行到这里已经进入了繁华的市中心,她注视着前方一个挑着竹篓卖鱼的汉子,他身后还跟着一只野猫,正眼巴巴瞧着篓子里的活鱼,只可惜竹篓上有盖子,它再怎么垂涎也吃不到,然而它也不肯就此放弃,仍是不远不近的跟着,等待那汉子的疏忽或者天赐的意外。一个女人牵着黄头发的外国小女孩在等红绿灯,那小女孩手里还抱了一个穿着长裙的洋囡囡,穹庐中的彩虹只剩下水粉一样淡淡的痕迹,几乎就要消失了。   “洛洛,我知道你不喜欢二哥,你不过是同情他,”萧从云语气有些焦躁:“不过,我得告诉你,二哥那样的人从来不接受同情,你不要让他有所误会,他要的是——”   “三公子,”裴洛仿佛害怕他继续说下去,急急的打断:“你是不是以为我整天只忙着谈情说爱,就像你一样?”她摇头,孩子气的phew的一声吹了一口气,“我没有那种特殊的兴趣,请你不要总是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这会让我很紧张。”   “真的?真的没有?”萧从云连连追问,在得到裴洛不耐烦的确认后,立刻笑逐颜开:“所以嘛,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先跟我说,我当然就不会这样紧张了,”他一开心车也开得快了起来,又开始喋喋不休,“洛洛小公主,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在忙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今天终于解决了,我很高兴,所以来找你,本想带你去国际饭店的二十层顶楼看江景彩虹的,现在可看不到了,遗憾吧?”   裴洛看他这样善变如同一只变色龙偏偏要说:“不遗憾,江景我看过的,彩虹也看到了,有什么好遗憾的。”   萧从云做出伤心的模样:“可是我很遗憾啊,我想和你一起看!你说说你怎样补偿我吧?”   “补偿?”裴洛好笑:“我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义务?”   “不是义务,是责任,”萧从云闲闲的答:“洛洛把我的心都偷走了,当然有代为保管照顾的责任。”   “谁要你的心!”裴洛皱着小鼻子哼了一声,非但不可恶还很讨喜,而萧从云就用一种惶恐的语气回答:“天啊!你怎么能不要?我可是洛洛小公主最忠贞热烈,矢志不渝的追求者呢,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可惜?”   “是最厚脸皮吧?”裴洛无奈的回答完又问他:“三公子要带我去哪里?”裴洛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惹怒了他对自己也没好处,索性尽量配合他,殊不知这正是萧从云的目的,消耗她,麻痹她,让她渐渐习惯于自己的陪伴,习惯于自己的行为和想法,直到这种习惯最终成为她可以接受的生活方式,这也正是政府最擅长使用的方法,冠冕堂皇的称谓叫做曲线救国。      ☆、第53章(北平童子军检阅)   萧从云的车还在不紧不慢得开着,马路却越变越窄,更有小号与军鼓的声音也渐渐清晰,原来是东都童子军在街头发起的抗日募捐活动。裴洛盯着那群孩子看,他们中最大的恐怕也只有十四五岁,小的个头只到一个成年人的腰际,都系着红蓝两色的领巾,抱着募捐箱,路过的民众不管多少都会向那箱子里投钱,就连三轮车夫也不例外,裴洛立刻去翻自己的钱包,萧从云却已经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她:“我停好车再下去。”   萧从云当然不会吝啬,裴洛也是挥洒惯了的,他们捐了钱,一个童子军还向他们敬礼:“抗日救亡,匹夫有责!谢谢先生太太!”裴洛不便反驳,萧从云却格外开心,他借机握紧了她的手调笑:“洛洛,连他们都看出来我们是一家人,我这个司令还真没白当。”   裴洛斜了他一眼:“三公子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又不是他们的司令。”   “洛洛,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萧从云得意的看她:“本人可是货真价实的东都童子军司令部司令!洛洛小时候也当过童子军吧?那时候的司令应该是我父亲,哎,不知道你那时候都在哪里参加活动,早知道就该让父亲组织我们联欢,我就可以早点认识你啦。”   “再早也不会比伯苓和茵瞬早,”裴洛当真在回忆:“我记得那时候每到夏天就会去野外露营训练,我还会搭帐篷,听无线电呢。”   “国中的童子军条件是最好的,训练的科目也多,我倒真想看看洛洛穿这样一身是什么样?一定很可爱!”萧从云指向一个梳着两根小辫,斜挎草绿色帆布包的小姑娘。   “想必三公子那样很可爱吧,”裴洛又说:“哎,我干脆走回去算了,这里离我家也不远了。”   “那我陪你走回去,”萧从云追上来说。   “可你的车怎么办?”裴洛问。   “没关系,不会有人动的,”萧从云不在意的回答,这样招摇的车东都再也找不出第二辆自然不会有人动,裴洛却并不想和他并肩而行:“这样恐怕不太好,这里原本街道就窄,车子一停更加不方便,三公子还是把车开走吧。”   “是!还是洛洛想的周到!那咱们就开走!”萧从云学着刚才那个小小童子军的样子并拢了脚跟给她敬了一个礼,也不管周围人的侧目,拉着她就跳上了车,裴洛总不能和他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无奈之下再登贼船。   萧从云见她上了车也不理他,仍是只顾打量那些童子军,不由笑着说:“洛洛,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干脆我封一个童子军副司令长官给你当当好不好?”   “谁说我喜欢小孩子?”裴洛皱眉:“吵死了,就像你一样!”她倒不是说谎,对于小孩子这种无比令人头疼的生物她向来是敬而远之,他们虽然这一秒笑得无邪,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歇斯底里大发作?然而小孩子倒是很喜欢她,见了她总会黏着要她抱,跟她一起玩,大概是受了她这副面孔与温柔态度的欺骗,再加上她的声音很好听,虽然不是东都最流行的糯米嗲,却清脆婉转犹如黄鹂,断字清晰,而绝不拖泥带水,足可以去电台做播音员。   “啊!怎么会吵?”萧从云问,见她不答又说:“难道洛洛喜欢我少说多做?”他一说完,裴洛就警觉的扭头看,正碰上他忍俊不禁的笑容,“别担心,我说过了你不喜欢就不吻,洛洛难道没问过伯苓?我这个人言必信,行必果,要不然怎么能管得住卫戍部队的那帮丘八?”   “伯苓他们月底就结婚了,洛洛你的伴娘服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吧?”萧从云又问:“要不是你这么固执,伯苓定会请我做伴郎,咱们两个站在一起,肯定比他们还要般配,”他居然沾沾自喜的幻想起那幕场景来,连声音都不一样了。   裴洛不能苟同:“谁敢请三公子做伴郎?你不是城防司令吗?那些人本来是来参加婚礼的,见了你倒得先赶上来鞠躬行礼的,到底是办婚礼,还是开军部会议?”   萧从云大笑:“洛洛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不会连婚礼都不许我参加吧?原来你这样专制,惨了惨了,将来结了婚一定是你当家作主了。”   “胡说八道!”裴洛愠怒,同时认为自己想得一点都没有错,假如萧从云做伴郎,到时候肯定是这般滑稽的景象。   萧从云不用看也想象得出她轻哼的模样,他真是发痴,只要她在他身边,笑也好,嗔也好,就高兴非常,心中满溢的充实感让他连这笑嗔背后的含义都不予追究,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这感觉是如此幸福。   王记棺材铺就在江边,老板王荫乔不仅卖棺材还兼带行医,一手卖生,一手卖死,日久年深总结出一套顺天应时的哲学观叫做知足常乐。棺材铺边上的一溜香烛锡箔店一直延伸到一家小小的寺庙,寺庙对面就是小吃铺子,有简单的咸肉菜饭骨头汤,也有排骨年糕供应,客人倒也不少,多半都是来办白事的,心情自然不能特别好,口角似乎也特别多,今天相骂的却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妻子要吃排骨年糕,丈夫嫌贵,便借口刚刚死了亲戚该吃斋守孝,那女人拍着桌子就骂人:“伊是哪门子亲戚?也来送帖子?不就是要借死鬼敛几个铜钿嘛?老娘钞票都出了,他们开出来的饭还清汤寡水的!叫啥人吃得下去?侬个戆大难道还没闻出来?伊拉炒菜用的都是桐油!老娘嫁给侬就是来吃这种苦头的嘛?!啊呀!侬讲讲看!自从嫁到侬屋里厢,我享过什么福了?”那男人一迭声的劝她声音小一些,不要让人听见了笑话,她如何肯听?倒是当街颠勺的小贩值得钦佩,在那种混乱的情形下仍目不斜视,不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一份炒饭还在锅里有声有色的翻炒着,可见国人临危不乱的本事绝非一般,只是未必都用在战场上。   谁知那女人骂得不过瘾,眼睛四下里巡视,终于看到了锅里翻炒的炒饭,立刻啊的一声冲了过去,小贩这才慌了,大喊:“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那女人不管不顾,抓起锅里热乎乎的炒饭就塞到那男人的脖颈里,老板连同伙计一拥而上,劝说的劝说,拉架的拉架,谁知越劝那女人越来劲,她又有两把子力气,发起飙来三四个男人都挡不住,连老板都莫名其妙的挨了一巴掌,他愤然消失,数分钟后又大义凛然的出现:“好了!好了!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那男人一呆,继而大怒:“猪猡!竟敢报警!老子马上就要党员转正啊!你们想坏老子的前程是不是?你们想死是不是?”   而巷口几个黑衣黑帽的巡警已依稀可见,他们揪住了一个看完热闹,正打算打道回府的路人,那人高高举起手中的瓶子喊冤:“关我啥事体?!我是来打酱油的!”   国内第一大党也是执政党叫做国进党,成立之初也是热血激昂的宣传号召驱逐列强、打倒军阀、恢复中华、民族自治,目前看来前两条尚未成功,后两条仍需努力,不过党员倒是越来越多,民族自治固然还做不到,以党治国还是颇有一套,当初立党的国父威望甚高,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管逝世多年仍具有非同一般的号召力,他若能看见国进党今日人头济济之势恐怕也会感到欣慰,只可惜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时至今日国进党早已成为国内独大的政党,不但把持相当的政治权利,更加把持了话语权,然而这样的政党正如萧从云所认为的那样还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封建王朝,并非欧美诸国的民主体系可比。大多数人之所以积极要求入党,无非是为了党所代表的国能够给予他们更多的利益。萧从云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愿做封建王朝的节度使,他在美国时也羡慕过那种相对民主自由的风气和政体,然而他更清楚的是中国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和环境,数千年的帝制集权传统虽然被名义上的废除,实际上仍然阴魂不散,统治着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国家的兴衰仍旧取决于高高在上的个别大人物和利益集团独裁的决策和引导,他从不寄希望于这种政治现状在短期内能得到改变,显然重点也不在于依附国进党还是青帮,他认定要想实施革新,挽救这个国家,只有首先成为够格的大人物和利益集团的核心。他相信官场上没有人是清白的,然而有些人争权夺利只为了享受,有些人争权夺利是因为还有理想,他的理想未必全然的高尚,却至少还有着新青年的自尊和自强。   萧从云仍然相信不管经历什么样的苦难,这个国家必定会恢复生机和曾经拥有过的国际地位,他为此而奋斗,从来不管他人的种种评判,这过程也许血腥,也许肮脏,甚或卑鄙,然而只要结果值得,一切就都可以原谅。欲望没有更高的精神支柱会向着空虚决堤,豪情没有更高的精神支柱会无奈的迅速熄灭,而萧从云不会,他一向目标明确,追求和欣赏一切可以实现的美好,这就是他的乐观主义的核心,大到国家,小到裴洛,他皆有这种舍我其谁的豪情。生活怎会是场悲剧?生活注定是他实现理想的乐园。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的北平童子军检阅,其实这项制度很好,可惜在大陆没有保留下来···   ☆、第54章(民国时期的自助餐)   何祺按照萧从云的吩咐已经把人都请到了桂林公馆,裴洛下车时看见吴震第一个杵在门口时忍不住奉送冷眼一记,吴震暗自后悔,他如何能知道萧从云和裴洛后来会有这样一段因果?裴洛已然把他定位在蛋糕劫匪的身份上,固执的不肯改变想法,他硬着头皮行礼,萧从云却挥手打了个哈哈:“怎么都在门口,列队欢迎?”他迅速的瞄了裴洛一眼发现她神色恹恹,于是说,“不是让你们携眷吗?太太小姐们呢?”   “司令,她们都在客厅,”吴震擦了一把汗说,东都夏季的梅雨往往会持续两个月,闷热潮湿,桂林公馆地处山中,已经好得多,他此时却还是动辄出汗,一行人簇拥着萧从云和裴洛向里走。这座公馆虽然在山中,却挖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池塘,所有的建筑都围绕池塘营建,石桥与古香古色的拱门亦不少,他们几乎一路都从桥上过,穿过一个个雕砖镂石的拱门,这才到达厅堂,果然莺莺燕燕的满堂春色,见他们进来了也并未噤声正色,不过是上前打了招呼,便依旧各自闲话,似是非常熟稔的样子,萧从云就挽着裴洛的胳膊一一介绍,他神色自若,态度亲昵,简直像在介绍自己的女朋友,裴洛紧张而尴尬,她并不怕人多的场合,只是认为萧从云的惺惺作态很可恶,他这算怎么回事?先斩后奏吗?需知她最恨他这一点,总是自作主张,从来不管她是否愿意接受,就要强迫她进入状态,他以为她是谁?明星交际花吗?可以替他谈笑应酬,还是放烟幕弹?她被他带着到处走,头晕脑胀得见了一圈的人,只知道这位是某师长,那位是某参谋,这位是飞行教练,那位是炮兵教官,那些太太小姐们更是走马灯般的不停在她面前变幻笑容,她头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她介绍这些人。   萧从云不想再等了,他得尽快让她进入自己的圈子,并成为其中的一员,她将来会是他的太太,而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精英,她势必都得认识,关于这一点她还在糊涂,他可绝不能糊涂,忽然他感觉到手臂上轻微的刺痛,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却撞见裴洛正亮出她淡粉的指甲悄悄的掐他,他似笑非笑的瞧她,忽然就去咬她的耳朵:“洛洛在帮我挠痒痒吗?我很喜欢,你可以继续。”裴洛浑身的汗毛都立正了,恨他怎么会这般皮厚。   萧从云安排的是西式的冷餐会,有烤鸡、猪排、熏肉,也有培根、炸鱼柳等等,饮料自然是清淡爽口的居多,倒也适合这样的炎炎夏日,他始终不会离裴洛太远,那些与裴洛攀谈的太太小姐们一见他走近了便知趣的离开,萧从云就凑在她身边大惊小怪:“洛洛,你怎么尽吃蔬菜沙拉!肉做的不好吃?”这却是裴洛在英国养成的习惯,那里的肉食无非是牛排烤鸡,偶有鱼虾也做的不够细嫩鲜美,她吃不了几天就嫌腻,从此只以蔬菜水果为生,面包之中她最偏爱法国的长棍,甜点虽然好,毕竟也不能当正餐,说来说去还是那几样蔬菜却是吃不腻的,有时是沙拉,有时清水一煮就可以吃,简直像个清教徒,正是因为在国外吃的不好,回国之后她才格外讲究饮食,潜意识里也许有一种弥补的心理也未可知。   “肉留给你的参谋、师长吃,他们不是肉食者吗?”裴洛没好气的回答:“你是不是因为伯苓喜欢吃素才没请他来?”她说着抬头望了一眼那些人,“三公子,麻烦你下次表现得绅士一点好不好?不要总是强人所难!”   “绅士?”萧从云嗤的一声笑出来,他习惯性的伸手就揽住裴洛的腰走向一扇窗户,瞧着她的眼睛充满戏谑:“洛洛,你可真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什么是绅士,绅士无非就是耐心的狼,你不会是在怪我没耐心吧?你说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已经有七个月了吧?我没耐心还会这样哄着你?我没耐心还会随便你发脾气?”   “我可没要求三公子哄我,也不想跟三公子发脾气,”裴洛沉着脸,把酒杯放在窗台上:“三公子尽可以对别人有耐心,我求之不得。”她说完就去拨他还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可那只手仿佛在她腰上生了根,怎么都拨不下去,萧从云的眼睛里还盛着她的影子,那一汪的温柔中无端就升起一股狂躁的戾气。他开始怀疑她是否需要那么多的自由,这自由多到她又开始把自己当成无赖,随时都可以任性的打发走,他得让她知道他只是因为宠她才会任凭她轻慢,可是她不该养成这种习惯以为他好对付,当成随便什么人去敷衍,他以往怕吓到她所以才温存容忍,但那也是有条件的,她得态度端正,得回报他的忍让:“洛洛,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他扯松了领带,仍是那副惫懒的语气,“想让我做绅士,你这种态度可不够淑女啊,你怎么能够双重标准?我不同意。”   他离得近,带着葡萄酒微涩的气息在她耳鬓呢喃:“这里人太多,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萧从云所说的好地方是埋没在茂密爬墙虎的花墙后的一片池塘,池塘里密密匝匝开了一池的荷花,萧从云带着她走上向着荷塘中心延伸的平台,鞋子踩踏在木板上发出噔噔的声音,他们一直走到荷塘深处才停下来,那里有两张躺椅。夜风送来湿润的水汽,还氤氲着荷花荷叶的清香,灯光照不到这里,好在还有月光,朦胧的洒在亭亭的荷花上。萧从云松开了她,在一张躺椅上躺下,将胳膊垫在脑袋下面,两腿交叉,无比悠闲的说:“洛洛,陪陪我,我们一起看星星。”   夜色中裴洛看不清他的神情,这让她多少放松了一些。她受了这完美静谧的蛊惑,也学着他躺下。心情平静下来,便听见三三两两的蛙鸣,此起彼伏的蝉声,轻微的水流声,几只蜻蜓在头顶薄纱一般黑得透明的夜中轻盈的四处飞翔,夏季的夜空繁星璀璨如同散落的钻石,星光与四溢的荷香交织出美妙的幻境,萧从云的声音犹如在幻境中飘荡一般虚无:“洛洛,我小时候从未这样安逸的看过星星,两个哥哥嫌我小,又嫌我太俊秀,长得像个女孩子,我要和他们玩他们就让我去找母亲,母亲教我认牵牛星和织女星,被他们听见了,还笑话我这种故事还听得那么仔细,一点不像个男孩子。那时候都小,不懂事,还因此打了一架,你有没有仔细看过我大哥?他下巴上有一个小疤,就是那时候被我打出来的。”他在黑夜中低低的笑,“父亲气坏了,教训了我们一顿,让我们要友爱,不许兄弟睨于墙内,要一致对外。可是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再长大些,非但我和他们关系不好,就连大哥和二哥也渐渐生分了。母亲经常说我们三个个性都太强硬,没一个肯多让一步才会弄到今天这副模样。可是凭什么要我让?大哥占了华北四省,东北将来只怕也是他的,二哥名义上是远征,其威信又何止在滇南?刘胡子假如聪明少不了将来归顺了他,只怕蜀地以至重庆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我萧从云只有一个东都和下辖的东南四省,要想在夹缝里求生谈何容易?洛洛以为他们绅士?”萧从云深吸了一口那清香的晚风,声音笃定,“是绅士,还是豪强,这重要吗?洛洛,我完全能够理解,你要寻找的并非玩伴而是精神伴侣,你所要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存。”   裴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猎户座腰带上那三点一线的三颗亮星,它们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模糊,就连视野也渐渐恍惚了起来,仿佛隔着厚厚的扭曲的玻璃,她居然会因为他的话而流泪,而这些话并非电台里那些肉麻的情歌,却是如此真实又残酷的现实。倘若他真的看得那般清楚,那他绝不是个花花公子。   自由人啊,你为何要那自由?你又为何而战?战斗至死,还是逃生苟活?让他们拿走我们的生命,但永远不能剥夺我们的自由!如果是为了生存,那一个人只有去索取;但如果是为了生活,一个人必须要去奉献。裴洛的所作所为或许就是在努力验证这样的观点,她不是在谋生,她想要认真的生活,工作、募捐、对他人小小的救助并不是为了获取赞扬和感激,而是为了内心的安宁,她想证明生命应该是有意义的,生活应该是充实的,她是这个国家的国民,她需要为这个国家做那么一点有益的事情,因此而得到的快乐才是持久的快乐。她一点也不高尚,但是也绝不喜欢自己堕落而麻木,固然社会是自私和冷酷的,她改变不了,但是她得让自己心安理得,这是她对身处的国家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我爱国而国不爱我固然使人悲哀,可是当下的人只爱自我而不爱国就不仅仅是悲哀一个词能够形容的了。就好比中国社会缺乏纪律,中国人往往也不习惯守纪律,为了自己方便什么都可以去做,结果往往是大家不方便。国民自私自利到不能爱国,短期内固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然而这是一剂慢性毒药,当除了自我和亲属置他人于不顾的自私和冷漠蔓延到整个社会时,国家将普遍缺乏勇气和正直的纯正品性,这样的一群人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抬高自己而获得别人的认知,为了达到这样的目标他们既没有诚信也没有社会责任感,更没有勇气追求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因为那势必被嘲笑而得不到认同。   这是一个从前就存在过,将来还会出现的劣币驱逐良币的时代,品行恶劣、投机取巧的人往往更容易获得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1948年5月,南京国民政府国民大会,代表享用西式自助筵席,和现在有差别么?   ☆、第55章 作者有话要说:  需要意见,关于情节、文字、人物任何任何都可以。。。   夏家与江家的联姻算不上轰动的大事,然而也不算毫无动静的小事,江家的亲友固然不多,夏家可就不一样了,夏老爷子平素打点的好,来贺喜的人自然不会少,裴洛瞧着他老人斑纵横,和蔼可亲的样子暗暗将他与夏伯苓比较,发现他与夏伯苓并不相像,也与想象中的财阀相去甚远。   夏伯苓居然是长袍马褂,茵瞬倒是一身西式的长裙披着法国舶来的花边装饰的洁白婚纱,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考验,精神紧张,手足无措,房间里虽然有空调,然而他们需要立在门口欢迎来客,婚宴开始又要敬酒,席间还要应酬,新衣服汗湿了黏在身上,越发难受,幸好他们提前去拍了结婚的大照片,否则此时照出来都和被判了长期徒刑的囚犯没有两样。伯苓带着吴震敬酒,茵瞬还可以借口补妆带着裴洛逃到梳妆室,她一进门就扑倒在沙发上,踢掉了高跟鞋喊累,裴洛笑话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拨开脑后盘得华美的发髻,让裴洛看里面都捂出痱子来了。裴洛拿手帕沾了痱子粉,仔细的扑进去,鼓励她:“再坚持三个小时,你就当真成为我的偶像了!”茵瞬摇头:“我可不要成为你的偶像,你的偶像都不近人情,孤僻古怪,什么抑郁的女作家,自我中心的疯狂画家。洛洛,你够幸福了,好好的为什么总要捕风捉影的让自己难过?我最不喜欢你这一点!”裴洛一愣,茵瞬只这样随随便便的一说,却好像真的描述出了自己的状态。在她看似端庄优雅的外表下,是古怪乖张的脾气,思虑过度更加耗尽了她的热情,难道她真的在捕风捉影中斤斤计较的与自己过不去?茵瞬一见她怔怔的样子不出所料的拍着手说:“你看我说对了!一句话就可以让你想这么多!洛洛,三公子是真心爱你,伯苓都说他认识三公子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哪个女人这样用心。你不是讨厌他霸道?可是就连伯苓这样斯文的人有时都会对我霸道。你说他是花花公子,可是花花公子怎么会屡撞南墙,痴心不改?他其实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妥协的,这样简单的事情你怎么都不懂?”   萧从云的酒量到底有多大,无人知晓,因为从没人敢灌他的酒,不过从这场婚礼上来看,他的酒量并不算小,裴洛今天对他的态度还算亲切,他一进门就见她站在茵瞬身边,殷殷的笑,虽然这笑容并非完全是给他的,他也为之动心。他将杯子里剩余的酒喝掉,又一次望向她们消失的那个方向,她怎么还不回来?他可是暗示过不许人逼她喝酒,她怕的该不是这个。何祺观察他的神色,心中忐忑,他还在猜测三公子那天是如何从军部医院将带裴洛回来的,自那以后他就没开过那辆雪福来,只是模糊从杨东篱那里听说二公子那边最近很安静,并没什么大动作。他一直以为二公子能醒过来裴洛功不可没,相信二公子对裴洛也有感激之情,除此之外他却并不愿意相信别的感情存在,更不希望他们之间会因为裴洛而增加矛盾。   裴洛陪着茵瞬出来,依旧是殷殷的笑,她似乎知道萧从云会看她,于是也去看他,萧从云几乎立刻就发现这个笑与以往不同,没有任何嘲讽与敷衍,而是一个恬静柔和的笑。他诧异得以为自己看错了,呆呆的盯着她的笑容,久久不能移开视线,刚才那个笑容当真是给他的?还是仅仅是幻觉?他知道自己的酒量,绝没有喝多,也不会眼花,她那件苹果绿旗袍上绣的芙蓉花有几朵花瓣他都数得清,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现在,绝非幻觉。   萧从云一直等到裴洛伴娘的任务结束送她回家还在回味那个笑容,他不知道自己也面带笑容,裴洛看的奇怪:“三公子笑什么?伯苓结婚了你就这样开心?我可是记得你一直要欺负他的!”   “那怎么能叫欺负?那叫言传身教。”萧从云回答。   裴洛了解的叹气:“怪不得茵瞬和我说伯苓现在也会霸道了,原来是跟你学的!”   “难道他们不幸福?”萧从云笑:“洛洛,你可真是完美主义者,不过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过程和结果都完美无缺。”   他的话不无道理,裴洛忍不住要怀疑自己难道真的错了?也许茵瞬说的对,要想快乐,和他在一起绝没有错,他最会渲染气氛,再低落的心情他都可以瞬间扭转了叫你欢欣,他的气质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年轻使他具有清透明澈的蓬勃朝气,固然有时轻浮,却比成熟到绝望和现实更加吸引人,在这样一个无所依靠的乱世中,他永远能够让人产生希望和信任,他永远不会说现实已经无可挽回了,永不会令人灰心。   假如她知道他在政治上的表现一定会更加惊奇,骄纵的表象下,他其实始终保持不左不右,就算有所进步,也做得自然,并不急于求成。纵然实力不逮,他也宁亢勿卑,他深知卑就容易被人轻视,难以有所作为,然而他的勇气又与鲁莽绝缘,他的反叛往往具有创造性,善于随机应变。   也许他过的并不轻松,也不简单,然而他以一种直率的态度对任何妄图加诸到他身上的苦难迎头痛击,绝不手软,这样的痛快淋漓让他的生活如同一幅泼墨长卷,洒脱而率性,他可以穿着价值半两黄金的西服通宵跳舞,也可以和手下的小兵们一样穿着草鞋在泥泞中打滚。   裴洛不知道是否能这样说,他的所作所为全都出于这种源自年轻的自信,他的心态永远如此乐观,至少她还没发现有谁能够在精神上对他造成重大的打击,他也不是不接受失败,只是他从不认为失败就代表永久,他总会重新站起来,更强也更具优势。她与他对视,彼此认真,这才发现他的目光中有一股慷慨激昂的侠气,燃烧着跳跃,永不熄灭,这难道就是他的魅力所在?   “洛洛,”萧从云目不转睛的对她说:“你看到了什么?有没有看到我和你说过的一切?我说过只要你认真看,就一定看得出来!”   他这种语气曾经叫她十分厌恶,如今却有了别的解释,难道她还不如茵瞬看得清楚?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她再敏感也不如旁观的茵瞬清醒敏锐?      ☆、第56章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其实很简单~~   萧从风远远的看见萧从云笑,想不到这个三弟和夏伯苓关系这样好,他不但全程参加婚礼,而且还会有这样的笑容,他在他眼里看到最多的是玩世不恭和冷嘲热讽,他这个弟弟几时对谁认真过?他原本不想参加这个婚礼,只是听说裴洛是伴娘才过来一看,夏老爷子圆滑世故,儿子结交了萧从云,他就亲自来结交自己,难得这样合适又不显生硬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那张观礼请柬倒是大方,粉红色的照相纸,四周波浪形凸出一圈牡丹花,大红色的文字:谨定于八月十二号在沙逊大厦为犬子夏伯苓与江茵瞬小姐组织新家庭纪念招待,亲朋敬候,还有一行字却是厚仪馈赠一概恕不敢领,是学那西式的移风易俗,还是响应政府号召战时一切从简,避免奢靡浪费?   不过有钱人终究是有钱人,怎会放过这个炫耀的机会,夏家将婚礼安排在了沙逊大厦,包下了整个宴会厅,司仪、侍应生、记者早早的各就各位,镁光灯与水晶灯交错闪亮,这哪里是办婚礼,倒像是在举行新闻发布会,只是苦了这一对新人,从早到晚水也不能好好喝,饭也不能好好吃,然而结婚仪式的隆重与大批亲友的见证观摩,也并非全然的浪费,至少这代表了双方都愿意如此郑重的对待未来的生活。   金悦琳见他望着萧从云若有所思,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却从来没讨厌过萧从云,固然他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她还记得一次舞会上他替半途退场的萧从风照顾自己周到非常,言辞之间也没有耍花腔,她于是把他当成堂弟金斯吾那样的大男孩,他不是不会谦恭有礼,只不过是要分对象。   萧从风一直到婚礼结束都没和裴洛说过话,只是在新人来敬酒时简单的道贺之后干脆的喝了一杯,他喝的是别人的酒,心里想着的却是她,假如裴洛留心就能发现他硬朗的面孔上也有片刻的温存,他珍惜每一次见她的机会,期待她的每一个表情,她拧着眉打抖,因为她不爱喝这种酒,她又扑闪着睫毛抿唇,因为她喜欢水果蛋挞。他以为他在看别人,其实看到的只有她,她刚才投过来的眼神有些生疏,这让他有点失望,她毕竟还是把他当做陌生人,却不知道这陌生人已经让她走进了自己的梦境。   他让姜宁阙搜集她的消息时,姜宁阙表现的有些担心,他对他解释,他需要更多的渠道来保证华北的物资供应,莫家的货运行不仅进口药品,更有众多紧缺物资,虽然南平口岸距离华北更远,但是多一条路总比只依靠金家要来得稳妥。姜宁阙听了果然把这个任务当成一件要事认真去做。所以他知道她还在财政部工作,只不过有时会嫌这工作乏味,不肯老老实实的任凭差遣,他又想起她那副狡黠的神情,她不是要工作,她不过是要借工作解脱,那么他或许可以提供这样的机会。   萧从风并非空想,华北早就成立了华北妇女救国会,在各个省都有机构,不仅出版刊物、组织时事报告会,还成立了歌咏队和夜校,对鼓舞抗日军民的斗志很有助益,他此行东都,华北妇女救国会的主席也跟着来了,难得的是她原本是东都人,此次就是想向东都的妇女界倡议组建东都妇女救国会,也为支援抗日尽一份力。这位罗主席年近四十而精力充沛,一到东都就四处奔走联络,因为她的热情和萧从风的支持,事情进展的颇为顺利。金悦琳听她说了华北妇救会的事迹和活动,深受感动,不仅捐钱,还提供了活动场所,也在武宁路上,离萧从风办公的地方并不远,萧从风高度赞赏金悦琳的行为,同时也松了一口气,金悦琳因此忙碌了许多,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总是待在家中等他拜访。假如爱一个人大约是不会感到这样的压力的,这甚至算不上压力,而是一种负疚感,他对于他们之间这种过分的礼貌和温柔感到一丝愧疚,这不是恋人之间该有的情绪,金悦琳应该也有所察觉,然而她那样的闺秀是不可能说出自己的疑问的,她只是温柔而无辜的望着他,却让他越发无奈,他做不出更加亲密的举动,最多不过是握住她的手,就连这样的时刻他也时常想坦白,他并不爱她,他只拿她当朋友。他也知道拖得越久,事情就越难办,他还在和金老爷子虚与委蛇,交易总是要做下去,但是他也有底线,如果不想突破就得寻求替代的方法,他得提醒一下罗非萍裴夫人也是值得拜访的对象。   他眼看着萧从云带着裴洛走的光明正大,胸中又升起一股愤怒,三弟凭什么这样纠缠她?就仗着他花花公子的身份?还是仗着他东都卫戍司令的身份?他如此堂而皇之的举动分明是在宣告他的所有权,他凭什么作这样的宣告?他已经和莫家开始了合作,难道还贪心不足,非得把她也纳入怀中?他就这样狠心?为了他的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就要折下这样一朵娇嫩的花,放在花瓶里独自欣赏?萧从风从来就不相信萧从云会真心爱上裴洛,他认为萧从云不过是爱上了天下,并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去谋取,任何人和物都不过是他可以用来平衡的筹码,他也许有义,却何曾有情?萧从风相信他这个三弟不独对别人无情,对两个哥哥也同样无情,只要有必要,恐怕他随时都可以眼睛不眨的就下手。莫思逊以为他与萧从云合作只要足够谨慎就可以了吗?萧从云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人?他想要得到手的东西绝不只那么简单,莫思逊出于爱护裴洛而对他所做的退让也不会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顾虑,他可不会像莫思逊那般儿女情长,再让他这样嚣张下去,只怕他真的会一步一步实现他的计划,到那时自己和金悦琳的婚事将越来越难以拒绝,这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前景,假如说开始他是因为对金悦琳毫无感情而拒绝,现在则是因为他明白金悦琳是个好姑娘,不应该无端受到伤害。想到这里,萧从风下了一个决心,他要尽快行动起来,然后去向金悦琳坦白,他不能再这样瞒着她,更不能害了她。      ☆、第57章(彼时的女性)   罗非萍当然不会忘记裴夫人,只不过她打听到裴夫人最近身体虚弱,故而不便去拜访。不过眼看就是中秋节,她已想好要组织中秋联谊会,届时将在武宁路会址邀请东都各界女性参加,经过这段时间的联络和拜访,她对此次活动深居信心,况且有了萧从风和金小姐的支持,她并不担心这些太太小姐们会不给面子,团结中下层民众的力量固然重要,出得起大价钱的上层更不能忽略,罗非萍的热情不分阶级和尊卑,只要积极参加妇女救亡运动她一律都欢迎。她在华北待的时间不算短,学得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这也是她在华北组织妇救会成功的原因之一,然而她一旦说起东都话来才是真正的亲切家常,她比金悦琳要大上十岁有余,却唤金悦琳妹妹,并非口头上占便宜,而是在她看来四海之内皆姐妹,不必分什么姑婆阿姨,她口才好而阅历丰富,只不过这种阅历未必是她想要的。   罗非萍的父亲当年在东都混得不如意,便带着一家人到洛邑是去投奔一个朋友,彼时洛邑还是前朝的故都,他这个朋友就担任领事馆参赞,从此倒也过了两天好日子,只是谁知一个王朝的倒塌会如此迅速,四五年间就完全的崩溃,那两天的好日子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平静,说结束就结束而且结束的干脆利落,罗家的生活前景规划中没有这样重大的事件,他们措手不及,连是否要回东都都还没考虑好,日本人就占领了洛邑。接下来的日子真正称得上不堪回首,等到华北军收复洛邑的时候罗非萍已经孑然一身,她所失去的家不仅仅是她的娘家,还有她自己的小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丈夫、儿子十年的时间他们就消失了个干净,真像做了一场大梦,她绝望得发狂,无法活下去,却还没有积累够赴死的勇气,每天都过得像行尸走肉。直到有一天她在街头看见华北妇救会组织的游行,那里面的妇女一边喊口号,一边向路人做宣传,竟有许多人和她是一样的情形,她一下子就被她们吸引,坚决的跟着她们走,没想到这一走却走出名堂来了。她念过大学,知书达理,头脑灵活又口齿清晰,更方便的是她再没有组织过家庭,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妇救会的工作中,于是很快就成为了其中的骨干,原来的主席颇为赏识她,因病退职时,理所当然就推荐了她继任,从此她以国为家,当真以此为事业,力推救亡,不遗余力。   罗非萍最近一直在为即将举办的中秋联谊会做准备,今天一早她就上上下下的在房间里巡视,结果很是满意。金悦琳向罗非萍提供的这栋房子共有三层,每个层面都有十几个房间,有的房间是套房,底层还有大厅和会客室,阁楼上还有老虎窗,开在斜斜的屋顶上,正对大门。房子里的S形走廊上铺着地毯,地板全部采用细柳安木,并配备高级卫生设备,铜制的把手擦得锃亮,四架楼梯从不同的方向贯穿四个楼面,院落里栽种了梧桐、香樟、小叶黄杨,墙壁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各色蔷薇,煞是好看。这样的地方,别说用来举行中秋联谊会,就算办个小型的舞会都绰绰有余。她也不需要侍应生,所有的服务人员都是自己人,至于活动经费除了萧从风,金家也很出了一把力,东都十之八九的权贵都收到了请柬,想必要来的不会少。   裴夫人头一次接到这样的请柬,她等到裴洛回家拿给她看,裴洛看完了便说:“这位罗小姐非常出名呢,她是华北妇女救国会的主席,据说组织抗日救亡运动很是活跃,不但号召募捐,缝制棉被,支援前线,还亲自带队劳军,《华美新闻》不是称呼她为铁娘子?”   裴夫人听了回答:“看来是个要强的女人,募捐也就罢了,只是一个女人去前线劳军就有些出格了,只要尽心尽力又何必去冒那个险?况且前线本来就吃紧,她们去了未免不会添乱,倒不如直接捐赠物资来的省事。”   “那也未必,妈妈你不知道这位罗小姐最是英勇无畏,她去了前线才不会添乱,据说她还会打枪和护理,很能帮得上忙,”裴洛在桌子上找出一张报纸又指给裴夫人看:“妈妈,你瞧,这里不是写着——罗小姐身经沦陷家亡之惨剧,奋而醒悟,以抗日救亡为己任,奔走呼号,竭力支援前线,为争得爱国救国的权利出入囹圄而无所畏惧——”   “行啦,别念了,”裴夫人拍拍她的手臂,惹得她丢了报纸就埋头在裴夫人的肩上,乖乖的听裴夫人说:“妈妈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叫做铁娘子了,原来她并未因为身世凄惨而消沉,却能够自强不息,舍己为人,照这样说妈妈倒真想见见她,看看这个铁娘子是何等人物。”   裴洛从面前的红木小茶几上拿起泡的正好的茶水喝了一口:“好,我陪妈妈去。”她又点头,“嗳,这茶真好喝,不如送点给金小姐,到时候就让她们泡这个当饮料好不好?我想她们必然要准备月饼,配茶正可以解腻。”她最近迷上这一款红茶,叫做金竹,无论怎么泡都不会有苦涩的口感,却一味的醇厚暖胃,且喝的时间也没有限制,哪怕是刚吃完饭喝它也不会影响消化。   裴夫人笑问:“要不要再送点洋牡丹过去?你不是特别喜欢这种花?”   这种原生于地中海沿岸的花儿,花瓣叠累,色彩绚丽,只是过于娇嫩,花枝往往会因为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而夭折,碧枝每每摆放花瓶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碰落了一朵,它也不是整朵花凋落,而是所有的花瓣簌的一下尽数散开,那时候才能发现它重重叠叠的千百层花瓣之下几乎是没有心的。   “我原以为你是喜欢玫瑰的,你刚回来那几天家里的车上可全是玫瑰香,我问了老宋好几次他才告诉我,”裴夫人扭头审视她:“是三公子吧?”   “妈妈~~”,裴洛倚在裴夫人身上撒娇:“舅舅不是提醒过我的嘛,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草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彼时的女性:家庭主妇、冰心与林徽因、文艺女青年   ☆、第58章(民国泳装) 作者有话要说:  女公子洪筠,美丽,有点羞涩~   萧从云了结了要紧公务,接下来就打算了结裴洛,裴洛不知道他会有这种想法,还在打长途电话。为了查询一张异地票据,她特地去财政部某办公室打长途电话到中央银行南平分行去核对,十一点半的时候接线员说对方在休息,两点半的时候再打过去却已经下班了,裴洛不能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坏,她向徐卓通报此种情况,同时也告假下班,那些人工作没做完都可以下班,她工作做完了为什么不可以下班?下班之前她还给莫思逊打了个电话,莫思逊收到电话很是惊讶:“洛洛,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舅舅,我想你了,”裴洛握着听筒恋恋的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其实都是这样年长睿智、斯文可亲的:“那家医院还没有建好吗?东都的天气坏极了,我都快受不了了~~”   莫思逊的声音立刻柔软起来:“洛洛不要急,医院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舅舅可是一直在协助他们加快进度,最迟下月中旬便可以正式运营,我已经跟你妈妈说过了,现在就可以准备行李了,有什么喜欢的尽量都带上,恐怕你们这一来便是长住,以后回东都的机会就少了。”   裴洛得了莫思逊的保证心情好了许多,今天的天气闷热如同蒸笼,她决定这就去游泳。离财政部大楼最近的游泳馆在一家大学校园内,他们的运动场所都不对外开放,唯独游泳馆由于颇可盈利倒是开放的,裴洛为了方便,运动物品一向是放在车上,连回家都不必,当下便驱车过去。这种时候来游泳的人并不多,整个封闭式游泳馆的十条泳道里只有三四个人,裴洛穿的是分体式泳衣,不是为了时髦倒是为了省事,那种连体式的泳衣她觉得很像小囡穿的连裤装,然而它又收缩成一团,并不像小囡的连裤装那样宽松易穿,因此她只穿绕颈分体式的,这种泳衣再早五年定然被批判为有伤风化,现在虽然不至于此,在一些小城市仍然会有人指指点点。   裴洛一跳下水便如同一条鱼,在波光里自由的婉转起伏,她先游了一个来回,又潜到水下转着圈的嬉水,正是轻松自在的时候忽然觉得身边的水体剧烈的晃动了起来,一个庞大的阴影扑通一声落水,接着就激烈而兴奋的潜到她身边,她在水中睁大了眼睛看,惊恐的发现那居然是一只狗!   这只狗肌肉发达,四肢蹬水极为有力,刚潜到她身边就极熟练而小心的扯住她的泳衣将她向水面上拖,裴洛耳膜里轰隆隆一片沉闷而混乱的水流声,直到冲出水面才听见有人在岸上又是吹口哨又是大声喊——阿曼!   阿曼不肯半途而废,不管裴洛如何挣扎还是以极大的热情和决心硬是把她拖到岸上,裴洛被它纠缠得连盘起的头发都散了,而萧从云就在岸上看着趴在白色塑胶地面上惊魂未定的裴洛,她苗条修长的身体在墨绿色海藻般的泳衣下舒展、雪白的肌肤上还滚着水珠,乌黑的发凌乱的散在脸颊两侧,浑身都湿漉漉的仿佛一只妖艳的海妖,美得出格,她伸出手使劲擦眼睛,一旦看清站在面前的是萧从云就怒气冲冲的站起来:“三公子你太过分了!”   萧从云连忙抓住还想扑过去的阿曼安抚她:“洛洛,我真没想到!阿曼不是我的狗,是吴震的,我看见你的车停在外面就进来找你,谁知道阿曼这么冲动——”他虽然在道歉,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惹得裴洛越发生气:“我不跟你理论!”她捡起浴巾胡乱一裹就要走,萧从云急忙拉住她的胳膊:“洛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看阿曼都知错了!”他说着指指刚刚走到一边把身上的水甩干又走回他们身边的那条大狗,它果然以四十五度仰望的天真姿态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可是裴洛觉得它根本不可爱,简直像头小熊,又大又蠢!   萧从云看着她那副嫌恶的模样不敢解释这条狗原本是要送给她的,只好介绍:“这是纽芬兰犬,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脾气温顺,非常聪明!所有的犬类里面它们对人类最友好,不过,它有一个嗜好,呃,就是喜欢救起任何落水的人,不管他们是否愿意被救起。”   裴洛的眼睛里简直要燃起火花,她不明白萧从云怎么会有这种特权,可以在游泳池边衣履完备,这让她觉得不公平,就算仰着头,也无法提起气势:“我不要听你解释!你让开!”   萧从云自知理亏,乖乖让路,可是事情还不算完,他在她背后说:“洛洛,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不给我机会也要给阿曼机会嘛!”   他们在门口等待裴洛出来的时候,萧从云将手插进阿曼华丽的皮毛中梳理,纽芬兰犬的皮毛平顺而高度防水,在任何位置逆向梳理都会恢复原样,他因此总爱胡乱捋抚一气,然后看着它以憨态可掬的表情努力的摇晃身体,试图将那身行头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原状,纽芬兰犬中像阿曼这样黑白条纹的极其罕见,它最引人发笑的地方是它的头部连同两只长长的耳朵都是纯正的黑色,偏偏口吻却是白色的,这让它即便在保持严肃表情的时候也是一副滑稽面孔。   “阿曼!”萧从云看了它好一会终于忍俊不禁:“你可闯了大祸啦!连我都救不了你,你不是很聪明的嘛?怎么今天第一次见面就给我捅娄子?嗯?”他若有所思,已经敏锐的觉察到裴洛对待他的态度与以前不同,尽管还是不耐烦,却不再有那种极端的排斥,偶尔也会认同他的做法,显然她不再讨厌自己了,他不假思索的就问吴震:“你没带它去过游泳馆?”   吴震出完了热汗开始出冷汗,就算这条的狗的祖先一向被当做水上救援犬,他也不会想到要带它去游泳馆啊?他无奈的回答:“没有,以后要带它去吗?”   萧从云笑:“不必了,反正洛洛也不会同意和它一起去游泳的。”他想到要送狗给裴洛也是偶然,他的美国导师前两天发来电报说自己结婚了,他大为惊奇,后来收到信件才知道他这位挑剔的导师居然是因为一条狗和女方结缘。话说有一天他去遛狗,碰见一名小偷当街抢劫,他的狗在他的指挥下训练有素的将小偷抓获,失主自然是感激不尽,他们在警察局相谈甚欢,做完笔录后就直接去了饭店,第二个月就订了婚,第三个月就举行了婚礼,他们虽然都是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行动的速度却快的惊人,果然是老房子着火,势如燎原。萧从云祝福之余突发奇想也要送裴洛一条狗,他查阅了颇多资料,最后才确定了纽芬兰犬,虽然这种狗看起来不够小巧优雅,不过他以为他的洛洛很有眼光,未必就喜欢法国贵妇人和小哈巴儿。纽芬兰多好呀,温顺庄重,聪明忠诚,还很会救人,只不过……今天救得有点不是时候。   其实他倒没猜得太离谱,裴洛的确不喜欢那种袖珍的小型犬,她发现越是小型犬越是叫起来没个完,而且还非常敏感易怒,倒是大型犬有许多是脾气温和的,但是她也没想过要养一只,这是因为裴夫人身体不好,医生嘱咐过最好不要养这些宠物。      ☆、第59章 作者有话要说:  西北归来,我是又干又渴,快着火了,大家倒是很冷静,嗯,给我降温了。。。   裴洛一边换衣服一边气愤的想,阿曼? Armand?军人?真会起名字!怎么不叫阿道夫?还独裁者呢!她为什么要给它机会?看来吴震不仅人讨厌,连狗都这样讨厌,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狗,萧从云也可恶,怎么会想到带着阿曼进游泳馆?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她根本都不想再看见他们!   虽然裴洛不想看见他们,他们却要非要执着的等她,此刻阿曼就乖顺的趴在萧从云脚下,而吴震刚刚听说这条落水狗的主人是自己,顿时感到一阵绝望,他还从来没有揽过这样难办的差事,也从来没有这样招一位女士讨厌过,这下裴洛恐怕会认定自己人品不佳了,他想起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目,心底居然升起一丝遗憾,不知为何,那双眼睛总令他想在她面前保持最良好的形象。   萧从风喜欢骑马,这项活动极其锻炼臂力与腿力,且疏通筋骨,故而他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解乏,每当他感到枯燥烦闷时就去马场上驰骋,让全身心都放松下来,这样的畅快与开吉普车时的感觉大相径庭,所谓挥斥方遒、恣意洒脱。他在日本时很少骑马,大概是因为那里岛国山地,日本人又腿短,而回到国内就不同了,华北多草原平旷之地,且民众素有侠义尚武之风,最爱骑马,不仅有赛马的节日,就是一般人家以骑马为戏的亦是不少,萧从风手下就有一支骑兵仪仗,他自己也是个中能手,马场上的他往往精神抖擞,姿态飘逸,金悦琳目眩神迷之余越发赞叹,她的骑术与裴洛不相上下,最多只适合在公园里短距离的溜达,萧从风曾经让姜宁阙教过她,结果并不理想,想来她并无这方面的天赋,开始时还称得上是陪萧从风骑马,到后来她知道自己跟不上他的步伐,索性就坐在马上看,她那样安静,而萧从风又那样投入,往往会忘了她的存在,总是在结束的时候才幡然想起她还一直在那里,他得带着她回去。   萧从风从来不去金家吃饭,也没请过金悦琳在武宁路宅子里吃饭,他固执的要保持这种独立的状态,每次与金悦琳用餐也总是在外面的饭店,不过在吃的口味上他一向是迁就金悦琳的,知道她既喜欢优雅鲜香,又欣赏浓油赤酱,便经常带她去梅林阁。萧从风带裴洛来梅林阁却是因为这里灯光昏暗,价格高昂而座位稀少,虽然只是没有包厢的两层小楼却着实安静,至于菜的味道还算不错。梅林阁总共也只有八张桌子,每张都靠着落地窗,房间中央是一个造型如同万字的桉木架子,装点着薄荷兰草,有效遮挡人的视线,故而虽然不是包房却并不比包房的私密性差,而且光线要好的多,院子里的芭蕉竹林将一片浓绿晕染上玻璃窗,即便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依然能够令人心情舒畅,而在夏季用盆栽薄荷取代香花也正是这家饭店的高明之处。   金悦琳就坐在萧从风对面,他们是如此安静的一对,就连吃东西几乎都不发出什么声音,裴洛一向觉得金悦琳就够温柔沉默的了,可是金悦琳与萧从风在一起居然会是主动的那一个,她每点一个菜都会轻声问萧从风怎么样,萧从风除了一个好字基本上不发表别的意见。   而先到达的裴洛和萧从云就不同了,裴洛拿着菜单,一目十行的浏览,看了一会就开始点:“双色木瓜冻、脆皮黄瓜卷”,萧从云插话:“洛洛不喜欢油腻的,可以点海蜇头和醉虾嘛,你刚游完泳,一定累坏了,怎么能吃得这样清淡——”,裴洛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凉菜要开胃爽口,尝尝味道就好了,这两样味道最嗲了”,萧从云恍然的附和,“哎呀,还是洛洛说的对”,裴洛接下来就点热菜,“油爆虾、葱烤鲫鱼、清蒸笋壳鱼”,萧从云却又开口了,“嗯?洛洛,怎么又全点荤菜了?”,裴洛挑衅的看他,“给你点的!”,“洛洛你对我真好,我也要为你点!”他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真的从裴洛手上抽走了菜单就开始报菜名,“水晶虾仁、山药炒素、糟溜三白、蟹粉豆腐、莼菜羹,”裴洛打断,“太多了,最多要四只热菜就好”,侍应生写写划划,两张纸头都翻过去了,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来吃饭还是来拌嘴的,他们最后确定点心就要生煎和酒酿圆子的时候侍应生暗暗松了一口气,迅速收拾了菜单拔脚就走,生怕他们反悔。   吃饭的时候他们还算安静,萧从云要搭讪裴洛就用食不言来堵他,他笑笑,不说就不说,他折腾了一天也累了,先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陪她。可是他虽然不说话,眼睛却没闲着,仍是不时的看向裴洛,只不过他关切欣赏的目光换来的是裴洛的冷眼,裴洛被他看烦了,吃到一半就说要去盥洗室,盥洗室却在楼下,她慢慢走下去,直接去了院子里,外面虽然比里面要热一些,空气却更加清新,她一个圈子没兜完就在一丛青翠欲滴的芭蕉树前站住了。   而萧从风缓缓回过头,手中还夹着一只烟,望着她的目光中有意外更有惊喜:“裴小姐——”   裴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萧从风也会来饭店吗?她总觉得他这个人并不适合出现在任何娱乐场所,他看起来与琐碎温暖的生活是那么有距离感,仿佛始终独自生活在自己的城堡之中。梅林阁并不适合公务宴请,那么他请的应该是金悦琳了?裴洛猜测着试探的问:“大公子,是和金小姐一起来的?”   萧从风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不过还是点头:“是,在楼上。”   “楼上?”裴洛想了想:“我们也在楼上,竟然没看见你们,”想来他们应该是坐在房间的对角线上,中间隔了万字花架盆景,又不曾高声说话,没发现彼此的存在也是有可能的,不过金悦琳既然在,她不妨和她一道回去,省得萧从云纠缠,想到这里她于是说:“真失礼,我该去打个招呼~”刚想走,萧从风却拦住了她:“裴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裴洛狐疑的看着他,他们却有什么话可说?   萧从风已然用他那沉稳的语调说了起来:“裴小姐,华北军最近急需一批药品,东都这里进口的数量有限,不知裴小姐是否方便代为询问南平能否可以提供?”   裴洛谨慎的回答:“我对这些并不了解,大公子如何不直接与舅舅联系?”   萧从风微笑:“鄙人与令舅素不相识,恐有突兀,故此才请裴小姐转告。”      ☆、第60章   黄昏中,萧从风的那支烟还在一明一暗的燃烧着,尽管黯淡却不曾熄灭,他看着裴洛的脸上次第转过疑惑、惊讶和犹豫,终于还是开口回答:“大公子在华北浴血奋战,举国民众都是知道的,虽然舅舅不曾亲见,也很是钦佩大公子的壮举,大公子大可不必有此顾虑。不如这样,改天大公子给舅舅打个电话,我愿意帮你们做介绍。”   裴洛其实最讨厌别人抽烟,然而烟却与萧从风格外相宜,他似乎因此而增添了几分温暖感,他看着裴洛拢在一侧用一条玫瑰紫丝巾挽起的长发,俏皮里带着几分妩媚,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即便在隐隐绰绰的暮色中他也无法抵挡她的魅力,他甚至隐约闻得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气,这样的她每每让他有一种这就带她走,去浪迹天涯的欲望。   他下意识的就要排斥她会与萧从云一起来这种可能性,而是猜测她是与那位江小姐,不,现在该称呼夏太太还是和计划一科的那两位同事来用餐,“裴小姐,”萧从风沉声回答:“如此就多谢了,倘若方便明天鄙人就派人接你到我的办公室来通电话。”   “举手之劳,”裴洛说着就想上楼:“那我上去和金小姐打个招呼,哦,对了,令弟也在。”   萧从风掐灭了手中的烟,不易察觉的眯了一下眼睛,终于忍不住问她:“裴小姐是在和三弟交往吗?”   裴洛一愣,萧从风突然问她这样的问题让她猝不及防,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怕舅舅会倒向萧从云?而这样的问题,无论是表面上的含义还是更深层的含义都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以为萧从风根本没权力问,声音立刻就冷淡了下来:“大公子想问什么?我难道不是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了吗?”   “裴小姐误会了,”萧从风听出她的不快解释道:“鄙人别无它意,假如有所冒犯还请裴小姐原谅”,他边说边慢慢向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连同他身上那股沉稳的气息一同靠近,“鄙人只是觉得裴小姐没有从前那么快乐了,不管是否与三弟有关,裴小姐如此状态令鄙人很是担心。”   裴洛的震惊无法形容,萧从风这样突兀的话语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半响才说:“我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大公子的厚爱?大公子说你看得出我没以前快乐,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说的是不是你希望我保持中立?希望我不要有所倾向,以至于耽误了你的计划?其实大公子根本不必想得这样复杂,更不必如此煞费苦心的说给我听,我并没有倾向什么人,也不会因为倾向什么人而妨碍到你的事业,你们萧家的事情我不感兴趣,也绝不想参与进去,假如是因为抗日,大公子尽可以放心,这是任何一个中国之国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和舅舅也会鼎力支持,假如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大公子恐怕要失望了。”   萧从风怔怔的望着她,似乎不相信她也能说出这般犀利刻薄的话来:“不,鄙人说的都是真心,裴小姐不肯相信吗?其实鄙人没你想象的那么冷漠,不可接近,”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渐渐传到她的鼻端,“裴小姐大概想不到我也会觉得疲惫,也会觉得独自支撑下去很艰难,然而这是身为男人的道义和责任,即便前路坎坷我也绝不会推脱,更不会在女人身上寻求出路。可是裴小姐不一样,我不想看着裴小姐也变得如此忧心忡忡,左右权衡,我说这番话只是因为我很欣赏裴小姐的为人,也希望裴小姐能够一直快乐下去。”   裴洛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她不是傻子,听得出他话里有话,对于他这样沉默寡言的人来说这席话不啻于隐晦的表白,她根本无法相信:“大公子这些话应当去对金小姐说。”   “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但裴小姐是聪明人,该明白感情是无法勉强的,”萧从风答得利落。   “那你为什么一直去拜访她——”裴洛又问。   “我拜访的是金先生,金小姐不过是我的朋友,”萧从风目光含义复杂,语气中更充满沉重的无奈:“华北军刚刚到达前线接替国民军防务时,华北地区的老百姓正在帮着日本人缴国民军的械,彼时华北灾荒已持续一年,灾民数量达到五百万,可谓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政府的二十亿赈灾款只到了八千万,国民军还在强征耕牛以补充运输工具,而日军打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当地民众分发军粮以笼络人心,华北军处境之艰难裴小姐恐怕是无法想象的。华北军要收复的不仅是洛邑的阵地,更有洛邑的人心,代价是伤亡五十万人,”那些回忆所引起的隐痛让他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声音,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裴洛的神色凝重,便停下来,压制住那种强烈的情感才接着说,“战况最惨烈的时候,五平方公里的军事要地一天就有三十万枚炮弹轰炸,弟兄们一个昼夜要打退日军二十次进攻,山头的岩石被打成半米多深的粉末,硝烟熏得天空晨昏都分不清,有些年纪小的兵竟会被炮弹声活活震死!我们的装备不如日军好,每一天弟兄们都是拿命在拼,而我这个军长要是连必须的药品都不能提供还有什么资格去指挥他们?!”   裴洛不出声,萧从风的眼睛里有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东西,那就是感情,他不像她想得那样铁石心肠,他也有爱,他也会痛,她早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却不知道萧从风的无奈是如此刻骨的沉重,她无法再批评下去,同时也想到萧从雨,他是否也经历过同样的惨痛?她其实也并无批评他的资格吧。真相也许永远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一目了然,难道她想活得简单也只是一厢情愿?   萧从云等得不耐烦,去一趟盥洗室怎么要这么长时间?她可真能磨蹭,不是已经不讨厌他了嘛?如何还要这样考验他的耐心?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就要下楼,刚刚走到楼梯口却碰见了一个熟人:“金小姐!”他扬声道,心里禁不住就咯噔一下,表情却是殷勤亲切的,“想不到会这样巧!金小姐该不是一个人吧?”   “我是和令兄一道过来的,”金悦琳柔声回答,“他去院子里抽烟,我去看看他。”   “哦?大哥也来了?”萧从云换了意外的表情:“那我和金小姐一道去,我也有一段日子没见大哥了,就顺便问候一下。”   金悦琳抬头看他,不知为何心中不安,他应该也不是一个人吧?   当看见裴洛和萧从风面对面的无语凝视时,萧从云简直要疯了,他再下定了决心又有什么用?他再纠缠又有什么用?不但裴洛不把他的决心放在眼里,两个哥哥也没有把他的决心放在眼里,他们这样接二连三的轮番挑战他的底线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这是要逼他让步吗?难道他失去的机会还不够多?难道他们还要把裴洛也抢走?他都不忍心拿来当做筹码的她,他们如何就可以这般轻易的拿来利用和践踏?      ☆、第61章 作者有话要说:  意见,意见~~说话,说话~~   萧从云压不住心里的愤怒,一把将裴洛扯到身边,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裴洛刚要说话,他却猛地搂紧了她,一只手抬高了她的下巴,逼视着她的目光满含怒火,他就带着这怒火蓦然吻了下去,裴洛被他这个火热的吻堵得一阵窒息,几乎快要晕过去了才被他松开,却仍是紧紧搂住她不放,还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   “三弟,”萧从风说话了:“你这样做不觉得有失身份吗?”他语气中的冷硬好像一块冰,出了他的口还在散发着丝丝寒气。   “大哥,我可没为难你,”萧从云冷笑:“你又何必动气?金小姐还没责怪大哥冷落,大哥怎么倒先怪起我来了?” 明明是兄弟咫尺,隔阂却如同天涯,他们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彼此之间的那点血缘关系。   金悦琳苍白了脸,渐渐低下了头,看得裴洛一阵难过,政治、男人、萧家,他们只管去争权夺利,为什么还要牵扯到无辜的她们?她挣脱了萧从云的怀抱,冷冷的说:“三公子可真会说话,我瞧涵养最好的倒是金小姐,”她说着就要向金悦琳走过去,“悦琳,这家饭店闷死了,我不喜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然而她还没挽上金悦琳的手臂,萧从云已经重新揽住了她的腰:“洛洛觉得闷就该和我说,别总去麻烦别人,大哥你说是不是?怎么样?洛洛,咱们就先走一步,”他还不忘向金悦琳告别,“我知道金小姐脾气比洛洛好,还请原谅我有口无心,打扰了你们用餐的兴致。”   萧从云熟知东都的任何一个角落,裴洛却不然,她只知道繁华的所在,却不知道距离繁华不远处就是荒野,她看着眼前的道路越来越荒僻陌生,终于开始恐慌,他要带她去哪里?去做什么?一个刺耳的急刹车结束了她的猜测,这不过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马路,路边的银杏树招摇着千万把碧绿的小扇子,为这沉闷的夜带来些许凉意,偏偏还有高深的院墙,更显得空间隐秘而幽凉,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消减萧从云心中的烦躁。她总有办法让他的心情如同跳伞,瞬间就从极乐的云端坠入刺骨的寒冷,她如何能够这般刺痛他却不自知?她如何能够在他这样痛的时刻还逍遥自在?不,他的痛要让她知道!   萧从云就从驾驶座上逼过来,裴洛赶在他极度靠近之前用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急急的说:“萧从云你错了!”   他对于这样慌乱的对答置若罔闻,毫不迟疑的依旧在逼近,直到裴洛恼火的大声宣扬:“别过来!你必须听我说!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   “你说,”萧从云终于停了下来,只是差不多已经和她头抵着头。他有一双罕见而标准的丹凤眼,狭长而有神,内眼角如钩,眼尾斜斜得挑向太阳穴,一旦笑起来,那种飞扬的神采无可形容,只是冷酷起来也同样令人感到无形的压迫。   “我是自由的,不是你的奴隶!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我的权力,你无权干涉!”以这样的近距离听见她作如此宣告对于萧从云来说无疑颇具冲击力,他受到的挑战并不少,来自女人的却绝无仅有,这令他眉头紧锁,薄唇骤抿,而裴洛已经豁出去了,她一定得说,晚说不如早说!   “就算是朋友之间相处,规矩也不该总由一个人来定!还有,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的行为挑三拣四?我跟你大哥二哥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跟你说的多,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你居然每次都这样没风度,真叫人瞧不上!”她快被他呼出的热气熏得头晕脑胀了,却仍要竭力保持思路:“你明明知道我今天和你大哥是偶遇,为什么还要发火?他只是因为华北前线药品紧张而请我帮忙联系舅舅,你刚才怎么可以那样做?那不是让他误会我们吗?”   萧从云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刚出现的那一丝松动,立刻又换成一层阴霾:“误会什么?他们看到的就是事实,如果我不那样做你就不怕金小姐会有所误会?”   裴洛恼羞成怒:“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大哥?萧从云,你言而无信!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不愿意就不那样的吗?”   “哪样?”萧从云心情稍霁,悄悄用手指勾住了她编在发辫中的纱巾。   “我还没追究你乱定规矩呢!你就连自己的规矩也打破了!”裴洛呼吸急促的叫了一声: “萧从云——”同时按在他胸膛上的双手微微用力,可是他无视她眼神中的谴责,并不肯退后:“我不需要你特别的关照,别把你司令的威风用在我身上,我已经在试着和你做朋友了,你不该要求太多,我会受不了的!”   而萧从云就那样咄咄逼人的盯着她看:“只是朋友?”   “对,”裴洛艰难的回答:“目前我无法接受别的关系,”她一看他又有攻击的迹象立刻又追加了一句,“只要你能够公平民主的对待我,我相信至少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萧从云忽然笑了起来:“公平?民主?洛洛,我该说你可爱还是可笑?你是在和我签条约吗?怎么连政客的字眼都用上了?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些字眼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在签订条约的时候,我也不会拿这些东西来哄你,我可以给你更实在的承诺,很多人求之不得。”   裴洛不满他言语中隐约的自大:“可我不是那很多人!”   “对,你是那唯一的一个!”萧从云的额头已经触上了她的,火热的触感让她猛地一个激灵:“所以我也会给你我独一无二的,”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不由自主的柔软,“你是怎么想的可以直接跟我说,为什么总是要等我发脾气的时候才说出来?我不想吓着你,你瞧,我现在知道了你不喜欢他们,你就是怪我没风度,那我以后一定改,好不好?你不许这样瞪我,你得原谅我,嗯?”   裴洛被他挤得不舒服极了,头发也被他扯得痛,恨恨的抱怨:“我的脾气没有金小姐好!”   萧从云已经将脸埋到她的颈窝里,似乎是在笑:“我就喜欢你这种脾气,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一到你面前就会变得斤斤计较,毫无风度?你说你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   和萧家这些在权利斗争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完全不同,裴洛其实远没有他们世故,她的聪明和勤奋只限于在游戏中寻求最佳的参与办法,使自己不至于被淘汰,萧家三兄弟则看得更清楚,人生这场大型游戏最大的乐趣就在于有规则但是有时可以不遵守规则,有公平但是大多数时间不必追求公平,这就像一个多元函数,裴洛以为它变数太多,无法掌控,萧家三兄弟则以为除了命运和时间没什么称得上变数,由此看来,以裴洛的觉悟最多只能给他们当学生。      ☆、第62章   兰生戏院门外又排起了长队,门口还拉起了大字码的条幅——胡蝶新杰作《兄弟行》即日上映。在东都,看电影比看戏要便宜的多,一场电影只需两三个银毫,就算一个黄包车夫也承受得起,何况电影院里又开放风扇冷气,再加上电影可以选择的种类也较丰富,既有面向普罗大众的武侠神怪,也有风流人士爱看的时装片,故而每有新片上映,各家影院门前总会排起长队,裴洛看了这名字却心中发冷,兄弟做到萧家人这种份上也算极品了。裴夫人看她觑着那长长的队伍出神,问道:“想看电影了?妈妈要不是受不了里面的人群拥挤倒是可以陪你去,茵瞬结了婚就不大有空和你玩了,金小姐就是人太安静,你是不是又嫌闷了?”   “唉~~~”裴洛叹了口气:“茵瞬结了婚就不好随时出来了,我真不明白,她是嫁给伯苓又不是嫁给夏老爷夏老夫人,怎么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是说要给夏老爷请医生,就是说要陪夏老夫人打牌?还有悦琳,她最近都和那个罗非萍在一起,我总不能阻挠人家抗日救亡吧?”   裴夫人笑着摇头:“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就算嫁到小门小户也有公婆兄嫂,何况夏家这样的人家?虽然如今是新社会,许多老规矩已是不讲究了,毕竟人还住在一处,如何能不孝顺照应?咱们今晚不就要见到那个罗主席了?不如就问问她们都有什么活动,未必就没有你不感兴趣的,若说抗日救亡,原本大家就该出力,你也可以顺便和金小姐做个伴。”   杨东篱打听到萧从风喜欢吃鳗鱼,然而鳗鱼这东西只有南平盛产,不过他也有办法,汇报了杜若柳之后特意叫人在情报局的消防池中养了一大群,时常托人送去,就连萧从风有洁癖这样的事情他都能体贴到,萧从风搬进武宁路上的那栋宅子之前,他拐弯抹角的推荐了人去修整,尤其讲究卫生间,四周墙壁和地面都铺着洁白的釉面地砖,但釉面地砖沾水后特别滑。于是他找木工做了个踏板,并在踏板上铺了条浴巾,放在浴缸旁边,又防滑,又舒服。萧从风认为他无愧于管家这个称号,细心而会揣摩大老板的心思,怪不得杜若柳用他用得顺手。   今晚的中秋联谊会他自然也不会忘记,早早的就送了几大篓水果过来,香蕉、菠萝、哈密瓜、甚至还有荔枝、猕猴桃,裴洛看了惊奇不已,想不到这个罗非萍有两把刷子,连沦陷区的水果都能搞到,如今正是物资紧张的时候,她这个联谊会却一点也不因此而降低规格,她哪里知道这些水果都是杨东篱电告各地特务千方百计空运过来的,原来情报局不仅收集情报专业,收集起土特产来也是内行。   裴洛还在惊奇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笑着说:“裴小姐~~好久不见,我听从云说前段时间你去了滇南,裴夫人可怎么舍得?”回头一看却是何美凤,她一见了裴家母女便走过来寒暄:“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天天看都看不够,哪里忍心让她独自出远门,哎,这可是我的心里话,你们别笑话我老古董~~”她又拉着裴洛的手细细看她,“从云从小就是个磨人的脾气,他要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裴小姐尽管说,我去教训他。”   裴夫人微笑:“夫人说笑了,三公子年少有为,没有人不称道的,怎么会失礼?倒是小女难免有点小性子,他们年轻气盛,就算有什么别扭也不过是一时误会,说教训未免言重了。”   何美凤赞叹:“裴夫人果然大家出身,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怪不得从云见一回就要夸一回裴小姐的家教。”   裴洛失笑,萧从云会说她家教好?好像他们每次见面都有人不开心吧?   她找了个借口让她们两个慢慢谈,自己却慢慢踱到一张摆满饮料的长桌上,充当服务生的小姑娘问她喝什么,她就要了杯可口可乐。可乐开罐时,气泡翻腾着刷的一声上涌,她就对着那气泡将那小半杯可乐一饮而尽,竟有种回肠荡气之感,萧从云就是因为这个才这样喝可乐的吗?   裴洛对罗非萍不感冒,只是因为这位罗主席过于激昂的斗志,她建议她参加她们的活动,还当场提供了一大堆可能的职位,裴洛每每想打断她就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一句话‘难道你不支持抗日?’裴洛自然是支持,只不过她觉得每个人支持的方式都不一样,她有选择的自由,她佩服罗非萍的精力和口才,却并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认为自己还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和压力,更没必要为了取悦别人而改变自己的态度。罗非萍由此得出结论,裴家母女都是标准的花瓶,与在座的名流贵妇并无重大区别,萧从风怎么会特别注意到她?只是她明天势必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了,裴小姐很明确的说她才能有限,不堪委此重任。   萧从风还不知道这里的结果,他目前最关注的是东都国民选举,本届政府将在年底届满,到时将实行《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召开第一次国民大会,选举新总统和内阁成员。而国民大会代表又由各省民众选出,沦陷区之外,国统区的省级选区共有13个,萧从风控制下的有四个,萧从云控制下的也有四个,萧从雨虽然名义上只控制了云贵两省,其辐射区却还有三个,只不过他控制的地盘虽大,人口密度和经济状况却比不上萧从风和萧从云下辖的地区,故而国民大会代表的人数也要相应减少,说起来他们恰是旗鼓相当。对于这个国家来说,这是第一次在形式上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国民直选,在此之前国内一直处于训政时期,而现在的口号是还政于民,将来就要由国民选举出来的总统治理国家。   华北军、滇南军、萧从云的新军和以总统为代表的国民军及国进党党员是这场大戏当仁不让的主角,他们所要争夺的不仅仅是总统这个位置,还有内阁总理和内阁成员,因为就算当选了总统谁说的话算数也未可知,毕竟内阁总理和内阁联合起来是可以把总统架空的,故此这四派势力对这场大选都充满希望,虽然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一定就能够登顶,至少都有机会争得一席之地。      ☆、第63章(飞机美女)   简素心一下飞机就有联合通讯社的记者献花,又举着照相机喊——简小姐,请看这边!她于是抱着那束百合,潇洒的将墨镜推到头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猎装款式的白色中裙正适合她高挑健美的身材,衬得她越发柔中带刚如同女神高高在上。   总统的私车经过南山路时,简素心笑对简夫人说:“妈妈,我不过是三年没回来,东都竟这样繁华,并不比纽约差啊!”   简夫人点头:“我听你父亲说溆浦江边这一带的地皮却比纽约还要值钱,每年光是这一小片地方房产交易收的契税都足够开办一座大学了。”   简素心叹道:“怪不得爸爸写来的信里面总让我回来,说国内的机会却比国外要多,就说房地产即便课以重税居然还这样兴旺。”   “你还记得萧家三公子萧从云吧?”简夫人说:“他才叫做有眼光,他做了租界华董顾问之后,借着身份便利在河西路口到西昌路一带买了不少房产地产——”   “那里不是很偏僻?交通也不方便嘛~~”简素心打断了说。   “他胆子大得很,买下之后就向租界当局建议修筑马路,并自掏腰包60万两银子,雇人在他购买的地段铺设马路,马路修好以后,那一带的房价短短三个月就涨了10倍多!”   “呦!那政府岂不是又多了一大笔收入?”简素心惊叹。   “哪有这么方便?从前他不在政府中任职的时候尚且对你父亲阳奉阴违,如今做了内阁参议,更是气焰嚣张,只说那些房地产位于租界以内,而租界都由洋人的工部局单独征税,并不对政府上缴税款。”简夫人说的很详细。   “我出国的时候那里并非租界啊——”简素心又问。   “自从萧从云的马路修好,洋人就强行将那里划成租界了,”简夫人摇头:“萧家这位三公子真是无法无天,为了自己的好处连国家主权都置之度外。”   真的是这样吗?简素心却起了疑,洋人再蛮横,大规矩也还是要守的,增加租界哪里是这样容易协商的?他们定然是得到了萧从云这个城防司令的支持,只怕二者早就确定分赃条款了才一致行动的。事实是萧从云和洋人约定了税收金额的20%归租界,80%归他,这块地界上的一切行政、治安、税款的收缴都由他负责,洋人一点事不费就得了好处如何不同意,而萧从云才是那块土地真正的拥有者和统治者,那里就是他的独立王国。   简素心和萧从云从小学开始一直到国中皆是同班同学,自信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一向是目中无人,最能惹是生非,只是不知道分开的这几年中他已经渐渐成为东都的风云人物了。她合上眼睛靠在车座上回忆,那个俊秀男孩最使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双眼睛,同时具有侵略性的穿透力和使人趋附的感染力,谁说俊秀的男人多半娘娘腔?萧从云可从来不会给人以这种印象,他有本事让人第一眼就忘掉他的容貌,而注意到那双目光锐利、摄人心魄的丹凤眼,那其实,非常蛊惑人心。   她们回到家,总统还没下班,简夫人将一堆请柬拿过来给简素心看:“瞧,你人还在路上,请客的帖子就已经收到这么多了,我和你父亲还没来得及细看。”   简素心摆手:“我可不要看!不过是些肉麻的人情往来,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她从小就被总统夫妇带出去参加各种活动交际应酬,后来又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学政治,如何能不明白。   简夫人只单独抽出一张,正要递过来,简素心已经踢掉了高跟鞋光脚在地板上走了几步就跳进一张蜜色大沙发里:“妈妈~~~至少得让我先休息几天吧~~~”   “那是当然,不过这张帖子可想的周到,就是三天之后请你赴宴,”简夫人到底将那张请柬打开了放到她面前,落款上明明白白盖着的正是萧从云的私章。   萧从云的背影在光线还没暗下去的落地窗前显得高大而挺拔,简素心再怎样也想不到他的背影居然也可以给人坚实可依靠的感觉,萧从云一回头,已是笑容满面:“简小姐,你还是这样漂亮!就好像咱们刚毕业时那样。”   简素心回过神来,走上一步:“萧从云,你可是大不一样了,我记得上学的时候你又瘦又小的,还没我高。”   萧从云眯起眼睛笑:“简小姐记得真清楚,鄙人荣幸之至。”   简素心爽朗的笑,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装模作样!不许说什么小姐鄙人,叫我的名字就好。”   他们在一栋美式的木结构别墅中用餐,这种建筑有别于欧式的厚重华丽却是轻快而明亮的,无论是刷成白色的整洁的窗框,还是造型简洁的松木桌椅,都令人愉悦,桌子上的水晶花瓶里是一大捧百合,简素心开心的说:“我喜欢百合——”   “我知道,”萧从云得意的接过去:“而且最喜欢麝香百合,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上学你戴的帽子上就别了一朵,我趁你不注意在里面放了一条虫,你吓得当时就把帽子扔了,还说再也不要那顶帽子了。”   “哼!”简素心故作生气:“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隔三差五的就带着伤来上学了,督军再不教训你,我们哪里还敢上学。”   萧从云向后一靠,看着她的目光闪烁,眼尾却渐渐扬了起来:“素心,你刚才不是说了,我现在大不一样了,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嘛,鄙人如今大小也是个司令,你得给我留几分面子。”   他们都在美国上过学,因此共同话题也格外的多,萧从云又选对了地方,两个人兴致勃勃,滔滔不绝的聊了一个晚上,尽管多年未见却一点也不觉陌生,他们越是回想就越是惊讶的发现原来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那么多,就算在美国因为各自求学并不曾见面也都去过相同的书店和咖啡馆,这样的经历叫他们感觉到一种似有若无的默契和意外,原来他们曾经离的很近,近到也许一个转身就能瞧见对方。   饭店的侍应生以为他们是阔绰的情侣,不仅菜单昂贵,小费也丰厚,饭后特意通知厨房附送了玫瑰曲奇。简素心看着曲奇饼上暗红色的细碎玫瑰花瓣忍不住称赞:“太漂亮了,我都不舍得吃。”萧从云也是惊讶:“咦?这里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点心?倒是别致,你可别跟我客气,要是喜欢可以再要点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绝世名伶孟小冬,梅兰芳的意中人,杜月笙的最后一个姨太太,即便是个戏子,也比今天的很多留学生气质要好的多。   ☆、第64章   简素心可不是个弱女子,她是光芒四射、极具魅力的新女性,她替总统走访国民大会参选女代表,言谈机智而聪敏,深获好评,许多人对她的印象是她善于交际又深谙时事,仅仅在中央通讯社做一个社论记者未免有些屈才,然而她却毫不在意。记者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而中央社的宣传其实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征服和愚弄群众。   她学习政治多年终于发现绝大多数国家并不适合民主政治,因为一国的国民素质高下有别,眼界更是相差颇多,故此真正的民主往往代表混乱和低效率,尤其是在中国这样小农思想泛滥的国度,要想集中而有效的利用资源只有实行集权,自然她是毫无疑问的支持父亲,至于萧从云,她认为他是天生的政治家,不仅与各色人等打起交道来游刃有余,更重要的是他明白这些人的弱点和欲望,并且深知如何去利用这些弱点和欲望。大人物天生的使命就是书写历史,缺少了大人物,人类的历史只是一团糨糊的动物世界,至于小民最多写写日记,   按照宪法的规定,各省及直辖市选出的代表中女性应至少占总数十分之一,而这些参选的女性代表无一不家世良好,学养兼具,许多人还在国外受过教育,显然比男性参选代表普遍的水准要高,这并不说明中国女性的素质比男性高,相反,其实女性的地位原本就要低,可以接受相当教育的人就更少,以至于能够符合这种资格的女性绝大多数就不可能是一般的出身。   简素心与这些女性中的精英相谈甚欢,她申请了经费,深入东南四省去访谈,所接触的有教育家、建筑师、律师等等,采访的同时也博得了她们的好感,她这样的行为未必不是为总统拉选票,然而拉的高明,而那些女性的家人又多半是当地有影响力的人士,简素心同时也接触到了他们的圈子,他们对于简素心持谨慎的态度,然而简素心认为她已经达到了目的,所谓万事开头难,她头却开得漂亮,以记者这种中立的身份直接从东南四省的上流社会入手无疑是很占便宜的,可以理所当然的去高屋建瓴,且姿态大方。采访什么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采访谁。   几乎每周她都有半周是待在东都以外的城市,她惯于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且体力好,也许这是大多数政治家的共同特征,然而她又不想成为政治家,因为那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够优雅,她更乐于成为那个站在政治家身边的女人,当然不仅仅是被冠以某达官贵妇的称号,还有以民生民权为己任的社会活动家的美誉。经过这一个月的考察了解,她发现东南四省与其说是总统的势力范围,不如说是萧从云的势力范围,她这个老同学果然并非一介武夫,他不需要通过哪个政党也可以控制他想要控制的人,她钦佩之余想起自己回到东都之后只见了他一次,不如这次采访结束就去见他。   简素心认为萧从云从外表到思想都接近无懈可击,更重要的是她认为他们都拥有足够的自信和能力,假如用来追求同一个目标将会事半功倍。而且,他还记得她喜欢麝香百合,请她品尝浪漫甜蜜的玫瑰曲奇,简素心想着想着,脸上不由自主就浮上淡淡的笑容,她从手中那只麂皮小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来认真打量自己。她有着秀丽的眉目,挺直的鼻,唇形也美好,从小就被大人们夸赞容貌,而且她发现她的身高与萧从云特别的匹配,如果说萧从云是一棵枝叶繁茂,躯干挺直的白杨,她就是一棵木棉树,除了同样健美的身材,还有着火红热烈的花朵,这难道还算不得一片美丽的风景?她不是菟丝子要托于乔木,她是同样出色的另一半,并不比任何一个优秀的男人差。   这或许就是她和裴洛最大的不同,她的眉宇间总有那么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自信,经常使一个男人都无法逼视,而裴洛说到底还是个小女人,她没有简素心那种觉悟。这世界上的聪明人实在很多,裴洛聪明而不知道自己聪明,她因此而缺乏那种绝对的自信,也没有热烈的追求,并不打算去干一番大事业,故而这聪明永远只是小聪明。简素心聪明而知道自己聪明,她就要把这聪明发挥到极致,她自信有这种毅力可以去实现愿望,就这一点而言她和萧从云的聪明才是志同道合的大聪明。   萧从云喜欢裴洛,这一点只要是认识他们的人都看得出来,茵瞬对此的态度是支持,不过既然有人支持那么必然也有人反对,只是裴洛想不到第一个反对的居然是罗非萍,她在一次义卖活动上见到萧从云和裴洛形影不离便找了机会将裴洛拉到一边。   裴洛不想被她质疑自己不支持抗日,还算配合她的行动,她一边听罗非萍充满感情的介绍某太太捐赠的一套首饰,心中还在疑惑,这位罗主席把她拉走,就是为了让她看她因为这样一套对于主人来说无足轻重的首饰而感动?她倒宁愿相信她更可能为了街头一个擦皮鞋的孩子捐出全天擦鞋的收入而感动。果然罗非萍一等萧从云转开了目光就改变了腔调,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态对裴洛说:“裴小姐,我认为三公子是靠不住的,你不该跟他走得这样近。”   裴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和自己很熟吗?罗非萍叹了口气:“我一见到裴小姐就想起年轻时极要好的一个小姐妹,她当时也是被这样的花花公子追求,连手段都差不多,无非是整天在你耳边说只爱你一个,要为你赴汤蹈火,舍得花钱又会说空话,小姑娘如何能不上当?只不过这种人的承诺并非只对一个人,他们对很多女人都这样说,我那个小姐妹也是清白人家出来的,上了这样的当如何还有脸见人,她一时想不开竟然自寻短见了。裴小姐,我知道你是大家闺秀,也是留过洋的,必然见多识广,应该是极聪明的,并不需要我多说。我不过是提醒你,希望你不觉得唐突。”   裴洛心中不快,难道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很容易受骗的小姑娘?这位罗主席未免太自以为是了,然而她也犯不上和她争论,仅仅是哦了一声就要走,罗非萍在她走之前却还说了一句:“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可靠的当属大公子,外人瞧着他冷漠无情,其实他只是从不浪费自己的感情,他的感情给了华北军,华北军不仅视他为长官,更是兄弟,他的感情给了给了华北的抗日民众,华北的抗日民众不仅视他为领袖,更是父母。假如感情多到时刻都要抛洒出来给你看恐怕就未必值钱了。”      ☆、第65章   萧从云想不到简素心挥拍的动作有力而精准,她的笑容中透着一股可爱的自负,白色的百褶短裙飞舞,她就像一头鹿,身手矫捷,那笑容中的揶揄仿佛在说——我可不是不堪一击的娇小姐,你不用为了照顾我而有所退让。   在东都,打网球的女子多半是花拳绣腿,做做样子,简素心居然可以和他对垒,这让他忍不住对她生出一丝钦佩,打网球不仅需要速度和力量,更需要耐力,非长期的练习不能达到这样的技巧和熟练,以往他带那些明星交际花们来打网球,往往打不了几分钟她们就喊累,无一例外,此后他再没与女人打过网球,然而简素心的实力着实让他惊喜,这是个不错的玩伴,大方直爽,而不矫揉造作,假如不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总统,他倒希望他的洛洛可以和她成为朋友,就算不能像茵瞬那样知心,至少也可以解解闷。自从那回在梅林阁偶遇大哥,他对于裴洛和金悦琳的交往也开始有了防备之心,固然金悦琳本身并不是威胁,然而她毕竟和大哥走得近,在他看来也就不是什么理想的伙伴了。   他们刚打了两局,就见吴震急匆匆的进来来找萧从云,不过说了几句话,萧从云就抬头看向简素心,脸上那个抱歉的笑还没做完,简素心已经走到拦网边顺手捡起网上的手巾擦了一下前额说:“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不过今天是礼拜天,上帝也要休息的,我就不信你比他还要忙。”   萧从云忍俊不禁:“素心,本以为你去了趟美国,回来该变淑女了,谁知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嘲讽人。我知道你是没打痛快,不过,谁叫你天天都在外面跑?但凡一周里面你有半周待在东都我也可以时常领教你的厉害了嘛。”   简素心一甩额前碎发,抬起了下巴:“我不管,你说今天该怎么办?”   萧从云笑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想好了明天告诉我,我只怕东都没有你没吃过的,没玩过的新鲜玩意儿了。”说罢丢下拍子就走,简素心看着他汗湿的健硕背影心里隐约有一丝甜蜜,他们相处起来是如此的随性自然,这出乎她的意料,却并不叫她有丝毫的苦恼和警惕。父亲说的对,萧从云不是好应付的毛头小子,可是她也许根本不必应付他,她可以更大胆一些,走得更近一些,也许这才是解决问题最佳的办法。   萧从云虽然走了,简素心却还留在场地上,她无意识的用球拍墙,仿佛初学者对着墙壁练习,一方面她喜欢这种气氛,还不想早早脱离,另一方面她的确没有尽兴。球击在墙面上发出嘭嘭的声音,节奏整齐而有力,这引起了刚进来的萧从雨的注意,他侧目望过去,只见一个短衫短裙的高个女子正步履轻快的对着墙壁挥拍,很有几分专业选手的架势,他只看了一分钟,简素心就发现了他。   这个网球场连带周围的场馆设施其实是一个由德国人开办的体育学校,只不过并不对普通民众开放,故而一般人知道的并不多,来的就更少,萧家三兄弟却在这里消磨了不少年少时光。萧从雨乘车经过,看见外墙上红黄马赛克拼出的德文网球字样已有些褪色,不知为何就叫陆一鸣停了车,信步走了进来。他见简素心停了手回头看他,不由微微点了一下头:“小姐请继续,鄙人并不想打断你。”   简素心望着他莫名有些面熟,尽管她并不认识萧从雨,萧从雨还是叫她感到异样的熟稔,难道自己曾经见过他,只是现在不记得了?她暗自猜度,马上又否定,这样出色的人物她怎么会不记得?她想不出来,于是眉头一扬,径直走到萧从雨面前:“这位先生应该会打网球吧,我约的人有事刚走了,不知可否请您陪我打上一局?”   萧从雨几不可见的皱眉,然而还是彬彬有礼的说:“鄙人不甚精通,恐怕有扰小姐雅兴。”   “没关系,”简素心越发热情,她发现萧从雨一说话,那种熟悉感就更加强烈:“不过是娱乐,先生刚才看得专注应当是觉得我的球技尚可指点,既然如此,还请先生就不要推辞了。”   陆一鸣还想说什么,萧从雨已经脱了外套交到他手中:“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打上一局,鄙人不敢称指点,不过是像小姐所说娱乐耳。”   简素心光顾着观察萧从雨的举动,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打球上,萧从雨自然是照顾她一个女孩子,不便用全力,当真是陪她玩玩,不管她发过来的球是飘还是疾都稳稳的接了,再稳稳的回过去,务必让她省心省力。简素心又是好笑,又是欣赏,她虽然对斯文绅士并不感冒,也不由自主对萧从雨有了好感,她看得出他并不想打球,然而他却没有拒绝自己,也看得出他技术高超,然而他却不动声色的让着自己,就算言语简洁也不致让人觉得受到轻慢,他的风度表现在行动上,那是一种无声的体贴,这让她觉得很有趣,尽管简素心一向以为自己是坚强独立的新女性,并不需要这种体贴,此刻也感觉到了身为女性在受到来自异性不含偏见的尊重和关照时的愉悦。她忽然发出一个颇有力度角度刁钻的球,萧从雨丝毫没有意料之中的手忙脚乱,仍是稳稳的接了,再送过来,然而他的唇微微一抿,似在赞许,又似肯定,那神态立刻让简素心想起来了,原来他有些像萧从云。   一局打完,萧从雨放下拍子就要告辞,简素心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发问:“这位先生有些眼熟,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哦,”萧从雨的这个回答从字数到语气都表明他并无兴趣认识简素心的朋友。   然而简素心决心再试一试:“我那位朋友姓萧。”   萧从雨淡然的看了她一眼:“鄙人没有姓萧的朋友。”   萧从雨每天都要和金斯吾电报联络,他的伤虽然表面上看不出问题,但医生认为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才可以乘坐飞机。萧从雨固然不以为然,金斯吾却坚决反对他贸然就回滇南,并且向他通报日军最近一直没有进攻的企图,自缅西一战之后,他们忽然撤走了相当一部分的兵力,据情报人员调查,这些兵力是被调遣至太平洋北部的一个岛屿,但这个岛屿的具体方位并不清楚。萧从雨不需要知道这个岛屿的方位,他只是迅速的判断出目前的局势是日本人暂缓了滇南的战事,而在北太平洋集中兵力,其目的未必与中国有关,恐怕是为了对付美国人的太平洋舰队,关于这一点,美国人应该比他更清楚。如此说来,他是不用着急,借此机会,他正可以密切关注国民选举,还有裴洛。   萧从雨就是有这种直觉,他知道裴洛总是感到孤单,希望得到他人的宠爱,但她又总是封闭自己的内心,不让人了解。她将欢快明亮的那一面展示给人看,将孤僻与不安深深隐藏,她看似胆大,实则胆子很小,她既害怕谎言,又害怕真相,更害怕被看穿。他们都出身于家教甚严的家庭,然而女孩子毕竟与男孩子不同,她从小就被教育成了乖乖女,外表看去再开朗摩登,其实内心里全是戒律教条,说到底她和杜若梅一样天真,只不过她就是不肯承认,生怕就此会被人小瞧了去。萧从雨怎么会小瞧她?她如此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只能让他越发觉得她心里住着的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孩子,她的坚持和智慧也因此有着孩子般的单纯和美好,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去保护她。      ☆、第66章(理发师)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上海的理发师,看起来很职业嘛!   裴洛知道每个中华民国之公民均有选举之权利,然而她不知道国内的选举居然会是这种情形,这天她一上班就被召集到礼堂去开会,却是去选举国民大会代表,财政总长在主席台上面讲了些什么她全没注意听,选票就被她拿在手里当做扇子轻轻扇动。   财政部所有官员均出席了会议,表面上和颜悦色,请大家行使民主权利,无记名投票,并公开唱票,实际上这个礼堂里默认的候选人只有一个。裴洛无聊的摇头,徐卓小声劝她把选票放好,彭美娜倒是一本正经,形容庄重,只要是上司扫过来的目光,不论大小她都欣然追随,只可惜选举不是讲座,否则她恨不得捧上纸笔,认真做笔记给列位大员看。   在总统及国进党可以控制的地区,选举大抵如此,这说明民主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道判断题,而并非选择题,现实远没有那么多美梦可以选择,结果往往非此即彼,你要么站在权力这一面,要么就等着被权力打击,面对这样的形势,绝大多国民很识时务,并没有弃权,而是选择顺从当权者的安排。   裴洛知道她没有反抗的能力,故而也只是个普通的民众,空有想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而在简素心看来大多数民众比她想象的要蒙昧得多,所以宣传的本质就是坚持简单和重复。她明白谎言重复一千遍也不会成为真理,但她还懂得,谎言如果重复一千遍而又不许别人戳穿的话,许多人就会把它当成真理。这世上到处都是陷阱,人们不掉进这个陷阱,就会掉进那个陷阱,区别只在于陷阱掉的多少和深浅的问题。约翰显然不能赞同她这种看法,他始终认为作为记者宣传的就算不是真理,至少也该是事实。   这个国家的女性在约翰看来都很有魅力,不管她们是单纯、复杂、伶俐还是世故,她们都自有一种风流态度,这或许是因为东都是此时远东地区最国际化的大都市,不仅香港、新加坡无法望其项背,就连东京也没有它包容宽宏的气度,故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便是住亭子间,只有一套西服的普通小职员,每晚也要把裤子叠好,放在褥子下面,压出裤缝,第二天依旧衣着笔挺的去搏命,街头的报童更是晓得穿背带裤要配鸭舌帽,固然贫贱,他们依然要穷讲究,因为在这样的都市里一个人假如连外表都不重视是罕有被注意的机会的,更别提有谁会发现你的心灵美。   约翰在她们的眼睛里看不到蒙昧和愚蠢,而看得到不会轻易为人所左右的坚定信仰,信仰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由此而来的意志力,这才使得她们不至于沦为肤浅的女人。故而约翰可以不赞同简素心的观点,却仍然把她和裴洛、杜若梅一同视作名媛,她们身上都有那种无法描摹的manner,所谓风度,不但自己从容淡定,也可以使他人感到舒适自在。   约翰来东都是例行拜会路透社东都分社的主编,当然他也不会忘了拜访裴洛,裴洛颇为高兴,虽然约翰不能与茵瞬相比,却也是个十足有趣的人物,且萧从云也不会对此有异议,他认为在情爱方面这两个人都只是稚气青年,完全不会超出他的意料。他们都爱玩,又脾气相投,真正熟稔的时候,就连裴洛去理发店洗头,约翰也会跟着去,他看着美发师整理裴洛的长发又开始唠叨:“洛——你的头发真美,我看过各种颜色的头发,还是觉得黑发最美,你们中国女孩子真幸福!”   裴洛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回答他:“真的?那你就找个中国女孩子做太太,让她把幸福带给你。”   “啊!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想的?”约翰大吃一惊,忽而脸红:“我是很想,但是目前还没人愿意嫁给我,洛,你说她们为什么都不喜欢我?”   裴洛哭笑不得:“我怎么知道?也许你太活跃,看起来就不够成熟可靠。”   “是吗?”约翰低头沉思,难道自己当真太活跃才会显得不庄重?难道中国女人都喜欢庄重的男朋友?可是也未必,那位很招女人喜欢的三公子不是也很活跃嘛?   裴洛见他独自出神,也不去理他,美发师已经在打肥皂,她怕泡沫飞到眼睛里,索性闭目养神。   萧从雨跟着国防部三厅厅长梁汝栋走进来,就站在裴洛背后,对着镜子看她,她横目、斜睨、同情的眼神他都见过,唯独没见过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她就坐在梁处长小女儿的隔壁,像那个小姑娘一样乖,头发上丰盈的泡沫还没洗去。美发店里也有收音机,某女星正在唱一首情歌:“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萧从雨听得毛骨悚然,不知道怎么有人可以用鼻子唱歌。   约翰刚刚摸出烟斗,立刻又塞回口袋里,他想说话,萧从雨却做了个止住他的手势,仍是默不作声的看着那面镜子。约翰以为萧从雨此时回到东都再正常不过,抗战形势转好,国防联席会议召开在即,大大小小的军事领袖纷纷云集东都,表面上是响应总统号召,商讨目前局面下的防区划分,实际上,作为不同力量的代表,防区的划分就是政治势力的划分,全由武力决定,只不过目前多了一件麻烦事,那就是日本人,如此一来,防区划分就有了新的内涵,那就是占据地盘的同时也得与敌较量,那必然要消耗自身的实力,这种消耗在国内军阀勾心斗角的环伺之下是有危险性的,很可能因此而遭遇覆亡的命运。总统爱说攘外必先安内,各路军阀都颇以为然,自己在外头拼命,别人却趁机端了自己的老窝无疑是最冤枉的死法。   约翰以为萧从雨在滇南是总司令,阎王一般的人物,要想采访着实困难,然而回到东都却意味着他多少得顾及在公共场合的形象,或许他就可以找到更多合适的机会,为了这样的机会,他决定先配合萧从雨,保持沉默。   梁厅长的小女儿在东都女师念文学系,身材发育的很好,背后看已经是个女人,声音却还是青涩稚嫩的:“爸爸——你怎么才来接我~~这个发型好看嘛?晚上我同学都要来的,啊,我耳坠上的宝石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妈妈刚发现,替我去珠宝行配了。”原来今天是梁熙兰的十八岁生日,晚上要办生日舞会,她就邀请了班里的同学来。   裴洛眉毛一动,睁开了眼睛,她若无其事的从镜子里偷窥梁熙兰正在撒娇的表情,连萧从雨就在身后都没发觉,倒是梁熙兰率先发现了气质出众的萧从雨,悄悄向父亲投去询问和期盼的目光。梁汝栋对萧从雨倒真有惺惺相惜之感,当下就试探着发出邀请:“今日是小女的生日,晚上就在家中办一个简单的舞会,请几个同学过来。他们素来仰慕二公子的威名,倘若二公子能赏光驾临,不但寒舍蓬荜生辉,也可鼓舞一下这些年轻人的爱国热情。”   国防部三厅就是作战厅,直接参与指挥作战,并定期向总统汇报战况,提供作战方案,梁汝栋毕业于中央陆军学校五期,正是总统的嫡系,在国内几次军阀混战中又一直立场坚定,战功卓著,故而深得总统信任,此人在军事上无疑是个天才,各派势力都曾动过拉拢他的心思,因此他虽然是总统的人,人缘却颇不坏。这天他在机场遇见萧从雨,只当他刚从滇南回来,寒暄了两句,还被邀上美洲虎同行,萧从雨送他来接女儿,想不到竟把自己送到梁熙兰的舞会上去了。   约翰以为这是个难得的独家采访的机会,先是咳嗽了一声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居然操着半生不熟的东都方言提议:“虽然很唐突,但是本人也想参加这个舞会,以表达对这位可爱的小姐最诚挚的祝福。”裴洛皱眉看他,他以为这是不满的表示,连忙补救,“啊,是我和裴小姐,我们都很想参加。”      ☆、第67章(民国版张柏芝)   梁熙兰的生日舞会精而不简,乐队是东都有名的舞厅里请来的,所邀请的同学还经过梁汝栋的审查,样样都稳妥精细,事实上裴洛觉得除了自己和约翰,一切都很和谐。约翰却失望到了极点,萧从雨连完整的一分钟都没给他,不是和梁汝栋交谈,就是和女学生们跳舞,看着他抓耳挠腮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裴洛忍不住好笑,她因为不想跳舞,所以时刻紧跟约翰一致行动,那些学生毕竟都脸皮薄,只以为他们如此亲密是不便打扰的,果然一个来请裴洛跳舞的都没有。约翰寻觅了半天也没能和萧从雨成功对话,哪里还有风度,招呼来侍者,随手捡起两杯酒一口气喝掉,裴洛看他喝完了才说:“真不知道你以前在滇南是怎么混的,我瞧二公子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你嘛。”   约翰沮丧的回答:“这怎么能怪我?我可从来没得罪过他,还不是因为梅——”正说着他们头顶的吊灯骤然一暗,乐队也静了下来,有人在一把西班牙吉他上拨出几个颤音,便幽幽唱了起来——   Love me tender,love me long;   Take me to your heart,   For it's there that I belong,   And we'll never part.   Love me tender,love me true;   Tell me your are mine,   I'll be yours through all the year,   Till the end of time   温柔爱我,长久爱我   放我在你心上   你亦是我心之所属   我们永不分离   温柔爱我,真心爱我   说你是我的   我也将是你的   直到时间尽头   约翰放下了酒杯合着那节奏轻轻点头,已然向她伸出手,她正要接受这邀请,却被另一只有力的手臂极有技巧的劫了过去,只来得及看见约翰激动的小声唇语:interview。   采访?采访什么啊?!他这个专业记者都采访不到的人她怎么有本事采访?   这样的轻歌曼舞不能体现萧从雨精湛的舞技,也让裴洛大吃苦头,她宁愿回旋奔跑,跳得飞快,如此才不会在他的气息中胡思乱想,可是他偏要和她一起体会这支慢到不可思议的老歌,那个连鬓胡子的吉他手深沉的嗓音唱了又唱,仿佛迷恋上了自己所营造出的这种悠扬而略带伤感的意境,怎么也不肯结束。   萧从雨带着裴洛在舞池边缘游移,虽然她表情莫测,僵硬的腰肢和手心的冷汗还是出卖了她此刻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其实和萧从雨跳舞完全不用紧张,他不似萧从云那般显而易见的热烈,却是若离若即,进退有度,他想靠近她,却也懂得循序渐进。保持距离未必是件坏事,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她的美,而有些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看的更真切。   裴洛穿一条米色绿方格短旗袍,头上别着月光石发卡,灯光下一闪一闪泛着荧光,他低头她却抬头,正碰上他专注的目光,一抹隐约的红就从她的脖子一路红到耳根,她难道是在害羞?   “裴小姐最近少见,一直很忙吗?”萧从雨却说话了。   “啊?”裴洛又低下了头:“也没有,最近妈妈身体不舒服,我都在家陪她。”   萧从雨又说:“听说令堂冬季和阴雨时节时常闭门谢客,我想也许东都的气候对她也有影响,不知裴小姐有没有听说过,有时候换个地方生活,某些病症就会大为改善,甚至痊愈的速度也更快。”   “是吗?”裴洛果然感兴趣的问:“二公子对医学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萧从雨回答:“滇南军里原本东都人多,初到滇南在不同地区布防时,许多人不甚适应当地气候,难免患病率高,唯独蒙自一带的防区却极少需要医护,我们后来做过调查,原来蒙自海拔适中,四季温差不大,光照比别的地区充足,当地又有大片原生乔木,且适度的雨季对于保持空气清洁很有效果,不但不易患病,对于风湿和哮喘病人也有所助益。”   裴洛却想起来了,家里常看的一个中医似乎也说过,母亲有轻微的哮喘,在东都这样四季分明的地方应尽量避免突发性的冷空气和潮湿。萧从雨说的应该不无道理,然而南平比起东都只怕更加潮湿多雨,到了冬季也是阴冷难耐,那对母亲的病症岂非也无益处?   “蒙自的雨季已经过去了,现在去的话比裴小姐当初去的时候还要宜人,”萧从雨只要愿意语气就可以一直这样温润如同谦谦君子:“鄙人蒙裴小姐相救,一直不曾报答一二,倘若裴小姐和令堂有意,鄙人愿意安排二位赴蒙自疗养。”   “多谢二公子美意,可是我和妈妈已经准备去南平了,”裴洛是当真有一丝遗憾,为了能让母亲的顽症好起来她是有意试试萧从雨的建议的。   “有何关系?蒙自也是通达的城市,虽比不得东都繁华,一样的有名医良药,”萧从雨握着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渐渐和她的手指交叉:“裴小姐不妨与令舅商量一下,假使令堂的体质更适合在蒙自疗养,又何妨去试一试呢?至于安全问题,裴小姐不必担心,鄙人可以全权负责。”   裴夫人对于蒙自是有了解的,这了解来自于萧从雨前段时间送来的一本书,叫做《蒙自风土人物考》,萧从雨的礼物都很有趣,通常并非夺人眼球的金碧辉煌,而是可以让人心安理得的收下并享受,同时还能够感觉到这礼物所代表的真诚。   这本书详实生动,裴夫人看的津津有味,她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对于游记类书籍就特别感兴趣,往往看了还要和裴洛探讨一番,裴洛因为去过蒙自,不光描述仔细,还一一举证,越发引起她的兴趣。   裴洛讲到高兴处,裴夫人忽然问:“二公子却细心,你回来也有段时间了,还送了这些礼物来。”裴洛心虚的把脸躲在书页后面,佯装镇定的回答:“徐科长在滇南的时候很欣赏他,彼此相处的也不错,从不给他惹麻烦,想必他此行回来每个人都送了吧,不过是些小东西,又不值钱的。”“礼物合乎心意就好,何必值钱?”裴夫人笑答。   裴洛瞧她面前放了一杯咖啡灵机一动:“妈妈,那里的气候很适合种植咖啡,我不是带了一罐回来,你很喜欢的吗?我和茵瞬说过一次,她昨日还打电话告诉我大通洋行刚进了一些,这两天就送过来,可是她恐怕太忙,我现在就去他们的百货公司看看,”她说罢真的提起包就出门了。   大通洋行的新新百货就在南山路与吴江路交界的地方,十字路口的四家百货公司争奇斗艳,除了打广告,还有自己的广播电台,甚至咖啡厅、游乐场样样俱全,一个人完全可以在这里消磨掉一天的时间而不至感到乏味。   裴洛买了咖啡,从一楼阳伞部盾牌般张开的一柄柄阳伞间走过。浅蓝、米白、粉红的阳伞排列成一只巨型的风帆,简素心看得入迷,萧从云替她拎着装玫瑰曲奇的纸盒,纸盒上印着暧昧的颜色和图案,那副亲昵交谈的样子像极了情侣。裴洛下意识的就躲到几把阳伞后面,她不想被他们发现,心里很有些不自在。   简素心一身蝙蝠袖烂银色长袍,配白色腰带和绉纱包头,萧从云随手将白色西装外套搭在赤铜色衬衫的肩头,两个人意气风发的走过来,如同电影《巴黎来的女王》中的那对摩登夫妇,好不般配。裴洛看出简素心的张扬不在萧从云之下,绝非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似乎他们天生就该如此恣意的并肩行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的绉纱包头,人家很时髦~~   ☆、第6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因为上海的天气,最近我有点情绪低落。。。   “诸位,抗战进行到今日,牺牲是一年一年在增加,而我们的信念亦是一天一天在增强,目前的局面是日军已被我军全面阻止了进攻势头,战争处于僵持阶段,这是五年来战争的形势首次全面向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转变,在座的诸位功不可没,今日召开国防联席会议目的就是为了讨论在这种新形势下军队布防的调整和战略部署。”总统坐在首席上说。   这个特别会议室使用一张长条桌,墨绿色桌面与深棕色木椅显得严肃端方,各路将领就坐在桌子两侧,萧家三兄弟分别坐在总统左右下首,萧从风和萧从雨坐在一边,萧从云却在他们对面,他们不是一起来的,彼此相见也只是漠然的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鄙人驻守华北已有三年,以三年抗战之经验,对目前华北形势之判断乃是中国军队此前之所以节节败退只是因为我国军队毫无准备,不但没有城防,甚至也没有营防,士兵没有充足的武器,军官也没有准确的地图,倘若我们平时稍作准备,每一处防线都挖壕、囤粮、积榖,经营攻防设施,那日军决不能推进如此之迅速。当年鄙人之军队临危赴难,以少数兵力在长城一带抵抗一个月之久正是因为做了充分准备,故而鄙人对于总统关于抗战形势好转之判断甚为赞同。”萧从风率先发言。   “虎臣所言非虚,在下也想谈谈在下抗战之举动,在下的部队虽然只有五万,却是在敌后作战,情形更加艰苦,且因为采取游击,不能长期占据有效据点,虽然也参加抗日,从政府得到的支持却远不能与华北各路兄弟相比,此次召开联席会议,在下也想替手下的弟兄们喊喊冤,倘若将来抗战胜利,功劳绝不能缺不了弟兄们的一份。”这却是国民军第七路军军长吴作舟说话了。   “游击?”独立师第23师师长高逢哼了一声:“是游而不击吧?吴军长在敌后的五万人马这些年来只增不减,如今也有八万了吧,可笑敌军却殊无损失。日本人上次不过风声稍紧,你就立刻带着人向秦岭以南撤退,真不知道你这个游击算是怎么回事!”   “你懂个屁!”吴作舟轻蔑的反驳:“老子那叫保存实力,做战略上的撤退。高老弟仗是打得比我多,不过多有什么用,没一个打得漂亮,古北口是你驻守的吧?日本人的炮弹轰完刚发起第一轮进攻,你们不就有成排成连的人弃阵逃跑吗?”   高逢鼻孔里呼哧喘气,噌的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就要挥拳,吓得他身旁的周军长一把拉住他:“之远兄,息怒啊,息怒——”   总统将眼睛向鼻梁上推了推,啪的将茶杯重重挫在桌子上打断了争论说:“吴军长、高师长是第一次参加国防联席会议,你们都是革命军人,难道在你们的军队里也是这般目无长官和军纪吗?!本总统今天若不施以惩戒,将来必然铸成误国之大祸!”他话音刚落,门外就冲进来一连警卫人员,动作迅速的就将二人缴械塞口,扭绑起来,拖了下去。   萧从云眼睛都不眨,喝了一口茶才说:“军纪是军队命脉之所在,亦即国家民族生命之所寄,吾等抗战之成败,就看军队能否执行纪律,此等国之蛀蠹,以军队为私产,打着抗战的旗号,谋求私利,早该处理了,总统于国家危急存亡关头慨然戡乱,鄙人甚为支持和欣慰。”   “倘若诸位都能够像龙骧一般深明大义,本总统相信集全国之力量,精诚团结,不断努力奋斗,必可抵御外侮,复兴民族!”总统说到激昂处振臂一挥,在座的军阀们立刻群情附和,他却又看向萧从雨:“不知豹韬对于目前的形势有何看法?”   萧从雨目光扫视四周,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了才开口:“日军依仗武力,横行东亚,气焰嚣张,盖因其对于中国的判断是经济积贫积弱,人民卑劣自私,毫无国家观念,从高级军官到普通士兵皆有这样的认知,然此种判断根本是错误的。他们先抱定一种并吞中国的野心,和一种极端轻视的成见,来考察中国、研究中国,所以其结果只见到中国的坏处和弱点,绝未见中国的长处和强点,只知道武器的重要,不知道精神的力量;只明了中国人满清失败的原因,亡国的历史,不认识中国人自强的精神,和革命复兴的事实与趋势。所谓骄兵必败,缅西一战鄙人已略窥其端倪。鄙人以为在我军士气渐长及装备与武力提升的条件下,抗战胜利之结局绝无疑问。”   这一桌子人光是官话就说了有三个钟点,然后才开始讨论正事,而第七军和独立师第23师当场就由总统委任萧从风接管,一来华北地区他的威望最胜,二来其实他早安插了人进去,吴作舟和高逢这两位跋扈上司被部下们看不顺眼已是多时,他们自觉混来混去始终被政府当作小娘养的,不光名声不响亮,待遇也跟不上,萧从风就慷慨的多,不但承诺实行全建制接收,并不拆散整编,还增派指导人员和武器,郑重答应与华北军一视同仁,绝无歧视。   裴洛从爬满紫藤花架的阳台下走过,天光将那些紫色的小花照的稀薄透明,一串串招摇着垂在行人的头顶,一个穿竹青罩袍十来岁大的女孩子就在路边兜售香烟,那袍子洗的很薄,而且宽大仿佛是男人的衣服草草改制的,更显得那女孩子单弱可怜,她偶尔抬起胳膊就露出纤瘦的手臂,上面还有好几道红色的伤痕,买烟的小瘪三一点不嫌弃,还乘势摸了一把她的胸,嘴里不干不净:“小娘皮瘦是瘦得来~唔啥搞头~”正打他们身边走过的裴洛看不下去,上前打开了那人的手:“你做什么?警察就在边上。”   “关侬啥事体!”那小瘪三先是凶狠的冲她嚷,继而伸手来碰她:“哟,介漂亮个小妹妹!管啥闲事?莫非侬欢喜我——”   裴洛惊慌的后退,她刚发现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掉了,就在那小瘪三要碰上她之前他却忽而啊啊的大叫起来,原来他的手臂骤然间被人拧住,关节咔哒一声就错了位,痛的他表情都扭曲起来,而裴洛已然被人拉着快步走开。   “裴小姐不懂自卫吗?”简素心攥紧她的胳膊边走边问。   裴洛疑惑的望着她回答:“自卫?你是说打架?”   “裴小姐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学打架?”简素心嘲讽的说:“我是说格斗的技巧。”   “不曾涉猎,”裴洛被她的语气刺激到了,声音也冷了下去:“多谢小姐相救——”   “那你充什么好汉?”简素心毫不掩饰的轻视:“你又不是鲁智深,做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是警察刚才在——”裴洛说。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东都有了警察裴小姐就不用动脑子了吗?”简素心又一次打断她。   “你是谁?你认识我?”裴洛已经把身边这个一身干练的套裙的女子和那天那个烂银色身影重叠起来,戒备之心陡然升起。   “我是简素心,简总统的女儿,龙骧的同学。”简素心终于停下了脚步,这一会工夫她们已经来到安静的国本路上了。      ☆、第69章(小姐妹们来合影)   “龙骧?”裴洛不明所以。   “怎么你连萧从云的字都不知道?”简素心的不耐中有一丝得意。   “我为什么要知道?简小姐是中央通讯社大名鼎鼎的社论记者,事无巨细,皆要明了,我却没有此种能力与责任,”裴洛反唇相讥。   “裴小姐如此牙尖嘴利,在财政部任职真是可惜了,”简素心忽而扭头睥睨:“你在龙骧面前也是这样任性妄言吗?这些年来他的口味倒是一直都没变,还是喜欢你这种精致娇弱的小娃娃,不过这样的女人一般在他身边都待不久,因为她们只会坐享其成,”她说着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的眼睛看,“我不知道裴小姐还会些什么?”   “我不是三公子的知己,不知道做他的朋友还得会些什么,想必简小姐会做的事情很多,那尽可以去告诉他,何必来问我?”裴洛针锋相对。   简素心眯起眼睛看她:“好!我不妨直说,作为他的朋友我就是想看看他宠爱的女人是什么样,裴小姐这样直率我却是没想到的。”   “宠爱一词恕不敢领,说到直率,我恐怕也比不上简小姐,”裴洛冷笑:“假如简小姐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她昂首看着简素心,对于她显而易见的瞧不起居然还能心平气和的藐视回去,“简小姐如此风度我也是没想到的,我可不打算上中央社的社论,简小姐何必咄咄逼人?”   她们站在路边一溜的香樟树下,珠沫般细小的花苞随风落了她们一身,将她们笼罩在一片淡绿色的烟雾中,微小而不显眼的花朵连绵的开起来也有浩荡的声势,让整条街都氤氲在淡淡的花香中,蜜蜂与蝴蝶就在花香中忙碌的穿梭,远远看去,她们就像最寻常的小姐妹,正携手同行。   “裴小姐急什么?”简素心的手却还挽着裴洛的胳膊,乍一看她以为裴洛不过是最寻常的娇小姐,几句话就会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可是裴洛毫不退让的言语,镇定自若的态度叫她一阵窝火,然而她也不着急,只是伸出手遥遥指向前方的市府大厦:“不去和熟人打个招呼吗?”   国防联席会议足足开了五天,可见讨价还价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裴洛她们走过来刚好赶上一群人散会,门口自然早有许多记者恭候,一见人出来了,即刻蜂拥而上,拿着相机笔记包围上去。总统在听一天的公务汇报,还没出来,萧从云就走在最前面,众星拱月的在众人簇拥之下走下台阶,要不是那身戎装,说他是总统也有人相信。   “萧司令,国防联席会议已开至第三天,请问与前几天相比有何新进展?”中央通讯社的记者一向是占据最好的位置,首先发问。   “不是会议有了新进展,而是抗战大计有了新进展,经过三天的讨论,我们确信今后对日作战将进入一个新阶段,在此阶段我们的军队将不仅仅是坚守阵地,绝不退让,而是要对敌发起反击,光复我们的失地,解救沦陷区的人民。”萧从云侃侃而谈,一边还示意身边的副官注意别挤倒了站在边上的一名女记者。   那女记者感激之余也争得一个向他提问的机会:“萧司令,那是否意味着我们的抗战即将取得胜利?”   “鄙人不能给出确切的时间,诸位知道,日本为了独霸东亚,动员了国内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和资源,并对中国做了充分的研究和准备,故而可以在短时间内占领东北和内蒙,并巩固侵略势力。然而鄙人相信,世界上没有每战必胜的军队,也没有每地必胜的军队。只要一国的士气不衰,人民的意志不摇,就一定能获得最后的胜利。诸位可以断然相信:在正义尚未重申之日,中国决不会放下它的武器来。只要如此,我们就可以告慰那些作崇高牺牲的同志们的英灵。”萧从云表情严肃,看向一众记者的目光坚毅无比,使人无形中就感到一股振奋。   还有记者想发问,他却摆了摆手:“既然是联席会议,鄙人岂可一言堂?诸位应该多多采访在场的各位将领,他们才是抗战之中流砥柱,会议一结束他们就要奔赴抗战最前线,此次机会难得,诸位可不要错过啊。”   萧从雨明白此地皆是萧从云的喉舌,多说无益,故而对于诸多提问只简单的一句应答:“抗战进行至今日,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之责,鄙人已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绝不妥协,以效忠国家。”   简素心还听见了萧从风那独特的深沉嗓音:“吾国与吾民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会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这样的嗓音即便用来宣讲民族大义也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不免重新审视起这个不常出现在公共场合的萧家大公子。   她自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之下去采访自己的父亲和同学,也不需要在门口等候消息,然而她很乐意这样全神贯注的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去倾听他们的回答,观察他们的表现,由此更加确信这些武夫其实也是合格的政客,他们很清楚宣传的对象是普通民众,故而宣传的论点须粗犷、清晰和有力。记者们因此而兴奋倾倒大可不必,倒是民众听了那些言之凿凿的信誓旦旦,往往还能够把地狱当作天堂,继续忍耐着生活下去。   裴洛被她拽着无法脱身,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些人在公开的场合发表讲话,萧从云的老练和鼓动力令她吃惊,比起他那两个哥哥来,他从无瞻前顾后的忧虑,他是如此得力和能干,似乎当真既驾驭得了战场,又驾驭得了舆论,他自信的干脆,总是给人看他最帅的那一面,不犹豫,不畏惧,这形象令人难忘。茵瞬曾说过他面面俱到,那是因为他的耀眼和专横是不容置疑和反驳的,离得再远他也是太阳,要用他的炽热来感化你。   “裴小姐难道是第一次见龙骧?”简素心在她身边说:“怎么是这样的眼神?”   “是第一次见他接受采访,”裴洛回答。   “那太可惜了,你该多见见,”简素心也是一副倾心欣赏的神情:“他这个人只有在这种场合才最具魅力,光彩照人,”她随即又一次用那种轻视的眼神看她,“我真不明白,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凭什么让他喜欢?”   裴洛心中不快,哼了一声:“简小姐以为三公子的眼神有问题?所幸他还没把我看作单细胞草履虫那样的低等生物。”   “草履虫?”简素心嗤笑着上下打量她:“裴小姐也太小瞧自己了,我认为你更像一只待人认领的小猫咪,其实有一个人倒很适合你这样的娇小姐。”   “简小姐会几下拳脚就自以为不是娇小姐了吗?”裴洛看着她,娇柔的眼睛里有着钻石般透明而锐利的东西,刺痛了简素心的骄傲。唇枪舌剑裴洛从来不怕,可是比力气她一向吃亏,而简素心又比她高,轻易就可以左右她的身体。   萧从雨离那些嘈杂的人群已经远了,他差不多要走到台阶的尽头,准备上车了,陆一鸣就站在美洲虎边上等着为他开门。在身边那群已然开始发福的军阀们的衬托下萧从雨显得格外的器宇轩昂,卓尔不群,他目中无人的步下台阶,因为速度快而接近于跳跃,那些老气横秋的党国的兄弟们自然而然的就为他让出一条道来,想来他并非盛气凌人,却有一身傲骨。简素心忽然就拉着裴洛跑过去,裴洛猝不及防被她踉踉跄跄的带走。   “二公子!”简素心还没赶到近前就唤了一声,止住了就要上车的萧从雨:“咱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姐妹们来合影,可以很文艺,可以很摩登,可以很知性,可以很欢快。。。。。。   ☆、第70章   简素心梳着一丝不苟的爱司头,一色豆绿的西式套裙,大翻领上还别了枚亮晶晶的椭圆形钻石,干练而职业,裴洛却是咖底金色波点旗袍,踩了双金色小跟鞋,鞋尖还落着两朵玳瑁蝴蝶结,虽然不至轻佻,却与这一片灰绿的黯淡场景格格不入,看起来非但和在场的这些人不像一个时代的,并且也不是一个年龄段的。然而萧从雨没看出她的格格不入,却感到眼前一亮。   “冒昧来扰,还请二公子不要见怪,”简素心说:“我和裴小姐是一道来的,原本也要一道回去,只是现在我有些事情,不能继续陪她,我知道二公子下榻处离裴小姐家很近,能否就代我送她回去?”   萧从雨颔首:“没问题。”这个简素心后来递过名片,还要采访他,被他委婉的推辞了,想不到她居然会认识裴洛,她们两个看起来可不是一类人。他又对陆一鸣说:“一鸣,你坐那辆车,先回去安排一下。”   裴洛一言不发的上了美洲虎,目光却透过车窗,追随着简素心欣欣然的去找萧从云,看那两个人是如何心照不宣的微笑致意,忽然就觉得自己真是傻到了极点,居然开始相信萧从云是爱慕自己的,相信他们也会在刹那间被彼此打动。简素心说的对,她不是那种留得住他的女人,最多只是一道他吃惯了的甜点,并非不可或缺,不过是锦上添花。那些隐约生长的触角根本禁不起考验,轻易就退回原地,她却无法若无其事的平静,所能做的不过是躲上一辆车,悄悄离开。   萧从云那样光彩夺目的男人裴洛从来没想过要去主动争取,他太有优越感,什么都是手到擒来,也就不会认真珍惜,她要宠爱自己,绝不能失态的去和别的女人竞争,这样的男人还不值得她丢掉尊严和理智,而这才是使一个女人美丽的根本。   简素心只看得出她是会骑马、会跳舞、会射击、会一切新鲜花样的娇小姐,却看不出她还学习了公正、发现了美、肯定了自己,并为自己的一切骄傲。她不在乎钱,因为她从来没有缺过钱;她也不看一个人的将来,她周围的人,个个好像都有踌躇满志的将来;她甚至没有特别在意过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喜欢她,在她的社交圈子里,她也像萧从云一样炙手可热;她的迷人有一半来自于与世俗无关的幻想,她的个性不像简素心那样强悍,也就不要求那么多,她所要的只是和一个人有真正的共同语言,只是坚持在不可避免的风浪中护卫一颗自由的心。   萧从雨发动了汽车,看着前面蓊蓊郁郁的林荫道问她:“裴小姐考虑过鄙人的建议了吗?”   “我还没给舅舅打电话,”裴洛闷闷的说:“滇南似乎太远了。”   “乘飞机用不了一天,”萧从雨回答:“况且日本人已经被我们压缩到越南一带,滇南是绝对安全的。”   “我相信,”副驾驶座上的裴洛仍旧情绪低落:“可我还是觉得太远。”   “远?”萧从雨问:“裴小姐是舍不得离开东都吗?”   裴洛沉默不语,她舍不得这里吗?透明的夜色已经开始笼罩天空,旧式里弄与西式洋房憧憧闪过,梧桐树影里的人都看不真切,有点点的光洒下来,在爱奥尼亚式的立柱上刷上斜斜的影,仿佛一层清漆,就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有着熟稔的温暖和依恋。即便是夜晚也看得见大朵大朵的云在空中漂浮,照亮它们的不是如水一般的月,却是探照灯,茫茫的两条光柱交错,惊醒一切沉沦与梦幻。   “东都的夜景很美,”萧从雨在没有开灯的车厢里说:“晚上总比白天要干净。”   他们从夜间作业的园林工人修剪下来的梧桐枝叶上压过去,新鲜的枝叶在车轮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将一缕缕草木的清香递进车厢。   “是啊,”裴洛沉吟:“蒙自的夜也很干净,而且更安静一些。”   “裴夫人爱静,想必会喜欢蒙自吧,”萧从雨又说。   “可是妈妈身体违和,我还是不放心走得这样远,”裴洛叹了口气:“其实她体质一直不太好,我出国前家中就医药不断,爸爸总说别人外出公干都带着夫人,他却是带着女儿,妈妈因此心存内疚,觉得没有照顾好我们。”萧从雨的安全和冷静让她不由自主的就想对他倾诉心中的烦闷。   “令堂多虑了,”萧从雨说:“令堂弱疾自幼如此,令尊岂会不知,恐怕并非抱怨,不过是无心之说。”   “我也这样和妈妈说,她就是不信,”裴洛的声音渐渐飘渺起来:“还说假如她身体好,就不必送我去国外,爸爸就不会因此而更少回家,可是我总觉得爸爸不会是那样的人。”   萧从雨想起父亲送他们兄弟出国历练时母亲的不舍,说起来裴总长也是狠得下心的,中学刚毕业的小女孩能有多大,就放心让她远渡重洋?   如同在回答他的疑惑一般,裴洛仍在自言自语:“爸爸在机场抱着我不放,他平常最不喜欢唠叨,那天却一直讲到我登机。他还说我在外面学业都是次要的,有一样却一定要学会,就是要独立和坚强,只要学会了这两样,将来就没有不能面对的困境。”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懂,我就是不想走,可是我知道爸爸是希望我走的,”裴洛幽幽的说:“他总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好,还说我是他的小公主,他要让我活在童话里。”   萧从雨在一栋赭红色的三层小楼前停下车,二楼长长的落地窗外有一只罗密欧阳台,腹部略鼓的黑色栏杆衬着原木色百叶门,门里依稀透出柔和晕黄的光,沿着那光线向下是厚重结实的大门,铜黄的门把手,上面也许还铸着细细的花纹。   萧从雨下了车,径直走到裴洛这一边,替她打开车门,还向她伸出了手,她一愣,却还是信赖的将手交给了他。萧从雨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带,就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怀抱。   “裴洛,你不能绝望!这世上从无理想城,我们却为此而奋斗!”萧从雨环着她身体的手臂有着温柔的力度:“虽然我们无法生活在童话里,你还可以是小公主,就让我们都忘了过去,从现在开始。”   裴洛在他怀中抬头,他的眼睛里还有着滇南的烽火和热血,语气却是从容不迫,就算身陷浮沉波澜,他也绝不随波逐流,她忍不住要问:“可是有人说那是异想天开——”   “这不是异想天开,是力挽狂澜!”萧从雨身上的暖渐渐传到她身上,赶跑了夏夜淡淡的凉意:“裴洛,跟我走,我们回滇南。”   “滇南——”裴洛仿佛在梦中一般喃喃,却并不认为萧从雨荒唐。   “你不要怕,也不要担心,我们两个在一起,与任何人都无关,”裴洛的头就靠在萧从雨的心脏之上,她听见他的心在耳边沉着的跳动,代表他的坚强和有力,她一直都需要这样温柔的笃定,可以驱走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的不安。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妥帖,叫她可以放松了身心伏在他的怀中,就算缄默她也能感觉到他在说:你的孤僻、你的痛苦我全知道,因为那也是我曾经历过的人生。   在猫科动物中,豹子与猫的气质极其接近,都是镇静、疏远、独来独往,它们孤傲的个性隐藏在优美的曲线和冷淡的眼神中。萧从雨未必就英俊的可以令人心跳暂停,然而他沉默的风度格外上等,裴洛未必就美貌的可以令人神魂颠倒,然而她率真的神情格外出众。   裴洛远谈不上对萧从雨有感情,她只是觉得他可以给自己一种其他人都无法给予的安慰,因为理解所以信赖,但她也不能滥用这种安慰,更不要有什么暧昧,她因此在他怀中挣扎着陈述:“二公子,你说的对,我不能绝望,明天我就会好起来!只是现在我还有些难受,请你原谅我此刻的软弱。”      ☆、第71章   简素心最近有了新身份,却是中央通讯社驻萧从云的卫戍新军特别联络员,她并未因此而时常和萧从云在一起,事实上萧从云比她想象的要忙碌的多,并非总在司令部,不是去视察军队,就是去内阁开会,或者和洋人谈生意,要不是吴震跑前跑后忙的神龙不见首尾,她差点就要怀疑他是在躲避自己。   以萧从云这样的个性怎么会躲着别人?他宁可主动出击,然而女人也有这样的个性确乎并不多见,所以当简素心去督军府拜访时,他的的确确感到意外,他以为以总统和督军的关系,是不必登门拜访的,和简素心在外面玩是一回事,拜会彼此的家庭却是另一回事。   简素心见了他只是笑:“萧司令,我在你的司令部待了半个月都见不到你的人影,主编大人可是急坏了,逼着我交东西,我只好觍颜来访。”   “简小姐太客气了,”何美凤笑着让她坐,她对于和自己的儿子们年纪相当的女性总是抱有极大的热情:“简小姐既然是从云的同学,走动走动也是正常,我看中央通讯社的报纸上常有简小姐的大作,不但评论东都的时事,还有他省的报道,想必做记者需要四处奔走,应该很辛苦吧?”   “妈妈,她才不觉得辛苦,别说做通讯社记者,我看她去我那里做个通讯兵都绰绰有余,”萧从云调侃的说。   何美凤嗔怪:“简小姐这样漂亮大方的女孩子怎么能和你的通讯兵相提并论?从云口无遮拦惯了,简小姐你可千万别见怪。”   简素心抿了一口茶摇头:“他呀,我早就习惯了!一张嘴再不肯放过谁的!”   他们出了督军府,萧从云才说:“我父亲做完手术一直身体不佳,不便见客,你可不要多心。”   “没关系,令堂人很随和,想来你这性子更像她吧。”简素心和他并肩而行,她惯穿长裤,走起路来也利索潇洒,萧从云斜睨她:“素心,你也很随和嘛,我母亲倒是喜欢你这脾气。”   “是吗?”简素心心情飞扬,嘴角也翘了起来:“那不是很好?今后找你就更方便了。”   “简大小姐要找我可以跟吴震说嘛,他一定不敢怠慢你,”萧从云说。   “我找的是你,不是他,”简素心忽而换了一副正经腔调。   萧从云双手一摊:“所以让你来当通讯兵哪~~”   “我可不要去,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你就想起我来了?”简素心撇嘴:“我有一个主意,正想和你商量,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他们于是就驱车去了玫瑰公主。   简素心的主意是建议萧从云开办一所遗族学校,萧从云对此很感兴趣,从推翻满清帝制到抗战打响,国内牺牲的仁人志士不在少数,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中央陆军学校和东都讲武堂毕业的学员,萧从云在东都讲武堂是有号召力的,在中央陆军学校却不过尔尔,那里是国进党的基地,也算是总统的子弟兵。简素心提出这样的建议在他看来不仅仅是在替他从中央陆军学校招揽人心,也算是要他增加一个与总统和国进党沟通的渠道。   只要看得到一点希望,简素心就要去促成总统和萧从云的合流,于公这可以减少内耗,双方可以省下更多的精力用来对付共同的敌人,于私双方的长辈亲友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频繁往来,而以她的资质和能力,被萧家接受毫无悬念。她深信裴洛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法与她抗衡,她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有力的武器可以胜过她。   简素心想得妥贴,倘若她知道萧从云此刻的念头一定就不会这样志得意满了。萧从云却在想遗族学校的成立经费可以就从东都铁路南段收缴的货物附加税里出,到时候免不了要做预算,这虽然并非军费,因为牵涉到军方,很可以让计划一科来做,他们向来有这方面的经验,参与筹建也说得过去,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离裴洛足够近,她休想再躲过去。   裴洛的确不想躲了,她觉得疲惫,她的燃点也很高,萧从云花了那么多力气,她才朦胧有了些火星,然而这火星还不及燎原就要熄灭。她始终是自私的,不肯拿出真心,也不肯受一点点伤,往往需要经历常人几倍的时间才能够相信感情,爱她的人也会禁不起这样漫长而无望的考验,纷纷离去,她非但不以为自己错了,反而越发坚信离去的必然不是爱。   可萧从云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他带着裴洛前所未见的勇气和信心闯入她的生活,一旦认定了就初衷不改,他的耐心和手段都叫她诧异,他究竟会固执到什么时候?也许快了吧,那个简素心不是已经告诫过她了吗?她原本就不该心存幻想,也不该受了他的诱惑,以为他也是认真的,始终都在期待她的回应。   他纠缠她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享乐主义者,都会不遗余力的去追求一切精美华丽,令人心醉神迷的东西,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考究,他的一双皮鞋抵得一个普通职员两个月的薪水,她的一只胸针得提前半年向安特卫普的珠宝行定制。他好修饰,她爱打扮,不仅仅是热爱那份昂贵的优雅,更因为相信生命短暂,何苦从众。明明不同的性格,却有着相近的嗜好,相遇是必然,争执也是必然。   萧从雨的宅子果然离裴家并不远,他停好了车就步行送裴洛回去,即便慢慢的走,二十分钟他们也就走到了,裴洛站在门前就要向他告别,他却借着楼上的一扇窗户漏出的光看了看表:“时间还早,既然来了不去探望一下令堂恐怕有些失礼,裴小姐以为如何?”   裴洛看了看夜色中儒雅倜傥的萧从雨,显然不让他进来才叫做失礼,她只能同意。   “二公子?”裴夫人抬头,看见他们两人一起进门时惊讶的问,她也是多年未见萧从雨了,却发现他几乎没怎么改变,依旧身姿挺拔,永远一副沉着冷静的风度。   “鄙人是前几日回的东都,因为公务繁忙今日才来拜访,夫人不会见怪吧?”萧从雨微微欠身。   “哪里?”裴夫人举起桌上的书笑答:“二公子人虽来得晚,礼物却到的早,这本书有趣的很,我还要多谢二公子心思细腻,别出心裁呢。”   他们都还没吃晚饭,裴夫人问清楚了,索性就留萧从雨吃了晚饭,吃完了饭先去花园散步,又回来喝茶。这个家里鲜有客人来访,而萧从雨居然很会应酬,裴夫人难得兴致这样高,裴洛就陪着他们,听他们闲话。   “滇南的风俗地理与东都似乎差异极大,”裴夫人说。   “就距离而言毕竟有上千公里的路程,环境自然迥异,”萧从雨回答:“不过那里气候温和,生活上却是极容易适应的,尤以蒙自条件最佳,英美盟军都把指挥部设在那里,那些人在蒙自待惯了,回到国内往往不适应,以为夏天太热而冬天太冷,许多人因此没休完假就提前归队。”   “是吗?”裴夫人又问:“想必就是因为气候温和,那里出产的水果种类才特别多吧?”   “夫人看的很仔细,”萧从雨点头解释:“而且因为光照充足,雨水适度,蒙自的水果卖相和口感都比东都要饱满的多。”   “如此看来蒙自倒是既养人又养水果了,”裴夫人笑着说。   “夫人一语中的,蒙自有句俗语就叫做插根筷子都能活,可见当地土地之肥沃,环境之优渥了。”萧从雨回答。   “我虽然没出过远门,家里却藏了许多游记,相较而言蒙自当真是少见的乐土。”裴夫人感叹。   “夫人何必作此感叹?”萧从雨伸手取过桌上的那本书,将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地图说:“这张地图上标出了东都到蒙自的路线,其实飞机只需在重庆中转一次即可到达,花不了一天的时间。只是那里的氛围和东都不太一样,人口比较少,生活和交通虽然也是极便利的,毕竟没有东都这样繁华热闹。”   “东都是太热闹了,我倒以为安静点的地方未必不好,”裴夫人仔细看着地图说。   “如此说来,夫人应该会喜欢蒙自,何不过去散散心?从雨也好一尽地主之谊,”萧从雨语气里的恳切不容怀疑。      ☆、第72章 作者有话要说:  睡眠不足,头痛,似乎有人弃文了,我这叫不叫典型的清水文?   莫思怡少有旅行的兴趣,此次却动了心,东都梅雨季节阴郁沉闷的气候是真的不适合病人,一向温婉柔顺的她忽然不想再忍耐,只想快点见到明净的蓝天和灿烂的阳光。她向莫思逊提起此事时,莫思逊惊愕之余又有些黯然,他请的美国医生给莫思怡检查过身体之后回南平对他说情况并不乐观,竟向他建议她有什么心愿和要求要尽量满足,因为此时已无计较的必要。莫思逊沉吟良久才回答莫思怡明天他要去请教一下医生,假如她的身体可以支持就去一趟也无不可。   莫家兄妹还没议定旅行的事情,遗族学校却已经轰轰烈烈的开始筹备了。计划一科再次领命,小于已经成了徐太太,盘了发髻,一身小碎花的旗袍,里里外外对徐卓都是温柔和顺,言听计从,裴洛感叹徐卓命好,徐卓笑笑,回了一句:“小裴啊,做人不可贪心,否则就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彭美娜穿了件红底黄色大花的连衣裙,裴洛觉得她分明就是一盘番茄炒蛋,却总想冒充咖喱牛尾汤,她们今天是来司令部调阅抄录资料,又不是来赴宴,穿这么花哨做什么?俏皮固然可以,只是俏在一边一角也就够了,她们又不是幼稚园的小朋友,需要全身淹没在甜的腻人的糖果色里。   卫戍司令部曾经成立过一家类似性质的学校,扶养烈属遗孤,然而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家学校又在洛邑,后来历经沦陷光复早就不了了之,裴洛觉得当初留存的资料参考的价值并不大,毕竟将要开办的遗族学校有总统和军界双方的支持,他们高屋建瓴,定然不缺经费和人员,怎会像以前那般拮据的做法?徐卓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浩浩荡荡带着她们集体过来,他和小于小两口过来就行了嘛。徐卓也是奇怪,财政部一下子就开齐了四个人的介绍信,署长特意嘱咐了要他们全都过去,难道还真有这么多东西可看?   他们不明白让他们来不是给他们看东西的,却是萧从云要看裴洛。萧从云以为裴洛太不主动,他忙得没空找她,她就乐得独自逍遥,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有,这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还说什么先做朋友,他何曾有过这样冷淡的朋友!他今天就要问问她有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徐卓看见萧从云和颜悦色的从门口迎出来:“几位很准时。”受宠若惊连忙回答:“司令谬赞,为国效命是我等的职责!”同时看出萧从云等的只是裴洛一个人,和他们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萧从云命人带他们去档案室办手续,却对裴洛说:“有些资料在我的办公室,还请裴小姐跟我去拿。”   裴洛跟着他进了办公室,萧从云一关上门就拥着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还顺手拉开面前的抽屉取了一只纸盒出来。裴洛对盒子里的玫瑰曲奇无动于衷,却看着盒子上彩绘的裸体小爱神无声冷笑:“三公子费心了,可惜我不喜欢吃这个,”她一边说一边挣脱了他的手臂,走到桌子对面:“三公子不是说还有资料吗?现在可以交给我了吧。”   每当她这样客客气气的跟他说话,萧从云就会觉得她离他很远,他也站了起来,从桌子对面俯视站得笔直的她:“洛洛小公主不高兴?又有谁惹你了?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裴洛扭头看着墙壁上的军旗回答:“三公子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以为哄一哄就没事了,我是成年人,并不爱随便生气,也不用人来哄。”   “洛洛,几天不见你是不是在怪我?这不是在开国防联席会议嘛,你也知道那些老头子啰嗦的很,两天就能搞定的事情,到了他们那里就能折腾上五天——”萧从云说。   裴洛平静的望着他:“三公子不用解释,你既然忙就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她发现只要和他在一起,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就会被他带着走,她得控制自己,于是她让自己无所谓的微笑,这笑容果然让萧从云失态,他转瞬间就来到她面前:“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裴洛转过身,认为自己只要不看他就可以更镇定:“三公子,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配不上你的宏图大业,既然有更适合你的人存在,就请你不要再和我演戏了。”   “你说什么?”萧从云眉心紧锁,面色不善的问:“谁更适合?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假如你是指简素心,她不过是我的同学,现在是记者,来采访过我几次,仅此而已,洛洛不必多心。”他迅速的回想最近交往的女性,发现只有简素心嫌疑最大。   “我说了三公子不用解释,”裴洛背对着他,一身淡蓝色的薄绸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一色纯白,当真细腰曼妙,曲线玲珑,他每次见她都衣着精致得体,色彩永远那么调和,这背后若没有一个讲情调、有品味的家庭是不可思议的。他当初就是看中了这样的家庭,所以才会一直被她怀疑。   “我要解释,”他说:“洛洛你必须听!简素心不像你,她生性活跃奔放,新近回国之后是经常来找我,不过我只在必要的时候见她,她是代表总统来拉拢我,我不好太驳了她的面子,毕竟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不关心这些——”裴洛说。   “不,你关心,所以你不高兴了,”萧从云肯定的说:“我可以和任何人逢场作戏,除了你,我素日所言皆发自肺腑,你得相信我!”   “相信与否都没有意义,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三公子所希望的那种结果的,”裴洛仍不回头。   “洛洛以为我所做的都没意义?”萧从云几乎已经贴到她的背后:“你还记得我的原则和底线吗?我绝不会放弃!”   他迫近的声音让她感到惶恐,就想逃离,可是萧从云不许她逃,勾着她的腰就让她转过身来:“简素心她只是我的同学,别的什么都不是——”   “是吗?那我应该也什么都不是,否则怎么会收到同样的礼物?”裴洛嘲讽的说。   萧从云一愣:“你是说玫瑰曲奇?”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洛洛是因为这个生气!咳,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爱吃这种甜蜜的小点心,这才送你,”他又问,“你是不是那天看见我和简素心去买点心了?”   裴洛不回答他就喊冤:“我那是没办法,她说家里的汽车去大修了,非要我陪她去买,洛洛你就原谅我这回,我保证再不陪她买点心了!”   “你不陪她,她也可以来陪你,简小姐漂亮又能干,不仅仅会做记者,还会欣赏你,帮你的忙,我怎么比得上?”裴洛以为自己是不屑,在萧从云听来却是撒娇,他心中暗喜,握住了她的腰:“洛洛,一百个她也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你只要对我笑一下,我就好几天都睡的香,我用不着她欣赏,你一个人欣赏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裴洛听不进去,他喜怒无常,从没个正经,她再也不肯相信,一心只要逃脱:“我没那种眼光,恐怕欣赏不了三公子的优秀。”   萧从云摸摸她的头,仿佛在摸一只小猫:“洛洛难道还是不相信我?”   “三公子又何尝相信过我?”裴洛反问。   “我没让人跟踪你——”   “可是你一见到我和你哥哥在一起就毫无道理的发怒——”   “那是因为他们对你有企图——”   “难道三公子就没有企图?”   咄咄~~有人在敲门,萧从云不耐烦的喝问:“谁?”   “司令,简小姐来访——”吴震在外面回答。   “不见!就说我在开会,”萧从云话音刚落,裴洛已然退出了他的怀抱:“三公子还是见一下吧,简小姐恐怕有重要的事情要等你商量,”她用那眼尾长长的妩媚眼睛直视萧从云,并且扬着下巴说:“我就不打扰三公子办正事了。”从百叶窗窗格里漏出来的光描摹着她美丽的脸,萧从云为这危险的美丽心动不已:“正事?洛洛小公主就是我的正事——”      ☆、第73章(三公子用回老照片啦)   萧从云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放裴洛走,裴洛要去开门,他就去抓她的手,她要走,他就绊住她的脚,她瞪他,他就深情的回望,她讥诮着说:“三公子这又是何必?想换口味的话,简小姐也很特别,我想她比我更能理解你。”   “我要她理解干嘛?我不是换口味,我从来就只要你一个1萧从云还要逼她相信:“洛洛,你不知道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有多痛苦!你再不相信我,我们就结婚,这样我就彻底属于你了,好不好?”他说着硬是将她圈在怀中。   “结婚?”裴洛哭笑不得,她总是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更不相信他的信口胡言:“三公子不觉得我们彼此根本都不了解吗?”   “怎么会不了解?我们在一起都那么久了,你喜好的,厌恶的,忧虑的,幻想的我都知道,”萧从云说,“我还知道你不敢面对我的感情,你怕我不够认真,会叫你伤心,叫你难过。”   “什么叫在一起那么久?”裴洛皱眉:“我们并没有经常见面吧——”   “所以我们要经常见面,”萧从云狡黠的说:“加深了解。”   “我不要——”裴洛说。   “你要1萧从云肯定的点头,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别固执,洛洛,我一直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热爱生活,又憎恶现实,你很坚强,却总和自己过不去,一个小小的满足就能让你感到幸福,一个小小的刺激也能让你感到绝望,可是你再绝望也不会垂头丧气,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自己向前看不要向下看。”他停下,温柔的捧起她的面孔,良久注视她的眼睛,“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你只是不喜欢我步步紧逼,不喜欢我破坏规矩,其实我只是和你一样坚持己见,和你一样藐视陈规陋俗,在你面前我没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好伪装的,你怪我有些事情没有主动跟你说,也许我是太怜惜你了,我想等你长大,然后再让你知道。”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裴洛反驳得天真而脆弱,越发叫萧从云不能相信。   “也许你不是,可你像孩子一样敏感,假如我可以避免为什么还要让你受伤?”萧从云望着她笑,一如既往的灿烂而明亮:“你无须怀疑,我珍视你甚于这世上任何人。”   他牵着她的手出去,她被他不容置疑的果断打败,对于这种压倒性的体力上的优势依旧一筹莫展。   简素心坐在车里,一等就是三个小时,司机一直盯着卫戍司令部的大门,眼睛都酸了,他一见萧从云出来立刻通报:“小姐,他们出来了1简素心精神一振,就着车窗仔细看了看头发,确认无懈可击了才下车,她这才明白司机说的他们里面还包括裴洛。   她看见萧从云挽着裴洛的手,从那栋灰白色的大楼中走出来,裴洛无疑是开在富裕明亮的生活之上的一朵花,烂漫得叫她嫉妒,萧从云和她在一起时总有一种简单轻松的气质,即便是一身戎装,也有着大男孩的明朗,他这样温柔体贴的神情却从来没有给过自己。简素心呯的一声狠狠摔上车门,倒吓了司机一跳,萧从云发现了她也有些惊讶:“简小姐?”   “龙骧,会才开完吗?”简素心笑靥如花的迎上前去:“叫我好等。”   “简小姐,我来给你做介绍,这位是财政部裴总长之女公子裴洛,”萧从云郑重其事的说,并没有放开裴洛的手。   “龙骧恐怕不知道,我们已经认识过了,”简素心看着他们的手回答,认为萧从云不该忘了在总长前面加个先字,那不是早就成为过去了吗?   “好极了1萧从云打了个响指,笑眯眯的望向她:“两位都是名门闺秀,若能成为挚友岂非一段佳话?”   “裴小姐愿意吗?”简素心僵直了身体,盯着裴洛看。   裴洛回了一句:“简小姐有疑问?”   萧从云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暗流,打着哈哈说:“简小姐很有记者的严谨态度嘛,不过洛洛没接受过采访,你别吓着她。”   “怎么?裴小姐被我吓着了?那我得说声抱歉,一直以来我可是很想结交裴小姐哪。”简素心耸耸肩,以一种无可挑剔的社交口吻说。   萧从云满意她的这种态度,却不想再浪费时间:“不巧我和裴小姐一早约好了要去看电影,再聊下去恐怕要来不及了,还请简小姐原谅。”他对待女人一向立场分明,不会拖泥带水,尤其是简素心这样强势的女人。   简素心总以为自己被另眼相看,此时才发现他并没有给予自己丝毫的特权,难道他所谓的绅士风度只不过是花花公子恭维女人的手段?还是裴洛真的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她维持着笑容忍气说:“既然如此,我就改天再和裴小姐叙话吧。”   裴洛冷淡的点点头:“再会~~”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三公子表字龙骧,”裴洛在车上说。   “除了一些咬文嚼字,装腔作势的人,我这个字只有父亲用的最多,因为是他起的,熟悉我的人都叫我从云,我其实更喜欢洛洛叫我云,”萧从云转着方向盘坦然的说:“洛洛不喜欢简素心?做记者的有时候就是这样直接,其实没有恶意,不过你要是不喜欢不见也罢,你不用迁就任何人。”   裴洛觉得简素心虚伪,然而她也不屑于在萧从云面前提及,只是嘁了一声:“何止是直接?我看她不愧是你的同学,都这样好斗。”   萧从云赞同她的观点:“这你就说对了,她为人最是要强,从不肯退让,当年上国中她就敢和男生打架,校长给她的评语是蛾眉含英气,孤高不让人。”   奶黄色外型如同舰艇的大光明电影院是东都条件最好的电影院之一,附带弹子房、茶座、休息室、衣帽间,好莱坞的片子在美国上映的第二周就在这里上映,为了达到最佳放映效果,米高梅公司会从大洋彼岸专门派技师过来为影院调音调光,萧从云他们不需要使用座椅背后的翻译耳机也分辨得出英国人和美国人在讲英语时微妙的不同。今天的这部电影叫做《乱世佳人》,男主角是风流倜傥的美国人,而女主角则由裴洛很喜欢的一个英国籍女演员扮演。萧从云曾经邀请裴洛在他的桂林公馆看过电影,裴洛以为在那里看电影最大的好处就是所有的拷贝都是从片厂或是中央电影公司取回的原片,电影片不但保证是新片,而且一刀未动,真材实料;最大的坏处是萧从云每每看完都不许她走,总要拉着她和他的部下们再活动一番。他的部下们未必都喜欢看电影,却听从召唤从无缺席,裴洛勉为其难去了两次就再不肯去活受罪,她在大光明比在桂林公馆要自在的多,看完电影还可以去米兰咖啡坐一会,那只虎皮猫总会在门口等她,萧从云第一次听见她叫那只猫来福的时候大笑不已,想不到她也会用这种通俗到土财主也鄙弃的名字,她却振振有辞:“你们可以给狗起德文名,我为什么不能给猫起英文名?life很好,比阿曼有品多了1萧从云无可奈何:“洛洛小公主这么有品就别再与吴震和阿曼计较了好不好?”   来福在裴洛脚下啃奶油玉米,裴洛坐在藤椅上看它,她对待来福就像对待一个不甚熟悉却不无好感的人,很有分寸感和距离感,她把玉米放在一只小碟子里,然后就走开,来福会悄无声息的跑过去用爪子按着玉米埋头啃,有时候它吃饱了会走过来躺在她的脚背上磨蹭着打滚,它很乖巧,从来不会抓破她的玻璃丝袜。萧从云每每觉得这是一只古怪的猫,看似弱小,其实心里很有主意,它那双蓝眼睛漂亮得像宝石,也冰冷得像宝石,他还没接近它就弓起身体跳开了去,远远的,默默的审度着他,带着:“你知道了些什么?你想对我干什么?”式的疑问,随时准备逃遁。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算了,萧三还是用此人的照片吧,他的气质太独特,我真的想不出别人···   ☆、第74章(我的名誉靠他来维护?)   中国崇尚西方人分工的效率,故而国内的警察也比照分作好几类,比如交警、巡警、保警等等,路口的交警见到有小偷不会去管,因为他是管交通的;街头的巡警见到有人斗殴不会去管,因为他是管小摊小贩的;保警看见有人当街做黑市买卖,他也不管,因为他是管保障各路政府官员安全的。裴洛从萧从云那里得到这样的回答时大为气愤,这种形式重于实质的分工还有什么意义,非但效率不能得到提高,官僚机构倒是由此日渐臃肿。   遗族学校的筹备也由诸多机构分工解决,这件事情因为得到了上层的高度关注,工作每天都在飞速开展。徐卓他们很快就得到命令去萧从云的司令部办公,因为中央陆军学校和东都讲武堂都派了代表来,就在那里协商筹备事宜,他们则代表政府,对相关支出进行监督。当然政府不仅命财政部派出了计划一科和税务科,还派出了教育部、交通部、战时物资协调处等等各部门代表参与筹备,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就连东都社会局也派了人过来,说是要现场拍摄一部纪录片,将来还要公映,以鼓舞士气,振奋人心。萧从云将这些人集中在司令部宣传股,此处在司令部大楼一角,光线好而地方大,因为靠近侧门进出也方便。   裴洛他们一行第一天去卫戍司令部报道就在门口碰见了陈仕棠,他大约算得司令部里少有的便装人士了,生就一张毫无棱角的圆脸,戴一副金丝边眼睛,西装背心的口袋里还露出一角洁白的手帕,十足像个清瘦文弱的银行职员,不过他脸上并没有那种谦恭而讨好的笑容,对于司令部军事调查处的人来说这是件好事。陈仕棠的外号是笑面阎罗,一旦他弯起眼睛呵呵的笑,那表示多半有人要遭殃吃苦头了。筹备组成员们还没到齐,陈仕棠已经收集了所有人的资料,他吩咐筹备期间不仅要保障这些人办公时的安全,更得注意他们的动向。   宣传股主要的办公场所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厅,有着弧形的转角办公桌和教堂一般的穹顶,顶上没绘耶稣受难图,绘的是八仙过海,水曲柳上棕色漆的中式桌椅配着美国援助的翠绿色灯罩军用台灯,很有几分中西结合的老式摩登感。   裴洛将自己的东西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放好,又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徐卓走过来,看着她的茶杯啧啧称赞:“小裴,你可真会享受,就一杯茶还放这么多花~~”   “科长要不要尝尝?”裴洛端起杯子问他。   徐卓连忙摇头:“我一个大男人喝什么花茶?对了,吴震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下午三点钟过来接你——”   “接我干嘛?”裴洛低头深深呼吸茶杯里芬芳的玫瑰香:“我不去,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听某人命令的。”   “小裴,你今天可以不去,明天呢?后天呢?”徐卓语重心长的说:“三公子也是世家子弟,这回要不是认了真何必将此事搞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要我说他也是少有的一表人才,前途无量的青年俊杰了,既然身处东都,何必与他作对?”   “科长,”裴洛抬起头看他,笑容如同杯子里的玫瑰茶清新甜蜜:“他认真?难道他不是每次恋爱都搞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那些小报编造这种罗曼史最在行,不过他对你可不一样。你没发现吗?东都的小报此次没有任何关于你们的小道消息和奇谈怪论,”徐卓肯定的说:“这些报纸有的由青帮控制,有的在租界发行,背景最是复杂,三公子为了维护你的名誉,该是花了大力气封他们的口。”   “名誉?”裴洛拉亮了面前的灯,随手捡起一张文件看了起来:“我的名誉还要靠他来维护,科长不觉得可笑吗?”   “小裴,我一向觉得你心态好,怎么一到三公子这里就不分青红皂白了?”徐卓无奈的叹气:“下午你要是真不想去最好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好歹敷衍一下,三公子的脾气发作起来吃亏的还不是你?”   裴洛现在的心情怎么样,萧从云很清楚,他知道她看见自己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一定感到不舒服,甚至有点气愤,他直觉她应该不止知道玫瑰曲奇的事情,应该还有别的,或许她看到的比他想象的多,也有可能简素心对她说过什么,他一方面心中窃喜,觉得她终于不再无动于衷,另一方面深知他不能再和简素心有任何形式上的亲密,他的洛洛小公主对于感情的态度斩钉截铁,爱就要爱得彻底,不爱也很决绝,这其实也是他的态度,只不过她总不肯相信。至于简素心,就她那天的表现来说,他以为还过得去,他的洛洛是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所以一副防备的模样,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已经是内阁参议,不管有没有简素心的斡旋,总统都不得不把他放在眼里,东都的政局已经不是铁板一块,他还有更宏大的目标要去实现,这前景他只愿与裴洛一同期待。   下午三点钟,海关大楼铜钟上的报时发条准时带动大方锤,西敏寺教堂钟声骤然响起,通过四面39只扩音喇叭,飘过溆浦江,传向大地和苍穹,即便在司令部大楼也听得见那遥远肃穆的教堂音乐后是铜钟当——当——当——的余韵,裴洛没打电话,也没有在座位上等待吴震,她正在办公大厅最曲折的一个角落里和东都社会局的一位工作人员聊的火热,她们在讨论电影,那位时髦风雅的太太告诉她社会局刚刚成立了全国电影审查委员会,负责审查全国各地电影制片公司拍摄的各种电影,有声片和无声片都需要审查,总之,现在的国民政府开始重视电影了。如今他们急需一个既熟悉美国电影,同时也会英语的工作人员,专门协助电影审查专员观看和审查所有英语进口片,而裴洛刚好符合这一条件,她可以推荐她去试试。裴洛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感到意外,却也不无兴趣,她坦言自己喜欢看电影,以前在英国也经常去看,不过她现在在财政部供职,并不方便去这样正式的机构兼职。   “何必兼职?”方太太说:“财政部的工作必然没有我们的委员会有趣,裴小姐可以辞了来委员会就职。”   “这恐怕不太合适,”萧从云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电影虽然也有教化民众的作用,毕竟不比财政计划重要且专业性强,裴小姐这样的人才去校对审查外国电影的英文翻译岂非大材小用,方太太你说是不是?”   方太太一呆,马上又反应过来:“还是萧司令爱惜人才,怕裴小姐去我们那里委屈了,好好好,我不敢耽误司令的军国大事,就把裴小姐留给你。”   裴洛双手斜插在马裤呢口袋里,从船帽下抬起眼睛来看萧从云:“我这就去忙军国大事,司令还有何指教?”她穿戎装并不显脂粉气,这是因为一穿上制服她就自然而然的拿出舞蹈家的风度之一,昂扬而洒脱,她的体态生机勃勃,她的眼神骄傲妩媚,她用她的魅力笼罩她的小舞台,也让萧从云迷惑,叫他不知不觉的欣赏她,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裴洛:“我的名誉还要靠他来维护,科长不觉得可笑吗?”   ☆、第75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下午刚到上海,唉,晚回来一天,不过我要信守承诺,说好了今天更就一定要更!   军事调查处里一直缺一个副处长,不是不需要,而是萧从云一直强调这个位置很重要,需要小心斟酌人选,对他来说这个职位空缺一方面可以提高下面人的工作积极性,刺激他们玩命表现,另一方面却是对陈仕棠表示他的信赖,陈仕棠感激上司的态度越发行事周全谨慎。调查处这样的保密部门是需要监督的,但萧从云不乏监督的手段,尤其是相对客观的外部监督,就连杜若柳都在帮他的忙,他惯于外紧内松,那些以为他玩世不恭的人实在应该反省,这不过是他对内领导的一种艺术。   而对外,萧从云的敌人很多,他的总方针就是能够消灭者尽量消灭之,暂时不能消灭者准备将来消灭之,以甲之矛攻乙之盾这种事情他更不会少做,比如利用美国人对抗日本人,利用租界的洋人对抗总统等等;总统的敌人也很多,他的总方针是以党治国,以党治军,国进党党员已经在全国的官僚机构中占据的相当的地位,中央陆军学校亦然,接下来他还要在东都讲武堂,以至于新军、华北军、滇南军中发展党员。至于其余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不过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军阀兵痞,他们没有那么系统的理论,只信奉一条——不要法制,以武力解决问题。故而这个国家只有表面上的统一,中央和地方,党派和军队,往往有着错综复杂,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利益纠葛,有时合作,有时对抗,只不过因为抗战许多交锋都在暗地中进行,不便搬上台面罢了。   鉴于华北与滇南目前是前线,总统将发展党员的重心放在了萧从云的新军中,这件事自然是秘密进行的,萧从云知道此事也一直在调查总统安插在新军内部的党员骨干,关于这件事情他不希望任何其他势力的介入,故而由陈仕棠全权负责,陈仕棠一面循着蛛丝马迹对所有可疑人员进行调查,另一面也在政府官僚中收买安插自己的人,千方百计想得到这些人员的派遣名单和批次。他知道除了总统,华北军和滇南军在承坪新军中也有眼线,目前这几股势力是还没有打起来,一旦打起来了这些眼线都将是定时炸弹,故此他从不敢掉以轻心。   陈仕棠算得这乱世中的一朵奇葩,他瞧不起那些为了功名利禄而出卖良心和责任的人,他也不是为了立功受奖博取社会地位和心理上的满足,他是真心要为理想而奋斗,他曾经是个热血青年,现在仍然相信主义,哪怕为了这个主义需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认定了萧从云有拯救这个国家的雄心和能力,就幻想依附这股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履行自己的义务。所谓废寝忘食,在他而言并不辛苦,却是一种荣幸。有多少人能够实现理想?哪怕只有几分钟。他拥有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来自心底的呐喊,只为这个国家的前途。   萧从云常常和裴洛在他的办公室消磨时间,裴洛抗议她要工作,萧从云就对她说:“我也是遗族学校筹备委员会的常务秘书长,你为我工作不是更直接有效?洛洛,我曾经想过有这样一天你会在我的办公室,我可以看着你工作,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实现。”   “三公子,麻烦你看清楚,我不是为你工作,”裴洛坐在他对面说:“我是为政府工作。”   “政府?”萧从云笑了:“迟早会是一回事。”他发现裴洛用这种一本正经的口吻与他说话的样子可爱极了,她就是个童子军,再怎样也得服从他这个司令的领导。   不时会有人来向他汇报工作,他也并不回避,当着她的面处理公务,偶尔还会支使她帮他去拿份文件,或者做做记录,对她的称呼从裴小姐,到小裴,直到最后的洛洛,他的部下们都认识她,早学会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脸红的只有她一个。唯独陈仕棠来做汇报的时候,他才会让她下楼,陈仕棠的不苟言笑不同于他的任何一个部下,声音也平板的听不出感情,她听萧从云介绍了陈仕棠的职位倒没有惧怕的感觉,他的气质和杜若柳迥异,虽然也是做情报工作的,却并不让人觉得心机深沉,阴森可怕。只有一点,陈仕棠也是极细致的人物,他坚持每次都做单独汇报,不能有外人在场。只要她在,他就绝口不提工作,萧从云只好无奈的让她下楼,裴洛倒很高兴,她才不想听,宁愿去楼下发呆,要不是筹备遗族学校事关重大,又有社会局和报界人士的宣传报道,从上到下的各级人员皆得端肃举止,注意工作态度,她很可能故技重施,隔三差五的请个假,迟到早退,而目前的状况是,萧从云隔三差五的就找她上楼。   “什么叫工作需要?什么叫效忠党国?所谓效忠党国首先就要效忠上司,”萧从云开玩笑:“洛洛想效忠那帮官僚,还是效忠我?”   裴洛站在书橱前面,抽出一本读者文摘,极其鄙夷的回答:“效忠你们?才不,我效忠妈妈。”   萧从云又看着她肩章上的两颗星说:“洛洛,你还是中尉哪,少年得志,哦,对了,还记得白虹贯日的肩章吗?我找出来给你玩。”   “我不要——”裴洛捧着书去了窗前,听见萧从云站起来哗的一声拉开柜子,开始翻找,然后是稀里哗啦的一阵玻璃破碎的锐响,而萧从云:“啊——”的大叫了一声,裴洛立刻转身,就见他捂着手,地上还有一只沉重的红木匣子,里面正是那对金质肩章,而书橱的一扇玻璃已经被打碎了。   裴洛责怪他不小心,取个匣子也能把玻璃打碎,马上就要叫医生,萧从云拉住了她的胳膊:“不用,我抽屉里有纱布,你拿出来替我包扎一下就行。”   陈仕棠进来的时候,裴洛还在帮萧从云包扎,动作还算熟练,不过有限的几次接触他就发现她善于在陌生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萧从云显然还没得到她的心,否则何需时刻将她拴在身边?她随手翻阅萧从云这里订阅的外文报纸,闲极无聊的玩上面的数独游戏,萧从云还有一次带着她去和美国人磋商,她一言不发的在他身后做速记,着实漂亮,倒叫萧从云很惊喜。这位裴小姐是司令口中的小公主,在公共场合却并没什么公主脾气,男人往往喜欢这种女人,在外面总是端庄娴雅,私下里只对他一个人发小脾气,再肉麻也当做有趣。   萧从云给予裴洛极大的特权,随时可以来找他,进他的办公室,允许她因为无聊而翻阅他的书籍文件。裴洛无从选择,她后悔找错了工作,发现公务人员原来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以身作则,忠于职守,更谈不上奉公守法,清正廉洁,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官僚,以为当官是件苦差事,政府给予的报酬远远不够,他们得额外寻求补偿。萧从云很明白这些官僚都是利益管理层,想做实事就必须懂得利用他们,遗族学校不重要,重要的是借这个筹备的机会他可以与这些重要部门的官僚建立关系,开会的时候他说:“鄙人知道诸位都来自不同的部门与机构,相互之间也许有过误会和摩擦,但是个人恩怨不能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今后诸位就是一家人,当不辞劳苦,排除万难的完成工作,这也是总统对诸位的期望。”众人无不点头称是,又纷纷表态附议,这些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如何不知道官腔怎么打?只是背地里该扎的钉子还得扎,好歹别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就可以。      ☆、第76章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大家这样支持我,热泪盈眶ing,我会加油滴~~   “总司令!简小姐在会客室。”   “嗯,”办公桌前的人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说:“请她再等五分钟。”   “是!”陆一鸣走到会客室,敲了两下门这才进去:“简小姐,总司令请你等他五分钟。”他刚要走,简素心却叫住了他:“陆秘书,多谢。”她冲他一笑,陆一鸣就有些心慌,简素心给他的印象是爽朗热烈,不卑不亢,萧从雨不见她她也不生气,依旧天天过来,还自己带了书来消遣,她的要求很多,一会要咖啡,一会要打电话,一会又要写信,让他们帮忙送出去,对于萧从雨显而易见的不予接见她很有耐心。陆一鸣非但不觉得她讨厌,却很期待她来寻找萧从雨的那一刻,她热情、耐心,精力充沛得好像从来不会灰心,也不肯气馁,萧从雨无动于衷,他倒替她焦急。   “二公子,”简素心收起小说道:“想不到见您一面这样困难,是否像您一样的大人物都只珍惜自己的时间而不珍惜别人的时间?”   “鄙人从未要求过简小姐等候我,简小姐应该有选择的自由吧,”萧从雨回答,这个简素心每次见面都有意无意的想掌握主动权,这让他感到她并非一个简单的女人:“简小姐是东都妇女界的名流,如此急切的一定要见鄙人该是有要事相商吧?”   “自然是要事,”简素心端正了坐姿继续说:“二公子,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简小姐请说,”萧从雨回答。   “二公子是不是仰慕裴小姐?”简素心单刀直入。   萧从雨果然转过头审视她:“简小姐这算是采访吗?”   “并非采访,”简素心说:“我只代表我本人,二公子不必如此警惕,我想说的是我认为二公子和裴小姐很般配。”   “哦?”萧从雨又问:“简小姐何出此言?”   “二公子当世俊杰,裴小姐名门闺秀,还不般配吗?”简素心说。   萧从雨无声而笑:“这就是简小姐所谓的般配?”   “二公子以为这理由太简单?不够充分?我却以为这理由很堂皇,足够在报纸上宣布,”简素心伸直了腰,整理着自己的裙摆说:“不需要上报纸的理由是裴小姐的美很脆弱,只有二公子这样强有力而又温柔的人才能够欣赏和呵护,二公子又以为如何?”   自此陆一鸣就可以经常看见简素心了,她来约萧从雨出去玩,萧从雨基本上都会去。而萧从云和裴洛最近的活动都要文雅的多,逛博物馆,打高尔夫,哪里人少他们就去哪里,只是因为他们总在公务时间出门,都穿着制服,萧从云说不太方便在人多眼杂的公共场合出现,裴洛也是懒得每次都去换衣服,就听他安排。一天他们去东都宋瓷博物馆看展览,那里正展出一批官窑精品供御用瓷,裴洛不许萧从云兴师动众,他就带着她悄悄的去,连Nash也不开,他们去的时候已经快闭馆了,萧从云就拉着裴洛直奔展厅中的一个角落,去看那只久负盛名的定窑童子诵经壶。此壶以童子手捧经卷为壶流,空体为壶腹,构思巧妙,暗黄的灯光下,童子的表情稚趣可爱,衣饰简洁,莹润透明的釉色像玉又像丝绸,素雅之中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意蕴。看得久了,裴洛会觉得那瓷壶上仿佛有一层雾气,温润如同凝脂,也许这就是岁月为它增添的沧桑之美?   “据称此物曾为宋徽宗把玩,也算是宋瓷中价值连城的精品了,”裴洛看得出神,不防却听见了简素心的声音,她大为诧异的抬头。   萧从云也很意外,同时将目光从瓷壶上收回来,这发现萧从雨居然也在,就站在简素心身边开口道:“宋瓷类玉,不但胎体细腻,釉色晶莹,难得的是其格调含蓄婉约,意境悠远。三弟,你还记得父亲喜欢的那只笔洗吗?不就是官窑的青瓷?”   “原来二哥和简小姐志趣相投,”萧从云笑着说:“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简小姐你这就不对了吧,咱们可是老同学,你怎么能连我也瞒着。”   “老同学?”简素心轻哼:“不是我瞒着你,是三公子心无旁骛,两耳不闻窗外事吧。”   裴洛和萧从雨打招呼:“二公子最近还好?身体应该无恙了吧?妈妈还让你有空去家里玩。”   “洛洛,你偏心!”萧从云半是无赖半是玩笑的握紧了她的手:“怎么单请我二哥,不请我去你家玩?明天我就去拜访令堂,你可不许找借口。”   “龙骧,哪有这样强做客人的道理,就不怕吓着裴小姐?”简素心嗔怪:“难得今天凑巧,咱们一起吃个便饭如何?”这当然不会是凑巧,简素心与其说是给萧从雨和裴洛创造见面的机会不如说是在给萧从云和自己创造见面的机会。她知道萧从云的坚决和不容反抗,索性拉来萧从雨作陪,他总不见得连他们两个一起赶走。   他们去了西莫饭店,因为这里幽静安全,是为最稳妥的选择,四个人围桌而坐,都觉得气氛诡异,萧从云和简素心是热络得过头,萧从雨和裴洛却安静得过头。裴洛的左手边是萧从云,右手边是简素心,萧从雨就在她对面,他们一进门就各自脱帽,简素心看着他们笑:“怎么你们三个全穿了制服?我是没帽子可脱,不能配合你们一致行动了,”她又看着裴洛:“裴小姐不是在财政部任职吗?怎么也穿这身衣服?”   “她们科专做军费预算,”萧从云正要点雪茄,转眼却瞥见裴洛厌恶的神情,立刻丢开那只装饰着菱形花纹的都彭打火机:“啊,有女士在场,我怎么能抽烟?”   “我就喜欢闻雪茄的味道,”简素心笑笑。   “我最讨厌闻雪茄的味道,”裴洛接口。   萧从云看着她好笑,在简素心面前她怎么像个孩子,不讲道理,不留情面。   “洛洛,想吃什么?”他向她微倾着身体征求意见。   “我是无所谓的,你们随意,”裴洛却向后靠了靠,仿佛是在躲开他亲昵的举动:“还不知道是谁请客,我怎么好意思先点菜。”   “当然是男士请,裴小姐,咱们不用跟他们客气,”简素心看着她笑,异常的友好。   萧从雨看着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侍应生做了个手势,那侍应生立刻走上前听命:“先上一壶玫瑰水,两位小姐玩了半天一定渴了。”   萧从云拍了一下他的肩:“哈,二哥现在也懂得女人的心思了嘛——”他上衣的扣子早就全部解开,雪白的衬衫领子从灰绿色的制服外套里露出来,别说什么庄重严谨,十足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可即便是这副样子,坐在他对面的简素心也觉得他是英俊不羁。   萧从雨连风纪扣都是扣得好好的,他拿下萧从云的手:“三弟,和我比这个你就不怕两位小姐笑话?”   简素心连忙打岔:“什么是玫瑰水?”   “西莫饭店有全东都最正宗的英式下午茶,玫瑰水是他们的招牌饮料,简小姐刚从美国回来大概不清楚,”裴洛介绍,一谈到心爱的饮食她不但心情舒畅,神态也轻松了起来:“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真的很好喝。”   萧从云看着她这副人无分喜恶,力荐自己心爱的饮料时的模样忍不住宠溺的笑,就连萧从雨都被她那股单纯的劲头所打动,她就是个痴心孩子,仅仅因为一杯饮料就能放下戒备,忘了不愉快。   简素心略微的诧异:“好,既然二公子和裴小姐都认可,那必定不错。”她是做好了准备要对付这位裴小姐的敌意,谁知她并没有过激的言辞,也没有对任何人发难,难道萧从云真的只是一厢情愿?还是这个裴小姐太会演戏?      ☆、第77章   西莫饭店的玫瑰水盛在一只广口的玻璃瓶中,瓶口还有几枚冰块,冒着丝丝寒气,将那瑰丽的红色稍稍稀释,裴洛喜欢这色泽,更喜欢馥郁的玫瑰香。简素心喝了一口,发觉这馥郁的香味很能感染人,并不太甜,而是一种介于花蕾和果实之间的尚未成熟的清甜,令人想起温柔的玫粉色,唇齿之间还能隐约感觉到一点点涩,或许这才最接近玫瑰原本的味道,不完美,但是很真实。   简素心穿着长及脚背的藕色镂花纱旗袍,胸前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她极少穿旗袍,认为过于女性化有碍于工作,今天特意穿出来,只是为了与他们做对比。她偏爱职业装,却认为军装太过棱角分明,男人穿上可以增加英气,而女人,哪怕再漂亮只要穿上军装就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了,何况是裴洛这样不解风情的小姑娘?然而在萧从云眼中,穿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谁穿,裴洛衣领上铜黄色的交叉竹节徽章无疑比简素心的金丝项圈要漂亮。   “洛洛,”萧从云挟着半只青壳蟹说:“尝尝醉蟹,你喜欢的。”   裴洛伸手就挡:“三公子,不用客气,我喜欢吃什么自己会泉—”   “我怕你够不着嘛——”萧从云殷勤的说。   “龙骧何必多此一举?”简素心循循说:“裴小姐又不是幼稚园的小朋友,我也喜欢自己吃,别人劝了反而吃不下的。”   萧从雨在对面瞧着裴洛问:“裴小姐喜欢宋瓷?”   裴总长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交际应酬,曾几何时他也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然而在官场上混的久了没有人可以不脱胎换骨,他渐渐也学会说话的艺术,手段圆滑,再不喜欢的人也能相谈甚欢,再无趣的话题也能游刃有余,裴洛在这方面与裴总长无比相像,然而她不是官,也不想做官,裴总长是能敷衍的就尽量敷衍,她却是能不敷衍的就不敷衍。萧从雨的问题那两个人觉得突兀,她倒对这种无关应酬的感性话题颇有兴趣:“是,不过并非行家,看个皮毛而已,我最喜欢的是宋瓷的色彩。”   “色彩?”简素心盯着她的领章问:“愿闻其详。”   “比如青瓷,就有雨过天青、梅子青、虾青、豆青、白青,单单一个青色就如此变化多端——”裴洛回答。   “二公子和裴小姐真是有心人,”简素心看着萧从云说:“龙骧,咱们该惭愧了。”   “惭愧什么?”萧从云却看向裴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虽然不能样样精通,但完全可以理解洛洛的感受,况且俗语说同行是冤家,最了解你的不是敌人就是别有用心。”   此言一出口,在座几位的都若有所思,萧从云固然喜欢胡闹,有些玩笑话却很耐人寻味,不由得人不去细想,他却又岔开了话题:“洛洛,你一定得看看家父那只笔洗,正是雨过天青的颜色,家父宝贝的不得了,你这番妙论他听了一定引为知己。明天不行,得去你家,就后天怎么样?”   简素心不甘心被冷落,笑吟吟的说:“裴小姐高论,我也为之倾倒,龙骧,不知道我是否也有幸可以看看令尊的笔洗?”   “简小姐也要看?”萧从云笑了笑:“这要是在以前,去一个排的人,家父才高兴,他明着不说背地里最爱热闹,不过现在是身体不好了,就怕吵,简小姐想看的话不如改天我带出来给你观赏?”   简素心当然不是真心想看瓷器,摇头拒绝:“那就太麻烦了,算了罢,我这个外行连裴小姐都赶不上呢,也就是凑热闹。”   萧从云觉得简素心就是这点好,公共场合下都很有眼色,懂得见好就收,从不会耍性子,他因此认为裴洛多少对简素心是有偏见的,却不知道这正是简素心的聪明所在,所谓随机应变,在喜欢的人面前只做讨人喜欢的事情,讨厌的事情大可以留到讨厌的人面前去做。   裴洛快速的看了一眼萧从雨,又喝了一口玫瑰水,他的话不多,然而每一句都令她有亲切的好感。他们之间以往的那些别扭她从未介意,因为她对他不曾抱有戒心,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她也说不清楚。   萧从雨看见她一扫而过的眼风,里面一如既往的明亮,叫人有奋不顾身的冲动,她懂得他说的一切,他也懂得她说的一切,她不掩饰自己的惊喜,也叫他惊喜。他明白简素心的示好表面上对自己有利,其实全是为了三弟,然而裴洛又明白多少?她这样被动的对待感情无疑对最主动的那个最有利,三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紧追不舍吧,她不是说裴夫人请自己去玩吗,他当然要去,裴夫人对自己有好感,对蒙自也有好感,这就是他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简素心永远不会理解裴洛有多么厌恶名利场,故而她也不能相信裴洛的单纯,任何举动都有其意义存在,代表一个人可能的倾向,萧从云和萧从雨的倾向很明显,然而裴洛的倾向她还不能确定,她喜忧搀半,决心因势利导。   生活真是有趣,如果你只接受最好的,你经常就会得到最好的,退让和容忍往往是个无底洞,你会被那沉重的惯性向下拉,再没勇气去争取。简素心因为只接受最好的,当真得到了她所期盼的几乎一切,她认为只要坚持,将来大抵也会如此。   “司令,”陈仕棠将文件夹双手呈到萧从云面前:“这里面是我们近期打算严密监控的人员名单,请您过目。”   萧从云接过去打开文件夹,一边看那张薄薄的名单一边问:“宣传股那边有什么动静?”   “中央陆军学校的一个代表和政工处副处长傅公暇是亲戚,一起吃过几次饭,都带着家眷,交通部的黄处长和副官处第三科上校科长林石村是大学同学,最近交往频繁,社会局的方太太和军法处的马主任有私情,其他人暂未发现异常。”陈仕棠说。   “何祺也要监控吗?”萧从云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抬头问他。   “何副官没有问题,不过二公子的秘书陆一鸣来找过他一次,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我想司令常教导我们见微知著,故而不敢掉以轻心。”陈仕棠毕恭毕敬的说。   “你做的很好,”萧从云点点头:“注意杨东篱,他们未必不盯着陆一鸣,别和他们起冲突。”   “是,”陈仕棠回答了却并不告退,萧从云将签好字的文件夹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司令,卑职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仕棠,你跟我还有什么顾虑?只管说,”萧从云说。   “司令时常让裴小姐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时间久了恐怕会招人非议——”陈仕棠说。   “仕棠,你早就该关心女人的事情了,不过不是裴小姐,”萧从云了然的笑了笑:“你这个军事调查处处长不了解女人可是大不敬业,也是我的损失啊。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位周小姐是不是不满意?明天美琪剧院有一场话剧,你和华美新闻的邓小姐一起去看吧。”   陈仕棠已过而立之年却尚未成家,萧从云虽然知道他的口口声声以事业为重不仅仅是托辞,却当真认为一个搞情报的人首先就应该透彻的了解人性,不仅是男人的,还有女人的,更何况军调处没有情报局那样严厉的规矩,所谓抗战期间,不得结婚。这条规矩是已婚的杜若柳定下的,他搞情报工作多年,深知世上并没有天生的叛徒,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看着自己的伴侣受难而无动于衷。陈仕棠何尝没想过结婚,然而他是那种少有的严于律己以及人的人,枕边人可以与他相濡以沫,也可能断送他的身家性命,在这样严格的考察之下周小姐再婀娜妩媚也未必符合他的要求。      ☆、第78章(会场与报摊)   从理论上说内阁应该是由总统指定的官员组成,只是总统的集体顾问。然而在中国这完全是一句空话,总统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这些官员绝对不可能任由自己指定,还得看各方势力角逐的结果。他分析自从女儿从美国回来,萧从云对政府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卫戍新军安静了许多,极少再找宪兵团的别扭,也没封锁过港口,就连选举也只是表现出适度的热情,本来他以为此次选举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谁知并没有遭遇很大的阻力。他的心情很复杂,萧从云无疑是个人物,可女儿当真抓得住他吗?所有妄图抓住他的女人都已经成为历史,女儿会是例外吗?他也看不出女儿心情不好,只是她待在家里的时间显著的减少了,太太还说她去拜访过萧家,简直是冒失!萧从云无疑前程远大,可这样的人未必会是个好丈夫,他拥有的很多,还会拥有更多,女人也如此。   萧从云还不想做这个总统,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政府的官僚体系又多被国进党占据,虽然这些党员未必意志多坚定,毕竟和新军矛盾重重,他还不想成为这所有矛盾的焦点,总统愿意受累就让他继续受累,自己的态度低调一些也可以消减很多有关自己野心的猜忌和言论。他在此事上卖总统一个人情,总统就得在内阁人选上还他个人情。   政治说白了就是交易,政客就是商人,他们买卖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命运,并以此牟利。由此看来,人民不爱国理所当然,所谓党国是上司的,小命是自己的,有谁会去爱一个既不属于自己,也不顾及自己的国家呢?萧从云志在必得,将属意的内阁成员人选透露给总统,总统和智囊们讨论的结果是并未牵涉到情报和财政部门,可以接受,双方之间的默契俨然已然达到顶点,而萧从云最在意的两个位置是交通总长和战时物资协调处处长,依旧是与作战关系密切的两个部门,总统明白他的心思,又迫于抗战目前的确是靠萧家在扛着,只能同意,他心里也有个小算盘,就是这些内阁总长成员们的行政令必须有内阁总理的签名,而内阁总理已经确定是他的人,所以萧从云要想自行其是还是有障碍的,他们还得合作,长远合作。   陈仕棠一进门,裴洛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萧从云讨好的看着她:“洛洛,你先下去玩,等会我再找你。”   玩?他当卫戍司令部是游乐场吗?能有什么好玩的?裴洛根本懒得回答,面无表情的从陈仕棠身边走过。   “司令,”陈仕棠语气格外平静的呈上文件夹:“我们的人最近获得一个重要情报,承坪新军飞行大队第二分队少校分队长仓景南是滇南军的人,这里面是他和滇南军驻东都参谋部的联系详情,还有承坪军中和他过往甚密的人员名单。”   萧从云打开文件夹说:“仓景南是中央航校第八期学员,毕业后曾赴美受训一年,三年前回国后一直在中央航校做飞行教练,去年在承坪入职,你是说他至少在三年前就已经是二哥的人了?”   “他太太田维珍本名黄文丽,是滇南军东都参谋部在东都大学招募的情报人员,后来被派到美国去留学,他们在美国认识之后就结了婚。”陈仕棠只说了这几句,萧从云无非是想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在多大程度上能下定论。   陈仕棠的语气和这份报告让他可以确定这个仓景南的确有问题:“他前两天刚去昆家坝参与选择新建机场的选址工作,后天才能回来。”   “田维珍我已经派人全天监视,一等他回来就秘密逮捕,”陈仕棠说。   “好,”萧从云点了点头:“逮捕后立刻通知我,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刑。”   “是!陈仕棠脚后跟一并,低低的回答,他还未走出萧从云的办公室就听见他提起电话说:“洛洛,快上来,我有事找你,真的很重要——”陈仕棠皱了皱眉,依旧觉得女人都是大麻烦,仓景南这样兢兢业业、老实巴交的男人也会因为女人而背叛司令,而司令这样志向高远的男人也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   裴洛上楼的时候和陈仕棠擦肩而过,她看得出陈仕棠对她的敷衍极其冷淡,不太明白是什么理由,不过就连萧从云在她看来都不重要,陈仕棠当然更不重要,只是她发现她在与萧从云有关的事情上确乎花的时间是越来越多了。   萧从云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拥抱,他最近迷上这种感觉,一天不能抱她在怀中就心神不宁,浑身难受。裴洛发现他从不避嫌,她托辞忙工作不肯上楼他竟然可以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站在她身边等,她好不容易找了借口出门他也要亲自开车送,她不得已只好听话的来陪他。而这样的拥抱只要开了头就没有结束,他收紧了双臂锁她在怀中热切的呢喃:“洛洛,我想你想得都疯狂了!小坏蛋,你还打算考验我到什么时候?”   裴洛不吭声,她最近以沉默为武器,因为省心省力。舅舅已经同意她们去滇南了,只是要等月底他了结了南平的杂务陪她们一起去,到那时她就可以一走了之。   萧从云却还不大习惯她的沉默和乖顺,她大概是累了,任凭他拥抱,却没有回应,他稍稍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望着心不在焉的她打趣:“洛洛,好像你对我的兴趣还不及对我的书的兴趣?”   “哦,三公子原来是知道的,”裴洛眼风扫过他的办公桌:“啊!今天的Times时报我还没看——”   “天天看Times的小姐除了你恐怕只有简小姐了,”萧从云说。   “简小姐?”裴洛反问。   “她是写社论的,自然最关心时事,不过,洛洛,你怎么也爱看这种报纸?”萧从云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我在英国上学的时候就一直看,”裴洛说:“想看新闻一定得看Times,不仅消息灵通,内容也较严谨,虽然只有二三十个版面,却涵盖国际重大事件,还有金融、科学、教育、文体和法律,最是全面,爸爸和我通信的时候还会讨论那上面的文章。我最爱看议会辩论和经济新闻,简小姐的大作他日若能登上此报,我一定悉心拜读。”   萧从云看她:“洛洛涉猎颇广嘛,我还以为女人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三公子以为女人里面只有简小姐会思考?”裴洛不自觉又拿出那种讥讽的口吻来说。   “洛洛很可以去做社论记者,不会比简小姐差,”萧从云相当认真的回答她:“我的洛洛最聪明,就是太懒,太爱装傻。”   “我才不要去做什么社论记者,不过是政府的喉舌,代表官僚的意图,”裴洛抽出一只手来向他胸前一推号令道:“今年3月份的读者文摘我也没找到,你去帮我找出来。”   萧从云果然放开她乖乖的去找杂志,她就坐在他桌子前面稀里哗啦的翻报纸,等他找好了,她也翻好了,还批评他的桌子乱,公文和报刊都乱糟糟的堆在一起,也不怕丢东西。萧从云却又腻过去拉她的手:“洛洛帮我整理就不乱了嘛~~”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市长吴国桢主持会议,很典型的党国会场布置;民国时期一处书报摊,俺一度认为这工作不错的说   ☆、第79章   后天仓景南并没有回来,他在返回途中突发急病,住进了当地的一家医院之后就神秘失踪了。陈仕棠大出意料,这个仓景南掌握了飞行大队相当多的资料和机密,就这样失踪了他实在很难向萧从云交代,这份情报经手的都是他的心腹,他曾经相信都绝对可靠,而从他向萧从云汇报到事发也不过两天的时间,假如传递消息需要一天,那么窃取情报的人最多也只有一天的时间,他思前想后得出一个令他震惊的结论。   当陈仕棠在萧从云的办公室门前敲门的时候犹豫已经被他高度的责任心完全清除:“司令,卑职办事不力,有负司令信任!”   萧从云却在雪茄的烟雾中挥了挥手:“以仕棠来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陈仕棠眼观鼻鼻观心的说:“经办此事的人卑职都特别考察过,事发之后已经全部被控制,除了他们,情报在司令这里轻易是不会再走漏出去的,除非——”   “除非什么?”陈仕棠并不多见的古怪态度引起了萧从云的注意。   “卑职那天汇报完之后,情报就放在司令的桌子上,裴小姐后来进了司令的办公室。”陈仕棠说完了大着胆子抬头觑萧从云,却看见他不以为然的摇头:“她不会——”   “司令!”陈仕棠说:“卑职绝无诽谤诬陷裴小姐的意思,卑职是就事论事。”   “那你就说说看你的想法,”萧从云盯着他,烟雾中的面孔模糊不清,声音也有些含糊。   “裴小姐细心谨慎,很会察言观色,记忆力和心算能力也不错,卑职以为快速的记下一份名单,然后再复述出来对她来说并不难。”陈仕棠稳住自己的声音说。   “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萧从云问。   “其他的卑职不说司令必然也知道,至于卑职认为裴小姐擅长记忆和心算是因为她爱玩数独游戏,再复杂的也从来不用草稿纸。”陈仕棠回答。   萧从云半天没说话,他在回忆,那天裴洛是让他找过读者文摘,难道她就是那时候翻看了他桌子上的文件?这怎么可能?她根本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情,难道会是为了二哥?他不由阴郁的说:“名单上的人立刻抓起来!事无绝对,你的那些手下,好好审一审。”   “是!名单上的人有三个已经跑了,剩下的都抓起来了,”陈仕棠沉声回答,还尽责的追问:“那裴小姐?”   “这你不用管,”萧从云回答:“你只需要去做我吩咐的事情。”尽管他脑中已经翻江倒海,外表在陈仕棠看来却仍沉稳非常,丝毫没有走神。他依旧相信她,不愿设想她的背叛,更不能接受背叛的理由是二哥。她不会在他面前伪装自己,她从来都给他看最真实的自己,她连爱他都不肯说,又怎么会在别的事情上欺骗他?不,一定另有隐情,但是他得见到她,再把真相找出来,就现在!   裴洛正在金悦琳家做客,今天正逢卫戍司令部召开每半个月一次的军务会议,从下午开始基本上要开到夜间八九点钟的光景,她因此带了南平老家送来的梅子酱去看金悦琳。自从那天在梅林阁不欢而散,她们许久都未曾见面,并非她们两个心存芥蒂,而是萧家两兄弟实在难于应付。   “悦琳,”裴洛舀了一勺梅子酱淋在碧莹莹的荷叶粥上说:“这种梅子酱我小时候在南平是常吃的,外公家的院子里种了一颗梅树,青梅一熟外婆就让人采下来,用冰糖和百合炒成酱,夏天喝粥的时候放只要一丁点就香甜的不得了,我最喜欢了,常常抱着罐子当零食吃,外婆怕我牙齿吃坏了,就把罐子放在碗橱最上面一格,唉,你不知道,我每天都要从那里过好几回——”   “你这小馋猫,”金悦琳笑着用手指点她的眉心,她却将碗递过来:“你尝尝看嘛,香的要命!保管你吃了也变成馋猫!”   金悦琳合上手中的《良友》杂志,看着封面上简素心的大照片叹气:“洛洛,我真想像你一样总是这般开心。”   “这有什么难的?”裴洛也看见了简素心的照片,伸手就拿过去端详:“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的就好了,再说好多人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快乐,只不过你看不出来。”   “就说这位简小姐,回国不出一个月就已经是东都的社交明星了,从风大概就喜欢这样活泼的女孩子,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金悦琳怅然的说。   “你为什么要做到?”裴洛问:“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人来爱,来欣赏,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简小姐那样的女人,我就喜欢你。”   “洛洛——”金悦琳拉着她的手,和她一道靠在沙发上:“你是看得出来的,从风他不喜欢我是吗?”   裴洛心中一跳,扭过头望她:“不,我看不出来,他也没这样说过。”   “可是,我们在一起从来不像你和三公子一样热闹——”金悦琳迟疑的说。   “因为大公子不是爱热闹的人啊,”裴洛说:“他只是不喜欢多话,你怎么就认定他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又何必经常和你约会?他那样冷淡的人,对谁都不会热情,假如不喜欢会根本拒绝来往吧。”   “是吗?”金悦琳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终究问道:“洛洛,他对你好像很特别——”   “悦琳,我从不会把我的朋友当傻子,”裴洛在这样的目光下握紧了金悦琳的手:“大公子其人我只见过几次,相信我远不如你了解他,你觉得他对我的态度特别我不能否认,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金悦琳紧张的身体都微微颤抖了,裴洛索性将她揽到自己肩头:“我说了你可不许瞎想,大公子的亡妻和我有几分相像,三公子给我看过她的照片,还说他大哥很是长情,至今也不能忘了她。”   “是吗?”金悦琳靠在她肩上,被她薄薄的肩膀硌得不太舒服,可是心情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三公子是这样说的?”   “对,”裴洛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想他说的有道理,下次我把照片带来给你看吧,”她说着说着却有点不太高兴了,“悦琳,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做别人的替身,那会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代人受过。”   金悦琳抬起身体抱住了她:“我知道,洛洛,你不是经常和我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无可取代的吗?”   “对,”裴洛郑重的点头:“所以,悦琳,你就是你,你要做你自己,不需要做别人,大公子会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像谁,而是因为你和她们不一样。”   裴洛从金家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先拐到极似而非路上,这里也是萧从云越界筑路的地段之一,因为缺乏整体的规划和明确的归属,马路修得是曲曲折折,宽宽窄窄,再加上管辖权混乱,这里成为各方势力都无法完全控制的真空地带,然而开在那里的一品香的牛肉与鱼肉却是全东都首屈一指的。绕过立面简洁的皮亚斯公寓外几何形状的铸铁围栏就看得见一品香的大招牌了,裴洛下车的时候还在考虑到底是买熏鱼还是买苔条小黄鱼。一个老阿婆站在门口挽着竹篮叫卖——白兰花~茉莉花~,小姐买茉莉花吧,她说着举起一串串好的茉莉花苞对裴洛说,粗糙的皮肤上满是层叠的皱纹,裴洛就从那只手中接过一串茉莉花拢在手腕上,又从包里拿出一块大洋放在那掌纹深陷的手心,道了声谢谢就推门进了一品香。   店堂里的人不少,伙计动作熟练的切割、称重,用干荷叶、稻草与麻绳捆扎,还有数位顾客堂吃牛肉面,负责点单的小伙计也许是苏州来的,他一手撑腰一手举着放满牛肉面的托盘从后厨出来时还吆喝了一声——牛肉面五客,来哉~~~~   裴洛是第一次来,好奇的打量这热闹的场景,她从萧从云那里听说这里的牛肉和鱼肉最出名,吴震每天都来这里买酱牛肉喂阿曼,忽然就想到来福,没准它也会喜欢吃这里的鱼肉,很可以试试。她进来没多久就发现这里着实拥挤,明明刚进门的时候都在排队,怎么才一会功夫就秩序全无,她身不由己的被混乱的人群带着向柜台靠近,原来他们是在争抢最后的五斤酱牛肉。不知哪里来的一只手臂悄然缠上了她的腰,她惊怒的就要叫,立刻就感觉到一个薄而凉的利器贴着夏季的薄衫抵在她的腰上,而耳边是浑浊的呼吸:“别动,跟我走,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第80章   一品香后面是东都错综复杂到极致的弄堂,有些嘈杂,有些幽静,有些相通,有些却是死胡同,裴洛感觉挟持自己的这个人一定很熟悉这些弄堂,才可以开着美洲虎在如此狭窄凹凸的道路上游刃有余的穿梭,她一上车就被蒙住了眼睛,然后就在一块脏兮兮浸满了氯仿刺鼻气味的手帕中晕了过去。   萧从云驱车去了桂林公馆,他一夜没睡,独自守在池塘边钓鱼,收获颇丰,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办公室,虽然计划一科的人不会早于八点十分来上班,他却一直在等吴震的电话,电话铃当真准时响了起来,他一提起来就听见莫思怡焦急的声音:“三公子,小女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她昨天晚上没有回来。”   “裴夫人?”萧从云诧异道:“你再说清楚些,洛洛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司机没接到她吗?”   “她昨天去了金家,出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八点,后来又去了极似而非路的一品香,八点半的时候司机说滇南军特别参谋部的人在一品香门口接了她去二公子那里,说是有急事,开得也是美洲虎,司机还看见了他们的特别通行证,可是我给二公子那里打电话却说没有这回事,吴副官昨天说你一直在开会,我怕打扰你一直等到现在才打电话。”莫思怡压不住语气中的惊慌,思路却还清晰:“我已经报警了!”   “裴夫人,别着急,我这就派人去找!”萧从云果断的说:“请你就待在家里等消息,哪里都不要去。”   他挂上电话立刻招来陈仕棠,陈仕棠也吃了一惊,他瞬间想到很多,假如裴洛的失踪真的与二公子有关,那就说明文件的丢失不是偶然,难道她真会这样匆忙的逃走?其实大家闺秀刺探情报的事件此前并非绝无仅有,他也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位裴小姐动作迅速得出乎他的意料,一旦得手就立即消失,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也不利用一下。   而萧从云已经在下命令:“她不可能就这样去二哥那里!仕棠,你现在就给我去查在交通局那里备案的所有美洲虎!再联系一下黄升,问问他们的人昨天晚上有没有看见一品香那里有可疑的人,有消息了立刻报告!”   “报告!”是吴震,他不等萧从云回答就推门进来:“司令!收到一封匿名信,是请您亲启的!”   萧从云一把夺过那封信,扯开了看,那信上只有一行字:欲见裴小姐,收信者亲携五根金条一人速至西郊苇塘,若有随从,人命不保!   萧从云看完了将信递给陈仕棠,一言不发的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检查了一下子弹。陈仕棠急忙阻止:“请司令务必三思!昨夜卑职向司令汇报的事情司令就不用再考虑了吗?万一这是个圈套,弟兄们该怎么办?”   “仕棠,你怕什么?我一定回得来,”他忽而一笑,眼角吊了起来,赫然又现出那种冷森森的戾气:“就算是个圈套我也得去,她不会背叛我,我也不会放弃她。吴震,你带上一个连的人去曹家渡等我,记住,西郊苇塘不许进!”他爱裴洛的方法实在很简单,就是耳鬓厮磨,爱她的态度也很坚决,就是决不放过她,在他看来,爱情原本就要冒极大的风险,他享受这刺激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付出代价。   西郊苇塘是一大片迷宫般的芦苇荡,不熟悉的人会很快迷失在水网纵横的土墩、荷花丛和芦苇荡中,其中有一栋很隐蔽的小屋,四面无窗,也不点灯,一片漆黑,两个穿着对襟短衫,绑着裤脚,荷枪实弹的男人日夜在屋外轮流巡逻。裴洛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尽管房间里很脏,她还是席地摸索了一番,发现除了一张草席,这里居然空空如也,她去拍门得到的是几声呵斥,让她不许做声。她又嚷着要喝水,却听见昨晚那个声音猥琐的笑:“裴小姐放心,有人可比你心急,他很快就会来,倘若他不来,弟兄们再替他照顾裴小姐也不算吃亏!”另一个人随声附和也开起不堪的玩笑。落到这样一群人手中,被他们欺辱和禁锢使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恶心和愤怒。他们绑架她的目的是什么?所说的他又会是谁?萧从雨还是萧从云?   萧从云一路风驰电掣的开车过去,东都人这才知道Nash原来是辆跑车,1906年参加中法汽车拉力赛的威廉公爵见了也得甘拜下风。他绕着西郊苇塘转了一圈,发现一丛芦苇中隐约露出一条小船,他下了车跳上船,在甲板上捡起一张纸,那张纸上画了一幅图,指示他接下来要划着这条船到另一个接头地点,在那里沿着水中的土墩走到一丛芦苇下找到一只野鸭巢,里面还有一只弹弓和三颗弹子,用弹弓射掉对面芦苇丛中绑着的一块红布,就会有人划船来接他。萧从云看见来接他的人时忍不住冷笑:“原来是你们——”   袁由不敢看他的眼睛,边摇橹边说:“司令,弟兄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想出这个法子——”   “除了你大哥袁申,还有谁?”萧从云问。   “司令不用问马上就都能见到,”袁由回答。   “她还好吗?”萧从云又问。   “好,”袁由说完这句话又指指船头:“到了!”   袁申站在浅滩上,抱着双臂对萧从云说:“萧从云,别来无恙,既然来了这儿,身上的家伙就该卸了吧。”   萧从云一个箭步跃上岸,将腰上的枪卸了下来,随手扔在脚下:“袁申,你是家父的老部下,如今虽然不在军中了,我也该叫你一声袁伯伯,可是你做出这种事情还怎么配为人长辈?”   袁申一腔暗火嚯得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萧老三,老子好歹跟着督军闯荡了十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赶走就赶走?他娘的!凭什么?!老子生下来就只会扛枪,想让老子走人,你小子就打错了主意!”   萧从云哪里要听他翻旧账,挥手就打断他道:“行了!这些话还说它干吗?不如说说今天你叫我来是什么意思?”   “弟兄们要复职,”袁申说:“你还得发条通告恢复弟兄们的名誉!”   “还有呢?”萧从云斜着眼睛瞧着他问。   “给我们100万美元,然后送老子的家眷去英国,”袁申说完了就紧紧盯着萧从云看。   “复职绝不可能!”萧从云断然拒绝:“卫戍里面现在没人会服你们,金条我已经带来了,你要就拿去,”他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你们有多少人?不够只管说,保证你们一人一根。去美国可以,英国不行,那边正和德国交战,航线都断了,英吉利海峡也被德国人封锁了。”   “五根金条就想打发咱们弟兄四个?”袁申桀桀的笑:“请司令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好好谈谈,美国咱不去,别以为老子不知道美国你朋友多——”   “袁申,条件可以谈,不过你得先让我看看人,否则我凭什么相信你?”萧从云问。   “你放心,老子是讲信用的,那小美人也听话的很,弟兄们一根指头都没舍得碰她——”袁申又笑了起来。   “不见到人,我是不会和你谈的,”萧从云神色骤然一冷:“我可不是你的弟兄,好糊弄!”   袁申研究他的表情:“嗬——萧老三,想不到你也有挂念的人,那就让你看一眼。”他说罢向袁由使了个眼色,袁由便向一丛茂密的芦苇走了过去,不久就领着两个人将裴洛带了出来,裴洛被其中一个人拉着胳膊,另一只手还挡在额前,走得跌跌撞撞,萧从云一看就急了:“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没事,关她的那间屋子没窗户,她是眼睛一时受不了,”袁申解释。   萧从云已经焦急的呼唤了起来:“洛洛!你没事吧?我来了!”   “萧从云?”裴洛不能相信的问,努力的集中视线去看他那个方向:“真的是你?”   她穿一件白地紫丁香的丝质衬衫,沉香色长裤,腰间的皮带还扣着一枚珍珠,此时衣服已经有点皱了,耳鬓也有几缕凌乱的发丝,看起来实在苍白无力,也许就是因为如此那些人才并没有把她绑起来。      ☆、第81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他娘的!又审计了,破公司资产没多少,事情倒没完没了,唉,估计以后都得这么晚更了。。。 55555555555,我要保持思路。。。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萧从云看着裴洛温柔的说:“洛洛,不用怕,我来接你了,你冷不冷?我把衣服都给你带来了。”   “怎样?”袁申不耐烦的站到他们中间,看着萧从云问:“现在可以谈了吧?”   “我都说过了,你还想谈什么?”萧从云镇定的说:“袁申,你看清楚了,我萧从云不受人要挟,也不会任人摆布,五根金条你拿走我既往不咎,你要找死我也可以成全你!”他抬着下巴,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袁申,其余的三个人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恐吓给震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他越是不动声色他们就越是心里发毛。   “大哥,”袁由嗫嚅着插嘴:“你看这就是个误会,咱们不就是想请司令帮个忙——”   “住嘴!”袁申恼怒得打断:“萧老三,死到临头你小子还嘴硬,老子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说罢他又以一种下流的语气说,“老子不会现在就杀了你,老子要你看着弟兄们怎么玩你的女人,这么水的娘们弟兄们还从没沾过——”,他始终不肯服输,这小子无论是资历、年纪、作风都比他差得远,如何生就这样一副令他望尘莫及的自负派头?他绝不承认,也不相信他真的可以不动声色。   “懦夫!”萧从云越发轻蔑的打量他:“只会拿比你更弱小的女人开刀吗?”他说着忽然毫无预兆的出拳打向站在身体左侧一人的太阳穴,打中目标后他马上又反手一击,将右臂向回一摆,拳背打在了右边的袁由的鼻子上,接着向右继续上步,准确地击中了他的下巴——想用拳把人打死,太阳穴是最好的打击目标,想用拳把人打晕,下巴是最好的目标。袁由果然呯的一声倒地不起。而被击中太阳穴的那个人虽然受了重创,却并没有完全丧失战斗力,又从背后向他冲了过来,萧从云一侧身顺势给了他一记后顶肘,顶在他的软肋上,又一转身,右臂搂住他的脖子来了个夹颈摔,重重地把他摔倒在地,这下那人算是彻底歇菜了。   萧从云这几下干净利落,只在分秒之间,动作更是敏捷得叫人看不清,袁申举着枪在重叠移动的人影间根本没办法动手,而裴洛当机立断右脚用尽全力踩了一下抓住她的那个人的左脚脚尖,那个人啊的大叫了一声,她就趁机将右手挣脱出来,张开了手掌,以掌根猛击那人的鼻梁,这一招并不致命,却立竿见影,那人被她击得鼻管酸痛,眼泪直流,差点昏阙过去。没人想得到看似柔弱无害的裴洛也会两下防身术,裴洛却着实感激简素心,她之所以去学了这两下全是被简素心刺激的,以她的力气这样的招数还不足以致命,却可以争得逃命的时间。   袁申立刻就向裴洛扑过去,萧从云怎么会给他这样的机会,长腿一伸当下绊倒了他,两个人便在地上激烈的扭打了起来,萧从云一只手臂极力压在袁申拿枪的那只手上,他知道一旦对方用枪自己就不会再有一丁点机会。而袁申另一只手五指并拢,直击他的面门,他也没有躲避或格挡,而是以一记直拳打向袁申的前臂,这反攻为守,后发制人的方法极其有效,疼的袁申一下子就收回了手,而萧从云已经单手卡住了他的喉结下方,这才是使人窒息最正确的位置,果然很快袁申就开始呼吸困难,手脚也渐渐瘫软了下去。   裴洛在刚下过雨的泥地上努力奔跑着,然而那个人到底缓过劲来,要想追上她并非难事,她恐惧的回头,见到那张穷凶极恶的脸近的几乎连眼珠里的血丝都看的清,顿时就被绝望席卷。哪里还有路?就算有,她也跑不动了,她闯进张牙舞爪的芦苇荡,再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就跳下了水,平静的水面被打碎,哗啦一声,掩盖了不远处的枪声。萧从云一拿到那把枪,就果断的扣动扳机,袁申在他身下剧烈的一抖就一动不动了,他接下来抬手击毙了还在追逐裴洛的那个人,地上那两个自然也不会放过。   萧从云直到把裴洛从水里拉出来,才感到左臂火辣辣地痛,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那里有一大片清晰的指痕,还有青黑的淤血,见鬼——他轻声咒骂,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的确惊险非常。湿透了的裴洛被他紧紧拥在怀中,头沉沉的压在他肩上,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继而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萧从云你这混蛋!”萧从云的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好,我是混蛋~~宝贝儿别哭,我知道你吓坏了,你打吧,使劲打,我都不还手~~~”她只哭着控诉:“打不动!手都痛死了!”   萧从云连忙捧起她的手来看,果然她右掌掌心磨去好大一块油皮,微微肿了起来,她刚才不觉得痛只是因为在激烈的扭打中,肾上腺素忙着高度分泌,根本没工夫去察觉痛。萧从云像捧着珍宝一般,轻轻吹着她的掌心心疼的说:“宝贝儿受苦了!都是我的错,跟我回家!我保证这辈子都会好好照顾你!”   “那这些人?”裴洛泪眼模糊的瞟了一眼地上那几具尸体犹自呜咽着问。   “不用管,会有人来收拾,”萧从云回答。   “你——”裴洛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暗哑着声音问:“经常遇见这种事吗?”   “绑架?暗杀?还是恐吓?”萧从云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见得多了,如今哪一场革命少得了这些?”   “可你那是革新,不是革命呀!”裴洛说。   “革新从来就无法解决问题,宝贝儿,”萧从云说:“要想改变,必须革命!”他又搂着她教导,“革命就是清算,就是权力转移。告诉我它能离开死亡吗?能没有报复吗?只有暴力能够完成革命,这就是传统!”   裴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她并非全然不懂,她知道革命是为了发泄不满,是为了建立新秩序,但她从没认真想过真正的革命向来暴力大于政治,唇枪舌剑无法推翻当权阶级,只有血淋淋的暴力做得到!而她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渐渐默认他的观点,跟上他的思路。   “宝贝儿知道我在做什么?”萧从云摩挲她的眉眼:“我是军人但不仅仅是军人,我的归宿不会是战场。想报效国家,首先就得清楚国家机器代表的是谁,而我绝不会盲目效忠一个腐朽黑暗不公的政府。这世上充满强权和压迫,不自强就要受人轻侮。我是在准备,在适当的时机实现一次革命,扫除那些陈旧的丑恶,发扬全新的朝气。没人喜欢流血,流血也不是为了绝对的公平和正义,然而总能够更公平、更正义,这就是我的野心!”   她的柔软的身体被拥在他强壮的臂弯内,湿透的衣服本该让她感到寒冷,她却因为他的体温而火热,这种人体热量的辐射与炉火的烘烤完全不同,一个湿润,一个干燥,但实质上又一样,都是火烫狂野,足以吞噬她的身心。她只觉得脑壳滚烫,身体也滚烫,指尖却微微发麻,仿佛一块半融化的太妃糖,软绵绵没有脱身的力气。   他像晴空中的一个霹雳,又像格陵兰岛的极光,让她目不暇接,那触电的感觉总有死一般的刺激,之后是澎湃的新生。他冰冷的玩世不恭其实深不可测如同大海,她就是海面上那一片云,在明媚的春日中轻如飘絮,剔透迷人。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讶,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裴洛渴望成为这样的一片云,来去自由,了无牵挂,喜欢也好,忘记也好,都只是淡淡的体验,带着浅浅的忧伤和安慰,萧从云则不然,他若是海,就要高歌着前进,暗礁、飓风、骤雨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他看似游手好闲却占据最广袤的空间,他不是随波逐流却是力主沉浮,他的痴情自私而刻骨,用尽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得到,他坚信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就不用因此而毁了谁。      ☆、第82章(女大学生宿舍)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的女大学生宿舍,貌似在北方,有暖气片哦~~   萧从云当真带了衣服来,是一袭月白的蝉翼纱长旗袍,绣着华美的深蓝色闪光花纹,裴洛一换上萧从云就赞叹她是月光下的公主,有着梦幻的神秘,叫人沉溺。他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瓶酒,倒了半杯递给裴洛,裴洛看着那嫣红的酒汁也不问是什么一口气就喝了下去。萧从云望着她脸上的红比酒汁还要娇艳,忍不住靠近了抚摸她的脸颊:“宝贝儿,我们还没碰杯——”她却一言不发的倒在他怀中,任凭他轻薄。她的唇,柔软芬芳,只能由他来品尝;她的身体香甜缱绻,只能由他来抚慰,他控制不住胸中的激情,想不到半杯杨梅酒就可以令她丢盔弃甲,直到他发现她无意识的呻吟中含着痛苦的意味才有了一丝清醒,她之所以如此滚烫,不做抵抗原来是因为发烧了,他不由停下来苦笑,不管醒着还是睡着,她总不肯配合,他哪里欺负过她,明明是她一直在考验他。   梁熙兰也是公主,哥哥姐姐都在国外,家中目前只宠她一个,她就读的中西女校外部模仿的是中国古典建筑,飞檐斗拱,翠瓦红墙,在内部使用功能方面则尽量采用最先进的设备,住在弄堂里的一般人家享受不到的暖气、热水这里是应有尽有,还有西式的抽水马桶、浴缸和饮水喷泉。梁熙兰和同室的女生都来自官宦之家,浅绿地洒竹叶被褥是学校统一配置的,不过她的床头搁板上铺着一块白蕾丝,上面放着一个臂挽花篮的洋囡囡,她回家过周末的时候洋囡囡花篮里就会换上一束满天星,放的时间再长也不会萎落。梁汝栋在莫利爱路家中举办基督教晚会时并非周末,然而梁熙兰碰巧也在家,那是因为萧从雨也会来。   梁汝栋的基督教晚会请得基本上都是国防部三厅的同僚,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中央陆军学院留美同学会成员,虽然未必全是基督徒,对于这样空气自由的聚会却都很欣赏。   萧从雨对社交不像萧从云那么热衷,也不像萧从风那么冷淡,他的平和气质使他在社交场中颇受欢迎。所谓气质,本身是很虚无的东西,它随着时间会改变,当一个人处于萧从雨那样的地位,所见所闻必定比普通人要多得多,于是所思所想自然也比普通人要高远,他的魅力更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经历,而不是外貌。一个男人之所以可以出众,绝不是靠外貌,而是因为其能力和修养。   萧从雨无疑是晚会上最受关注的人物,梁熙兰一心二用,边谈钢琴边竖起耳朵听声辩位,她只怪这大厅里衣香鬓影过于嘈杂,很难锁定萧从雨的身影。当最后一个音符落定的时候,才有了一瞬的安静,隔着掌声和赞美,她看见萧从雨悠远而淡漠的笑,不知和郭参谋在寒暄些什么,心中便有些失望。白俄教师时常夸奖她的琴技,家宴的时候她献艺也是一片溢美之词,然而今天来的人太多,还没有人真心注意过她的演奏,这就好比一个孩子,练琴不止出于喜好,还有大人的夸奖。怒放的花儿固然是美丽的,可是没人来欣赏这美丽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一千年前的大诗人白居易也曾描述过这种心境,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你说那是天真也好,你说那是虚荣也好,可大多数人的确需要依靠别人的认可才能活得更好。   郭参谋老家在云南,很是关切滇南的局势,萧从雨知无不言,甚至还答应回滇南后会派人去他家老宅关照,郭参谋大为感激,若不是碍于尊卑有别,早就称兄道弟了,他语气诚挚的说:“久闻总司令爱兵如子,今日得证,郭某敬服!”   萧从雨侃侃而谈:“郭参谋谬赞,士兵是军队的根本,也是战场上成败的基础,鄙人不通治兵之道,也知晓惟有爱兵如子、言传身教,才能达到上下一心的凝聚,到了阵地上,士兵才肯甘冒危险、冲锋陷阵乃至牺牲性命,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如今并非滇南军依靠鄙人而左右局势,而是鄙人依靠滇南军来推进战局。”   郭参谋闻所未闻,头一次见到如此低调而谦逊的长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要知道这年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国防部这样藏龙卧虎,裙带勾连的地方,有几个上司好伺候?又有几个上司会真心替下属打算?他还想和萧从雨攀谈转眼却见厅长向这边走了过来,萧从雨也看见了便对他说:“郭参谋若是方便就把地址留给陆秘书,他不爱跳舞,现在该在花园里抽烟。”   梁汝栋一走过来就说:“豹韬,我知道你在滇南是常去参加英国人美国人的宴会的,只怕这样的晚会你瞧不上,要笑话我们土包子呢。”   萧从雨淡笑:“梁厅长未免太过自谦,在场的都是留美精英,国家的栋梁,倘若这也称之为土包子,只怕东都再无可赴的宴会了。”   梁汝栋听得喜不自禁道:“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小女无才,倒会弹几下钢琴,就大着胆子请我来问豹韬想听什么曲子?”   “但凭令爱喜好,”萧从雨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刚才那首就不错。”他在德国的时候军校里课间休息倒会放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曲子,但谁知道这位梁小姐会不会?而刚刚那首《致爱丽丝》是东都学钢琴的小姐们的必学曲目,点它绝不会出错。   梁熙兰这次弹的格外认真,她还不知道一个女人想让一个男人无法离开实在是门高难度的艺术,即便那个男人既不优秀也不完美,何况萧从雨这样的当权人物?然而梁熙兰年轻漂亮,如同一只最新鲜饱满的水果,开明的父母又使她活泼的轻盈,有谁看了能不爱?   萧从云不是没进过医院,督军的帽子就是血染出来的,何美凤没少带着他们兄弟去探病,只不过那时毕竟是孩子,凡事总有长辈操心,他就去了也不觉得督军的病多严重,更不认为他能帮上什么忙,而这次却完全不一样,裴洛是独一无二的珍宝,整个儿的属于他,必须由他来悉心照顾。卫戍司令部医院院长头一次见到司令这样凝重的表情,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亲自看诊,看完了才如释重负的回答:“司令,这位小姐过于紧张,又碰了凉水,才会发烧,退了烧静养几天就会好,不必住院。”   “不住院怎么行?”萧从云不满的说:“她身体这样弱,倘若出什么意外谁负责?”   院长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谨慎的回答:“我这就让人安排最好的病房,司令放心,明天就能醒过来。”   裴洛被烧得糊涂,不会察觉萧从云一直在身边。她最大的困难始终不在于肉体,而是极度紧张的神经。她对自己很有爱,极力要让自己相信生活的意义,然而现实力量总是大过她的内心标准,她不得不去调整,但不论是降低道德底线还是降低对于美好的定义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她左右为难,无所适从。而萧从云就像一剂强心针,在她纷乱的情绪间豁出一线光芒,告诉她只要有他,一切就不必担心,只要相信他,一切就都会好转。   是争取还是等待水到渠成?是追求还是逃避?萧从云具有闪亮的气质,高调且张扬,会让所有人甘愿在他面前臣服,而裴洛的闪亮只是表象,更多的情况下她在温柔的聆听,这种内敛的包容力往往会对权力高峰上的孤独心灵产生致命的吸引。而一个听得懂你的内心的人,即便不漂亮也具有长久的吸引力。      ☆、第83章(病房)   萧从云的殷勤莫思怡看在眼里,这个三公子的诚意叫人吃惊,单看这间病房,并不比东都最好的酒店差,而穿着花边长睡裙的女儿当真和小公主差不多。萧从云总是和早餐一起报到,监督女儿保质保量的把该吃的都吃下去,这让她想起当初丈夫追求自己的时候也会带她去东都最有名的茶楼吃早餐,替她剥蛋壳,替她调咖啡,她偶尔说过喜欢秋霞阁的梅干菜烧饼,他就留了心,第二天一定会去买刚出炉的送到她家,她就是这样被他一点一滴的打动,所谓水到渠成的爱情其实也需要主动的争取,而这样体贴的甜蜜少有女人能够抗拒。莫思怡半是伤感半是惊心,萧从云比之当年的丈夫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和女儿已经要好到这种程度了吗?   绑架的事情虽然过去了,泄密的调查却仍没有结果,萧从云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裴洛,只对于连累她被绑架而生病一事深感不安。无情未必真豪杰,裴洛在他的眼中就是这样充满了诱惑,令他不能也不愿防备,不管有一天她是否会明了,他都不要她失望,在对她不利的事情上他选择性的不接受证据,只相信感觉。   裴洛只在医院住了三天,她不喜欢做病人,尤其是萧从云的病人,出院的那天,萧从云来送她回家,裴洛很自然的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倒叫他惊喜。   “宝贝儿——”萧从云刚开口,裴洛就打断:“真讨厌!不许这样叫!”   “哎~这样叫顺口嘛!”他说。   “三公子顺口,我可不顺耳——”裴洛回答。   “这就叫忠言逆耳——”他笑:“宝贝儿,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那是一片赤诚——”   “好了好了,”裴洛噘起嘴,微蹙眉尖做了个鬼脸:“就算我对三公子的请求好不好?我实在受不了——”   她这种以鬼脸面对困境的做法让萧从云微笑:“那我也有个请求,今后得叫我从云。”   裴洛一颗一颗的数着手腕上那串油润通透的绛红色玛瑙珠子,无可奈何的说:“好吧。”反抗他太辛苦,她从此打算放弃对非原则性问题的纠缠。   “洛洛,”萧从云说:“你这串玛瑙有多少颗?”   “18颗,”裴洛回答。   “有什么说法吗?”萧从云问。   “这能有什么说法?”裴洛说,她忽然又起了兴趣:“不过18是9的倍数,9为个位数中最大的数字,中国历来有尚9之说。”   “哦,”萧从云说:“洛洛就讲讲。”   “我只是随便一说,”裴洛说:“不是常听到九鼎、九天、九品这样的词吗?就连打算盘里也有个九九归一呢。”   “算盘我就不懂了,不过,我听说学经济的人数学也要格外的好,想不到洛洛原来还是个数学家,”萧从云夸奖她。   “数学家?我可不是,”裴洛立刻否认:“也就懂点基础,好多公式全都忘了,爸爸当初就说我是自讨苦吃,学了也是白学,可我就是想学成回来陪他——”她猝然停住,萧从云极快的接了上去,“陪我也不错啊!”果然换来裴洛一个白眼,那意思是你怎么能和爸爸相比?   “当年教我们西方经济学的教授上课从来不带教材,所有的模型和公式都在他脑子里,数学系的学生来旁听课程,为了难倒他还刁钻的请教过统计和概率的问题,他都可以流利的作答,那才叫人叹为观止。”裴洛又说。   “洛洛就算达不到那种水平,记忆力也算不错了吧?”萧从云问。   “那其实不仅是记忆力好,而是对于数学的热爱和深刻理解,”裴洛回答:“难道你不觉得感兴趣和理解了的东西才记得牢,反之就很容易忘?”   萧从云觉得她言之有理,更加确信绝不是她泄露了秘密,她对于权谋天生的憎恶,向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这让他很欣慰,他的洛洛一定是无辜的,他不需要为她开脱。   假如说陈仕棠还怀疑过什么人,那就是戴彬,戴彬在进入军事调查处之前已跟随萧从云多年,是参谋处的作训参谋,因为曾在萧从云的军改中及时阻止过一次有组织的哗变而深得萧从云肯定,这才被调到陈仕棠手下,陈仕棠向来只接收历史清白,家世简单的工作人员,却对此人破了例,一方面这是上司空降的,另一方面这个戴彬确实是个聪明人,他来报到的时候极其低调,既不急于表态,也不急于立功,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业绩平平,然而调查处人人都对他礼敬有加,陈仕棠直到有一次听到了他和调查处行动组组长钱文龙的对话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那天钱文龙得到消息国进党地下党员要向南平驻地秘密发放党义宣传刊物,他当即就要带人去南平驻地突击检查,却被戴彬制止了,他问:“钱组长是得到了确切情报,还是只是想给国进党点颜色看看,让他们不要太嚣张?”   钱文龙答道:“情报当然是有的,他们会以邮寄的方式将党义邮寄到一些高级军官手中,我们此行就是要去检查有谁收到了邮件。”   “查到了又怎么处理?钱组长要把人都带回来?这些人就一定变节了吗?假如查不到呢?这样恐怕会打草惊蛇。其实彼此在对方的队伍里安插几个眼线再正常不过,不知钱组长还记不记得上次开会陈处长说过的话?”戴彬说。   “我们的任务是调查军中奸细首脑,并了解其工作方向和重大内容,力求阻止其动摇军队的思想和斗志——”钱文龙说,他猛然发现戴彬的意思是对一件未必会有实质性结果的行动他过于兴师动众了:“戴兄的意思是?”他试探着问。   “调查军中奸细不是对自家兄弟开刀,这次行动钱组长不必亲自去,派几个人过去就得了,目的是震慑国进党,警示自己人。”戴彬说。   陈仕棠从此对他上了心,这样的人闲置未免太过可惜,必须为己所用。戴彬不负所望,果然事事用心,不但处里的人从来不挑他的毛病,连自己也挑不出他的错,唯独这次行动之前,戴彬刚巧去沅陵出差,遭遇日军大轰炸,就此失去了消息。一个已经失踪的人即便是可疑的也于事无补,尽管陈仕棠多少认为这巧合值得推敲,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无从与人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间病房怎么样?   ☆、第84章   梁熙兰很小的时候就在盼望长大,她始终觉得自己的旗袍不够长,袖子不够短,头发也不够卷,一到十八岁这一天她就打定主意,从今以后一切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她要烫飞机头,穿织锦缎拖到脚面的长旗袍,袖口要开到腋下,还要用蜜丝佛陀的金棕色眼影,她对未来抱有最缤纷的幻想,却不知道缤纷不过是幌子,就像那根引诱驴子前行的胡萝卜,只能看不能吃。而那首  《致爱丽丝》她弹得太投入,压根没发现萧从雨没等她弹完就匆匆告辞了。   萧从雨给裴夫人回过电话立刻就开始清查参谋部的美洲虎和特别通行证发放记录。桌上那份记载戴彬和仓景南已回到滇南的密电他已经看过,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亲手为他们颁发表彰令的自得,却被这横生的意外完全打乱。后勤处的上校处长秦季礼心中七上八下的在他面前站军姿,恨不得赌咒发誓他本人绝不知情,全都是癞痢李那瘪三搞的鬼,竟敢为了五十块大洋就私自出借参谋部车辆和通行证。   “总司令,”他紧张的回答:“卑职失职,任凭总司令惩处!卑职在后勤部干了十年,一向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还请总司令明察啊!”   “我看你不是失职,是玩忽职守!”萧从雨严厉的说:“那些混混烂滚龙不是不能用——”   “卑职明白!”秦季礼抢着回答:“要选绝对可靠的。”   萧从雨摇头:“这种人没什么可靠不可靠的,他们只认钱,用他们就是图个方便,不过有一条你要记住,假如你制不住宁可不要那点方便!”   “卑职谨记总司令教诲!”秦季礼顾不上后脑勺的冷汗连忙回答。   “季礼,”萧从雨又说:“我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的能力和为人我很清楚,我不会撤你的职,只是本来以你的资格,年终就可以升少将军衔了——”   “总司令宽宏大量,卑职已感激不尽,岂还有面目升任少将。”秦季礼眼中迸出懊悔的光,谁都知道总司令赏罚分明,可是他为了这个错误付出的代价也太大,勤勤恳恳为之奋斗了十年的少将军衔就这么泡汤了,癞痢李不必说总司令一定没好果子给他吃。谁说用生不如用熟?这小赤佬不就是表婶的好儿子?他也知道用起来不顺手,只是磨不过表婶的面子罢了。他倒宁愿要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教训也罢,赏识也罢,必定爽快的多,何必费这些心思!   “你就安心工作,此事就当个教训,绝不可有下次!”   萧从雨已经打定主意让情报处的人彻查一下参谋部所有编外人员的底细,这次的事情只能说是侥幸,再有一个下次或许会是他无法承受的。说来可笑,他可以在三弟那里取得成功,却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失手。   其实在任何一个官僚机构中以权谋私,公车私用都不可避免,然而高一级的官僚往往不许下级也占公家同等的便宜,理由是只要级别低一级,不管是公开的福利,还是不公开的便宜就该同时低一级。癞痢李对于这项潜规则不以为然,捞好处还分什么上下级?笑话!那些官僚自己行为不端,倒要求民众好好做人,这是什么鸟规则?!   萧从云把裴洛送回家,并没有陪她进去,他也是见缝插针,硬是赶在与总统会晤之前抽出这点时间来接她。裴洛望着院子里那棵白玉兰走过去,阳光洒在她的额头上,照着她不自知的微笑,浓而长的睫毛下是活泼转动的眼睛,她蹦蹦跳跳的走过来,似乎心情极好,淡绿色衫裙和柠檬黄的平底鞋使得她如同一阵融融春风,轻盈可爱,她还唱着歌——春风吹襟袖,桃李满门墙,负笈来四方,聚首在一堂——   裴夫人说了句什么,萧从雨压根就没听见,他茫茫然站起身跟着她向门口走去,想起这首歌自己也是会唱的——我们的意气凌驾霄汉上,我们的思想皎如日月光,亲爱精诚,消除怅惘,并肩携手,争取辉煌!   这甜美的歌声直闯进他的心上,就此蜷伏在那里,再也不肯消散。裴洛却被他吓了一跳:“咦——二公子——”,她慌张的停止了歌唱,转身扑到裴夫人怀里:“妈妈,我回来啦~~”   她们在花园里喝茶的时候,裴洛已经恢复了常态,然而她的眉梢眼角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神采,使得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昨天萧从云一早就带着玫瑰来看她,对她坦言所有的事情,他对她说:“陈仕棠是秉公办事,不过我从来不认为他能找到不利于你的证据,因为我一直是相信你的。”   裴洛没想到他会全部告诉她,他完全可以隐瞒所有的秘密,观察她,怀疑她,防备她,但是他却选择了坦言:“洛洛,我相信爱情可以藐视一切,但我想给你的不止是爱情,还有婚姻,那更需要诚意。”   他一直在说爱她,制造浪漫的证据,而如此现实的论调在她看来却很罕见:“三公子言重了,你我之间恐怕还谈不上——”   “洛洛还以为谈不上?”萧从云问,他忽然探过身子来靠近她:“看着我的眼睛,诚实的告诉我,你真的无动于衷吗?你真的认为我去救你也只是演戏吗?”   裴洛受不了这样灼热的目光,就要低头,他并没伸手阻止,却迫近了说:“你不是很勇敢吗?为什么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难道你就这样无情?我不是强盗,更不是猛虎,不会吃掉你或伤害你!你可以否认我爱护你的名誉和幸福,但不该无视我对你的热忱和忠心。”   她不安的抬头,他又说:“你这糊涂、没心肝、没天良的小东西,你敢说和我在一起是痛苦的吗?你敢说你毫不依恋我的怀抱吗?”她不知所措的被他的目光追逐,心里的感受翻翻滚滚,如同海中奔腾的波浪,打不到岸的惶恐,因为震动而簌簌发抖的身体里不是薄弱的意志,是彷徨的灵魂。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硬邦邦的制服带着压迫,却缓解了她的颤抖,成为一种有分量的安全感,她看不见他深邃的目光,也看不见他坚定的面容,然而她时时刻刻都感受得到他的英武逼人和志在必得。   “倘若你是真的勇敢,就正视自己的爱,放弃自我折磨!”他掷地有声的宣告。   他还是一意孤行的宠她,她还是批评他肉麻的情话,然而无论如何有些无法说清的东西不一样了,不管她是否承认。   东都的名流们喝下午茶多半是为了社交,裴家母女喝下午茶却是纯粹的休闲,只限于家庭成员之间,她们在花园里摆上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再撑起阳伞就可以消磨掉三四个小时,一壶锡兰红茶、香喷喷的奶罐、一小碟切成薄片的柠檬和几本书就是最好的消遣。萧从雨来了,她们也只是添上一把椅子,裴夫人笑着说:“我们在家里也不讲究,二公子别嫌简陋,好在这锡兰红茶还拿得出手,不然我们可不敢请你喝茶。”   裴洛也看着他笑,却说:“妈妈,二公子才没那么挑剔,他只对自己苛刻,对别人最是宽容了。”   他们坐在一排密密匝匝的荼靡蔷薇缠绕搭建起来的花荫下面,淡淡的花香慢慢从头顶的空气中降落到四周,对面是一丛芭蕉和几杆观音竹,小小一口水塘上还浮着几朵粉白、嫩黄的睡莲,大红色的锦鲤就躲在睡莲圆圆的叶子下面,着实幽静安宁。   萧从雨替裴夫人拉开椅子:“鄙人一介武夫,承蒙夫人招待已倍感荣幸,还恐礼仪不周糟蹋了夫人的好茶呢。”   他又坐到裴洛身边的椅子上说:“裴小姐,鄙人此行是来致歉的,正是有人盗用了参谋部的车辆才令裴小姐涉险。”   “二公子不必自责,”裴洛回答:“之前我在店里已经受了劫持,至于车辆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好在过程有惊无险,其实也怪我自己太过粗心,极似而非路原本就治安不佳,彼时又那样混乱我早该避开的。”   “小女倒不是替二公子开脱,她就是粗疏的性子,一时兴起了什么都顾不上的,”裴夫人也说,又看着裴洛嗔怪:“你这次可是惹了大乱子,瞧瞧惊动了多少人,幸好三公子营救及时,不然我真是不敢设想。”   “这怎么能怪我?”裴洛娇声分辨:“实在是东都的治安太糟糕了嘛,还有二公子的车也太安全了,一路上都没人敢查~~嗳~~妈妈,我刚出院你就批评我,我好难过~~”   裴夫人慈爱的看着她说:“我叫人做了西梅松露和糖渍樱桃——”   “太好了!”裴洛眯着眼睛笑,她又扭头看萧从雨:“二公子恐怕未必喜欢甜食,不过这两样是我家的厨子特地向从彼得堡皇宫里逃到东都的御厨点心师傅学的,风味极是独特。”   “让二公子见笑了,”裴夫人说:“她就是爱这些玩意儿,当初学的比厨子还起劲。”      ☆、第85章(国难地图)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所使用的地图——国难地图   “二公子,我们已经决定了,最近一个月内就可以出发去滇南,”裴夫人说:“洛洛她舅舅会与我们一同去,恐怕一路上还得请二公子多打几个招呼。”   “夫人放心,鄙人在东都的事情也快办完了,到时候就一起走岂不方便?”萧从雨替裴夫人又添了茶。   “那就更好了,”裴夫人说:“只是太麻烦二公子了。”   “裴夫人不必见外,”萧从雨回答:“既然是去滇南,鄙人定然要一尽地主之谊,更何况路途遥远,莫先生是斯文绅士,夫人小姐又是弱女子,鄙人岂能放心让几位独行?”   裴洛在袭人的花香中兀自走神,她很愿意离开一段时间,好好想想和萧从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是那般热情似火,她被那火焰烤的心烦意乱,一靠近就无法认真思考。他的怀抱坚定有力,他的眼神蛊惑人心,他的论调一语中的,好像他从来不会落空。这乱世中代表无限希望的一道光,令她不由自主的深受吸引。   可是她也没忘记简素心,这也是个光彩照人的人物呵,她不过是先来的,才在萧从云心里早早挂上了号,假如时间足够长,也许他就会发现后到的更能吸引他,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像妈妈那样哀婉的在晨光暮色中日渐憔悴?还是忍受决裂的痛毅然决然的离开?可无论哪种结果都和她想要的自由宁静相去甚远,假如是这样,她宁愿保持心灵的独立,也不愿冒这可能煎熬的风险。   那就离开他,让他有时间去明白自己的心思,与其相爱之后再接受简素心的考验,不如现在就让他接受简素心的考验。这样的想法许多人一定会嗤之以鼻,爱情怎么能考验?爱情又怎么禁得起考验?需知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女人只是男人的猎物,一切殷勤的花招除了因为爱,还可以是猎手玩弄猎物的娱乐,猎手可以容忍猎物的小把戏却无法忍受它拥有思想,更别提它会因为这思想而脱离他的控制和权威:“别这样简单的吃掉我,让我们来谈谈心,其实我不仅可以用肉体取悦你,我像你一样也有自己的想法,爱我,并且让我站在你身边。”   猎手会怎么回答?他会扼杀它?还是放弃它,去寻找新的,听话的目标?可是不管猎手怎么做,他是决不会允许猎物来考验他的吧?   尽管萧从云说过他不会吃掉她,他还是一望而知就是个猎手,她无意中看向正和妈妈闲谈的萧从雨,他穿着白衬衫,蓝绿色的制服裤子,头发和指甲都修剪的短短的,脸上还带着干净的笑容,就像个刚毕业的学生,有进取的热情,也有倾听的耐心。裴洛暗中比较他们三兄弟,认为他既不像萧从风,一切都已成型,无论生活、情感和习惯,可容他人改变和影响的余地都很小,也不像萧从云,不容分说的自作主张,以十二万分的热情肆意攫取。他是自制的、从容的,一旦负起了责任就会担当到底,就算绝望也不能打倒他。她忽然被他这种不甘心前途灰暗的执着所打动,决心要和他一样从容且有自制力,她要和妈妈舅舅一道去滇南,去享受那里的阳光和水果,去呼吸不一样的空气,至于萧从云就把他丢给简小姐,倘若他离开,她就不必再纠结,倘若他矢志不渝,她就勇敢的去正视。她这样一想,心中果然渐渐安定了下来,仿佛自己已经尽了责,接下来的事情她也无能为力了。   萧从雨被她盯得也扭过头来:“裴小姐这次去蒙自是没有公务的,不知鄙人是否有幸品尝裴小姐亲手做的甜点?蒙自不但水果比东都多得多,海关也进口各种国外的食材,裴小姐可别错过机会。”   裴洛饶有兴趣的回答:“当真?实验是不成问题的,只怕我做得出来,二公子吃不下去呢。”   裴夫人又问:“去蒙自总要从重庆中转,我瞧报上的新闻,说重庆近日遭遇了两次日军轰炸,很多工厂和机构都因此迁入山洞和隧道办公。”   “对,”萧从雨点头:“日本人最近连续轰炸国内的城市,原是想激起民众对政府的不满,然而此举激起的是民众对侵略者的仇恨,航线没有断绝,民众的士气也很高涨,夫人不必担忧,很可以去体验一下重庆的空气。”   裴洛聚精会神的听,并且提问:“重庆是内地,既非战区,也无重兵,日本人为何还要去轰炸?”   “重庆虽然并非战区,却有许多工厂,是战时重要的物资生产和运输中心,日本人除了恐吓也是想对这些目标进行打击,”萧从雨说。   实际上,在日军轰炸的这些城市中,重庆是货真价实的不设防的城市,既没有雷达,也缺少高射炮,然而重庆的民众却有着顽强的心理防线,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社会各界空前团结,不但生产和生活没有停顿,各种娱乐活动也没有停止,端午节的龙舟竞渡,空袭后的游行,雾季的公演照常进行。日本不免要从对武力的迷信中稍稍清醒,不太愉快的认识到这个国家所拥有的乐观主义精神平常也许看不出有用,甚至达观得过头,着实可怜可鄙,然而生死存亡关头的确需要这种不屈不挠和坚忍振奋的通达情绪。   萧从雨绝非好战分子,然而他更不能忍受东都麻木的、死气沉沉的空气,他在战场上体验人生,希望、鼓舞、愤怒、破坏、牺牲——一切经验,原本须得活半世去尝到的,在战场上,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之内就全都经历。   碧枝走过来请裴夫人去看医生,萧从雨也要起身,裴夫人却止住了他:“不过是例行的检查,二公子在这里陪陪小女,我一会就回来。”   她走了之后,裴洛才感叹:“果然战争是毫无公平和正义可言的。”   “毫无疑问,战争就是以暴制暴,以血还血,”萧从雨回答:“鄙人的观点,裴小姐听了也许会失望,鄙人上战场并非完全因为爱国,而是因为厌恶后方的僵化和官僚。有人冠冕堂皇的说为国家之前途命运而战,我可以老老实实的对你说,一开始我只是为了战场上那血与火的刺激,万众一心的振奋,我把战争当成一场游戏,精巧的计划和安排,预见它的走势,应对它的变化。我不关心死活,只关心局势,我爱护部下是因为他们是使这场游戏持续下去不可缺少的角色,然而他们给予我的回报远大于我对他们的期望,我因此才多了一种义务,要对他们负责,给他们一条出路。每个人都会死,但在死之前,他势必要活着,不会真的因为厌烦了这个世界就绝尘而去,我这些弟兄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死得其所,但是他们很明白活着的意义,不仅使自己活得更好,也要使自己所爱的人活得更好。”   裴洛被这样诚实坦白的言辞所吸引,她也不觉得奇怪,目前这个国家的确使人感到不满和失望,唯物主义更使它陷入禽兽之域,而萧从雨除了不满和失望,还有不甘寂寞,他之所以要去战场上寻求刺激是因为死一般腐化的现实叫他失望。他有一腔热血,在他人眼中更是勇毅有为,只是他做了这么多却依旧感到报国无门,他何尝像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堪和不够高尚?他只是对自己太苛刻,尽管失望也还要奋起反抗。他不必说得漂亮,却做得漂亮,这样的悲观主义者比那些只擅长鼓吹,却从不肯实干的乐观主义者要值得钦佩的多。   “那么现在呢?难道这世间就没有叫你留恋的事?”裴洛不禁含着悲悯关切的问。      ☆、第86章(二公子、洛洛、书与茶)   萧从雨的两道眉棱剑一般的扬起,为那书生式的斯文温雅增添了果敢的气概:“怎么会没有?”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裴洛却惴惴的低了头,忽而后悔这样冒失的提问,她伸手拈起一枚鲜红的樱桃说:“二公子,你还没吃过这樱桃——”   萧从雨盯住了她的眼睛看,差不多有半分钟。裴洛觉得那炯炯的目光难以捉摸,糖渍樱桃在口中有点食不下咽,尝不出味道。忽然他的右臂揽了过来,收紧,贴胸紧紧地抱住了她,左手托起她的头,在她樱桃般的红唇上亲了一下,柔声回答道:“洛洛,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是你的俘虏了!”   这个蜻蜓点水式的吻,虽然克制却滋味复杂,又甜又酸又辣,甜的是蜜糖,酸的是樱桃,辣的是白兰地,比糖渍樱桃还要美味。裴夫人回来的时候见他们如此沉默倒有些奇怪,随口笑言:“喝茶为的是提神,怎么你们两个倒越喝越安静了,洛洛,是不是你又说了什么奇谈怪论叫二公子无以应答了?”   “妈妈~~”裴洛拖长了声音攀住了她的手臂:“怎么又批评我,难道二公子就不会有奇谈怪论?”   “当然,”裴夫人拢了拢披肩坐下:“二公子是最谦逊诚恳的人,我倚老卖老就说几句心里话,我原本是最懒怠招呼客人的,唯独盼着二公子来,就是因为欣赏二公子的脾气与见识。”   “夫人错爱,从雨不才,”萧从雨说:“既蒙夫人赏识,今后何妨直呼从雨之名,岂不亲切?从雨来拜访夫人也是闲话家常,与夫人解闷,夫人再称公子还恐见外。”   裴夫人笑答:“也对,那我就不跟你客套了,”她又对裴洛说,“洛洛也这样叫吧,你们年轻人更该随性自由一些。”   莫思怡是当真喜欢萧从雨的性格,他的血气方刚被成熟内敛的性格所控制,没有青春的不可一世,却是彬彬有礼,待人谦和,然而他又不世故,还保有一颗坦诚的心,他委实有些像大哥莫思逊年轻时的模样,不管世道有多么乱,总能使人安心,给人以可靠的慰藉。她隐约感觉到他对女儿的好感,却没有阻止,他的人品无疑值得信任,又和女儿谈得来,她并不反对。杜若梅她是见过的,也是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子,难怪可以和女儿成为好友,只是造化弄人,才会有如今的局面。她仔细考察萧从雨的思想和举止,不怕他不能忘情,却可以肯定他的意志力和责任心,比起萧从云的咄咄逼人,她更欣赏萧从雨的潜移默化,他不会强求,但也不轻言放弃,更难得的是他尊重女子的人格,这未必不是一种浪漫的气质,当他摘下帽子微微点头打招呼的时候,当他自然而然的为她们拉开椅子的时候,那细枝末节处的体贴是种含蓄的风度。   来福歪着头耸起耳朵,蹲在茶几上,它打了个哈欠,眼睛眯成一条睡倒的L形线条,裴洛去抚摸它耳后的绒毛,它越发伏低身子,舒服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响。萧从云被裴洛的抚摸逗得心里痒痒的,也去抚摸她的头发,裴洛没有眯起眼睛,却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许把我当宠物!萧从云不让她躲避:“乖,就让我抱一会~~”   “妈妈不喜欢梅雨天,”裴洛在他怀中说:“滴滴答答,阴沉沉的不清爽,镜子上总有一层雾,地板也是潮的。”   “最多一个月,”萧从云说:“令堂不是南平人嘛?也有梅雨季节,还不习惯?不过,确实不太方便,消遣的地方都少了。”   “是呀,天气好的时候,她还偶尔出门,一入梅她几乎一个月都不见人的,”裴洛担忧的说:“说是养病,倒把病养家里了。”   “啊,令堂打不打麻将?”萧从云忽然问:“我妈最爱打麻将,这样的天气正好打麻将,有人说话就不闷了——”   裴洛被他放在臂弯里,头靠着他的肩,目光落在斜对面一个侧着脸的女人身上,她年纪不小,领口不高,手上一只火油钻刺得人眼睛痛,倒像是真货,此时正伸出两根手指拈了咖啡杯的杯柄起来,腰背挺直的送到口边,轻抿一口就立刻放下,还微微皱了眉,表示她喝过比这好得多的咖啡,门口每进来一个人,这女人的眼睛就歪过去,似乎在判断是否是自己在等的人。吧台里的酒保脖子伸的老长,盯着她手上的火油钻发呆,黑领结在白衬衫上一沉一浮,生怕人看不出他在咽口水。   “妈妈怕吵,不高兴打麻将的,”裴洛无聊的回答:“她喜欢安静,喜欢阳光,比如蒙自那样的地方。”   “蒙自?”萧从云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想晒太阳好地方多得是,干嘛非得去蒙自?”   “舅舅过几天也要来,会陪我们一道去——”裴洛兀自说下去,表明这已是既成事实。   萧从云却一下子把她放倒在自己的腿上,凝视着她的眼睛:“什么时候?你也去?”   裴洛没防备他这突然的举动,一阵晕眩,轻声惊呼:“你干吗?!”她以为接着会是更激烈的反应,谁知却听见萧从云自得的笑:“洛洛,我真高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坦白你的计划!”她有那么多秘密,却从不对他说,她有那么多想法,却吝于和他分享,他看着她因为缺乏安全感而自我折磨,心中又是可怜她又是恨她,她何苦这样撑着?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好让两个人都解脱?如今她总算懂得他的心,他的热烈不是烟火,终究会化为灰烬,却是太阳,永伴她的人生。他对自己的承诺有信心,是因为他足够爱她,他耗心费力承担这所有的压力,是为了要她幸福。   他的手落在她的面孔上,温柔的掩着她的眼睛,于是她的红唇因为惊讶而半开,如同桌子中央墨绿色玻璃瓶里插着的红玫瑰,他说得极慢,像是每个字都经过了深长咀嚼:“洛洛,你终于接受我了,”他掌心的热度熨着她的眼帘,倏忽又移到她额前,“从你召唤我的那天起,我就被你降服——”   “从云——”裴洛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并非如此,你把我想得太出色,其实——”   “其实你也有缺点,我知道你自私,首先为自己而活,要做自己的主人,如此才永远有   乐趣,这并没错,一个人倘若只为了别人而活,总有一天会力不从心。世人太虚伪,太功利,注意一个人首先就是地位和成就,然而你不会去计较这些,也不屑于和世人一样,你不对自己说谎,你的爱也太干净,然而能够得到它的人何其幸运!”萧从云定定的看着她,眼神清澈,一个人即使再善于表演也不能掩饰全部心思,而他在她面前是从不加掩饰的。   咖啡是苦的,蜜糖是甜的,裴洛统统尝试过,最后才发现,没有一样滋味是完美的,然而人生的滋味就是这样不完美,不完美也未必就不幸福。   咖啡厅里已经没人了,酒保百无聊赖的偷眼瞧他们,这对情侣以一种大胆的姿态依偎在一起,栀子黄沙丁绸衫裙里的女孩子清爽妩媚宛若一泓清泉使得她所倚靠的那身灰绿色制服也轻快了起来,萧从云如同雕塑般的俊美头颅还在向她倾斜,目光中的深情是在说——难道你甘心浪费生命?只要相爱,我们就可以快乐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不知为啥,总让我觉得是那种很温馨居家的男人,大爱啊~   ☆、第87章(民国防空指挥照)   一个月的时间,是裴洛对萧从云的承诺,这段时间也足够度过东都的梅雨季节,萧从云爽快的同意,倒叫裴洛不太相信他如此好说话,其实他是因为好不容易得了裴洛的信任千方百计要加以巩固,以至于变成毫不动摇的爱,这才不惜又一次放她走。   只是走之前,他对她说:“洛洛,除了你,任何女人都不能左右我包括简素心,”他又盯着她看,期待她回答她也不会被别的男人打动包括二哥,裴洛却咬着嘴唇就是不说话,气的他又搂紧了她在齿间抱怨:“你这狠心冷面的小东西,成心要叫我痛苦!”他恨得咬她的脖子,她就哆嗦着嚷嚷痒得受不了。她被他吓了一跳,他看出来她是要拿简素心去考验他吗?他是在警告她萧从雨对她来说也是一个考验吗?   她去请假,徐卓也有话说:“小裴,说好了一个月就回来,你可不许躲懒。”   “科长,我可是有两个月的带薪假期呢,署长都没意见,你怎么就这么小气?”裴洛回答。   “我不是小气,我是同情三公子,”徐卓的语气称得上是默哀:“你要走了,他这两天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他一下楼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谁说的?”裴洛立刻表示不同意见:“我每次见他都是嬉皮笑脸的——”   “那还不是给你一个人看的?”徐卓撇撇嘴:“有哪个司令成天对着人嬉皮笑脸的才叫奇怪。”   去重庆的飞机票一个月之前就订完了,然而萧从雨他们有专机,裴洛这才得以窥见她曾经来过的重庆的全貌。这是一个处于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的三角形沙洲,从高空看由鳞状的淤泥、竹搭的吊脚楼和低矮阴暗的石头房子构成,裴洛觉得这个重庆比起印象里那个仿佛更加阴郁,她系在颈上的素花丝巾在她扭头的时候微微滑落,细白的肌肤上就露出一块可疑的红色印记,萧从雨明白那是什么,胸中不由又涌起一阵酸涩。约翰沾裴洛的光跟他们一起回滇南,他只觉得眼前这一派景象灰败的令人沮丧,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未来的一切都祸福难测。   下了飞机,先是坐车行至市区,继而坐上滑竿,沿着峭壁,上了三百级台阶。台阶尽处,是一条泥泞的街道,大批当地官员正在此等候欢迎。他们的车队顺着一条狭窄弯曲、布满黄包车的公路,穿过城市的西门,来到一幢四层的小公寓前。约翰从这个坐落在重庆市北界的公寓里看出去,窗外是一个黑暗、拥挤、浓雾弥漫的城市,他在招待萧从雨的宴会上喝多了热黄酒,不知道萧从雨临危受命,已被任命为重庆行营总指挥。所谓行营乃是国民政府战时军事派出机构,负责指挥当地的军事行动,而重庆行营就是由于日本人的轰炸而临时组建的,萧从雨作为西南战区的军事领袖无疑在政治上也具有相当的号召力,可总统并非真心认为他是行营总指挥的首选,他只是别无选择。   约翰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浑身酸痛,他睡不惯铺着薄棉垫的硬竹床,也不习惯雾都阴冷的气候,显然蒙自的雨季要比这里爽快明亮的多,他昏昏沉沉的起床,没看见萧从雨和裴洛,只有一个听不懂他说话的本地听差伺候,他们打了半天手势也没弄明白彼此的意思,半个小时之后那名听差终于露出恍然的神情,奔了出去,约翰满怀希望的等待他的早餐,谁知却等来了一瓶威士忌,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抱怨,可在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城市,比起一顿早餐来这瓶苏格兰威士忌算是个奇迹了,他打开那瓶威士忌,对着瓶口就喝了一大口,同时为自己的罪行忏悔——上帝啊,清晨酗酒不是我的本意,这个国家的地域差别太大,语言也有很多种,连日本人都对付不了,我又怎么对付得了?忏悔完毕,他就出门去吃早餐,因为担心迷路,他在最近的一家茶馆里就着茶,吃了一份沾黑胡椒的鸭肝,这是一位穿着蓝旗袍的漂亮姑娘向他推荐的,她总算会一口标准的国文,可以和他无障碍交流。   重庆战时政府各部门的总部办公楼大都在市中心,但萧从雨的办公地点却在市区边缘的江边上。两层灰砖小楼的外面是高高的围墙,台阶之上是一个巨大的前庭,围墙上有了望台,持枪哨兵在上面站岗。   房子本身大概有十个房间,倒很简朴。萧从雨的办公室里除了一个壁炉并没有特别的设施,清冷的白色墙壁、廉价的地毯、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照片,墙上挂着一张军用地图,注满各种颜色的标志。萧从雨这个总指挥说白了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防空,他雷厉风行,一到任就召开会议,将防空业务划分为三个处,第一处为作战,集中了重庆的高射炮,主要任务为打击敌机;第二处为情报,主要任务为对空监视,及时发布防空警报;第三处为防护,主要任务为防空洞建设管理、避难管制和赈灾。   度日如年的官僚们在这非常时期一反常态的效率奇高,行动迅速,萧从雨发布完这些命令又去研究地图,毕竟这些命令只是一个急救的框架,他还需要更仔细的安排火力和监控的地点及人员分布,这些都与重庆复杂起伏的地形关系很大。他带着几名作战参谋和熟悉当地地形的军官围着那张地图争论时已经暮色沉沉,忽然一阵尖利的警报声穿透了重重迷雾凄厉的嘶鸣起来,王参谋立刻说:“总司令,空袭!”   萧从雨丝毫没有恐慌,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他迅速的做了紧急安排,这才向门口走去,陆一鸣跟着他们一行跑步去防空洞,边跑还边汇报:“总司令,裴小姐他们在防空洞,约翰也被阿祥带过去了——”,距离他们到达重庆还不满完整的一天,真正的轰炸就开始了。   此时的重庆就像一个巨大的靶子,萧从雨根本无法放心让裴洛离开自己的保护,他对陆一鸣下达了极其详细的命令,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旦空袭警报拉响,莫家兄妹和裴洛必须和他呆在同一个防空洞。   萧从雨的行营并未自恃身份特殊而使用单独的防空洞,他和裴洛身处的这个防空洞一如重庆任何一个防空洞一样,人满为患,不过这个设施完善的防空洞被分成了两个区,一个区用来容纳萧从雨随行的公务人员和保障人员,一个区用来容纳避难民众,比起平民区的混乱和骚动,他们所处的这个区相对要安静的多。   轰炸从20:47开始,炮弹声混合着机枪沉闷的突突声,隔着头顶厚重的石壁和潮湿的空气仍能听见,婴儿的哭闹,和人群的抱怨此起彼伏,一个小时之后,嘈杂的声音低哑了许多,两个小时之后又有了轻微的骚动,原来是一个老妇人发起疯来,拼命要出去,被负责封锁的防护团阻止之后在岩石上撞烂了自己的头脸,三个小时之后,莫思怡已经不能支撑,莫思逊在勉强腾出来的一小块地方抱着她靠在石壁上休息,裴洛被越来越重的潮气熏得气闷难当,若不是洞中安装了电动通风机,他们又靠近一个通风井恐怕她早就昏迷过去了。可是此时她也并不舒服,那件银红滚边的细柳条旗袍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过于单薄,几乎都快被这湿度过大的空气浸透了,她不由抱着肩,蜷起身体来,连洞口悬起表示可以出洞休息的两个红球都无法去关注,萧从雨在昏暗的光线里拉起她的手,轻轻在她耳边说:“洛洛,出去透透气,清醒一下,你得坚持下去。”   他们休息了两次,警报却仍未解除,日军的零式战机编队庞大的望不到边,疯狂的倾下无数炸弹,重庆在这持久的轰炸之下不再有房屋、道路和光线。   “败类!”约翰愤慨的咒骂:“该死的日本人!侏儒!法西斯!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一个不设防的城市!对待一个平民的城市!”足足七个小时还未解除警报,他快被这无休止的轰炸逼疯了!他很惦记那位穿蓝旗袍的美人,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他却极度担心她的安危。   防空洞里的灯光越发昏暗,几乎看不见人,萧从雨已经适应这样的光线,担忧的看着身旁的裴洛,她正以疲倦的语气回答约翰:“你都评价他们是败类法西斯了,他们又怎么会放过你?约翰,伦敦不是也常被空袭吗,难道你没有经验?”   “啊!英国空军可不是吃素的!如果是大规模的空战,德国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就是一群只会夜间空袭的小人!”约翰激动的说:“再说我很少呆在伦敦,我不喜欢那里的空气——”   “那我当真要羡慕你了,”裴洛将头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我在英国的时候一直在享受伦敦的空气和空袭呢——”她又说,“可是那里的空袭远不像日本人这样穷凶极恶,约翰,我也不能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国家?以残忍的手段毁灭和平城市为乐!”   “那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们,”萧从雨回答了她:“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们的战士不会被他们打倒,我们的民众也不会被他们打倒!”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一张民国时期的防空图看看——   ☆、第88章(空防高射炮)   按国际公约和惯例,战争中,一般只针对军事目标进行轰炸。而重庆大轰炸,已从军事轰炸走向政略、战略轰炸,它不分前线与后方,也不分军队与平民,是不折不扣的无差别轰炸。日本以此作为一种战略手段,希望粉碎中国军民的抗战意志,并逼迫国民政府作出妥协和退让,然而中国人在危急关头表现出的韧性和凝聚力超乎了日本人的意料,当然也超乎了约翰的意料。   作为一个记者,约翰感到自己很幸运,能够无比贴近的忠实记录下一切真实的残酷,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又感到很痛苦,除了记录他无能为力。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持续了十个小时的连续轰炸中一个设施简陋,建造仓促的防空洞因为通风井被炸塌而发生了拥挤踩踏的事故,窒息的人群在轰炸结束后被参与抢救的士兵、特务人员和防护人员一车一车的拖到朝天门河坝,这些人视人命如儿戏,他们把尸体施出洞门,有些还未死的,被他们拖死;有些被拖断手脚;有些尚有一丝气息,但因上有尸体堆积,被活活压死。更有甚者,一些参加抢救的人员非但不全力救人,反而趁火打劫,从尸体上搜取首饰、钱物,剥取衣裤,麦垛一般的尸堆中确有少数因吸到新鲜空气而复活者。但他们醒来后.发现身携财物已被洗劫一空,感到今后无以为生,便绝望地放声大哭。河坝一带,死尸累累,逾三千人,而哭声雷动,其状至惨。   萧从雨大为震怒,当即作出惩办,防空副司令撤职留任,隧道工程处处长撤职,防护团团长撤职,营救不力,趁火打劫者处决,同时成立审查委员会,对此项惨案进行调查。然而这只是重庆大轰炸的开始,令人心惊的防空警报连响了七日,日本人投下的□□导致的大火连烧了三天,浓烟使得原本就阳光珍贵的雾都连天空都看不见,阴惨惨如同人间地狱。白市驿军用机场一方面跑道全部被毁,一方面被雨季的大水淹没,业已封闭,裴洛他们显然是走不成了,然而这样惨烈的绝境并未让他们感到绝望,如同大多数最一般的民众,他们被这样恶劣的挑衅激起了斗志和顽强的抵抗精神,现实已经够坏,难道还能更坏?!   莫思逊给南平拍去电报,让那边的公司援助了大批药品和几辆卡车,这些物资在坎坷失修的公路上走了半个月之久才到达目的地,约翰为此撰文发表在《重庆各报联合版》上,文章的末尾他作出结论,在空袭的恐怖中,甚至在这种恐怖尚未为全世界所知悉的日子里,重庆市及其人民一直表现出沉着和不可征服的气概。这种表现,自豪地证明了,恐怖手段决不能摧折决心为自由战斗的人民的意志,也不能摧毁对自由事业的忠贞不渝,这必将激起未来一代又一代人的勇气。   连续的轰炸使得重庆绝大多数民众的生活都极其艰苦,不仅房子紧缺,司长以下的官员绝对没有汽车,配的都是轿子,约翰一开始都是步行,也曾大着胆子坐过几次滑竿,最后还是确定将黄包车作为日常交通工具,他惯于在浓雾弥漫的日子积极活动,因为这样的天气不利于日本空军的活动。除了专注于新闻事业,他也经常去国际联欢社,那里是各国领事馆工作人员的社交娱乐场所,这一天当他的黄包车在山坡上的国际联欢社门口停下时,他发现身边的黄包车里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今天没穿那件蓝布旗袍,却穿了件如意襟的桃红暗花单旗袍,袖子只到肘弯,露出手腕上翠绿的烧料镯子,看得他耳目一新,激动难耐的趋近了打招呼:“美人——”   萧从雨刚刚到达,认出了约翰的人,却没听出约翰的声音,对面这个女子算得秀美,但何至于让他的声音肉麻得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简直是傻气十足。这女子却略为羞赧的向萧从雨颔首:“总司令,家叔刘万山请我代为问好,并对总司令危难之际勇担重任深表钦佩。”   萧从雨颇感意外的问:“刘万山刘司令?”   “是的,”那女子回答:“我是他的侄女刘美人。”   约翰大张着嘴看着他们两个,失落而气馁的想为什么美人都只对姓萧的男人有兴趣?幸好刘美人也回过头来跟他打招呼:“约翰,真高兴再次见到你。”   国际联欢社虽然说不上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却也都是名流雅士,坚守在重庆的各国外交界人士多半在此地交换消息,消磨时间,萧从雨作为西南战区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和重庆行营总指挥自然也少不了参加一些活动。   刘胡子当真把自己这个远房侄女刘美人送到萧从雨身边,他神通广大,连烽火夹缝里的重庆都塞得进去人。刘美人身边的人,上至父母,下至亲朋皆是没有主见、任人左右的老好人,他们受过半新不旧的教育,拿着半高不低的收入,因为既没有政治主张也没有丰厚的家产他们也算不上社会的中坚力量。刘美人十岁的时候跟着母亲改嫁到刘家,这才吃上了平生第一顿饱饭,母亲是嫁过来做妾,却没吃过什么苦,因为沾了那个后生的弟弟的光,刘美人更是有机会上了大学,比起在前一个家庭里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经常挨那个酒鬼父亲打的生活来,刘美人庆幸不已,母亲也常在她面前唠叨继父是个好男人,又说宁做将军妾,不做穷□□。所谓的将军不过是富足安定生活的代名词,她的母亲并非天生的嫌贫爱富,但亲生父亲却是如假包换的无赖破落户,因为人穷未免志短,在外面吃了亏,回来只好拿老婆孩子撒气。继父的确不是坏人,只不过他听说刘胡子提出要看看他们的女儿,立刻就将三个女儿送上门去。刘胡子一番比较,认为刘美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就送她来重庆,在国际联欢社的外事处充任事务员,负责对外联络,说是外事事务员,其实她为人腼腆懦弱,主要工作也就是打几个电话,发几封函件,临行前刘胡子很是教育了她一番:“美人,这年头女人想做事情都是假的,出路全在男人身上,就算你读十个大学,当十次国民代表都不如攀上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萧从雨跟老子一样,都是出了名的情种,你若能跟了他这辈子还怕什么?”   刘美人望着萧从雨腼腆的笑,上唇微微撮起,是要掩饰那颗小虎牙,那副略带拘束的样子在约翰看来很有几分婉约的东方风情,在萧从雨看来却未免有些不够大方:“抗战守土是我等军人天然的职责,荣誉之所在,刘司令何尝不是身体力行,若说钦佩,鄙人对刘小姐此时坚守重庆也深表钦佩。”   对于刘美人来说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守在一个可靠的男人身边,跟着他过安定稳妥的日子,她自己是没有未来的,她的未来就是丈夫的未来。这说明国内教育对她的影响显然远没有传统的力量大,而新式女性的着装比思想普及的更迅速。西方的好东西中国人向来热衷形式大过内容,文化教育部门的官员却断然否认教育的失败,他们更倾向于批评民众顽固保守。事实上,民众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有自由而不自由,是因为他们想自主而不自主,这个号称民国的国家并非是民众拥有权力的国家,而是民众承担义务的国家。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老照片~~~   ☆、第89章(萧二振臂一挥)   海棠溪的第九重伤医院里不仅有平民,更多的是士兵,医院中的床位不够使用,病人就躺在走廊和天井里,就连台阶沿上都挤满了人,较轻的伤兵的腿上躺着重伤兵的头,有的炸断了腿,或者一只手臂,有的炸破了半边脑袋,有的肚腹洞开,小肠流在外面,有的子弹陷在肉里没取出来,有的大腿上三分之二的皮肉不见了,有的一只手掌只剩一根筋连系,痛得他们整天整夜的喊叫,惨状不能形容,许多人都从下江来,即离重庆最近的日军侵华前线。刚开始裴洛参加的是每三个小时轮换一班的日班,然而前线下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他们只能不分昼夜的工作。   莫家兄妹舍不得她去做这样辛苦的工作,却不忍心阻止她,任谁亲身经历了这样惨烈的战争场面都无法视而不见,莫思怡将脖子里从未离身的水晶十字架取下来戴到女儿身上:“洛洛,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去参与服务,我有你舅舅照顾不必挂念,你也不用挂念妈妈,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多救助几个人就能使我们得到安慰。”   萧从雨开始极力反对:“你不能去,目前形势危急,敌机随时都在实施轰炸的计划,医院的条件不但简陋,而且混乱,这样的地方我也不便派人随时关照你,倘若发生意外怎么办?你可以和约翰去报社,或者和刘美人去国际联欢社工作,一样的也是支持抗日。”   “不,不一样!”她眼睛里闪着悲愤激昂的光:“我学过护理,懂得急救,可以去帮助正在流血牺牲的人,怎么能够只是动动笔写写字?从雨,你不是没看见,伤亡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多一个人去帮忙也许就可以挽救一个生命,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这些无家可归,缺少最基本的救助的人白白死去吗?我怎么能?我实在无法忍受!”   “洛洛,”萧从雨严肃的说:“流血牺牲天天都在发生,你舅舅已经做出了捐助,你不是也替孤儿院的儿童讲课吗?你们已经尽力了。”   “从雨,这还远远不够!”裴洛说:“它们活生生的就在我面前!倘若我不去做我会心中不安,你说太危险,不让我去医院,可是你不是也不顾安危隔天就去巡视下江江防吗?你不是也在尽最大的努力多做一些实事吗?你是知道的,我们都只有尽力才能问心无愧,才能活得痛快!”   “洛洛,你是个女人,”萧从雨深深的眸子刚毅中含着不忍:“我是军人,此身当为国有,我死则国生,我生则国死,可是我不能让你也去冒这样的险!你必须是安全的,你不必去忍受那种残酷!”   裴洛双唇紧抿,看不出任何胆怯和害怕,却倔强的说:“从雨,我不是若梅,我自己会看会想,足够坚强,也受得了打击,我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你不可能瞒得过我,我和你一样,必须去做应该做的事!”因为激动她扬起眉,漆黑眼睛里闪耀着晶莹的光,呈现出一种萧从雨未曾见过的动人风姿。   “你不是,”萧从雨一字一顿的说:“你们不一样,爱她的是从前的我,爱你的是现在的我!我没有瞒着你,我只是要你平安,”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恳求似的看她,她便觉得心脏嘭嘭跳得飞快,面孔火烧一般的热了起来,一条强壮的手臂围到她腰间,她猝然就喊出一声“哎呀!”这异样的声音震动了两人的耳膜,他也不放开。   “萧从雨!你放肆!”裴洛想起了那个她来不及思考和反抗的蜻蜓点水式的吻,当真觉得他这举动不合时宜,于是奋力挣扎着说:“不——”   “不要拒绝我!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你,我知道你为了尽力做自己一直在挣扎。洛洛,你太敏感,才会感受到那么多的痛苦,才会去同情别人的痛苦,我知道你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因为你害怕那会令你受伤。你还在怪我那天鲁莽吗?可人生实在短暂仓促,唯有争取才不至遗憾,我想你爱你,不能克制,要让你知道。你心里有我也罢,没有我也罢,我心里总有你的位置,假如你愿意,就不要对我那么吝啬,我不是为了任何目的和手段,也决不会让你受伤!”萧从雨在她耳边说。   络丝娘在窗外的草堆里刮拉刮拉,有力的鸣叫着,金铃子吉令令地摇着金铃,雾都的夜依旧是没有月亮,却有窗户里的一扇光水一般在黑沉的潮湿里流淌着,柔和的昏黄。裴洛肩上披的那件有网眼的白绒线衫显得她乖巧文静,是乱世里和平温暖的希望,萧从雨不知不觉就想要呵护。实在这世上是没有一样东西能真正保留下来,所有的,都像水一样,要是它在流着,它就流走了,要是它存着,它就干了,要是你喜欢就千万别错过,因为人生往往不允许你回头。   下江江防原本由当地军阀张啸峰和蒋存孝负责,他们一个是东川督军,一个是湘赣督军,恰好将地势险要的下江夹在中间,日本人没来的时候,此地就是双方争夺的焦点,日本人来了,他们倒谦逊礼让了起来,总统命令他们严守下江江防,不可令日军进入重庆,然而他们并非总统的嫡系,哪里会认真听命?他们的确做了一些抵抗,但并没有尽全力,也不愿消耗太多武器,他们要保卫的是可以收税、倒卖鸦片、经营不法生意的地盘,而不是虚无的正义和草芥般的人民,更何况日本人拿的那都是真家伙,硬碰硬岂非是去堵抢眼?张啸峰因为地盘距离日军的主力更近,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了几仗,他的军队在前线吃紧的时候连续三天向总统和蒋存孝求援,蒋存孝诸多借口,要么说公路被毁,要么说军队尚未动员完毕,他拼了一万人下去,还不见增援,一怒之下便擅自撤防,连让几个县市,退到下江南岸才得以喘息。   总统不是不想救,而是根本无兵可派,中央军相当一部分兵力都在华北和西北驻防,对抗日军盘踞根深的巢穴和主力部队。不过就算华北和西北的兵力有余,总统能够调动的人马也有限,究其原因还得从中央军的组建说起,国民政府起初手中并没有军队,都是靠各路军阀的支持,利用国父的威望和抗战的宣传拉拢各路人马共建了一支军队,之后又借助中央陆军学院培养出来的将领对这只军队加以训练和领导,表面上算是总统的嫡系,实际上各路军阀的影响依然存在,按生意场上的解释,国军中的正牌军也是支股份制的军队,调动国军首先要经过股东们的同意,总统不是政府军的老板而是董事长,试想这样一支军队如何能贯彻军令政令?总统这些年呕心沥血就是要尽量兼并消灭这些派系,或用强权,或用计谋,甚至于借助外国侵略者的手将这些力量都收归国民政府所有,然而此事谈何容易?   数不清的派系后面都站着国民政府的股东们,而这些股东,董事长也得罪不起,否则股东们一撤股,政府就垮台了。这就造成目前的局势是不但地方军与中央军之间矛盾一大堆,就中央军内部而言也是乱七八糟一团乱麻,某部队乱来能不能处理要看这部队身后股东的分量,所以很多事情犯错的当事人不仅没有受到处罚,反要奖励,而接受处罚的往往是些身后股东不硬但又没做错事的替罪羊。总统救不了东川张啸峰部,批评湘赣蒋存孝部也于事无补,只能求助于萧从雨的滇南军,他身为总统总算还有着总统的良心,打算去履行总统的义务,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堂堂民国之总统都不能站出来力挽狂澜,维护国家之统一和民族之主权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救?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不甚满意,大家凑合看,下面是萧二同学火线动员: 萧二振臂一挥——弟兄们,抢粽子去啊!   ☆、第90章(民国小兵)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小兵,他们是否还活着,或者,已经化作无名的岳武穆?   萧从雨想不到莫家兄妹如此开明,其实这是莫家一贯的家风——尽量不干涉已成年子女的行为和选择。当初莫思怡热恋的时候,家中长辈并不看好裴总长,以为此人心机太盛,只怕莫思怡看不清他的为人,将来要吃亏,然而莫思怡真的坚持,他们也会给予祝福。莫家的长辈们真正的开明之处在于他们明白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也都希望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快乐,故而他们尽力为子女提供良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却并不以此为要挟,要求子女服从自己的意志。   裴总长希望女儿独立坚强,莫思怡希望女儿自由快乐。只是希望原本美丽,而命运何其残酷,尽管他们的希望并没有完全落空,裴洛的处境却从不乐观。第九医院里收治的伤兵多半都是滇南军,他们被萧从雨从滇南急调到此地驻防,因为航空受阻,公路毁坏,一路上他们几乎都是靠着两条腿跋山涉水来参加战斗的,许多重型装备在车辆牲畜无法通行的地方还需要人力搬运,一旦到达前线他们便立刻投入作战,而当地的条件又极其恶劣,士兵们往往一边作战,一边修筑战壕、掩体等最基本的防御工事。日军的飞机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在漫长开阔的下江防线上占尽优势,萧从雨不仅时常亲临火线督战,更与官兵共进退,尽管如此仍然牺牲很大,他每每在战壕中想起那双晶莹的眼睛,胸膛中就会充满力量,如今这世间最叫他留恋的就是这双眼睛。   裴洛倒是不怕血了,因为她无时无刻不会接触到淋漓的鲜血,开始她一定会仔细洗手,并用酒精消毒,然后后来她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可耻,这是保卫着这个国家的勇士们的鲜血,而酒精又是这样急需的药品,到后来她甚至可以面不改色的和血淋淋的伤兵一起吃饭,有一个小兵特别引起她的注意。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甚至更小,头部被炸了一个大口子,精神却很好,也很爱说话,看护兵替他清洗伤口的时候动作很重,他就喊痛,那看护兵板着脸来骂他:“叫什么?火线上还不知死了多少!你小子就留了一条疤,只要留着命还怕将来找不到媳妇?”他涨红了脸回答:“谁要找媳妇!老子还要上战场!老子要当岳武穆!”“哟!你还知道岳武穆?”有人在旁边奚落他:“就凭你小子,才扛了几天枪就敢猪鼻子插大葱——装相!”   裴洛却走过去接过看护兵手中的药棉和绷带,小心替他包扎:“还痛吗?暂时忍耐一下,伤口就快好了,你这小不点想当岳武穆不仅得好好养病,还得快点长大呀。”边上的伤兵于是都笑了起来,他却拔了一截草根放在嘴里嚼:“什么小不点?老子已经长大了!”   裴洛将多余的绷带剪断,又用手帕擦了擦他的脸,给他看:“这是什么?长大了还擦不干净脸?怎么还吃起草根来了?”   她轻柔的手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使沙砾想起已经五年不曾见过的大姐,‘老子’这两个字在口中徘徊半响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却黯然的低语:“阿姊,我嘴里都是硝烟的味道,舌头苦得很,连酸甜都尝不出了。”   他无畏的目光里深藏的无助打动了裴洛,她想起口袋里还有两颗水果糖,便立刻摸了出来递给他,那糖果是用玻璃纸包装的美国货,他从来没见过,好奇而欣喜的端详了半天,却舍不得吃,而是仔细的用布包好、揣在口袋里。   裴洛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就回答:“等回家的时候带给阿姊吃。”   “你家在什么地方?”   “泸州,五年没回去了。”   “把糖果吃了吧,我另外帮你寄回家去。”   裴洛问清了沙砾家中的地址,几天后回了一趟市中心,买了一大包糖果,让陆一鸣用军邮寄了过去。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救助伤员,忙的忘记了痛楚,虽然睡的是潮湿的竹架床,吃的是硬饭冷菜,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快乐,她由此更能理解萧从雨的感受,一味的享乐和麻木的生活并不能掩盖目前是乱世这个事实,那就睁开眼睛投身其中吧,迎着那漩涡打转,这点决心于国家来说微不足道,于自己却是一种解脱。   约翰来看过她几次,有一次还带着刘美人,裴洛觉得穿着烟波紫的长旗袍的刘美人实在像是一位深闺弱质的古典大小姐,穿过那些伤兵走到她面前时已是一脸煞白,连打招呼的声音都是怯怯的:“洛洛你胆子真大,天天面对这样流血的场面。”   约翰扶着她说:“美人,你不会是晕血吧,脸色真难看。你该庆幸我们不是在战场上,这里可比那里好多了,你没见过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哦,天哪,人生真是一场悲剧!”   刘美人不管约翰的搀扶,弯下腰就干呕了起来,裴洛立刻嗔怪:“约翰,你又吓唬人!知道美人晕血还带她来这里。妈妈还好吗?舅舅还常去国际联欢社吗?”她又亲热的挽着刘美人的胳膊,“美人,你也来看我吗?你该多去看看我妈妈,我在这里很好,就是担心她,妈妈来信还夸你脾气温柔,听话极了!”   国内的武器制造水平从产量到质量一直不敷现实的需要,而国防建设迫于战事也不可能等到武器制造能够自给自足了再进行,只能采用老法子,从国外购买,故而从民国初年到目前,德国、日本、挪威、英国、波兰、俄国、美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瑞典、荷兰、奥地利、葡萄牙、丹麦等十几个国家都向国民政府和军阀们提供过军火,毫不夸张的说中国完全可以成立一个万国兵器展览馆,然而,由于列强的封锁和歧视,这座所谓的展览馆内的藏品品质上其实并不高明。不过到了今天,世界大战全面爆发,中国作为同盟国集团在东方最重要的盟友其地位已经今非昔比,故而进口的军火质量和规模上也不可同日而语。   萧从雨自然是对德国有好感的,因为德国军队训练精良,武器先进,颇足效法。早在德国上学的时候,他就与那边多次会谈,还建立了长期的军事合作计划,包括购买军火和聘请军事顾问。他当初作训的那个山地师连长说元首对于中国怀有深厚的友情并非空话,而且由于纳粹思潮泛滥,谋求军事扩张的德国急于获得钨、锑、锡、铜等战略资源,元首不仅对中国有感情,对中国的有色金属更有感情,因此对萧从雨的联络工作也十分重视。   在做生意方面,比起狡猾的美国人、不实在的意大利人和蛮横的俄国人来说,德国人就地道的多,不但提供的武器货真价实,军事顾问也严谨负责。作为先进的军事国家,德国派来充任滇南军军事顾问团长的都是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高级将领,多年的军事素养以及日耳曼民族特有的固执使他们难免不对滇南军落后的装备状况颇多不满,萧从雨一面听从他们的建议,一面也积极建设自己的兵工厂并培养研究人员,他自然是明白向外购买武器、弹药只能视作过渡期行为,常常要受政治、经济、外交等因素的影响,始终是不可靠的,因此必须在本土发展军火生产,以资平时练兵和战时所需。   此次下江前线作战,也有德国顾问克莱恩随行,他在提供建议、协定防务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也对日军凭仗武器优势而取得的先期优势大为愤怒,萧从雨下了死命令,即固守阵地,坚忍不退,以血肉之躯对抗无情的枪林弹雨无疑是场惨剧,然而他们必须坚持直到炮兵的重型装备赶到。      ☆、第91章(战地救护图片) 作者有话要说:  从军去~~来张战地救护实景图   晚饭后,雾散日出,裴洛沐浴在难得一见的温暖的夕阳中回医院宿舍去取披肩,为夜间的工作做准备,宿舍在依山而建的医院的制高点,她看见山脚下江水的颜色渐渐变深,而舢板和小船上的油灯像火蝇般开始闪砾,琥珀色的光慢慢充斥了天地间,江边上白茫茫一片,是开得茂盛的晚香玉,一轮满月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照亮了江对岸的第一峰,江水泛着微弱的青光,倒映着山峰黑魆魆的影,仿佛水下还有一个莫测的世界,她看的呆住了,一动也不动。就在这时,预报轰炸机袭击的汽笛突然长鸣起来,裴洛一惊,一只手拉紧了披肩的下摆,就向着医疗区急急跑过去。   当她跑到那里时,曹希和正在骂一个不小心打烂了药瓶的护士:“这样的空袭两三天就有一次,你怎么还是这样冒失?你知不知道这药水要多少钱一瓶?!”那护士被他一训,立刻眼泪汪汪,裴洛蹲下身去一面和她一起收拾那打翻了的搪瓷药盘,一面安慰:“别哭了,曹医生也是心急,你别害怕,我们的医院在山崖边,又有这么多树木遮挡,日本人从没发现过的。”   曹希和瞧着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将零散的药品什物都收拾好交给那个护士,又去帮另一个呻吟着恳求的伤员挪动身体,忽然走过去对她说:“密斯裴,你跟我一起去下江江防吧!”   “什么?”裴洛不解的望着他。   “难道你没有听说?前线吃紧,伤亡惨重,医务人员很是缺乏,战士们都在苦撑,”曹希和激动的说:“我已经动员了十三个人,你也来吧!你这样镇定勇敢,到了前线一定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可是,这样过去岂非太鲁莽?”裴洛不由要问:“院长同意吗?还有前线既然吃紧是否有余力来安排和保障我们的工作——”   “密斯裴!”曹希和几乎是顶着警报和轰炸声怒吼:“你这都是什么问题?!简直毫无意义!我要去尽一个中国人应尽的义务!要去履行一个医务人员的天职!谁都不能阻止我!你来不来?!”   裴洛跟着曹希和出发的时候,心情很有些激动,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紧迫,让她无时无刻都不是绷紧了神经,她是第一次去火线,还瞒着妈妈和舅舅,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在曹希和的怒吼中无影无踪,她当即就答应了一同去火线,她还让陈护士把那封交代自己行踪的信两天之后再寄出去。   曹希和不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的行动力,她和那些一见到血就皱眉拿手帕捂住口鼻的太太小姐们不一样,她不是做做样子,一件事情交给她她总会去尽责,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她放到自己的动员名单里。   他们跟着一队康复的士兵乘卡车去下江江防三号阵地,据说那里伤员最多,卡车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颠簸,他们被颠得时而挤做一团,时而各奔东西,有一次要不是沙砾眼疾手快拉住了裴洛,她很可能在扶着车沿护板站起来活动身体的时候被颠出去。   “阿姊,”他扯着她的胳膊,扶她重新坐下:“后面还要走路,阵地上条件也很差,你一个女人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你一个小孩不是也来了吗?”裴洛拍了拍他脑袋上的军帽:“想不到小东西这样封建,以为女人就不能上战场,瞧不起阿姊吗?”   “不是,”沙砾急得连忙反驳:“阿姊,我是担心你受不了那种场面,太惨了——”   “沙砾,”曹希和打断他庄严地说:“只要是为了抗战就没什么受不了的,我们这个医疗队里一共十五个人,其中女子就有七个,她们既然来了,就是抱着和你们共甘苦,同生死的决心,你不必怀疑她们的意志。”   裴洛听着他坚定的言语,胸中又涌出一股激情,她摇侧了身体,伸手按在沙砾的肩头说:“曹医生说的对,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小东西不必担心。”   “我不是小东西!”沙砾不满:“总司令都夸过我,说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花香,不由悄悄瞅了瞅和他一样戴着钢盔,穿着灰布军装,打着绑腿的裴洛,她和他差不多高,看起来着实俏皮神气,说是他弟弟还差不多。   “那么,”裴洛眨了眨眼睛,微笑着问:“他还夸你什么了?”   她话音刚落,头顶上就出现了几架飞机,三架一组的编队,引擎带来的噪音倾轧着一切,也湮没了他们的对答,此时这条山间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两辆军用卡车,是显而易见的靶子,带队的军官立刻让司机停车,大吼着:“全体下车,隐蔽!”   他们从车上跳下来,拼了命的向山野中奔跑,身后传来几声巨响,是卡车被完全炸毁了,猛烈的汽浪将他们掀倒在一个高坎下面,裴洛耳朵里轰隆隆滚过一阵炮弹的嘶鸣,嗡嗡的共振个不停,沙砾拽着她的手,连拖带扶的向一个山坳奔去,还未走出多远,敌机就开始了扫射,山坡上的草木像一层皮似的完全被剥了起来,溅起的土星石子都可以致命,他们总算找到一块岩石,紧贴在它下面的沟缝里,这才逃脱了飞行员的眼睛,然而飞机依旧盘亘不去,非要把他们这两卡车人消灭殆尽似的不肯罢休。好容易一切归于平静,带队的军官灰头土脸的聚拢了人来清点,居然没有伤亡,不过卡车是完全报废了,接下来的路他们只好步行,好在这里离前线已经不远,一天的时间就可以走到。   他们很有经验的研究了地图,便继续上路,气氛未必见得更凝重,路却是越来越不好走,公路没有了,他们就在山丘沟壑中爬高下低,从日中走到日暮,晚上就在一片林子里过夜,也不敢贸然生火做饭,只能啃随身带着的饭团。   半轮昏暗的月亮慢慢升起来,稀疏的星星在一团一团飘荡的雾气抑或硝烟中,闪出萤火似的几点微光,非但不能驱走人心中的不安,反而更显得这梦魇般不能挣脱的黑暗广阔的无边无际,倏忽那点星光也熄灭了,却下起小雨来,梭梭的打着头顶的树叶。裴洛想到小时候回南平老家,似乎总是下雨的时节,幽静的巷子里铺着青石板,一块一块,从小人儿的眼睛里看出去天空是狭窄的一条,像吸饱了水的毛边纸,又像贴在镜子上将干未干的丝帕,墙角缺了口的瓦盆里还栽着一株兰草,已经抽出几绺穗子来,开着惨白的小花。吃好夜饭,外婆再和妈妈讲几句闲话,就抱着自己去睡觉,身下的竹席带着清凉的花露水的气息,那湿热的粘腻因此消减了许多,可是她还不肯早早睡觉,断电的时候外婆会一下一下的摇着扇子,夸她是好宝宝,早些困觉,明朝有红豆松糕和糖莲子吃。因为那些亲切的回忆,她并不讨厌这样的阴雨天,可头顶飞过的敌机提醒她,重庆不是南平,它的雨不幽静,却时刻笼罩在轰炸的阴影之中。   夏末的夜雨,虽然不怎么冷,却容易使人生病,他们没有帐篷,又要打地铺,沙砾要把自己的一条褥子让给裴洛,她不肯,就和那几个女护士挤做一堆,勉强挨过一晚,幸好第二天醒来还不曾着凉打喷嚏。   曹希和比谁醒得都要早,认认真真的在做他那套柔软体操,沙砾好奇的盯着他看,一个军官却笑着说:“曹医生是在锻炼么?我们军队里也是要出操的,不过等到了阵地上可就不方便出操了。”      ☆、第92章(江防前线图片)   阵地上何止是不方便出操,日本人的一排火炮轰过来,爆炸声震耳欲聋,他们只能匍匐、跳跃、翻滚着在战壕中来回奔走,抢救伤员。曹希和自己是骨科医生,他还带来了一位急诊医生,两个人都可以做外科手术,也有技术熟练的护士,军医处早已焦头烂额,对他们的支援大为欢迎,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大面积的伤亡和恶劣的环境,一个人即便一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也无法应付。裴洛忙的一天只吃两顿饭,清早一顿,下一顿就得到晚上七八点,夜间休息的地方也简陋之极,此时不要说她,不会有人在意这些,一旦可以休息,她往往和衣倒头就可以睡着,失眠的毛病倒不治而愈,曹希和说她这样的富贵病就该在这里全治好了再回去,她也不生气,倒会若无其事的反驳回去:“曹医生先别说我,你那做早操的孩子游戏在这里不是也取消了?”   “咄!早操是科学的锻炼方法,才不是什么孩子游戏!”曹希和一本正经的回答。   “可是我看你一个礼拜不做精神反而更好,每天都振奋警醒,训起人来比以往还要中气十足呢——”裴洛歪着脑袋看他。   曹希和果然不好意思的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天生的急性子,你不会还在生气吧?昨天实在是我不对,不该那样训你,”他又赞她,“密斯裴,你力气还真不小,居然能独力将一个伤员抱上担架,陪着我这个驴脾气工作了这么久也还这样和颜悦色,这个阵地上你的名气可比我大,我当真没看错你!”   “密斯脱曹就别给我灌迷魂汤了,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坚持到底,绝不会半途而废,”裴洛话音刚落,对面日军新一轮的进攻就又开始了,他们几乎能听见沉重的炮弹在空气中急速下坠发出的呼啸,协同着刺耳的榴弹炮的咻咻声倾泻而下,两个人扑倒在掩体后面,好一阵子才熬过那漫长的轰炸,然后是又一次冲锋和反冲锋,俩个人满身泥灰的站起来,立刻又奔向各自的岗位。   萧从雨听说裴洛就在三号阵地时已经是十天后的事情了,那一天炮兵团终于赶到,克莱恩陪着他火速安排炮兵布防,挖助锄沟,当他们巡视到三号阵地时,萧从雨认出了沙砾,他在萧从雨面前来了个标准的立正,双脚脚跟自然并拢,脚尖成45度角张开,身上披挂着子弹带、军号、水壶,衣服破破烂烂,还赤着一双黑乎乎的脚。   “沙砾!”   “到!”   “你的鞋呢?”   “报告总司令,草鞋穿坏了,”沙砾不自觉的将脚后跟向泥土中又蹭了蹭。   “布鞋呢?”萧从雨记得出发之前,每个士兵都发了三双鞋,两双草鞋一双布鞋。   “有。”这一声‘有’字微弱而慌张。   “那怎么不穿?”   “总下雨,地上全是泥巴,布鞋会脏,我喜欢赤脚。”   沙砾只是舍不得穿,萧从雨动容,严肃的下命令:“今天就拿出来穿,明天还会发。”克莱恩在他身后摇头,这根本还是个孩子,简直是犯罪!然而这就是无可奈何的现状,这个国家已经到了必须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去对抗最接近灭顶之灾的一场灾难的时刻。   在对面的敌军攻击的间隙,约翰又直起身来在交通壕里跑动,他四处打听裴洛的下落,结结巴巴的形容一个苗条、娇小的女护士,微卷的长发,可是见鬼,目前所有人都戴着钢盔,不要说卷发,就连头发的长短也是看不出来的,可他还是打听到了她就在三号阵地,不过他还没见到裴洛,却先见到了萧从雨,他下意识的想脱帽,又觉得这举动实在危险,于是他改将手按在头盔,怪别扭的打了个招呼:“总司令!很高兴见到你!”   萧从雨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裴夫人委托我来找裴小姐,”约翰挺起了胸脯说。   “你说什么?”萧从雨显然吃了一惊:“裴洛?她也在这里?”   “对,她留了一封信,说她来这里参加战地医疗队的工作,”约翰回答。   “你见到她了?”萧从雨质问。   “我想快了!”约翰抱怨:“啊,这里的交通壕挖的真是不怎么样,简直像个迷宫!哦,顺便问一下,我们是在三号阵地吗?裴小姐应该就在附近。”克莱恩立刻大皱其眉头,战壕全是他指导修建的,这个英国佬懂得什么?!   裴洛正陪着曹希和做外科手术,她现在对于轰炸已经习以为常,就算头顶有一个编队的日军飞机飞过她也能镇定自若的倒茶而绝不溅出一滴水。可日本人并不这样看,他们显然还要继续考验她,于是真的向他们头顶上丢了一枚炸弹,萧从雨和约翰几乎是同时向她扑了过去,可是她已经躺在一个泥潭里,失去了知觉。   萧从雨把她从泥潭里拖出来时,她满脸的泥泞汗渍,五官都看不分明,且四肢瘫软,一动不动,但又看不出明显的擦伤,约翰吓得脸都白了,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就想起杜若梅那一幕来,萧从雨弯腰去听她的呼吸,发现她还活着。   “洛洛!”他发疯似地握住她的肩不停的呼唤:“洛洛!”   “医生!”他又怒吼,跟在他身后的孔团长立刻回答:“曹医生也晕过去了!我已经派人去找别的医生了!”   萧从雨颤抖着手轻轻摇着她瘫软的身体:“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听着!我决不许你有事!我对你已经动心了!你不能置我的生死于不顾!”   约翰也在旁边粗声粗气的说:“洛洛,醒醒!我希望你现在能看一看自己,你绝对是个美人!”接着他就唱起一首英文歌来,“她轻松地飞向天空,秋千上那勇敢的少女??????喂,醒醒!”裴洛仍旧没有反应,她还是昏迷,一种恐惧的疑惑向约翰袭来,“你身上都是泥!”他吼叫起来,“你的脸上、衣服上、裤子上——喂!你不是最爱漂亮的吗?我保证你现在美极了!快醒醒啊!”萧从雨差点就要冲他发火,他却又神经质的自言自语起来,“哦,上帝,难道她没救了?这不可能!”   “闭嘴!”萧从雨忍无可忍的喝止他,而他怀中的裴洛微微动了动,呻吟了一声:“好啦——”她这一声颇有底气,一点不像刚被空袭过的样子,然而她又神情恍惚,似乎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刚才又说了句什么。   萧从雨二话不说,把手放在她腋下,一把就将她搂在了怀中,她却仍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傻傻的问:“怎么了?”   曹希和也清醒过来了,正在一个士兵的帮助下慢吞吞的从泥泞里爬起来,他摇摇摆摆的走过来,替她做了检查,判断她并无大碍,又对仍然神志不清的她下结论:“密斯裴,你已经筋疲力尽了,我建议你好好休息。”   约翰挥舞着胳膊一路跟随萧从雨:“洛洛,你真是好样的!你现在看上去神采奕奕,简直像一颗钻石!我要为你写一篇通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其实是国军在黄泛区作战   ☆、第93章(火线上的外国顾问) 作者有话要说:     克莱恩对约翰的通讯一点也不感兴趣,只管忙着安排炮兵团。德日结盟之后,元首迫于日本的压力,曾要求驻中国的德国军事顾问立刻回国,然而克莱恩和他的同伴们恪尽职守,坚持要留下,完成指导和培训任务。他这样做并非因为对中国有特殊的好感,相反他始终不太理解这个除了板凳什么都吃和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的国家。他要完成自己的职责,这是他的信条。而对于元首来说,他还没公开严禁德国人以私人身份继续为中国提供服务,当然也包括做生意。   裴洛被萧从雨抱到自己的指挥部休息室,也就是一个稍大一点的防空战壕的耳室,她似乎还未清醒过来,却知道咕哝着要自己的被褥,不过萧从雨一转身她就睡着了。现实中的迷雾侵入她的睡梦,使得她的梦也变得黏答答、阴沉沉的没有光,只有轰隆隆的炮击声,时而悠长沉闷,时而短促尖啸,她却没有被惊醒,仍是安静的沉睡。萧从雨回到她身边已是半夜,他带来了她的被褥行李,见她并没有醒就顺手放在床前,陆一鸣看着他轻声问:“总司令,怎么休息?”   萧从雨说:“就在这里,你让曹医生再过来一趟。”   裴洛一张花猫脸还不曾擦过,曹希和匆忙而简单的看了一眼说她没问题就又去忙了。萧从雨让陆一鸣打了一盆水,又找来一块干净毛巾,小心翼翼的为她擦起脸来。   梦中的裴洛在灼热燃烧的炮火中忽而感到一丝清凉的雨水落了下来,滑过脸庞,细细的抚摸,带着脉脉的温情,一点一点沁入心脾,涤荡着她因为充满硝烟味而发苦的口腔,使得她的梦重新变得柔和轻松起来。   她这一觉睡了几乎有二十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滇南军已经扭转了局势,有效遏制和击退了日军的进攻,甚至还突破了一些无人区的战壕,将阵地向对面推进。萧从雨因而有空回来看一眼裴洛,见她还是没睡醒,他颇有些担心,却又希望她多睡些时间,他就可以这样无所顾忌的凝视她。她的面孔被他擦干净了,似乎瘦削了些然而并不憔悴,因为睡得好,面颊上如同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红喷喷的,尖俏的下巴颏抵着薄被,上面还压着一张军用毯,她一只胳膊就伸在毯子外面,袖子褪到小臂上,也是纤瘦苍白的,却是半握着拳头,揪着毯子的一角,这一角被她一个翻身就掀了一半到地上去。   萧从雨微笑,这微笑里包含着安慰、保护、喜欢,然后走上前去捡起毯子,轻轻替她盖回去,他又试着把那只胳膊也放进被子里去,她却把另一只胳膊也抽了出来,在他的注视下伸了个懒腰,口中还叹息般的啊了一声,这才睁开了眼睛。   裴洛一睁眼就看见了萧从雨的微笑,她怔怔的没有反应,觉得自己应该还陷在梦里,并没有醒,难道昨天真的是他在自己耳边喊‘我不许你有事!’   萧从雨丢下那条毯子,缓缓倾下身子来抱歉似的抚上她的肩说:“洛洛,叫你受苦了,感觉还好吗?要不要让曹医生来看看?”   裴洛受了惊吓一般,撑着行军床猛地坐了起来:“我没事!”她又四下打量,“这不是我住的地方,”转眼看见床前自己的被褥,上面还有一条常用的羊毛毯,立刻就伸手拽过来抱在怀中安慰的说,“啊,我的毯子~~”这条羊毛毯打小跟着她从南平到东都,又到英国再回国,感情匪浅,以至于每次出远门,都成为必备的行李之一,萧从雨还要说话,她却扑通一声又倒回床铺上去,萧从雨的手落到她的额上,怜爱的看着她问她怎样,她却虚弱的说:“不过是低血糖,你翻翻我的行李里有一只糖果盒,随便拣一颗糖给我就好。”   萧从雨立刻就去查找,当真找到一只花哨的铁皮糖果盒,打开来,拣出一粒巧克力糖,把锡纸剥了送到她唇边,她张口含了,不久就坐了起来,果然神气十足的说:“现在完全好啦!”   她又看着萧从雨笑吟吟的说:“从雨觉得我可笑吗?我也没办法,这毛病是天生的!不过,曹医生可是一直赞我吃苦耐劳,沉着冷静呢!”   萧从雨定睛看着她面庞上那个甜蜜的酒窝,刚才还紧张的神经此刻也被这简单的笑容缓和了下来。她使他陶醉,似乎她身上有一种吸引力,源源不断,愈久愈烈,使他终于进入那不可抗拒的包围圈,只好‘缴械静候处分’了。   “洛洛,有你在这里,我要是受了伤,才感到光荣和愉快呢!”他慨然回答。   突突突突——一阵机关枪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萧从雨神色一变,立刻站起身来:“洛洛,你就在这里休息,切勿走动!”   裴洛等他走了才掀开被子打算出去看看,外面是熟悉的迫击炮的轰鸣声,她刚走出洞口,一个勤务兵就拦住了她:“裴小姐,总司令说你需要休息,不能出去。”   天上的几颗小星有气无力的放着光,远没有信号弹和迫击炮灿烂而有气势,裴洛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还未到拂晓,日本人改变进攻的习惯了吗?信号弹的红色光芒将天空也喷上一层红色的光雾,似乎在确定她的猜测。不过他们再改变进攻的时间也不可能攻破这道防线了,炮兵团赶到之后不久,装甲部队也赶到了,克莱恩早就蓄势待发,立刻开始演示步炮与装甲结合的阵地战作战方法。战场上到处是弹坑,攻守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由于双方的距离太近,滇南军大炮的射界升到最大仰角都不够,榴弹炮干脆立起来变成了迫击炮,约翰在炮兵阵地上吓得直咋舌头:这要是再耸高一点,炮弹出膛就直上直下了,简直跟自杀差不多!   头顶原本透明的夜幕现在红一块黄一块,一朵一朵青灰的流云在硝烟中奇怪的扭曲变形,被对面的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相当一段时间的滇南军怒吼着爆发了,步兵冲击的时候,连司务长都拎着菜刀跟着一窝蜂往前冲。洞口的勤务兵握着手里的枪一脸的激动向往,裴洛趁机鼓动他:“你不想去抗日杀敌吗?你放心,不用管我,我总不会自己去送死吧。”那小兵却还不肯走,忍耐着认真回答:“总司令说了执行勤务工作,忠于职守,也是报效国家!”   裴洛想不到萧从雨的洗脑工作做的这样到位,只好悻悻然的站在洞口观望:“唉,不知什么时候能打完——”   “总司令说了我们的炮兵团和装甲团一到,敌军就无优势可言,反攻指日可待!”勤务兵回答。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停了,凝滞的空气中血腥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渐渐流到他们这个战壕里来,裴洛忽然担心起沙砾来了,这个小兵不知道现在在何方?有没有受伤?她这几天太忙了,都没再见过他。她又想起曹希和,他当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却在这里休息,他要是知道自己康复了还无所事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第94章(怎样认识一个真正的你?)   萧从雨回来时,勤务兵啪的敬了一个礼,裴洛扔开了怀中的毯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急切的问:“怎么样?怎么样?”   萧从雨摘下帽子来,随手用袖子擦了一把满脸的烟尘,裴洛这才看清他表情肃穆,下巴上全是青青的胡茬,眼睛下面一圈深深的阴影,还有隐隐的血丝,心里一下子就没底了,不由期期艾艾担心的问:“难道?”   他却几步走到她面前,目光灼灼的逼视着她,忽然就用力把她抱了起来,她毫无防备,被他这一抱猛地撞进了他的胸膛,肋骨撞得生疼,却听见他激动难抑的声音:“我们胜利了!大获全胜!日军逃窜至江北,溃退百里,丢枪弃炮!江防无忧矣!”   “太好了!”裴洛顿时忘了痛,兴奋的说:“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那么,我可以出去了吧?我得去找曹医生,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做!”   “我陪你去,”萧从雨放开了她,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脸上已经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态度就好像对待一个要求宠爱的孩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陪着你。   他派人把她的行李送回医疗队,当真每天都来陪她,分发药品,搬运伤员,包扎,打下手,她发现他对于这些其实并不陌生,想来他的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并非浪得虚名,她问他大战过后,难道不会特别忙碌他回答自然有许多事情,所以他只能在十点到五点这段时间陪着她,他说到做到,相当守时,曹希和一见他来就在背地里冲裴洛做鬼脸,裴洛瞪他,他还一本正经的说:“密斯裴,总司令之心路人皆知,你瞪我和陆秘书是没用的。”   裴洛交叉了双手握在一起,踌躇半响方才试探着问:“这恐怕是个误会,我并没有什么暗示啊,你们男人到底是怎样想的?”   “我们男人?”曹希和笑了:“密斯裴倘若是指我,我可以告诉你,见着可爱的就尽量去爱,爱不到的时候就丢开,爱过了不再爱时也就拉倒。”   裴洛像是在分辨他这番话的真假:“那未免太草率,况且什么叫可爱?什么叫爱不到?拉倒是这样容易的吗?”   “对于我来说,恋爱就只是这么一回事,”曹希和却又表情肃然了:“你不是总爱说某人是孩子吗?你也不过是个孩子,别反驳,听我说,至少在恋爱上你是,”曹希和故作深沉的点点头接着说,“我以为真正的恋爱,两者之中至少得有一个孩子,这恋爱才够格称得上是恋爱,才可能浪漫美好,因为恋爱原本就是一种精神生活,超乎物质之上。你见过小孩子在海滩上筑沙堡吧,那明明就是徒劳无功,他们却玩的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嗳,恋爱也不过如此,一场孩子气的游戏——不考虑基础,不考虑外力,也不考虑明天,纯粹只为了喜欢。倘若是两个成年人,他们会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即便他们自己不想考虑,亲人朋友上司同事,甚至于不相干的人也会跳出来批驳他们的不可理喻,我们不必说上流社会的联姻,就是一般人为了一间洋房、一个职位、一百块钱的月俸就可以去结婚,有了这样多的烦扰,真性情的恋爱哪里还有生存的空间?”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又对着空气冷笑了一声,“这年头,只有孩子的爱才足够诚实和投入,才能够叫人彻底放松,快乐的如同身处天堂,这才是恋爱的意义所在。”   “那么密斯脱曹是打算找一个孩子去恋爱了?”裴洛问。   “未尝不可,”曹希和满不在乎的说:“这当然是我的理想,虽然这孩子免不了将来也要长大,至少她可以在我的监护下长大,不过说不准我不会再恋爱了,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咳,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真想不到我会对你说这么多。”   裴洛木兰花瓣一样白皙柔嫩的瓜子脸上,大而黑的眼睛,像熠熠生光的玉髓一般怔怔的瞧着他,曹希和看了心中一动,又说道:“密斯裴,想得再多也没用,你还有孩子的真性情,为什么不肯去好好享受恋爱?你我都看得出来总司令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不拿门当户对这种大帽子来说事,就算他是一个普通人,他也值得一份真诚的爱。”   几天之后,医疗队随着伤员们一道回重庆,萧从雨也和他们一起走。裴洛自然不必再去坐卡车,然而也不坐轿车,而是吉普车,萧从雨的车在颠簸的路面上小心躲避着积水的弹坑,挡风玻璃上尽是撞死的小飞虫,它们前赴后继,源源不断,生命力旺盛的叫裴洛惊诧,一侧的山坡上原本有一大片树林,长期的轰炸之下,树木已经稀稀落落了,草木也显得半黄不黑,就像一个老人的牙齿。裴洛脱下了那身早已脏污不堪的灰军装,穿了件尖领中袖莲白衬衫,系一条天水碧绸裙,清爽而耐看,她其实并不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否耐看,她视那些人如同野草,可野草的触角总会包围到她身边,纠结丛生,不使她沦陷绝不罢休。   她又在发呆吗?萧从雨思索,她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你看她待人接物固然是老练的,其实她又时常不高兴做这样无谓的敷衍,她的感情也忽冷忽热,有时候你看她不讨厌,她只是当时不讨厌,有时候你看她接受了,她只是接受那么一小会,她彬彬有礼的望着你笑,不代表她喜欢你,更不代表她心情好,他们之间总有一种难言的默契,然而她又不愿将这默契明朗化,他自信多少知道一点她的想法,可是他想更加确定。于是在一段平坦的公路上,他放慢了速度,侧过头来,盯着她,突然问了句:“洛洛,你能告诉我怎样认识一个真正的你吗?”   那眼神盯得裴洛差点要跳车而逃,他又抬起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好像怕吓到她似的说:“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每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孩子,都是她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所喜欢的,如今我也想加入到这样的爱当中来,一同保护你的美,你是否愿意?”   裴洛看着他一句句说出来,然而她目光飘忽又像在想些别的什么,他的话她似乎全没听见。不,她听见了,然而毫无疑问她在爱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她不确定不相信不承认,因此超脱于感情之外,不主动不积极不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二说:“洛洛,你能告诉我怎样认识一个真正的你吗?”   ☆、第95章   一个男人不追求你绝对不会是因为太爱你,萧从雨说现在的他爱的是裴洛说的是斩钉截铁,他的目光已经转回方向盘上,内心的注意力却依然在裴洛身上。他偶尔还会想起杜若梅,却已经恍若隔世,刘胡子说他是情种,那意思是他会认真去爱一个人,对于自己选择的那个人会不离不弃,而这个爱指的是现阶段的爱,这点很重要。   一个人总有过去,过去并不可怕,问题是他是否愿意全心全意的为现在负责?萧从雨的宝贵之处在于他忠于现实,不仅勇于采取行动,更加勇于承担行动带来的后果。他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却对她的家庭态度诚恳,他尊重她的决定,但同时自己未必也不忍受着煎熬。他没有因为可能失去她就表现的难受万分和寻死觅活,他的热情很有分寸,是为了不成为她的负担,也说明他的爱不是空虚所迫。他喜欢她到一个浅浅的吻也能回味良久,喜欢到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给她相对自由的空间。   她相信,假如是萧从云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会从开始就盯牢她,别说上前线,就算第九医院都未必会同意她去,他始终要把她抓在手中,才能放心,他要将她放在糖罐里,甜蜜的窒息,他说那是因为她不肯给他机会,不肯相信她而采取的措施,他多少还是打动了她的心,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甜蜜,不过她承认她也很喜欢他执着的勇猛的顽强的气势,一颗柔软的心,似乎也在等待那种强攻,只是她怀疑,他这样的气势是否只限于她一个人?是否真的能够持久?她不相信他,也不够自信,因为自信是需要背负对后果预见的责任的。她早早就预见到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不太相信自己就能躲得过,因此一直对他的爱持保留意见,可是萧从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萧从雨从来就不曾去权衡她的家世背景,却将一个光明磊落的自己呈现在她面前,他在意的是她本身,而不只是自己的痛快,她的失望与害怕他感同身受,他不是同情她而是爱她,他不要她的同情而是要她的爱。在时髦的青年人中,他有一个很特殊的观点,就是从来不支持男女平等,因为男女不可能平等,无论是天生的体力和生理上的便捷,还是智商和心理优势,男子平均起来都要比女子高,由此必然会导致男子在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上也比女子高,他并非因此就瞧不起女子,相反,他相信正因为女子是天生的弱势群体,男子理所应当该给予照顾和尊重,才能稍稍弥补这不平等。自然个别女子自身很强,她们非要去争取男女平等他也不会反对,那是她们个人的事,只是萧从雨根本就不把她们当女子,以为她们因此失去了女子特有的妩媚可爱,然而男子不能因为女强人的存在就无视基本的礼节,忽视女子的弱势地位,女权运动没有争得真正的地位反而让男子借机连为女子开车门的风度都忘掉才叫悲哀。   不过这两兄弟除了相貌上的相似,还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对于锁定的爱人,他们不玩暧昧,萧从云是沸沸扬扬,萧从雨就路人皆知。裴洛不仅是难受,她还有一种负罪感认为自己有必要尽快明确态度,这不是可以满足虚荣心的花边恋情,而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危险游戏。她被逼到这样一个处境,必须诚实的面对自我和他人,而不是不负责任的任凭事态发展,那与玩弄感情的花花公子何异?她也绝不会因此而快乐。   萧从雨一回来,重庆市政府就忙着办庆功宴,这是一次罕见的胜利,不仅民众大受鼓舞,官员们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不是觉得萧从雨有面子,而是觉得自己又有了出路,又可以名正言顺的享受生活了。   裴洛去参加这场宴会一来是要陪妈妈去散心,二来是要向萧从雨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蒙自,她耐心无多,不愿再耽搁下去,假如近期还去不了,索性想建议舅舅带他们直接去南平了。   刘美人早早就在客厅等候,裴洛出来时穿着一件墨绿色香云纱长旗袍,石榴红缎面平底鞋,她嫌重庆的理发店头发做的不好,索性编成辫子,斜斜的挽了一个髻,并不古板,髻上还插着一枚蓝绿色的琉璃笄,她胳膊上搭了件驼色插肩风衣,见刘美人已经来了,顺手就穿上风衣,便将曲线都藏了起来。可刘美人下意识的低头,觉得自己的孔雀蓝镶珠片旗袍和羊绒披肩落伍了一个世纪。裴洛一只手挽起妈妈一只手挽起了她说:“美人,你今天真漂亮!我们走吧,想必庆功宴该开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刚好赶上酒会和提灯会,美人,约翰也会去的,他可是说了一定要请你跳舞呢。”   刘美人柔柔的笑:“洛洛,你又拿我打趣,我哪里会跳什么舞,英文也讲不好。”   裴洛冲她眨眼,狡黠的说:“约翰的国语讲得好就行啦。”   庆功宴虽然结束了,萧从雨还是当仁不让的主角,重庆市长拉住了他,正在奉送高帽若干:“总司令一来如同春风化雨,重庆民众喜得甘霖,扬眉吐气啊!”   稽查处韩处长也凑过来说:“此战不但教训了日本人,也保全了党国的颜面,鄙人不妨在此先行透露一个消息,总统欣慰非常,将为总司令颁发一等云麾勋章一枚,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稽查处负责重庆国进党党务管理,自然是总统的心腹,重庆市长一听此言立刻感慨道:“啊呀!还是韩处长消息灵通,总统爱护将才,不遗余力,这也是民心所向哪!”可骨子里他认为民心的向背,须待打完了仗,才见分晓,说打仗的时候,老百姓帮忙,他是一点也不相信的,不然见风使舵这句成语又指的谁?   萧从雨淡淡回答:“鄙人不过是为国家效力,恪尽职守。”   市长继续恭维:“总司令文武全才,听说不仅仗打得好,舞也跳得不错,哈哈,今天我可是把重庆会跳舞的太太小姐们都请来了,总司令不妨赏光赐教哪~~”   他说着吐出一只烟圈,白色的烟圈渐渐稀薄而扩大,一只手就指点着那个圈里面影影绰绰的环肥燕瘦:“鄙人这把老骨头也跃跃欲试~~”   萧从雨透过那个圈,看见莫思逊和裴洛正在跳舞,莫思逊还是一副绅士派头,背影除了更加沉稳,并没发福,很像个年轻人,裴洛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可萧从雨以为自己看见了她的笑容,他的目光就追随着那笑容在大厅中巡视。刘美人含颦不语的时候,像一幅古画,最能动人,但裴洛微笑中的曼声低语,娓娓而谈,简直叫人醉。   刘美人被一个什么专员揽住了腰肢,缠着不放,那张带着酒气的热烘烘的嘴凑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小姐不是本地人吧?可否告知芳名?”他丑态毕露,刘美人着实被他吓住了,几乎是含着泪慌乱的用目光求救,萧从雨巡视半晌才收到她的信号,皱了皱眉刚要抬脚,约翰却忽然冲过去接管了她,他故意说着苏格兰地区那种难懂的大舌头英文半请半抢的把刘美人拉到自己身边,那位专员无法沟通,无奈败下阵来。这年头,谁的面子都可以不买,唯独洋人的面子不能不买。      ☆、第96章   酒会还没结束,刘美人便找到裴洛,要拉她去看提灯会,她整个晚上都不敢离开裴洛和约翰,假如说庆功宴是道貌岸然,酒会就是公然作乐,到了最后,市长更借口战时供电不足,拉灭了大部分电灯,此时的情形差不多可以说是群魔乱舞,裴洛根本不认为自己和在场的这些人有结识的必要,一直和莫家兄妹在一起闲聊,他们坐在一张远离人群的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上,后面立着一盏黄绸带穗的大灯,自然也是熄灭了的,好在背后还有一扇窗,裴洛不顾旁人的反对,坚决拉开了那密不透风的黄呢子窗帘,由此,蒙蒙的夜气中,透露出一点点自然的光,也是灰扑扑的一片。   裴洛被她拉起来,无奈的叹气:“好吧,本来我还有话想和总司令说,既然你实在不喜欢这里,我还是先陪你,改天再问他吧。”她对于这个改天很没把握,萧从雨的时间不是海绵里的水而是沙子里的水,挤也挤不出来,偶尔在防空洞相见,他虽然伴在她身边,却也有公文要看,若不看公文,就温柔而多情的看着她,被这样的目光一瞧她便再也说不出要走的话,她想或许狭窄黑暗的防空洞并非一个理想的场所,不管说什么因为距离实在近,总有暧昧的意味,不,简直有些缠绵。她明明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正面对萧从雨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莫思怡抬头看她们:“这就回去?你舅舅还想和商会的吴先生聊聊——”   “妈妈,不碍事的,我们看完提灯会就叫黄包车回去,你放心好了,今天晚上这样热闹~~”裴洛说。   “还是让陆秘书来送你们吧,”莫思怡说:“约翰也可以呀。”   “不必啦,平常麻烦陆秘书的地方太多,这样的小事还要找他么?约翰又抓住了一个采访的对象,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忘掉伟大的记者身负的责任的,”裴洛笑着俯下身在莫思怡耳鬓蹭了蹭:“我们走啦,妈妈别耽得太久,回去还得吃药。”   童子军们由老师带队,提着彩灯正沿着大街小巷游行,边行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日歌曲,热闹非凡。这只流动的队伍,在一片漆黑的夜晚中远远望去,犹如一条蜡光闪闪的五彩长龙,分外好看。灯光映在行人的脸上,个个显得红光满面,整个市区一派喜庆的氛围,人人都欣喜不已。这种特殊的提灯庆祝的形式,吸引了沿街众多的市民,孩子们精心制作的彩灯种类繁多、造型各异,有鲤鱼灯、莲花灯、鼓儿灯、绵羊灯、花篮灯等等,无不色彩缤纷,栩栩如生。一路上不时受到观众的赞扬,赢得阵阵的叫好声。   裴洛她们越过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龙慢慢走下一段斜坡,向着刘美人的住处而去,在一个阴暗的拐角处,忽然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喊:“慢一点呀,喂,同志,喂,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她们站住了回头看,一个黑影更加卖力的跑了几步,赶到她们跟前,满身的酒气,气咻咻的扑面而来,刘美人惊恐的认出这正是那位专员。   “你是谁?”裴洛挡在刘美人身前戒备的问。   “呃——”专员打了个嗝,一股酒肉的腐臭味就直冲到她们鼻端,裴洛越发厌恶的拉着刘美人后退,就听见他喘着气说:“哈哈,你是问我吗?——我是谁?回头你自然就知道啦!”他脚步歪斜,半真半假的就想扑到她们身上来。   裴洛带着刘美人转身就走,而那个烂醉的专员连字都咬不清楚:“呵,你还敢跑,站住!——命令你,站住!再不站住,我就——照家伙——”   裴洛极其鄙夷的厉声喝道:“你别认错了人!”她拉着刘美人,脚下没有丝毫的迟疑,快步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专员还在狂嚷:“看你能跑到哪儿去?老子认识你!”他一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了下来,一双冷睨的眸子把他的酒吓醒了一半,萧从雨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他不由牙齿打颤:“总,总司令!”   陆一鸣扯着那个醉鬼就走,萧从雨理也不理他,走到她们身边,极有礼貌而又极洒脱地望着她们微微鞠躬,又笑了笑:“两位小姐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走?鄙人虽算不得主人,也有义务送小姐们回家吧。”   刘美人脉脉无语的望着他,脸颊上比敷了贝妃玲的胭脂水还要红的妩媚,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她不说话,回答的义务就落到裴洛身上,裴洛于是开口道:“不敢劳动总司令,我们还想看看提灯会,就先溜出来了,总司令怎么也这样早退席?市长可要失望了。”   萧从雨只盯着她看:“鄙人的任务就是答谢庆功宴,现已完成,当然可以退席,刘小姐的宿舍就在附近,咱们一起送刘小姐回去如何?”   萧从雨的好刘美人看得出,永远周到而体贴,然而这好落在她身上总是缺少一点温度,然而温度重要吗?她也见过热烈的人,多半很容易就烧成灰烬,要么就像那个淫邪的专员,只为了享用而死缠烂打,她害怕自己也会落到那种境地。她是个温柔良善,却没有主见的女孩子,天生该依附着可靠的男人过活,她也憧憬过美好的爱情,却从没有遇见过合适的机会,她有一切漂亮女子所应该拥有的魅力,还有一颗干净柔软的心,过去的伤害她宽容的接受,顺从命运的安排,从不怨恨父母,她还没学会恶,还存着与人为善的心,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很多,可社会早就张开了不怀好意的大口,恶意的等待着吞噬这些善良的弱者,扭曲他们的心。   刘美人的自我过于空虚,是因为社会提供给她的可能太少,而对她的约束又太多,她唯有通过吸取对方的能量来完善自我。她像很多女人一样,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好男人来弥补灵魂的缺陷,这样的男人可遇而不可求,甚至这世上是否存在都很难说,于是她们兜兜转转,如同浮萍,努力想去抓住一块磐石,结束这不安全的漂泊。   他们向她告别,她也没有进门,而是站在原地痴痴的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这对于她来说已是少有的大胆举动,她一直觉得萧从雨独来独往,甚是孤独,然而伴着裴洛活泼伶俐的背影他的背影似乎也增添了生气勃勃的热情,那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只是原本就有缺陷的她真的能够弥补他的缺陷吗?忽然她举起手握住了自己的脸,泪就从指缝里源源不断的流出来,是辛酸?是不解?是惆怅?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97章(小吃摊图片)   萧从雨和裴洛沿着斜坡慢慢走着,因为轰炸和缺电,这条小路上是没有路灯的,好在两边的人家门口都挂着平安灯,为过路的行人照明指路。童子军的歌声隔着茫茫的夜色还听得见——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裴洛听着这渺茫的歌声,半是嘲讽半是气愤的说:“重庆算是半个前线,日军轰炸之下诸事凋敝,连动物园的狗熊野猪都难逃劫难,政府办起酒会来倒是豪华奢侈,兴高采烈。听说因为轰炸而导致的难民不下十万人,而这些童子军,”她伸手遥遥向歌声传来的方向一指,“连彩灯都买不起!提灯会上的花灯多半都是他们自制的。”   萧从雨于夜色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洛洛,我们和他们,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跳跃的心脏和停跳的心脏,只有一线相连,就是共同的仇恨!目前已经调来了相当数量的防空高射炮,同时还在和英美方面接触,商议采购飞机和培训飞行员事宜,我们要夺回制空权,绝不会任凭敌人为所欲为!”   “可是那些官僚——”裴洛又说。   “任何时候都有玩忽职守的官僚,腐败的行为,”萧从雨平静的说:“这没什么好惊讶,我们不能因此而灰心,唯有竭力改进以自勉。洛洛,你去过都邮街吗?”   裴洛摇头回答:“没去过。”   “那里有一口深蓝色的大瓷缸,内贮重庆的工厂自己炼制的煤油,每遇重大集会,即用酒精点燃,焰火熊熊,象征华族自强不息的伟大精神,那就是我们的精神堡垒!”萧从雨微扬着声音说:“我从不认为居无宁日,行无坦途的日子可怕,因为我远未对现实绝望,洛洛能够以身涉险而不求报酬不也是因为做如此想吗?”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南大街附近的柏木林,这里有一条小吃街,正是生意兴隆,熙熙攘攘的时候。馒头、包子、锅魁、凉面、凉粉、酸辣粉、茶叶蛋、煮玉米……品种繁多,价钱当然也偏高。   “老姑爷!”有个穿长衫,裹着白色包头,穿草鞋的青年男子向一位老者打招呼:“你这小气鬼来吃啥子哟?”   那个戴着一副眼镜腿用细麻绳缠在镜框上的老者就呵呵笑着说:“钱嘛,身外之物。被狗日的日本鬼子炸死了,钱还有个球用?吃炸弹不如吃醪糟蛋——吃!”   裴洛兴致勃勃得左顾右盼,萧从雨陪着她一会儿在卖牙牙饭的摊子上驻足,一会在贴酥皮麻饼的炉灶前打量,她看了数家黄泥竹棚的小吃摊,忽然回头问:“从雨,我听说重庆的小面非常出名,你有没有试过?”   萧从雨没试过,就算试过他也很愿意陪着她再试一次,想必会有不同的风味。他们选了一家人最多的摊头,拣了两只竹凳坐下,老板娘脚不点地的走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抹干净了桌子,裴洛坐在凳子上,身子却半侧着扭向汤锅那边,看着老板在那口蒸汽腾腾的大锅里下面。小面其实就是重庆人最家常的素面,以青菜垫底,新鲜的水面,再加上十几种作料和浇头,关键之处就是这作料浇头,各家也有各家的特色,比如油炼辣椒,有的会加香草果,有的会加核桃壳,又如蒜,有的用蒜泥,有的用蒜水,还有制作姜水的时候绝不能去皮等等,香的是花生末、花生浆和芝麻酱,鲜的是豌豆尖、芽菜和葱花,又加了麻油、酱油和大粒盐,简简单单一碗面有了这些讲究助阵就不简单起来,西装革履的职员和长袍草鞋的挑夫同桌,爱司头小姐和大辫子的使女共座,同享这萧条的夜和跑警报的昼的安慰。   裴洛吃得口舌微麻,鼻尖冒汗,这样嘈杂的地方她只能弯腰勾背,屈就在小小一方竹凳和矮桌上,可是萧从雨看出她吃的是不亦乐乎,自己的一碗面早已草草下肚,就是为了看她这忘乎所以的饕餮模样。裴洛放下筷子心满意足的看他,他却好笑的回看裴洛:“难道酒会上你没吃饱?”   “那种地方怎么吃得下东西?”裴洛不以为然:“那个什么韩处长,脑满肠肥,我一看就饱了!这人简直只有肚子,没有脖子,他要写字,连桌子也不用,低下头就可以把纸放在胸前写了!”   萧从雨一怔,继而大笑,裴洛被他笑得微窘,抗议般的握着小拳头在他面前摇晃:“难道我说的不对?还有那个吓人的市长,两只眼睛里都要开出花来了,你又不是美人,他何必急不可耐?”   萧从雨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这种人洛洛恐怕见过不少,不过,”他又看向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民众总是比他们要多得多。”   裴洛借助那只有力的手敏捷的跨过一只小竹凳,来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萧从雨通过那只纤细的手掌感受到力量和活力,她或许需要帮助,但她本身绝不是软弱无力的,她自己照顾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弥补她的缺陷,因为她完全顺从自己的意志,能够自我完善。   她一只手拿着豹纹的信封手包,另一只手正要从萧从雨那里抽出来,萧从雨不知怎的冒着失礼的危险反而握紧了不肯松开,他的另一只手举到裴洛鬓角,将那里飞散出来的一缕发丝掠到她耳后。裴洛紧张得绷直了身体,使萧从雨想起了沙砾,他瞧着她渐渐瞪圆的澄清的猫眼,十足认真的说:“洛洛,我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我清楚自己是谁,想要什么,为了达到目标必定不遗余力。我知道自己的责任,也会尽自己所能去承担。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真正的你是怎样的?”   “我么?”裴洛仰起了面孔,故作轻松的笑:“再简单不过,想吃就吃,想穿就穿,疲倦了休息,无聊时玩玩。我主张人活在世上,犯不着多心,想东想西。”她却是把曹希和那套游戏红尘的观点搬出来了。   “这样说来,你没有强烈的欲望——没有什么东西你一定要,没有什么事情你一定得做吗?”萧从雨也把她曾经问过的问题搬出来问她。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呀!譬如现在,我得回去,不然妈妈和舅舅要担心了。”她郑重的回答。   萧从雨无可奈何,她装傻装的熟练,他却不忍逼她表态,或许他给她的时间太少,或许她还没准备好去接受一份感情,可是三弟也不会给她很多时间,更不会等她准备好,事实上,绝大多数女性在三弟看来都是一种工具和社会资源,他接触她们只是为了充分利用。 作者有话要说:  做的是什么?连外国人都光顾?   ☆、第98章   裴洛的手插在口袋里,恰好摸到韩处长塞给她的那封信,信皮向内,被她叠成厚厚一小块,好比豆腐干,塞在衣兜的最深处。萧从云了解到重庆的形势,电报也不能表达他的心情和意见,索性托人带了封信给她,内容她还没来得及看,倒也猜得出一二,无非是思念她的人,担心她的安全,让她早些回去等等。她的指尖轮流摸索着那封信钝钝的角,眼前又跳出那个大腹便便的韩处长,眼镜片下面还闪着估量和讨好的光:“裴小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三公子特意关照过,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对于裴洛来说,萧从云的关照曾经是一种负担,她迫不及待想要甩掉,然而来到重庆这半个月她却总会若有似无的想起他,某人的侧面像他,某人的神情像他,某人的背影像他,某人说话的口音像他,她便格外留意,他在她头脑里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他不在,可是他又无处不在,她有些害怕,认为这样算是神经质,越发努力的让自己去忙碌,却还是不能消灭那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影子。   萧从云的印象并不比裴洛浅,可是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却和她不同,他在司令部办公室的桌子上放了一只自动翻转计时的沙漏,沙漏上还有机械数字记录时间,替他倒计时,他瞧着那上面的数字日渐变小,心里是一天比一天欢快。重庆政治关系复杂,军阀派系林立,他不想太引人注目才没有直接给她发电报,然而没想到短短几天的时间,那里就成为人间地狱,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刻与韩安侯联系,又是让他汇报她的近况,又是托可靠的人带了信来,他又要韩安侯事情务必办的机密,不能大张旗鼓,重庆方面虽然忙着抗战,内讧是一天也不会停止的,他的洛洛小公主可再也不能被人利用了去。值得庆幸的是萧从雨的防空建设卓有成效,日军的战机在高射炮火的封锁下再也难以进入重庆市内,只能在郊区丢丢炸弹,而雾季也快要过去,到那时就可以修复机场,恢复航线了,他一定得让她回东都,滇南那种地方她想也别想。萧从云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已经给过她机会,是上天不让她去滇南,越发坚定了他们得在一起的决心。   头顶的榆树伸出了巨臂,交织成一张伞,笼罩在萧从雨和裴洛上方,他们就向着西门外那栋小公寓慢慢走回去。裴洛忙着想心事,萧从雨也不说话,这样长的夜路,裴洛一个人是从不敢走的,然而有萧从雨陪在身边,她就放心大胆,她这种理所当然的依赖态度叫萧从雨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她对自己毫无戒心,担心的是这依赖很像是对待兄长的态度。开始他并没有格外注意她,甚至还一度对她有偏见,可是杜若梅之后,她渐渐在他的生活里占据了空间,虽然每次都只是毫无章法的一鳞半爪,他却不自觉的都收集起来,慢慢就在心里替她搭了个小窝。   他知道这对她不公平,当他在医院醒来喊出裴洛那两个字的时候,之所以所有人都诧异的沉默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想喊的原本是若若,他醒得太快,是为了尽快度过休克的痛楚,他强迫自己改口,是为了断绝无谓的哀悼。他在情爱上的表现向来为人所诟病,对于各式各样的攻击和恶意猜测,他一概不理,他只照他认定的做人标准,勇往直前,对自己的行动负责,绝不掩饰,绝不赖帐,更不偷偷摸摸!颠沛的经历、不尽如人意的命运不许他回头,他只能压住悲愤,力求适应新的世界,新的人生。他不能停止,也不会徘徊,更没有矛盾。   大众往往有种奇怪的心理,他们更容易佩服花花公子的风流多情,手段高超,却鄙夷正人君子的心口如一,率性而为。有些人在恋爱时并没有认真的爱,爱情结束了倒会依依不舍的写悼词,洒几滴哀婉的泪,仿佛他们真的留恋这根本经不起考验的游戏,真的不舍得那被他们毫不留情丢弃的爱人,其实他们不过是不舍得恋爱里那个虚假完美,永远被爱着的自己。萧从雨的爱情不需要悼词和同情,他痛时是当真痛,他爱时也是当真爱,他从不解释,也不在意别人怎么说,那些说他不近情理,不合时宜的人,根本就不了解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可是他在意裴洛,也要她了解他的心意,不能任凭她一味的推脱。   “洛洛,”他突兀的开口,倒把裴洛吓了一跳,她在雾气中踏空了台阶,要不是萧从雨一把拉住她险些栽下去:“你是在躲着我吗?”   裴洛又瞪大了眼睛瞧他:“怎么会?我们不是好好的在走在一起么?”   离得这样近,萧从雨这才发现原来她这件香云纱旗袍上从上到下浮雕般缂满了缠枝莲的图案,一朵一朵仿佛就要从她敞开的驼色风衣中开出来,开到他身边,她越是镇静,越是若无其事,他就越发觉察到她的心虚,萧从雨看了她这稚弱的惊奇越发爱莫能弃:“可是你还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   “嗳,我只是觉得这夜色很美,才忘了回答嘛,”裴洛悄悄嘘了一口气,却仍是被萧从雨听见了:“能够欣赏到这样的夜色还是拜从雨所赐呀。”   “何出此言?”萧从雨问。   “总司令是要听我的夸奖么?正是因为总司令的军队加强了空防,使敌军的飞机无法进入重庆市区,此时此地,我们才可以如此惬意的散步呀。”裴洛回答。   “哦,承裴上尉美言,鄙人身心鼓舞,当再接再厉!”萧从雨居然也一本正经的配合了她来回答,博得裴洛一笑。   “从雨,想不到你也会开玩笑,”裴洛笑着摇头:“你这样忧郁,这样孤傲——”   “你把我形容成一个书生,一个文学青年了,”萧从雨不以为然的说。   “呵,可是你真的像,”裴洛说:“就连妈妈都说你斯文风雅,俨然绅士,很是欣赏呢。”   “难道你就不欣赏吗?”萧从雨问。   裴洛觉得这问题需要慎重对待,努力回答道:“有谁会不欣赏绅士?”   “所谓绅士应该是温文尔雅,与人为善,”萧从雨说:“可是我以为人活着就该有棱有角,不应太过圆滑,追求不必要的和平。”   “那并不矛盾,”裴洛似乎颇有讨论的兴致:“人都有个性,都有棱角,全都磨平了还有什么区别?还有什么乐趣?虽然个性是天生的,风度却是由经历造就的,从容不迫,细腻谦逊的风度还算不上绅士么?”      ☆、第99章   夜枭幽诡的尖叫是夜的嘶鸣,裴洛最不喜欢,听了总要身上发冷,她不由加快了脚步,要摆脱那令人不快的哀鸣。已经是暮秋,这个夜晚虽然还不够冷,有了微风便也有丝丝的寒意了,只是刚才走出来的那一点汗,凉下来也是粘腻的,旗袍的下摆随风舞动,缠着她的双腿,挥之不去的拖沓,她忽然对这样粘腻拖沓的自己起了厌恶,极力的想要摆脱,在这样的冲动之下,她骤然扭头对着身侧的萧从雨说:“从雨,你我相识甚久,也算患难之交,有些话我不想隐瞒,还是直说了吧,从雨那天在阵地上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是我不能接受——”   被拒绝时,对方说出来的理由,往往未必是真正的理由,故而萧从雨没有接着问她为什么,而是单刀直入的表明自己的想法:“我爱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时最为心情愉悦,精神振奋,更重要的是你听得懂我,我也听得懂你。我萧从雨不会强人所难,也绝不愿错过真正的知己。”   心理学家的观点是,男人是天生的猎手,而追逐是猎手的本性,他们不惜千辛万苦的寻觅、跟踪、捕捉,就是为了享受征服的过程,猎物的鲜美,然而萧从雨极少动情,也从不轻易消耗精力,他保留自己的热情等待最值得的目标,倘若等不到则宁愿独善其身,他执着于世之罕见的孤独的爱情行旅,是少有的真正的浪漫骑士。萧从雨越是好,裴洛就越是不能欺骗他,与他周旋,他不仅值得一份真诚的爱,也值得一份真诚的友谊。   “从雨,”裴洛瞅着他曼声说:“我不能给你不切实际的承诺,我只能说对你我始终是诚恳的。”   萧从雨的语气中倒听不出丝毫的气馁:“洛洛,我不会要求你今天就一定爱我,不过我要你知道你是我的希望和安慰,请你不要断绝这希望,而我也愿意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以安慰,洛洛该不会剥夺我这做骑士的光荣和梦想吧?”   萧从雨住一层,莫家兄妹和裴洛住二层,他们进入客厅时,看见莫家兄妹正坐在沙发上谈天,显然是在等裴洛回来。莫思逊见他们进来,不由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还以为你们会比我们回来的早,到底是年轻人,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是没精神再去熬夜的。”   洛洛跑了过去,站在沙发背后,双臂环着莫思逊的肩笑着说:“舅舅又瞎说,从雨刚才还夸舅舅舞步矫健,十足比年轻人还要朝气蓬勃呢!”   裴洛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拆开了看——   “洛洛,吾爱!   我写这封信或许违背了我的承诺,在这一个月之中不会对你施加任何影响,给你任何压力,使你能够公正的认真的全盘的考虑我们的关系。但没想到重庆局势变幻莫测若此,我深感焦虑,无法排遣,不得不写了这封信给你,我恳求你把它看完,以了解这段时间我的心境。   自从别后,黯然销魂,颇感悲戚,你在我身边时,就是我爱之焦点,每每离开,定然使我失魂落魄,诸事不能专心,原本最感兴趣的政务与军事亦索然无味,心心念念惟有你而已。   尚忆初见之时,我第一眼就被你的天真纯洁所吸引,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却已欣欣然心生向往,以至于此后种种癫狂之举,皆是情之所至,不能控制。或有人言,我是为了莫家之财富而与你纠缠,我只深恨,为什么你要姓裴?明明我对你一见倾心并非是为了你的姓氏和门第。   昔日我心目中始终以事业为重,骄矜专横,树敌甚多,然我从无惧怕,以为大丈夫豪情壮志,当博功名以立身立国,不想离开了你的陪伴,功名宛如幻梦,再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和喜怒,我的喜怒不知何时已完全被你所左右,使我恋恋不忘的唯有你的音容笑貌。   以往我为所欲为,不知世间还有何人何事可以令我踌躇恐惧,然自从见到你,此生唯一珍重之事就是对你的倾慕之情,我爱你之心至诚,不顾世人侧目,你何以不能抛却世人眼光,承受我之真心?”   裴洛看到此处已是五脏如沸,面红耳热,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吓得她立刻将信塞到枕头下面,这才去开门,却是莫思怡,她站在门口微微笑着对女儿说:“还没睡?瞧你刚回来几天,不曾好好休息,精神倒着实不错。”   裴洛挽着她就坐到沙发上,头还埋在她怀中:“妈妈,我不觉得累~~”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撒娇的意味,莫思怡抚着她的头发爱怜的说:“怎么会不累?曹医生都和我说了,你们在前线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觉,又吃不好,幸而你没受伤,也是从雨照顾你。”   “可是,妈妈,要我整天待着,什么事情都不做才会生病呢!”她抱住了莫思怡的腰说。   “洛洛,跟妈妈说,你认为萧从雨其人如何?”莫思怡问。   “他?”裴洛感到吃惊,却故作镇定的回答:“妈妈不是说他是绅士吗?”   “那么你也这样认为?”莫思怡又问。   “嗯,”裴洛低低的答:“妈妈,明天问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去蒙自吧。”   “你舅舅打听过,说白市驿机场已经在整修,恐怕还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只是从雨到那时也未必走得开——”莫思怡说。   “那我们就去南平好不好?”裴洛仍是埋头在莫思怡怀中。   “怎么又想到去南平?”莫思怡一怔,继而说:“从雨倒是想留我们多住几天,你舅舅也很欣赏他。”   莫思怡说了几句话便去休息了,裴洛一关上门立刻又拿出信来接着看——   “你切莫以为是我的俘虏,相反,被征服的人是我!你一向勇敢而有决断,为何在这件事上却不自信起来?我爱你尽心竭力,为了保护你,在所不辞,你不在我身边,使我孤身独影,萧条寂寞,竟有举世所弃之感。洛洛,切莫以为自己微不足道,如同一只萤火虫,这只萤火虫停在我的眼皮上,就成了太阳!你太可爱,然而你又太可恨,不是逃避,便是打着看戏的主意,可是我明白你是在乎我的,只是你不肯让我知道。   念念,切记,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为你忧心如焚,思之欲狂!”   信的末尾还有附言——   P.S:据说大丈夫事业不顺,恋爱一定大顺,近日俗务缠身,处处受阻,想必是上帝要你回来陪我安慰我,Darling,你快回来——随信寄近照一张,以示关切,见照如见人,不知此落魄之武人,女士视之,谓如何耳?   裴洛一抖信封,果然掉出一张照片来,是萧从云的半身像,穿着立领的军装,斜跨武装带,却没戴帽子,稍侧着身体,面孔直视着镜头,目光炯炯,表情严肃的看着她,这是一张不那么正式的标准照。裴洛想不到他在照片上会是这样一副样子,不过并不像他附言中所说的落魄之武人,倒是有种不可捉摸的冷静,他无疑是帅气的,而且帅得有灵魂。他紧闭的嘴角旁有着似笑非笑的纹路,目光饱含着热情,结实而颀长的躯干内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女士视之,谓如何耳?何耳?她一直以为他可畏可厌,如今才发现他还可爱有趣。      ☆、第100章(民国时期的飞行员)   裴洛辗转不能成眠,丝绸床单和丝绵被包裹着她从凉薄而滑腻变得温热,左侧着睡不舒服,右侧着睡亦是不妥,索性爬起来,站到窗前,掀开了纱帘的一角,窗户上斑驳而静止的水渍表明雨已经停了,灰暗浩荡的浮云蒙着一个淡淡的发白的月亮,如同一球正在融化的冰激凌,她又想起英国人把月亮形容为奶酪,正是这样混沌的天色中所特有的。   站了半天,回到床上去,却还是睡不着,她不是因为萧从雨而苦恼,却是因为萧从云而激动。萧从雨在她看来始终只是一个安全的、谈得来的朋友,他们不必情投就能意合,萧从云则完全不同,她被他无所不在的进攻和侵略冲昏了头脑,他是热烈的、急切的、不容置疑的,私底下她承认和他在一起常有一种被挟持着飞行的快感,过程惊险而刺激,叫人难忘,进而欲罢不能,就像她在桂林公馆和他一同欣赏过的圆舞曲《邀舞》,深情的大提琴代表男子,柔和的单簧管代表女子——   他出现,邀请,   她婉言谢绝;   他再次坚决请求,   她妥协了;   他开始和她交谈,   她不得已对答;   谈话变得热情,   她渐渐被感染;   他携着她舞蹈,   她身不由己;   眼花缭乱的狂欢,   酣畅淋漓的共舞……   萧从云最近几乎都待在承坪,据说是视察军务,整顿风纪,其实他最关注的问题是空军基地。承坪的空军基地总共有900余架飞机,仓景南负责作训的侦察机大队不过是冰川一角,萧从云对外的说法是东都并不直接大规模的面对日军的攻击,故而他所建设的空军重点在于侦察和勘测,然而这也仅仅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他所辖的东都战区有着漫长的海岸线,承坪的卫戍空军更是多次参加海上对日作战,牺牲的飞行员和飞机累计也有500余架。就陆军而言,抗战初期,日军的一个班就可以对抗国军的一个师,根本不能说明日军有多英勇,而是因为日军的一个班拥有的武器比国军的一个师还要充足和先进,当年萧从云为了了解国内前线的真实情况曾亲自参加过昆仑关保卫战,开战不过十天,国军已接近弹尽粮绝,而日军却依旧火力凶猛,他亲眼看见军官带着战士们拿着大刀甚至木棍在前线血战,为了夺下一个仅有8个人的碉堡,他们就要付出伤亡上百人的代价,日军的飞机一天轰炸数十次,而他们根本就没有飞机,固然他们是胜利了,然而以三十五万人阵亡换取歼灭三点五万人的胜利实在只能称作惨胜。   陆军如此,空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国内的航空工业一贫如洗,作战的飞机是损失一架少一架,而日本的飞机却是越打越多,越打越新,许多飞行员就算顺利完成任务,负伤返航过程中为了保全飞机也会牺牲了生命。每一次飞行,这些英勇的年轻人面对的都是灭顶之灾,他们驾着老掉牙的苏制N-15、N16驱逐机迎战日本的零式战机,每一次战斗中几乎都有近半数的飞行员殉国,而对方只不过是轻伤,幸存的飞行员落地后失声痛哭:“我们的飞机差多了,根本还不了手!”这些人中最年长的30岁,最年轻的仅有16岁,多数都在20岁出头,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他们的骄傲在于中国之空军绝无战俘,誓与战机共存亡。   简素心有了中央通讯社的采访证明和卫戍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可以在承坪畅行无阻,只不过总有几个地方她还是去不了的,偏偏萧从云就时常待在这几个地方,比如空军基地指挥部,他当初就留了个心眼,凡是中央航校毕业和非嫡系的飞行人员都编在训练教导处,只在平时的飞行训练中指导新手和试飞新机型,作战时是不能独自升空的,更不会参与执行勘测任务,因此仓景南所掌握的秘密有限,萧从云固然恼怒,也只是感到心理上的背叛和受挫,其实质上的损失还不至于让他受到威胁。   萧从云和这些年轻人特别说得来,他一来不仅亲自接手政治工作,更与他们同食共寝,甚至也参加飞行训练。这天萧从云和他从美国请来的飞行教官驾驶着刚刚采购来的P-51战斗机从承坪上空起飞,飞行至东海港再返回,萧从云对于这种在欧洲战场上令德国纳粹闻风丧胆的新式机型很感兴趣,高斯上校也不吝赞美:“司令,这匹野马真是棒极了!”野马固然很棒,但出于预算的考虑,承坪空军更多采购的是战斧P-40。萧从云下了大本钱来建设自己的空军,还成立了东都飞机制造公司,当然以目前的条件中国是无法造出合格的战机的,实际上这是一家飞行学校,是萧从云用来培养自己的空军人员的学校。   飞行,弗洛伊德说乃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萧从云对此可以说是痴迷。攀升,超越乏味的地平线,看那无限山河在眼下展开,青葱的山脉,晴空下闪闪发光的河流,直至深蓝色的海面,他始终认为高度决定眼界,故而喜欢攀登,在峰峦间游荡,体验高高在上的刺激,感受凌绝顶时胸中充斥的浩然之气,他喜欢一切的华丽宏伟,也会精心挑选交往的对象,对于传统的那套低调而明哲保身的哲学并不太中意,国人擅长的歌功颂德、告密和玩弄权术他全都精通,只是使用这些手段不代表他就欣赏和认同,他其实更欣赏爽朗明亮的生活,偏爱机智优雅的人物,有人认为裴洛多少有点特立独行,可他要的就是这点与众不同,区别于颠倒黑白的官场和唯利是图的人心。   高斯上校认真打量穿着防风夹克,带着护目镜的萧从云,即便他专注于飞行,沉默不语,他的勇气和胆量还是令他心折,他原以为东都的卫戍司令会是个古板的东方老头,谁知萧从云比他想象的那个老头的儿子还要年轻,他流利的英语和勇往直前的乐观态度打动了他,他决心去说服美国国会租借给中国不少于100架P-51飞机用来对日作战。   当萧从云翱翔于天空时,他无疑是用火焰在空中写出一些永恒的真理,给全世界看——我们贫穷,我们落后,我们千疮百孔,然而我们也在战斗,为了理想和自由而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飞行员,在抗战期间没有一个人投降,他们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骄傲!   ☆、第101章(民国时期的美人)   悬而未决许久的问题得到澄清时,背负着这个问题的人一定会如释重负,裴洛昨夜下定了决心,长期以来的紧张和疑虑的解除使得她的精神极度亢奋,约莫三点多才睡,直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才下楼,她披着白色西施绉的晨褛,蹑着脚尖半跳舞式的下台阶,脚上却是一双湖色缎钉碎珠花的软底绣花鞋,踏着繁花细叶的波斯式地毯飘然来到素日和妈妈舅舅专用的小饭厅,她知道,只要他们不出门,一向是在这里喝茶看报的,因为这里实在比客厅要私密舒适的多,就是屋角桦木架子上摆的那盆飘逸垂地的紫罗兰也比客厅里一人高的仿古大花瓶要亲切温暖的多。   萧从雨破天荒的没有一早就去指挥部,而是在饭厅里陪着莫家兄妹闲谈,裴洛那副笑眯眯怪可爱的蹭进来的样子又使他想起了东都的那个下午茶,那时她也有着这种混合着浪漫和幻想色彩的神情,这种神情那时与他无关,此时依然与他无关,可他还是格外欣赏她的美。他暗自叹息她是否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做梦也要做得高兴?   窗外尽管阴雨绵绵,裴洛却是由内而外的阳光明媚,她本着吓莫家兄妹一跳的态度垫着脚尖悄没声息的溜进来,却发现大家都围坐在壁炉边的一组小沙发上恰好抓了她个正着,莫思逊还没说话,她就失望的撅起了嘴,三两步跑到莫思怡身边坐了下去:“今天是礼拜天吗?从雨怎么也在?”   莫思怡刮她的鼻子:“你可以睡懒觉,从雨就不能多休息一天?饿不饿?从雨听说你喜欢吃鱼,今天可是要请咱们吃一道重庆的名菜——百花团鱼,做菜的名厨一早就过来了。”   “哦?”裴洛长睫毛下的一对黑眼睛扫过来:“这怎么好意思?”她却又垂下眼帘轻笑了,“我们也不能白领从雨的好意,这样吧,重庆的夏橙不是很有名么?我就来做一道香橙甜羹,算是锦上添花。”   “这倒是意外的口福了,”萧从雨的视线也扫了过来,含着笑意问:“洛洛需要帮手吗?”   “简单极了!我可不敢让总司令给我打下手,”裴洛自负的昂首,又提议:“不如把约翰和刘美人也叫来吃午饭吧,人多有趣些。”   刘美人一向好找,除了国际联欢社她极少去别的地方,约翰却要行踪不定的多,莫思怡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找到他,只好作罢。   这一顿午饭就开在壁炉边的餐桌上,这样潮湿阴冷的天气,在干燥温暖的房间里享受热气腾腾的美餐无疑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刘美人羡慕莫家轻松平和的家庭气氛,他们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这样其乐融融,她想起自己的家庭,继父虽然对她好,吃饭的时候妾的孩子还是不能上桌的,永远在小厨房里抱着饭碗独自用餐,唯有过年的团圆饭可以站在母亲身后,充个儿孙满堂的背景。她怔怔的忘了动筷子,莫思怡看见了不由要劝菜:“美人,菜不合口吗?怎么你吃的这样少?”   “不,不,”她慌乱的急着否认:“很好吃,是我自己胃口小。”   “大概你喜欢吃甜的?”裴洛也转过头来问:“我让张妈帮我看着火候,甜羹一会就好。”   莫思逊笑道:“还说不需要帮手,恐怕张妈帮了你大忙吧?”   “也就是泡泡银耳,洗洗莲子,取取橙子肉,”裴洛放下筷子:“我负责决定性步骤,美人,这道甜羹你一定喜欢,我保证!”似乎是在证实她的保证,一股香甜的橙子味飘然钻进了饭厅,她立刻站了起来,“应该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她那身晨褛早换了素白提菱纹格的旗袍,脚上却还是绣花鞋,每走一步湖蓝缎并着碎珠花就会暗暗闪烁。   刘美人小心翼翼的赞美:“洛洛真能干,出过洋的也会做家务吗?”   “她哪里会做什么家务?”莫思怡微笑着摇头:“就当是玩罢了,不过家务事原本也没什么难的,她愿意学自然会留心,要是没心思我也不逼她,况且现在的年轻人都主张独立自由,个个都是见过世面,有主见的,只要为人正直,我们又何必去约束他们?从雨,你们年轻人是不是就这样想的?”莫思怡又随口问。   “假如中国的父母都像夫人这样开明,我相信家庭的悲剧将大大减少,”萧从雨回答:却又对刘美人说:“刘小姐若有闲暇很可以和约翰交流一下,他们西洋人多半也是持这种观点,说来遗憾,我们学他们的声光化电,多少还有点样子,惟独学到民主政法,却完全不成气候,故而夫人之开明尤为可贵。”刘美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如果让她说实话她认为约翰的魅力远远不及萧从雨,固然对她来说爱情不是顶重要,可她总还有幻想的需要。   幸好裴洛及时过来解救,她带着手中端着一只茶盘的张妈走了进来,一脸已经准备好受人喝采的得意,拍了两下手道:“好啦,请诸位鉴赏我的作品~~”原来这甜羹不仅羹汤里有橙肉,更以橙皮为碗,莹糯的甜羹混合着橙肉色香俱全,刘美人用小银匙慢慢舀着喝了几口,她从没吃过加热的橙子,然而这酸甜的滋味确实适口,就连萧从雨都吃了个干净,刘美人和萧从雨在国际联欢社吃过一次饭,知道他对甜食是不感兴趣的,嘴里的酸顿时就变成了心里的酸。   饭后刘美人要走,裴洛便送她出门,她们并肩走过门前的哨兵,又行了数十米,刘美人拉住了裴洛说:“不必再送了,这里就可以叫车,洛洛,我——”她欲言又止,吸气复叹气,看得裴洛奇怪:“美人,你想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   “洛洛,我知道你,你比我好的多,”刘美人幽幽的说:“总司令喜欢你是应当的,我不会跟你争,我愿意做小。”   裴洛不可思议的瞠目:“美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刘美人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认了命般的说:“洛洛,你不是说夫人也喜欢我的吗?你放心,我一定把夫人当亲娘对待。”   裴洛异样的笑了一声,忽然将手掌放到刘美人的肩上,她灼热的掌心沉重的让刘美人几乎不能承受:“美人,我没想到你竟如此看低自己!再说就算你想嫁给萧从雨也该让他的母亲喜欢你,而不是我的妈妈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2章   简素心又一次来到承坪空军基地,决心今天一定得见到萧从云,她发现他对她的态度不似先前热络,裴洛和萧从雨走了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反而更少,且每次都是很公开的场合,以至于她想说的话很多时候都无法对他说。她不知道是因为他不肯给她机会,还是他的确忙于公务,只是他再忙也不会比选举的时候更忙吧?简素心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的挫败和焦躁,回国不过短短数月她就深刻认识到,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一个女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如果不借助丈夫的力量,也很难施展才干,她物色良久,还是认为能给她这种力量的男人只有萧从云,更何况从感情上来说她认为自己算是爱着他了,至少她还没遇见过什么人更值得她欣赏和钦佩。说到底,女人总是希望和一个比自己强的男人站在一起,再强的女人也如此,简素心从没想过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她对此厌恶透顶,但现实是合格的男人实在稀有,她不得不改变初衷,必要的时候也得践踏fair play的精神。幸好她没有绝大多数女人会有的缺点就是容易为感情所动,故而她尽管焦躁还是理性的分析,认为自己胜算的可能极大。她和萧从云,他们的脾气爱好世界观,甚至政治追求都高度一致,不走到一起岂非太可惜,太浪费?!   从萧从云那方面来说,他研究裴洛的心理所花的时间比研究简素心的心理所花的时间要多得多,他基本上会赞同简素心关于他们个性一致的看法,却因此而对她更不可能有强烈的欲望,他太了解这种实用的个性,内心并不希望亲密的爱人也如此唯物主义,简素心跟得太紧,他并不怕,只是觉得麻烦,他不由得又去想洛洛会不会也觉得他麻烦?随即却又否定了这种可能,他不爱简素心,所以会觉得她麻烦,而洛洛是爱自己的,当然不会觉得自己麻烦!如此一来他又开始心情昂扬。死皮赖脸这桩事如果干得好就叫执着,萧从云显然深谙此道。   信号枪发射出的绿色信号弹在15公里外就清晰可见,高斯上校遥遥瞥见高兴的说:“好极了!安全返航~~”   简素心就站在地面指挥人员身边,一身时髦的连身裤,花绸头巾在飞机滑行激起的气流中舞动,高斯上校还没下飞机就吹了声口哨:“司令,看来您魅力四射,被您倾倒的可不止我一个!”   “高斯大叔——”萧从云拉着控制杆说:“等会下了飞机可别这样说,拜托!这位小姐可听得懂英语!”   飞机一停稳,高斯就率先跳了下去,径直走向简素心:“请允许我向您自我介绍——”   高斯上校的自我介绍又臭又长,简素心假装认真听,心中却不免要想‘这些自负的美国佬,竟然跳过介绍人,自说自话,他有多大?看上去至少四十五了吧,不过就他的介绍而言,倒是有那么点骄傲的资本,萧从云倒底不羁,就连请来的专家也没个正形。’   萧从云也过来了,他脱下手套,笑吟吟地说:“两位既然已经认识了,我就不多做介绍了,素心,怎么你来也不通知我一声?今天事情多,恐怕陪不了你啊~~”   “谁要你陪了?”简素心娇嗔:“我知道你忧国忧民,不敢稍忘身负之重任,不过我来不单代表自己,也是代表令堂。昨天我去拜访她,她说一个月不曾见你,极是想念,我就担保今天一定让你回去陪她吃晚饭。”   萧从云一顿,还有点小小的不耐烦,这个简素心着实自以为是,还纠缠上了母亲,父亲如何也不管?她既然这样说了自己却不好不回去,索性就去和母亲说说清楚,她喜欢女孩子没关系,只是简家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想到此处他打了个哈哈:“简小姐这是替我妈来打抱不平了?果然是女中豪杰,鄙人敢不从命~~”   简素心难得搭萧从云的车忍不住感叹:“从云,咱们有多久没在一起聊天打球了——”   “让我想想,选举,筹备遗族学校,整饬军务,”他一边开车一边煞有介事的自言自语:“这段时间还真是没停下来过——”   “选举、军务自然没有我置喙之余地,不过遗族学校总是我倡议的,你难道就不想听听我还有什么意见,与我商议一二吗?”简素心半真半假的质问。   萧从云扭头瞥了她一眼:“老同学,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是最有见识和知识的新女性,怎么也这样小心眼?若说遗族学校,天地良心,本来我还有些顾虑,现在也不必瞒你,我是想请你来做遗族学校校务处对外联络宣传主任,聘书都准备好了,就怕你不肯答应——”他说着当真从驾驶座的侧袋里掏出一本硬壳的聘书来,简素心接过那深蓝色织锦面的聘书,打开了看果然头衔印章俱全,就是日期空着,她不由一笑,从身边那只挎包里拿出笔来端端正正填上了今天的日期。   萧从云松了一口气,他这本聘书炮制好之后天天带在身边就是为了应付简素心,他又说:“今天上任?这个主意原本就是你提出的,想你心中必然早有丘壑,办学校我是外行,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哈哈~~怎样?该原谅我了吧,大小姐?”   简素心没在萧家用饭,因为督军并没对她发出邀请,不过她一路上与萧从云谈得高兴,却也并不在意,虽然督军对她戒心不小,何美凤和萧从云至少是不排斥她的,她有的是希望。   “妈,我可是你的亲儿子——你想我难道不能直说?我再忙也一定回来看你!干嘛去和简小姐说?难道妈妈对她比对我还亲?”萧从云饭后点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故意问,督军的老习惯是去书房听广播或者听戏,极少会留下来陪他们母子聊天。   “你这孩子!难不成还要吃简小姐的醋?”何美凤坐到他对面:“你父亲说如今你们这样的年纪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不该拿这些小事去烦难,倒是简小姐时常来坐坐,明白我的心思,才替我找了你回来——”   “妈妈,简素心她毕竟是总统的女儿——”萧从云正色道。   “吓!知道,我还没有老糊涂,也不过是解闷,简小姐倒确实是个有见识的女子,人又漂亮,脾气又好,她这样殷勤的来示好,我总不能冷言冷语,”何美凤颇有些惋惜的说:“要不是总统,你何妨与她交往交往?”   “妈妈,这个心思你就不要动了!”萧从云神色异常冷静的说:“总统与我们家向来是面和心不合,简素心是太能干了,一回国就四处钻营,八面玲珑,这样的女人进了门,恐怕您是辖制不住的,父亲又身体不好,万一闹出什么事情来,如何收场?我的夫人宁可要她什么都不会,也不要她什么都精通。妈妈要想解闷可以多去找找裴夫人,据说她一向也闲着。”   何美凤一愣,叹道:“你这孩子从小心眼就比两个哥哥多,我倒不担心你吃亏,他们若是也能像你这样通达又怎么会到现在还如此消沉?”   “所以说我是做大事的人嘛~~”萧从云走过去挽着她的胳膊骄傲的笑:“妈妈,我私下里不是没开导过他们,他们就是死心眼,一根筋,您啊该多去关心关心,照料照料他们,我这么聪明的人您就别瞎操心了嘛!”   “你倒说说看,我什么时候多管你了?”何美凤嗔怪:“女朋友换得跟走马灯似的,还不是我在你父亲面前替你敷衍?从云,你年纪也不小了,到底中意谁,叫妈妈知道也好放心。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个裴小姐?”   裴小姐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萧从云一听见就流露出少有的温柔而真实的神情,他于是毫不犹豫的承认:“是!”      ☆、第103章   重庆的雨似乎下起来就没个完,刘美人看着窗外的雨丝连绵,心情也如同这天气灰蒙蒙阴惨惨,裴洛一见她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禁不住说:“美人,别再皱眉啦,小心长皱纹!”她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刘美人眉间一抻,抹平了那两道纹路,“这样多好!”她满意的点头,“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只是裴洛的手一离开,那两道皱纹就又爬上了刘美人的眉心,她于是幽幽的问:“我还能怎么办?”   “那我问你,你爱他吗?”裴洛裴洛索性叠起胳膊,趴在她面前的金丝楠木小桌上,侧着头凝视着她问。   刘美人瞬间涨红了脸,吞吞吐吐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裴洛压根无法相信她也在新式学校念过书,正要不耐烦的接着说却听见她到底哼了三个字出来:“不知道~~”   裴洛哭笑不得:“你还不知道爱不爱就愿意给他做妾吗?”   刘美人望着裴洛那对乌溜溜充满不解的眼睛惘然道:“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爱不爱?家里总归是希望我早早嫁掉的。”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嫁掉?”裴洛越发感到不可思议:“你的父母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他们要我嫁得可靠——”   “可是你年轻、漂亮、有知识,为什么不能自己去选择?”   “洛洛,年轻漂亮最容易消磨,我妈妈年轻时比我漂亮得多,我表姐更是乡中有名的美人,可是她们一个初嫁就嫁错了人,不知道吃了多少拳脚,流了多少眼泪,另一个因为自由恋爱先是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后来又被抛弃,表姐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我后来在成都见过她一次,憔悴得像个老妈子,我劝她回去她只是流泪,说回去也是没脸见人,她也是大学毕业的,谁知社会上提供给女子的工作机会其实是极少的,更不要说靠这样的工作来养家糊口,我一想到她那种状况就恐慌!她一个人带着不到一岁的孩子住亭子间,不要说吃饭,冬天连柴火都用不起。她说她觉得生实在太痛苦,常常会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以后的日子打发,有时抱着孩子从青白江边经过,看到那样浩荡的江水,恨不得就这样跳下去,让一切都结束。洛洛,我不像你不用靠着别人也能活得很好,我的家庭是没什么财产的,我的年纪也禁不起等,与其浪费了年华不切实际的恋爱,不如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刘美人原本拥有的就不多,不管是好是坏,她都害怕失去,因此只敢选择最安全的那条路走,这条路其实和彭美娜想的差不多,都叫待价而沽,只不过一个是主观意愿,而另一个却是迫不得已。   刘美人的话让裴洛始料未及,她向来就蔑视对人生如此懦弱的退让,然而刘美人说的又是事实:“可是美人,你还这样年轻,就把生活想得这样坏,这样毫无希望,仅仅是看着别人的悲剧就叫你失去勇气了吗?如果你认为靠自己无法生活下去,我不能赞同,我们都有手有脚有脑子,为什么不能争得生活的资本和权力?固然不可能人人都顺利,可是只要我们认真选择,努力向上,总不至于失败的那样彻底!”   “可是我没有选择,”刘美人低了头,向咖啡杯中寻了自己那晦暗的影说:“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去哪里?”   “假如你愿意,我能够在东都或者南平给你找一份工作,你可以去做老师,或者去报馆,甚至约翰还提议你可以去英国读书,学费都不成问题,你放心不是他是由我来负担——”裴洛说。   “接下来呢?”刘美人问:“我年纪已经不小了,还是要结婚,还是要征得父母的同意——”   裴洛皱眉,看来自己是无法说服这个胆子只有芥菜子那么大,理想只有厨房到卧室那么远的小女人了,就算她还有别的选择,她也只看得见跟随选择而来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却看不见跟随选择而来的一个接一个的希望,只好郑重的劝告:“不管怎样,别把自己放的那么低,低到没有原则!假如一个人连尊重你都做不到,又怎么会去珍惜你和爱你?”   “那么,洛洛,你同意我做妾吗?”刘美人兜来兜去竟还是记着这个问题。   裴洛长叹了一声:“我说了这么多,你竟然一点都没听进去,我不同意你做妾,也不同意任何女人做妾——”刘美人脸色一变,裴洛又接着说:“我相信真正的爱是独一无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三心二意的资格。我不爱萧从雨,就不会和他在一起,也不关心他是否纳妾。美人,假如我们还算得上朋友,请你相信我绝不会从朋友的痛苦里收获快乐,尤其当这个朋友是和我一样的女人的时候!”裴洛固然也只是个小女人,倒还有点气魄,既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也不愿见到刘美人失掉尊严。   “可是总司令这样出色,洛洛就不动心吗?”刘美人以一种怀疑的态度感动的问。   “他出色他的,与我何干?况且这世上出色的男人太多,难道我都动心?”裴洛反问:“我的爱绝不是单方面的,那不是交易,也不求利益,既用不着妥协,更不必屈就,”她柔软的身体已经直了起来,并且向后靠,直到整个身体都靠到沙发背上,双臂却向后伸展,努力在沙发的背面合拢,仿佛是在做灵活四肢的体操,她对于这样毫无成果的谈话感到无奈,“美人,你不了解他,也不知道是否爱他,最多是因为他的出色而被吸引,就算你做到了,难道不会遗憾?”   狭隘的生存空间往往也会造就狭隘的人心,刘美人的苦衷像个黑洞,埋着童年的隐痛和出身的自卑,裴洛瞥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是无法解救她的。她不肯自救,那就谁也救不了她。   窗外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变化,雨虽然还在下,天色却渐渐亮了起来,国际联欢社的茶水间正对着江对面重庆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两座六层楼的大公司对立在街道的两旁如同山峰,形成了一个峡谷,原来黑云都屯在那里,滚滚地在屋顶上奔流,两岸的山峰终于也吃不住这压力似的摇摇欲坠起来。   汽车、黄包车、电车,不断地滚来,又不断地滚去。黄色、黑色、白色,形形色色的人群拥挤着,喧闹着,是最写实主义的一幅画。裴洛无比热爱这混乱的、有力搏动的人世,以为再黑暗的角落也未必不隐藏着新生命的种子,她的天性是淡漠的,却又津津有味于体验最世俗的生活,在她看来所有的悲喜剧都是老套的折子戏,一百年一千年被不同的人循环演绎也不厌倦,只是她难免也会动情,有所感悟,既然已经入戏,她宁愿痛痛快快的演一个真正的自己,绝不为了任何报酬而屈就人生。      ☆、第104章(假如萧从云这番相貌)   请佛容易送佛难,滇南军稳定了重庆的局势轻易不会撤走,萧从雨更要借此良机控制这个西南重地,作为他与滇缅日军对抗的大后方。只是他又不愿意让裴洛他们离开,固然莫家兄妹是欣赏他的,也愿意接受他的招待,裴洛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他有一种抓得住她的人,却抓不住她的心的空虚,这就是萧从云曾经有过的空虚,简素心再怎样努力也没办法弥补。   遗族学校第一次校长办公会议刚结束,简素心自然要搭萧从云的车回家,她看着后视镜里萧从云犹存的笑容,那是他一见到校长座位前面摆的那瓶玫瑰花就不由自主爬上嘴角的,她忍不住开口问:“从云,我却不知道你喜欢玫瑰?”   “很少有什么花美丽和芬芳并重,玫瑰算得个中翘楚了——”萧从云喜孜孜的回答。   “不是吧,百合、牡丹、栀子不都是华丽大方而香味出众的吗?”简素心不同意他这偏激的说法。   “玫瑰和它们都不一样,难道你不觉得它更妩媚、更优雅、更甜蜜?”萧从云简直在用膜拜的口吻虔诚的描述:“而且它耐得贫瘠、寒冷、干旱,如此骄傲——”   “哈——”简素心想起那淡红色的玫瑰水,马上明白他这种口吻形容的并非一朵花,而是一个人,不由嘲讽的说:“如此说来,那简直成了理想之花了!可是它总有一个缺点,就是长满了尖刻的刺,这你也欣赏吗?”   “那我就连那刺一同欣赏!”萧从云毫不犹豫的说:“这才有趣味,有风骨嘛~~对了,素心,你知不知道我国古代称玫瑰为‘刺客’?是不是很别出心裁?”   “我只知道你一向喜欢挑战,原来你还喜欢自虐——”简素心挖苦他。   “简主任,我们办学校可不就是自虐?”萧从云却又一本正经了:“这世上最会折磨人的就是小孩子!你别不相信,这是我妈说的——”   “看来你可以请令堂来做校长了——”简素心说。   “此事值得商榷,”萧从云笑着说:“不过,我可以打包票,她对做校长绝无兴趣,只对做家长有兴趣!”   他欢快的神气使简素心想起了何美凤,她的心情因此也重新振奋了起来,于是带着希望试探的说:“也许长辈们年纪大了都一样,我的父母也常在耳边唠叨婚姻啦孩子啦——”   浓雾笼罩着江边的山脉,江水把重庆这座山城隔成楔形半岛,雾霭浓淡不匀,总是滞留不去,不过隐约还看得到江水左面的一大片沙洲,萧从雨指着那片沙洲说:“那里就是珊瑚坝了——”珊瑚坝其实从来没有珊瑚,这来历不明的名字却叫了上千年,这片沙洲在和平时期是跑马场,裴洛觉得大片的雾气就那里升起,升到他们头顶,再变成雨雾,不知不觉就沾湿了衣服,她于是全身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的分量,偶尔看见山崖上一片火红的杜鹃打破了沉寂的混沌,她就驻足观赏了起来:“如果从这里可以看见这片杜鹃,在家里应该也可以看见,大约是因为雾气大,我在家却从来不曾见到过呢——”   “这却是重庆的运气了,”萧从雨说:“倘若不是因为雾季有八个月,伤亡只怕更为惨重——”   裴洛翩然转过身,脸上的酒窝又隐约浮现:“从雨,重庆真正的运气不是雾,是你!自谦至此可就是自负啦,我不赞成~~”   “好,那我就直言不讳,”萧从雨笑答,不出意料的看见她紧张的神情,她马上就加快了脚步,且又面向着那片杜鹃而去了:“洛洛以为我要说什么?我和三弟不一样,你不愿意提的事情我一直记着,绝不会强迫你,你不必担心。”   “从雨,”裴洛却捏住了披肩两角的流苏问:“你知道刘美人——”   “刘美人?”萧从雨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不容置疑:“她不过漂亮而已,还抓不住我的心。”   “可是她对你——”裴洛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委实没有这种经验,在一段混乱的还称不上三角恋的感情中同时面对两个也许超出她想象的复杂和忧郁的人物。   “她没对我说,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爱,只是这些我都不管,”萧从雨肯定的说:“我能确信的是我绝不会与她有纠葛。”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洛觉得他会错了意,连忙澄清:“我是觉得她很善良软弱,身世堪怜。”   “所以更不该给她不可能的希望,”萧从雨耐心的解释:“我们总有别的办法去帮助她——”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蒙自?”裴洛神色不定的问。   “最近恐怕去不了,”萧从雨答得很干脆:“我要留在此地稳定局势,况且江防前线也需要长期驻防,怎么?洛洛,令堂身体不适吗?”   “妈妈还好,可是我想在重庆耽搁的太久毕竟还是不方便,况且舅舅也要忙——”裴洛只说了一半,忽然天边滚过一阵雷声,盖过了她还想说的下半段话。   他们抬头看,果然密层层的乌云中间,电光正一亮一亮的闪动,大雨来临前空气中所特有的青草味和土腥味也随之浓重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将那渺茫的雾气刹那间一扫而空,天地顿时变作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山水人物都清晰可见,狂风来了,正是典型的雷阵雨时那种暴烈而无保留的风,吹弯了树枝,撕扯着树叶,裴洛听到附近房顶上的明瓦似乎都在嚯啷嚯啷的响,她几乎嗅得出这狂风中饱含的水分有多么充分,马上就能瓢泼下来。   他们迅速的对视了一眼,萧从雨说了声:“走!”拉起她的手就向着山坡上一个凉亭跑去,他们跑的快,可雨来得更快,瞬间就哗啦一声倾盆而下,裴洛后悔为了舒适只穿了双雪青夹金线的缎子便鞋出门,这鞋极是吸水,又容易陷于泥泞,她跑不了几步就被脚底越来越沉重的黄泥粘下了一只鞋子,只好拉住了萧从雨,单脚跳着弯腰去捡,只是她一捡起来就觉得脚下一空,原来萧从雨在密不透风的雨幕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向着那凉亭赶去,她一只手拎着鞋,一只手却死搂着他的肩,生怕滑下去,被这没头没脑的雨砸的眼睛都睁不开,更无法说话,直到他们冲进了凉亭才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两个人都狼狈不堪,衣服是湿透了,裴洛就被萧从雨放在凉亭的一条围栏上。这亭子逃过了轰炸却逃不过岁月的摧残,顶上有大小共计三个洞,八角铜铃丢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仍尽职的狂风暴雨中叮咛,裴洛坐的那条围栏算得最完整而干燥的角落,然而也够局促,他们一个忙着拧军帽里的水,一个忙着拧披肩里的水,拧完了才发现他们实在靠的近,近得彼此细微的表情都看的分明,近得呼吸声都可以相闻。   裴洛丢下披肩,又放下了湿漉漉的长发,这才有空瞅了一眼萧从雨,可仅仅是一瞥,她就又低下了头,抑制不住的笑,萧从雨被她笑得微窘,顺手将军帽向她头上一罩,双手箍住了她笑得发抖的身体立起眉毛眼睛来说:“洛洛笑我!”他又哼了一声,“你瞧我像个落汤鸡吗?我瞧你还像个女鬼哪!”   骤雨打破了沉闷,给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放浪形骸的机会,狂奔,大笑,怒吼,没人会在意你的表情,因为他们害怕这样放肆的雨,早已躲开了去。萧从雨的眼睛光芒四射,心里忽然就热烘烘起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痛快淋漓的感觉,忍不住猛地一下紧紧的抓住了她,抱着她,旧日的印象是再也唤不回来了,过去的永久成了过去!而跨越心理障碍之后往往会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萧从雨现在就怀着这种满足感抱着裴洛,他痴迷于这完全不同的感情冲动,爱恋她孩子般的笑容。   裴洛那边却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在跳跃,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度奔流,她的胆量和理智同时告假,丢下软弱的沉默的躯壳,忽然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这暧昧的僵局朗声道:“你说我是女鬼么?我看我们都是两个孤魂野鬼!不过,我不高兴做鬼,我喜欢做人,心口如一,绝不骑墙的人!”   “好!那么洛洛你该爱我!”萧从雨无比郑重的说。   “为什么?”裴洛调侃的问。   “因为我们两个都勇敢有决断去克服心中的阴影!”萧从雨自信的无懈可击。   “难兄难弟?”裴洛微笑,当真吃惊他每次都看得到她心底。   “同舟共济!”萧从雨充满信心的盯着她望,仿佛在说倘若我看不到凭什么会这样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年代货真价实的国军英雄,简直是英气逼人~~   ☆、第105章(真实的难民营图片)   约翰带着裴洛去重庆下面的渠县拍摄一组从沦陷区逃难过来的难民照片,那里作为重庆下面唯一未被轰炸过的一个县已经成为为了躲避日军新近发起的对东都战区沿海地区的登陆蚕食而流亡的民众的内地最大的中转站。而渠县之所以吸引约翰是因为它有一个车站,一个火车站,据说火车站是最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也是最容易改变人生的地方,尤其在这样一个不够和谐的年代。   先说说它的模样吧,唉,它哪里还有模样?它完全就是一个粪坑!为了等待车票和从来不按车票上的时间随时可能发出的列车,所有人都守在站台上,吃、喝、拉、住、哭、笑、争、吵、抢、骗、偷、打、走路、喊叫、流汗、生病、死亡,都在这个地方,为了不做顺民,老百姓逃得真诚而彻底,他们完全靠两条腿逃过日军的侵略,除了命什么都丢下了,沿车站数十里,随处都可以见到丢下的箱笼行李,渠县的民众开始还十分镇静,可大批的难民源源不断的到来终于使他们也开始恐慌,每天都有流言随着新到达的难民产生,很快车站就进入了无政府状态,渠贵线本身的下级职员家眷都逃不动,更别提难民们。   每一列火车上,人都像网篮包裹似的挂在车厢和车头的四面八方。火车经过站即使停下来了,体力稍差点的妇孺便是打冲锋也涌不到火车上。再过得两个星期更是进入了军事状态,车辆都归了军队和机关。这时除了更多、更多、更多的金钱外,别无他路。沿路传遍了“敲竹杠”与“被敲竹杠”、“贪污”与“被贪污”的骂声。但谁也没有工夫去分析它。说的人不过是出出气,听的人甚至还学了乖去找“被贪污”!那时除了钱可以保命外,就是枪,因此两者也无所不用其极。人格道德连把泥土都不值!   火车在过桥时,难民堆在桥上想爬车,但车上已爬得无法再爬。也不知是汉奸的捣鬼,还是军队的误会。枪声一响,司机和车上的人要逃命,而桥上的人也想逃命。两者相持,火车从人头上开过,鲜血染红了河水!有些从桥上跳河逃命的人也永远留在水中。但就是这带人血的车轮上,在它们的中间仍旧沿途增加着难民,车顶和车头上仍旧沿途在挤不胜挤中增加逃难的人们。只要能把身子爬上火车,其余的都不要了,只要“我”能爬上火车,孩子、妻子、丈夫、父母也可以不要的了。无论如何他们是从车站上了火车,不怕走出车站去再成问题,反正我已多走了一步!   好容易等到火车开了,只要开出去二里路不再倒回来,就算是开了。然而这车经常是开出去又开回来,开回来又开出去。“为什么?”“不知道!”日子一久,满站上的人都是熟面孔。交了朋友的,作了生意的,恋爱了的,结婚了的都有;另一方面是:病了的,死了的,失踪的,做生意赔了本自杀的,赌输了投河的也有。头一两天死了人,人们还叹息,还愤怒,死者也还有把纸烧给他,有个棺材给他装,只是越到后来人们的心情与事实就越趋于麻木。   随便在车站上拦住一个人,他都可以讲出许多叫你瞠目结舌的故事,约翰不仅听到,还天天看到,他亲眼看见当地的老百姓一天清早杀猪。人们听到猪一吼叫就到处寻找,一下子就把杀猪者的家围起来了。猪头一落地就有两只手揪了两只猪耳朵。好吧!老板把猪头对半一劈,你抓的那半儿算你的,他抓的那半儿算他的。价钱没有争,只要有肉吃就行!猪肚子一破开,情势更严重了,几只手抓住猪肝,几只手抓住猪肚,几只手抓板油,肉上抓的手更多,因为它面积大。老板沿着每只手旁边,把东西一一割下来,谁抓的就卖给谁,回站的路上,提着肉的嘻嘻哈哈,没提到肉的叹运气不好。   站长每天都在焦虑如何把这些瘟神送走,居然还没卸任逃亡。巴尔扎克没来这里搜集素材写《人间喜剧》真是个悲剧!约翰的胶卷用掉一半的时候,裴洛已经坐立不安,日本人在沿海登陆了吗?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月之内?萧从云是东都战区司令,岂不是要枕戈待旦?虽说这些难民口中的登陆地点距离东都还是颇有点距离的,毕竟就属于东都战区,况且日本人一向准备充分了才会行动,东都未必不会气氛紧张,草木皆兵。她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他会受伤,面目不清,血肉模糊的倒毙战场,顿时忧心忡忡起来。当初她劝说杜若梅时说萧从雨是萧从风的弟弟必定逢凶化吉,大获全胜的话此刻绝没法用来安慰自己,可见一个人一旦动了感情必定智商下降,而想象力却大增。   约翰本想等到自己把胶卷用完再走,可是某天他起床的时候忽然发现房东正在他的窗户外面卖票!这就是他到此地的时间越长围观他的人反而越多的缘故,这偏僻的小站原本极少有外国人出现,房东以为奇货可居,便拿他卖票做参观的生意,所以他洗脸、穿衣、吃饭皆有人细细的观看,还指指点点,他一直当自己是物以稀为贵的洋葱,如今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他想愤怒,却又愤怒不起来,那么多人的死活尚且看得麻木,围观又算得什么?由此他知道中国人的人生观里有一种叫做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两者绝不相干。明天不重要,今天如何打发才是眼前的人生。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做炮灰!   他们立刻收拾了东西,这就回重庆。临走的时候,肮脏的站台边又多了一样新事物,大名鼎鼎的难民收容所,走投无路或者走不动的“祸水”们被圈进几十个帐篷组成的临时居所,几个仍有力气的难民在机关人员的监督下边拿着砖瓦修筑自己的“牢房”边发牢骚——屁个收容所!一个小帐篷住十个人,每天就八两口粮,还得自己盖房子住!   在大群的苍蝇蚊虫的嗡嗡声中,他们听见了微弱的歌声——   他乡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   他乡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   他乡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那   他乡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   裴洛向那歌声看过去,几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坐成一圈,在这每天都有人惨死的粪坑里歌唱,歌唱……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难民营和不想做顺民的人们。。。   ☆、第106章(民国时期的两张图)   “大捷!大捷!衡阳空战大捷!”街头的报童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在满街的黄包车中间穿行叫卖:“我空军长江逐敌舰,衡阳城奋勇杀飞贼!”   裴洛也不管约翰的车还在前面飞奔,立刻就停下来买了一份报纸,果然上面的新闻以大字标题刊登着承坪新军第五飞行大队,以20架战机对敌38架战机,击落敌6架战机,无减员凯旋!尤为突出的是在同样受到日军大规模轰炸的衡阳上空爆发的空战,年仅22岁的飞行员,在击落一架敌机后受到5架敌机的围攻,机身中弹70余处,数万悲愤的民众不顾轰炸,走出防空洞爬上屋顶,向着空中高喊“快跳伞!”,飞行员却毅然开足马力,驾机撞向最近一架敌机,与敌同归于尽,一时间悲声四起,草木变色,日军惊呼中国空军是红武士,已经到了独孤求败的地步。   假如他们回来的早,就会赶上昨天奉化空战大捷的消息传到重庆时的庆祝夜,这一夜茶馆有免费的茶,酒楼有免费的酒,冷饮店的冰淇淋也不要钱,甚至路旁果摊卖水果的也任人尝用,卖西瓜的更把那像日本太阳旗的半截红瓤瓜,操刀狠狠切成一片片,随便过路人解渴充饥。   裴洛捧着报纸站在一家米店的屋檐下,怎么读也读不完那条报道,一颗心扑腾扑腾狂跳个不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们的空军胜利了!萧从云胜利了!   忽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她面前戛然停下,韩安侯从车里钻了出来,一出来就热情的寒暄:“哎呀呀,原来真的是裴小姐!我还以为看错了,裴小姐,本月15日珊瑚坝跑马场重新开业,届时我会派车去接您、令堂及令舅去参观,请务必赏光!”他说着使劲冲她眨眼,裴洛心中一动点点头道:“如此多谢美意,我们定然晨起静候。”   “好好好,去珊瑚坝还得渡江,不过也不用早起,咱们十点钟准时动身,您看如何?”韩安侯说着擦了把汗涔涔的圆脸抱怨道:“唉,都入秋了怎么还这样热!重庆的天气真是吃不消!”裴洛替他出汗,连忙回答:“没问题!”   15日这天,韩安侯果然派车来接,陆一鸣看了那车牌号,却是国际联欢社的,以为又是约翰派来接他们去玩的,心道这英国佬人缘着实不错,这样的情况之下还借的到车。陆一鸣没上车,萧从雨也没有多余的汽车配给他,他就雇了一辆黄包车打算随后就去国际联欢社找他们。他既然没问,裴洛也就没讲他们要去的其实是珊瑚坝,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他们到了江边,乘了船再过江,过了江复又乘车。   裴洛望着窗外的景色,觉得此处过于空旷安静,并不像跑马场的样子,她还没问司机,莫思逊已经起疑了:“这是要去哪里?洛洛,韩处长不是要请我们参观跑马场吗?”   “就快到了——”面相和蔼的司机回答道:“几位放心,韩处长安排的很妥当,您瞧,就是前面那个有一座塔楼的地方——”   就在正前方,一座红白相间的塔楼果然渐渐清晰了起来,还有几个人影在周边晃动,他们定睛细瞧,这才发现,全都是穿着制服的军人。塔楼、沥青跑道连同简单的地标,裴洛终于看出来了,这里分明是一个机场,而且是军用的。此时停机坪上只有一架飞机,正是大名鼎鼎的P-51,而身手矫健的跳下飞机,又意气风发的大步向她走过来的人不是萧从云又会是谁?匀称修长的身材,合体的深蓝色飞行夹克,使得阳光下的他显得异乎寻常的英俊和朝气蓬勃。   他就像一阵旋风,迅疾得刮到她身旁,和他们打招呼,莫家兄妹目瞪口呆,无法理解他出现的目的和意义。倒是裴洛还有对答:“司令空战告捷,大张国魂啊!”   萧从云就用他那一向热情果敢的态度回答:“倘若洛洛回东都,一定要去我们的空军基地看看我们的飞行员,他们是我们最高贵的存在!”   “三公子怎么会来重庆?”莫思逊问。   “一来探望洛洛和两位长辈,二来也是测试一下新采购的这架飞机的性能,”萧从云笑着回答:“几位应该都看了报纸,两次空战大捷中使用的飞机都比不上这一架呢!”   “自古英雄出少年!”莫思逊感慨的赞扬:“国家有三公子这样的青年俊杰才有前途和希望!”   “三公子是打算在重庆逗留几日了?”莫思怡问:“重庆前几日就通宵庆祝这前所未有之胜利,三公子一来只怕更要引起官员和民众的轰动了。”   “鄙人岂敢扰民,”萧从云立刻转过身来微微颔首对着她回答:“况且沿海地区的战事正烈,鄙人也不能离开,不过,夫人请放心,沿海距离东都甚远,我们的军队就像钉子一样,寸土不让得钉在前沿阵地,我们的决心是吾国之山河绝不变色!”   接着他又直面了裴洛,态度忽而转为严肃,一种很纯正的爱慕的情绪从他眼中流露出来:“洛洛,请你跟我回去,一同捍卫我们的自由和家园!”   他把裴洛的意见看得高于任何人,这态度也许狂妄,却不能不叫任何一个正陷于爱情的女人喜欢,而裴洛凝视着他的眼睛不曾有半点迟疑地回答了一个‘好!’字。   “洛洛!”莫思怡刚喊了一声,裴洛就回身紧紧抱住了她:“妈妈!我爱你!可是你让我走吧!我不后悔!”又是这句不后悔!和丈夫的神情语气何其相像!他们不肯后悔,他们一直对自己诚实,哪怕这诚实有时叫别人受不了!可别人偏偏就是他们的亲人,偏偏就是深爱着他们的人,所以宁愿忍其所不能忍也要放他们兀自去追求幸福!   莫思怡心中无限哀婉,去看女儿时脸上却是慈爱温柔的:“宝宝,回去了一定要注意安全,有空可以给妈妈打电话或者写信,妈妈和舅舅还有东西要收拾不方便今天就走,但是一定不会让你久等的。”   “舅舅——”裴洛又用目光去搜寻莫思逊,他站在离她们三四步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震惊中夹杂着怅然,他迎着她的目光走过去揽住了二人的肩头:“别难过,收拾好行李我们就回东都,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战死在衡阳的忠魂,上面一张是高清还原的彩图,下面一张。。。大家自己看英文吧。。。   ☆、第107章(繁华的都市经历战争)   裴洛上了飞机,自觉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萧从云亲手为她带好帽子和风镜,端详一番之后,满意的点头道:“洛洛小公主,本机长现在请求出发!”   “即刻起飞,目标东都!”裴洛像模像样的抬起手臂两指放在耳侧,神气的下命令。   飞机起飞后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像是在与地面的莫家兄妹道别,萧从雨赶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裴洛看见他的身影匆匆跳下车,瘦消而又孤单,在渐渐远离的庞然大物的正下方有种被抛弃的萧索感,至少她是这么觉得,好像他当真时运不济,否则为什么总是晚了一步?   萧从云在引擎发出的巨大噪声中对裴洛大声说:“洛洛,你知道吗?胜利的时候我什么报酬都不想要,唯独想要你的一个吻,这要求不算高吧?”   裴洛的笑容如花绽放,想不到她真的就凑过来极快的在他颊上留了一个轻盈的吻,同样高声回答:“我看你是个大英雄!虽然你是个流氓,倒是个有品味的流氓!”   重庆的阴霾被他们抛在脚下,万点金光将山河渲染的绚烂多姿,萧从云熟练的操作着飞机,以最安全的方式带着她遨游,她本来还有些害怕,毕竟空间狭小的战机不如宽敞的客机平稳,萧从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安慰般的腾出手摸摸她的头说:“我参加飞行训练的时间绝不比大多数飞行员少,洛洛尽可以放心,”他又说,“我们的飞机比日本人的少得多,恐怕连他们的一半都不到,因此作为飞行员,我们每一次飞行所要达到的目标一是尽量多消灭敌人,二是力求保全飞机,为此不惜牺牲生命!可今天不是作战,我的目标就是安安全全的把洛洛小公主带回家,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裴洛的回答是:“我不相信你又怎么会在你的飞机上?”她又凑在他耳边态度严肃的说,“从今往后,我们要彼此信任!”   “从今往后,我们要彼此相爱!”萧从云咧嘴,在万丈苍穹中高声宣布。   裴洛像是害羞一般骤然离开他的耳朵,凝眸望着空中,期待和热情却在她眸中渐渐增强:“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轻松,最为愉快的一天!”   “洛洛!”萧从云不胜欣喜而畅然的郑重回答:“我萧从云在天空、在太阳、在山川面前对你起誓!你是我心目中唯一之理想佳偶,我平生未有之爱情皆系于你一人,此情终生不渝,天地鉴之!”   尽管他们都带了飞行帽和风镜,不可能看清彼此的脸色,裴洛的激动还是掩饰不住:“好!我记住了,下面这段碧水山峡也记住了,你若背信弃义,我就像这里奔流的江水绝不回头!”   她穿一件瓷青紧身绸衫,下面是印度式桃红打褶窄脚裤,胸襟上拳头大的一朵淡粉色法国千叶玫瑰正颤巍巍得散播着精巧的甜香,这是一早萧从雨让人送到她的房间里的,她就顺手折下一朵别在胸前,用来提亮这身略有些色彩潮湿的衣服,袅袅的香气若不是因为他们这样紧密的挤在驾驶舱中,一准会被激荡的风打扫干净,可是萧从云却闻到了,他于是情意绵绵的回答:“洛洛,你就是开在我心上的一朵玫瑰,永不凋落,一举一动都牵着我的爱恋伤痛,我今天终于得到了你的爱怎么可能会背弃?从此我将更具勇气和信心,去对抗一切阻止我们自由和快乐的力量!”   暮光中,他们抵达了东都,这个号称“东方的巴黎”的大都市。它总是越夜越繁华,鳞次栉比的豪华大楼装饰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和电梯,门口站着红头巾黑皮肤的印度阿三,挺胸凸肚的法国巡捕背着手在街角和一个浓妆艳抹的白俄妓女调情,广告音乐喧嚣一片,忙碌往来的电车上贴满了彩色宣传画,宣传“ADK内衣”、“王星记折扇”和“可口可乐”……比之重庆的虚假繁荣,这里才是真正令人眼花撩乱的不夜城。   裴洛在法国梧桐的浓荫中隐约看见福佑路那片清水砖、鹅卵石壁脚的三层尖顶小洋楼时,情绪上有一阵小小的波动,不管别处的风景多么好,她还是认为只有东都才是自己的家,不仅是这栋房子、这些法国梧桐、叮叮当当的电车和忙碌钻营的人群,更有她听得懂的话语、吃得惯的饭菜、欣赏得来的风情和珍视的记忆以及记忆里的人。富兰克林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裴洛却认为哪里有回忆,哪里就是她的故乡,回忆最多最美的地方自然就是肉体的归宿。   门房间老王一点都不稀奇,他甚至早早就打开了门前的电灯,等待主人归来。裴洛跳下车,刚要进门,萧从云却几步走到她身边,挽住了她的手,她看了看他倒也没反对,却嫣然一笑,萧从云顿时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他们手牵着手进了客厅,碧枝就在门口,连忙递上热毛巾和茶杯,然后便请他们去用饭。这一桌自然都是裴洛爱吃的,萧从云为了这一切提前两天就亲自打电话到裴公馆,裴家的佣人们是见惯了三公子的殷勤走动的,私下里达成共识,以为他比萧从雨的希望大得多,固然太太偏爱二公子他们也看得出,但是二公子的态度明显不够强势,要知道这年头什么都得用抢的,抢得成功的是英雄是好汉,抢的失败的是强盗是土匪,不抢的是傻瓜要后悔。   当年老爷不就是这样把太太娶回家的?那么多追求者中莫思怡单单看中了裴总长不是没有道理的。当机会许可他走近莫思怡时,他什么空话都不必说,就默默的吻了她一下。莫思怡在惊慌失措中,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而他仍不作声,却索性抱住了她,在那小小的嘴唇上吻个一分钟。他始终没有说话,不为行为加以解释。他只知道此时本人不在议会,也不在办公室,他只关心眼前这一件事!结果,沉默了,再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也许女人就喜欢这种外表斯文行为大胆的男人。他们有过快乐的日子,也有过悲伤的日子,当莫思怡中年丧夫时,她解释给自己听:这就是命,是上帝的旨意。   显然上帝保佑追求者,尤其是强势的追求者。 作者有话要说:  四张图片依次为外滩\航拍外滩(看见那架飞机了没?)\日军轰炸中\日军作战(可口可乐真是无处不在。。。)   ☆、第108章(两个人的玫瑰)   社会局方太太还和裴洛保持着联系,她抱怨社会局因为倡议抗战期间娱乐从简,取缔舞厅伴舞服务引发了舞女游行示威,这些舞女前几日竟冲到社会局机关内,办公室都被她们砸烂了。裴洛讲给萧从云听,萧从云只当是个笑话,鄙夷的说:“社会局那帮人舞厅去的比办公室都勤,管理费也没少拿。这种把戏做一回样子就行了,没完没了的有什么意思?我瞧这位方太太未必比你们彭小姐高明,哦,你们这位彭小姐最近活跃的很,又是积极参加妇女救国会的活动,又是在简小姐的募捐会上慷慨发言,我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吗?”裴洛诧异的问:“她以前可是一直对这些活动不感兴趣的——”   “最近她十分巴结金小姐,你有合适的机会不妨去提醒一下金小姐,尽尽义务,我瞧她脾气太好,吃亏还当是福哪!”萧从云瞅着她大有深意的说。   “彭美娜能对她怎么样?”裴洛皱眉:“悦琳是脾气好,不过还不至于被利用吧?我是该去看看她了,哼,要不是因为你我这段时间怎么会和她疏远了,再说什么叫义务?我们是朋友,该是尽心——”   “现在是朋友,将来做了妯娌不就有相互照顾的义务了嘛~~”萧从云微有笑意,似乎在说:那一天并不会远,你要尽快的去准备。   裴洛窘然,拿起桌子上白描花卉,镶着蕾丝花边的小折扇打开了放在脸侧轻扇:“最近的报纸上简小姐的消息不少,她现在归你管了,总该心满意足了吧?”   “洛洛要是愿意我就让她归你管怎么样?”萧从云拍着胸脯说:“遗族学校的事情还不是我说了算!”   “我才不要这么凶的下属!过两天我销了假就回去上班——”裴洛的扇子越扇越快。   萧从云望着那摇动的扇子里渐渐撅起的红唇笑:“徐科长有这么凶的下属真可怜——”   裴洛扔了扇子就要走,萧从云却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怀中:“简素心这叫外强中干,她爱折腾就让她去折腾,况且仗已经打起来了,她组织募捐,动员义务授课也可以节约一部分资金用在更紧急的地方。我只承认这是支援抗战,她要是有别的想法,比如表现给我看,那就表错情了!财政部的工作实在太无聊,你不如来我的空军基地,帮我采购飞机,你英文好,又懂数字,可以和美国人直接沟通,一定称职,而且——”他拖长了声音强调,“我在那里的时间远比在遗族学校要多,开战之后我就一直待在承坪,战时司令部也设在那里,洛洛还没去过吧?那边风景不错,离孤山也近,我们可以住桂林公馆,你就当去熟悉熟悉我的大本营好不好?”他定睛看着她,目光中满满的是自信,并不知道他们回来之后简素心瞒着他已经和裴洛见过一次面了。   “我知道龙骧喜欢你,不过这完全没有用,”简素心冷冷的说:“我要告诉你,他的兴趣很广泛,对待女人也如此,对裴小姐来说他的这种喜欢是靠不住的——”   “哦?那么简小姐还知道什么?”裴洛问。   “我还知道你也喜欢龙骧,”简素心盯着她看:“你的表情都告诉我了。我不明白裴小姐为什么一个人从重庆回来?放弃确定的成功,投身于毫无把握的事情不是冒险吗?”   “我喜欢冒险,而我以为的成功恐怕和简小姐想的不太一样,” 裴洛肯定的说:“我做一件事只是为了fun,为了乐趣,我不会去和别人比得到了多少,我只看那是否是我想要的,倘若不是我想要的,再多也只是失败,倘若是我想要的,哪怕只有一样,只有瞬间也就是成功了。”   简素心觉得她这种观点古怪又大胆:“看来裴小姐是不计较得失,不考虑后路的,这倒叫我惊讶了,”简素心说,“你只要龙骧现时的爱吗?不过假如这爱不能持久现时又有什么意义?”   “简小姐凭什么以为不能持久?”裴洛饶有兴致的问,她是真的想听听这个固执的,就是不肯放过她的简素心的想法。   “难道裴小姐不觉得只有相互匹配才能合作愉快?才能成为最佳partner?”简素心说:“爱情不过是短暂的冲动,要让这冲动有永恒的结果就必须事前精心挑选对手,认真考虑前途。”   “那是投机?还是合伙经营?”裴洛失笑。   “裴小姐不必笑,”简素心正色,几乎是有些严厉的看着她了:“裴小姐可以对爱情和婚姻不负责,但是我会负责!他现在爱你迷恋你,毫无理智,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欲望,可是一旦他享受够了,醒了,厌了,还会无微不至的体贴你照顾你吗?到那时,假如你在他的事业上也不能够起到相当的帮助,他凭什么始终重视你?珍爱你?你们又如何能够长久?”   “我现在爱他迷恋他,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裴洛认真的回答:“我们相互吸引是天经地义,我承认我没有简小姐这样的理智,恋爱时从来不考虑这样多,但是这不代表我不负责,相反,我忠于自己的感情,从不隐瞒,决定了就要去付诸行动。我不是没有过思虑,只是我的思虑和简小姐不一样,我没考虑过彼此的事业和前途,那是因为我以为我们这样的出身应该有更多的选择和自由,而不仅仅是联姻。”   裴洛喜欢痛快,她不要畏首畏尾,她的目的也不在于钱财和门第,天生她在锦绣堆中她就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便利,只管选择真心喜爱的,只要称心的伴侣,压根藐视权衡利弊。   萧从云喜欢痛快,对待金钱,如果没有,他是不大愿意借的,他宁愿去做强盗!这世界,英雄好汉不是读书苦干出来的,也不是忍耐出来的,而是收买和抢来的,而只要有可能,大家更愿意去抢而不是买。   对待女人他更是咄咄逼人,他绝不会等,向来主动出击,去争夺,去劫掠,一定要对方明白他的温度与力度。   关于事业,他自信有天赋,但天赋恰恰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出身,他明白自己最幸运之处在于他不是那个从出生开始就被洗脑的阶层,民众之可悲在于他们有智慧而没思想,有欲望而没人格,而代表最后希望的舆论和武力又被当权者控制。同样是为了利益,妓女出卖肉体,至少诚实的满足了需求,记者和教师出卖精神,只有贻害大众和青年,可见很多时候舆论连妓女都不如;而武力则更加盲目,轻易就为金钱和口号而驱动,从此民众既开不了口,也动不了手,只好乖乖的做顺民。   萧从云当然还没伟大到要启发民智,保卫民权,不过有句话叫做再光明的伟人也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再邪恶的魔鬼也难免有点圣洁之情。他只是看得这情形实在糟糕,国家已经到了覆亡的边缘,而所有的繁华必须要建立在安稳的基石上,他认为是时候来捣毁那腐朽,重新灌注那基石,颠覆其上的旧建筑,按照自己的蓝图建造一个新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上面萧二,下面萧三~~谁的花更美?   ☆、第109章(珍贵老照片国军飞机)   刚开始,裴洛并不太习惯每天听到飞机的轰鸣声,身边的气流似乎一直在颤动着共鸣,嗡嗡的鸣响随着飞机的起飞渐渐抬高抬细,终于轰的一声射向天空,她随着夏伯苓巡视停机坪,居然看见几架木骨蒙帆布的飞机,不由大为吃惊:“这种飞机也能上天?”   “自然可以,”夏伯苓回答:“飞机能否上天取决于它的结构的稳定性,而不是材料,我们曾经就开着这样的飞机和倭寇作战啊!”   “这老古董还能作战!”裴洛越发感到震撼,开始明白为什么战争会进行的如此惨烈了,当敌我实力悬殊到一定程度时,抵抗无异于自杀,总统在战争爆发初期鼓吹的不抵抗政策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在实力不允许有效反击前主动撤退,陷敌于纵深,以国内广阔的地盘牵制对方的兵力,待时机成熟再予以反击。保存实力是没错的,只是总统忘了替沦陷区的平民考虑,平民不是官,出路多多,政府总会安置,平民的出路只有两条,留下来做顺民,或者逃难,可是老百姓不愿做顺民,无论如何他们都要逃,但逃难又意味着生离死别,完全是生命与金钱的比赛,力气和生命的交换,钞票像蜂蝶似的一路抛洒,眼泪与血汗像雨似的到处落!能忘记吗?那除非不是人!在路上,有多少精疲力竭,走投无路的人最后说:“假使再要我们逃难,情愿做顺民或是死!”要知道“顺民”这两个字也是由生命堆里淘汰出来的呵!   “三公子为了建设空军可谓殚精竭虑,”夏伯苓说:“这次内阁外长人选就是三公子推荐的,其父是美国华侨,颇有影响,自从他上任就一直和三公子商议向美国争取援助的问题,三公子特准他常驻美国,试问还有哪个国家的外长常驻外国?”他感叹,“三公子本人更是捐出好几块地皮,将拍卖所得充作航空公司成立资本金——”   “伯苓,”裴洛摆摆手打断他:“从云现在不在,你就不必替他说好话了,想来我们的国家积贫积弱已久,无论军事还是民生建设起来总是一番辛苦,我来这里工作,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但求尽职尽责,不负所托罢了。”   她想了想又问:“茵瞬最近怎样,我回来了这一个星期,总算事事走上正轨,正要去看她呢。”   “她去香港了,”夏伯苓回答:“我母亲就是大惊小怪,倭寇一登陆,她就着了慌,立刻要她去香港,连岳父岳母大人也陪着她一道去了。”   “怎么?”裴洛诧异:“沿海离这里很远啊,如何担心成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已经四个月了——”夏伯苓忽然窘迫的说。   “啊!”裴洛惊诧:“她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是不好意思,总说大一些了再告诉你,谁知你又去了重庆——”夏伯苓解释。   “好吧,那你就替我转告她,我恭喜她同时也责备她,这样的喜事居然不肯亲口告诉我,还要从你这里得到消息——”裴洛果然摆出一副伤心的样子。   夏伯苓笑而不答,不知道她这小女儿态还能保持多久,茵瞬已经完全是个少妇,从打扮到所思所想早与做女学生时不同,她再不睡懒觉,每天早上都会第一个起床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然后等着他下楼来坐在她身边。她的娇憨,她的好奇心渐渐消失,自从怀孕之后更是明显,完全成了一个沉静的小心翼翼的女人,这个温暖而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女人叫他感到家庭生活的温馨,同时也有一丝失落,他对着她时不再感到澎湃的激情和冲动,只有温和的关爱,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也许这就是婚姻。三公子不断追逐新的感情也是为了保持激情吗?那么他对裴洛的激情又能保持多久?   裴洛听了萧从云的话,隔天就去看金悦琳,金悦琳用来招待她的那个客厅没有变,那张苏打贵妃椅也没有变,变得是金悦琳的气质,她似乎活泼了些,神色倒还是一向的安详。她穿一件蜜色镶紫水钻短袄,系一条黑裙,手臂里一条灰色斗篷滚着枣红色的宽边,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一见她来了果然就迎上去说:“洛洛,你来看我真好,可是我就要出门,去妇救会。你和我一起去吧,今天有义演,我要去帮忙做一些准备工作。”   裴洛笑着答应:“好,我也去开开眼界,密斯金这样多才多艺,怎么以前都瞒着我?想必是嫌我不能欣赏?”   “你这小东西又开我的玩笑,”金悦琳温和的笑:“我不过是去打打下手,有什么才艺可言?倒是洛洛你不是学过跳舞,在学校也演过话剧的吗?很可以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你就别让我去出丑了,”裴洛摇摇头:“那不过是业余玩玩,嗳,我打了几次电话,你都忙,好容易今天见了却又要出门,悦琳,我竟不知道你现在也要做事业了!”   两个人挽着手出门,走过太湖石畔的一株大树,金悦琳却忽然问:“洛洛,你是决定了要和三公子在一起了吗?”   裴洛脸一红,眼睛里却忽然闪动了愉悦的光:“是,我决定了!”   少年得意的幸运儿往往有她这样凌人的气势,以为只要喜欢,一切都不在话下,他们一旦决定了就极少顾虑,是显而易见的理想主义者,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享受激情和一切华丽的东西。他们自我,然而又忘我,就像一支箭,只管目中无人的向着瞄准的目标前进,谁也不能阻止他们尽兴的决心。   金悦琳瞧着她不做声,裴洛就主动出击:“悦琳,你和大公子如今怎么样了?你去参加这些活动是不是也可以常常见到他?”   “他?”金悦琳无奈:“他还是忙,我去参加活动不是为了见他,你说我是做事业我自然不敢当,不过也算是做些有益的工作,做个有用的人吧。”   她们来到大路上时已近黄昏,卖晚报的小赤佬们早早布好了哨位,他们对于这条路上这个辰光出现的各色人物都烂熟于心,什么人爱买什么报也是清清楚楚,一位气喘吁吁的胖先生过来了,他们就送上《社会晚报》,头戴礼貌,手执文明棍的洋派小开要的是《东都夜报》,穿着学生制服的青年向来喜欢看《爱国晚报》,也有太太小姐们看的《春申艺报》、《晶报》、《先施乐园报》等等。   从四平路到武宁路妇救会活动所开车过去只要半个小时,裴洛在车上提议:“悦琳,今天是周末,大公子该不至于忙碌,不如等会打电话邀他来看义演,有他在你们的活动必然可以更加精彩和成功。”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半个月前我同他喝茶,他说他最近太忙——”金悦琳犹豫。   “什么?你们竟然半个月没见面了!”裴洛大惊小怪:“这怎么可以?悦琳你也太好脾气了!凭他怎么忙,总该把陪你的时间留出来吧!不行,今晚一定得让他来!我负责打电话,你就负责接待!” 作者有话要说:  珍贵彩色老照片,当年飞虎队员拍摄的国军飞机   ☆、第110章(民国时期的时髦女子)   裴洛她们一进了妇救会会所就看见罗非萍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与一位戴眼镜的太太相谈正欢,裴洛一个条件反射就躲到金悦琳身后,压低了声音问:“悦琳,别的房间有电话吗?你带我去——”   金悦琳好笑:“原来这世上也有你怕的人物——”   “谁怕她?”裴洛小声抗议:“只是这位罗主席的雄辩我已经领教过几次,其实我的觉悟不算低了,不必次次都去接受再教育吧~~”   金悦琳瞧着她一副事实如此的神情,忍着笑道:“出门右手第二间是秘书室,秘书小宋一向在的,你只说替我打个电话就好。”   “那我可去啦——”裴洛感激的握握她的手,便小心的往门口退。金悦琳为了掩护她主动向罗非萍走过去,打算找她寒暄。   裴洛自然撤退的越发迅速,只是她刚退出门就撞上了一个快步走进来的人,她被撞得哎呦一声跳起来转过了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似嗔非嗔的向来人瞪了过去,这一瞪却叫两个人都怔住了。   “裴小姐?”萧从风大出意料的问,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回了东都,并且在萧从云的空军基地做事:“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么?回来也有几天了,”裴洛没停脚,还是向外走着:“咱们别站在门口,挡了别人的道——”   萧从风倒也不急着进去,他更乐意陪她到外面走走,他今天想到过来也不过是偶然,裴洛却因为脱离了罗非萍的势力范围而松了一口气:“大公子来的正好,悦琳刚想给你打电话呢。她开始还不肯,怕你忙,我说今天是周末,未必大公子就一定勤奋,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她说着笑了笑。   “裴小姐聪慧,自是明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萧从风回答:“这里离我的办公室不远,过来也是方便。”   他们在这栋规模颇不小的宅邸中漫步,外面几乎是没有光的,所有的房间都拉起了窗帘,一丝儿亮都不许它出来,就连街边的路灯也都熄灭了,唯一可以借以照明的便是天上的月亮,然而今夜好月光,清明一轮玉盘悬在空中,盘子的边缘衍射出一圈光华,模糊了黑暗与明亮的界限,天空就像是一整块暗青色的瓷板,莲瓣一般的褪色的白云朵在这板上描出花开花落的瞬影,三五只小星微弱的光若隐若现,闪着闪着,就忘了发光似的一顿,然后再继续。   夜来香的甜腻、栀子花的清芬与香樟花微弱的苦味被高耸如墙的墨杉围在这院子里出不去,黄昏时的几点微雨让这些花吸饱了水,香气就越发氤氲在空气中,缭绕在他们身边,形成一张无形的网。   “怎么会这样黑?这样静?”裴洛奇怪的发问:“此地并不偏僻呀。”   “今天是防空演习,”萧从风解释道:“日本人的飞机虽然还没侵入东都的领空,我们也要防患于未然,隔三差五的就有防空演习,实行灯火管制,就连电车里都使用暗蓝色的防空灯泡。”   “当真?”裴洛似是不太相信:“如此繁华的东都——”   “裴小姐恐怕没注意,虽然马路上看不出来,其实舞厅影院酒楼等一切娱乐设施严密隐蔽灯光之后,仍是照常营业的——”萧从风正说着话,门外就过去一辆电车,叮当的响着。   裴洛探着身子向着铁栅栏的缝隙中张望,果然见那车上一点暗蓝色的磷光,鬼火般一闪而过,她忽然就伤感道:“这几年不管去什么地方总是这样!伦敦、蒙自、重庆,现在索性东都也开始防空演习了!大公子,你说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有时候想想真是没意思,我们的生活都被管制了,今天不准开灯,明天不准喧哗,明天的明天不知又要怎样——”   “能够坚持到最后的都是神经坚强的人——”萧从风说。   裴洛仍处于激动的情绪之中,不由盛气道:“那么所谓战争不过是神经战吗?”   “裴小姐把这两个字颠倒过来就对了,”萧从风沉沉的说:“是精神战。”   两个人在黑暗里走的久了,眼睛渐渐适应,裴洛听见萧从风的脚步有力而沉稳,正和她穿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形成对比,黑暗而沉默总是叫她感到不自在,她于是很想把该说的话都说完,然后就告辞。   鼓了鼓勇气,她开口道:“大公子,我今天来也是有理由的——”一阵风吹过来,吹得她身披的翡翠绿天鹅绒斗篷轻轻舞动,衣缘上镶的黑水钻于是闪烁着透露出几抹曲线,地上的影子却飘飘然向着萧从风的影子纠缠过去,萧从风看的出神。她像一棵青翠的小树,更像一支柔曼的藤,娓娓的声音正附上耳来:“悦琳她虽然看起来忙,其实心里是寂寞的,大公子应该多陪陪她,她实在没有过错,还有,不知道大公子对彭小姐还有没有印象?就是我以前的同事,她最近忽然和悦琳走得近,悦琳有时太好说话,我担心她被人利用——”   “裴小姐总是为别人担心吗?”萧从风忽然问:“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才最危险?”   “危险?”裴洛愕然了,不知道他如何会有这种看法。   “裴小姐这次回来算是决定了吗?”萧从风按着自己的节奏和逻辑接着问了下去。   裴洛却不想被他牵着走,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报以一个狡猾不可测的微笑:“真是奇怪,我们明明是在谈悦琳来着,怎么会又说到我身上?我对于自己的处境和选择很有信心,对悦琳却不太放心,大公子,我觉得你这样做实在不够男人——”   “裴小姐,悦琳恐怕还没和你说,我们已经坦言要做朋友——”萧从风说。   “什么?!”裴洛转眼看他,想要不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似的问:“当真?这怎么可以?!”   “裴小姐,”萧从风严肃的说:“我们都渴望一份永久的感情,而不是多少人来了又去。你和悦琳之所以能够成为知心朋友是因为你们既不谈利益也不喜欢占彼此的便宜。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标准去选择真诚的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标准去选择理想的伴侣?莫非你觉得我是军阀政客,不配有纯洁的爱情?我是有过犹豫,倘若悦琳是另一种女人,然而她不是,我不愿叫她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彼时的都市与时髦的女子,貌似蛮现代,蛮摩登~~注意那整条狐狸皮的装饰,华丽丽滴~~   ☆、第111章(民国旅店)   “可是你已经叫她痛苦了~~”裴洛是真的有些不满了。   “一个人只要动了感情迟早都会痛苦,”萧从风缓慢而认真的说:“尤其是不对等的感情。可能你会认为我不该说的如此直白坦率,但是,这是必需的,悦琳她也有权知道事实。”   裴洛恘然不乐,他的话自然有其道理,只是她还是不能淡然接受:“可是悦琳她是无辜的!假如你一开始就不喜欢又何必暧昧这许久?”   “裴小姐是否对我太苛刻了?乱世之中,想做点事情并不容易,想做绝对的好人恐怕也不可能,”萧从风踏过一丛荆棘,踏得它们簌簌作响:“其中的纠葛我曾经对你讲过,你应该还记得。若说暧昧,裴小姐可以原谅别人的暧昧,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的?以公平的眼光来看,我就当真罪无可赦?”他的咄咄逼人令裴洛吃惊,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他,似乎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激烈。   他于黑暗中看,于麻木中听,于无人处更警醒,在真刀真枪的晦暗的战争背景中,裴洛有着青春的律动和鲜明的风采,让他一再怀想,其实他更愿意把她看做一个童话,一个简单的童话,符合他原本朴素的理想。没人愿意被生活压倒,没人愿意相信抱负会是不能实现的一场梦,那么你必须前进,否则就连原地都站不稳,生活的逆流会冲的你溃不成军,直到你举手投降。   “还是裴小姐以为我不能犯错?可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事业为重,全力以赴,甚至愿意为之献身,我并非在抱怨,只是如今我再不打算为了事业而牺牲感情——”他浑厚的嗓音与灰心失望搭不上边,只有坚决,再坚决,可是裴洛又觉得他捉摸不透,她极少与他这样深沉的人交往,比起那两个司令来,她对他这个军长反而更有敬畏的心理,虽然她不曾表现出来,暗地却认为他那两道浓眉、挺直的鼻梁和不怒而威的风度,都显出他不是一个等闲可以玩笑的人物。   忽然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空洞洞的回音在黑暗中久久不散,裴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凝神细听,萧从风却苦笑了:“刚才吓到你了吧?这枪声你不必怕,偶尔有人泄露了光线,巡查人员就会开枪警示——”   “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了吗?”裴洛因为最近都在承坪,当真不知道东都这些新鲜把戏。   “未必严重,不过最近防空局势一直紧张,我军与倭寇从东都到西南都在争夺制空权,空战激烈,民航几乎不能通行——”萧从风又说。   “可是我前几天就是乘飞机回来的呀——”裴洛说。   “哦?”萧从风的语气中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现在还有飞机吗?不知道是哪家航空公司还敢做这样的生意。”   然而裴洛却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假如真的是航空管制,那妈妈和舅舅该怎么回来?她想着想着就问了出来:“我是跟着从云一道回来的,可是妈妈和舅舅怎么办呀!”   “三弟?”萧从风默然有顷方才问,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沉得仿佛很有斤两,叫她感到每一个字都倾注了不小的力气在里面:“彼时很该一起回来,他这样的险恐怕只肯冒一次,”他看见裴洛焦急起来的样子又说道,“裴小姐不必心焦,还可以乘船,不过是慢一点,安全还是可以保障的。”   假如萧从雨知道那天请求进入重庆领空,在珊瑚坝停留加油的战机是萧从云本人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批准重庆空防的电文请示的。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没能留下裴洛还得把莫家兄妹送回去,当然飞机是不能乘的,他就买了法国轮船公司的头等官舱船票,还派了两个勤务兵一路照顾人和行李。莫家兄妹万分感激,同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情绪,不是为了他这些日子的关照和船票,却是为了裴洛最后没有选择他。他们心中的遗憾只怕比萧从雨还要强烈,有见识的长辈眼光往往比子女们更到位,可是他们会给子女以选择的自由,相反,没见识的长辈没有这样的眼光,却大多要强行做主。莫家兄妹欣赏萧从雨,萧从雨也欣赏他们,可事实偏偏与他们的理想相左,他们不能干涉,只能接受,因为他们尊重每一个独立的人格,哪怕被他们所尊重的人格背离了他们的期望。   萧从雨买的票算是最好的轮船公司、最好的舱位,以及,最准时的班次,只是战时一切都不能打包票,这船只管准点开,并不管准点到,他们经过简阳港时谣言四起,说是东都港口战事激烈,国军和日军集结了数十万的军队鏖战,船长当即立断,做出一个慷慨的决定,不去东都,改为到洛邑停靠,他以为路程增加了一半而票价却照旧,乘客们都占了大便宜,于是也不发表任何通告,直接就开路。乘客们在海面上虽然不辨方向,倒还有时间观念,走了三天没到也许是为了安全绕远了些,四天没到也可以勉强找些借口,五天还没到,怪了!这船是要去哪里?天气却越发冷了起来!便有人去问了船长,这才知道船早过了东都,再有一天就到洛邑了,这下可好,登时全船的客人都反起来了!差一点来个暴动!然而也没有办法,待到抵达渤海湾,沿着内陆水道靠了洛邑港停泊,一个个还是得乖乖地上岸,找旅馆的找旅馆,找朋友的找朋友去了,这真是破天荒的奇事!   有钱就有门路,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用愁,他们只当是换个地方散散心,一个尖脸鱼眼睛的青年拍了拍站在他身边穿长衫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的肩道:“老王,着什么急?咱们先在此处逛逛,大不了过两天再买票去东都,别怕买不到,这年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钱花的随便,门路自然就杂了。今天是雨,明天不妨是风,”他说着掏出一支香烟来咬在嘴上继续嘟囔,“只要有钱,死人都能贩,何况咱们两个大活人,还怕到不了东都?!”   且不管轮船公司是否亏损,只是船上这五六百个人,没钱没门路的占了大多数,这一多半人第二天就不得了了,再过得几天竟有许多人都做了叫花子,原来战时走动艰难,许多人是倾家荡产才买到一张票,最糟糕的是东都的电报又是时通时断,这些人无端被送到洛邑来毫无办法可想,也算凄惨了。   莫家兄妹从一条小街经过,逼仄的街道被各式各样的店铺挤得满满当当,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不负这光复之都的美名。街道的尽头还有两家小客栈,门脸虽小,气魄却大,一家叫做共和,一家就叫欧罗巴。莫思逊一行直接就去了南平实业银行的洛邑分行,行长一拿到名片就冲出办公室,越过听差急匆匆的迎出来:“啊呀!莫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鄙下有失远迎,不敬不敬!” 作者有话要说:  1944年广西梧州街头,有家叫“共和”的旅店。。。   ☆、第112章(民国时期的文人和政客)   潘行长对于大财东的突然造访毫无准备,他火速把莫家兄妹安排到法国花园,这是洛邑最高档的西式饭店,住房也是条件最好的,大理石地面,汉白玉扶手,彩色轧花玻璃采光窗,大厅中央古朴华丽的八角形大吊灯下是细声细语接待客人的前台。能够住在这里无疑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潘行长带着他们乘电梯到三楼,一路还询问:“莫先生此行是出游还是来稽查业务?若是游玩,咱们就细细安排一下,三五天都可以,若是稽查,还请耐心等待一两天,我回去让下面先准备起来,资料很多——”   “潘行长不必紧张,我们只是路过,”莫思逊笑了笑答道:“游玩就免了,我们计划立刻去东都,四个人,不知道现在是走公路还是水路——”   却不料潘经理马上就摇头道:“公路和水路都要兜圈子,而且辛苦,莫先生何不再等两天?再过四天洛邑到东都的铁路就开通了,乘火车去东都条件要好得多又安全,且耗时不过一天半。”   裴洛一边看莫思逊发来的电报,一边听萧从云的解释:“其实情况没那么糟糕,我去接你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那你想什么了?”裴洛剥开糖纸,将一枚橄榄含在口中问:“哎呀——”她又叫了起来,“妈妈和舅舅竟然在洛邑!真该死!客船也可以乱开的吗?!”   萧从云趁机揽住了她的肩,搂着她一道看,还念了出来:“轮船遽更航线,至洛邑乃停,吾二人现下榻于洛邑法国花园内,可电报至法国花园305房间联络。另,洛东铁路四日后开通,届时搭火车回东都,历时四十小时,不多及。莫思逊及怡。”   “哦,火车,”萧从云说:“洛洛可以放心了,洛东铁路是新车,条件没的说,等妈妈和舅舅回来我请客赔罪如何?嘿!不如这样,顺便把订婚宴也一道办了,还得开个记者招待会,我家和你家都不合适,西摩路上的杜美公馆不错,就定在那里怎么样?五天后刚好是礼拜天,就那天吧,我现在就去发电报!”   裴洛咬着嘴唇瞪他:“亏你想得出来!”   “洛洛,你就依了我吧~~”萧从云磨磨蹭蹭的抱着她不放,手还轻柔的梳理着她的头发,一阵酥麻的感觉立时游走了她的全身,这怪异的感受不知道算不算舒服,却一定是危险的,她不由扭动了身子想要离开他,谁知他却越发紧密的贴住了她,沙哑了声音说:“宝贝儿,答应我,就这个礼拜天,我都快被你折磨死了~~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活路嘛~~”   裴洛越发听得头皮发麻,半是嗔怒半是撒娇的用两只手掌捂住了他热的像要冒出火星来的眼睛和唇说:“喂——这也是堂堂东都卫戍司令说出来的话么?好没羞没臊!”她说着将覆在他眼睛上的手拿下来去刮他的鼻子,他索性恬着脸凑上来,哼哼唧唧的说:“宝贝儿,从前都是我让步,好歹你也让我一次嘛——”   “什么话!”裴洛在他双臂形成的包围圈中勉强挪动了一下身体:“根本是你一直不讲道理!”   “好吧,算我不讲理——”萧从云心不在焉,只想吻她,裴洛看出他的意图,不断的摇头躲避,这回却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嗳!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怪阿曼!”   萧从云一愣:“与阿曼何干?”   “如今你这样会黏人,不就是跟阿曼学的?”裴洛皱眉。   萧从云忍不住大笑出声:“黏你是因为喜欢你,爱你——”   “我才不要它喜欢!”裴洛把头一偏,十足不屑的样子,引得萧从云带笑的目光又锁住了她瞧:“对啦!你只要我喜欢,只要我爱就够了!”   商人马勒当初开发西摩路是将这里定位为高尚社区的,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瑞典人等等相继在这里建造了别具特色的豪宅,更别提东都最大、最有名望的毛皮商店——西比利亚皮草行就在这条路上,销售直接由西伯利亚采购,储藏在冷气间里的皮草,来购买它们的有戴着插羽毛的蛋壳小帽,踩着高跟鞋,抹着猩红的唇膏的西洋女人,她们在路过与这些豪宅一条马路之隔的小菜场时,多半会换上一副鄙夷的神情。   但凡某地段嵌进了一只小菜场,总有点跌身价,西摩路亦然,比如公馆豪宅的后门下房,充满各种原材料和下脚料的气息——杂乱喧嚣,路面成日价湿漉漉黏嗒嗒,但一天到晚永远是生生猛猛的,连带半夜时分邻近的平安电影院的霓虹灯都相继熄灭了,这里的老虎灶炉膛仍彻夜不熄,一片通红。   拂晓时分,小菜场里一至四楼就已经灯火通明,新鲜的牛肉、水产、蔬菜源源运入;隔壁相邻的酱园,也早早下了排门板;相近的友联生煎馒头店,已把第一炉煎得透黄的生煎包开出来了,炉前挤满了上早班的工人和勤奋的学生。   这一片地区或许是法租界内的西摩路最世俗市井的一段,但也是这一带最有生命力的一段;从大饼店到卖丝线缝衣针的杂货店,连带刀具店、五金店、水果店、廉价理发店一样不缺,井井有条地挤在这一截不足百米的路面上,与之相邻的还有一座汽车加油站。可谓杂繁中见秩序,合理中见需要。公馆豪宅里的先生太太们再自命高贵,每日也得派老妈子来小菜场采买芝士、生菜、芦笋、橄榄菜……   杜美公馆具有浓郁的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原本是太古银行英国大班的住宅,后来太古银行因为投机失败倒闭,英国大班也就住不下去了,只好卖了房产回国。这宅子是黄升送给萧从云的,作为他们友谊和礼尚往来的见证,而萧从云喜欢它是因为它的气势。   堡垒式的门房前,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通向一片密林深处。林子里有粗壮高大的香樟树和拔地而起的龙柏,树林的中心有一方喷水池,长年游动着各类观赏鱼。那幢灰白色的、神态威严的洋楼,就安卧在喷水池北侧的草地上。登上二楼宽大的阳台,满园绿色尽收眼底。东侧半圆形的耳房,全部用法国凸凹形玻璃镶成,宛如一个巨大的玻璃花瓶;楼内的大小客厅内,也处处可见精美的雕饰;尤其是那条盘旋而上的扶梯,令人恍如置身于宫廷之中,若至夜间,打开所有电灯,那灯火辉煌的奢华场景,便是总统府也远远不及。这宫殿式的豪华建筑别说用来开订婚派对和记者招待会,就算是举行婚礼都足够隆重庄严。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可都是重量级人物,绝对个个值得研究,鄙人来做个介绍先,从左到右依次是:胡适\18岁的蒋介石\已过而立之年的蒋介石\少年汪精卫\钱钟书\蒋纬国\陈果夫\青年汪精卫\巴金\演讲中的宋美龄,请注意他们的眼神~~   ☆、第113章(古董商)   这世界只要还未进入共产主义就一定有贪污、盗窃、抢劫、欺骗等种种罪恶存在,萧从云的空军里高贵的是飞行员而绝非负责空军建设和管理的官员。裴洛虽然由萧从云亲自安排到东都航空委员会任职,她却不愿因此而享有什么特权,其一,她并非为了权力和仕途而来,其二,东都的空军成立的时间虽短,却也是有派系的,其中的曲折不足为外人道。故此萧从云让她来做飞机采购的计划,她就只管采购,至于其他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件事也不肯多做,不怕别人说她有小姐架子,只怕卷进复杂的人事斗争,落人口实,成为被攻击的靶子。然而她没想到当真会发现问题。   前期采购来的飞机中有一批是当时的航空委员会秘书长亲自飞到美国去挑选的,在和美国飞机制造商讨价还价时,这位大员居然能把每架10万美元的飞机硬压到8万美元,美国老板当然也不客气,当即就把飞机发动机的功率从1000马力降到了800马力,裴洛偶尔从钱至昌那里得知这个差别导致的后果就是飞机一挂上炸弹就直往下掉!年轻的飞行员语带悲愤,心情沉重,裴洛听了也愤慨不已,只是她没有立刻就去对萧从云说,而是不动声色的继续她的工作,私下里却开始着手整理一份问题报告。她相信除了这2万美元的差价,无疑还有更多的利益堂而皇之的落入了私人的口袋,此种情形自然不可避免,然而现在是国难当头的非常时期,这些人倘若还不肯收敛,最终就会拖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萧从云虽然忙于军务,也并没忘了订婚的事情,裴洛磨不过,到底和他去拍了联名电报,目前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心情好的无以复加,又派何祺去联系报社电台,并早早在报纸上发布了启事,杜美公馆也大张旗鼓的装饰一新,只等礼拜天的盛大活动。   莫家兄妹在放裴洛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故而他们收到联名电报时虽然也觉得意外,却并不十分诧异。既然是两天后才能走,他们索性趁着这个机会在洛邑游玩一番,也不要潘行长陪,因为洛邑之繁华安定不亚于东都,只要有了车,无论去哪里都是极方便的。从法国花园出来,就是洛邑的第一条主干道——政本路,这条路两边植满了国槐,是一种有着类似榕树的伞状树冠的高大乔木,与这树的高大不相称的细小的槐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嵌在树下漫铺的方方正正的花砖砖缝里。沿着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市府大厦,而与这条路成九十度夹角的另一条民生路则集中了洛邑最热闹的商肆,他们今天就打算去民生路上看看。   他们首先就去了一家古董店,却是主售景泰蓝的。景泰蓝是洛邑的特产,以明代的品质最好,清代的工艺最精,近代的制品也有,却远比不上前朝御用器的华美贵重,这一项古董只有洛邑留存的最多,名气也最响,故而莫家兄妹也免不了要来看看这地方特色。   老板看着两个人进来,言谈得体,举止文雅,身后还跟了两个兵,应该是官,以为来头不小,忙不迭的迎上去介绍。他们原本并不了解,也只是随性而行,听了老板的介绍才知道这景泰蓝也有许多讲究。明代的景泰蓝胎的铜质较好,多为紫铜胎,略显厚重,故造型仿古的多,主要仿青铜,所用的彩釉均为天然矿物质料,色彩深沉而逼真,红的像宝石,绿的像松石。特点是丝掐得较粗,镀金部分金水厚,彩釉上大多有砂眼。清代的景泰蓝工艺比明代有所提高,胎薄,掐丝细,彩釉也比明代要鲜艳,并且无砂眼,花纹图案繁复多样,然不及明代的文饰生动,镀金部分金水较薄,但金色很漂亮。   “两位是想放在家里赏鉴,还是送人呢?”带着黑色实地纱瓜皮帽的老板问。   “我们并不精通,不过是随意看看,既然老板讲得这般精彩,我们倒想挑上一两件合适的带回去,也不是送人,就是自己把玩罢了。”莫思逊看着博古架上的一只花瓶回答。   “先生真有眼光!”老板立刻就向他推荐起那只花瓶来:“这是明朝成化款的花瓶,您瞧这颜色,油绿的像翡翠,大红的像鸡血,紫的像紫晶,这花瓶别说洛邑,就是全中国也就只这么一个——”   莫思怡果然细细欣赏起来:“哦?这样漂亮的花瓶老板就安心放在这前店的博古架子上?”   “太太恐怕不知道,”老板说:“咱们做古董这一行识货的少,撞运的多,我这里也有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做的倒精致,只怕有人还更欣赏。这只花瓶我可以打包票是真货,只是出得起价钱的人看不上它,看得上它的人虽然出不起价钱却都是有点墨水礼教在肚子里的,岂会取这不义之财?”   “那么这只花瓶价值几何?”莫思逊却摸出怀表来看了看问道。   “五千块大洋,”老板报了个数字,又惴惴的去看他们的脸色,他们两个的表情似乎并无变化,老板不由越发认定这两位定然是金主。   “五千大洋足够买两座带家具的宅子了,老板未免太贪心了吧——”莫思逊说。   “唉,不是我贪心,先生是不知道行情,虽说现在在打仗,有钱人可真是不少,前两天还有位兵爷买了只碗去,比这花瓶差远了,也要两千呢!”老板感叹道:“我看先生也是有缘,倘若真喜欢这只花瓶我不妨再打个折扣。二位大概也不是本地人,最近洛邑的客人着实多起来了,要不是萧军长政治清明,严于律军,我们哪里有这样的太平日子过?想当初洛邑沦陷的时候,柴米油盐贵的吓死人,古董就算白送也没人要——”   “萧从风?”莫思逊问。   “是啊,二位别看洛邑现在的繁华景象,五年前可是够凄惨的,就说这条民生路,两边的店家都炸完了,街角八百年的大相国寺啊,连地宫都没能逃过一劫!谁想得到如今能恢复到这般景象?”老板又说:“而且连洛东铁路都要通了,据说萧军长还要为火车第一天通行剪彩,到时候必定人人都要去瞧热闹的。”   萧从风不是在东都吗?莫家兄妹却纳闷了,难道他已经回到洛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的古董商,看起来也算文化人咯。。。   ☆、第114章(民国的京沪线)   萧从风的确要赶在洛东铁路开通前回洛邑,节气已经过了重阳,东都大大小小的事情也算是有了头绪,而洛邑是北地,马上就要入冬,一旦入了冬则气温下降极快,除了冬季换装,一些河流与近海也会开始结冰,日本人很可能趁此机会进攻一些战略要地,他必须赶回去做一些必要的部署。他不但准时赶回洛邑为洛东铁路开通发表演说并剪彩,还亲自送莫家兄妹上了车,虽然他的话不多,却每一句都掷地有声,这让与他接触甚少的莫家兄妹印象深刻,这是个真正的军人,严肃,一丝不苟,向来靠行动而不是语言取悦于人。他们这节车厢宽敞而明亮,虽然是卧车,空间却颇大,据说是在苏联订制的,规格之高只有德国的产品可与之相较。他们想着一天一夜也就到了,的确比汽车和轮船要舒服稳妥的多。   这个季节恰好是北方沙尘狂肆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无人的荒野中起了风,劲风卷起风沙有力的打在车厢上,发出下雨般劈里啪啦的响声,因为是深夜,车上的人多半都已进入了梦乡,并没有觉察到异样,列车只管一路呼啸向着前行,铁轨与车轮规律的撞击声持续着敲打着蒙昧的夜,直到凌晨时分突然列车猛地一震,发出了呜——的一声长鸣,继而放慢了速度,空空空急促的声音才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莫思怡是最敏感少眠的人,立刻就醒了过来,她披好衣服,拉开窗帘查看,窗外死寂的黑暗中已透出几丝灰白的裂缝,照出野地里几棵光秃秃的树,树上还挑着模糊的鸟窝,时间还很早,不知他们这是到了哪里,是第一个停靠的车站吗?然而那鸟窝的形状却越来越模糊,甚至还摇晃了起来,莫思怡这才注意到刮了一个晚上的风仍没有停,还在不遗余力的搜集着暮秋枯黄裸露的地面,它们携起的沙石将视线所及之处搅得灰蒙蒙一片,很快莫思逊也从隔壁车厢过来了,坐在她对面问:“还好吧?知道你必醒了就过来看看,这趟车一路上只经停三个站,想不到这样荒僻的地方居然也有站,该不会停很久,现在还早得很,你可以一会再休息休息——”   “是啊,洛邑那样繁华,想不到周边竟是这样的萧索景象,”莫思怡回答。   “也不尽然,我想和季节大有关系,北地入冬原本就早,你瞧这些树叶子都落光了,要是在东都怕不是一片青翠?”莫思逊说。   “宝宝现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大哥,我心中总是惴惴,”莫思怡叹息道:“三公子虽然宠她,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思怡,事已至此,多心何益?”莫思逊说:“洛洛不是那种只图一时痛快的孩子,她向来就有见识,况且订婚仪式又这样隆重,可见萧从云的态度也绝非随便,他这个人不像你想的那般轻浮不可靠,我瞧他做起事情来有板有眼,煤业公司的董事们都赞他老成持重,倒是个人才——”   呯呯,有人敲门,却是列车员来通告,前面的枕木让沙尘埋没了,现在正在尽力清理流沙,还请各位耐心等待。   “要等多久?”莫思逊问。   “这却不好说,快的话也许四五个小时,慢的话也许半天一天,”列车员一副不能负责的模样回答。   “这怎么可以?”莫思逊皱眉:“我们还有急事,恐怕不能耽搁。”   “先生不用着急,我们这趟车上是有无线电的,真有紧急的事情,可以免费替您发送电报,”列车员欠着身小心提议,这两位贵客是由军长亲自送到车厢里的,列车长也说过不能得罪,他自然得勉力解决他们的问题。   “哦?”莫思逊想了想:“这样吧,假如四个小时之后还不能出发,就请你们发一份电报到东都。”   裴洛收到这样的贺电自然很不开心,她失落的对萧从云说:“怎么会这样?不是说铁路条件最好的嘛?刮个风就要误点,妈妈舅舅居然就耽在路上了,不然改期吧——”   “洛洛小公主,你不会不知道吧?咱们订婚的消息报纸上都登过了,别说记者,我父母是头一回如此隆而重之,许多亲朋好友更是从外地赶了过来,眼看明天就是订婚仪式,若是突然取消了,你让我们家怎么在他们面前交代?宝贝儿,我知道你有遗憾,结婚的时候一定都照你的意思办好不好?如今你就给我个面子,明天去杜美公馆的时候咱们要开开心心的,岳母大人和舅舅都说是个意外,提前祝贺我们了,我们再拘泥于形式,岂非白白浪费了这许多人的好意?”萧从云握紧了她的手,将头上那顶灰绿色的军帽向后推,露出他坚毅的眉,与不可动摇的眸子,他仔细地瞧着她的脸,忽然就用身体包围了上来,裴洛应付不了这强有力的包围,被他搂得死紧,无处可逃,那种无法抑制的蓦地冲上来的激情使得他的声音又开始蛊惑人心:“宝贝儿,听我的~~”   他们拥抱良久,萧从云才说话:“洛洛,你别以为我事事挑剔,不肯将就,其实这世上好多事好多人我根本就不在乎。要说人不齐,大哥二哥不是也没来?他们一个在洛邑,一个在重庆,倒是忙得很哪!其实此事只要得了长辈的首肯,其余不过以你我二人之快乐为重。别人?”他冷笑,“我管他们下地狱!”与他斩截而冷酷的语气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依旧温柔的体贴着她的身体和头发,除了她,他当真是什么都不在乎!   一大片放射状的云浩浩荡荡的遮住了整个落地窗,落日的余辉将它染上一片瑰丽的色泽,金红、郁紫、铁灰,占据了裴洛的整个视线,她一向认为‘我’属于我自己,并因此而我行我素,明达率真,可是现在她也属于一个‘他’,他让她感受到在以往的生活中完全没有体验过的另一种快乐,那是一种可以弥补她隐秘的脆弱和忧伤的快乐,一种可靠的希望。萧从云看得出她心里住的不只是一个小女孩,也是一个待拯救的公主,她其实很贪心,要的是比幸福还幸福,而他就是那个王子,命中注定要唤醒她沉睡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1948年,京沪线(沪宁线)火车的头等车厢,舒适的座椅,雅致的内部装潢;1948年,京沪线的二等车厢,就短程旅行而言,仍然是相当舒适的乘车环境。 如今的高铁,也有一等二等座,是否比1948年之前更舒适?   ☆、第115章(南下逃难者) 作者有话要说:  逆行的生活啊。。。 1949年3月,南下逃难者挤在火车头上   铁路之好处首先在于赚钱,其次才在于迅速,每一列火车发出时都人满为患,尤其是从洛邑到东都这条纵贯南北两大经济政治中心的铁路。尽管洛东铁路第一天发车就遇上强烈的沙尘天气,也没有影响乘客们的热情和铁路的运营。而这种天气却严重影响了莫家兄妹的计划,他们不仅错过了订婚仪式,连东都都回不去了。原来负责清理铁轨的铁路工人和狂风沙石搏斗了两个小时之后发现由于风向和风速的问题,他们清理流沙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流沙堆积的速度,经过十个小时的奋战,列车长不得不放弃此趟行程,决定立刻返回洛邑,不能前进还只是小问题,再等待下去倘若连后退也做不到就是大问题了!   莫家兄妹回到洛邑,依旧是住在法国花园,而莫思怡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奔波之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体骤然就坏了下去,开始她还不肯让莫思逊告诉女儿,然而几天之内,情形就糟糕起来,订婚仪式两天后,莫思逊到底还是去拍了电报。一方面告诉裴洛,一方面让南平那里的美国医生带着药物赶快过来。不论从距离还是从心情上来说,裴洛都比医生要急切的多,萧从云再怎样劝说她等待风沙停止之后乘火车去洛邑她都不听,只要即刻出发,与罗非萍一起乘大通洋行的货船去洛邑。   “洛洛,这风沙再过一个星期差不多就停了,等到那时候再走岂不安全?”萧从云苦口婆心:“况且,乘船原本就慢,就算你明天就走,也不过是提前四五天到,何必如此辛苦?”   “不是明天,今天晚上就出发,罗主席和彭美娜也去,我又不是船长,有什么好辛苦的?”裴洛回答:“舅舅都让医生赶过去了,妈妈的病情一定不乐观,我早一天到也好早一天安心,怎么能够在这里干等一个星期?再说假如一个星期之后风沙还不停又怎么办?”   “我就是心软,说不过你,”萧从云将肩一耸,无可奈何的哀叹:“这样吧,何祺跟你一起去,一路上也有个照应。”他的手抚弄着她的面孔,看向那双对他仰起的乌黑的眸子,“洛洛,别担心,不管怎样,你只要记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裴洛怀着这安慰上了船,罗非萍一向的健谈,也不管裴洛站在船首发呆,和彭美娜兀自聊得热烈:“洛邑不比东都气候温和,不过市面倒也繁华,彭小姐,你去了就知道洛邑民众的爱国之心——”   忽然,沉重的马达声音从空中压下,愈来愈近愈响了,三架一组的飞机威严地从东南方飞来,接着又是一组,船上的人都仰脸看着,略露不安的神色。沿江附近的高大洋房的屋顶上模糊有人拿了望远镜在窥看。两组过去了,又来一组,飞得低些。忽然岸上的人群中发生了骚动,接着就有不少声音同时叫道:中国飞机!是我们的!是我们的!立时船上的人也兴奋了起来,裴洛听见罗非萍激昂的声音说:天空是我们的!   这里离承坪的空军基地很近,裴洛注视着头顶的飞机,耳边回响起他们不屈的歌声——   你听,马达悲壮地唱着向前!   它载负着青年的航空队员;   青年的,航空员!   她把这当做那群与她年龄相仿的,彼此之间惯于讲英语的年轻飞行员们对她的送别,也想起他们从不说一路顺风,因为飞机只有逆着风飞行才最平稳,那么,就顶着所有的压力逆行吧!前方的路程会发生什么,无法选择也没有或者,但要相信黑暗中总有素未谋面的同伴选择同样的逆行,你永不会是只身独影!   罗非萍是惯于长途奔波的,裴洛和彭美娜却依旧晕船,她们两个虽然同舱异梦,症状却相仿,都是吃不下睡不着,因为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都是躺着,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也是瞪大了眼睛无言沉默,风吹着水,打在船头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船舱里闷热的喘不过气,裴洛索性爬起来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去甲板上。手表上的时针分针都叠在十二上,两岸寂静的没有半点声响,恐怕是在戒严,连个人影都没有,一盏盏星光似的电灯,也显出昏黄的颜色,更增加了深秋的凄凉。彭美娜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走到她身边抱怨:“怎么比在重庆乘船还要难受?你也睡不着?”   裴洛在黑暗中转过身:“我是有原因的,彭小姐怎么也来自找苦吃?”   “嗐!谁喜欢自找苦吃?还不都是有原因的?”彭美娜攥着蕉叶绿的羊毛围巾裹紧了身上的橙黄色短袄,尖着嗓门说:“裴小姐命好,有的是人替你打算,我却得自己顾自己呵~~”   “财政部的事情你就不做了吗?”裴洛趴在船舷上问。   “破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彭美娜回答:“为了那么点钱,起早贪黑的应卯,什么事情都得屈就,小八腊子做起来没个完,算啥出路!”   裴洛没吭声,觉得他们当真像一叶孤舟,黑夜里驶在渺茫无际的水中,过了一个风浪,又是一个风浪,看不见灯塔,没有同伴,辨不出东南西北,多么危险!彭美娜也睁着眼睛看:“我没去过洛邑,那就去看看,妇救会里需要一个秘书,对外和政府及军队的上层联系,罗主席要我去,我想那里机会多,未必比现在更坏,金小姐也很赞成~~”彭美娜一点不打磕巴,痛痛快快就说了出来。   裴洛闭着眼睛,享受着一阵紧似一阵迎面吹来的爽利的江风,素花低领布旗袍外面罩了一件茄紫色绒线衫,恰好是这夜的颜色。她听得出彭美娜的话语中最后一句无疑最重要,她该是得到了金悦琳的保证才如此大胆吧,彭美娜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倒还清晰:“裴小姐要是在洛邑待的久,彼此也可以走动走动,我们总算是同乡——”   彭美娜从来没用过这种和解的示好语气与她说话,裴洛不由得感到惊讶了,也许再强悍的人都会有怯懦和恐惧的时候,对于不可测的未来,对于陌生而遥远的环境,对于即将面对的不熟悉的别样的人群,尽管理智上早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情绪上却仍不免畏怯。她们就像这脚下的水,只能向前流动,流到哪里去并不清楚,然而出路就在前方,也只在前方,不管礁石、浅滩,必得冲过了才能看到希望。      ☆、第116章   虽然一路上都在戒严,货船倒行驶的颇为顺利,在政府控制的航道上,只要交足了各项税费,通行还是没有问题的。他们甚至还被迫借饷,那是在经过邗壶口的时候,一只部队恰好驻扎在那里,声称他们正赶赴前线,因为公路交通缓慢,粮饷还欠缺一大笔,因此向当地征集,除了当地的商会富户,过路的船只也得出钱,虽然名义上是借,实际上没人会把借条当回事,这些武装保安团今天归甲长官,明天说不准就归了乙长官,借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休想再收得回来,债主们也不太相信所有借饷的部队都去抗战了,因为许多兵根本也就是匪,就像刘胡子一样的人物。   在中国,其实兵和匪的界限向来就不十分清晰,任何一个地方,当官兵不太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就会有匪类出来帮忙,官兵要当家,匪兵也要当家,争斗的结果,往往达成一个均势,各收各的保护费,维持一个虽说是畸形的,但也是平衡的秩序。不见得凡是土匪,就一律烧杀抢掠,道理很简单,都烧杀掉了,他们吃什么去?土匪的烧杀,往往针对那些不肯服软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抵抗过他们的人,而烧杀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杀一儆百。尽管如此,做土匪的,不管规模多大,最大的心愿还是被招安,从非法状态的收费,转到合法状态来,就算是梁山好汉最终不也是下山做良民了吗?更别提东都最大的青帮头子黄升,到底还是做了东都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做寿的时候连总统都去捧场,如今的乱世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国民政府正急需补充武力,对于兵源的要求也就不那么苛刻了,能征发的先征发起来,就算不能立刻组织他们去前线,好歹场面上看着也热闹些,管它乌合之众,四万万同胞集中了力量,想要打败几十万小鬼子还不是迟早的事?   三天后轮船靠了岸,裴洛她们站在船首的甲板上,看着那一条直线的码头越来越近,蚂蚁般的人群和甲虫般的汽车也越来越清晰,终于那辆别克呈现到眼前时,罗非萍忽然定住了目光盯着看,并且以一种猜测的口吻说:“那好像是军长?他也来了吗?呵,看来军长对于几位的到来很是欢迎哪~~”   裴洛没注意她的自言自语,正四下里打量着繁忙的码头,搬运货物的苦力,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兜售香烟花生米的小贩,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正从一条小火轮上放下一条舢板,这是童年时和父亲一起拜访过的古都,如今自己又来了,是要同着母亲,父亲却……何祺与彭美娜却听见了,立刻不约而同的警觉的向岸上张望,那岸上披着黄呢子大氅,如同一棵笔直的大树昂然站着的不是萧从风又会是谁?   “罗主席,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就不跟你客套了,你们想去哪里只管跟司机说,”萧从风接了他们上岸首先就对罗非萍说,罗非萍自然是识趣的连忙带着彭美娜走了,他于是这才转而打开了另一辆汽车的车门,对裴洛他们说:“裴小姐请上车,我送你们去法国花园。”   何祺坐在姜宁阙身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开车,心里以为萧家大公子从表面上看倒并不难对付,他和裴洛坐在后排,自打上了车就不曾开口说话,倒叫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裴洛和他有同感,这种情况之下,她实在是疲于敷衍,萧从风的沉默很称她的心意,他们四个人格外沉默的到达法国花园,萧从风也只是将她送到莫家兄妹的房间就告辞了,只是出门前姜宁阙将一只嵌螺钿的精致漆盒小心放在茶几上。莫思逊带着她和那只漆盒进了卧室,莫思怡就躺在床上,一见了裴洛就半坐起身来,向她伸出了双手轻唤——宝宝!   裴洛扑过去抱住了莫思怡,立刻就感觉到她的身体枯瘦已极,连骨头都摸得出来,不由鼻子一酸,语带哽咽的说:“妈妈,我该和你们一道走的——”   “傻孩子,妈妈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怎么就哭起来了?”莫思怡拍着她的背虚弱的说。   裴洛小心得扶住了她的身体,慢慢放她躺下:“妈妈快躺下,别累着,舅舅说医生明天就能到,等好些了,我们就回南平,再不出远门了!”   “宝宝,别担心,想是因为最近天气骤冷,我这病最是怕冷,才重了起来,其实也不觉得怎样,”莫思怡温和的笑了笑,一只手却还拉着女儿的手:“不过此次来洛邑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你爸爸一直说洛邑故都,气象宏伟,很值得一观,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就说要带我来,谁知竟一直没能成行,如今总算是看到了,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裴洛听她这样说,越发觉得不详,不由握紧了她的手慢慢伏身在她腿上柔声细语道:“妈妈,遗憾还有好多呢!你都没参加我的订婚仪式!还没筹备我的婚礼,还没见到你的外孙,我不开心,我不高兴嘛~~”她又侧过脑袋来,一双眼睛里已经消灭了悲哀和不安,而是亮晶晶的看着莫思怡,“妈妈,我一直一直很爱你和爸爸,爸爸也很爱我们,他是犯了错,可是这世上没人会不犯错,”她沉默了一瞬又接下去,“爸爸对妈妈,没有人比妈妈更清楚了,假使他真的不爱,是绝不会维持下去的——”   “宝宝,”莫思怡却微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条来自于回忆的深海的鱼,带着活泼泼的水声和波光粼粼的身体,鲜活而生动:“我不是后悔,那个时候我们很相爱,很快乐,”内心刹那间迸出的光芒使得她的脸上现出一种迷人的神情,她也曾经是个美人,也曾经令人神魂颠倒呵。   那只精致的漆盒里装的是金枪鱼刺身,萧从风听说莫思怡胃口不佳,便时常遣人调换着送清淡的饮食过来。裴洛揭开盒盖,白色的砚状细瓷碟上,整齐的码放着夹杂着白色脂茸的淡红色金枪鱼片,配着碟子一角的绿色芥末,色泽倒是极为雅致的,莫思逊看了一眼点头说:“萧从风虽然是武人,不苟言笑,礼数却周到,他知道你妈妈病中卧床,不便见人,每次来了也只是和我寒暄几句,问候到了就走,人倒不讨厌。要我说萧老爷子却是有福,养了三个儿子皆是人中之龙,不可多得。他因为火车没有发出去,颇为自责,还请了此间的名医来为你妈妈看病,但愿她尽快好起来——”   “舅舅,你这次出来的久了,南平那里就不碍事吗?”裴洛问。   “正是这话,”莫思逊带了几分烦恼的神色说:“况且又到了年终,有些事必得早些回去打算——”   “既然那边离不开,舅舅不妨就先回去,我在这里照顾妈妈是没问题的,何祺也在,真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和从云商量,”裴洛镇定的说,倒真有几分当家的姿态,莫思逊看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这个乖巧的外甥女何尝照顾过人,如今就要出嫁了吗?      ☆、第117章(北京1946)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只有故都的秋才能让人体会到那肃杀而清冽的韵味。记得父亲公务来此,总是要住四合院而非西式的酒店,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里一坐,能看到很高很高的碧色的天,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一阵凉风吹过,往往特别地清,特别地静,也特别地悲凉,出生于秋季的裴洛对于这深沉落寞的景致最为偏爱。院子里的枣树柿子树挂满绛红、橙红的果实,迎着灿烂的阳光,就是一派丰收的金秋景象。可是今年的冬季来的特别的早,他们只赶上了秋的尾巴,莫思怡感受到的秋便是西风漫卷残云,带着浓厚的颓废色彩。但也许未必,因为这正是北人吃涮羊肉的时候,紫铜涮锅,薄如纸张的羊肉片、白菜头、汤粉丝,配上芝麻酱、韭菜花、红腐乳,最宜一大桌人同食,这等热闹的吃法用来消解秋的悲凉很有效。而关于如何吃掉忧愁,吃掉痛苦,吃出快乐,吃出幸福,这泱泱大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可谓是形形色色,花样百出,我们的文明史离不开吃,孔子亦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说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国粹最名副其实,公认的世界第一,那无疑就是吃。只可惜莫思怡吃不得羊肉,故而他们来了这么久都没去吃过,而裴洛自从到了洛邑更是几乎寸步不离的陪着她,连房门都不出,她心中过意不去,到底在莫思逊离开洛邑的前一天让他们两个去吃涮羊肉。   鉴于国人对于吃的热情,他们知道凡是有点名气的饭店必然得提前订包厢,尤其是晚饭,故而他们早早就订好了包厢,且打算早去早回。这家饭店是典型的老式饭馆,却和东都的松鹤楼相仿,都是古香古色的楼阁飞檐,领位伺候茶水清一色的都是伙计,绝没有女子,裴洛挽着莫思逊一进了门,就觉得一阵暖风扑面而至,大厅里散客早已经满了,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炭火熊熊的涮锅子,食客们围桌而坐,边寒暄着边从那锅子里挟起热腾腾的羊肉,有的是五六个亲友,也有的是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女人们都穿着一色的元宝领薄呢短袄,细腰长裙,像是前几年流行的式样,倒是她们怀里抱着的穿得圆滚滚,脸色红扑扑的小孩子们煞是可爱,一个个都带着虎头帽,帽子上的绣花极精细,更可爱的是后面还坠了一条虎尾。连莫思逊都多看了几眼:“这些小囡倒是有趣,洛洛,你已经订婚了,不知道舅舅什么时候能抱到你的孩子啊。”   “舅舅~~”裴洛脸色泛红,歪着头靠在他肩上:“大表嫂明年不就要生了吗?你等她比等我要快得多呢~~”他们说说笑笑向着楼上而去,刚上了几级台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敲锣似的一连串从他们头上传过来:“莫先生,裴小姐!你们也是来吃饭吗?”他们抬头,看见罗非萍正站在他们三四级台阶上热情的笑:“就是这样巧!不如你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彭小姐也在呢,裴小姐可以去打个招呼——”   “不必麻烦了吧,”裴洛立刻回答:“我们就是来吃个便饭,舅舅明天回东都,今晚还想早些回去收拾行李——”   “我们也是吃便饭,”罗非萍打断了她说:“裴小姐不要再推辞了,我们还不曾谢过莫先生支援药品的美意,既然明天就走,今天更得赏光了,还请和我们一起吧!”   她委实热情,他们倒没办法拒绝这样不容置疑的好意,只得去应个景。只是他们进了门才发现这间叫做醉翁亭的包厢其实并不缺撑场面的人,偌大一张圆桌坐满了人,足有二十个,而桌上更有三只紫铜火锅,滚滚的冒着蒸汽。   裴洛大为扫兴,连说话的兴趣都没了,罗非萍的介绍她只当耳旁风,压根没听见,在座的除了萧从风和彭美娜她都不认识,而认识的人又并非都聊得来,她于是打定了主意少说多吃,至于应酬,交给舅舅就可以了。萧从风的部下们在彭美娜看来绝不能和普通的丘八画等号,他们大多有与金斯吾类似的背景,留过洋,有一技之长,身居要职,颇得长官器重,她倒是对萧从风本人不感兴趣,以为他这样冷冰冰的性子准得闷死。   裴洛坐在莫思逊和一个不认识的穿荔枝红连身裙的女士中间,想必也是妇救会的骨干,彭美娜倒并不像罗非萍说的那样热心,跟她没什么话,只忙于和身旁的军官攀谈。裴洛向自己的小碗里加醋,荔枝红女士就问:“裴小姐喜欢吃醋?”她淡淡的笑:“羊肉虽然鲜美,毕竟是热性的,加点醋也可以解腻~~”她一边说忽然就怀念起家里那瓶冰酒来,思绪便又开起小差,羊肉算是红肉,应该可以配红葡萄酒了?然而传统的中式涮羊肉,配葡萄酒岂非匪夷所思,况且这样豪爽的吃法,也不可配盛在高脚杯里细品的葡萄酒,该配那种可以大口swallow的酒,所谓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她一低头,看见手边那杯白酒,不由举到唇边,用舌尖瞄准了要下口的地方轻轻一舔,骤然就蹙眉放下了杯子,这也太辣了吧,刚才是谁说好喝来着!   萧从风瞥见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闪亮的钻戒,又想起前几天报纸上登出来的她和三弟的订婚合影,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无可发泄的暴躁。究竟是什么样强烈的欲望才能敲开他的心扉?才能带他走出孤寂的牢笼?他以为他和金悦琳摊牌并不是为了她,他以为他会一直孤单,也学会了把孤单的日子看得可爱。但是她为什么要一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在她的随性自然中感觉到全然的放松,能够卸下所有威严的架势。于是隔着莫思逊,萧从风问:“裴小姐来洛邑也有几天了,可骑过马?”   “还没有,”裴洛笑了笑,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洛邑的跑马场比东都的要好的多,裴小姐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他又说:“罗主席也长于此道——”   “我哪里谈得上什么骑术?”罗非萍听见了脱口道:“讲到骑马,军长才是骑术精湛,不过,到了洛邑却不骑马当真是可惜了,裴小姐实在该去看看,燕郊的跑马场平川几十里,最是壮观,咱们的骑兵师也驻扎在那里。”   “是吗?”裴洛依旧是懒洋洋的。   “是呀,”罗非萍多少觉得自己像在敷衍一个不甚起劲的小孩子了,她又耐心的介绍:“那些骑兵个个都是好手,可以三天三夜不下马背——”   “哦?”穿过那些雾气和人望着罗非萍的那双眼睛终于好奇的眨了眨,她没喝过酒,两颊却浅浅的绯红:“三天吗?那不是要昏过去了!”连彭美娜都应声道:“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很热,我居然在写秋冬。。。来张贴图吧,1946年鸟瞰北京   ☆、第118章(北京填鸭)   裴洛给予萧从风的部下们第一印象是明艳的笑容和轻盈的体态,她挽着莫思逊翩然而至,如同依人的小鸟,他们吃惊于她略显疲惫的苍白和精灵般娉婷的风度,同时也对这样的纤弱感到遗憾,因为他们当中多数是洛邑本地人,按照习惯,所欣赏的是罗非萍、彭美娜这种高挑健美的女子,拥有撑起和照顾家庭的力量,而裴洛就差得远,她看起来既谈不上健美,也不像是拥有这种不平凡的力量。好在她的口音还中他们的意,一口清脆的国语中略带一点南方的温柔,咬字清晰,并没有大多数南方人一开口就听得出的地域差别,语调又是宛转的,不自觉就带着水乡温柔乖巧的影子。其实洛邑的官话成为国语倒是有些曲折的,说来很多人也许不能相信,当年粤语差点就成为法定国语,因为国父是粤人,第一届新兴的国民政府公投代表里粤人也占了相当的比例,要不是国立铨试院院长,新文化运动的精神领袖的坚持和号召,洛邑的官话就当真危险了。   有着这样罕见的口音,再加上一头柔柔的秀发,一对大大的媚眼,虽不曾刻意修饰,也不搔首弄姿,却自有一种淡雅的林下风致,姜宁阙是熟悉这种姿态的,也明白萧从风虽然在北地待得久了,骨子里还是喜欢这种风情的女子。   平心而论,北地的佳丽,尤其是东北,五官与身材其实比江南的更有诱惑力,然而裴洛体现的是与此迥异的江南女子的柔媚,素色的丝绒旗袍,滚着红色灯芯草边的衣领,她踏着青石板路袅袅而来,一颦一笑都散发着别具风韵的绵绵情意。很多江南女子都有这种风情,也包括金悦琳,可惜的是她们中的一些人欠缺显而易见的闪光点,不能使人一见就产生无法抗拒的追上来看一眼的冲动。更糟糕的是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倘若他第一眼看不到,就不必指望他会认真看你第二眼。萧从风的部下们打量了她几眼之后,寒暄中还问了她一个问题:“裴小姐名讳‘洛’字,倒是和洛邑有缘啊。”   “这却说到点子上了,”裴洛眉眼一弯,解释道:“我出生的时候是秋季,先父正在洛邑考察,故而为我起了这名字,也是为了纪念金秋的洛邑吧,”说毕她放下筷子,微微垂下眼帘,望着咕嘟作响的火锅出神,不一会儿眼睛里却又漾起了柔和的光,“此行也算抓住了秋的尾巴,果然很美——”   她落寞的神情使得坐在彭美娜身边的樊周忍不住宽慰起她来:“裴小姐不必伤感,虽然秋是肃杀的,围炉夜话却何等温馨?裴小姐若待得时间长,定要去跑马场看看,那里才更见兄弟情谊,气氛是极融洽而热烈的。正好彭小姐也会骑马,你们又是同乡。”   裴洛微笑,也不搭话,她就算要去也不想和彭美娜搅在一起,彭美娜如今怡然自得,很适应这里的环境,恐怕早把船上那番话丢到脑后去了。   莫思逊走了,美国医生也走了,他嘱咐莫思怡按时服药,安心休养,半个月之后他会过来复诊,应该有所好转,假如情形理想就可以乘车回南平治疗了。裴洛听了心情大好,越发细心的照顾妈妈,指望半个月之后能够达到医生所谓理想的情形。莫思怡服用了新型药品身体果然有了起色,渐渐的也可以到花园中走动,甚至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裴洛赞成妈妈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又担心她着凉加重病情,一定要莫思怡多穿衣服,偏偏彼时他们是从燥热的重庆来,并没带什么厚重衣物,裴洛只好去商场中随便买了两件,谁知第二天就有裁缝和布庄的伙计奉军长之命,带了布料、毛皮和各种工具来替她们裁衣服,她们不便谢绝,心里却觉得萧从风未必太过周到客气,就连罗非萍都热情非常,一连几天都来探病,并且以她一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力邀裴洛去骑马。裴洛自然不会有心情,罗非萍到底拉住了她劝说:“裴小姐,孝顺是应当的,可是你也不该天天就闷在这弹丸之地呀!夫人的病我瞧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你也该偶尔出去散散心,回来也有些新鲜话逗夫人开心嘛,我自己是爱骑马的,这运动也是北地民众喜欢的,正是了解民情的渠道之一,裴小姐在东都和重庆都做了许多有益民众的社会工作,现在到了洛邑,岂能厚此薄彼?明天,我和彭小姐一起来接你去跑马场,不单是骑马,恰好晋西主席张复文要来演讲,他的演讲不可不听,你一定得去,只可惜夫人不适宜奔波,否则很可以去凑个趣,相信你们再没见过有谁能做如此令人动容的演讲了。”   裴夫人听了一面觉得有理,一面是盛情难却,不由将探询的眼光望着女儿:“洛洛,罗主席说的没错,明天你就去吧,大公子请的那位医生明天恰好来给我作针灸,你陪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听点新闻,回来讲给我听也是消遣。”   晋西主席张复文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却爱冒充斯文,平生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发表演说。作为西北的军阀头目之一,目前他还和萧从风保持着良好关系,此次来拜访萧从风主要原因是他前几日算卦说是有血光之灾,宜东行,他就赶紧带着幕僚、算命先生一道来了,萧从风是知道他这个毛病的,次次都妥善接待,他感激之余,每天祷告也增添了新内容:主啊,小日本自不量力,和华北军过不去,妄想武力占领洛邑。他们好象一只船在大风浪中,迷失方向,愿我主赐给他们智慧,让他们回头登岸……   至于一个喜欢算卦的军阀怎么会信奉基督教,这倒的确是桩疑案……   而他对骑兵师军官发表的演讲更是令裴洛大开眼界:   “诸位、各位、在齐位:今天是什么天气,今天就是演讲的天气!来宾十分茂盛,敝人也实在感冒。今天来的人不少咧,看样子大体有五分之八啦,来了的不说,没来的举手吧!   今天兄弟召集大家来讲一讲!兄弟有说得不对的,大家应该互相原谅。你们是上流人,都是军校生、大学生、中学生和留洋生出身,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是炮学炮的、枪学枪的,都懂得七八国英文,兄弟我是大老粗,连中国的英文都不懂。你们大家都是笔杆子里钻出来的,我是炮筒子里爬出来的。今天到这里讲话,真使我蓬荜生辉,感恩戴德。其实,我没有资格给你们讲话,讲起来嘛,就像对牛弹琴,也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了。   今天不准备多讲,先讲三个纲目。总统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举双手赞成。就一条,行人靠右走,着实不妥,实在太糊涂了。大家想想,行人靠右走,那左边留给谁呢?还有件事,兄弟我想不通。各地的外国人都在洛邑东交民巷都建了领事馆,就缺我们中国的。我们中国为什么不在那儿建个领事馆呢?说来说去,中国人真是太软弱了。第三个纲目,给萧军长提点意见,军长别见怪,昨天我看骑兵师的篮球赛,肯定是后勤总长贪污了。为什么这样穷酸?十来个人穿着背心裤衩抢一个球,像什么样子?多不雅观。过两天我回晋西,去公馆领笔钱,多买几个球,一人发一个,省得再你抢我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找到火锅,来张烤鸭吧,1947年,北平烤鸭的原料——填鸭   ☆、第119章(国军骑兵)   裴洛相信和自己一样啼笑皆非的大有人在,想来萧从风事先一定精心挑选过听众,所以大家涵养都不错,居然没一个笑场,末尾还热烈的鼓掌叫好,张复文听了越发得意,又讲了一段,为裴洛打算回去讲给莫思怡听的笑话添砖加瓦。   倒是萧从风的骑兵侦察队给裴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官兵们人手一支手枪,一支卡宾枪,全是美式的,雪亮的马刀上却是USSR的标志,自然也是精品,就连马鞍子都是牛皮的。虽然刚过冬至不久,战士们已经换上了美式毡绒大衣,萧从风自己则是一件美式风衣,里面是苍黄中略带草绿色的华北军制服,当马背上的骑手们亮出刺刀列队时,那一副威武之师的派头在肃杀的碧云天黄叶地中不由得令人不目眩神迷。   裴洛穿得不多,而冬天不穿棉不但是许多东都女子的传统,也是英国淑女的传统,就因为不愿意失去身体的线条。她们也极少主动伸手出来与人握,因为尽管戴着紫貂手套,那手还是像冰一样地冷。裴洛的玫瑰紫束身大衣在下摆打了几个褶,如同裙子微微蓬开,可以看到衣缘露出的莲青薄呢旗袍别出心裁的用白天鹅绒镶了三四寸阔的蝴蝶边。而彭美娜是一身象牙色绣黑凤凰并紫色羽毛的长旗袍,披着今冬流行的人字呢大衣,手里握着双黑色的皮手套。显然她们并不真心打算骑马,这两个女人虽然一个来自东都的上只角,一个来自东都的中只角,却有一点共同,就是在穿戴上一向的不肯马虎,罗马人在广场上竞技,她们就在马路上比赛,东都这个城市实在是属于女人的,不管风雨沧桑,世事变幻,这里的女人始终都把追求美作为自己的本分。   她们坐在演讲厅的第三排,而第一排一个深目高鼻的白人女人自打她们进门便在整个演讲过程频频回头,眼睛里几乎要伸出一双手,拉开她们的衣服,摸索那布料,检查做工和剪裁,彭美娜被她看得极不自在,小声抱怨:“这女人做啥一直盯着我们瞧?”   “自然是看你们两位漂亮小姐了~”罗非萍瞅了她们一眼笃定的回答。   裴洛则好奇的问:“她是谁?”   “张主席的小星,”罗非萍悄声说:“据说张主席出门必定要携美同行,而且按地域不同每次带出来的人也不同,今天这位是个白俄,据说还是什么公主。”   裴洛从不曾听罗非萍八卦,这却是第一次,看来她今天是专程带自己来看‘新闻’的。演讲过后还有文艺表演,是由附近的学校和文艺团体组织的,有几个节目算不得高明,径直走过来坐到她们身边的那个白俄女人就毫不客气的批评:“这么糟糕的东西怎么能搬上舞台?”   裴洛听了大为不悦,立刻回敬:“这些都是我国有特色的节目,只是你看不懂而已。”   白俄女人果然侧目,冷峭的灰眼珠里目光僵硬,语气也陡然尖酸了起来:“恐怕我的审美观只能欣赏您这身衣服!”   “您太客气了,以您的审美观连张主席的优点都能够发现,何况是这些节目?”裴洛庄重的回答。   白俄女人的面孔刷的一下红了,鼻翼上的几颗小雀斑越发鲜明,罗非萍不动声色的听在耳中,不想这个一向娇慵的裴小姐对外也有机灵善辩,不好欺负的一面。   中午用餐也与众不同,用罗非萍的说法就是真正的与兵同乐。六个人一桌,四菜一汤,很符合总统号召的简朴生活标准,没有鲜花、没有音乐、没有酒,也没有舒适的高背沙发椅,这些人连吃饭都是挺胸收腹的。演说家及随行人员由萧从风陪同,幸好没和他们在一桌,他们这桌差不多是名副其实的老乡团,要不是桌子大了点,作陪的人多了点,很可以直接用东都话交流,彭美娜就一直在和裴洛咕咕哝哝的讲东都话,她们正讨论桌上那碗扁尖冬瓜汤。以为此物虽然在东都最是寻常,洛邑却是从来见不到的,何况这里不过是一般的士兵伙食,姜宁阙听了几句就告诉她们这道汤是军长特意为他们这桌添的,何祺画龙点睛,还接了句军长真是有心啊!   除了罗非萍,其余的人都一脸茫然的瞪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裴洛记不起上次坐在彭美娜身边的那个军官的名字,见他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由抱歉的说:“我们在赞大厨手艺高超,这道汤做的很好。”   樊周点点头说:“两位都是东都的小姐,不辞辛劳来风俗大易的洛邑支援妇女救国运动很值得钦佩——”   “佩服彭小姐是应该的,佩服我可就错了,”裴洛煞有介事的溜过眼波去看了一眼彭美娜:  “我只是来陪妈妈养病,虽然一直认识罗主席,却还没加入过什么活动。”她昨天就发现彭美娜看好樊周,这会儿不由要想难道彭美娜真的打算嫁到洛邑来?   裴洛抱着汤碗暖手,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得多,她的轻声细语不再是病态的柔弱,而是水一般的柔且韧,因为肌肤莹白,只淡淡抹了点唇膏,就容光焕发。   “所以我说裴小姐何妨加入我们?我们就需要裴小姐这样的新鲜血液,既勇敢无畏又聪明机警。”罗非萍也放下了筷子,继续她的招安大业。   “我哪里当得起罗主席的夸奖——”裴洛放开汤碗,两只手在桌子下面交叠,一只握成拳,一只却摊平了等那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砸着玩。   “裴小姐在重庆不是参加过战地救护吗?听说受了伤还在坚持工作——”罗非萍说。   “那时正无所事事,参加救护的也不止我一个人,”裴洛轻描淡写的对答:“不过我回来之后,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做,恐怕没有余力参加妇救会。”   “其实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有自己的工作的,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参加活动——”罗非萍的一意孤行开始让裴洛头痛。   “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和主张吧,罗主席不必再劝我了,”她固然和颜悦色却回绝的很坚决:“我能做的事情有限,只怕背负了太多责任,行动反而没有效率,像只蜗牛了~~”   裴洛的硬不一定是硬在“攻”字上,而是在“守”。她是能吃苦的,也可以委曲求全,不过绝不是逆来顺受的那种,而是付了代价,就要有所收获。相处的时间越长桌上的这些人就越会发现一个道理,她的柔弱绝不等同于软弱,微笑也是有原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抗战期间西北的国军骑兵,帅啊帅!那个星星眼哟~~~   ☆、第120章(大减价)   洛邑虽然没有租界,却还有专门负责管理洋人事务的工部局,骨干都是经历了沦陷还没有撤退的洋人,其中美国人占了多数,也有几个大不列颠治下的澳洲人和新西兰人,这些新大陆上的探险家们在古老的中国的土地上坚持不懈的试验他们的新思想、新事业。旧大陆上的欧洲人给东都带来了绚烂靡丽的西式生活中多少怀有一点旧文明的末世颓废的病态,比如夕阳,美则美矣,只是已近黄昏,而新大陆上的人们就像圣诞树顶上那颗最耀眼的新星,为洛邑带来的空气带着锋利的摩登新潮,所以洛邑固然历史要比东都久远的多,却并没有那种没落王朝的无可救药感,相反,裴洛发现这里的人们更有一种所谓精气神,是精神道德尚未沦陷的象征。   然而除了这些外国人,洛邑民间并不盛行过圣诞节的风俗,大多数民众连圣诞树都没见过,更不会像东都,每到Christmas Season西餐馆就爆满,各层洋楼上就打出“大减价”、“大放盘”、“纪念赠品”、“照码八折”诸如此类白字红底的幌子。于是路上的人们就在这无比欢腾热闹的宣传中昏头昏脑的走进百货公司如同鳄鱼口一般的大门,乘着升降机从顶楼一直逛到底楼。   裴洛倒是有过节的习惯,过节总是好的,她以为,好比小孩子得到了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借以脱离日常生活的轨迹,来点额外的享受。所以她对于在法国花园过圣诞节却看不到圣诞树很不高兴,殊不知法国人早就撤出了洛邑,这法国花园只保留了名字,并没有保留过节的传统。裴家尽管只有两个女人,也会隆而重之的对待圣诞节,当然会有圣诞树,也会有装着精致小礼物的长袜。这一天中午刚吃过午饭,她们就出了门,为的是去买圣诞烤鹅和红酒。她们跑了许多地方都没见到有卖烤鹅的,就在她们打算要放弃的时候却在一家俄式大菜馆买到了一只苹果烤鹅。她们满载而归,回去的路上还下起了雪,更增添了过节的气氛。   法国花园的服务生一见她们进门,立刻领她们去服务台,交给她们一个发自东都的包裹,裴洛收到第一份圣诞礼物,兴奋非常,简直等不及上楼,向他们要了剪刀当场就拆开了看,却是一包惠特曼圣诞巧克力,贺卡上一行漂亮的花体英文写的是: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一个记得她的男人。裴洛一看就笑了,举起那包巧克力对莫思怡说:“妈妈,我知道有一种圣诞红酒是用巧克力做的!”   裴洛万万想不到萧从风也会来,而且还专门为她买了个很大的圣诞树放在客厅里!她把红酒倒在一口小锅里,加入红糖、橘子皮、杏仁、葡萄干,最后是一块巧克力,然后在火上一边加温一边搅拌,等红糖和巧克力完全融化再淋上一点伏特加,就起锅,用长柄小勺舀了三杯来到客厅,天黑下来了,他们也没有开灯,而是点亮了圣诞树上的彩灯,打开了留声机,一起吃圣诞晚餐。彩灯映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壁炉里的木炭烧得哔啵作响,这种温馨在几十年不下雪的东都是无法想象的,裴洛好高兴啊,和萧从风碰杯:“圣诞快乐!谢谢大公子的圣诞树!”   “圣诞快乐!谢谢裴小姐的圣诞红酒!”萧从风握着杯子的手隐约碰到了裴洛的,心里轻轻一颤:“这酒又香又暖,很新鲜的喝法——”   “啊!你也觉得吗?”裴洛以一种不设防的快乐心情说:“我加了一点伏特加,是买烤鹅的时候老板送的,他一个劲的伸出大拇指夸赞,我想是因为这瓶酒实在很好吧!嗯,好像是很平滑,我没喝过这种酒,不太懂——”   萧从风笑了笑,她好像总是在他面前喝与她的气质毫不相称的烈酒:“这是灰雁伏特加,和波旁威士忌一样的烈酒。”   莫思怡早早就去休息了,剩下他们两个坐在圣诞树旁守夜,裴洛摇了摇手中水晶杯里剩下的琥珀色液体:“好像有点凉了,还是温的更好喝,非常香,大公子还要再来点吗?凉的喝下去胃要不舒服,我再去做点热的吧。”   “怪不得二弟和三弟喜欢在府上做客,想必是欣赏裴小姐的待客之道,体贴入微——”萧从风从窗前走回沙发前坐下,又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我可不会照顾人,”裴洛蜷起腿,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看着那棵几乎高达房顶的圣诞树说:“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懒得照顾,你知道要照顾人就得去迎合,就要受牵绊,我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不愿受这种束缚——”   “裴小姐照顾伤兵不就非常出色吗?”萧从风把眼光射在她身上,用那柔和深沉的嗓音问。   “那不一样,那是为了责任,”裴洛将杯子贴着自己滚烫的面颊说:“罗主席不是说了为了责任我们要忍耐、要奉献、要牺牲——嗳,她以为只要是为了崇高的目的,付出就一定值得。”   “裴小姐不这样认为吗?”萧从风问。   “我吗?”裴洛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过了半响她仿佛下定决心了一般用手指弹了弹水晶杯宣告:“崇高是大人物的事,我只是个小人物,不可能把整个社会背在肩上,我不追求什么崇高的事业,只要活得自在。”   “自由自在?”萧从风反问,他颇有些被她讲这番话时的神情所打动,那实在像个十几岁的女孩,很生动:“很美妙的理想,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理想总不免要失败——”   “为什么会失败?”裴洛却激动起来了,她放下酒杯,双手抱膝,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想寻欢作乐的时候我们且管寻欢作乐,才不用理那么多!”   “那是因为裴小姐是女子——”萧从风目不转睛的瞧着她,她身后是挽起的金丝绒窗帘,雪还在暗夜里飘,她的身体笼罩在圣诞星和壁炉淡淡的红色光芒中,使她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舞台中央,对他宣告她就要成为她想扮演的那个角色,她就要讲述她所喜欢的故事。   “所以须作贤妻良母,侍奉丈夫,抚养孩子?”裴洛似笑非笑的放开了手,扭转了腰肢去看那舞台背后的茫茫夜雪:“或许我做不到,这些主张,和法西斯的‘回家运动’无异,女子自己的人性是没有了。”   裴洛只管滔滔的说下去,没注意到萧从风的脸色已经有了变化,她的优雅、细腻和胆量不仅仅在外表,也在内心,他迷惑的同时又深受吸引。他所欣赏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女人,如果说罗非萍的绝地反击和自强不息叫他钦佩,那裴洛富有叛逆精神的自主意识和随心所欲简直要叫他鼓掌。她就像个小斗士,坚持维护自己的信仰,并且愈害怕态度就愈强硬,身躯就是张满的弓,随时准备为了捍卫这信仰而斗争,在这反复无常的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能对自己的信仰具有这样的恒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1章(雪地中的国军)   “来吧!”萧从风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忘记了一切似的看着她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说:“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开着别克,带她走了很远,直到一个空旷的操场,下了车,萧从风极其熟练的引导她上了一段台阶,就来到了主席台,这才拿出一只小手电,向着操场中央照了过去,裴洛不明白他的用意,这样微弱的光芒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在如此的黑暗中连五米的距离都照不出去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答案不需要等待,很快就在雪花中呈现,一只淡绿色的烟花随着手电亮起腾的一声冲破了黑暗,随后是金色红色的烟火描绘的向日葵,紫色的鸢尾花伴着蓝色的雏菊华丽绽放,每当烟花腾空就照出一片急速旋转的浩浩荡荡的鹅毛大雪,夺目的火热的烟花在冰冷的落雪中有着奇异的魅惑,以至于裴洛觉得那些花儿绝不可能来自地面而是来自无限幽深的苍穹,开得越灿烂就消灭的越彻底,什么痕迹都不留下,只余几点暗红的火星像彗星的尾巴,是所有繁华的余烬,一切的锦绣原来也只不过留下这么一点灰。   烟花照出远处一排排整齐而光裸的杨树,也照亮了骑兵师师部斧头般直劈天空的屋脊,那样的陡峭是芬兰的样式,为了防止大雪压垮了屋顶。萧从风的身影像黑夜里的一尊铜像,高大威严,棱角分明,透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冷峻,这样的男人无疑具有顽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力量,虽然那起来着实有些沉重。他不是快乐王子,但谁又知道他曾经的样子?也许每种人格的形成都有其不得已的原因,因为悲伤或快乐并不全由自己掌握。   裴洛仰面看着那烟火的舞蹈,初时的惊艳已经沉寂下来,化作淡淡的惆怅,她的斗篷迎合着风一径向前飞舞,獭皮小帽上的锋毛也微微倒伏,她还是那样怕冷,嘴唇冻得发青,衬着她白皙的面容有种怆然的颓废,叫人看了心惊。她不是那种最最的美丽,却有着一股神韵,直达人的心底,这到达哪怕不作任何停留,哪怕只是极短极短的瞬间,也终究还是穿透了层层的封锁。   当天空又开出一片艳丽的橙红色波斯菊的时候,萧从风忽然站到裴洛面前,将一只白金镶碎钻的饰针扣在了她斗篷的领口,咔哒一声的轻响吓了她一跳,她骤然抬起了眼睛,那原来是透着深深的琥珀的颜色,看上去仿佛相当大,紧张的情绪就像笼子里的小鸟在里面跳跃,她伸出左手去摘那饰针,他不由自主就抓住了阻止:“只不过是小玩意,并不值钱,但是和裴小姐的斗篷很配。”的确,耀眼的银色和碎钻配她俄罗斯蓝的斗篷就像夜空上的明星,格外醒目。   “哦?”裴洛低头去看,笑了笑说了句帮个忙,就从他的掌握中褪出自己的手来,只留给他一只手套,她无名指上的钻戒泛着冰冷的光划过他的视野,又抚上那枚饰针:“大公子原来还是个内行,这衣料我很喜欢,和饰针的确很配,妈妈也喜欢这种俄罗斯蓝呢,也做了一件斗篷,只是还没穿过,”她却自然而然的表达起感谢来了,“大公子多方照顾,妈妈很是过意不去——”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萧从风回答,她自然而礼貌的语气越发叫他难受,好像心里被堵起一块,发泄不出来:“裴小姐并非虚伪的人,鄙人也喜欢直来直去,这些客套话可以省了。”   裴洛微微一笑,心里反倒安定了下来:“我现在所关心的只有妈妈的病,只盼她好起来——”   “裴小姐如此精心陪护,令堂自然会好转,”萧从风回答:“裴小姐家庭和睦,鄙人很是羡慕。”   “这却有什么好羡慕的?”裴洛望了他一眼,柔声道:“令堂也很亲切热情,我每次碰见她,她都会说起你们——”   “不过我们一家五口人却住在四个地方,”萧从风声音中含着一丝嘲讽,他面对着她说:“即便都在东都也不常见面,说是形同陌路只怕也差不多了——”   “大公子未免太悲观,”裴洛拉起了风兜,用着那悦耳的声音轻轻的说:“一个人一辈子究竟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和至亲的人一起痛哭,一起欢笑呢?其实不必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彼此心中挂念就足够了,平常也许看不出来,可真正的紧要关头没人会比至亲更可靠——”   “至亲?”萧从风燃起一支烟,火光照出他英武的轮廓和攒紧的眉头:“裴小姐是指大家庭还是小家庭?大家庭总会分崩离析,可小家庭又未必如意——”   “人生原本就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裴洛同情的说:“大公子相信吗?我也是个悲观主义者,从不指望有谁能够始终懂我,和我一起到老,但是我也追求快乐,就算灰心失望也会继续期待,就算被欺骗隐瞒也会坚信美好,就算伤痕累累也会渴求真情。真正懂得快乐的人,不是只会笑,他们必然也哭过,受过伤,追求过,尝试过,不是非要有结果才叫得到,我以为一切的体验都是收获,好的,不好的,我都敢于接受。”   萧从风挟着烟,并没有吸,而是借着风雪中那一点微弱飘荡的光审视她,这样善意而真诚的安慰像一只温柔的手刚好轻抚着他隐秘的伤口,几乎使他不能忍受。真正的魅力是微笑背后的勇气和智慧,而不仅仅是一张漂亮面孔,再美的人看上一个月也会疲倦,精神的力量却可以使一个相貌平平的人也光彩照人。   操场里那片浓稠的雪不依不饶的还在下,没有光却有体积有形状,这说明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相反,倒很可能无处不在。烟火已经放完了,萧从风眼中的烟火却刚刚被裴洛点燃,燃烧着升上落雪的天空,却能够让他冷淡孤独的心境渐渐宁和下来。   裴洛听着胡笳似的风鸣呼啸着在耳膜上打鼓,这才觉得透骨的冷,不由跺了跺脚用一种差不多是委屈的语气委婉的说:“呀,我忘了带表了!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好冷哪!一定是很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1948年1月,沈阳,雪地中艰难行走的国军。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第122章(大哥这个样子如何?)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商谈着,各执一词,纷纷扰扰   林林总总的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   将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   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   梦想解放出双脚,舞蹈着   于我,穴居者攫取了先知   佩带花环的阿波罗   向亚伯拉罕的聋耳边吟唱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   审视我的心灵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   因为那里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裴洛读完这首诗,莫思怡还捧着杯子,她很喜欢听女儿读诗,中文的,英文的,新体的,旧体的,为的是她的声音优美和谐,抑扬顿挫,那些诗又是早就熟悉的,不必动脑子,由女儿口中念出来,就仿佛一只只蝴蝶,轻盈的在空气中扇动着五彩的翅膀,描绘出完全不同于现实的,梦想中的世界,那是Neverland(永无乡),可以保持年轻纯洁,代表一切美好的愿望均能实现。   莫思怡每日清晨那杯清咖啡已经谨遵医嘱换成了热牛奶,裴洛看见玻璃杯还是半满的,不由投过去一个敦促的眼神,要莫思怡赶快喝掉,她又放下诗集说:“我都读完三首诗了,怎么还没喝完呀?妈妈~~你再不听话,我就告诉舅舅!”   “好啦,小妇人,”莫思怡到底喝完了牛奶,还将杯子冲她晃了晃:“有没有告诉舅舅圣诞节过得很开心,他的礼物也收到了?”   “嗯,”裴洛踏着厚厚的淡青色白花地毯几步就将自己扔到莫思怡的大沙发上,又缩起了穿着兔子毛拖鞋的双脚,紧紧的偎在她身上:“信里都写了呢,我还说妈妈气色好了很多,等医生再来就可以一起回南平了,嗳,要不是连日下雪,实在冷,一定可以好的更快一些!”   “是啊,”莫思怡随口答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今天雪却停了,街道上出动了扫雪的劳工队伍,一个个拿着铁锹、蒲包,正热火朝天的忙碌着,那些古香古色的粉墙黛瓦的四合院院落里的老柿子树上还有没摘尽的红彤彤的柿子,也顶着一层薄雪,招摇的枝条蔓延到墙外笔直的银杏树里,仿佛将那些小灯笼都嫁接了上去:“却比东都的冬天景致要好看得多呢——”   “最妙的是如此罗主席来的就少了,”裴洛顺着她的目光瞄了一眼窗外,手扶在沙发靠背上庆幸的说:“我真不明白,她跑的这样勤,其实又无话可说——”   叮铃铃!叮铃铃!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温馨,裴洛跑过去接,刚说了个喂字,对面已经劈里啪啦的一串话丢了过来:“裴小姐吗?我是罗非萍~~哦,对对,你看雪停了,这两天忙极了,都没去拜访,我下午过来,什么?啊,不麻烦,不麻烦,裴小姐不妨准备好出门的衣服,咱们今天一道去劳军,你可一定要来的,我们人手不够哪——”   裴洛对自己的乌鸦嘴悔恨不已,好好的陪着妈妈在法国花园晒太阳,为什么要提到罗非萍?这个女人事情多的要命,比简素心还难对付!况且她又不能用对待简素心那样坦白的态度去应承她,故而此时此地,最明白她情绪的人倒是彭美娜了。   “裴小姐觉得无聊吗?” 彭美娜瞥了一眼穿着黑呢大衣的裴洛,这件大衣领子腰带皆无,别说装饰性的褶皱,就连纽扣都是暗钮,唯独一条纯白的狐狸皮,围绕着她白嫩的颈项和纤瘦的肩背,简洁到了极点,却更显考究和窈窕的身材。   裴洛正很用心的瞧着正从她们面前经过的骑兵,阳光射在他们肩头斜挂着的枪管上,发出青色的闪光来,突然就听见彭美娜问了句:“这件大衣怪好看的,裴小姐是在哪里做的?”   “呃——”裴洛意外的看了一眼彭美娜:“东都,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介绍那个裁缝给你认识。”   萧从风正在火线上巡视,洛邑的冬季前线气温可以降低到零下三十度,年复一年在这样的严寒中作战无疑需要坚强的意志,日本人也扛不住这样的严寒,连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都停止了,只是在前线仍然见得到他们的侦察人员,偶尔也有挑衅抑或是发泄式的骚扰。萧从风往往会随手从任意一个士兵手中接过他们的枪去狙击对面地表活动的日本兵。华北军中大量使用的这种卡宾枪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叫做毛瑟枪,虽然它算不得性能突出的武器,却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适合在冰天雪地中使用。普通士兵所使用的毛瑟枪枪管既短,又没有瞄准镜,其实并不适合狙击,而萧从风却几乎每发必中,他埋伏好位置,寻觅目标,瞄准,估计对方的动向和行动快慢,甚至包括风速,最后的击发只是水到渠成,整个过程专注而从容,一气呵成。他视狙击为精妙的活动,需要相当不错的射击和潜行能力,事实上狙击的确来源于一个游戏,由驻扎在印度的英国士兵发明,他们在漫长而乏味的没有战事的日子里经常猎杀一种名叫Snipe的敏捷的小鸟,由于这种鸟非常难于击中,因此长于此道的人被称为sniper——狙击手。   萧从风并没接受过完整正规的狙击训练,他只是根据自己的感觉击发每一颗子弹,可以想见以如此粗糙的武器无比精确的打击敌人背后代表着怎样的天赋和经验。他与无穷无尽的不安分的时间做殊死搏斗,难免也有心绪恶劣的时候,这项业余活动却能够使他镇静自己的神经,平和自己的心态。裴洛的态度他很清楚,目前的局面也容不得暧昧,可他就是不甘心,平安夜的温柔安慰没能让他既往不咎,倒使得他心中更加沉郁。人生原是战场,唯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做不改色的孤星。可同时人生又是幽谷,唯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才能体贴入微,才能感受最细微的悸动。他想要的是完整的体验,不是零星的怜爱和刹那的理解。   萧从风今天穿得也极简洁,就是最普通的陆军士兵作训制服,左胸没佩戴任何略章,仅有一枚铜质的小小方章,铸着隶书的精忠报国四个字,罗非萍的劳军活动他习以为常,裴洛也会来却让他着实惊喜。罗非萍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几乎从不做表面工作,所有的行动她都要亲眼看见结果,别说劳军奖券她素来不肯相信,就算献金活动,别的单位将募集来的现金交到军政机构事情就算做到家了,她却要亲手送到营地,必得眼见为实,因为她实在是看多了贪官污吏,萧从风的华北军进驻洛邑之前,从军饷到募捐献金都是总统的国民军长官们用来中饱私囊的机会,裴洛说自己是悲观主义者,其实远不如罗非萍彻底,她不相信官方,以为那些言论除了标点,全都是假的,而在这样一个国家,官和民永远都是两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这个样子如何?   ☆、第123章(此身独去路迢迢)   随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慢慢的一人一马出现了,人是穿着利落的骑兵作训服,马是足踏积雪的一团黑色风暴,颀长的身体稍稍纵着缰绳,长靴上的马刺轻轻击着马腹。萧从风正孤身独影,策马而来,那旁若无人的飒爽英姿颇似少小去乡邑,扬声边塞垂的燕赵游侠儿。   “军长就一个人吗?”彭美娜一旦看清不由惊讶的问,她以为这样的大官随时都得有侍从。   姜宁阙就在一旁回答:“军长向来喜欢一个人骑马,不要人陪同,再说,也没人跟得上他的马——”   说话间萧从风已经风驰电掣到了他们面前,那匹高大的吓人的黑马呼哧呼哧的打着响鼻,四蹄仍小步的急速逡巡着,仿佛还未尽兴,俄顷,它忽然向裴洛甩过头来,咴儿的长啸了一声,而萧从风在马上微倾了身体,一双虎目流光溢彩,正注视着她,他爽朗得笑:“裴小姐!乌云雪还记得你啊!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可有兴致随鄙人走马踏雪看边防?”   “这么大的雪也算好天气?”彭美娜坐在罗非萍身边,几乎是用了怀疑的口吻说:“而且还回不去,非得住一个晚上吗?”她没想到要留宿,并且有舞会,她连合适的衣服都没带,自然有一种机会来的不是时候的遗憾。   “刚刚还算不错,现在倒是暴雪了,”罗非萍司空见惯的回答:“这样的雪,我在洛邑还不曾见过,假如明天可以停,清理完道路也要到下午才能回去,不过咱们做实际工作的就要对突发情形有所准备,有一年去前线送棉衣,正遇上日本人的军队,好在附近有一个修道院,大家就逃进去扮作修女——”   “那么车怎么办?还有男子?”裴洛好奇的问:“总不见得也扮作修女——”   “唉,说到这个真是冤透了!我们征集来的两辆卡车载重三吨半,连走十八小时,一点也不成问题,这样好的车子,就在没有一点光的暗中摸索,而路上又到处是炸弹洞,车子就像蚱蜢似的在路上跳,半路到底还是在轰炸中牺牲掉了,我们只好背着所有物资徒步去前线,”罗非萍极其遗憾的说:“男士们就躲在修道院的地窖里,竟没有出事,也算是万幸了。”   “运送物资去前线自然是危险的,”裴洛回忆道:“就算在倭寇尚未到达的内地,个人物品的运送也成问题。我还记得在重庆,许多逃难来的人,就算打了行李票,一两月之后也未必能收到行李。最后铁路只得在报上向旅客发布道歉启事,说是因为运输不及,行李被沦陷,希望物主原谅。”   “真正可笑!”彭美娜心不在焉的说:“不过,这里怎么开舞会?难道也有乐队?”   虽然没有专业的乐队,演奏者们的水准却并不差,妇救会的成员们到达师部一层大厅的时候,听见小提琴合着钢琴正鲜明的协奏着,并没人跳舞,大家都坐在边缘的一圈沙发上欣赏音乐。裴洛也找了一张沙发坐下,静静的听下去,这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相对于小提琴的着重表现,钢琴只不过是伴奏,而一向优雅轻快的小提琴用来演奏这样节奏强烈,迅疾奔放的曲目并不多见,裴洛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小提琴何以如此昂扬?这几乎是彪悍的战歌了!她连打拍子都来不及,忍不住小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曲子?怎么可以这样激烈?这样不协和?”   “《马刀舞曲》原本就是这样热烈、不协和、多调性——”萧从风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倒吓了她一跳:“《马刀舞曲》?”她皱眉,“我从来没听过!”萧从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她身旁来了,没穿制服,却换了件卡其色法兰绒上衣,灰色西装背心,雪亮的克罗米扣子一排五个在袖口成一条直线,就像他这个人始终整洁有序。   “这种高加索风格的曲子裴小姐大概很少有机会听到,”他兴致盎然的向裴洛解释:“还记得下午骑马时的感受吗?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此身独去路迢迢,行尽江南又江北,终不负,生平志——”   裴洛一下一下的摸着垂在胸前的毛绒绒的狐狸皮,惊奇于这样富有创意的解释:“有趣,大公子以古诗解西洋舞曲,我还是头一回见识,不过解得很贴切,”她又回想起他覆着她的手,带她纵马狂奔时的快意,确是叫人想恣意的高歌,或者呐喊,就像这首曲子,狂放而混乱,看起来没有意义,实际上那呐喊本身就是意义,就是最真实的性情。   《马刀舞曲》结束了,又换了演奏者,却是手风琴,钢琴和小号,简单的乐器奏出是一曲探戈,渐渐有人下到舞池中央跳了起来,裴洛一手托腮,看着舞池里的樊周和彭美娜出神,这两个人的舞姿算不上多出色,然而的确是配合得体,进退有度,彭美娜的雪青闪蓝百褶裙很争气,跳起探戈并无障碍,和樊周裤线笔挺的呢绒西装倒也搭调。   “裴小姐不跳舞吗?”萧从风问。   裴洛正神游太虚,还没听清却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于是迅疾就被拉了起来,虽然毫无准备,一旦上了舞台,她还是条件反射的立刻就对自己准确的定了位,这激越而断奏的音乐啊,正是所有双人舞之中舞者之间关系最为紧密的探戈!   就像一场男性和女性自愿投入其中的战争或者搏斗,男女舞伴间强烈的目光和身体接触就是探戈的灵魂所在。裴洛的舞风敏捷轻巧,如同一只无声无息的猫,讲究身体的敏锐度与柔韧度,而萧从风的舞风则无疑是行军型的,他的舞姿十分沉稳,行进间如同秋风扫落叶,给人以斩钉截铁、棱角分明的感觉,虽然两个人的表情都是严肃而深沉,但动作却默契而有爆发力,这是唯一不得微笑的舞蹈,却隐藏了无限的想象力和激情,或许只有这种隐藏在舞蹈中的狂放,才可以化解冰冷封闭的心。   他们跳得那样热烈,以至于原来准备起舞的几对都停了下来,大家远远地看着他俩跳,萧从风托着裴洛的腰,贴得很近,轻轻握着她的指尖,时而拉的很远,时而又撒开手,各自随着音乐的旋律进退起伏。裴洛高高地抬起手臂,微微地侧着肩膀,俯仰、回旋,又轻盈,又奔放,她的眼睛发亮,飘云絮图案的金丝绒长裙随着她的舞步一闪一闪的飘扬,就像一朵怒放的大花,大家都看得痴了。   萧从风那贴紧的怀抱,带着秋季肃杀的清苦意味,时而激越奔放,时而如泣如诉,或嫉世愤俗,或感时伤怀,使裴洛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全身心浸透在这永恒的战场上,一个华丽顿挫的舞步后面往往立刻就是一个静止,纠缠、交叉、左顾右盼的眼神,纷纷交织,厮杀中甚至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裴洛整个晚上只有跳这一支舞是种享受,她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头顶麻了,脚也麻了,连光线里的尘埃都看的清清楚楚,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了,似乎有个声音就在耳边说——跳啊!跳啊!跳痛快了啊!   音乐结束了,太短了,美的东西总是那样短促,但是似乎也够了!   彭美娜坐在尘埃起舞的一盏流苏小台灯旁休息,樊周陪在她身边,看她侧扬着一头大波浪,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吞吞吐吐,眼神嫉妒中夹杂着不屑:“裴小姐在英国是上过舞蹈学校的——”   “我们不必上课,也可以跳的很舒服,”樊周笑了笑,看向舞池中那两个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掌握那样的技巧,只要找到合适的舞伴,可以从舞蹈中得到快乐不就足够了吗?美娜,你为什么总是羡慕别人所拥有的,而看不到自己所拥有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新疆,国军马术演练   ☆、第124章(萧老大小照一张)   这一个晚上,女士们都没停下来过,总有人排着队的来请她们,原来伴奏的也都是华北军的军官们,就连罗非萍都被他们拉着连跳了三只舞,跳完第三只时她气喘吁吁的退下来,无论如何都要休息一下,谁来请都摆手谢绝,萧从风盯着舞池里纷杂的人影,向靠在沙发上的她递过去一杯橘子汁道:“我的这些部下不太懂礼数,还请罗主席原谅,这光棍男人就是落不下女人和舞会——”   罗非萍了然的点头:“他们都是年轻人,原该活泼些,况且前线清苦,军长又是出了名的治军严厉,偶尔跳个舞也不算什么,何必如此见外?”她仿佛听见房子外面的风刮得更凶猛了,呼呼的吼声掺进音乐里来,盖倒了人声、脚步声、杯子的碰撞声等一切杂音。满天该是灰白的云头,快马似的飞奔,飞奔!这俄罗斯风格的音乐即便再欢快也总有一丝悲凉,如同漫步在贝加尔湖旁,凛冽的寒风就像刀子一样划过脸庞,使人内心忧伤:   你去向何方?   你不愿等我?   我不等你   我的力量仍不够强大   从这空虚   我将沉入静谧   没人能觉察   我祝福的方式   从这静谧   我将去向深沉   罗非萍翘起头寻找着彭美娜和裴洛,目光复杂,忽然她急促的说:“刚才那只舞实在天衣无缝!军长不打算做圣徒了吗?可是我记得裴小姐刚刚订婚——”   “我知道,”萧从风慢慢的说:“罗主席,我的脾气你总应该明白,自从她故世,我就什么都灰心,目前的状况我是没办法和谁去争,只能活一天就寻一天的快乐罢了,假如这也有罪,你就尽管谴责我!”   罗非萍虽然没有谴责他,却明显的不赞成的说:“这又何必,金小姐不是更能使人幸福吗?”   “但不是快乐,”萧从风异常平静地低吟:“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罗非萍张了张嘴,却还是沉默了,这世上的确没有天生就醉生梦死的人,可她还是替金悦琳不平,难道这就是她受难的理由?   “什么样的快乐?是陪你骑骑马,还是陪你跳跳舞?”她脸上的笑容隐退,换了苛刻的神色:“裴小姐算是聪明人,可她既不像个妻子,也不像个母亲,军长何必借景怀情?”她终于看见了彭美娜,于是冲着那边努了努嘴,“对婚姻有憧憬,充满了结婚欲望的女人才是适合家庭的女人,比如彭美娜,她虽然虚荣,一旦结了婚倒很可能是个称职的太太,裴小姐则不然,她喜欢玩,喜欢东走西顾,对于婚姻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欲望,我想要她来妇救会就是这个道理,她有的是头脑和时间,家世也不错,假如献身社会活动必然可以有一番作为。军长不是觉得我对她态度过于积极了吗?要知道事在人为,选对一个人比做对一件事重要的多——”   “罗主席,”萧从风嗤的一声划亮了一根火柴说:“我不要她像什么人,我就喜欢她现在这副样子,你的主意是不错,但是她很有主见,只能说服,不可强迫——”他不知道一向冷峻的自己现在有多反常,他向来不是见美色而颠倒的人,行动总是坚决而有力,如今却生怕她受一点点委屈。罗非萍瞧着他紧闭的薄唇沉思了一会,蓦地又正正经经的对他说:“军长,我只奉劝你一句话,男女之间的暧昧绝不会长久,倘若只是欣赏就保持距离,不要让自己反受了这欣赏的累!”   金悦琳正在听萧从风送她的俄国唱片,可以给人以幸福的她自己却并不感到幸福,深邃忧郁的歌声就像旷野中刮过的大风令她感到一种无法诉说的惆怅,萧从风那样的人自然有过深爱的姑娘,尽管他表面平静,内在却是沉重的悲哀,她被这样忠贞的悲哀所打动,她的爱和裴洛一样,没有道理可言,当他在木叶纷飞的十字铁窗前转过身望着她,当他步履坚定的向她走过来,当他告诉她不必害怕父母的意志,要挺起胸膛做自己,她多想变得像他一样,沿着他的目光,追随他的脚步,就算路的尽头没有满山的鲜花,她也愿意跟随。假如说女人是男人的运气,男人无疑就是女人的命运,她寻寻觅觅,认为萧从风就是最值得托付的良人。   当她发现他并不爱她时,她的委屈和痛苦搅在一起,然而她没有追问,也没有放弃,在她看来爱情最大的敌人就是马上要答案。于是她等待,即便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很多女人就这样等了一辈子,她以前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现在却发现一旦成为对方心灵的囚徒就绝难再走出困境,她必得等下去,等萧从风回来选择她。   感情化的人一生多坎坷,理智化的人一生多寂寞,只有傻瓜可以一生快乐。然而大多数人绝不肯自认是傻瓜,所以要么坎坷,要么寂寞。   萧从云看见她这副模样暗自耸耸肩膀,嘴里却“唷”了一声:“金小姐在欣赏音乐吗?独乐乐可不好,希望我这个不速之客不讨你的厌——”   “从云,”金悦琳意外的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这音乐听着怪闷气的,咱们出去走走怎么样?”萧从云提议。   他们两个当真就去复兴公园散起步来,一边走萧从云还一边说:“金小姐,洛洛一直把你当亲姐姐看,我呢,你该知道,也一向是把你当自家人,既然如此,我就要劝金小姐一句话了,你有权过快乐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忧愁。”   “我没有不快乐——”金悦琳说。   “你不必瞒我,洛洛跟我说了,大哥实在不像话,可是金小姐,其实你不明白,我大哥他就是面冷心热,什么人对他怎么样他心里清楚的很,只不过轻易不肯下决心,”他敞着黄呢子制式大衣,手被在背后,挺拔的身材却与萧从风有几分相仿,他又很有诚意的说:“大哥要是伤了谁的心,绝不会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   金悦琳微微睨他,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从云,我也把你当弟弟看,你这样安慰我我很感激,你大哥不像你,很多话他不会说出来,可是就像你说的一样,他轻易不肯下决心,一旦下了决心轻易也是不肯改变的。”   “是吗?”萧从云拿着手套,随手在身边的忍冬围墙上抽打了起来,语气依旧平稳:“一个男人除了爱情还有事业,当你无法掌握爱情,可以去看看他为之拼搏和奋斗的事业,见识见识他的朋友和手下,假如你可以融入那个环境,得到他们的认可,而他又不反对——”   “那恐怕不太好?”金悦琳摇头轻叹:“他在这里的时候已经很忙,所以我不愿意去烦他,何况是回到洛邑——”   “你,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爱!”萧从云斩钉截铁的说,猛然扭头看她:“既然不能放弃,干脆就去争取!去要求!绝不犹豫!他不仅得知道,还得看到!你要让他明白,你不愿躲着他,他也不能躲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萧老大发飙:假如这也有罪,你就尽管谴责我!   ☆、第125章 作者有话要说:  通告:本人7.27--——8.1哈尔滨旅游去也,暂时停更哦~~   雪停了,天空蔚蓝,太阳光射在身上渐渐有点热度,微微眯起了眼睛,裴洛向遥远的天边望去,天空有力的拥抱着平原、山岗和初升的红日,脚下的积雪却柔软酥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第一个起床就是惦记着天气,却没想到会看见这样壮观的雪景。   萧从风牵着乌云雪从白桦林里走出来,爽朗的向她打招呼:“裴小姐早啊!”   “却是没有大公子早呢,”裴洛莞尔,也走了过去:“难道你也有早起锻炼的习惯?是骑马吗?”她又赞叹的看着阳光下如同整幅黑缎子一般闪闪发亮的乌云雪,“这马漂亮极了!就像一颗黑金刚!一定每天都有人打理它吧?”   “它已经被我宠坏了,最是挑剔!”萧从风拍了拍乌云雪的脊背,笑着说:“日本本州西北部,是寒冷多雪的地方,冬天雪深丈余,冷不可挡,我在那里上过学,再冷的天五点就得起床,到马厩去擦马。要从马蹄、马腿擦到马背,再经过马背擦到马头、马尾,这马的每一个关节,每一部分肌肉,都要用禾草尽力的擦摩,这样大概经过一个小时,就将马浑身都擦热了,血脉也流通了,而自己亦因用劲擦马,努力工作,不仅不觉得寒冻,而且身上和手足都是发热,有时候还要流汗,等到马擦完之后,再将它牵到厩外雪地里的马槽去饮水和喂料,等到马喂好了,才能回营房去吃早饭。”   “那么你每天都这样擦马吗?”裴洛拿了惊讶的眸子看他,那该是很艰苦的生活吧,她就受不了这样的严寒,还是更偏爱蒙自那样的热带地区。   “在雪很深的地方,我也这样擦洗自己,”萧从风说:“虽然开始觉得艰苦,后来习惯了反而觉得畅快——”   裴洛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心里觉得其实现在也不算暖和,然而萧从风却又说:“你闭上眼睛——”   “为什么?”裴洛莫名的问。   “只要一会,”些微的兴奋从他内敛的神情中流露出来。   裴洛好奇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他兴奋,不由真的闭上了眼睛,口中还说:“只要一会吗?”   头顶的树枝忽然咯喇喇响了起来,随后仿佛是风吹过了许多铜铃,一阵悦耳的细碎的撞击声就带着凉凉的触感纷纷扬扬的飘落到她身上,她哎呦一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芒的冰晶,萧从风就站在她身边,低头微笑着看她,原来他把这棵树上的冰都摇了下来。   “怎么都是冰?”裴洛伸手捧了几枚冰屑,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问:“我还以为会是雪——”   “昨天晚上雪停了之后,又下了一场冰雨,”萧从风就解释。   “好古怪的天气!”她将掌心里的冰屑对着阳光看,仔细研究那棱角的形状:“不过大公子怎么会知道?我也睡得很晚呢,却不知道还下过雨——”   “那时已经很晚,准确的说是太早,大约是两三点钟——”萧从风说。   “可是你五点钟就起来擦马,难道你竟没睡吗?”裴洛半是疑惑半是无心的问。   “我没睡,我怕万一你醒来,找不到人会害怕,”萧从风炯炯的眼神盯着她看,她白的透明的肌肤,比晨光还耀眼,就算偏了头也逃不出他的目光去,然而她居然不胆怯,直面了他的目光,现出一个简单而明澈的笑容:“我没那么胆小吧?嗳,我已经不怕鞭炮啦!”   她这种看了叫人又爱又恨的神情叫做不在乎,而不在乎其实比任何精神都难以征服。   金悦琳下车的时候火车站上围满了记者和戏迷,原来两个京剧名角和她同时抵达洛邑,而且就是隔壁的车厢,来为张复文的‘票’一出捧场。张复文是老资格的票友,每年都要‘票’一出戏,而且一定要来洛邑‘票’,以为如此才够排场。首先要拜师,所谓名正言顺,师从某某名家,再请出人来配戏,配戏的都是名角,四大青衣,四大须生,都得来才体面,比如票一出《武家坡》,他票薛平贵,就得有人配王宝钏,要想请这些名角来配戏报酬自然不菲,“行头”要全新定制,出场费另算,“场面人”也不能少,琴师、打鼓佬人人都有酬谢,人齐了还要租戏院,中国大戏院是让你免费‘票’的吗?不在中国大戏院‘票’,去个小地方,‘票’个什么意思啊!   各就各位了之后,还得请观众,头排坐席,二楼包厢一定要是社会贤达,再请出政要人物那就更体面了,不管唱的如何,开戏的那天,总要有人送花篮,有人叫好,更得有各界的名媛,这才‘票’的过瘾,只是他过瘾了,家里的老母亲却说是作孽,他不以为然,如此铺张排场不仅是消遣,也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作为提高人气的手段之一罢了。   金悦琳远远的听见张复文的大嗓门:“兄弟此次非常荣幸,请大家来花天酒地,人生在世就是要哗众取宠嘛!”他语不惊人死不休,金悦琳听得一头雾水,说他是民,他太嚣张,说他是官,他又不像有板有眼的‘正品’,光景大概就是总统所鄙夷的‘杂牌’。她拢了拢围巾,对身边从小跟大的奶妈说:“箱子放地上吧,拎着怪沉的,又没什么贵重东西,一会有人来接——”   张复文的即兴演讲刚暂告一个段落,记者们忙着记录,短短的间隙他听见了金悦琳的声音,立刻就被她温言软语的东都腔勾起了兴趣,猛地扭头向她这边看过来,看见一个穿着珠灰羊毛大衣,裹着绯色围巾的女子正侧着头和一个仆佣模样的中年女人轻声说话,绯色围巾里是一张娟秀的鹅蛋脸,细长的眉,目光有点迷迷濛濛,透着柔和甚至是天真,顾盼间别有一番温婉如玉的风情,不由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还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对副官下令:“那边那个女人,去查查是什么人,查好了马上告诉我!”   莫思怡睡到半夜忽然就觉得胸闷不舒服,吃了药也不大见效,捱了两个小时还不好,压不住的咳嗽和胸口的大石头使她坐卧不宁,她开了灯喝口水,用了很大的力气将胸口的闷气理顺,刚关了灯躺下,就又难受起来,喉咙肿胀闷痛,到后来连空气都挤不出来,她到底受不住,打了电话叫了何祺过来,立刻就要去医院,何祺扶着她出门,觉得她的脸色当真难看,青中透着灰,虽然大张着嘴,胸部努力的起伏着,却根本无法顺畅的呼吸,连他都能感觉到她那被窒息的绝望了。   何祺虽然心急,却不敢在这样的雪天开快车,何况车上就是一个病人,这病人不肯坐在后排,一定要坐在他身边,她的侧脸贴在挡风玻璃上,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仍是咳嗽的样子,却仍是咳不出来,呼吸渐渐困难,像一只离开了水面的鱼,只有垂死,忽然她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他心里一惊,听见她喘息不定的挣扎着说:“何副官,我恐怕回不去了,你把这个交给洛洛,”她说着吃力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脸上扑簌簌滚下两行泪来,眼神却已经散了,骤然间就显出一种老态,过往在她的面前依稀闪现。   那时的她穿着白底深蓝花纹的旗袍,看见他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好像嵌在镜框里的人像,雪白衬衫上的领扣闪闪发亮。“你为什么来?”她迷惑的问。“我来看你,Darling~”他嘴角浮上不灭的微笑,于是拉着她的手,穿过了人墙,走进中央教堂,教堂玻璃窗上五颜六色的美丽图案,在夜色中,变换着不同的颜色,看上去漂亮极了,那些美好的时光她永不会忘,她知道有一天它们还会回来……      ☆、第126章 作者有话要说:  哈尔滨真是避暑胜地啊! 大家踊跃发言,我很高兴!又有写下去的冲动了!   裴总长的遗书在律师的保险箱里,裴夫人的遗书却是随身携带的,裴洛这几天就是靠着这封遗书活着,金悦琳敲门,好一会她才来开,就穿着一身黑色丧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头上包着一方黑纱,十分疲倦,极度悲伤,她也不说话,默默的让她进来,就又躺回那张长沙发上。金悦琳从未见过裴洛如此失魂落魄,她蓬头散发,大概脸都没有洗,这种场合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金悦琳只好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的那只紫檀小凳子上,轻声问了句:“洛洛,你还好吗?”   “妈妈一走,我再没好过——”不想金悦琳这句温柔而寻常的话却又引出了裴洛的抽噎:“悦琳,这个房间,自从妈妈走了以后就原封不动——” 她哭声凄婉,那样子很像个冷不防被抢走了心爱的洋娃娃,一个人坐在大房子里伤心抹泪的小女孩。   金悦琳轻抚着她的发:“洛洛,你这样难过,我看了也很心疼,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生命随时会消失,逝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却永远存在。爱你的人不会离开你,不管他们去向何方,他们的关怀始终围绕着你。”   金悦琳充满怜悯和同情的语气叫裴洛抬起了泪眼来望定了她问:“你真的相信?”从未在她脸上流露出的不自信和万念俱灰的态度叫金悦琳也为之伤感了起来:“我相信,你也要相信。”   萧从风陪着莫思逊过来的时候,裴洛至少表面上已经镇定自若了,葬礼上一身黑丝绒旗袍的她抱着大束的白玫瑰和雪柳,鬓角一朵小小的白色雏菊,黑白之间的她极美又极憔悴,这旗袍做了没几天,已经是松松的笼在身上,她弯下身体将花放在棺木上,腰身那里就空出一大块,越发显得她细脚伶仃,像片单薄的绸缎。萧从风还没见过她哭,然而她这副模样比哭还叫他难受。何祺将遗书交给她的时候,她也只是紧咬着嘴唇,脸色煞白,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信封,伸出来的手一个劲的抖,似乎马上就要昏厥过去,萧从风看了心中针刺般的抽痛,她一定是悲痛极了,也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就闭门不出,他一向认为她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会想得开的人,现在却意外的发现,越是勇敢得简单的人崩溃起来也越简单。她从不肆意悲伤,这种懂事越发叫他怜惜。   葬礼要进行一整天,裴洛既没吃早饭,也不想吃午饭,莫思逊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样子,不得不请萧从风送她和金悦琳先回法国花园:“洛洛,你回去休息,尽量吃点东西,舅舅晚点陪你。”   金悦琳在车上想劝她,又觉得这两天安慰的言语已经用尽,可是不说话也不行,她固然耐得安静,却不包括这令人窒息的暗自饮泣,她灵机一动,想起裴洛很爱吃栗子,就对萧从风说:“从风,我去买点糖炒栗子,你在这里停一下车——”   “在哪里?咱们开车去——”萧从风回答,不知道她如何突发奇想,要吃糖炒栗子。   “不用,是条小巷子,车开不进去的,洛洛你不吃午饭就吃点栗子好不好?”她说着下了车,急匆匆的就走了,关上车门之前还对萧从风嘱咐:“回去你陪洛洛一会,我马上就到!”   回到房间里裴洛更不说话,只坐在沙发上,裹着毯子,一动也不动,萧从风坐在她对面,觉得自己和这间挂着威尼斯镜子,镶着法兰西花边,摆着绢制仕女灯罩的房间多少有点格格不入,他看着她,好一会才说:“裴小姐,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你要是再病了,令舅岂非更难过?”他很留神的谛听,没等到回音,却看见她仰起头,就要用一条素白的麻纱手帕遮住脸,黑衣、白帕子和蒙住脸的举动给他一种极不详的暗示,于是他冲动的一把扯过那条手帕,漆黑的眸子逼上去紧紧的盯着她:“你要让自己枯萎?还是要让你的亲人朋友一起枯萎?逝者长已矣!记住你不仅有妈妈,还有舅舅,还有我们,我们都需要你坚强起来!”   裴洛呆呆的望着他,终于明白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只有接受,她没有了手帕,就将脸藏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哀哀的唤妈妈妈妈,那细弱的哭腔就像黑夜里一只无家可归的猫,既凄厉又悲凉,萧从风被她这样的哭弄得心烦意乱,毫无办法,他凝视半响,握了握拳头,果断的拉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头,轻抚着她带泪的冰凉的脸颊说:“你想她?她未必不在另一个地方想你,可你这样的举动非但不能使她安息,更不能使我们安心——”   萧从风不会劝人,其实裴洛原本也不需要人劝,她看似随和,却是个刚硬的人,因此难得害怕,也极少想不通。只是在她内心最深处,也有一份笃定,以为不管东飘西荡,离家万里,回头远眺的时候,总有一份深情的眷恋在等着她,念着她,随时准备帮助她,安慰她,可现在这些都已消灭,原来快乐已极必然短促,只有失去了才会明白远远不够。   “云——”在雪后不甚明朗的天施恩放出的一点阴郁的光中,裴洛看见了滚滚的层叠不尽的云,不由低低的唤了一声,萧从风骤然嗔目,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即刻充满了他的心,这难道就是他所追求的味道?甜美的,他含着笑去体味;酸苦的,他皱着眉去辨尝;不管是什么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或许他所要求的并非某种味道,而不过是要求有点味道,仿佛如此一来就能够逃避最难堪的空虚。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朦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而痛苦的本身也是快乐,连痛苦都没有的人生才寂寞之极。只是他的脚步再清楚,暗示再肯定,也不能叫她有丝毫的动摇,他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一个人束缚,奈何世人大多同他一样,向往束缚。   莫思逊喝了很多伏特加,他酒量不错,却极少放纵自己,自己结婚的那天喝得也不如今天多,别人是越喝越糊涂,他却是越喝越清醒,头脑也空明,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都记得起来,那还是在重庆,兄妹两个在客厅里等萧从雨和裴洛,不免要谈到裴洛的终身大事上。莫思怡说:“洛洛能够自立,这是没有问题的,我留给她的东西无非都是从莫家带来的,在律师那里都有文件,委托书也写好了,有大哥替我照应着我就放心了,至于婚姻——”她顿了一下,“如果没有合适的,宁可不嫁。洛洛这孩子太晓事,欠盲目,我不担心她一时糊涂,唯独担心她一意孤行,会吃苦头。要驯得她柔顺,不容易,也只有你的话她还听得进去。”莫思逊暗自叹息,洛洛难于驯服,萧从云又何尝容易驾驭?这位三公子强硬、精明、胆大包天,两个人的将来究竟会怎样,他实在也没有把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坚定不移的向着不可抗拒的未来呼啸而去。      ☆、第127章(民国时期的报童)   有些领袖人物特别忌讳涉身险地,遭受一次袭击后立刻逃之夭夭。并且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原地。萧从云却不是这种人,他性格倔强,蛮横的挑衅往往会激起他类似一意孤行的斗狠行为。圣诞节刚结束,倭寇就集中火力强攻,占领了连城,连城靠近巢洲,而巢洲就像个扁担,一头挑起闽南,一头挑起华东,战略意义不言而喻,萧从云调兵遣将,火速奔赴巢洲召开临时军事会议,不料日机突然来袭,情况之危险,他差一点就被炸中,日后新闻报道的是“司令几遭不测”。但这可吓不倒他,反而把他的斗狠精神给激起来了,两天后,他再赴巢洲主持会议。倭寇也老实不客气,当天就出动了飞机30余架狂轰巢洲为他“接风”,他的卫士当场死伤12人。但萧从云不予理睬,继续开他的会。倭寇好像恼了,隔日出动50多架飞机再行轰炸。萧从云仍然不为所动,会议继续进行,直到5天后才结束,并且他不顾日机的频繁活动,会议结束后还花了两天的时间视察前线防务,这才乘飞机转汽车从巢洲返回东都。   萧从云得知洛邑传来的噩耗的时候正在火线上督战,来不及亲自去安慰裴洛,就在前线写了一幅字托金悦琳带给裴洛,却是一副行楷的“亲爱精诚”,他的手书遒劲有力、挥洒自如,说明他虽然在国外混得久,却须臾都不曾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这一笔字颇有黄庭坚豪放纵逸之风,倘若真如俗语所言见字如见人,他该是兼具了浑融萧逸和雄健的气魄。   这四个字是萧从云一手创建的承坪陆军军官学校的校训,他曾带她走遍了校园,逐字向她解释这四个字的涵义——“亲”是亲热,感情真实而不虚假;“爱”是信服倾慕,对人对事有感情;“精”是完美纯洁无私念,精益求精不复杂;“诚”是恳切真挚,开诚布公无虚伪。   “这不仅仅是校训,也不仅仅是我对学员们的要求,”他那时执起了她的手,信誓旦旦:“也是我对抗战的期望,对我们的爱情的期望。唯有爱得深厚真实,才能密不可分,才能共赴前程,无所畏惧!”   从半夜到天明,裴洛安静地上车,一入厢房,放好行李,爬上自己的铺位,就把灯熄灭了。灯灭掉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就没入铁轮轰轰隆隆的节奏里。行驶中的夜行火车永远是神秘的,车厢像个无人打扰的摇篮,晃着她疲倦的身体,click——click——的摇摆声,均匀而缜密,像一顶温柔的帐,把她密密实实地罩在不可见的混沌中。   从半夜到天明,萧从云一下了火线就直奔东都中央门火车站,下午3时许,火车进入东都车站,车站上有警察警戒,萧从云已经神采奕奕的等候在车站上,他不穿制服,换一套华贵笔挺的黑色西装,带一顶礼帽,足登黑皮鞋,背后还有一排卫士列队,公安局局长亲临车站维持秩序,车站站长站在站台上指挥火车停下,分毫不差的正好停在萧从云面前,他即走上车同裴洛见面。裴洛独自坐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神情迷惘而疲惫,其幼稚可怜相,不像个小姐,倒像个未成熟的女学生。萧从云看了大为不忍,一把搂她在怀,呢喃中不停的呼唤洛洛,宝贝儿,想死我了!你怎么才回来?路上可顺利?怎么就瘦成这样了?等等诸如此类,裴洛的眼泪叹息全埋在他温暖坚实的怀抱中,她就搂着他的背呜咽个不停,冲动和倾诉,鼓励和安慰,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停也停不下来。她的眼睛闪闪烁烁,悲光流溢,眼窝下面有浓浓的阴影,她渴望拥抱他,寻求支撑的勇气,而他亦渴望拥抱她,呼吸她周围的空气,他们显然已经不可分离。   裴洛直到平静下来,才抬头看他:“你是在炮火里洗了个澡吗?浑身都是硝烟味!”   “对,我刚从前线过来,这两天坐汽车的时间只怕比你坐火车的时间也少不了多少,”萧从云拉掉了她的头巾,慢慢撸着她的头发:“在车上换的衣服,一路都开着窗户,怎么?还有火药味?我是不想误了接你的时间——”   “天气这样冷,你怎么能开着车窗?” 裴洛又是感动又是担心的看着他:“《中央日报》上说连城失守,你有没有受伤?前线要紧吗?”   “洛洛,life is struggle!今日之东都,生命已存必死之心,则决不再受侮辱!我并没受伤,也不怕受伤,前线的形势还在控制之中,你不必担心,”萧从云用他那一惯自信的口吻说,接着又微微一笑,箍紧了她的腰:“坦白的说我现在心里没有恐惧,只有希望。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他又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极尽温柔的安慰,“别哭,女人不好哭的,女人就像一朵花,一哭就凋零了,男人看了要伤心的。”   他挽着她向汽车走,还没上车,神出鬼没的阿曼就呼的一声扑到他们面前,从头到尾——尤其是腰、后腿、臀、尾一个劲儿的又扭又摆又摇,大概只有极少数的民族舞蹈能全身扭得这么灵活而猛烈,散发出热腾腾的友好与亲热,吴震在Nash上看得直翻白眼——这算什么?阿曼可是司令养的狗,也太会讨好人了,一点威风脸面都不顾~~他哪里知道,阿曼其实是聪明的出奇,萧从云喜欢裴洛,在任何可能的时间缠着她不放,于是阿曼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中裴洛的气息就最为显著,再加上它还从游泳池里‘救’过她一次,更是印象深刻,故而虽然没怎么和裴洛相处过,对裴洛的好感却一点也不比萧从云少,她不但是主人最亲密的同伴,还是自己英勇行为的见证,是情感和职责双重的象征,自然是它倾诉衷情的极佳对象!   裴洛却被它这过度的热情吓了一跳,它似乎又大了一圈,活脱脱一只危险的小兽,一门心思就要和她亲热,想不到这样一只庄重壮硕的大狗也有如此外露的热情,她眼看两只前爪就要落到她身上来,不由越发向着萧从云怀中退缩,边退还边说:“哎哎,粘死人了!麦芽糖——”   待到上车,萧从云才又搂住了她:“这些家伙官职越高越重视表面工作,我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不然我早就就抱你上车了!”   “等到回家——”裴洛刚说了四个字就被他的一个热吻打断:“别等!再等下去我们会老,会死,我们现在就要过的痛快,过的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和我们想象的小瘪三完全不同是不是?看起来相当了解潮流趋势呀~~   ☆、第128章(有思想的猫)   比起洛邑那样的严寒,东都的冬季是润润的,就算冷也不是那么声色俱厉,显然要好过得多,怪不得萧从风回东都过冬时穿的向来不多,想来他早习惯了北地的严寒,东都的冬季自然就不在话下。经过闹猛的马当路时,裴洛看见路边摆满了水仙花和折枝腊梅,熏制青鱼出售水磨年糕的摊头也一个挨着一个,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已近年关了,处处都带着几分佳节将至的祥和气氛。虽然战争还在继续,不,是根本就没停下来过,就好像物价不是再创新高,而是根本就没低过,民众还是得照常过年,拼命过关。   到了桂林公馆,萧从云没有了仪仗队,果然抱着她下车,只是他们一下车,裴洛就听见“嗷、嗷”的怪叫声,她叫了一声来福——就从萧从云怀里跳了下来。站在桂花树上的来福忽然看见了她,立即回复平时的娇声细气“啊、啊、啊”的向她叫唤。原来萧从云让人捉它来桂林公馆迎接裴洛,它却不听管教,逃到树上去了。   “怎么把它也带来了?”裴洛嗔怪:“你专门会绑架!”   “宝贝儿,我以为你喜欢嘛,”萧从云莫可奈何的挽袖子说:“我亲自上去救它总可以了吧~~”   早有侍从官搬了梯子来,萧从云果然三两下爬上树去,这棵两百多年的“佛顶珠”总有差不多十米高,来福大约是真的胆怯,居然没有反抗,任凭他一把抓住颈后的皮毛,乖乖让他抱了下来,只是一到了地面,它就蹭的蹿了出去,躲到裴洛的脚跟后面,一只爪子软软的抓着她的裤脚,仰脸瞧着她,虽然它不叫,裴洛却觉得它满脸凄苦,立刻就心软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粒水果糖来喂它。   萧从云在一旁看着笑:“宝贝儿,来福就是和你亲,也只有你才会喂它吃奶油玉米、水果糖和花生米,把它当小孩子——”   “佛顶珠”花开正盛,原来这几日天气和暖,又下了几场雨,正应了俗语里所说的小阳春,所以已过了花季的桂花也受了时气的影响开起花来了。萧从云陪着裴洛住了两天收到莫思逊顺利抵达南平的电报就又要去承坪。裴洛要和他一起去,他却说:“洛洛,你最近劳神伤身,不如先休息一阵子,承坪又没有要紧的事情,何必奔波?”   裴洛不是想奔波,而是需要一件事来敷衍时间,熬过附骨之蛆一般的伤痛,舅舅原本在南平的事务就繁多,近几个月陪着她们已是费了不少心思,她不愿意再使他在忙碌的年关里也伤痛为难,悦琳按金老爷子的意愿得留在洛邑和萧从风一道过年,也不能安慰她,至于茵瞬更是远在香港,她一向以为自己待人真诚,朋友虽不多,也总有知交一二,现在才发现朋友未必都能在关键时刻帮得上你的忙,哪怕与金钱无关。首先他们要愿意倾听,其次要听得懂,最后要使她能够得到安慰,从而减少痛苦。对于一个真正的朋友来说,这是应该做到的,但其实人生就是一场与孤独的鏖战,我们对于改善自己的生活尚且无能为力,何况是去帮助他人?可见以前她自谓有别于他人,都是自以为是,她像任何人一样,都有脆弱的时刻,都要经历尴尬的孤独。但人生到底还是补偿给她一个萧从云,他意外的严肃的对待这份感情:“洛洛,你要是待着难受就去遗族学校帮帮忙,那里近,下山就是了,那些孩子们都是天真无邪的,你和他们呆在一起也许可以轻松些。等战局稳定了,我们就结婚,”萧从云打量着她未施粉黛的脸,眼眶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一双冰凉的手在他的掌握中渐渐温暖了起来:“结婚是否太仓促?妈妈——”她只说得这半句便又难过起来,哽咽着说不下去。   “洛洛,我所有的建议都为了你本身的快乐着想,”萧从云认真的说:“别管那些偏见,我不与你结婚就没办法给你一份完整的爱,给你最可靠的保护和安慰。我不爱的时候,只有争权夺利,纸醉金迷,因为我心里总憋着一团火,一股劲,无处发泄,必得过那样的日子刺激自己,我乐于战斗,喜欢厮杀,要不就拿了枪上前线去!这发霉的后方,这叫人窒息的糜烂生活,就像我家那专搁破烂家具的没人住的偏僻的破房子,就算蹑着脚尖转弯抹角得走,也还是处处碰着东西,过时的没用的东西!我见了它们只有愤怒!我的理想就是抗拒现实,就是改变旧空气,旧制度,我要拉着这社会向我的理想靠拢,因为民众是蒙昧的,没人带头,他们就不知道如何是好,永远只敢委委屈屈的活,糊里糊涂的死!愚昧、软弱、腐朽让我时常有毁灭的欲望!我有时简直想要踏过了血泊下地狱去!可我还是遇见了你,你愿意别人怎样待你,你就怎样待别人,你不掩饰,不计较,唯有一颗赤子之心。权力、财富、容貌,这些都不稀奇,只有同样强大而自由的内心才让我心动,我们因此不在乎偏见,基本上那些人根本没有说我们好的资格,更没有说我们不好的资格。我对你的了解超越世间一切人,我对你的爱恋也超越一切利益,我们只要在一起,无论怎样窘迫,都会笑!”   裴洛只觉得一缕酸楚从心口直冲到鼻尖,双腿软弱的像没有了似的,一沉身就坐在了沙发上,两只手撑在膝上,头就埋在里面,再也止不住那滔滔的热泪奔流,然而她心下却似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的照出两个人的真心,终于她挣扎着忍泪抬起头来。萧从云就站在她面前,低头凝眸看着她,亲切柔和的目光中充满了安慰和温暖。那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使她不觉带泪笑了笑,但又一股热泪却夺眶而出了。   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被真心爱过;即使是身心最痛苦,生活最感空虚的时候,一想到曾经有人这样爱惜自己,这样把自己当作唯一一个不可取代的,灵魂上始终是纯洁的伴侣来看待,那还不是最大的安慰么?谁能说他们不幸福!   裴洛始终认为她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不需要一个男人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将一个人离开,不管是否结婚。而一个女人单身并且快乐其实是件很棒的事,她自给自足,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所谓爱情只是蛋糕上的糖霜,而不是蛋糕本身,很多时候她发现空口咀嚼白米饭和黑面包的清香胜于任何美味佳肴。然而这是一个无耻兼无奈的年代,有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身体,怨死于世故的,不死不活的婚姻之中。这一类的可怜女子,她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们可怜,至死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裴洛绝不同意这样委屈的活,也不要糊涂的死。萧从云看透了这一点,他很主动,也很直接,是因为他对机会很敏感,他不等待,是因为他不喜欢浪费时间,而犹豫就是梦想的绊脚石,他只管一脚踢开。他第一次遇见裴洛这样的女人,同样相信要勇敢才能有自由,要自由才能有幸福,她和他一样完整而有魅力,他们在一起不是互补,而是成为更丰富而强大的宇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猫该成精了~~   ☆、第129章(国军战斗中)   遗族学校校址就在孤山脚下,环境优雅,松柏成林,不远处还有一个农场,可谓修身养性之地。筹备工作还在进行中时,就有许多遗属听说了这个消息纷纷前来投奔,仓促之间学校只好提前开始接收学生。裴洛第一次去,就遇见一个母亲带着儿子寻到门口来,她一见那么多穿军装的人立刻带着儿子走过来就深深一跪,含泪道:“长官,这孩子的父亲战死在连城,请你们一定要收留他!”许多孩子就这样被送到学校,从此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亲人。假如没有这所学校,这些孩子又将遭遇何种命运,裴洛实在不敢细想。   萧从云很重视遗族学校的建设,对这所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他在开学典礼上发表讲话时说:“同学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具有中国旧道德和现代新知识,发展蓬勃的精神,高尚的志趣,成为建造今日之中国的柱石。”   而他之所以让裴洛去遗族学校,一方面是他所说的理由,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空军几乎已经全军覆没。由于战机装备悬殊太大,巢洲会战还没有打完,承坪空军已经损失了两百架飞机,牺牲了300余名飞行员,空中作战力量几乎完全消失了,不过也至少击毁了日本两百五十架以上的战机,航空委员会主席的报告中说在开战三个月以来,承坪所有歼击机队的飞行员无一投降,完全殉国。这种敢死队式的迎战也赢得了敌人的尊敬,他们居然在东京举行了“中国空军勇士展览会”,陈示烈士们的飞行服、降落伞、手枪等遗物,来参观者络绎不绝。   萧从云的外交总长还在美国艰难的争取援助,在萧从云看来抗日不是靠人命的堆积,简单的敌后骚扰游击就能取胜的,两国之间的战争归根到底拼的是国力,是经济。如果没有能源、作战物资做保证,如果枪炮里没有子弹、弹药,如果飞机、坦克、汽车里没有汽油,如果负伤的战士没有医药的救治,如果没有物资的依靠是打赢不了这场战争的。东都战区虽然经济上比起华北战区和西南战区要较为发达,毕竟也历经常年戡乱,党同伐异,讲到经济实力还是贫弱,不独普通民众难过关,政府也是捉襟见肘,他的承坪新军虽然自成一个影子经济体也没有能力支持长时间的激烈的消耗战,而必须寻求外部的支援。   这外部支援最佳的无疑来自于美国,而美国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狡猾的国家之一,他们所要谋求的是政治和经济双重利益的最大化。对他们来说中国只有两个要紧的作用,一个是长久的利润来源,一个就是远东地区最主要用来遏制苏联和日本的政治军事砝码。假如说他们援助萧从雨是因为需要滇南军对抗美国势力辐射范围内的东太平洋和南太平洋地区的日军,那么援助萧从云的意义就复杂的多。他们和萧从云做生意不久,就发现他在作为首都和经济中心的东都地区,以至于中央政府中的影响力很不容小觑,此人不仅心狠手辣,还能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具备了几乎所有成功的关键,这让他们兴起一个念头,他们很可以助这位卫戍司令一臂之力,使他成为这个国家的领袖。作为一个接受过美国教育,欣赏美式价值观和科技的年轻人,萧从云一旦成为领袖,对于他们获得以上两方面的利益远比一个固守现状的政府要方便的多。   萧从云从来不相信靠小米加步枪、靠人命抢夺敌人的武器就能够取得胜利,那是一种简单甚至是愚蠢的思维逻辑,他一直在避免过早进入和倭寇大规模的作战,因为条件尚未成熟,也因为,一旦开打则无法回头,如何在所谓“友军”的各派武装势力的虎视眈眈之下,保持战略优势,收服民心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友军渔翁得利,还算是小意思,然而他可不是小人物小角色小把戏,一旦失败也不是一个轻飘飘的撤职查办就可以打发的,而很可能是己方全军覆没,一死以谢国人。   总统出兵早于萧从云,只是政府手里的国民军第五军一到前线就发现这次可不是来履行仪仗任务的,这次是来真的,是要奔赴国难。而当地的民众为了让他们的坦克顺利通过,推倒了祖坟上的墓碑,中学校长更组织了一只学生军前来助战,他们忐忑不安的和保安团一同进入阵地,当天深夜就遭遇了一次攻击,汉阳造的步枪和广西造的仿捷克轻机枪根本不是倭寇的冲锋枪和钢炮的对手,阮营长终于明白什么叫焦土,这一战从天黑打到天亮,他眼睛红了,喉咙也哑了,视力所及绝没有尸体,而都是碎肉和污血,手下的一个营全打光了,要不是熟悉地形的学生军及时提供帮助,只怕他当场就殉国了。可是第二天倭寇就伏击了这支学生军,还打算换上中国军装接近第二道防线,只是脱军装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支中国军队全是女学生。日本人很惊讶,这些女学生穿着军装、背着背篓爬山赶过来,背篓里面只有一发炮弹。她们为了打掉这一发炮弹,连命都可以不要。   从承坪赶来协战的飞行员们更是战斗到最后一人,他们往往以一敌三,身负重创也不肯撤退,当最后一架飞机坠落在日军阵地上时,阮营长怒吼着:“弟兄们!咱们去把空军兄弟抢回来!”说着他带头冲出掩体,和日军展开激烈的白刃战,不仅夺回了烈士的遗体,也乘势大败日军。连总统都没想到他不得已派出去的第五军能撑这么久,也许战场最能弘扬一个民族的阳刚之气,及男人的责任感,因为战争有一种独特的洗涤污浊的作用,此时此地,生死都变得极简单,信念也只有一个:忍无可忍,退无可退,那就拼了!   这一战此后被称作连城绞肉机,国民军以阵亡一万人的代价消灭了倭寇近卫师团精锐4000人,当萧从云的新军疾速援驰,接替防务时,国民军第五军收拢了残兵只有不到一个连的人了。被击毙的日军旅团长中村在临死前写下这样的日记:“帝国皇军近卫师团,之所以在日俄战争中获得了‘钢军’的称号,是因为我们的顽强战胜了俄国人的顽强。但是在连城,我应该承认,我遇到了一支比俄国更强的军队。我们总是把中国人当成‘没法子’的国民,认为是低一等的民族而加以轻蔑。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着强烈的以牙还牙的观念。作为儒教国家,在没有遭到对手攻击的时候,便不主动攻击他人,他们实际是一个有着这样高贵理念的民族……”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无聊的一章啦~~下面是常德会战中的74军~~   ☆、第130章(遗族学校)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爸老妈大驾光临,周末陪他们世博去也,暂缓更新两天哦~~ 遗族学校的学生们,校址现在南京   这是东都弄堂里最寻常的一个早晨,虽然还不到六点半,居民们已经出了门,弄堂口卖烧饼油条粢饭糕的正是一天之中生意最兴隆的时候,一个铜板可以买三个包子,两个烧饼,或者半根油条,然而早点最适意最奢侈的自然是吃小馄饨,四个铜板一碗,皮薄如纸,透出里面淡红的一点点肉馅,汤是鲜得掉眉毛,上面还要撒几根蛋皮,几朵葱花,尤其于冬日的早上能够吃一碗小馄饨,对于裴洛来说真是一种享受,她还有个理论,以为这种小吃就数街头巷尾里的最正宗,家里的厨子再精心,做出来总是少点说不出的滋味,汤碗再漂亮,辅料再多也不够香,她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然而妈妈走了之后,她的确不太爱一个人在家里吃早饭了,去外面吃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   孤山虽然算得郊区,却并不偏僻,况且因为有了个农场,更吸引来一些客商交易,也有一个小镇子,是附近的乡民采买日用品的市集。萧从云总不在桂林公馆,裴洛就找来一辆脚踏车,时常骑了去镇子上吃早点,她不许别人陪同,往往一个人去一个人回,吃完了不怎么游荡就回来,然后再坐车去遗族学校。   裴洛从来没有在遗族学校遇见过简素心,因为她虽然是宣传主任,却很少来学校,她早摸清了萧从云的行动规律,向来主次分得清楚,从不会舍本逐末。自从倭寇在东都战区开始大规模的进攻,政局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国进党不分时机的,无可挽回的惯性腐败和国民军的逐渐消耗式微使得各派势力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总统的处境是一天比一天艰难,这对于一个习惯了几十年来一直享受权力所带来的便利的家庭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因为权力的滋味,百尝不厌。简素心越发感到失望,不但是觉得父亲的政治前途渺茫,连带自己的身价也在下跌,从前出门总有人鞍前马后的侍候妥帖,如今诸事掣肘,就连她要组织战地记者团去巢洲前线采编战地通讯,社长都用经费不足的借口来敷衍,虽说树倒猢狲散,只是如今树还没倒,猢狲们就已经开始寻找下家了,这让她恼怒异常,当下就冷了脸色对社长说:“理由多得很,您何必找这么一条?看着没得小家子气,中央社不是街头小报,经费可都是政府下拨的,每年都由内阁酌情考察确定,社长在我面前叫苦不如去总统那里说——”   “哙!简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眼看就是年终,开销的地方多,照例是要紧张的,简小姐不信可以去问会计——”李社长很郁闷,怪自己的确找错了理由,同时也觉得简素心太嚣张,架子大,姿态高,固然她学问是好的,但是她在中央社干的风生水起靠得可不是学问,其实何止在报社,这年头,一个人要想混得好显然绝不靠学问,而是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萧从云深知中国从古到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是超过组织的关系,连国内第一大党国进党本身亦不例外,他因此并不惧怕这个庞大松散的组织,国进党已经发展到了失控的地步,却是大而无当,有量无质,凭人脉混事的多,想认真做事的少。萧从云也有自己的政治宣传机构,叫做励志社,这是一个直接授命于他的机构,发展的对象是新军或新军控制下的军警机关的官佐,童子军学校、警官学校及各种地方训练团的学员,说白了就是萧从云的军官俱乐部的衍生物。主要负责有关军事系统内的政工工作,也带有部分情报性质,工作包括抗日备战,对地方军阀割据势力的情报工作,以及对各军事集团进行团结或瓦解工作。他们以‘立人立己,革命革心’为口号,所有社员皆经过严密审核,人数只有三千人左右,大大少于号称有五百万党员的国进党,但是这个神秘的组织团结紧密,训练有素,效率非凡,很快就成为萧从云的心腹得力机构,和总统的以党治国不同,萧从云的设想是以军治国,以为这是目前国内军政混乱的情况之下唯一有希望的出路,他的目光又毒又准,知道虽然武力无法征服人心,但是在中国没有武力,政治目标就完全是空谈。故而在他的心目中,简素心固然在感情上不占优势,其实在政治上照样没有优势。   有别于简素心局限于国内舞台上的政治经济斗争,萧家三兄弟早已经将目前中国的局势上升到英美苏德四国较量的高度,事实上这才是国内真正有实力逐鹿的派系的后台老板,当然这四个国家和萧家三兄弟之间也是尔虞我诈,互相利用,可是他们都不怕被利用,被利用说明还有用,也说明能屈能伸,未必不是一种境界。   至于什么是境界,尤其是中国人的境界,大通洋行的花旗大班斯图尔特以为自己很有发言权,他相信中国人的尊严和道德底线确定无疑的准低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民族,连城绞肉机这样的情况他极少见到,更经常看见的是五花八门的军队和平民的撤退,他先是跟着他们从东北撤到洛邑,洛邑沦陷的时候,他又被派到西南,在重庆干了半年又遇上史无前例的大轰炸,这才回到东都,他虽然是美国人,会讲的中国方言只怕比大多数中国人都多,他观察了这么久,发现大多数的军队和平民都是一触即溃的,他们不反抗统治者,更勿提反抗侵略者,只按照上头的命令和本能行事,可怕的是他们又不肯认真执行命令或者完全遵循本能。   上头征集辣椒面,裹于手榴弹外做催泪弹,以起大杀器之功效。不料辣椒面手榴弹下发后,士兵将辣椒面布包拆下,拌菜吃了。上头遂心生妙计,再次下发的辣椒面手榴弹,辣椒面均用煤油撒过。不料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士兵们很快发明了用清水分离煤油,仍旧拿辣椒面拌菜吃,终于此大杀器未能在战场显威。士兵们以为他们没有错,以调料代替火药本身就是欺骗,他们最多不过是还原了辣椒面原本的意义,虽然没办法靠这种还原解决饥肠辘辘的问题,至少可以增加生活的味道。   而难民们竭尽所能,付了大价钱和许多同伙挤在一个拖厢里。因为车顶太低,既不能像沙丁鱼伸直了身子平躺,也不能站得直;因为挤得太紧,屈的不能伸腰,身上还压满了自己和别人的大包小包,全伙挤上车不容易,好半天曲屈着也不容易,他们却不敢对危急时刻免费占据五节大车厢的寥寥几个高官眷属们有所抗议,最多只是背地里小声抱怨,一个单身的贫苦女人就在这样的拖厢里生孩子,挣扎了一天一夜之后母子双亡,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惟其没有声音,才格外让人觉得凄惨,围观者没一个人说一句反抗的话,只是纷纷叹息太可怜了,不过死了也好,从此就解脱了!   这不是牲口是什么?!斯图尔特以为比牲口还要无能!并由此得出结论:中国人真是了不起的宝贝,被人家打倒在地下了,倒觉得躺在那里比站着还舒服些,就不用腿走路了,就满地滚!滚得浑身是泥,干脆就不要洗,黑点,再黑一点,麻木点,再麻木一点。   此种论调国人听了准定会觉得不舒服,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斯图尔特的确摸透了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的脾气——中国人是顶会在逆境中享福的!他们对于生活的平衡性和意义性不感兴趣,多半只执迷于对物质的索取,那可以达到仓廪实的小部分人的思想也停留在专注于动物本能对性和食物那点贪婪可怜的欲望上,在思想和生存环境大变革的潮流中,中国人传统教育中优秀的那部分被当做糟粕丢掉,而目前的教育却并非为了寻求真理和改善社会环境。这个社会扼杀了他们的善,却将恶扩张到了极点。不管别人怎样受难,只要自己还混得下去,不管混的多艰难,只要自己还有一口饭吃,就坚决的的混下去,他们不敢为了自己的权益而抗争,更不敢为了别人的权益而抗争。他们是超越了这个时代苦闷的人,不是因为大智大勇,却是因为麻木蒙昧;他们最缺乏的不是智慧,而是正直的品性。这或许也是萧从云相信自己的以军治国理论能够成功的最大理由,大多数人不必与之讲道理,因为他们本身就怯懦而无道德,只会仗势欺人或者苟且偷生。   斯图尔特因此耸耸肩膀,双手一摊,就对裴洛说:“中国菜肴之精美实在惊人,办事之难也像菜肴一样惊人!”   裴洛听了感慨的点点头:“对极了,事实就是这样,不过,我想有了你的帮助,我们可以让这件事更顺利。”   裴洛打算购买孤山脚下那家美国人开办的农场的股份,因为那家农场里有奶牛,她不要求现金分红,只要求农场保证每天为每个学生提供一磅新鲜牛奶,而这在战时是相当大的一笔支出,她也没有告诉萧从云,直接和舅舅联系就从自己的财产中取出一笔信托,作为购买股份的资金。   “小姐,你这是在要求一笔年金啊,而且是当期提取,” 斯图尔特吃饱喝足之后,心满意足的点燃一支烟说:“股东们不会同意,况且盈利的情况总会变化,而你又不负担管理的职责——”   “你愿意把它定义为年金也可以,不过资金总有时间价值,要知道我是付现款,而且是马上,这笔钱就算按照目前的收益率也足够每年购买这么多牛奶了,”裴洛回答:“其实我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购买牛奶,但是这很麻烦,而且不一定可以保证质量,一旦我离开学校,我留下来的钱也未必会用在我所期望的地方,你知道我不肯假手于人——”   “没错,不能假手于人!” 斯图尔特郑重其事的在桌子上磕了磕海泡石烟斗强调:“在这里,一件事情假如你不能看着它,多半最后会完全走样!”   “所以,我才请你帮我的忙啊~~”裴洛恳切的看着他说:“孩子们是无辜的,假如不是战争,他们本该享受家庭的温暖,是不是?斯图尔特,你知道我和悦琳是好朋友,相当好的好朋友,而这笔生意没有任何风险,我们中国人常说吃人嘴软,你吃了我这么一大桌子好菜,好意思不出力气吗?”      ☆、第131章(新生活运动协管)   牛奶进校园计划步步落实之时,简素心已经在巢洲前线一个叫做扈岗的小山岭上的指挥部里了,她一见到萧从云,他就把她‘带’确切的说是‘关’到了这里。他虽然满身尘土,略显疲惫,笑容里却透着精神:“素心,你可是贵客!不过此地目前没有招待的条件啊,只好委屈你在指挥部小住两天,吴震!去给简小姐安排个地方——”   所谓的地方不过是指挥部所征用的民房中的一间小小的厢房,原来住着一个作战参谋,简素心来了,他就只好搬去和萧从云的侍从官们住上下铺,那张被挑剩下的上铺正对着一个怎么也关不严的铁窗,一到夜间就直往里面灌冷风,寒气逼人,他以为既不舒服也不吉利,从此对总统更加不满。   简素心自从被关到这里,行动都有人跟随,每天除了和她带来的那几位同事小范围的活动,根本不可能去阵地,更别提做什么采访。萧从云以为她是明知故犯,且不说这里是军事重地,他们虽然于私人关系是朋友,政治上却是政敌,他又怎么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军事部署和计划?跟随她的勤务兵自然早被严令禁止向他们透露任何消息,简素心再聪明也听不到任何口风。萧从云倒是时不时就会来看她,并且申明:“素心,我可不需要医疗队,也不需要宣传队,我们有宣传股,会适时发布最新战报。这里是真正的前线,很危险,你要出点什么意外,我可没办法对总统交代啦~~”他笑嘻嘻的说,锐利的目光却透过她的眸子洞察她的头脑,像是就要将她真实的想法抽离出来,她不觉得头痛倒觉得心痛,他太冷静,也没有真心,调侃中别有用意,嘲讽中透着世故,他是和她是一样的上等人,却叛逆而放荡,这样的男人可以说是“坏的”,但他们真正谈起恋爱来,却能给女人以“美妙的刺激”。   现在是午夜十二时了,工业的金融的娱乐的东都人大部分在血肉相搏的噩梦中呻吟,距离扈岗十公里的前沿阵地上,实实在在的枪炮声却还没停息。这里的确比简素心想象的要危险,不过她还不至于害怕,一来她得到的保障很充分,二来作为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她还感受不到那种残酷的切肤之痛,可是她的情绪却不平静,而是和战士们一样狂躁,她的领地一再缩小,从院子以外三十米退到院子以内,现在更是退到自己的房间里。尽管萧从云派人把这间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挂上了窗帘,还添了一只炉子,她还是觉得这里又脏又冷,完全不是文明的居所,她不但对此无能为力,认为离自己所设想的‘新生活’更是差之十万八千里。   总统的新生活运动起源于简素心和一批美国传教士在庐山度假时的讨论,传教士们说假如东都政府想取得外国政府的支持和贷款,则必须在国内实施社会福利计划,使外国政府和旅华外人对东都政府有好印象,他们又说美国正在推行‘新政’,简总统何妨也实施改造中国社会福利方面的‘新政’?简素心心领神会,立刻就向父亲报告,简总统迅速同意其观点,由此便大张旗鼓开始了‘新生活运动’。简素心是想把‘新生活运动’当作政治事业来看待的,试图使国人在生活习惯和精神上脱胎换骨,不要‘让西方人看不起我们’,同时得到美国人的认可,其出发点不可谓不正确,其用意不可谓不好。   问题是这场运动的背景是习惯了数千年来根深蒂固的生活的贫穷的广土众民,他们在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大多数时间里都面临着现实的饥肠辘辘和外部的虎视眈眈,不得不为生存而挣扎,不管简素心是如何的恨铁不成钢,他们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养成不随地吐痰,乱穿马路的文明习惯。假如说权力使人腐化,求生大概会使人不知礼节。倒是各地官员们摩拳擦掌,打着推进新生活运动的旗号摊派经费,又大捞了一笔,教会的势力也借此更加深入最底层的民间,继续笼络人心,只有那些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人会不理解政府的好意,然而他们恰恰是政府最不在乎的那部分人,既穷又蠢,活该被鄙视,被瞧不起。   简素心并不知道由于日军掌握了东都战区的绝对空中优势,新军要想前往战线已经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许多部队还没有到达前线,就已经一路遭到日机攻击而受到损失,后勤支持与伤员撤退更是非常困难,经常处在时断时续的状态,能够从东都顺利到达巢洲前线她的运气不可谓不好,当然总统的特殊保护也是原因之一。   巢洲河北岸从藻浜到青墩双方都反复交战拉锯,新军在每一个据点大多是拼到弹尽粮绝,血流成河,才不得不退,日军用了四十天的时间也只前进了五公里,萧从云轻伤不下火线,屡屡身临最前线,亲自督战,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打出中国军队的目标与信心,要让国际社会,尤其是美国肯定中国的表现,God helps who help himself,而自助者天必助之。他的苦心和苦战没有白费,结果是让中国人民兴奋,让国际舆论惊讶,让日本人脸上无光,日军开战前叫嚣的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口号在事实面前化为乌有,他们既困惑又激怒,开始从狂热中体会到挫败与死亡的忧虑,他们因此把坚守江湾,血战三个月,也不曾后退半步的八十八师称作“可恨之师”。   国情不允许萧从云在东都按兵不动,他索性就主动寻求决战,他认为与其让日本掌握主动,不如让其陷入被动,阻扰其决定战略发展的方向与决战的地点。因为中日之战本身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无论如何他和他的哥哥们都要面对日军的绝对优势,也必须要不惜代价的打几场硬仗,才能稳住民情军心,才能争取到国际社会的同情与支持。   此战不仅是起到了宣传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在九国会议召开期间,为中国争得了国际仲裁的公平,而萧家人的共识是,中日之战只有引发了国际社会的支持,提早扩大化为全球正义之战,全方位落后的中国才有机会死里逃生。 作者有话要说:  新生活运动中马路边指挥交通的协管,像不像现在的协管——红灯~~侬立牢!   ☆、第132章(民国时期政坛夫妇之一)   云兄爱鉴:   当你身处危险之中,我感同身受,希望你能够注意自身的安全,需知你不再是一个人,你的呼吸连着我的呼吸,你的心跳连着我的心跳。   我本来很少哭,是因为我从小就学习不流露自己的情感,但你去车站接我回去的那天,我却泪如泉涌,无法抑制。在你面前,哭泣使我心中畅快,如释重负,似乎一切的沉重都被泪水冲刷干净。过去的几年中,多有不如意事,我因此而感到悲观。国家内忧外患,交迫而来,于私人方面,又双亲离世,种种痛心之遭遇,使我看到了人生的缺憾,以及人事的艰难。个人的努力宛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使我感到自己在时间的历史的洪流中,渺小的不啻沧海一粟,有时难免会陷入空虚。然而你的爱,你的执着的精神终于感动了我,使我明白人生实很简单,是我自己把它弄的纷乱而复杂了,比如中式的绘画,每幅都只有一个主题,假如是花卉,便只有一朵花是立体,其余不过衬托辅助,复杂的人生也如此。那么人生的那朵花又是什么呢?对我而言就是自由,这也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和生存的条件,没有这一条,我们所追求的绝大部分利益——即便不是全部的——就毫无意义,而惟其如此人生才能张扬天性,快乐的无拘无束,然而在中国真正拥有此种幸运的女子很少,倘若结了婚则更为罕见。   我之所以喜欢金悦琳是因为她善良、温柔、宽容、坚忍,愿意为了真情忘我牺牲,之所以不喜欢彭美娜是因为她的目的在于以爱情的名义不劳而获。现在的都市中所谓摩登女性今日讲东明日讲西,但对于她们应该做的事,却一点也不讲,这不是她们的错误,而是她们的不幸,因为她们没有像样的机会享受完整而良好的教育,所以不管我喜欢与否,我不会瞧不起她们,只是同情她们罢了。   在英国度过的岁月中我曾经结识过几位女士,她们出身平凡,因为不能攒够结婚所需要的财产而宁愿独身,保持尊严,我欣赏她们的生活态度,作为一个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具有人格、精神、尊严,爱情不是去做男人的保姆,更不是要求宠爱,而是寻求精神上的伴侣与最适合自身能力的生活方式。   自从我们彼此相爱,你就尊重我的意志和行动的自由,这点使我确定,如今我们已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忠诚的对待彼此的感情,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也不知道最爱你的哪一部分,可是我能感受到你有一颗能带给我幸福的心,你的安抚像温柔的魔咒,使我的灵魂平静,使我迷茫的躯体不再无措,你会在最危急的关头笑着拥抱我,使我不至于崩溃。   我曾经怀疑,这世上是否有真正的爱情,始终忠于自己的内心和情感,也不确定一个人是否应当追求这样的爱情——其实不仅是爱情,做人就应当言而有信,忠贞不渝,只是不能强求,而且一定要对等。   现在我不再怀疑,因为我已得到了这样的爱,并因此而感到无上的幸福,也许我们将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但我们就是彼此的太阳。   临书神往,不尽欲言。   盼归,珍重!   妹洛   PS 来福我放它走了,原因之一是Life喜欢自由;之二是它糖和花生米吃的太多,竟开始发胖了!这对它的健康没有好处,对它挑衅阿曼的恶作剧也很不利,所以我自作主张,让它回到更适合的环境中去。   裴洛的这封信看得萧从云得意忘形,固然她通篇并没什么肉麻话,却全是肺腑之言,他吃了这颗定心丸,容光焕发,看得坐在他对面的简素心频频向他投以异样的目光:“龙骧在看什么?这么高兴?”她终于酸溜溜的问,大概猜得出这种罕见的表情最大的缘由会是什么,“嘴都歪了啊!”   “有吗?”萧从云果然抬手摸了摸,脸上却仍是笑意盈盈:“你可别吓我!素心,这里没什么好玩,你就拿我开心吧!怎样,还不肯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简素心摇头:“我还一无所获——”   “你想得到什么?”萧从云终于将目光从信纸上移开:“最新战报我都会派人送给你一份——”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战报——”简素心沉声说。   “哦?”萧从云站了起来,刷的一下拉开了窗帘,强烈的光线立刻充满了整个空间,刹那间简素心看见道道金光中密密悬浮的尘埃,看见了萧从云的办公桌不单缺了一个角,还掉了很大一块漆,露出了难看的刷胶的底子,墙壁上有几块泛黄的水渍,天棚上的石膏花也尽数脱落,这其实是一间敝旧不堪的房子。   “这里可真够破烂的!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地方?”简素心不由用手遮住了刺激着双眼的强烈光线诧异的问。   “这儿很不错,”萧从云捡起了桌上的望眼镜,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咱们还是出去走走——”   “——我来巢洲是来作战,不是来度假,”萧从云走在她左侧,不时停下来,举起望远镜观察附近的地形:“比这差的多的地方我也住过,士兵们的条件更糟糕,有时住草棚,有时是露天,战争不是过家家,无法精挑细选合适的环境——”   “我知道,”简素心说:“这不是问题,而且我的身体素质很好——”   “不是这么回事,素心,”萧从云摇头:“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你聪明、直爽、精力充沛,接受了最好的美式民主教育,有足够的魅力去赢得任何一个男人的喜爱,但在现实生活中,你并不真正懂得民主,也不懂得宽容,你的注意力也仅限于一小撮上层,故而失之武断,容不得分歧。”   “在任何一个社会,难道不是只有上层才能决定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吗?”简素心盯着他看。   “是,但尘埃无处不在,你不能因为要求整洁就把它们全部消灭,这样我们将无法生存,”萧从云向着对面的阵地远眺:“比如这些士兵,他们中的许多人连肥皂和抽水马桶都没见过,也没有条件每天更换衣服,但是我们得靠他们来赢得胜利,倘若你始终瞧不起他们,就无法与他们沟通,更谈不上指挥他们。”   “我明白,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既无知又贪婪,既愚昧又软弱——”简素心说。   “你说的没错,可我们也不过是比他们更幸运,或许我们的地位使我们有自上而下的解决问题的能力,但在那之前,我们也必须具备自下而上的了解和分析问题的能力。”   “这也是你喜欢裴小姐的原因之一吗?”简素心索性直截了当的问。   “我喜欢她的全部,我对她的爱也超乎你的想象,”萧从云亦大大方方的答,他放下了望远镜,在她经过一个高坎时轻扶了她一把:“素心,你很执着,这是优点,不过也是缺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过于执着就会失去优雅的风度和动人的含蓄。”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一定要弄清楚,为什么你不肯给我机会?”简素心站在一个小土墩上,紧张的望着他的眼睛。   萧从云收回了自己的手,绝非敷衍的看着她说:“假如你一定要理由,我只好勉力回答——爱就是不问为什么,不问值不值得,政治婚姻虽然比比皆是,却并非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人生若无美满婚姻,则一切皆无意味,故革命当从家庭始,重视自己的选择,不为父母之命与门阀背景的传统所束缚。”   “想不到司令也有如此浪漫的情怀,”简素心又是失望又是不甘:“你真的可以为了所谓的爱,放弃更多可能团结的政治支持吗?”   “我没有放弃,”萧从云很坚决的说:“不过我也要充分享受那种精神心智和身体感官双重愉悦的生活,不论选择哪条路,我必会实现我的目标,区别只在于时间的长短。” 作者有话要说:  1930年10月,张学良与夫人于凤至出席东北运动会,摩登吧~~   ☆、第133章(外滩的哨兵)   东都人第一次与战争亲密接触,而且是在整个春节期间。巢洲会战还未结束,倭寇就凭借绝对的空中优势向溆浦江边空投了一支军队,直接对东都发起了进攻,这招围魏救赵来势汹汹,逼得总统立刻急电还在巢洲的萧从云,要求商讨应战事宜。萧从云坚决不同意总统迁都的意向,在他看来不论是巢洲会战还是东都保卫战,己方都必须掌握战略主动,才有陷敌维谷,保持优势的可能。华北和滇南已经牵制了相当的倭寇,采取的都是这种先巩固,后主动寻求大战消耗的策略,因为日本国内的补给线漫长,而资源有限,最不能应付的就是持久战消耗战。他还有一个不便说出来的理由,一旦向西迁都,则东部面临倭寇的挤压,西部陷入重庆政权的威胁,同时新军也会失去自己的地盘,一支失去地盘和经济来源的队伍与岌岌可危的政府是没有前途可言的。   电台里彻夜不间断的播放战歌和总统的动员声明:现在,敌人,蓄意挑衅。民族的,危机,天天,加深!最高当局,已经下定决心!在必要的,时候,你们,要,拿起枪来——保卫,我们的国家!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都要,献出,你们的力量,保卫国家!   东都童子军司令部也发出了紧急命令:最后的关头到了!拿出服务的精神,牺牲的精神,组织救护队,纠察队,站上岗位来!   战斗进行的异常激烈,从各地赶赴首都‘勤王’的地方部队和东都军民没有料到他们所面对的是一场全方位立体性的战争,所有现代化的武器,如飞机、防空高射炮、坦克、毒气都大量的出笼。但是同时,最为原始的作战方式,面对面的以刺刀格斗、甚至石块投掷,壮烈的人肉炸弹,也出现于战场。倭寇的绝对数量并不多,但质量却很高,而这次进攻的主要目的并非是占领一城一池,而是为了打击中国人的士气,可是所起到的作用却很有限,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泥足深陷,为了之前的错误判断他们正在付出代价。   距离溆浦江最近的英租界里远东饭店的阳台上,斯图尔特端着一杯咖啡,正在远眺江面两岸中国守军和倭寇的浴血奋战,而阳台下面是空袭过后带着袖标,拿着头盔乱哄哄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自己的队伍的游行的人群,他很认真的观察人群的走向,蓦地瞪大了眼睛,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防空警报解除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又响了起来,刚刚恢复了一点秩序的人群和车辆再次拥堵了外白渡桥,裴洛的车也被挤在中间动惮不得,她望了望窗外,果断的决定下车,走到远东大饭店去。何祺在周遭乱哄哄的吵闹和咒骂声中,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胳膊用力推开前面的人,打开一条道路,突然,裂帛样可怖的怪声从天空下来,接着就是震天动地的巨响——轰!他们两个就像稻草似的被抛起又跌在人堆里,血肉和爆炸带来的尘埃和噪音分开了他们,裴洛跌跌撞撞,时而扑倒,时而爬起,她仍继续向前,奋力要离开这片修罗场。   好容易走到美美百货陈列着大大的On Sale价签的无头模特的玻璃橱窗前,何祺早已不见了踪影,裴洛喘了一口气就接着走,一只手却抓住了她的脚踝,吓得她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地上那个穿着箱型充呢大衣的女人却呻吟着喊道裴小姐。裴洛定睛看去,才发现竟然是方太太,立刻蹲下身去扶她:“方太太,你怎么了?”   方太太气咻咻的扶着她的胳膊站起来说:“没事,刚才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唉,这倒霉的轰炸!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奶妈和阿喜?”   “没看见,你真的没事吗?”裴洛不放心的问:“和我一起去远东饭店吧,那离这里很近,会比较安全。”   “好吧,”方太太找不到奶妈和仆人,只能同意。   她们刚走到楼下,斯图尔特已经冲了下来,将她们带到楼上他的房间,方太太惊魂未定,犹自抚着胸口说:“吓死我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早就跟我们家老方说去香港,他就是不听,现在怎样?”   不等方太太说下去,斯图尔特就开口道:“香港也未必安全,我听说日本人已经向香港总督发出照会——”   “啊!”方太太惊恐的说:“这还得了?”说罢又懊恼的看向自己的肚子,“偏偏这个时候有了,真正是要被他害死!”   裴洛顺着她的目光这才注意到她异常高耸的胸和臃肿的腹,不由同情的说:“方太太也不必担心太过,东都是首都,各地的军队正源源不断的赶来拼死捍卫,况且方先生也是社会局有身份的人,就算有什么意外,办法也多些。”   “裴小姐,你不知道,这年头儿,哪里有什么夫妻情分?危急的时候,丢个把太太,真不算一回事。有时他丢你,有时你丢他,丢得快,找也找得快……”方太太怆然道。   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烟尘从露台冲进了房间,四米多高的的房顶中央的枝型大吊灯也晃悠了起来,方太太吓得一个劲尖叫,斯图尔特一左一右,拉住了两个女人的胳膊拖到墙角:“别担心,这房子是德国佬造的,全部由石块垒起来,结实的很,日本鬼的榴弹炮是打不烂的!”   在这惊心动魄的三个月当中,全中国上下凝聚出了一个共识,就是为了抵抗日本的侵略,中国纵使战到一兵一枪,亦绝不终止抗战。这个悲壮的决定,表明了整个民族决心以全面的牺牲来面对这空前的挑战。   然而近在咫尺的战争,并没有阻止社交的享受。宴会、联欢还在继续,夜总会的酒吧间仍有小部分人叮叮当当的摆弄着刀叉或者嗤嗤的开着酒瓶。穷人固然大量的增加,奇怪的是一部分富人似乎也越来越富,靠着走私货物和囤积居奇,着实有人大大扩充了自己的腰包。总有人借灾难寻求发达的机会,不过他们后面未必没有一只黄雀。内阁会议上杜若柳很坚定的对其他人说,这次我们一定要打了。国进党元老裘晖问他,武器、经济都差得那么远,拿什么打呢?他回答:“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总统深以为然,越发认为此人爱国之心拳拳,值得信任。杜若柳自己是不肯做猪的,不过他很愿意把投机客们当成猪,钱不够用的时候就杀一两只来救急,这种观点对陈仕棠震动很大,所谓忠诚、信仰、不朽等等往往近乎理想而不可实现,而在所有这些理想背后首要的其实是保全自己。他忽然发现与杜若柳相比自己的火候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战术特工往往就事论事,争取的是每一个具体而微的问题的解决,战略特工你看不见他的存在,然而他却能够在关键时刻影响关键人物的决策,从而实现自己的目标。回想起裴洛,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自不量力,不论萧从云是否真心爱她,她所代表的经济力量就是能够影响萧从云决策的关键,岂是自己应该去对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外滩国府的哨兵,想不到吧,外滩也曾经是前线~~   ☆、第134章(民国时期政坛夫妇之二)   萧从云虽然不是中国国家元首,却是东都战区的最高统帅,依他的身份本不必前往战地。战地的事自有战地指挥官负责,然而自从巢洲会战爆发,他就多次莅临火线,并指挥战地部署,从这点上看,也许可以指责他‘做秀’。但这是搭上身家性命之‘秀’,决不廉价,其他风云人物未必‘秀’得起。虽然抗战的形势险峻,各派系各地方势力仍有自己的算盘。有些派系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实则躲藏回避。广大民众在战祸苦难的煎熬下也难以时时保持高昂的斗志。而萧从云出入前线,不仅仅是为了指挥作战,主要还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这种勇敢而冒险的行为,能起到在精神上激励军民斗志的作用,也使得他自身的形象骤然光辉高大,一时间风头无人能及,甚至盖过了总统。中央社虽然有所保留,此外的各路媒体却宣传不止,就连东都租界的洋人们都对他刮目相看,在几个月的激战中,萧从云的位置经常在距离火线数十公里甚至十公里以内的地方。无论考察出入战争前线的次数还是接近火线的距离,萧从云都在英美法苏各国同级别的将领之上,他因此而登上了美国的时代周刊,标题就是GENERAL SHAW——HOPE OF EAST。在他们眼中,一直对美国保持友好姿态的萧从云无疑是一个他们愿意接受并承认的军阀。   元宵节过后,萧从云靠着敏锐的战略眼光,力排众议,没有过度在巢洲防线消耗实力,而是适时拉长了防线的纵深,把巢洲会战打成了长江三角洲会战,不只在巢洲以至于东都附近进行决战,而是及早让新军进入预先设好的国防工事防线,灵活运用轻装部队在水乡泽国之中进行逆袭,果然有效疏散了倭寇的优势火力,发挥了河道水乡阻敌的效果,至此东都战区战局渐趋稳定,倭寇在华北和西南以外的最后一个主攻地区终于也打成了持久战,其速战速决的计划彻底破产。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裴洛嘱咐了一位侍从用最大的音量不间断的播放她挑选出来的唱片之后,就走出了房间,独自在桂林公馆的花园中漫步。她随手拿了件掐腰花呢短夹克搭在银灰色细呢旗袍外面,游走于已透露着春的气息,打算绽放出第一朵花的迎春丛中。她似乎看见了一只斑鸠,不由在身后收拢了双臂,半折了柳腰,向着右侧的灌木悄悄靠近,远远的淡淡的灯光照出她潇洒恬静的表情,使得这迎风而立的人影颇有点楚楚有致的魅人风采。   萧从云慢慢绕到她身后,在她即将转身之前一把箍住了她的腰,她吃惊的叫了一声,却马上就感觉到是他,立刻就在他怀中仰起脸来,手也触上了他的面庞:“从云!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萧从云低低的笑:“我回来了,有没有摸出我的脸烧得有多焦?你再摸摸我的心,看看它跳得有多快!”   这番话却让裴洛脸红心跳了起来,青色的月光披在她身上,也不能降低她骤然升高的体温,萧从云捧过她的脸,带着最专注的痴迷饥渴的看,她的柔情似水丝丝缕缕,她的朦胧慵懒缠缠绵绵,就像一片云霞,姗姗飘落在他的胸膛,使得匆匆赶来的他如同进入了天堂密境。拥有这样的天堂,便经历再多的艰难磨折他也甘之如饴。   “洛洛小公主,”他深情的说:“我们结婚吧!战局平稳了,我回来履行我的承诺!”   “你——”裴洛忽然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尽管他们已经订婚,尽管他们彼此深爱,尽管结婚是迟早的事,她还是莫名的焦虑和恐惧:“真的要履行承诺?”   “是!我要一个年轻的、美丽的、多情的爱人,夜里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他一边说一边款款的望着她笑,他的言语自然而流畅,毫无迟疑,使她也定下心来,一缕微笑就从她脸颊上的那个小酒窝扩散开来,那是萧从云曾在她脸上见过的最妩媚、最宁静、最生机勃勃的笑容,连眉眼间的阴影都是甜美的,那神情中流动着孩子般的活泼和迷人,倘若不是发自内心,准会有人觉得肉麻,但这神情却感动了萧从云,他知道这完全是为了他而绽放。   裴洛认为萧从云的生活充满了虚伪、策略与外交手腕,他权欲熏心,必要时,又极狠得下心,不择手段,但在爱情中,她相信这些都不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他最有力的武器只有忠诚和坦白,他如此对待他们的爱情,她怎么会不为之心动?   她深深呼吸,感受这份在东都少有的安详和宁静。他的手指和衣襟上还沾着淡淡的烟草味,混合了少许干燥的木香,乃至有点泥土气的青草或苔香,薄薄的汗味也夹杂在其中,几乎就成了诱惑兼安全感的代名词,她为之沉沦不知身在何方。她原以为任凭什么样的人令她心动,最多只不过是让她有偶尔相伴的欲望,她也只需要沾染那么一点气氛,既身临其境又有距离感,才能恰到好处,安心舒适,可原来那都不算真正的心动,都不是爱。此时此刻才是他们的初恋,顾不得他人的感受,只能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真正的爱就是要燃烧,就是要彻底,就是要无所保留,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整个,像糖化在水里,才是理想,有了这一天,这一生似乎也可以交代了。   他的掌心摩挲她的面庞,身体贴着身体,心跳连着心跳,强烈的快乐水一般在他们身上淌泻而过,他们只知身在水中,不觉水流。静止的自己,仿佛在时空之外、远离了喧嚣、无思无想,仅由水面偶尔闪过的波光,或明或暗地照见一个依附于彼此的自己,因为这快乐而升入了天堂。   他们的快乐是由于得到了心爱的东西,于是可以去品味和体验,其实还有一种快乐是没有得到心爱的东西,于是可以寻求和创造。   黑胶唱片机吱吱呀呀的走完了一张唱片,稍作休息又换了一张,是首轻快的西洋民歌:   你的美丽令我神魂飘荡,   你的美好青春令我发狂,   请你等一下,   等一下,   我的小美人,   快乐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委员长夫妇实在大名鼎鼎,我就不赘言了~~   ☆、第135章(彼时的佳偶)   他们的婚礼声势浩大,震惊四方,光是仪式就举行了两场,一场在裴公馆,一场在戈登路上的大华饭店,那是全东都最豪华的西式饭店,其场面之浩大阔气,轰动东都。萧从云为此向总统协商专调东都宪兵团团长亲领宪兵,负责警卫安全,黄升手下的探员、包打听、便衣更是倾巢而出,无所不在。   裴公馆里的仪式较简朴,花厅里悬着裴总长和夫人的遗像,摆满了各界所赠花篮,两人在遗像面前举行了婚礼,即转赴大华饭店。大华饭店的婚礼礼堂设在跳舞厅,四周缀满了鲜花,影壁之内用彩带和白色鲜花编成了巨大的婚礼之钟,中间悬挂国父遗像,两旁是国旗、军旗,受邀观礼的中外来宾一千三百多人挤满了跳舞厅,几乎把大华饭店的大门都给挤破了,另外还有一千多人挤在外面的马路上看热闹。所有人皆凭事先发出的请柬入场,请柬编有号码,并盖有萧从云和裴洛的私章,以防他人混入。萧从云面子不小,大老远从山东请了孔子第七十六代孙来做证婚人,出席婚礼的更有总统、副总统以及各路军政要人、商界领袖等一干高层;外宾有美国大使、英国大使、比利时大使、挪威大使等等,主婚人光是用中英双语介绍来宾就用了足足半个小时,如此众多的外宾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意味着国际社会对萧从云的承认,这是婚礼之外的又一个重大收获,而这些宾客就由杜若柳和已升任励志社社长的夏伯苓殷勤接待。   跳舞厅除了四壁张悬善轴贺诗画片,还添装临时精巧五色军灯,极其华丽,整套白俄管弦乐队穿着笔挺的白色制服,在一侧的高台上正襟危坐。婚礼上的女傧相有九位之多,除了外长的女儿、中央社社长的女儿、交通次长的女儿、东都银行联合会会长的女儿外,还有英国小姐数位;男傧相有内阁总理的儿子、国立铨试院院长的长孙、东都公安局局长的弟弟等等,这些小姐公子的衣服,也都由萧家订制。   下午四时许,云淡风轻,莺啼燕鸣,999号花车来到大华饭店,先在花园洋房内休息。四时十五分,乐队奏起了门德尔松的结婚进行曲,萧从云身穿欧式礼服,胸悬勋章彩花,由男傧相陪同走出。五分钟后,裴洛挽着莫思逊的手臂,由女傧相陪同走出,她着一袭饰以银线的白色软缎拖裙,头戴花蕾编成的小花冠,花冠下白色桃花乔其纱用一小枝橙花别着,从肩上垂下,斜披在身上,手中捧着一束白色和银色缎带系着的粉红和雪白相间的玫瑰花,小天使般十岁的小侄女苏二小姐珍妮和小侄子莫四少爷路易也佩着淡红色麝香石竹花和棕桐叶编制的小小胸花随在她身后司纱。   婚礼由国立东都大学校长任司仪,先全体向国父遗像三鞠躬,由孔雍宣读证婚书,文称:“盖闻宝树延辉,异彩耀玉台之镜,早梅布馥,华楣迓翟之车。两姓联欢,一堂结约。兹者萧从云先生与裴洛女士,举行结婚礼于大华饭店礼堂,良辰吉日,六礼告成,瑟好琴耽,双心默契。所愿宗熙三径,论协十篇。喜今兹约指铃章,用证鸳鸯之牒。卜他日齐眉益算,覃敷鸾凤之祥。雍等忝作证人,乐观嘉礼,爰缀吉语,藉贡欢忱,是为证。”接着由证婚人、主婚人、结婚人依次用章,再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向证婚人、主婚人及来宾各一鞠躬,婚礼在乐曲声中宣告完成。   婚礼结束后,又在维斯特厅举行了茶会,在乐队的伴奏下,美国男中音霍尔唱起了《哦,答应我!》以助兴。洪亮的歌声伴着人们有节奏的掌声,为这次婚礼增色不少。之后是跳舞会与晚宴,直到午夜十二点,主婚人才宣告晚宴结束,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与欢呼声中,萧从云和裴洛快步穿过走廊,走到由鲜花组成的大钟下面的椅子边。缎带拉开了,成百上千的玫瑰花瓣从花钟里落下来,撒在新郎新娘的身上。他们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退席,乘车到杜美公馆换装。当天晚上,就带着200名卫兵登上了早已经备好的专列,连夜前往南平,他们要在心湖边的黛山中小住,度过蜜月生活。   这场婚礼花费的数字颇为可观,然而所接收的礼金更大大超过婚礼的费用,按照萧裴二人的声明,这些礼金一分不留,将全部捐赠给伤兵医院。   同一天的《民国日报》在报道萧裴婚礼的消息时,还专门刊登了萧从云撰写的短文。这篇标题为《我们的今日》的文章的引言即为:婚姻不美满,做人无意义。其言辞之间的钟情与郑重令东都的名媛们既欣赏又羡慕——   余初见裴女士时,即犹然而生此为余理想中之佳偶之感想,而裴女士亦尝矢言,非得萧某为夫,宁终身不嫁。余二人神圣之结合,实非寻常可比。今日之日,诚促使余二人欣喜莫名,认为毕生最有价值之纪念日,故亲友之祝贺,亦敬爱而不敢辞也。。。。。。   简素心看了这篇文章,鼻孔里直出冷气,认为以萧从云的身份,居然如此口无遮拦,毫无顾忌,看来他真是昏了头,她倒想看看所谓使他充分如愿以偿的这场婚礼是否能够成就他的理想,看看一个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能否始终忠贞不渝?   从那张被奉为经典的结婚照上来看,萧从云是一个神气十足、仪表堂堂的军官,个性强悍、雄心勃勃,而裴洛是一个娇柔甜美、落落大方的闺秀,天真浪漫、乖巧柔顺,他们两人实在没有理由不能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   租界里的一份英文报纸DongDu Daily报道说:“这是近年来的一次辉煌盛举,也是中国人的一个显赫的结婚典礼。”事实上,不管他们本人的真实想法如何,他们的婚礼普遍被认为是一场强权与财富的结合,是一场名利双收的交易。   简素心又把右手罩在酒杯上,左手支着头,无目的地看着那酒吧间里进出的人。她独自一人已经喝了半瓶黑葡萄酒,可是脸上却一点也不红;那酒就好像清水,鼓动不起她的闷沉沉的心情,并且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闷沉沉的。她从头争取到尾,一定要求解释,也得到了解释,该是没有遗憾,可她仍是感到沉闷。   一双眼睛注视她良久,终于来到她身边说:“简小姐,你喝的太多了——”   简素心抬起头,微微向后仰,胸前的衣服被她拉得绷紧了些,现出一道高耸的弧度,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见一个男人,高高的个子,长长的眼睛,不由自主就叫了一声:“龙骧!”   陆一鸣愕然的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纠正道:“简小姐,我是陆一鸣,二公子的秘书——”   他还没说完,简素心已经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急急投入他的怀抱,并且吃吃的笑了起来:“哈~怎么会是你?龙骧,呃~你不是该陪着你美丽的新娘吗?你不是说你非她莫属吗?”她又在他怀中蹭来蹭去,将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嗯?为什么你回来找我?可是你的演说我还记得——余今日得与余最敬最爱之裴洛女士结婚,实为余有生以来最光荣之一日,亦为余有生以来最愉快之一日——你真的就这样快乐吗?” 作者有话要说:  顺序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当时黄埔军校公认的三大帅哥——校长蒋介石、政治部主任周恩来、总教官钱大钧;淮海战役的俘虏黄维、张灵甫与王玉龄结婚照、胡宗南与夫人叶翟霞、胡宗南的文艺青年范儿、张灵甫还算年轻时的照片、黄维夫人蔡若曙(悲剧人物,在得知黄维活着后从台湾悄悄回到大陆等他出狱) ☆、第136章      陆一鸣送简素心回家的时候她还没清醒过来,也许她压根就不肯清醒,就好像她不肯接受事实,是因为她为了得到萧从云的爱付出的努力实在是太多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付出的越多则越难放弃,他们为了挽回沉没成本,往往会追加投入,指望终有一天能够翻本,这无疑是赌博,赢家永远是极少数,他们却怀着侥幸心理,不肯自拔。作为一个在美国接受教育的新女性,简素心敢爱、敢表白,完全合理,也完全正常,只是她自负于自己的优秀而不相信目标会轻易落空,可她也是了解萧从云的,知道他的固执和不可违逆,她因此而痛苦。萧从云对裴洛的爱从复杂变得简单,简素心对萧从云的爱却从简单变得复杂,她意识到简家的衰落不可避免,也意识到萧从云的实力,可是她抓不住他,也不能妄动,这毫无希望的日子叫她发疯,也叫她觉着自己的失败,难道她真的错了?应该听从本性,而不是把爱情当事业,步步策划,处处经营?可是她从小到大从没见过哪怕一个中国家庭靠爱情来维系,绝大多数中国人之所以共同生活,形成组织,是为了利益。婚姻,更需要靠小心翼翼的经营来维持,这些家庭和婚姻告诉她,爱是不持久的,也是不可靠的,婚姻给人的享受中只有少部分是爱,大部分不过是彼此生活的便利和摆脱孤独的困扰罢了。   到底是她错了,还是他错了,她无从求证,只知道她一向志在必得的结果头一次彻底辜负了她,她因此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她不是不聪明,只是聪明不是用来算计感情,而是更站在双方立场的角度上想问题,门当户对的背后更重要的是志同道合。   水晶吊灯璀璨,玫瑰暗暗绽放,闪闪发光的玻璃酒柜,黑底金色卷草纹的丝绒沙发,即便是是在火车上,萧从云也丝毫没有降低豪华舒适的程度,他抱着裴洛从下车开始一直到宽敞明亮,春意融融的车厢里,都不曾放开。裴洛任由他抱着,脸上带着不自觉的微微笑意,朱色全蕾丝的长旗袍开叉处露出月白色华尔纱里子,白纱长手套,头戴爱斯基摩式的纯白色帽子,帽子上还缀着红宝石花,披一条玄狐披肩,毛绒绒的领子压在胸口嵌着翡翠钮的盘扣上。   萧从云把她放在座位上,一手摘掉了帽子,一手仍搂着她,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看得她窘迫得就要扭头,他却托住了她的下巴,不许她回避:“宝贝儿,让我好好看看你~~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难道你平常还没看够?”裴洛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他的眉心问:“你一这样看,我就心里发毛——”   “你这么美,我怎么看的够!”萧从云扯下了她的披肩,歪着头端详她:“今天又不冷,你干吗心里发毛?”他一边说一边替她脱去手套。   “虽然是春天了,可晚上总归还有点冷的,你都不让我穿外套——”裴洛咬着唇抗议。   “穿外套别人就看不清啦,还怎么嫉妒我有个这么漂亮迷人的太太嘛?”萧从云扣着她的手啵的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不意外的看见她的脸红,忍不住笑:“现在就害羞,一会你怎么受得了?”   “胡说——”裴洛越发脸红的要烧起来,气息也随着他的唇与手的接近渐渐急促。   “嗯?小坏蛋,竟敢说我胡说?!”萧从云哼了一声,掐着她的腰,轻轻拧了一把:“看我等会怎么教训你?!”   裴洛哎呦了一声就要躲:“讨厌!”   萧从云的眸子暗了暗:“嘿,还敢说我讨厌?!”火烫的手已然解开了她胸前的两粒盘扣,接着又伸向腋下,裴洛羞怯又惶恐,她不是无知的小女孩,自然知道这是婚姻中必须履行的义务,也知道那足以令人疯狂,只是她仍感到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从云看了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越发怜爱的搂住了她,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胸腔中的空气全部挤出去,他深深呼吸,似乎连声音都与以往不一样了:“别怕,全都交给我!”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的盯着他,柔嫩的唇半开半合,敞开的领口下微微波动的一痕雪白的胸就贴着他坚实的胸,撩动着他的心火,勾起了他对于她身体的种种想象,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将她压倒在沙发上。他是多么渴望触摸、拥吻这世间尤物,看着她喘息,颤动,她越是精致美妙,他就越有蹂躏、施暴的强烈欲望。   身处险境的裴洛头晕目眩,感到吻着她的双唇火烫而微抖,她紧张得无所适从,害怕的闭上了眼睛,那强力的挤压却倏忽温柔了起来,舌尖打开她的唇,她的齿,碰到了她的舌,立刻就纠缠上来,缱绻着吮吸,咬啄,她耳根发麻,头皮发紧,奇异的感觉如同野火燎原,从头顶到脚心,沸腾了她的全身,使她的身体瞬间酥软了下来,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吻变得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深入,慢慢的,享受的,带着不容抗拒的征服感,整个儿的将她包围,她不由自主的搂住了他的脖子,迎合着他的吻,许久他才松开了她,她却舍不得睁开眼,还沉浸在那炽热透骨,舒服得几乎要将她完全融化掉的火焰之中。   “我爱你,永远!”萧从云□着身体,再次俯下身来,在开始又一轮的亲吻前沙着喉咙宣告。嘶的一声他扯下了手工缝合的精美旗袍的整幅衣襟,裴洛肩头一凉,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只惊叫了一声就又被他堵住了唇。   有些男人忌讳承诺,他们躲躲闪闪,王顾左右而言他,以为对女人的表白会变成皮鞭,用来无情的抽打自己,这其实只是他们对于自己怯懦性格的掩饰之辞。要知道,爱情与婚姻不是美酒鲜花,而是一场冒险的投资。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投资,也没有哪个女人会事先对追求者许诺求爱成功。然而,是男人,就要甘冒风险,且有实力冒风险,才有享受回报的资格;不过一旦目力不佳,或时事变迁,他们也要能承受鸡飞蛋打的悔恨。至于女人,她们的弱势地位使得她们需要男人的表白和承诺,哪怕是虚情假意,因此真正受女人青睐的男人,没有不会赌咒发誓,允下承诺的。   萧从云的承诺,裴洛过去从未放在心上,他承诺的次数太多,再怎么喊冤,她也不相信这承诺只给过她一个人,然而这一刻,游荡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依托,完全抛下了过往,向往着那唯一的彻底的融合。      ☆、第137章(豪华列车)   列车抵达南平时,天色已蒙蒙发亮,裴洛被折腾了一个晚上,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她这才知道萧从云非常男人,一旦被他拉进怀中就只能任他摆布,他原本是体贴的,可是他又实在精力旺盛的过头,就是不许她休息。到最后,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迷糊中困得哭了起来,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粘在一起,原本柔滑的秀发一片凌乱,白嫩的肌肤上更是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吻痕,萧从云故技重施,又要吻她的泪眼婆娑,她勉强抬起了胳膊去挡:“你欺负我!连灯都不关!呜呜~~我要睡觉!”   萧从云拉开她软绵绵的胳膊哄她:“最后一次,做完就睡觉,好不好?”   “不好!”裴洛不答应,努力的侧过身去躲开他的吻,花瓣般的小嘴呻吟着抗议:“休息!我要休息!”   她向内蜷起了身体,形成一个曼妙的S,白皙的肌肤在晨光中泛着牛奶般的光泽和香甜的味道,左胸的鸽子在他手中轻轻跳动,顶端蹭着他的掌心,那绵软滑腻的触感使他忍不住握住了轻揉,另一只手还向着她的密径推进,唇却虔诚而狂热的膜拜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被他揉弄的全身颤抖,脸颊也泛起了美丽的蔷薇色,白玉般温润细腻的身体在他的摩挲赏玩下再次绽放,如同一朵最娇艳美丽的花。忽然他粗暴的握紧那两颗美妙的水滴,让那柔软充实了他的手掌,又猛地把她翻过身,沸腾的血液使他的激情就像一把滚烫的刀切开黄油一般狠狠地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身体,她哽咽出声,像是痛楚,又像是哀求,虽然经历了一个晚上,仍是痛得弓起了腰,萧从云暂停了动作,强力的拥抱换做温柔的抚摸,还把她额头上的汗擦掉,直到她放松下来才继续,她宛转应承的娇躯,使他如同置身温泉,不愿也无法起身。   “洛洛——”他低吼着全身一震紧紧搂住了她,深情的吻落在她绯红的脸和颤抖的唇上:“你休想再逃走,不然我就吃了你!”裴洛昏昏沉沉已然晕了过去,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极度的疼痛、愉悦与疲劳纷至沓来,刺激着她的感官,叫她知道青春快乐的神圣滋味,他享用她,也引导她去享受,他缠住了她不放,直到她软化,完全屈服,她从不知道他拥有这种可怕的力量,可以使她彻底沦陷。   萧从云抱着裴洛下车,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依稀看得到松松挽起的如墨云鬓和黑斗篷下面的银色高跟鞋,鞋尖上一圈蓝宝石交错着延伸到纤细的脚踝外侧,闪着耀目的光。南平警备司令和浙江省省长没在车站恭候,而是等在南平饭店五楼的会客室,这是因为萧从云给他们发了电报,再三嘱咐,才免去了隆重的欢迎和献花仪式。他们到达宾馆足足休整了两个小时方才挽着手去了会客室。一进门,卓不群就率先站了起来:“两位休息好了吗?从云老弟,一别经年,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上次见面,咱们都是光棍,如今也算成家立业了吧?”   裴洛好奇得看过去,眼前的男子年纪与萧从云相仿,浓眉炬目,手已经拍上了萧从云的肩,而萧从云放开了她,打着哈哈回答:“不群兄,你不是早就说要和我做儿女亲家吗?这回我可得好好看看几位佳婿!我可是有诚意的,连令公子的岳母都带来了,假如没记错的话小公子该有三岁了吧——”他说着一手轻轻拉过裴洛做介绍:“洛洛,这就是我在德国上学时最好的朋友卓不群,我下铺,他上铺,后来还一起去了美国。”又向卓不群介绍:“不群,我太太裴洛,你要招待我们可不许打折扣,她也算是半个南平人——”   “好极了,”卓不群笑着说:“那么弟妹此行岂非是回娘家?今天的晚宴定是要尽兴的!”   这场晚宴与其说是接风宴,不如说是萧从云检阅南平上层,浙江省的军政首脑齐集首府南平,由莫思逊任商会会长的南平工商界更是热烈欢迎,晚宴一结束,萧从云和卓不群就召集了这些人连夜开会。   结果让萧从云很满意,至少他以为不虚此行。军事上,卓不群义无反顾的支持他,国内的三大军事力量中无疑萧从云的势力距离他最近,交情也与他最深,鼎力支持萧从云对于南平来说是最安全和靠谱的选择,将来少不了能分一杯羹;政治上,浙江省主席与他心照不宣,目前在东都,总统虽然在党内的声望颇高,却优柔寡断,且素来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持,最多只能当一个折中人物,一个临时性的领导;经济上,撇开他的个人资产不提,他在东都是无孔不入,还联合了黄升对工商业的方方面面以至于产业工人都有着不容小觑的控制力,更毋庸提如今实力雄厚的莫家也成了他的后盾。当然,不能忘记的一点是,他一向和美国人交好,说白了,中国从清末被迫开关通商至今就是个大殖民地,真正混的好,能够混到上层去的人多多少少都要和外国有点干系并以此为荣。   会议开了一个通宵,裴洛总算抓住机会补觉。南平饭店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闲杂人等概不接待,绝不会有人来打扰,萧从云凌晨回来沐浴她也毫无知觉,只管乖乖的裹着被子,睡在自己的那半张床上,被子上还是那条毯子,萧从云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怪癖?她对这条毯子比对他还紧张,去哪里都要带着。他轻轻扳过她的肩,将她放平,又抹开她额前的乱发,从光洁的额头开始密密的吻,眼睛、眉毛、鼻梁、耳朵,最后是小小的唇,他吮吸那柔嫩的唇瓣,撬开她的牙关,寻觅她粉色的小舌头,直到她扭摆了细腰,慢慢醒来,一旦看清是他便抿起嘴来,露出那个甜腻腻的小酒窝,他于是无可救药的又去吻那个酒窝,咬得她一个劲的抱怨:“再来我就怒了!”   萧从云腻着她不放:“好啊!怒给我看,我正想看看洛洛小公主大发雷霆的样子——”   裴洛果然立起眉毛来娇喝:“本公主美梦沉酣,不知哪里来的恶犬惊扰,该当何罪?来人呀,给我拖下去,先打一百记杀威棒!”   萧从云哈哈大笑,拉她起身:“宝贝儿,快起床,咱们这就去黛山,晚了我可要打你屁股!”说着禄山之爪又向她微微跳动的心脏所在摸了过去,“要不要我帮你——”她立刻扯起毯子蒙住了头委屈的大叫:“你就知道欺负我!你出去!不许看我换衣服!否则,我,我就不起床!” 作者有话要说:  沪宁豪华专车会客室,用灰色大理石做成的桌面,坚固又典雅,有意大利的风味;专车上漂亮的餐车,配备了西式的吧台。   ☆、第138章   初春的黛山比之东都要温暖的多,和风细细,花枝烂漫,洒满阳光的山林间不绝于耳的鸟鸣声和新鲜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萧从云和裴洛每天清晨都要沿着碧云寺后面的小山坡散几回步,山径两侧碗口粗两三丈高的罗汉松苍翠油润,格外茂盛,据寺庙里的和尚说这是沾了观音娘娘净瓶里的仙水的缘故。   他们所住的别墅就在碧云寺左近,原是法国人的消夏别墅,红白相间的两层洋楼,俯瞰一泉碧水,背靠千杆修竹,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澈,最是清幽宁静地。别墅前方还有一个岗楼,叫做观日台,后面是一个汉白玉漫地的露天舞池。清晨,八角莲花钟伴着第一道光明在山野中悠然而起,惊醒了晨鸟与山花,从偶尔几只鸟鸣到群鸟的合唱,每当她睁开双眼,看见的总是他的笑容,他乐于温柔的抱着她,仿佛那最能使他陶然。   浙江省主席特意挑选了八名政治可靠、技术过硬的轿夫为他们抬轿,他们其实极少使用,裴洛只为了好玩偶尔会乘坐滑竿。和重庆那种硬竹子制成的滑竿不同,此地专为他们用藤子编制了两乘软轿,软轿的上方还加了可供他们在山路上行走时遮避日晒的凉棚。   经过专业训练的轿夫,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绝对不会滑跤,因为一旦滑跤不单单是没面子的问题,而是没命的问题。他们上下稳健,踩得很踏实,裴洛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轿夫跌过跤。一顶轿共两个轿夫,前后各一。让她颇感有趣的是:他们在抬轿时还会彼此呼应,若前面轿夫看见道路很滑,便呼:“滑得很!”后面轿夫听了即答称:“踩得稳。”而前面轿夫若看见前面路上积水,便先提醒:“前面亮光光。”后面轿夫听了便答道:“后面水当当。”当前面轿夫说:“两边有(意指两边都有人 )。”后面便应:“中间走。”这样一问一答,除有交通警示作用外,也表示后面轿夫听到警示。且因都是押韵的句子,故十分有趣。   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裴洛仍愿意徒步,因为此处的湖光山色委实秀丽,往往使她处处驻足,流连忘返。萧从云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喜欢攀登至山顶,居高临下地俯瞰山壑。他们在每一段山路上徘徊,为一朵花开惊喜,为一只鸟叫愉悦,唇唇相恋,手手相牵,看溪涧旁的行脚僧合掌远去,看竹梢上的猴居士呼啸着攀援跳跃,有时发现了格外优美而清净无人的景致,就招呼远远跟随的侍从们放下炊具,亲手烹调食物,来一个野餐。这真是他们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刻。   萧从云会在滚滚的寂寞的松涛云影间突然抱住她,深深的纳入自己宽广的胸膛,她乖得没话说,直到受不了了才嘤嘤的呢喃:“太紧啦~~”他稍一松开,她的双脚就踏上了他的脚,更紧更近的贴了过来,迫近的呼吸带着甜蜜的花香,他被那玄妙的磁场和柔韧的身体所诱惑,心醉的蠢蠢欲动,已然激情的举枪,就要向她致敬,她却在他足上踮起了脚尖,轻啄了一下他的脸就敏捷的逃开,她酡红了双颊,狡黠的眼睛还望着他笑,他扑过来,她就在竹林间徘徊,灵活的在那空隙间闪躲,好不容易捉住了她,她就赖在他身上,揪着他的耳朵喊累,要他背着回去。   “撒旦小羔羊!”萧从云咬牙切齿的瞪她,不一会却又涎皮赖脸的凑过来求她:“只要一会儿嘛,一会儿就好,折磨新郎官是不人道的~~宝贝儿~~乖乖~~咪咪~~来,你都不用出力嘛——”一边还利诱她,“听话,晚上我请你吃兰花笋鞭——”   他不说还好,一说裴洛更加抱怨起来:“不吃!我都胖得像坦克了!”   “坦克?”萧从云极力忍住了,闷闷的笑,完了又可怜兮兮的看着她:“不吃会饿啊!宝贝儿,我都没吃饱过,再让我吃一口~~你比坦克、飞机、大炮漂亮得多!简直叫人流口水,我才不会把坦克抱在怀里吻——”   这样的逍遥快乐只持续了三天,萧从云就收到了东都急电。他看完了电报,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对裴洛说:“宝贝儿,咱们得回去了——”   “出什么事了吗?”裴洛望着他担心的问。   他却站直了身体,脚跟一碰,举手至额,仿佛小兵报告长官:“President got hurt in Japenese air attack, reported!”(据报告,总统在倭寇空袭中受伤!)他又抱歉的说,“洛洛,本想带你去美国度蜜月,谁知——”   “何须多言,”裴洛走过来,靠进他的胸膛:“国事多舛,你又是东都战区司令,岂可为了一己之享受擅抛职责?”   “洛洛,”萧从云感动的抱着她回答:“我知道你会理解,请你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补偿——”   “最好的,我已得到,”裴洛微笑着答:“你无须额外承诺~~”   窗外是一片钢蓝色的夜空,带着金属般的锋利的冰凉感。大大小小的星星,从这钢蓝的天幕上凿出无数个小洞,眨着梦一般期待的眼睛。源源不断的黑暗从长空的四角爬出来,好象落入一个矿坑中,高不见顶,深不见底,四周不见边缘,可即便是这样也消灭不了闪烁的星光。这样的天空再不会使裴洛感到伤感和惆怅,却让她越发感到依偎的这个怀抱所涌动的活力和勇气。一旦决定了,她就不再管那么多,旁人说什么她都不在意,中央社的报道含沙射影,说什么玫瑰与权杖的婚配,她也一笑置之。   生命既要开花也会结果,相对于结果,裴洛认为开花才是生命最纯粹的状态,比之许多一辈子也不曾绚烂奔放招摇享受过的人生,她已可以心满意足的说她的人生正经历尽情绽放。她要做的是纯粹的女人,她不是不懂世故,而是不屑世故。以为她抗拒进入社会,抗拒现状的人根本不知道她要什么?她要的就是爱,她的一生也只要爱,很多人认为她活得不现实,可她以为太现实的人生根本不值得一过。她牢牢的抓住能够使她充分体验到爱与美的生活,别的则不多做计较,也并不太在乎有关他们的婚姻的各类攻击和恶意猜测,因为她相信人人都是罪人,无论是自己还是萧从云决不会比一般人更坏!他们已然是最亲密的伴侣,所要求的不过是毫无保留的爱一场!   电压突然低了下去,房间里的灯光随之便暗了许多,造成一种朦胧凄迷的幻影。万籁俱静中,唯有彼此的心跳鼓动,光线无声的顺着她的发丝泄下来,为她披上一层立体的柔媚的阴影,萧从云用手指在她旗袍外面勾画着肩、乳、腰、臀的夸张曲线,深沉而多情的说:“你自然不在乎,可我实在太爱你,怎能不倾其所有?”      ☆、第139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是形式上的君,总统虽然还没病危,一旦受伤住院,各路人马已行动起来,借慰问之名打探病情者有之,提出要召开临时党务会议者有之,至于军事上国民军于连城一役后耗尽精锐,已名存实亡,国防联席会议就由内阁提议召开,总统出事不代表内阁出事,总统倒下也不代表内阁倒下,内阁原本就不完全代表总统的意志,成员们纷纷通报后台老板,此次会议应当得到充分重视,虽然不是为了分割地盘,却可以重新确定他们在国进党和国内政坛上的地位,对于他们争取盟国的帮助也具有深远的意义。   为了多睡一会,萧从云和裴洛在火车上用了简单的早餐,即三明治和咖啡,虽然萧从云平时很注意生活的品质和节奏,但在这特殊的年代里,生活安排是无法做到井然有序的,他因此在能考究的时候考究,在无法考究的时候也不抗拒简朴,只是他的简朴不代表随便,吃的可以简单但务必要新鲜,住的可以简陋但务必要卫生。这观点与裴洛不谋而合,她不在乎物质生活,却强调生活品味,可以没有漂亮的花瓶,但应该有美丽的花,她不会让精致的生活成为约束自己的牢笼,但也要求理性和感性兼具的协调。   萧从云还收到一份密电,却是张复文发来的,说他将于两天后到达东都,届时希望能觅机与萧从云畅谈。萧从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与这位大名鼎鼎的晋西张主席并无交情,在国防联席会议上此人也一向是依附大哥表态,他约自己畅谈却不知用意何在。裴洛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玩心顿起,悄悄从手袋里掏出一枚银元大小的扁圆玻璃瓶,旋开盖子,凑到他面前咝的喷了一下,萧从云果然一惊,躲得却快,一个闪身就压到她身上,鼻端已然掠过一阵芬芳的玫瑰香,这不正是他送给她的玫瑰香水吗?裴洛被他压得大呼救命,他也不肯起来,到底狠狠吻了她一通才重新扶她坐起来,又搂着她问:“洛洛,你在洛邑的时候晋西主席张复文正好去玩票,你有没有去听过他的戏?”   “没有,”裴洛摇头:“他本来要请舅舅,舅舅急着回南平,就推辞了。不过这个人我见过,为人高调,又好附庸风雅,比你稍矮一些,不但言语粗俗,看面相还是个野人。”   “哦?”萧从云又问:“看来洛洛对他并非一无所知嘛~~”   “我可是专程去听过他的演讲,”裴洛又想起张复文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莞尔:“还见过他的四十个姨太太之一,据说还是位白俄公主呢。”   “四十个姨太太?”萧从云瞪眼做吃惊状:“他的姨太太一定素质不佳,我才不要那么多,余惟洛洛小公主一人足矣~~”   萧从云自然有所耳闻,张复文为了金屋藏娇,花费一二十万银洋,修建了约占半条街的公馆——张庄。该庄为花园式建筑,有小洋楼三幢、每幢均为三层。从高到低,横向排列。最上一幢,一楼设男女客厅、舞厅、饭厅,二三层各有住房十套,设计新颖,装修华丽,花园为亭台榭、怪石奇葩,绿树掩映;还辟有健身房、台球馆、游泳池、风雨网球场;大门侧面养着狮、虎、熊等动物。张庄落成后,张复文每日公务之余,便在新公馆里左拥右抱,男欢女爱。为了管好这几十位太太的生活,他还专设了总管事、管事数人,其下配汽车司机、弁兵,花匠、跑街的、打杂的,中厨、西厨和饲养员等各色人等,林林总总,不下百十人。   这样一个近乎文盲,大大咧咧的人物有着和刘胡子一样的江湖气,却显然没有刘胡子那样的专情,他那天一见到温婉秀丽的金悦琳顿时心生波澜,着人打听,得知其身家后知道不可造次,也不便向萧从风透露,却想起萧从风素有花名的三弟萧从云来了,况且其新婚妻子裴家小姐又是金悦琳的挚友,和自己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未尝不可结交一二。   距离上一次国防联席会议,时间已过去了大半年光景。彼时由总统主持,此时总统却已经卧床不起,就由内阁总理全权代理其出席,内阁总理是总统的心腹,他恪尽职守,不但每次会议毕都亲自去医院汇报,更极力把持党务会议话语权,其原因就在于其叔父是总统从一介小人物爬到国进党领袖这个位置的大功臣,也是国进党建党元老,而萧从云根本不在乎国进党的那些是是非非,早已派出励志社骨干成立了自己的政党叫做新民党,其党员主要从新军及依附于他的政治力量中招募,同时也包括一些无党派的社会名流、富商巨贾、乃至青帮份子,就连杜若柳私下里也悄悄加入了新民党。总统曾亲自为杜若柳做加入国进党的介绍人,他却说他并非为了一己之利,只是为了报效国家,他这招直接把自己孤立了出来,在搞特务工作的人当中不能说不罕见,然而这不偏不倚的立场,也使总统对于他的工作多了一份特别的信任。   然而这种立场却敷衍不了萧从云,一些重要的人物他总会通过多重渠道去控制,他不会当真自负的以为自己具有超凡的魅力,可以使这些决非善男信女的人们膜拜,并无条件的执行自己的教义。想要约束公民很容易,想要约束公权却很难,比起总统的软弱和犹豫,萧从云在他的体系内无论想要约束谁都要有力和高明的多,那是因为他拥有足够强大的武力和财力,以及亲手打造的军政体系和党务体系。想进入他的利益集团,则必须进入他的体系,一旦进入他的体系则必然被这个可以贯穿一个人的工作、生活和思想的方方面面的体系所控制和利用。他因此并不忌讳多重党籍,但这样的人一定要由他和陈仕棠亲自核准,方能进入他的党员队伍。   美洲虎在东都街头电车、黄包车的缝隙中穿行,跟着奶妈样的中年女人坐在黄包车上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粉红绣白蝴蝶绿蝴蝶的袄裤,怀里抱着一只簇新的鹅黄色玩具鸭子,脸上带着真正的笑,满溢的喜悦使她坐立不安,一会将头贴在鸭子身上,一会又举起了鸭子对着阳光看,快乐掩也掩不住。裴洛高兴起来也是这副样子,穿着粉蓝的旗袍,极窄的烟青色线香滚边,捧一束橙红嫩绿的蔷薇,站在门口笑,她对于美的呵护,对于生命的珍惜,对于爱的固守令她有种纯粹的女性魅力,使萧从雨久久不能忘怀。他望着那黄包车跑过去,仍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她不太把他当一回事,他却仍是想念她,这算不算愚蠢?      ☆、第140章   萧从云和裴洛下车时,他一只手轻挽着她的胳膊,一只手扶着腰间的佩剑,大小报社的记者们早已严阵以待,他们得了命令只许拍照不许采访,且一律在宪兵拦起的警戒线之外。萧从云一身灰绿色戎装,左胸一枚青天白日勋章,裴洛着淡青色闪光法国软缎夹旗袍,外罩黑天鹅绒紧身小西装,目光清澈,肌肤润泽,其风姿绰约所散发的炫目光芒不亚于身边的萧从云,让人不由得不赞叹这一对实乃天作之合。   联席会议召开期间,裴洛深居简出,在公共场合出现时更是言行谨慎,对于各种带有陷阱的提问和不怀好意的花边新闻,她总报以似是而非的淡笑,因为从小就跟着父亲四处出差,她早就明白公众人物最要紧的就是不可失态,更不可站错了立场,萧从云让她恍惚想起父亲,当她是个学生淳淳教诲:“洛洛小公主,有些话若不便说就不要直说,或者干脆不说,这不是为了避免伤害别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裴洛最终敲定了入股计划的细节,去找斯图尔特签文件时,找来了金悦琳做见证人,她们从大通洋行出来时,冷不防一位扮作客户的女记者走到她们身边问了一个问题:“萧夫人,冒昧的很,我是《每日新闻》的时事记者,想向您采访一个问题:美国计划向东都提供一批援助,包括粮食、武器和人员,请问司令是否会就得到的援助提请联席会议讨论?”   这问题别有用心,中国因为急需援助,政府的很多决策都必然因此而受到美国的影响,而美国与萧从云的关系又非同一般,有意无意中都在为他争取国内的政治地位推波助澜。因此,记者真正想问的问题是萧从云是否会借助美国的力量在军事联席会议中占据优势,并通过这种优势取得对东都政府的控制权?   金悦琳以为裴洛会不高兴或冷眼相向,谁知她却神态自若:“这个问题我恐怕回答不了,我和从云实为生活之伴侣,而非政治之搭档。就目前而言,我自身并未进入政治生活,更未担当任何公职,因而并不了解这个问题,更谈不上有什么看法。”   萧从云在报上见过几次对她的抓访,认为她的表现至少可以打九十分,皮球踢得也不失水准。她能够自觉扮演好需要的角色,果然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他不由欣欣然又起了自负之心,其实没人比他更有眼光,早早就发现她在政治上的悟性和潜力,打起官腔来也不比他差。   联席会议开了一个多月,假如说战事是三月一小仗,五月一大仗,会议就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争论的内容从争饷、募兵、整编到协作、抽税、收费以至于表功、授勋、升职等等包罗万象,差点就成为一场闹剧,萧从云在关键时刻发表正经意见,有兴趣的时候也和和稀泥。   一天休会期间,萧从云意外在与会人员侍从中发现一个留美同学,是有名的两脚书橱,于是立刻拉住了请他开列英文有色书籍书单,那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斯文书生也不推辞,顺手拿过几张纸就开了起来,不一会就写满了正反两页,萧从云接过来一看大喜,原来这单子上不仅有书名作者,还有内容简介和特点,十足一部西方有色书籍小考,不由拍着他的肩激赏中透着钦佩,极其恭敬的说:“范兄还是这般严谨,想当初在美国我就说你于学术上必有造诣,不知现在在何方高就?不妨到我这里,我正缺一个资料处处长。”   “不敢当,鄙下现在国民军情报处史料研究室,”范讷一本正经的说:“专研中西情报史学——”   距离他们不远处,张复文正与新疆省督军聊天,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进来添茶的女服务生裹在窄窄的一步裙里的身体看,半响方向胡督军道:“形状不错,只可惜离腰太远了一些,差不多有一尺——”   胡督军笑道:“张兄是说那尊臀离腰约有一尺吗?想来张兄是量过的罢?”   “怎么?”张复文义形于色:“胡老弟不相信么?兄弟这双眼睛,比尺还准一点!”   萧从风听见了,略皱了皱眉,政治人物往往卑劣得使人吃惊,和这种人打交道使他仿佛过着狗一般的生活,除了赤裸裸的欲望,既无道德,也无友谊。他又低头去看姜宁阙刚刚送过来的《时闻报》,那上面已经连续一周每天都发表一个‘起居注’,主要是东都卫戍司令萧从云的新婚夫人裴洛的生活和行踪,内容有她乘什么车,车牌号是多少,将会去见谁,去何处购物,去何处喝咖啡,穿什么旗袍,配什么颜色和式样的鞋,都不厌其烦的一一报道:   伊披一袭带有斗篷领的黑色风衣,露出欧洲古典式的紧身大摆裙,胸口的纽扣扣眼上系着白金十字花结,具有迷人的风韵。伊与金家小姐去米兰咖啡喝下午茶——千日红的细瓷茶杯,加了柠檬汁,呈现出悦目的淡粉色的薰衣草茶。伊初时未见异常,然发现了记者之后却露出小小的不耐烦,拢起镶花边的斗篷领,只露出一双慧黠的大眼睛,并且声明——请不要拍照,以免惊扰我的朋友~~伊语调文雅,于是同着微窘的女伴匆匆起身,跳上一辆道奇离开了。   《时闻报》的这类消息成了社会上无聊之徒茶余饭后的谈资。颇引起了其他一些小报记者和编辑的嫉妒,可是他们又弄不清时闻社是从哪里搞到这类新闻的。想当初《时闻报》就是靠着萧从云的小道消息、八卦新闻起家的,此回当然也要派出精兵强将前往打探裴洛的消息,说起来方法并不难,不过是重金买通了杜美公馆的一个老妈子。然而《时闻报》没能风光多久就销声匿迹了,连报社也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来萧从云被时闻社的报道激怒了。自己的夫人成为小报花边新闻的内容,无聊者酒后茶余的谈资,不要说位高权重、炙手可热的萧从云,就是任何一个男儿也咽不下这口气。      ☆、第141章(大清帝国裱糊匠)   对于大多数中国的城市而言,一旦过了晚上八点钟,市面就会冷落寂寥下来,除了主干道的街灯,多半的市区是黑暗的,商铺打烊了,行人也没有几个,时间虽然已是民国,普通民众的生活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仍旧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几千年来,他们始终被压榨,而罕有消遣的余力与可能。然而对于东都这样的远东第一大都市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夜正是它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刻,天黑下来,好戏才能上演,需知太多秘密都喜欢黑暗,也必得在黑暗中才会发生。   裴洛刚准备好出门,碧枝就递过来一个包袱,说是刚刚由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开车送到门房间来的,裴洛接过那只花青地白的包袱,放在茶几上打开了看,却是一块金钩边雨花锦,雨花锦出自重庆,为国内四大名锦之一,其豪华瑰丽历来为皇家所用,裴洛不是没见过,她只是奇怪,这块雨花锦上的缠枝莲图案似曾相识,碧枝看了这富丽典雅的布料不由说了句有点像小姐那件香云纱旗袍的花纹呢。裴洛这才想起来,这果然与自己在重庆看提灯会时穿过的那件墨绿色香云纱旗袍上的图案相差无几。香云纱之稀有,价格在普通丝绸的五倍以上,而雨花锦之贵重更在香云纱之上,眼前这一块只怕价比黄金了。   逐花异色的锦缎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均展现出不同的肌理和质感,孔雀羽与金丝戗织的莲花金碧辉煌,连绵不断的开遍整幅绸缎,冉冉的,委婉的,仿佛就要苏醒过来,围绕着她盛放,裴洛怔怔的摸着这块细密考究的雨花锦,一会想这样华丽的锦缎用来做衣服岂非太奢侈,一会又想其实她该退回去,又怕会使什么人伤心。   裴洛正想着,萧从云已经回来了,他走进客厅也不脱大氅就对她说:“洛洛,现在出发?我知道你们女人出门麻烦,可是提前了一个小时就打电话回来让你准备啊——”他一见她手上那块雨花锦又惊诧道,“这是哪里来的?漂亮的很哪~~”   裴洛忽然红了脸,不以为意的掷下那块料子对碧枝说:“先收起来吧,回来再说。”这才扭头对萧从云说,“谁说我麻烦?哪一回出门我让你等过?哼~~早就准备好了呢,今天要去哪里?还是见那些狐朋狗友我可就不奉陪了!”   “宝贝儿~~”萧从云将她裹在大氅里,鼻尖磨着她的鼻尖兴奋的说:“今天咱们去Ritz吃晚餐,江边的那家,你应该去过,”他又笑了笑,似是无意的问,“刚才那块料子当真不错,刚买的?可惜买晚了,不然做了衣服,今天正好穿了去吃晚餐——”   裴洛心中一跳,侧过脸,贴上他的面颊:“已经有报纸说我起居考究,再穿那么华丽——”   “不是也有报纸说你关爱遗族学校之建设,视学生如亲子,”萧从云轻握她的手道:“宝贝儿,我们也生个孩子吧~~”   溆浦江边的水上平台是由Ritz西菜馆自行搭建的,故而除了在此用餐的客人绝无闲杂人等,这个开阔的水上平台同东都任何一个服务周到,令人感到舒适的场所一样属于阔佬显贵,对他们来说,吃的不是饭菜,是面子;欣赏的不是口味,是品味。   Ritz价格昂贵,一餐饭动辄要耗去普通职员一个月的薪水,国人往往嫌其过于奢侈鲜有来此用餐,故而来这里用餐的向来是西洋人多过中国人,今晚为了接待新婚的萧从云夫妇更是暂停营业一天,故而萧从云与裴洛过来的时候极是清净。   这间西菜馆是由英国爵士帕克斯顿根据他在圭亚那发现的一种特殊植物王莲的叶子脉络结构而设计建造,整个建筑全部由钢筋和玻璃板搭建而成,晶莹炫目,奢华璀璨。建筑一落成,即引起东都市民的一片惊叹:钢筋、玻璃竟可以建出这么漂亮的房子!   他们出发时天空微微下着细雨,到达Ritz时,雨停了,内外的彩灯全部打开,辉映在这水晶宫般的建筑上面,使它闪闪发光如同一枚巨大的钻石。所有的座位都正对着玻璃落地窗,可以使客人将此情此景一览无余。江对面华丽宏伟的万国建筑群在灯光的照耀下气魄不凡,而海关大楼顶部的罗马式大钟在倏忽来去的淡青色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却使裴洛恍然想起了重庆。   法兰西银行、百老汇大楼、美孚石油公司、盘古货贸、福特汽车行……所有的这些巴洛克式建筑,如同锦衣华服的巨人,肩并肩脚挨脚的矗立在浩荡宽阔的江岸边,不折不扣的展现它们自由奔放,造型繁复,富于变化的风格,和洛邑带着中式折中主义的巴洛克式建筑不同,江滩的建筑以一种彻底西化的气势,张扬着它们的宏伟华丽,单看这一片建筑,你无论如何不会感到这是在中国,精雕细刻的涡卷花瓣,飞翔的天使,展翅的鹰隼,整块的花岗岩与大理石立面,动辄层高四五米的大厅,这是西方在中国的最大也是最后一个乐园。大清帝国的裱糊匠李鸿章的夫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就确信东都之西化之洋气国内之城市无出其右。   吃完饭,两个人又挪到户外的露台上吃冰激凌,裴洛听着小提琴依依呀呀的奏着小夜曲,望着江面上闪烁着电灯或煤油灯,来来去去的轮船、帆船和舢板出神,即便是夜了,江面也依旧繁忙。萧从云望着她,细腰身的纱质风琴袖上衣挤满了褶痕,宽大的能做降落伞,黑色的薄呢A字裹身长裙,腰间一圈俄罗斯水钻镶成蝴蝶结的形状,她总是这样优雅妩媚,叫他气短,虽然从没计算过,他却以为自己平均每五分钟就会想到她,以至于吃什么对他来说都已不重要,能从餐桌直接到床上才好,因为她就像一支系着蝴蝶结的棒棒糖,令他随时都想扑上去亲吻舔吮。   裴洛观望许久,等上了咖啡才转过头来看他,亮亮的眼睛中星光点点:“十年前,爸爸也带着我和妈妈来过,还是这样美~~”   “宝贝儿,”萧从云将椅子拖到她身边,握紧了她的手:“我们还会带着我们的孩子来,必将更美~~”   裴洛慢慢向他的肩头靠过去:“是吗?我当真无法想象,如此我已经很快乐,何必还要孩子?”   “有了孩子会更快乐!”萧从云揽紧了她的肩臂肯定的说:“想想他们,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会像我也会像你,寄托了我们的血脉和理想,将成长为这个国家的脊梁和希望,这难道不是最令人期待和幸福的事情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清帝国裱糊匠——李鸿章 还有多少如此精彩而伟大的人物,被我们的教科书干巴巴的轻描淡写?   ☆、第142章(繁华夜景)   “他们?”裴洛如同被打了一棍,一下子从他肩上跳了起来骇然道:“很多?难道你竟会喜欢?”   “当然!”裴洛那不可思议的模样仿佛使他好笑,又使他认为有继续教育她培养她的必要,于是循循善诱的说:“孩子,最能增添家庭生活之气氛,也可以加强做人之责任心与进取心,我们的孩子最好能编成一支童子军,我们可以亲自教育、引导他们成长为我们这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裴洛喃喃,彻底傻眼了。   “对,我们这样会寻找快乐和体验生命之爱与美的人!”萧从云再次将她搂到怀中,抚摸着她柔软光泽的秀发,又拉过她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感觉那不管什么季节总是凉滑的有着丝绸般触感的手正在被自己的脸慢慢捂热。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的一轮,照着南山路上蓝色的青色的蚂蚁样的人群,沦陷的,未沦陷的全在黑暗中营营,江水涨起潮来了,汩汩的打着他们脚下的木桩,一波又一波,森森的水汽拂面,又轻又软,使得裴洛浑身都飘飘欲仙起来,要随着这月亮沉没黑暗,或随着这江水飘走。   无论何等的神情,那嘴唇、眉梢、眼角、指尖,一切的一切,都使萧从云着魔,他需要拥抱她裸露的身体,从不压制住这爱的表现,裴洛有时会为他的激情感到惊慌,嘲笑他的不理性,他却坦然承认,他就是爱她爱到不理智,爱到不能克制。   国防联席会议还未开完,总统的病情却愈加沉重,神智尚且清醒的时候,他不免要后悔何必非得效仿萧从云亲自视察火线?说到底他只是个政客,因此只有政客的运气而无军人的运气。萧从云也来探了几次病,表面上信誓旦旦,请他宽心,各级官员与民众都殷切盼望他早日康复,背地里这小子只怕正弹冠相庆,内阁总理颇为担忧的说有人已提出要实行紧急预案,推举代总统,以暂行总统之职责。   说是代总统,其实谁都清楚,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想把头衔上的代字抹掉,而总统的恐惧是,一旦倒下单凭他积累了几十年的国进党的党内权威和有限的经济力量是不足以支撑他重新站起来的。   “素心,”总统在病床上看着女儿喟然道:“连城一战后,我们在东都大势已去,对于某些人来说条件早已具备,缺的不过是理由,此回我受伤就是把这个理由提前给了出来,为父知道你是有抱负的,然当今中国之局势非理想能改变,为父支撑了这几十年靠的是国民军和国进党,现在国民军几乎消耗殆尽,国进党又派系林立,钩心斗角,地方对中央更是阳奉阴违,”他不由慨叹,“素心,为父其实早就累了,不止这几年,你以为为父年轻的时候就没有抱负吗?为父奋斗了这几十年,为的就是要驱除外侮,国富民强,奈何目今仍风气未开,人心洞塞。萧从云,我想既已结婚你便不可再与之有纠葛,我的女儿,也是人中龙凤,何必如此趋附?”   简素心辛酸难忍,只叫了一声父亲便伏在他身上暗泣,总统却拍着她的背,哄娃娃一般的说:“素心,很多事不是靠逞强就做得到的,你这脾气也不知像谁?是我和你母亲太娇惯你了,才养成你这高傲的性子,我怎么能放心?萧家军阀起家,有枪有钱,三子又都是受过西风熏陶的,归国这几年各有所成,羽翼渐丰,又各有列强撑腰,想来中国之前途必受其左右,我病未必大好,你和母亲将来可以去美国,若不愿去就见见那位孙先生,虽然他只是东都华人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为人却热诚能干,你母亲也很喜欢他,你到底是个女孩子,为父希望你过得简单些。”   总统这番话很有几分看透世事,心灰意冷的样子,固然都是肺腑之言,却使简素心大为沮丧,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父亲,您既然累了,就安心养病吧,我不会让您担心。”   简素心想嫁的是个英雄,就像萧从云所说的一样,她的目光一直在上层,也对政治感兴趣,更希望丈夫能是这方面的强者,虽然她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国家最为广大的下层人民的生活,她的看法却并不荒谬,那就是这个落后而涣散的国家需要的是强权政治,她也必须成为强权政治的一部分才能保持其身份地位。某女作家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在简素心看来大多数中国人却是因为忘记,所以快乐!除非刀就架在脖子上,否则任什么样的苦难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淡漠到毫无印象,他们于大是大非上省下时间,好与琐碎的人生斤斤计较,以为这才最切实际也最有用,这样的人民叫她失望,也处处看不惯,她不愿与之为伍,更不相信靠他们自己中国会有什么出路。可是她依然乐观,依然要求结果,只是她的乐观与萧从云并不一样,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力。萧从云所要求的结果基于他对自己的实力的正确认识和妥善运用,因此乐观也是现实主义的乐观,简素心所要求的结果却超出了自己的实力,因此乐观也就成为了不现实的乐观。而裴洛却是个悲观主义者,她不要求结果,因此格外重视过程,会珍惜,懂享受。   联席会议刚开始时裴洛还以为与自己无关,到了后来才发现她已不可避免的成为了公众人物,经常得陪着萧从云出席各式各样的聚会,甚至在他忙碌的时候代替他出面,表明他的观点和立场,被迫成为他的形象代言人。她身上所散发的魅力,并非仅仅来自于她所扮演的角色,也由于她是个女人,漂亮女人无疑是受欢迎的,假如她还聪明讲道理则更是众星捧月。她在公共场合一贯保持从容镇静的仪态,慰劳军队,安抚难民,还用英文撰写文章,通过东都的美国广播网,亲自用英语向美国民众揭露日军罪行,展示中国人民艰苦抗战的情况,呼吁美国政府和人民给予援助。   萧从雨听见她在广播里沉着悲痛的声音:“我亲眼看见许多残酷的炸弹,从月色朦胧的天空投掷下来,那里的天空,充溢着恶魔般的爆怒,地面上喷射着火焰,飞溅着人类的鲜血……作为多民族的国家之一,中国向你们保证:你们竭尽全力的援助将会被用于确保和延续整个世界的自由和民主。”   萧从雨以为那无疑是关于他们共同的过往的描述,使他回忆起他曾经多么紧密的握着她的手,共同穿过那片血色硝烟。而今她却站在别人身边,只给他一个温柔的笑,侍从、记者簇拥着那对佳偶在美国援助仪式结束后离开,她突然在礼堂外发现了默默等待的他,目光里转过惊讶、喜悦和感伤,最后只有这么一个笑就被萧从云匆匆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948年的外滩与南京路   ☆、第143章   前方再吃紧,松鹤楼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梁汝栋一举杯,国防部三厅的下属们立刻也跟着站起来:“豹韬,来,我敬你一杯,如今西南四省皆赖豹韬庇护,我等方能安守东都,全力拒敌于巢洲之外。”   “梁厅长过誉,我们吃民众的饭,就有保卫民众的义务,”萧从雨亦举杯:“战事未止,生灵涂炭,我等理应共矢精诚,同心一德,方能确保和平之目的。梁厅长,这杯酒,权当是鄙人敬诸位的,鄙人先干为敬。”他说着一口干掉,又向众人照杯。   梁汝栋等人也连忙干掉,又殷勤劝菜:“豹韬坚守重庆,溃敌于危急,此次荣升西南战区司令名至实归,我等在东都听得盟国也推崇备至,英吉利更是册封了皇家骑士,可见对豹韬之景仰器重。”   “听说豹韬军中不仅有德国顾问,还有美国顾问?”一位少校分析员问。   “是有那么几个,”萧从雨点点头:“美国珍珠港事件后极重视防空,故而我也从美国请了几位专家来参与重庆防空的建设。”   “哦,”梁汝栋点点头:“可见盟国对中国战区之重视,要说单靠咱们国内的实力哪里拼得过日本鬼——”   这也就是梁汝栋和萧从雨拉关系的原因了,总统就要倒台了,他们这些依附于总统和国民军的职业军人必须得另找东家。他不是没想过就近投靠萧从云,可是萧从云早有了自己一手打造的承坪陆军军官学校,作为他的嫡系也讲究论资排辈,自己空手投靠过去无疑会受到孤立,况且萧从云给他的感觉仍过于招摇气盛,有些冒险行为近乎孤注一掷,固然这年头该赌的时候是得赌一把,可是这世上运气一直好到底的赌徒几近绝无仅有。   相比而言,萧从雨就让他放心的多,此人重信守诺,稳扎稳打,所占据的西南四省更是有名的天府之国,不仅富庶,而且人口众多,自古以来占据中国西南的割据势力都拥有足以与中央抗衡的力量,况且盟国与他也是有来有往,对他的重视程度并不比萧从云差。   而萧从雨还有一大优点就是他不拒绝杂牌军。下江保卫战之所以能取胜,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善用了总统派去的某路军阀的火并残部——第二十三集团军,这支部队最初奉命到晋西战区作战,但司令张复文却向总统告状说第二十三集团军“抗日不足,扰民有余”。总统又要湘赣督军蒋存孝收留,蒋存孝说:张老西都不要,那我也不要这种烂部队。萧从雨却收下了,他说:诸葛亮扎草人做疑兵,他们总比草人强些吧。他不仅为第二十三集团军补充枪弹,还多次到第二十三集团军驻地慰劳劝勉,使其士气大振。后来,正是驻守下江江防的第二十三集团军全体官兵在滇南援军赶到之前血战到底,才为下江战役大捷赢得了条件。   其实不止梁汝栋,萧从雨和中央陆军学校的部分学生军也一直保持或明或暗的关系,东都的留美同学会也不完全倾向于萧从云,至少在梁汝栋的圈子里他们更认同萧从雨。国民军消耗殆尽后,中央陆军学校的毕业生们也得各谋前程,这些大多加入了国进党的青年对于萧从云不可谓不顾虑重重,转而对萧从风和萧从雨期望甚高,萧从雨甚至有一个想法,利用国防部里梁汝栋这样前期毕业的元老将中央陆军学校变成自己的培训基地,从而为他的滇南军提供源源不断的军事人才。   而梁汝栋认为,作为扎根东都的势力,他们对于萧从雨的作用显然比对萧从云的作用要大的多,只有选对了对象,才能抬高自己的价码,这也是谈判的技巧。   “司令一定奇怪,鄙人一向和司令不打交道,怎么会突然请司令来此一叙,其实,”张复文居然红了一下脸,半天才像下定决心似的一拍脑袋:“事情简单的很,老弟,我就是个粗人,和你大哥讲话也是这样,你们都是肚子里有洋墨水的,别跟我计较。”   萧从云听他这个粗人兜了半天,也没兜到重点不由一笑:“我太太都回避了,张主席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只要兄弟帮得上忙——”   “令,令夫人娇滴滴美玉无瑕,聪明俊俏,冠世才学,”张复文突然端起架子捏起嗓子说:“端的是会察言观色——”   萧从云一愣,又仰面呵呵笑:“张主席怎么也说起酸话来了,我倒不习惯了,哈,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掉戏文。”   “可不是我昨天晚上刚听的你们这儿的新鲜戏文!”张复文面有得色:“咳,言归正传,老弟,令夫人和大通洋行的金小姐相熟吧?我嘛,在洛邑也见过金小姐,就是没机会正经认识,老弟能不能帮个忙?”   萧从云匪夷所思的看着他:“张主席难道不知道?金小姐正和我大哥交往,家父和大通洋行的金老爷子都很赞成。再说张主席有收集姨太太的癖好,兄弟固然理解,只怕金小姐不会欣赏吧?”   “这就是请你老弟来的目的嘛,”张复文有些急眼了:“我就知道也只有老弟你能明白大哥,我那就是年少荒唐,不过三媒六聘的老婆是真没娶过!”萧从云听了这句年少荒唐,看了看他那把沧桑的大胡子,又想起裴洛所说的野人,到底忍住了笑听下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见到她就心痒,一听到她说话就骨头酥,老弟你就帮帮大哥的忙,大哥也不为难你,你给安排个机会,咱能结识她就成!咱也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不点头,咱决不敢动手动脚!”   “这有何难?”萧从云说完又踌躇了起来,张复文立刻问:“要啥条件尽管提,老弟你是给大哥帮忙,千万别客气!”   “张主席说的哪里话?”萧从云连连摇头,又盯着他的大胡子看:“兄弟有个点子,张主席不妨一听——”   “说说看!”张复文果然心急的一迭声催促,萧从云却正色道:“金小姐生性洁净,最不喜欢人留胡子,张主席这把胡子只怕会吓着她——”   “这,”张复文果然犹豫起来,这把胡子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显著特征,他就靠这把胡子扮老生,连妆都不用多画,可是舍不得胡子套不着美人,一想到那个温婉绰约,颇有戏文里的贵妃风韵的金悦琳,他还是狠了狠心,一拍桌子毅然道:“成!老子明天就去刮了它!”      ☆、第144章   裴洛没回杜美公馆,而是在松鹤楼旁边新新百货楼上的弹子房,一边与何祺打弹子,一边等萧从云来找她。何祺熟门熟路的带她来这里,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如同跑马场或者跑狗场一样,在东都,弹子房也被当做赌博的场所之一,赢或被赢不是目的,交际或被交际才是本质。房间沿街的一角摆了一株叶大如盆、油绿乌亮的龟背竹,另一角是盘根错节的发财树。白衬衫、燕尾服的记分员悄无声息的站在他们身后,不需要客人报分,他已计算得清清楚楚,休息时,可以让服务生去附近的西饼屋买点心,老板还煮的一手好咖啡。有意思的是弹子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大家互相邀请,即便经常交锋,也从不互问姓名和个人情况。   裴洛和茵瞬看腻了跑狗场的喧嚣,就会来这里玩,然而自从茵瞬结婚,诸事繁杂她便再没打过弹子。何祺的技术尚佳,风度也不错,不拿杆时,就在一旁正襟危坐,从不会有摸鼻子皱眉这样的失礼行为,这给裴洛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其实,在中国军队里面,副官这个职务要求机敏干练、能力出众,故而常常由出色的人才担任。不止是何祺,上到萧家,下至草头军阀,身边的副官都不是等闲就能做得的,就拿萧从雨本人来说,在德国上学期间就曾担任过当时的国防部访德代表团团长的副官。而这间弹子房,正是他闲暇时爱来的休闲场所之一,他所享受的是这里轻松、和谐而安静的气氛,这种文雅的书生气与军中剽悍粗犷之风很不一致,他因此曾被刘胡子嘲笑为“大姑娘”。而萧从雨在部队中选拔人才的方式也很特殊,总是先看学历,一如大公司招聘,这在国内军队中几近绝无仅有,被目为十分的书生气。奇怪的是,所谓“书生气”的萧从雨,选拔人才却非常有眼光,经他提拔的人员后来几乎都是“上马杀贼,下马露布”的优秀将领。他们只是外表文气,打起仗来却一点儿也不文气,都是敢于顶到第一线的猛将,倒是没有辜负萧从雨的信任。   他们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能够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一样击剑骑马,然而他们更会开汽车,做交易。自然裴洛这样接受过近代教育的中国女性也迥异于中世纪的美姬,不止会喝喝茶、跳跳舞,也得会做演说、拉选票。   母球在纯羊毛的绿色呢毯上滚动,击中了一只红球,裴洛放下球杆,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接近十点了,萧从云还没有结束吗?何祺却出其不起的蹭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啪的就打了个立正,喊了一声:“总司令!”   裴洛慢慢转过身,萧从雨正无声地站在门口,仍是保持着两个肩胛骨靠拢的严整军姿,看起来永远是那么英姿勃勃,也一如既往的冷静与孤独。   “洛洛——”他开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她,又像是看待极熟稔的老友,连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然而他再没有别的言语,只管那样凝视着她。   “从雨——”裴洛应声,同样感到情绪的波动,却也没有别的言语,似乎在他面前言语从来就多余,萧从雨摘下了手套,慢慢走近了她:“你快乐?”   裴洛点点头,他便掉转了目光,去看墙上的钟:“自己来玩?”   “不,我等从云,”裴洛回答。   他又看她:“有时间陪我打一局吗?”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却好像刮过一场大风,何祺、客人连同记分员不知什么时候都悄然消失了,窗外忽然有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有点像防空高炮穿过雾气时沉闷的鸣响,裴洛于这沉闷中推开一扇窗,骤雨立刻就沿着墙壁簌簌的扣到她面前,凉薄的空气新鲜的叫她浑身都起了寒粟,她也不躲,就让那风吹着,让那雷声和霹雳淹没了他想要说的话,好一会才回到弹子台旁边。他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追随着她,眼神里有着莫名的忧郁,这气质不知道迷死过多少女人。   “洛洛~~”他注视良久方道:“你没有变,我也是。”   然而她到底恢复了镇定的态度,微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没变?刘美人怎样?”   “很好,”萧从雨仿佛无意多谈,却瞅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不过,我所要的,是有那么一个人能清清楚楚的了解我,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   对她来说已时过境迁,对他来说是意犹未尽,对两个人来说却是咫尺天涯。   “我们固然不畏惧苦行,可是又何必做自我惩罚的清教徒?”裴洛一手在桌沿上无声的敲击着:“从雨,愿意懂得你的人实在很多——”   “我已经找到了,何必再徒费工夫?”萧从雨的话让裴洛感到困扰,她因此不想再听下去,当机立断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牵制了她的身体:“洛洛,你怕吗?”   她被那只手攥得生疼,想挣,也挣不脱,然而还是不出他所料的,毫不示弱的睁大了眼睛看他,可掌心涔涔的冷汗却出卖了她,于是他断言:“你一定怕!因为我也有这种力量!”他的眼睛黑极了,像酝酿着一场暴雨,“你以为留得住你的力量就一定爱你匪浅吗?我只是从来不想强迫你!”   她的眼睛几乎是水汪汪的了,身体也在他腕中微抖,可说出来的话却又坚决又狠心:“我爱他——”   “爱不过是一转念间的事情!”萧从雨猛然更加握紧,使她无力再说下去,手骨痛的像是要折断了:“是不是你不喜欢男人对你太尊敬?还是你喜欢被冒犯?被□□征服?”   他燃烧的双眼中那罕见的愤懑使她吃了一惊,再也承受不住手上的痛,终于惨白了脸,软倒下去,萧从雨这才放开了她的手,却伸出另一只手来挟住了她的腰,热气喷在她的额头:“你的痛不及我的万分之一!你以为我不如他刻骨?你以为我爱你什么?爱你的容貌?爱你的脾气?爱你的钱财?梁熙兰不比你丑,刘美人不比你任性,简素心不比你穷,可她们都不会比你更懂我!别人看到我哭,以为我不过绝望,不过伤痛,看到我笑,以为我不过满足,不过快乐,除了你,我还能告诉谁我也有不屑流泪,和无力大笑的心境?”      ☆、第145章(1943蒋伉俪)   萧从雨相信自己是个能镇定的人,但是天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扰乱。他凭直觉,凭天赋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线希望,然而这希望却没有眷顾他,也许真的是老天对他不公平,他也分不清,可他决不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也不承认真相是如此残酷的东西。他用尽了温柔和耐心,反反复复的思索,确信她决非无动于衷,是他的君子风度,是他处处为她留下的余地,成就了别人的幸运。萧从雨分析过日本人的特点是一根筋,再瞧不起谁,一旦被打服了就特别恭敬,因此情形再艰难,他也一向坚持主战,打不了,也要打,打败了,就退,退了还要打,无论打到什么田地,穷尽输光不要紧,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能讲和。斯文书生也能戎马天涯,冷漠的猎豹固执起来能够抓住几乎任何一只它决定捕捉的羚羊。   他还远未失败,也相信自己的判断,爱的确是一转念间的事,她现在对萧从云死心塌地,并不代表终生如此,他不是固执,而是情有独钟。对于萧从雨这样的悲观主义者来说,爱意味着精神生活的圆满,是黑白人生中最为亮丽的一抹色彩。他选择清教徒式的生活就是因为相信欲望才是悲剧的根源,而他所经受的折磨正是对于他破坏信仰的惩罚,不该去放纵感情,更不该一而再的去放纵感情。   如今他终于感受到感情不是水龙头,说打开就打开,说关上就关上。品尝过伊甸园里禁果的滋味,如何还能放手?他过去不曾妥协,现在也不肯妥协,要么不要,要么就要最想要的,即便为此而受难,他也心甘情愿,如此才能坦然到死。   正因为如此,裴洛的婚姻完全不会成为他的心理障碍,他来了,见到了生命之曙光,不认为自己就无缘留下。他读她也被她读,她没有被他这本第一章就已经出现了女主角的书消灭了兴趣,他也没有被她这本第一章就出现了十个背景人物的书吓倒,从相互理解的角度看,他们恰是知音,假如她没有把情场当战场的勇气,宁愿消极的选择被动,那么就由他来拖着她上战场。   “你到现在还不敢承认有多懂我?”他质问,握紧了还在她腰上的手:“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一定要强权来帮你下决心?”   裴洛无言以对,被强权所征服的人,即便强权有时候看起来是正确的,很可能也是被自身软弱的天性所征服;但是甘愿使用温柔的和平去征服,则需要的是更高的认知和珍爱。为什么那么多人偏爱用简单粗暴来解决问题?因为那其实最高效!   “你爱他?”他接着一字一顿的说:“他的爱是围困你,我的爱是守护你。”那声音极缓慢又极清晰,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个字都彻底表现出他的失落,他的痛心,并使这种情绪也渐渐感染了她。他一说完就松开了裴洛,目光却仍逼视着她。   裴洛太了解这种被亲爱之人所抛弃的痛——萧从雨活在这世上,要一个人了解他体会他的心太热太恳切了,所以必然会遭遇失望,但除了他自己,还有她也知道他所流出的眼泪的分量。他平静,可这平静让她战栗。   碧绿近乎丛林色的长旗袍,黑缎子夹金线滚边,白色饰纱质蝴蝶结高跟鞋,越发显得她窈窕贞静。她确乎没有变,小巧优美的侧脸依旧微微扬着,襟口的纽扣上挂一个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茉莉花又开了么?’萧从雨打量她,从蒙自之春到东都之春,不觉他们竟已相识了一年。   走廊里隐约传来厢式电梯铸花铁门打开时发出的嚯啷啷的响声,有人高声谈笑着渐渐接近,随即推开了厚重的橡木门。萧从云的笑容可掬在看见萧从雨之后立刻变了味道:“哟!二哥也在?怎么?白天开会累了,过来消遣?洛洛,可有领教过二哥的球技?”   萧从雨面无表情,裴洛瞟了一眼桌面:“只领教了何副官的球技,从雨也不过比你早来几分钟,哪儿来得及?从云,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洛洛,你也该叫二哥了吧?”萧从云施施然走过来,揽住她的肩:“何必这样生分,还叫名字?二哥怎么也不理我?难道是怪我们失礼在先?啊,我和洛洛光顾着蜜月,都忘了请客!正好大哥也回来了,改天我们做东,就请两位兄长!对,还有金小姐,洛洛,你同意吗?”他侧目,裴洛也扭头,仿佛在咬他的耳朵,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亲昵的叫了一声Darling,笑容中满溢了温柔甜蜜,于是和颜悦色的对萧从雨说,“二哥,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下帖子,你可一定得来!”   “二哥,”裴洛也柔声对萧从雨说:“我们是一家人了,从云和我都希望你能来——”她乌黑的眸子含义复杂,是听到他的呼号,明白他的呐喊,未必没有怀着最深切的同情尽力想要安慰他,然而她只说得这一句话,萧从云已从何祺手中接过她的短风衣,替她穿上:“没错,都是一家人,不必客套!”他是真的不客套,说完就走,一阵风似地撮了裴洛进电梯,电梯嚯啷啷一声关上,锵锵锵的下楼,好似一幕戏堪堪收场,然而总会有演员觉得还没演完,还没演够。人去了,香还在,茉莉又开,却是别人的风景。   萧从云挽着裴洛上车,绝口不提萧从雨,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嘴角的笑意在夜色中意义不明,裴洛惴惴的问:“怎么不要何祺开车?”   “他这么喜欢叙旧,我就把他留给二哥,让他们亲热个够,”萧从云回答,接着却问她:“洛洛,你见过总统夫人吗?”   “见过,”裴洛诧异他突然问这个问题:“小时候在爸爸身边见过一次。”   车窗外是同济大学充作校舍的礼查大楼,灰扑扑一片立在外白渡桥边,萧从云停下车来,拉着她下车,立在桥边看船。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小时在南平长住过的裴洛很喜欢站在那个水网纵横的大宅子后门的桥上看船。白天,小火轮突突冒着黑烟大张旗鼓的经过,运的煤或者沙将船舱压得低低的;夜晚,点着烛火的乌篷船一条接一条,凑成一堆过夜,船上的狗听到岸上的狗吠也一连串的吠起来,船头上蒸着饭菜或者烧着水,寂寞的喘着白色的水汽,直升到月亮里去。   然而东都不是南平,外白渡桥也不是石拱桥,这里有的是两三层高的兵舰、邮轮、货船,汽笛声此起彼伏,船变得庞大,人却缩小了,退到这些从舷窗中透出点点灯光,如同长了无数只眼睛的钢铁怪物里去,无声无息,也没有喘气。偶尔几只中国式的帆船越发显得孤零零的,高耸的桅杆和层叠的风帆被这些怪物们分割压迫,这里需要的不是诗情画意,是生意经。萧从云瞧着宽阔的江面怡然道:“总统恐怕不行了,内阁总理急着启动紧急预案,准备接班了——”   “总理?”裴洛望着江面的灯火带着明显的不相信说:“只怕实力不逮吧?”   “哦?那么谁有此资格?”萧从云语气中带着探究的问。   裴洛惊异得掉过头来看他:“从云,你总不会认为是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  1943年的蒋伉俪,夫人的鞋子现在也不过时呀~~   ☆、第146章(我孤独的很)   “报上不是说要推举代总统吗?”裴洛又问。   “众人急不可耐,代总统岂能满足胃口?”萧从云回答。   “如此说来,东都又要热闹起来了吗?”裴洛皱眉。   “差不多——洛洛,以你看来谁做总统更合适?”萧从云说。   “我不关心政治,”裴洛望着江面上漂浮的一块木板出神,半响才回答:“外有强敌,内未大同,总统虽徒有虚名,恐怕也得德高望重之人方能担任。”   “我无意参选,”萧从云的肩靠着她的肩说:“正是因为其徒有虚名。我们的国家,分裂、落后、被侵略,国势之严峻,不可否认,制度与法律的改革已无能为力,想清除这一切恶势力,我以为唯有首先整顿军事,戡平乱军。这决非党派意气之争,更不是什么得失利害之争,乃是我对于民族和国家的责任与理想,决定了我努力和判断的方向。   洛洛,你相不相信?大多数人所不懈追求的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我总觉得都是可鄙的,那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之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它猪栏的理想!尤其在这样一个中国,我不能不有强烈的社会正义感和责任感,但我又不能时时刻刻全心全意的属于这个国家,因为它太冷漠,太黑暗,很难看到希望。   你看我得意吗?其实我孤独的很!我完全不相信人类会有那种在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每一个人的行为,不仅受着外界的强迫,而且还要适应内心的必然,我也要平衡,为此也得付出代价,可我还是认为国父之三民主义,不论过去还是将来都值得我去追求,去实现,如此生活对于我来说才不是空虚。   洛洛,你我之志同道合,在于必须竭力自救,不肯亡国!”   政治人物就一定卑劣无耻,腐败虚伪吗?不,至少相当一部分人在走上仕途之前,他们是怀抱着‘对外巩固国权,对内保障民权’的崇高理想的,做官不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耀祖扬宗,是为了改善困境,是为了成就一个更好的国家。传统教育下的中国人,真善美的种子不能断言已完全灭绝,依然会有鞠躬尽瘁的官僚,依然会有马革裹尸的军人,可他们时常受到打击甚至是迫害,在这普遍缺乏正义与道德的恶劣环境的压迫下,能保持节操者罕见,而有条件的同流合污则司空见惯。   萧从云不是土财主,也不是小职员,他的地位和经历原比这些人要高,思想与精神也必然如此,故而他更加迫切的需要人来理解,狂妄、媚外、独夫民贼,岂是一个真正的有骨气的中国人愿意接受的评价?对他而言,裴洛是灵魂之同行者,不仅要从感情上爱他,更要理解他的事业,支持他的行动。   裴洛挑起了眼尾看他:“从云,我信,你做这一切决不会只为了自己,你要那更大的力量是为了更高的理想。”   人是很脆弱的东西,感官的快乐又是浅薄而短暂的,睿智而勇敢的人是会不惜全面动员生命、思维、理性、身体去获取更深刻更长久的快乐的。这世界上要找一个志趣相投、喜好接近的人已然不容易,更不必奢望他还有这样的睿智勇敢。冒充勇敢的人说起话来壮志凌云,做起事来却畏首畏尾,萧从云的勇敢就坚决自信的多,所有的行动只为了两个原则——于个人,自尊自爱;于国家,救国建国。   裴洛一生从未遇到过他这样的人,拥有过人的热情和毅力,且浑身都是力量,想做的事决不犹豫,也不等待,一定会去付诸实施,哪怕用催促,用逼迫,用压榨,就是要让它变成现实!假如说她自己是个标准的‘梦想家’,虽然明白浪漫和幻想是不切实际的,无力改变之下还是只能接受,不得已去美化;那么他就是个十足的‘实干家’,以为梦想理所当然就是得实现。他就是那种力的一部分,想要行善却总是作恶!因为在一个烂到根的社会,要谋改变,要寻出路,就必须去冲击,去破坏!而他宁可在破坏中前进,也决不在妥协中后退!   萧从云的眼睛盯着她炯炯的看,好似在说:‘我爱做梦,但我更爱去实现梦!’他又宣布:“洛洛,我已有了事业,现在又有了爱,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不惮跳下去!”   “那我就跟着你跳,”裴洛笑了笑:“决不会掉进深渊,会掉进你的怀里,”她大大的眼睛里暮光闪烁,含着那么多的爱恋与欣赏,“全世界我跟你一起去,生与死我跟你一起面对,不过,你得抱着我——”   她一说完,萧从云就真的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快活得大声报告:“遵命!太太万岁!”   裴洛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哼了一声:“你这人!看起来细致,可有时简直像个野人!”   他却热烈的凝视她的脸:“我是野人,你就是山鬼!我要抱你一辈子,上天堂,下地狱,都一起!”   总统这个职位只是争夺的焦点之一,实际上简总统身兼数职,其中最重要的就有国民军总司令、国进党总裁和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前两个萧从云不感兴趣,最后一个才是他关心的重点,其实这最后一个也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重点。虽然得到这个职位决不代表就能够完全控制全国的武力,但那无疑具有崇高的政治意味,对内标志着战略上的统一,对外也将成为同盟国中国战区最高统帅。   其实总统对于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这个职务一直感到力不从心,当国民军在抗战中几近消耗殆尽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他的文人出身和基督教背景使得他的气质与想法始终距离暴力有段距离,前半生他追随国父,以一种纯粹的理想化的精神上的牺牲和奉献来经营党务和政务,后半生才勉强开始学习运用暴力军事力量去打击和镇压,然而这是违背他内心深处作为一个基督教徒的乐土建设方式的。对此,西方的媒体同情中带着不耐烦,他们不会用War Lord(军阀)来形容简总统,却会用sufferer(受难者)来形容他无力控制局面的窘态。这对西方来说着实是一大损失,除了政治上的战略价值,中国一向被目为潜力无穷的市场,如今这个市场却因为战乱和分裂而无法保障他们所能够得到的利益的安全性和完整性,他们因此迫切的期待一个更强有力的统治者,哪怕是个军阀。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此图,表达我目前的心情——你看我得意吗?其实我孤独的很~   ☆、第147章(妹妹与狗) 作者有话要说:  那年头的妹妹都喜欢彪悍的大狗?   钢蓝色的美洲虎迅速的开进杜美公馆造型迥异的巨大龙柏之中的柏油路,陆一鸣很快就看见了喷水池里的维纳斯雕像,亭亭玉立的站在一片闪亮的波光之中,哗哗的水声有节奏的鼓动着耳膜,叫他忽然有了一丝紧张。   萧从雨似乎看出来了,在他背后不疾不徐的说:“一鸣,把花给我~”他今天戎装笔挺,衣领上还换了副由两块纯金箔片组成的军衔,上面打磨突出两颗金星,端的是气质儒雅的威武绅士,有一种令人难忘的醒目。萧从雨无疑是帅气的,这帅不是架子,而是一种气派,不论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   杜美公馆看似豪奢,被萧从云藏娇的裴洛的生活却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排场。就饮食上而言,她自英国回到东都以后,每餐必备的不过是青菜沙拉,这在中国还是极为鲜见的饮食习惯。在这并不富裕的年月里,即便是生活在东都富裕家庭里的女孩子们,也多以食用精致烹调的肉类和高蛋白为主的甜品为荣为乐,而那些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普通民众家庭的子女们,则更以追求每餐能有肉类佐食为最高的目标。然而惟有裴洛与他人有明显的不同,她不喜欢肉蛋而偏爱普通人不喜欢的蔬菜,并非她自视清高,而是因为这种一般人都可以享受的青菜沙拉,既经济又实惠,而且其营养价值和对身体的益处也是美不堪言。萧从云嘲笑她是兔子,偏偏爱生吃蔬菜,说自己每天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肉也足够她打牙祭了,她亦不为所动,却批评他架子大,每次宴客都兴师动众。   萧从云听取她的意见,首先就在宴请两位哥哥时降低了规格,以往每有重要宴会,东都得月楼所有资深厨务人员,都要提前一天,将必备的锅碗瓢盆各式餐具打包妥当,装载到专车上,服务人员另坐一辆公务车,浩浩荡荡,直驱杜美公馆,先试做一天的菜肴由萧从云带领侍从室试吃,这一回,萧从云却当真是请吃家常菜,菜量也如同他和裴洛平常用餐一般,不过四菜一汤,最奢侈的不是主菜,却是一道点心,叫做鸡脑馄饨,单这一道点心不知道多少只鸡往生极乐。   金悦琳因故没来,裴洛觉得气闷,而督军夫妇为了萧勋的心脏病,在他们结婚之后又赴美国,故而这一顿饭只有四个人来享用。萧从风和萧从雨倒并非第一次在杜美公馆用餐,他们很快就察觉萧从云的生活的确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他的侍从们原来都称呼他司令,或校长,现在则一律改口称先生,内勤侍从也由着笔挺的制服改着柔软的中式长衫。女主人裴洛对他们态度和蔼,从不颐指气使,也不高声,他们也因此对她也甚为尊敬。   萧从雨到达时,客厅里还回旋着小提琴独奏的声音,留声机不在客厅,却在卧室外面,这也是裴洛带来的新习惯,每天午休时间由内务人员播放留声机,直到他们打开卧室的门才停止。现在就算裴洛不在,萧从云也有这习惯。   这曲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的小提琴独奏《春》对于萧从风来说并不陌生,如今却如同一个梦,一个不算久远却已经有了距离的梦,从那场盛大的婚礼开始,这梦就与他渐行渐远。裴洛正在改造萧从云军事化的家居生活,为杜美公馆不断增添着温情和舒适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曾经是他期望在洛邑能够得到的。   “二哥迟到了啊,”萧从云他们一见萧从雨进门立刻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萧从云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罗盘钟:“整整半个小时,该罚!”   萧从雨却径直向裴洛走过去,微微欠身,便将那一大束还散发着最最甜蜜气息的犹沾着露水的火红的玫瑰花献给她:“是我失礼了,任凭责罚,不过,还请女主人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说罢他定睛望着裴洛,发现今天的她比他以前所见到的更具一种成熟的美,身穿深蓝色软缎旗袍,深黄色绸的里子,开叉到膝,行动时悠然飘拂,闪露出纤细有力的小腿和脚踝。她惟一的装饰品,是镶有宝石的空军徽章大扣花,这是承坪空军为感谢她的工作而送给她的纪念。   裴洛接过玫瑰,点头微笑:“二哥最是重信守诺,定然有什么意外,又何必解释——”   “过来的路上遇见简小姐,她的车坏了,我就送了她一程,”萧从雨这才转过身来对萧从云说:“三弟,简小姐请我代为致谢,你送去的水果和补品都收到了,百合和唱片也收到了。”   萧从云果然表情僵了僵,心想简素心的车也太容易坏了,况且这些礼物都是总统病中送去的,本无特殊含义,被萧从雨这样别有用心的一组合却无端多了几分暧昧,他不由说:“原来二哥是英雄救美去了,我们倒是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简小姐了,难得她还这么客气,一点点东西还道什么谢?这倒提醒我了,”他扭头对裴洛说:“洛洛,抽空我们也该去看看总统,等你不那么累的时候~~”   萧从风看见裴洛的脸倏地红了一下,掩饰般地转过身去,将花束插到花瓶里:“好~”   裴洛对于这场萧从云不要她插手,亲自筹备的家宴是不大满意的,以为太过简陋,她因此带了歉意对着他们两个说:“都是家常菜,叫两位兄长见笑了——”   “洛洛,”萧从云正色道:“既然是家庭聚会,就要吃家常菜才更见得彼此亲热,不拘礼节,谈何见笑?”   萧从雨冷眼看了看他不置可否,这小子从他们一进门开始就对裴洛嘘寒问暖,体贴有加,明摆着是要做恩爱状给他们看,裴洛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叫他同情,她显然也没想到萧从云会当着他们的面突然凑过来吻她的脸颊,或者搂着她的腰兀自在前面带路。裴洛无比尴尬,认为这些举动几乎是失礼而粗鲁的,暗地里更觉得萧从云着实小气,简直把她当成战利品炫耀。更可气的是,阿曼也被放了出来,对她表现出的亲昵比起萧从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毫不含糊的照例做完那一套摇摆舞,居然还跟着他们一起进饭厅,第一个冲到桌子下面就位。      ☆、第148章(当时的年轻人)   对于许多养狗的家庭来说,狗几乎就是家庭之成员,日日相伴,一同起床,一同吃饭,一同跑步,一同听广播,甚至一同入睡。阿曼虽然体型巨大,也常作微型犬的乖巧可怜状,尤其是吃饭的时间,只要被放出来,一定会钻到饭桌底下,等候主人的牙慧,说实话恐怕也只有萧从云这样的主人会给它诸如整根棒骨、大块红烧肉这样实在的牙慧。裴洛瞧了,满心的不以为然,不理解以督军府素有严厉之名的家教怎么会教出萧从云这样随便的习惯?   阿曼安心趴在四个人的脚尖当中,毛绒绒的尾巴或湿漉漉的鼻子不时会碰着裴洛的腿,使她的脸尴尬的红了又红,萧从云来解围:“洛洛就是喜欢狗,再丑的也喜欢,哈哈,阿曼也奇怪,比我还崇拜她,简直把她当your majesty(女王陛下)!一见面就顶礼膜拜,大哥二哥别怪它~~”   裴洛狠狠瞪他,他们怎么会怪阿曼?根本只会怪她没规矩,居然会在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至亲之时让宠物陪席。   “两位兄长只怕从小就见惯了从云荒唐,”裴洛赧然道:“今日肴馔不丰,礼数不周,实非轻慢,却是如从云所说亲不拘礼,还请两位兄长理解,”她说着站起身来,亲自为他们斟酒,“为了表示我们招待两位兄长的诚意,我先敬两位兄长一杯,多谢两位兄长光临和你们带来的花——”   裴洛望了望她刚刚亲手插在壁炉上面的一对水晶花瓶里的两束玫瑰,这两束玫瑰几乎毫无差别,都是红得纯正而热烈,微微翻卷的花瓣边缘闪着丝绒般的光泽,几乎有一种华贵之感,她露出欣悦的笑容:“——这样美丽的花!”   萧从云却瞅着那两束玫瑰沉思,他不太注意花,却注意到了修长的花茎上还少见的保留了一根根深绿色的刺——你是恶魔,你刺痛了我,代价是你将为我所有。   用来捆缚这两大束玫瑰的缎带一根是孔雀绿夹金线的,一根是金色缎嵌孔雀绿圆点的,使他不无怀疑的又想起了那块神秘的雨花锦的色调,坐在他两手边的嫡亲的哥哥们已经站了起来,分别和裴洛碰杯。   “为快乐——”萧从风说。   “为将来——”萧从雨说。   “为幸福——”裴洛回答。   萧从云也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完全摈弃了先前那调笑放诞的态度,郑重其事的去和裴洛碰杯:“为了我们的爱情!”   第一道菜是五福临门,其实就是白果炒鸽丁,第二道菜是以黄酒、绍兴酒腌制了三天的醉鸡拼盘,第三道菜是烤至八分熟的沙朗牛排,最后一道是明虾色拉,汤是雪菜黄鱼汤,虽然并不名贵,却是杜美公馆的饭桌上常见的,一来这正适合裴洛的本帮口味,二来这道菜是萧从云用来给她补虚养身,健胃开脾的——他知道裴洛有轻微贫血和低血糖的毛病,也知道她自恃身体强壮,从来不肯吃补品和补药,故而只能在饮食上千方百计,多加调理。   阿曼等了半天,什么都没等到,它不知道除了一人一块的牛排,今天是没有大肉的,渐渐开始坐立不安,只是它还算有骨气,虽然没得吃也不会贸然钻出桌子向他们讨,只是不免如同困兽,不停的在四双脚中间逡巡。裴洛被它扰得心烦,又担心它到处乱吐口水,萧从云当然更加虚伪,明明与她独处时像只大狼狗,现在却又像只哈巴狗。   哈巴狗喝完了酒,又脉脉含情的望了望她,这才招呼两位客人:“大哥二哥,这桌菜洛洛虽然不知道,咱们却是熟悉的——”   原来这几道菜正是督军府上年节的必备菜式,萧家三兄弟从小就吃惯了的,然成年之后同桌的机会便渐渐稀少,以至于此回聚首来吃这样一桌菜竟然是最近三年之内的头一遭。   “三弟,”萧从风放下餐巾说:“难得你还记得这桌团圆饭,我和从雨常年在外,父母面前实难尽孝,惟三弟或有暇兼顾——”   “倭寇猖狂,”萧从雨接口:“只怕三弟也不得分心,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况父亲身体不佳,常赴美休养,想来最辛苦的是母亲——”   “大哥二哥,”萧从云也说:“母亲此时最担心的不是父亲,倒是你们的终身大事,上周我还收到母亲的信,说甚是挂念你们,小弟多一句嘴,大哥二哥也别太挑剔了,所谓人无完人,婚姻之事固然要看缘分,也得珍惜机会嘛。”他说着又眨了眨眼睛笑看裴洛,“就像洛洛,我结了婚才知道她也有古怪毛病一大堆,只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裴洛斜了他一眼反击道:“还说我,你难道就没毛病?”   “有,当然有!”萧从云立刻附和:“不过,当着大哥二哥的面,洛洛就卖我个面子嘛,别急着拆穿啊~~”   萧从风扫了他们一眼,默然无语,萧从雨却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那略有酸味的红宝石般的葡萄酒浆,涩涩的说:“怎么?三弟还贪心不足?听说洛洛陪着你应酬宴客,可是连手都握肿了——”   “二哥消息灵通啊,小弟佩服,”萧从云也喝完了自己的那杯酒,却以低柔的声音诚挚的答道:“这是我多年的心愿,能够有个爱我疼我的夫人陪伴左右,此生夫复何求?”他说着很自然的拉过裴洛的一只手合拢在自己的掌心,全不避嫌,非但不肉麻,反而给人一种单纯直白的感觉,再配上他那种神情,就好似个大孩子。   裴洛一时也忘了他人侧目,她微笑,将另一只手的食指轻沾自己的唇然后按在他的唇上,这才慢慢抽出被他捉住的那只手,萧从云只觉得心中一阵温暖,裴洛又坦然的看着萧从雨说:“现在的报纸专爱哗众取宠,耸人听闻,我的手倒没什么,多谢二哥关心,只是从云一直都有他的职责,必得去履行,如今我们既然结了婚,就更该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从前我只有热情和敏锐,缺乏定力和目标,故而再多的兴趣也只是泛滥无归,如今站在从云身边却使我感到沉着有力,只要能够彼此陪伴,我就不会感到痛苦,甚至就算是痛苦也会觉得津津有味。” 作者有话要说:  衣着与风度,是否比如今的同龄人更好?   ☆、第149章(民国乞丐)   正如裴洛所说,她之所以会陪在萧从云身边,参与各种政治活动,不是因为她对政治感到兴趣,而是因为她相信他的追求有意义。仅就她自己而言,倒是对于教育更有想法,以为这才是救国救民之根本。   她就拿遗族学校来做样本,先是牛奶供应,继而便是有关教学模式的全盘思考。萧从云的本意不过是建立一所半军事化的孤儿收容院,她却想把它办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学校。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遗族学校收容的学生年龄跨度基本上都在十四五岁至十七八岁之间,这样一个年龄段正处于高中与大学阶段,可以说正是一个人基本的世界观和道德感形成的启蒙阶段,鉴于目前国内的经济能力和战乱的现实,她认为正常的三年制高中加四年制大学教育不合时宜,而努力想将之改造为四年一贯制的贴近现实需求的实用主义教育,一面学习基本的文化知识,一面接受技能培训,女生有缝纫和编织课程,男生有鞣制皮革与农业课程。她甚至鼓励学生们自己动手,设计校舍和校园绿植,还通过莫思逊与一些外籍人士接触,动员他们捐款,因为随着国内战事愈烈,入校的遗孤激增,原来的专项税款就不敷使用。   关于募捐这件事,讲究的是持之以恒,因为很多情况下这种行为会被当成乞讨,强势文明对弱势文明的蔑视和来自不同国家的尖锐的盘诘,使得裴洛即便以现在的身份活动仍有被当成职业乞丐的可能,这曾令她一度感到极其厌恶,也使她体会到了罗非萍的不容易。但这多少也磨练了她的意志,使她意识到差异与不公才是这世界的常态。万事开头难,她这样安慰自己,萧从云不相信这世界会更坏,那她也不相信自己会更无能。   终于她在一次教会活动中说服了美国教会在学校中设立基金,以帮助优秀的学生有机会在四年教育完成后进入国外的学校攻读更高的学位。她以最简单直白的态度对教会领袖说:西方人和西方宗教之所以在中国民间受到广泛的排斥,是因为大多数中国的普通民众没有接受过现代的教育,故而不能具备相当的文化水准去理解西方的思维方式,也就无法接受西方的宗教。她又极力向他们证明,在这所学校中,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孩子,比起传统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将对西方人更友好,也更容易接受西方人的理念和生活方式,他们的存在与成长将为传播美国的文化理念提供未来。   林顿代表教会参观了遗族学校,对于这种提倡手脑并用,刻苦自立的教学模式颇为欣赏,以为是东方罕见的新式学校。他又让裴洛将校训翻译给他听,对于‘笃信力行,以应时需’这样务实的校训大为赞同。认为不管在过去的中国,还是当前的中国,缺的从来不是人,而是兼具道德感与行动力的人。   “洛洛,你真叫我吃惊!”萧从云在吃完早餐,喝咖啡的时候对她说,《中央日报》上面的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你居然可以说服美国教会向我们的学校提供助学基金,我以为首先帮助你的会是你的英国朋友——”   “那是有几个,不过,”裴洛头也没抬,也在看报纸:“我们需要的不仅是金钱,还有更广泛的关注,”忽然她惊奇的啊了一声说,“今日在香港就职的新一届总督我认识——”   “麦克白爵士?”萧从云瞄到那一条简短的消息就问。   “对,”裴洛回答:“他是我一位好朋友的父亲,我在伦敦的时候还常去他家作客呢~~哎,也不知道茵瞬现在什么样子?”她又叹气,“每次来信都抱怨香港太小太寂寞,不如东都有趣,她都要闷死了~~”   “怎么,”萧从云望了望她:“你还想去陪她?她也快生了吧,大概再有一个月——”   “有何不可?总比留在这里应付记者要好,”裴洛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顺便还可以去拜访一下爵士,他可是位不折不扣的绅士,很有东方情结,客厅布置得就像印度皇宫,我还在他过生日的时候送过他一只粉彩瓷瓶,他喜欢得不得了——”   受地缘政治的影响,香港虽然是大英帝国的领地,却天然的与萧从雨关系良好,而每一届香港总督到任之后都会邀请滇南军的上层联欢,萧从云被裴洛的想法引起了兴趣,这种不引人注目的私人拜会,能够尽可能的降低西南政界的猜测,固然香港不可能因此而成为他的据点,至少也能够使英国人感觉到自己争取他们的诚意并不比二哥小。萧从云知道裴洛在无功利性的交际中表现出来的天真和直率是多么迷人,未尝不想借助她这种力量去赢得更多的支持,而裴洛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他这种想法,可是有一点她很感激,他再权欲熏心也从来不曾强迫她像许多官太太一样去做‘夫人外交’。她的陪伴仅仅是作为一个全身心的伴侣,自发的想要分担他肩负的压力。   比之东都,香港向来被认为更安全,它是傲慢的日不落帝国在东方的自由港,这片土地像英国本土一样,升起的是米字旗,唱的是God Save the Queen(天佑女王),麦克白爵士来到此地接任的时候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史上最出名的港督之一。裴洛乘着意大利的威尔第号邮轮从东都港出发的时候也想不到这段旅程之惊心动魄,将与她所经历过的所有旅程一样令她难忘。   当白色塔身,红色塔顶的吴淞灯塔出现在左面的舷窗中时,邮轮就进入了太平洋公海,裴洛走上了甲板,摩尔斯信号正一闪一闪的刺破天籁,千万条的光影撕开无情而近乎恐怖的夜色,使黑暗荡然无存。海面上依稀可见点点的白鸥,时而展翅滑翔,时而收拢两翼从高空惊险的直坠下来,直到快逼近海面才呼啦一声打开翅膀,重新冲上夜空,使人的视线也随之消失在恍惚迷离的夜空中。裴洛看得累了,就找到一张绿条子的帆布椅,躺在上面休息。吴震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手里还握着一只并非这个季节所能出产的黄澄澄的大橘子。一个被奶妈牵着走过她身边的小男孩停下了脚,使劲盯着那橘子看,她于是左手扔到右手的逗他玩,直到他撇撇嘴就要开哭了,才连忙塞到他手中,奶妈抱着那男孩对她说:“谢谢小姐。”她笑了笑:“不要客气,是我把他逗哭的,当然有义务重新让他笑。” 作者有话要说:  乏味的过渡章节~~~ 1949年,低头讨饭的乞丐,那笔字让人印象深刻——   ☆、第150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台风来啦,幼儿园\中小学都放假,为毛我们不放假。。。   两天后,邮轮到达香港这个懊热的边陲小岛,裴洛就下榻在铜锣湾,边上是维多利亚公园,交通极是便利。麦克白爵士事先得到电报,已经对她发出邀请,第二天就在督辕招待他们一行人。督辕位于香港岛中区上亚厘毕道,正门朝南,面向太平山,英政府合署坐落在其北面斜坡下。“夹”在督辕与英政府大楼之间的则是美国驻港领事馆——英美之间的亲密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他们的视线中始终离不开海与船,偶尔也有一两艘军舰,那是港岛的海军舰队,装备倒尚可,在阳光下看起来很有几分严阵以待,随时出击的架势,实际上英国人在港岛配备的军舰总共只有三条,远比不上近在咫尺的中国海军。中国的海军,传统上由四个派系组成,即所谓的四海一心:滇南军的南海海军是中国海军主力舰队,人员多半来自福建,称为闽系,喝英国茶说英国话,打仗一般但是一派皇家海军的绅士形象;华北军的东北海军,大多军官为留日海军人员,满嘴巴哥牙路加妈拉巴子骁勇善战,东北沦陷后退据青岛,称为青岛系;萧从云的嫡系电雷学校,专门鼓捣鱼雷、水雷这类带响儿的玩意儿,称为电雷系,同时因为在首都东都附近故而也挂了中央的名头,对外呼作中央系;还有就是国父在广东起家时期组建的老牌国进党海军广东系,盘踞在香港岛一带靠走私生意发财,自给自足。由这四个派系共同组成的中国海军,其矛盾纠葛说也说不清,为了强调团结,中央政府就打出“四海一心”的招牌,四处悬挂,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四海从来就没有过一心。   不过就形式上而言,广东系还是愿意投靠中央的,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中央由于他们反复无常的次数太多而不太信任他们,既然入主中央海军希望渺茫,他们就只好去做军阀。海军也可以做军阀?难道扛着船上岸干吗?其实海龟的确可以上岸,他们经营教育,开办海南大学,依靠走私更新舰船,招募陆战队,自成体系,如此一来,依靠自己所掌握的海军舰队、陆战队和海南岛,广东系俨然也成了一个袖珍的“南霸天”。只是别看广东系袖珍,下了海却是一条蛟龙,和滇南军也曾过过招,破釜沉舟的福建饺子们被捞起来之后送交中立的香港政府,这批‘中国囚军’后来在香港继续发挥余热,也派上了用场。   裴洛和吴震两个人穿过开满杜鹃花的草坪走进督辕的三层豪华建筑时,客厅里激烈的辩论声还未停止。   “我们已经回复了日本政府,香港作为一个自由贸易的港口城市,将始终在战争中保持中立——”麦克白有板有眼的陈述,简直就是在背诵新闻稿。   而金斯吾一把将吸了半截的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啊,爵士,英国是同盟国的成员之一,您真以为日本人会同意您的设想吗?那他们完全不必公开照会条款,只需私下与督辕磋商。”   麦克白正在重犯英国人在缅甸犯过的老毛病——在事态尚未达到崩溃之时坚决的拒绝外部势力进入自己的领地,萧从雨冷眼旁观,相信他迟早会向滇南军求援。不过,他派金斯吾过来的主要目的不是联络麦克白,却是联络广东系大佬汪鲲,消除其与滇南军曾经对抗作战的猜疑,使这支老牌海军投入自己门下,成为他的大西南战略的一部分。   吴震正襟危坐,对于同席的客人显然没什么兴趣,麦克白和金斯吾却与裴洛频频对答,麦克白对于她送来的南平龙井表示感谢,金斯吾瞅了她一眼,浅桃灰色细纱马甲,白色长袜,镂花草帽,草帽上还别着一朵粉色的扶桑花,比之当初还要娇艳,不禁说了句:“裴小姐,”又一顿仍不肯改口,“我是习惯这样称呼的,要说萧夫人我总觉得是督军夫人,”他又打了个哈哈,“裴小姐别介意,那么你是专程来拜会爵士的吗?”   “还想来看看夏太太,”裴洛笑了笑:“大半年没见,她总在来信中提及,要我来香港小住几天。”   “唔,”金斯吾点头:“原来如此,家姊后天到,亦下榻浅水湾,离夏太太却是不远——”   “悦琳吗?”裴洛诧异的问:“我怎么不知道?”   “如今东都还有裴小姐不知道的事情吗?”金斯吾也故作诧异的反问,既不相信又有嘲讽:“家姊是对晋西张主席的热烈追求感到不安才来香港散心的,哦,恐怕三公子忙于军国大事,无暇提及此等微末之事,”他又说:“三公子专程从洛邑请来梅老板唱三天的戏,联席会议代表都应邀,家姊也去了,和张主席的包厢恰恰相邻~~”   “大公子的包厢也在一起,”吴震补充道:“张主席走错了包厢才误打误撞结识了金小姐。”   “真是无巧不成书,”裴洛抬手顺了顺耳边的发丝,稍侧着头并不看金斯吾,口中却问:“金师长,倘若你去接悦琳,不知道方不方便带上我?”   “没问题,裴小姐与家姊情深意切令鄙人羡慕,不过,”金斯吾看着她说:“相比而言,裴小姐对滇南军里的朋友可就太冷淡了~~”   从公元前3200年到目前,五千多年的时间,有据可查的战争大约发生过一万四千多次,所谓的和平只有三百多年,四十亿人因此死亡。如果将战争的财产损失兑换成黄金,那么可以铺成一条宽150公里(注意是宽!),绕地球8圈半的黄金带。作为一个热爱金钱的人,汪鲲觉得很痛心,战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很伤心人类在发展了这么多年后,仍然只是在追求控制力,而不是和平。金斯吾的到来向他表明了萧从雨的态度,滇南军希望能够与他的舰队合作,合力将倭寇驱逐出境,以保全国人的尊严和生存权,而不是在毫无意义的内讧中自我消耗。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书生气的萧从雨使汪鲲先困惑后感动,作为一个在夹缝中不停摇摆反正的老牌海军或者是海盗来说,汪鲲并非没有立场,只不过他很清楚立场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他不合作的立场,萧从雨曾出动了空军,打得他狼狈逃窜,一路杀到中立的香港岛才站稳了脚跟。   不过汪鲲最终还是表现出了高尚的操守,即绝不叛国。他们过去是红磡码头上的咸水妹,one dollar a night就可以迎来美国人送走英国人,如今从了良总算可以过几天名正言顺的日子了。不过日本人可并不明白中国官僚和江湖好汉的区别,他们顺利收买完了官僚又来收买汪鲲,汪鲲当面收下大批活动金,一转身就计划投靠萧从雨,同时还在香港组织抵抗力量,又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国难当头的时候,中国的江湖好汉往往比政府官员的操守要好得多。      ☆、第151章(逃难中)   马路上搬家的人潮汹涌不绝,在各种车辆之间,还有步行挑着担的,背着包的。一个汉子挑着两大筐的破烂东西,从铁锅、马桶,直到断了颈的洋酒瓶,也挤在威武的大卡车(装满了大皮箱和红木家具的)旁边招摇而过;一个女人,两手全拿着像衣包样的东西断后,三个小孩,跟在那汉子后边,哭的哭,叫的叫,那汉子就没好气的冲他们吼:“丢那妈!哭个屁!日本鬼打过来了,一起流血!”   金悦琳被这支搬家大军震住了——这些人是从哪里来?   哈勃公寓里的茵瞬在突然响起的铺天盖地的警报声中猛地抓住了裴洛的胳膊,裴洛安慰的拍拍她的手,站起身说:“我去打个电话——”   而一贯儒雅的麦克白爵士站在公署办公厅里咆哮——狒狒!海星!烂贝壳!宇宙间最最无耻,最最没风度的劣等生物!真是活见鬼!日本人居然会在同意了磋商之后发起突袭!要知道磋商的消息已经被各方所认可,英美连同中国战区都表示了支持,没有人会想到最大的意义在于物资中转站而非战略据点的香港会被突然进攻。   麦克白那副震怒的模样着实吓了情报官特德一跳,那俨然就是海盗船上一个老资格的船长。说对了!别看麦克白派头十足,夫人也出身名门,他的祖父却不折不扣是个被招安的海盗,他深以此为荣,因为大英帝国开疆辟土的发家史靠得就是光荣的海军。   鉴于前段时间在中国的失败,日本人对香港的进攻表现的相当重视,认为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攻克,然而英军驻香港的两万守军其实都是老爷兵,刚调来的两个加拿大营又毫无作战经验,故而香港只守了一个月就沦陷了。日本人首先从守卫香港北角的印度垃圾营开始攻势,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四处开花,打成了犬牙交错的局面。在全面崩溃的当头,麦克白不得不接受现实,他没有跟着家眷登上最后一艘驶回英国的轮船,而是陪着那些战死的没战死的人留了下来,组织一场有尊严的投降仪式。汪鲲带着自己的舰队拼死突围,终于撕开一条豁口,向着滇南军的领地琼州海峡一路狂奔。即将生产的茵瞬在杜若柳的安排下带着夏伯苓的三个副官隐藏了起来,裴洛态度坚决,不容置喙的把吴震也留给了她。金斯吾考虑再三,没有跟着汪鲲南面亡命,还是决定带着金悦琳和裴洛跟随不愿投降的英军军官们向着大陆的方向突围。   两辆车一行八人,除了四个中国人还有四个英国人,必须说明的是裴洛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和金家姐弟之外的那个中国人时很有些意外,她觉得他似曾相识,这穿着中式便装的男子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魁梧,神情精干,金悦琳一看就怔住了:“张主席?”   裴洛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不到张复文刮了胡子还颇有几分飒爽,称得上仪表堂堂了。   张复文咧嘴一笑:“萧太太没认出我来吧?兄弟这还是听司令的话才把胡子给刮了,也好,”他说着却习惯性的伸手摸了摸下巴,“就是有时候手没地方放——”   他们出发没多久就遇上了一队日军巡逻队,日军挥手令其停车,跟在后面的特德大惊失色,以为在劫难逃,谁知金斯吾不等日军巡逻兵走近,就对着车窗外高呼:“板栽!(日语:万岁!)”原来他与倭寇交战多年,早已留心学习过日语,并熟知日本人的习惯,知道倭寇战胜后的习惯要高呼万岁。果然,那队巡逻兵也振臂欢呼:“板栽!”然后挥手放行!大概这队倭寇以为便衣的金斯吾是埋伏的日本间谍。   张复文松了一口气,等巡逻队走远,才一拳打上金斯吾的肩:“小子!真有你的!老子刚才手枪保险都开了!”   裴洛和金悦琳一头冷汗,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还能钻这样的空子?   特德他们的计划是穿过还没有被倭寇有效占领的城区,到达鸭梨洲码头,登上英军停留在那里的一艘鱼雷艇离开香港。好在有惊无险,他们居然一路顺利开到湾仔,还找到一艘汽艇用来过海,只是汽艇开出不到五百码即被倭寇发现,立刻就遭到凶猛的攻击,很快汽艇就被打成了筛子,道格拉斯爵士头上中了一枪,还好有钢盔,脚上中了一枪,还好只打穿了靴子底,不等他感谢上帝,第三枪又击中了他的后背,他咒骂且挣扎着率先投海,而特德一边脱衣服一边冷静的嘱咐大家,要想在海里游得快一定得穿的少。金斯吾和裴洛都是游泳健将,张复文也不是旱鸭子,只有金悦琳脸色苍白,死活不肯下水:“我只会在游泳池里游啊!”   张复文急了,一手抓住了她,就向海里扔,边扔还边喊话:“有老子在!你怕个什么?”   金斯吾来不及怒目立刻也跳了下去,居然没张复文动作快,他先于金斯吾托住了金悦琳,轻而易举的带着她全力泅渡,金悦琳紧紧靠在他身上,绝不肯离开。不管岸边的扫射多么密集,金斯吾始终在裴洛身后,他们爬上岸的时候,大英帝国损失了两位公民,剩下的人来不及哀悼,隐蔽在这荒凉的岛子上,打算等天黑后去鸭梨洲码头寻找那艘鱼雷艇。   此时情况最糟糕的是不曾受伤的情报官特德,他仅着一条平角内裤,也没人给他准备浴巾,正在香港的夜风中凌乱,哀怨的眼光注视着穿得最多而且最胖的道格拉斯爵士不放,道格拉斯爵士按着自己腰上的枪,对于这样的注视回以警惕而愤怒的目光:怎么?要我扒下衣服来给你吗?又不是我让你脱的。Nooooooooo!!!!   张复文忙着照顾金悦琳,一边祈祷她千万不要伤风感冒,一边又感谢上帝没有在危难中抛弃他们。   金斯吾警觉的盯着他,身体却慢慢靠到裴洛身边,在她耳边说:“据我所知,这些年来,还没有人像张主席这样对家姊如此情真意切,就算是假装的也好,”他掏出一块湿漉漉的亚麻手帕随手拧干了就往头上系,裴洛这才发现他后脑勺上有一个地方被枪子儿擦伤了,连忙接过手帕小心包扎,金斯吾又说,“这该多谢三公子了,他关心起外人来总是比自家人要周到。”   裴洛因为寒冷和紧张颤抖着说:“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金斯吾耿耿于怀:“大哥的女朋友他也能送人情,二哥被刺重伤他还给美国的督军夫妇发电报说安好,香港表面上看起来安全,背地里早已剑拔弩张,他这么精细的人此时却想不到而任你赴险,只为了和英国人拉关系,多一条物资输送的路子。”   “金师长维护二公子心切,未免一面之辞——”裴洛当即反驳,认为他的批评并不可信。   金斯吾却自顾自的说下去:“裴小姐,你知道吗?萧从云和你订婚的时候,总司令也准备好了戒指。他等你等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不能等等他?对他更公平一些?”他目光中带着不屑的审视她,“你和三公子一样,太自私,太顾及个人享受了。金某以前对你有好感,是因为你个性独立有见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你和那些小姐们没区别,一样攀附权势,一样叫人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彼时最常见的场景,全家人以及全部家当   ☆、第152章   天黑下来了,大家出发去找鱼雷艇,谁知这艘鱼雷艇伪装做的太好,他们沿着这个小岛走了四五圈,直到下半夜才找到,上帝自此时开始护佑他们,直到他们抛弃鱼雷艇与登陆地的一个抵抗组织团长接上头。齐团长行事快捷,立刻安排了医生和食物,又组织了一支轿夫队抬他们过蝴蝶岭,尽管抵抗组织的电台刚刚在倭寇的扫荡中被破坏,还是第二天下午就将消息通报到了滇南军司令部。   道格拉斯爵士对于中国人的热情接待与保护非常之感激,他后来在柳州的一家医院取出了背上的那颗子弹,打造了一面纯金的盾牌,把子弹嵌在正中,作为永久的纪念,他在香港光复后成为第一任光复港督,就将这面金灿灿的盾牌挂在督辕大厅的墙上。   他们在业已全面沦陷的广西境内悄悄转移,日军的严密封锁和两个英国人突出的相貌特征使得他们也不敢冒险在白天赶路而只能夜行,偏僻的乡间小路、简陋的交通工具、昼夜颠倒再加上伤员和女士,这种低效的旅行方式使得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月才到达滇桂交界地带。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发现萧从雨在西南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他们一行全程都受到了精心的保护,齐团长更是在接到他们的第一天就毕恭毕敬的送上四万美钞,这可相当于国统区的一千万法币,让他们路上‘零花’。情报官特德的评价是:皇家骑士的权力和影响力,以及他的四处传播的威名,令我们感到震惊。   金斯吾一路冷眼旁观,张老西这个大老粗粗中有细,对堂姊嘘寒问暖,当真是非礼勿动,想来他那四十个姨太太死心塌地的跟他这么些年倒不是没理由的。   风流是男人之本性,尤其是不成熟之男人的本性,然而到了成熟的那一天,他们也会停下来,寻觅一个理想的港湾,作为人生的归宿。不过一个足够成熟的男人也许本身就是女人的幻想,因为许多男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成熟,或者——不想成熟。成熟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多,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太大,义务无疑是增加了,福利却没准会减少,那么为什么不接着做一个浪荡子呢?   张复文在他们吃第三顿饭时,依旧不改给金悦琳挟菜的习惯,金悦琳推辞了几次也没多大用:“金小姐,这哪儿算多?我都看过了,没有海鲜,你这样正好,又不胖嘛——”   金悦琳海鲜过敏,一吃就起疹子,裴洛却觉得张复文的体贴入微,已到了强人所难的地步。金悦琳碗里的菜都堆成小山了,而她的家教又是一粥一饭皆不可浪费,碗里要干净,她因此第一次明确发出拒绝的言语:“张主席不必客气,这就足够了。”   张复文还要劝,金斯吾看不下去,说了一句:“有劳张主席费心,家姊的确吃不了那么多,她素来肠胃不大好——”   “啊?”张复文越发怜惜:“那可得好好调理一下!晋西那边有一个祖传汉医,妙手回春,药到病除,金小姐要不要去试试?”   “家姊也曾看过不少名医,”金斯吾答:“皆不见效。”   “金老弟,兄弟说的这位汉医绝非江湖骗子,号称‘三剂药’!不管你什么病,到他手里,只要服上三剂保管大有起色!这老头儿就是脾气古怪,从不肯出远门,”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赶夜路最是辛苦,金小姐本来身体就不强壮,再不多吃点怎么扛得住?”   “张主席恐怕多虑了,”裴洛也受不了了,插话说:“咱们白天休息的时间长,伙食也不差,营养该是足够了,人的肠胃器官到了夜间消化的能力会弱一些,吃的太多并不会有助于行动,反而是身体的负担了。”   张复文总算把粘在金悦琳身上的目光收回来一点点,他打量了一下裴洛的饭碗说:“我瞧夫人这么瘦弱就是每天青菜豆腐吃出来的!何必呐!人生在世就是图一个痛快,吃都吃不痛快还活个什么劲啊!”   金悦琳好不容易吃完自己那份饭菜,放下筷子就起身对张复文说:“张主席,人生在世不是只为了自己活得痛快,也得体谅别人的心情和处境,如果你的行为不能够使你亲近的人快乐,你自己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快乐?比如你让我多吃是满足了你自己的愿望,却并不能使我的身体和心理都感到舒适。”   她说完就走出了房间,裴洛看了看他们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金斯吾将桌子中央的煤油灯挪到两个空位之间的地方说:“来来来,咱们接着吃,她们女人就是小脾气小胃口,张主席必定见过不少,别较真啊!”   张复文愣愣的看着金悦琳的碗,突然拿过来和自己的碗比,嘴里还嘟囔着:“这么小的碗……哪里多?”他扭头看金斯吾,“金老弟,兄弟不是吹牛,那个汉医真是神的很,咱晋西还没有他看不好的病人——”   “张主席美意兄弟记下了,”金斯吾点头:“不过此事不妨等咱们抵达司令部再说。”   乘着月色在乡间赶路乃是最浪漫的一件事,除了斯图尔特爵士,其余的人坐累了轿子都会下来自己走一段,银色的月光直洒在他们身上,如同一层银沙,比灯光还要清澈还要明亮,一侧的麦田随风摇摆,起起伏伏,摇出松涛的声音,不知名的小虫子也唧唧的叫起来,裴洛以为自己闻到了某种清凉而微苦的花香,在他们时而杂沓时而整齐的脚步声中萦萦绕绕。附近的河流送来了湿润的水汽,一缕一缕的在鼻端飘过,使得她熏熏然如同酒醉,又像行走在一场干净异常的梦境中。一弯斜月在无边的旷野之上茫茫的幽幽的照耀着,云层快速的移动,仿佛有大风吹过,又美又恍惚,静谧得简直让她不忍心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去打破。   张复文跟在她们身后,金斯吾和他并排,似乎也被这样的静谧所打动,他一言不发,只隐约发出深深呼吸的声音,他不认为身旁的张复文会有与他类似的感受,也不认为堂姊会喜欢他。金悦琳不会以貌取人,也不向往一见钟情,她宽容的给那些人希望,从不第一眼就否决,但是她也要求一个人与她心意相通,并且因为懂她而爱她。不懂怎么能爱?不爱又怎么能在一起?      ☆、第153章(乘客与广告)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人所能拥有的感情的海洋中最为壮阔和深沉的波澜,有着颠覆的力量,不平等的众生只有在爱情上才能得到公平的补偿,平民可以拥有不低于贵族的爱,赤贫者也可以享受比暴发户更多的情。它来得飘渺和不知所以,明明无影无踪,却又其势汹汹,不由分说地一古脑儿地霸道地占据一个人的头脑,使他心中念念在兹者惟意中人耳。   然而苦闷往往比爱情来得更亲密,张老西的苦闷在于他一切的讨好和追逐,非但不能得到金悦琳的青眼,反而更使她对自己产生出畏惧烦恼的情绪。他进一尺,她就退一丈,他们空前接近却也空前无望,确切的说他没追求过女人,自然也缺乏追求女人的经验,他看上的女人从来都是上了床再说。   对于金悦琳他却自有一种微妙的情绪,不愿那么简单得粗暴,而很愿意多花些心思,使她自愿的倒向自己的怀抱,享受她仅对于自己的温柔和体贴。金悦琳踩着稚拙的鲶鱼头青布鞋,袅袅婷婷的在他前面走着,一头青丝都盘在脑后,乡下妇人常穿的那种蓝布旧式大短袄和青布阔脚裤在她身上飘飘荡荡,来去都牵起一阵风,不冷却是柔柔的就像那朦胧的月华,使人安慰的静。在这长时间为了安全而保持安静的旅途中,张老西渐渐感觉到她沉静的水一般的魅力。他是惯于大刀阔斧,轰轰烈烈的人,反感一切的忧愁和过虑,这一类夹杂着敏感的温柔敦厚是他所接触过的女人都不具备的,他猛然想起一句唱词:野水桥东岸南侧,画不就的佳人映月来,这冤家,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   终于到达云南境内,他们总算可以调整了时差,白天赶路,萧从雨此时正在缅甸的指挥部,照裴洛的理解应该是又去战场上体验人生去了。金斯吾就将他们安排在昆明暂住,只等一周后的定期航班来接他们回东都。   张复文请金悦琳去看电影,金悦琳推辞再三,他索性连金斯吾和裴洛一道邀请,总算勉强成功了一次。几个人易装简行,在一个使人感到乏力而无聊的午后去国泰电影院看一场新上映的大片《不了情》,偏偏这两天加映国防部新闻局刚监制好的新闻纪录片《东都收复重庆外围重镇卢宁》,于是爱情与战争便突兀而滑稽地相安在一幅广告画面里,也许是为了广告太多而屏幕太小,‘东都’与‘重庆’以外的文字字体缩小,于是醒目的字只剩下‘东都’、‘重庆’、‘不了情’。眼神不好的多情观众乍一看,会在它们中间生出绮思异想来,连识字不多的张复文都看的哈哈一笑:“打虎亲兄弟,当局的战报做的妙啊!”   当局是谁实在很难说,比如这里的当局现在该是萧从云,因为联席会议虽然没能最终确定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由谁来担任,却选出了代理委员长,即萧从云。各方勉强对这样的结果表示同意,并决定联席会议的召开应不少于每三个月一次,在问题尚未解决之前,还需要不断的协商。至于总统因为已陷入昏迷,生命体征可能随时消失,其工作就由内阁总理暂时代理,他连代总统都没混上,暗地里已经开始权衡理想的总统人选,打算在合适的时候助其一臂之力,以谋一个功臣的资格。   昆明因为气候凉爽,电影院里没有冷气,只有风扇,四个一组的浅绿色叶片在他们头顶轻微的嗡嗡嗡的转着,以稀释拥挤的人群带来的密度过高的二氧化碳。   张复文跟在领位员后面,第一个进入包厢,他一落座就招呼金悦琳:“金小姐,这个位置好,就在电扇下面,你过来坐~”金斯吾看了一眼金悦琳轻声说:“堂姊,我就坐你旁边,”裴洛紧跟着金斯吾,又回头示意领位员可以熄灭手电了。   他们的座位是这样的:   裴洛金斯吾金悦琳张复文   ♀ ♂ ♀ ♂   张复文对于新式时装剧的兴趣远没有对传统戏剧的大,然而他还是耐住了性子看,不时和金悦琳说两句话,并且观察她的反应,直到金悦琳终于忍不住猛地向他扭过头说了一句:“张主席,专心看电影可以吗?”她头一次说话这样冲,金斯吾又碰了一下她的脚尖,她也不理,却还是盯着张复文看,眼神是恼火的,语气是冰冷的,在张复文眼中却是活色生香的,连嘴唇轻微的翕动都是可爱的,他忽然就口吃了起来:“啊?那那看看看电影吧,我就就不说了。”   裴洛的脚被金斯吾碰第一下的时候并没有反应,在他碰第三下的时候侧目瞅了他一眼,他歉然一笑,又向金悦琳那边努嘴,原来张复文虽然不说话了,却还是会偷眼瞧金悦琳,大半个身体更是向不自觉的向座位左面靠,不过还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当真不敢唐突佳人,却已经使金悦琳绷紧了面孔。   裴洛忽然急促而大声的呼吸了起来,她捂住了胸口,慢慢前倾,靠在了二楼包厢的栏杆上。   金悦琳立刻向她这边探过头来问:“洛洛,你怎么了?”   裴洛似是很难受的站起来说:“这里空气不太好,我有点过敏~”   金斯吾也站了起来,扶住她的一只胳膊:“那我们出去。”   “号外!号外!总统昨日病故!南平突遭空袭!”一个挎着布包的报童高举着套红印刷的大标题小报边喊边在路边赠送:“举国哀悼!工商界损失惨重!”路人纷纷停下脚步,接过报纸当街阅读,一位山羊胡老者掏出手帕擦了擦眼镜片,只看了一眼就失声道:“唉唉,屋漏偏遇连绵雨!满目疮痍,举国焦土!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裴洛挣脱了金家兄妹的手,从报童手中夺过一张报纸,神色凝重得看了起来,还不曾看完脸色就变了,张复文也凑在金家兄妹中间看,他头一个叫出声来:“挨枪子儿的小鬼子!南平那是多好的地方啊,怎么能说炸就炸了?!”   金斯吾安慰:“裴小姐先别着急,令舅也是南平有身份的人,未必会有状况。咱们这就回去,我马上联系南平那边,问问情况到底如何?”   裴洛恍若未闻,心中已觉凶多吉少,连话也不答,跳上车就要回司令部去。倒是张复文砸着嘴替她惋惜:“这么个小美人儿,以后没人给撑腰,日子可就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1948年,等车的人们与电影钟表广告,原来那个时候就有“剩女”问题了。。。   ☆、第154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又审计又评估,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等金斯吾打听,萧从云的每日一报已经送到裴洛手中了。有人说厄运很少是独生子,用来形容裴洛听到莫思逊噩耗时的反应大概最合适不过,她一向受的打击不少,以为自己这些年承受痛苦的能力大大已增强了,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千千万万中国人天生就拥有的逆来顺受的能力,要说增强是无稽之谈,那不过是蛰伏在身体里,头脑里,一旦打击来临就调出来使用,明知无力改变就只有接受,这种无可奈何的能力非但不值得自豪,反而格外令人悲哀。   与金悦琳所设想的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像丧母时那般失态,而是迅速准备好行李就要去南平,萧从云得知也没阻止,他因为总统的丧事不便离开东都,就先派了一支卫队去南平等她,吴震恪尽职守,确信茵瞬安全了之后也赴南平等候。裴洛先乘了飞机到重庆,再转机去南平,因为是夜间到的,倒避免了看见那令人伤心的废墟。   据说轰炸开始时,莫思逊正在一家工厂视察夜班工人的工作环境,因为那家工厂是倭寇重点轰炸区域里的目标,故而整个工厂都夷为平地了,连尸骨都找不到,裴洛所看见的不过是一口放了舅舅常用衣物的棺材,舅姆昏阙过去几次,一直不肯相信,精神都恍惚了。大表哥忙着张罗丧事,话也来不及多说,另外三位表哥态度客气,正如接待一个有身份的远房亲戚,裴洛全没放在心上,只是郑重其事的在棺材前面磕了三个头,又守了一整夜的灵,便去陪伴舅姆。   莫夫人不太理会任何人,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流泪,裴洛就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劝她正常吃饭和休息,她神智清醒的时候会抱过身边的枕头给裴洛看,一边抚摸着上面的粉蝶图案一边对她说:“这是我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亲手绣的,你看,都洗得褪了色了,你舅舅也不肯换——”她说到此处,又伤心起来,细细的眉梢也耷拉了,“还说我有了儿子就不顾他,再没绣过花,他要留着慢慢的用。”   “舅姆,”裴洛亦哽咽:“不要哭了,再哭你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啊!”   “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为他生一个女儿,”莫夫人自顾自地说:“他最喜欢女儿,小时候你一来南平他就高兴的什么似的,连你那几个大表哥都嫉妒,他还说女孩子天生的乖巧娇弱,就是要宠着养,才有风度气质,不比男孩子越磨炼越成材,还总怪我待他们太娇惯,都不舍得送出国念书,”她说着忽然将那枕头推到裴洛怀中,“这是他用过的,你也抱抱,”她悲叹,又问,“你怕不怕?”   “不怕,”裴洛抱着枕头伏在她腿上:“我心里早把舅舅当爸爸看,洛洛现在没有妈妈了,就把舅姆当妈妈看,舅姆不嫌弃的话,洛洛就是舅姆的女儿。”莫夫人那忧愁到了顶点仿佛麻木了的神经跳了一跳,就将手上那只碧莹莹的玻璃种翡翠镯子褪下来给她戴:“洛洛,舅姆这支镯子本来就要给女儿的,现在何妨给了你,也当是完了你舅舅的心愿罢~”裴洛如何肯要,坚辞不受,莫夫人不再勉强,叹了口气收了回去。   裴洛这话是安慰,也是真心要对舅姆好,传到四个表哥耳朵里却有了别样的意义。这位表妹怎么沾起光来没个完了?父亲在的时候也就算了,父亲刚亡故她就缠上了母亲,也够讨人嫌的了。难道父亲帮她们裴家的忙还不够多?萧从云的势力已经伸到南平来了,银行、铁路他都要插上一脚,父亲与他合作虽然是互惠互利,却更有疼爱这位小表妹的心意在里头。就说父亲生前常说萧从云是爱国志士,与他合作也是为了救国,可这年头爱国志士多得很,救国的方法也多得很啊,未必就要以莫家在南平的地位和势力替萧从云做帮手来当代价吧。   莫家兄弟对于爱国这档子事很是拎得清,比如他们很知道高官显贵们千方百计的送子女留洋绝不是为了学成归来,建设祖国,而是为了定居去的。再有那些号召募捐献金的机构,更是巴不得国家多灾多难,他们好一起发财。   就说重庆大轰炸那段日子,莫家是捐了钱,他们所认识的一家估衣行也组织了一批旧衣物,廉价卖给赈灾机构作为救灾物资,原说好三个铜板一件卖出,分文不赚,谁知赈灾机构却非要他们开具的收款凭据上列明是按照十二个铜板一件收购的,估衣行丘老板算来算去,原本好心做善事,实在分文不赚,自家还贴些人工费,如今这样算法居然盈利,自家还要莫名其妙倒贴出一笔税金去,理是想来想去想不通,账是轧来轧去轧不拢。丘老板这才发现,原来国不是那么好爱的,一怒之下——不捐了!   不过且慢,这件事还不算完,丘老板的账轧不拢,政府的账却得轧得拢,既然已经报了名,轻易怎么能不捐?相关机构立刻将已报名而实际未出资的各家商贩挂名公示,丘老板既丢不起这个脸,也吃不住上头的压力,又明白一个道理,原来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不爱的。丘老板吃了这个大亏,从此只要没逼到绝境再不肯动手爱国,只肯动口。   “表阿妹,”莫家大少爷莫青裘在裴洛到院子里出门替莫夫人折花的时候拦住了她说:“姆妈现在情绪好得多了,全是表阿妹帮忙,不过,表阿妹今年刚嫁了人,又是这样的规矩人家,只怕出来的时间太长,好多家务事要耽搁的,不如就先回去吧,以后想来看姆妈有的是机会。”   二少爷莫青尊也出来了,走过来说:“大哥说的是,表阿妹又不是姆妈的女儿,这样已经尽足了孝心,爹面前也说得过去的。唉,爹在的时候架子大,旁人看着多少风光,其实律师那里看看账,铜钿是没几个,房产也不过数的出来的几处,大多是工厂和股份,好几家还被这次轰炸炸掉了,真正作孽——”   他们一个哭穷,一个叫她走,裴洛听得心凉,回道:“舅舅的想法不在于发财,是实业救国,表阿哥也该继承舅舅的遗志,才不负莫家的名望。我是不打算待多久的,就是放心不下舅姆——”   “娘有我们几个儿子关照,不会有事,”莫青裘又说:“我已经叫倷大表嫂准备了一点土仪,表阿妹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   裴洛回到莫夫人房中,却看见三表哥和表嫂带着一对双胞胎正坐在床前劝解:“娘,爹走了还有我们呀,我们是倷嫡嫡亲的儿子媳妇,将来还怕养不了娘的老么?表阿妹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再亲也亲不过这一对孙子呀!娘不要糊涂,好好的传家宝不能给了外人——”门口站着打帘子的小丫头阿宝脸红了红,轻咳了一声。   莫夫人似乎又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无动于衷,裴洛站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莫青茗发现了她,立刻像被针刺了一般跳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表阿妹,倷啥辰光进来的?也不作声,吓煞人~~”      ☆、第155章(效果无敌的彩图)   裴洛走的时候莫夫人也没清醒过来,她于是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也没有拿大表嫂准备的土仪,就带着卫士们出发了。此行南平对于她来说不啻一个噩梦,她忽然觉得在自私的人群里,在自私的家庭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何其之远,这种隔膜又是多么可怕而恐怖啊。舅舅也许真的是太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了,又或许几位大表哥太会做人了,为什么在舅舅去世了之后会骤然换上这样的面孔呢?难道之前的温馨关爱都是有目的的假象吗?她就被这样的假象蒙蔽并因此而快乐了许多年吗?在几乎片刻不离她身边的吴震看来,她的表情是平静的,然而内在却是沉重的悲哀,这悲哀正如高潮一般的足以扼制她的情绪。   第一次轰炸后的南平还不至于像重庆那般凄惨,然而也是一片萧条景象,因为繁华的市中心都是轰炸的重点。裴洛一行穿过晨霭中低低的云头下的那些断壁残垣,还看见有探照灯游丝一般的光在废墟间清扫着,晃着那些劫后拾遗的人。他们有的背着破竹筐,有的拎着灰不溜秋的麻袋,拿着简陋的工具,翻检着焦黑的砖瓦碎石,努力要在下面找出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城东的那座小桥现在是座断桥,桥下的河水有点浑浊,他们就从临时搬过来放在河中充作新桥的大石块上陆续走过,这才到达城外为他们准备好的汽车上。   简府也是一派漫天愁云之惨淡景象,临时政府认为简总统以国家元首和党内元老之身,亲赴前线遭袭,而不幸罹病,以至逝世,是为以身殉国,亦为国家之莫大损失。决定通令各省市一律下半旗致哀,并赠与其家属治丧费2万元,同时还发布了沉痛的悼词,中外名流、各界人士、简家旧日属僚,陆续赴简邸吊祭。简邸一带,汽车婉蜒成一字长蛇阵,佳宾如云,长幼咸集,约数千之众。门前鼓乐声咽,竟日传报不暇,宅内则跻跻跄跄,一片缟白,往来如梭,令人目眩,白纸菊花更是发出无数。   简夫人带着女儿站在门口,一一接待来客,她眼睛红肿,像两只灯笼,倒是简素心眉目坚毅,待人接物恭谨有度,一点不曾错了礼数。萧从云也带着幕僚来吊丧,远远的看见一身黑衣的简素心沉默肃穆大异与往常,见到他也只是像招呼别人一样道谢、鞠躬,请他进去,态度矜持而冷淡。简夫人几乎就靠在她身上,见了萧从云不免挣扎着道谢:“多谢司令的棺木——”   萧从云连忙握住简夫人的手说:“微末之力,何必再提,还请夫人节哀。”   原来简总统去得急,彼时简家连像样的棺木都没找到,萧从云派出夏伯苓,从南平弄了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来,分文不取让人送到简邸。   简素心扶着妈妈低低道了声谢,萧从云也劝慰道:“素心,世事维艰,厄运如沸,你素来坚强,一定要撑过这道关。”   作为治丧委员会的重要成员,萧从云说这番话无疑是有其义务的,简素心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不置可否,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深刻的哀切,使萧从云于公务之外真心同情起她来,不由带着怜悯的也拍了拍她的胳膊,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强烈的闪光伴着嘭的一声轻响,原来现场一位记者见了这幕场景拍了一张照片,夏伯苓还没上前,杨东篱已经冲了过来:“你是哪家报社的?谁准许你拍东拍西的?!”   那记者抱着相机理直气壮的回答:“我是《社会晚报》的时事记者,怎么?这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能拍?”   “小瘪三,不认得老子啥人,还不认得老子的拳头?”杨东篱火了,掳起袖子就要动手。   夏伯苓连忙拦住了:“二位,这是什么场合?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可以动手?”他又拍了拍那位年轻记者的肩,“记者先生,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哪位都是光明正大——”   那记者被夏伯苓和杨东篱拉拉扯扯撮到一边,软硬兼施不得不交出底片了事。然而第二天《东都晚报》还是登出了那张照片,标题配得就是‘司令殷切慰问,遗孀敛容感恩’,虽然不伦不类,照片却拍的清楚,萧从云和简素心四目相望的表情尤其真切。好在萧裴二人都不大看这份报纸,也不会知道这条新闻,这天萧从云又去了简邸,裴洛看完了夏伯苓带来的茵瞬从香港发来的平安得子的电报,又给金悦琳打了个电话就打算去见她。   初秋时节,人力车夫在和平女神像的翅膀之下呼啦啦地跑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似乎全不知道战争的乌云已经蔽到了头顶,依旧如故地做着份内的事情,落地橱窗里乘了远洋货轮运来的玻璃丝袜和口红胭脂也摆得规矩妥当,新式的羊毛大衣已经披在了美丽的赛璐珞模特身上,也不晓得国府的哨兵面前已经用沙包搭起了掩体;无线电台里的《义勇军进行曲》换成了金嗓子的《四季调》,吚吚呀呀地模糊传来——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成长城长,愿做当年小孟姜……   “撑?你叫我靠什么撑?”简素心看着萧从云:“谁来给我安慰?”   “靠你的精神,靠你的意志,靠你的亲人和朋友,”萧从云回答:“素心,人总是会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是父亲这样冤枉——”简素心呜咽着咬唇。   “就拿我来讲,说不准就会死在和平之前,在这样的一场战争中,大概军人都会死,这样民众才能活下去,”他说着又低头看她:“素心,令尊是为了你,为了令堂,为了民众而罹难,怎么是冤枉?他是要你们能活得更好,你该振作起来!”   简素心抬头,凝视着他完美的面庞,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无声闪过,忽然她伸出胳膊攀住了他的脖颈,借着那健壮的身体里的力量站了起来,紧紧抱住了他:“从云,你帮帮我,给我一点力量,我不要多,就一点!我不知道该跟谁去说,妈妈比我还糟糕,整天郁郁寡欢,这日子我过不了!”   萧从云像个木偶,僵直着身体,两只胳膊更是撑在空中,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不论是对总统还是对简素心的感情自己都还没到这一步:“素心,你别激动,办法肯定有,你先放开,慢慢说嘛~~”   简素心越发搂紧了他:“怎么?你连这点安慰都不肯给我,还说什么帮助?”   萧从云的双手落到她肩上,打算把她推开,她的手却滑到他的腰间,还是不放:“从云,你怎么也变得这样小气?一定要我求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1945年11月,外滩与南京路,永安百货附近的黄包车、好奇的望着摄影师的警察、过路的士兵   ☆、第156章   不独萧从云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其实我们都无法预知未来的命运如何,然而这千千万人所形成的集体,正在做的事,所组成的国家的前途却往往可以预测。情报局专门有一个科叫做经济科,招收的均是日本留学归来或是熟知日本经济的人员,他们奉杜若柳之命,对日实行‘经济战’。也就搜集日本的经济情报,分析其经济发展前景,采取各种行动扰乱其经济秩序等等,这帮人非常专业,居然还预测出日本最晚将于八年零七个月之后投降,理由是其国内资源与经济发展、人口增长最多能够支撑其保持在亚太地区有效军事行动的时间不会多于八年零七个月。杜若柳将信将疑,不过经济科此前就曾准确预测过某军阀必然会在某年由于势力范围被挤压导致经济情况恶化而退休去天津做寓公,使他叹为观止。杜若柳因此一直很尊重学者,尤其是能够学以致用的学者。   萧从云到底推开了简素心:“素心,我已经结婚了,你何必——”   “所以我说你小气了,”简素心退回了沙发里,眼睛却仍盯着他不放:“难道我们以前就不曾握手过,拥抱过?”   “那可不一样!”萧从云正色。   “至少对我来说是一样的,都使我感到快乐,”简素心说,在萧从云反驳之前,她又急忙说:“从云,威尔逊来了,你可以和他聊聊——”   “哪个威尔逊?”萧从云问。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自然是先父的校友——”简素心回答。   “哦?是美国威尔逊石油公司的老板吗?”萧从云似有了几分兴趣:“他什么时候来的?”   简素心没猜错,萧从云最近对于能够带来金钱和作战物资的任何消息都格外敏感,巢洲保卫战之后,倭寇陆续在东都战区补充了大量的兵力和武器,而他的新军在长期激烈的作战后却并不能得到同样及时的补给,重组一支空军与发展急需的炮兵更是需要大量的钱,萧从云想尽了一切办法,四处周旋,除了要保证前线的物资和火力供应,还要避免自己的主力在倭寇疯狂的进攻面前被击溃。中央军覆没导致总统系势力土崩瓦解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因此固然有一腔抗战热情,头脑却还是清醒的——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存实力,切不可当真打成光杆司令而失去斗争的资本。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被军阀们普遍认同的真理。裴洛主张广泛的去争取募捐,而不会仅将希望寄托在一两位亲友身上,萧从云也早就放弃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不指望两位兄长会在关键时刻帮忙,而是把扩充自己的利益网络看得更重要。   裴洛曾向他抱怨过自己像个乞丐,他就自嘲自己也快成要饭的了,外长为了能多争取几架飞机和贷款被他不停的派往各国求援。没办法,现在的中国就是这个情况,没有钱,没有枪,更没有说话的资格,而只有不怕死也不值钱的人。   入秋的台风挟着细雨刮进窗,很快将窗台下的小桌上放的一本书潲湿了,简素心走过去,刚要关窗,却看见紧贴着窗外的一个站得笔挺的身影,不由一怔。萧从云见她不动,也走了过去,一看便呼:“吴副官,什么事?”   那身影急速的转过身,这才走进屋来:“司令,有急电。”   萧从云立刻对着简素心说:“素心,晚点我给你电话,方便的话你帮我约一下威尔逊先生,我请你们吃饭。”   简素心点点头:“好,我等你的电话。”   吴震极快的扫了一眼她就跟着萧从云出去了,他匆匆赶来,却无意间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不由觉得裴洛危险了。以往那些女人都是被三公子玩弄和利用,这个简小姐却不同,她有一种野心和主动,使人感到威胁。三公子来只是为了礼节和旧友的情谊,这位简小姐却老实不客气,不是长谈就是留饭,连他看了都觉得热情太过,今天要不是急着来送战报,他还真不能相信他们居然还抱上了,再加上那个什么石油公司,将来还不知会如何。   简素心送走他们也不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简夫人那里,她神采奕奕,使得简夫人忍不住问:“Susie,什么事,这样开心?”   简素心走到沙发前坐下:“妈妈,我为什么不开心?The world is world!The life is life!已经这样久了,我不许您再这样消沉,您也该开心的过下去!”   这栋已经使用了五十年的老房子在壁炉跳跃的火苗中散发出一种轻微的纸张的霉味,正慢慢混合进桌子上那一大束百合的芳香,简夫人合上了手中的书:“你又见过萧从云了?Susie,孙干事人很不错,你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   “妈妈,”简素心心不在焉的摆弄着自己的卷发,又瞥了一眼对面墙上挂着的明晃晃的镜子,袖口镶墨绿色花边的散摆黑丝绒连衣裙紧紧的裹着她奶油般白腻的肌肤,这场变故使得她的身材消瘦了些,却仍无损于她的美貌,耳鬓一枚锻刻精致的老银发夹取代了昨天刚取下的白绒花,闪着沉甸甸暗簇簇的光,魅惑的镜中人答非所问:“大世界正在举办中秋月饼展销会,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简素心早在前线上见到萧从云的时候就知道,他舍不得那些死去的兵,也舍不得那些在扫荡后光复的地区,更舍不得已经取得的胜利,没人比他更清楚尊严不是无代价的,地位也不是无成本的。萧从风拜访的是金府而不是金悦琳,萧从云拜访的是简邸而非她简素心,他们一个谈生意,一个树形象,但是简素心自以为不是金悦琳,可以任人予取予求,而不要求回报。   所有的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而复杂的,其中大多数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朝秦暮楚可谓司空见惯,他们如此苦心经营,玩这危险的平衡游戏,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保全和提升自己。他们待世界冷酷是因为世界待他们刻薄,他们坚持利己主义是因为兄弟对他们不友好。他们不过是为了取得他们自己认为应得的那一份而搏斗,这过程用尽了整个的青春的笑与泪,消磨了鲜活生命的血与肉,最值得纪念,不幸的是绝大多数人只看结果和成就而不看你做了什么和曾经的努力。   想来就算一家人之间,要毫无芥蒂的相亲相爱似乎已经很难,也许更不该苛求世人彼此友善,大多数人对于这样的情形也不过是发发牢骚,渐渐的精神颓废了,自信消失了,尊严感也快殆尽,少数还在考虑国家大事的人其实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实在有点可笑,他们边走边唱,宛如疯子,即使路人听到也是露出鄙夷的神色,于事无补。      ☆、第157章(月饼)   中秋将近而天气还未完全凉爽下来,台风过了就是秋老虎,夜间若不下雨,白天便还是闷热,裴洛到得早,一手拿着坤包,一手笼着件古香古色的织锦缎烟幕黄披帛,白地提如意纹旗袍毫无镶滚,只在领口绣了一圈淡绿色的兰花。她就站在大世界门前的巨型广告牌下面,广告牌上面的女明星莎娜也亭亭立着,抿嘴含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手中还捧着一盒月饼,旁边的两行广告词画作蝴蝶飞舞的形状——唯中国有此明星,唯冠生园有此月饼。   金悦琳一下车就快步走过来:“洛洛,叫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来晚了一些——”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忙,”裴洛笑了笑,便携着她的手向门口走:“怎么?那个张主席还来啰嗦么?”   金悦琳立刻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这才叹了口气:“他怎么还不回晋西?”   甜咸麻辣,五仁糖麻,浆糖酥皮,大世界的月饼展销会可谓洋洋大观,品种繁多。然而最夺人眼球的还是摆在展厅中央的冠生园的套饼,其底部是一只直径约一市尺的大月饼,上刻桂殿蟾宫、玉兔捣药的图案,大小不同规格的月饼分层堆叠足有六层,顶部以一只寿桃作点缀,状如宝塔,这是成套出售专为供月用的。   各家参展方都将自家的月饼切成小块,一份一份放在展台前的纸盒中,任人品尝,还有请留意见的留言板,这先尝后买的法子倒也新鲜,除了本帮口味偏好的传统豆沙馅的酥皮月饼销路最好,滇式的云腿月饼也颇有口碑,它以云南特产的宣威火腿,加上蜂蜜、猪油、白糖等为馅心,用昆明的紫麦面粉为皮料烘烤而成,表皮呈棕红色,油润艳丽,甜咸适宜,又层次丰富,金悦琳尝了一小块也赞其香酥味醇,不逊于老大房的鲜肉月饼。裴洛低着头,也去取牙签,签筒里却只剩一根了,一只手先于她拈起了那根牙签,手的主人还笑着说:“Rosa,不介意我充勤务兵替妈妈抢这个先吧?”   裴洛抬头一看,正是云鬓翠袖的简素心,她素着脸,只擦了点唇膏,一抹红唇,一身黑衣,倒显得她格外窈窕俏丽,简夫人站在她身边嗔怪:“素心,怎么还是这样性急?让萧太太见笑了~~”   简素心仿佛是被萧太太这三个字刺到了,略皱了皱眉,立刻又轻快的说:“好久不见,Rosa还是个小姑娘么,连发型都没有变~~”   吴震已经走上前来,还举着一盒牙签笑言:“云腿月饼果然吃香,连牙签都用的快,这还是我好不容易抢来的,夫人请用——”   裴洛拈起一根牙签取了一小块月饼递给了简夫人:“简太太先来,”她又扭头,“吴震,你也别客气,从云他就会瞎使唤人,偏要麻烦你来,也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刚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觉得萧从云当真是这样一个人,很少顾及别人怎么想,总爱自行其是,简素心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英文名,恐怕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简素心自作聪明,想不到当真猜对了裴洛的英文名,其实她只是不想称呼裴洛萧太太,可是也不便再称她裴小姐,更叫不出那声亲昵的洛洛,情急之中她忽然想起萧从云在遗族学校第一次校长办公会议时看见桌上的那束玫瑰时不由自主的微笑并且低吟Rosa~Rosa~的场景,那哪里是在说玫瑰,明明是在唤爱人,原来这就是她的英文名。   忽然一个洪钟似地声音含着最最热切的惊喜在她们身后响了起来,使金悦琳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金小姐!萧太太!真巧哇!人生何处不相逢!”   简家母女被这大嗓门吓了一跳,张复文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给他介绍,索性大大咧咧的自我介绍起来:“鄙人晋西主席张复文,这两位是?”   “简总统夫人及小姐——”裴洛这才反应过来。   简素心不慌不忙的开口接下去:“原来是张主席,久仰大名,先父常言张主席豪爽善战,爱国之心拳拳堪为国人之表率。”   张复文得意的笑,也懂得自谦:“哪里哪里?这可过誉啦,鄙人不敢做什么表率,就是看不惯日本人来中国人的地界混口饭吃还带着枪!”他的表情当真透着深恶痛绝,有谁见过到主人家做客不带着礼物反而带着刺刀炮弹的?不过,日本人的秉性就是欺师灭祖,这世界上最后的两大帝国英国与中国因此吃够了他们的苦头,日本人学习了英国的海军,调头就去打香港,学习了中国的文化,调头就来灭中国。只是这两头狮子虽然老病,却不肯求饶,在豺狼面前还要有尊严的死去。   张复文又对金悦琳说:“金小姐,你喜欢吃的各种月饼我都买好了,已经叫人送到你家去了——”   金悦琳刷的一下涨红了脸,极其勉强的说了声:“谢谢~”然后拽住了裴洛的手,仿佛在寻求帮助一般悄悄握紧,对着张复文又说,“我有点不太舒服,先告辞了。”说完拉着裴洛就跑,都忘了向简家母女告别,张复文虽然没忘,告起别来也心不在焉,还频频向那背影张望,简素心一笑:“张主席,不必多礼,你去忙吧。”他哦了一声人已经奔向门口了。   吴震早已守在了门口,一把拦住了他:“张主席,唐突佳人是多么地煞风景,你追的愈紧她只有逃的愈快。兄弟倒有一言奉劝,张主席若愿意不妨听听。”   “你说!”张复文张望着街边的那辆汽车,语气已经有些不耐了。   “男女之间,在于两情相悦,而非单方面的投入,”吴震说:“金小姐温柔亲切不代表她就没有脾气,她即便不对张主席说什么,其内心对于张主席恐怕只会日渐敬而远之。”   “你什么意思?”张复文逼视着吴震:“也敢来教训老子!”   “不敢,吴某只是说金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子,不会喜欢张主席用宠姨太太的方法来宠她,”吴震不紧不慢的回答:“况且张主席没听过一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   张复文的表情慢慢放松:“好小子,有点见地!你去告诉她别害怕,老子今天就不送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月饼,请拿好~   ☆、第158章(行人\乞丐\海报)   秋日午后暖暖的阳光,梧桐树枝叶斑驳的树影,落叶上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这一切都让萧从云怡然,她无意中曾说过喜欢踩过半黄不青的落叶的感觉,无论是梧桐还是杨树,最好是叶子阔大的,厚厚的落叶堆绵软而有弹性,碎裂的树叶在空气中慢慢释放出清香。杜美公馆原本栽种了不少常绿的广玉兰与月桂树,因为她的喜好又移栽了许多落叶树,既有阔叶的梧桐柏杨,也有秋季观赏的银杏元宝枫。所有这些树掉下的叶子萧从云都不许人清理干净,而是有计划的交替着留出几片,专门留给她踩着玩。   裴洛因此回家的时候常常驱车从后门进,就是为了穿过花园,沿着叶落的路线曲曲折折的走回他们起居的那幢三层小楼,她刚走到楼下就有一朵紫罗兰凌空坠落脚下,她于是摘下咖啡色的水晶墨镜,慢慢抬头,不出所料的看见萧从云站在窗口正向她微笑,她也向他微笑,这才进门。   萧从云几乎是沿着那旋转楼梯旁平整的褐色木头扶手滑下来的,几步就来到她面前:“洛洛,你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天天出门,也不好好陪陪我——”   “明明是你忙,怎么倒怪起我来了?你说这些天哪天不是我还没醒你就出发了,我睡着了你还没回来?”裴洛瞪他,又推开他的手换了一双皮底乌绒便鞋,一名侍从奉上热手巾,另一名接过她的披帛,伺候完了才无声的退出门。   裴洛等他们带好门才叹了口气:“Gimo,为什么没有女侍从?”   “难道他们不好用?”萧从云倒了杯柠檬水递给她:“这样更安全嘛,宝贝儿,再说家里女佣还有几个,你不是也带了个佣人过来的吗?”   “女佣不是侍从呀,出门就没有办法,况且碧枝快要嫁人了,”裴洛喝了半杯柠檬水,又将杯子递给他示意他放回桌子上,谁知他却满不在乎的接过来一口喝掉:“宝贝儿,你真体贴,知道我就只喝半杯!”他又抓起她的手,把玩起那细嫩的手指来。   “谁知道你要喝多少?”裴洛哼了一声也勾住了他的手指,却仰起脸来问:“最近战况如何?我们的Generalissimo(大元帅)怎么有空大白天的就闲在家里?”   “我恨不得天天闲在家里陪你才好!”萧从云拖着她走到小书房,又拉她坐在纯白的克什米尔地毯上,脸贴着她的发:“我就是你的小勤务兵,夫人奔波辛苦,要不要在下按摩解乏啊?”他说着手又不老实起来。   “少来!”裴洛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扭过头看着他颇为严肃的问:“我且问你,张复文是怎么认识悦琳的?”   “吴震不是说了嘛,走错包厢了——”萧从云懒懒的回答。   “就那么简单?”裴洛又问。   “自然,”萧从云毫不犹豫的回答,又笑嘻嘻的说:“宝贝儿,如今可少有人像你这样关心朋友啦,你放心,我早跟张老西打过招呼了,他绝不敢乱来。”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洛洛,你很有才干,为什么不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如今最需要你的关心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丈夫!是我!”   “遗族学校——”裴洛刚开了头,萧从云就打断:“那怎么够?洛洛,你是不是还不愿担当公职?”   “从云,”裴洛不觉靠向他的肩头,一只手轻抚他剪得短短的头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重任在肩,殚精竭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辛苦?从云,你都有白头发了,是急出来的吗?”   她的柔软的身体与温柔的语气都令他大为感动,他于是侧过身子,伸手就搂住了她,呢喃了一声洛洛~   裴洛却不疾不徐的说:“然夫人从政为吾国之大忌,一则恐惹人猜疑,裙带纠葛;二则我本人亦非此道中人,从云,我其实想过的,最好的办法是做你的私人秘书,除了协助你处理日常文电,也可以分担一些外事工作,至于你的那些会议我还是不予介入,你看如何?”   “洛洛,”萧从云拥紧了她,感叹般地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不勉强你。有人说我霸道,他们哪里知道你比我霸道多了!你只要眨眨眼,动动小指头,我就心软了,任凭你摆布——”   “花言巧语,”裴洛不相信似地撇撇嘴,还揪他的耳朵:“我既然霸道,你为什么还要爱我?”   “这就是天意不可违吧!嘿,我偏就爱你一个!”萧从云咧嘴笑:“宝贝儿,别揪了,你夫君天生福相,耳朵不算小,”他说着猛然扑倒了她,抱着她在地毯上打起滚来,快乐得不像话。   张复文还说不上多快乐,假如说裴洛动动小指头萧从云就心软,那么金悦琳动动小指头就能让张复文掏心掏肺,有道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张复文想说,金悦琳却不想听,金悦琳想说,萧从风却没空听,他因为倭寇坂本军团发起的中元战役早已回洛邑去了。   金悦琳真不明白张复文到底爱她什么?爱她的容貌,爱她的脾气,爱她的胃病吗?有时她为这些伤心难过,但他却一无所知,他这样盲目的爱她使她处于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羞愤情绪之中,他愈爱她就愈会做出一些错到使她想打他的举动,她真愿意在这种时候,有人来懂得她,便牺牲再多,她也可以快乐而安慰了。这也许就是她既不热衷于交际,也很难找到爱人的原因,她害怕被迫与那些不理解,不懂得她的人成为朋友,更害怕不得不长此以往的敷衍他们,从而将生命耗费在自己无感的人和事上。   金悦琳就好比一只蜗牛,背负着谦恭的自尊,从山脚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但相信总有一天会爬到山顶的。可是现在她爬得太久,快要爬不动了,人是能够做他想做的,但却不能要他想要的,这叫她觉得伤感,认为自己也是个失败者。她喜欢的人待他再好也没有用,她不喜欢的人却像个泥潭,就要阴谋陷她到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中去。   她烦闷的拧开了电台,听见一首俚语的小调——   他和咱,咱和他,恰便似两个冤家,前世约下。   不见他,想他;   见了他,又怕熬得咱心虚体差,强不如西子病发。   似这般挣不开又抛不下,到不如弃了人生多少富贵,丢了世上几多牵挂,   天南海北,跟了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1948年,行人匆匆,乞婆蓬蓬;张爱玲的话剧《太太万岁》海报,当年非常之火爆。   ☆、第159章(励志社、国军、草鞋)   就中国传统而言,夫妻之间一向是夫唱妇随,男主外、女主内,男阳刚、女婉约。大致来说,在萧从云的身边,裴洛大致就是如此,在丈夫忙于党政军务之际,她就从事妇女及社会工作,除了开办遗族学校,抚育遗孤,随着战事的加剧,她意识到救济难民和伤员的工作也很迫切,于是倡议组织妇女后援会,很是说服了一些军政要员的太太们组成了太太团,这样的工作使她与罗非萍也保持着联系,罗非萍倒没再批评过萧从云,与她合作的态度很是积极。   这天萧从云突击巡视励志社也带上了她,两个人还没到门口便下令停车步行走过去,因为穿着简朴,也没有立刻就被认出,一名军官在他们前面走进了门,刚一进门就呸的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萧裴二人立刻皱眉,还没说话,另一名军官就越过他们身边,边走边扯开了自衣领向下的三四粒扣子,口中还喊着:“向兄!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是来了这里!”   那位吐痰的向兄点点头:“阎兄也来了?走,咱们杀一盘去!”说罢鞋底对准那口痰用力一擦,留下一条黑黑的印子就过来勾着阎兄的肩上了楼。   裴洛对萧从云摇头:“以后可别在我面前吹牛啦,我看你的学生还不如我的学生重仪表、讲卫生呢。”   夏伯苓一赶来就看见这幕场景也很是尴尬刚说了句委员长,萧从云就挥手:“伯苓,我们的社员都是军中骨干,更是党员的预备来源,将来都是要担当重任的,当为人表率,这个——”   裴洛连忙笑着说:“伯苓,我贡献一个法子,在每扇门的背后都放一个小拖把,只要有人进了门还随地吐痰,就让工作人员用拖把马上把地上的痰拖干净,然后再对吐痰的人加以劝导,如此日久,当有改观,”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再在门口放面镜子,以整衣冠如何?”   这法子虽然简单,日后却当真起了作用,社员们果然不好意思再随地吐痰,也学会了在公共场合保持形象。   然而直到他们回到杜美公馆萧从云却仍是面色阴沉,裴洛不由问:“从云,你怎么了?该不是为了这点小事还在生气吧?我看你这两天心事重重,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萧从云随手拍了拍她的头:“宝贝儿,没事~~”就走到桌子旁边提起电话摇了摇,“给我接财政部——”   裴洛去卧室换了衣服,又吩咐准备晚餐,下楼时,看见萧从云正掏出烟盒来,立刻就走过去没收了那盒雪茄:“不许在家里抽!”她又去解他的武装带,“从云,是不是经济上有问题?”   “洛洛,南平空袭我们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东都地区的税赋也受影响,”他又叹气:“前线的军费是不能减省的,可我们已经请不起美国的飞行教练了。”   “从云,”裴洛将武装带挂到衣架上,推着他去换鞋,一边又说:“我把我的房产和保险卖掉了一些,还有一些用不上的珠宝,我们结婚的时候舅舅还送了一半南平医院的股份给我,现在那家医院做得很好,大表哥愿意收购。这些虽不足使用,亦可救急。我去南平的时候,见过卓夫人,她说虽然空袭甚烈,然工商界的领袖人物幸多未遇劫,许多工厂的重型设备还是完好的,码头也没有被摧毁,相信半年之后当能恢复到相当程度。”   萧从云向她走过来,握紧了她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低沉着嗓音说:“洛洛,你是天使吗?可牺牲是我男儿的责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能花你的钱!”他说着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掂着脚尖迎上去,温柔的触碰他的唇,倏地又离开,大眼睛盯着他看还撅起了嘴:“你瞧不起我吗?从云,战事这样紧急,没有钱是撑不下去的,我知道你的脾气,事关国运,又万众瞩目,故决不肯失败,假如失败了你势必不甘苟活,那时我如何能够独活?你我已不分彼此,又何必计较身外之物——”   萧从云出乎意料她竟会想到这一步,心潮之澎湃,无以言表,唇重重地压了下去,双臂压在她的肩胛骨上,紧紧地锁住了,深深拥抱她的身体,也吸吮她的灵魂,他索性抱起她来,向楼上走,裴洛挣扎着嗔怪:“马上要开晚饭了——”   “我不饿,你要饿了,就吃我!”萧从云扬眉,又笑眯眯的看着她:“宝贝儿,你要吃我还是吃亏?”   “有区别吗?”裴洛掐他,他还怪叫:“哎呦~~给你以民主,还我以暴力,问世间,公道何在,正义何在啊——”   油井是赚大钱的生意,也是花大钱的生意,赚大钱不需要解释,花大钱指得是前期勘测需要投入大笔的资金。威尔逊的石油公司之所以吸引萧从云是因为油田已经勘测成功,现在入股只要还清前期贷款就可以坐等发财。威尔逊若不是因为一队商船在太平洋上被倭寇全数击沉,也不至于急着要找股东,他其实不曾想过要来中国找股东,然而来探望简素心时却被故友女儿的想法引起了兴趣。他虽然是个商人,却颇有政治头脑,也很明白在中国做生意就必得和当地的政治力量发生关系,他在中国的生意虽然做得不坏,假如有了萧从云的支持意义就不大相同,不啻一步登天。而简素心不仅父亲是自己的好友,她本人在美国上学也得到了他的多方照顾,更是承诺会在东都尽力帮助自己,他因此对这笔生意充满了信心。   对于萧从云来说这也不仅仅是赚钱,石油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而国内又没有生产的能力,每年为了进口石油不单得花费巨资,还会因为军阀之间的纷争而给国外的公司制造抬价的机会。故此,萧从云是很重视简素心提供的这个机会的,而简素心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很大的热心,极力的撮合双方谈判,她似乎当真一心要促成这笔生意,再没有纠缠他。   萧从云所欣赏的Suise回来了,爽快利落,又善解人意,她换下了哀悼的装束,常穿一件电光紫的长袖绸衫,灰色的平绒紧身裙,碎钻领扣,原来她还会抽烟,细长的仿佛钢琴家的手指夹着一根雪白的骆驼牌女士烟,低头抬头间闲闲的吸上一口,又眯起眼睛悠悠吐出去,不显粗俗,却为她增添了一种魅惑的不规矩的美。隔着玻璃看见他们来了,她点点头,微笑,又将那只烟摁在铺了一层细细的白色沙子的水晶烟灰缸里,这才扶着手里的麂皮小包站起身来说:“我这个掮客还算称职吧?每次都是第一个到。”   “Suise,你该去读商科!”威尔逊感叹:“我为你当初的选择感到遗憾——”   “为什么?”简素心反问:“威尔逊叔叔,我并不需要赚钱啊。”   “那我就更加遗憾了,孩子,你天生就有个做生意的头脑,”威尔逊耸了耸肩在她对面坐下,又对萧从云说:“我这样说并非言过其实吧?”   “绝对没有!”萧从云表示赞同:“等我们敲定了协议,一定得好好酬谢Suise——”   “我不是为了钱,”简素心抛过一个灼灼的目光来盯着他看,忽然嗤的一声笑了:“龙骧,你别紧张,我也不是为了你,这原本就是件好事,互惠互利,支援抗战嘛~” 作者有话要说:  南京励志社、1949年2月国军69师列队、国军的标配——草鞋,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的表情历历在目。。。。。。   ☆、第160章(眺望)   “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刘美人低声说,像替自己害羞又怕别人承受不住似的。   对面的男演员纳罕的看着她,仿佛在惊奇这样一个拘束的保守的小姐怎么也会来演话剧,他于是盯着她秀长的眉,半垂的眼帘激昂的说:“我想到过,我不是没有眼泪的人啊,为了你,我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有过多少不眠的晚上。只不过我已经能够不单是想到自己的一身一家,而想得较为广大些罢了。”   她抬起了头,胆怯地回望他:“我为你也哭过不知多少次,你觉得我们还有前途吗?”   “振作起来吧!你的痛苦不过是伤春悲秋而已。可你看见那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你曾想到那些在风里、雨里、炮火里、轰炸里流离颠沛的女人和小孩没有?想到他们,你的痛苦就成了一种奢侈了。振作起来吧!只要抗战有前途,我们就有前途。”男演员挺胸,几乎像个壮士,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柔弱的刘美人自有她的哀怨的仕女图般的美,可怎么也不像是有勇气甘愿牺牲爱恋决然送爱人上前线的女子。   裴洛无可奈何的叹息,在这一幕的结尾走上台来:“美人,你该更洒脱些!你是悲伤的,可是也还有骄傲,比如这句话——”她想了想,抱起一旁凳子上象征婴儿的那个襁褓,盯着那男演员许久,方才说:“怀志,”又微微向台下侧过头去,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光线不足的黑暗深处,肩胛绷紧了,背对着那男演员,目光扫视着虚空中的观众,眉心里蹙着一抹悲意,声音却是倔强的:“你去吧!你不会失掉我的,你还没见过愤怒的女人多勇敢呢!你去那看得见的战场斗争吧!而我,就在这看不见的战场斗争!我要为自己活下去,为我们的子女与家庭活下去,我不敢期待自己能成为一个女战士,但我的心灵永远是属于你的!”   这一幕剧的导演今天家中临时来了客人,不能过来指导,他们这些演员便自行排练起来,裴洛好不容易鼓动了初到东都的刘美人出来参加活动,怕她不能坚持,因此次次陪同。社会局的陶太太却在台下鼓起掌来:“精彩!萧太太做起导演来也不坏呀!”她的长面孔配着高颧骨大眼睛就像一张五筒麻雀牌,一副毫不掩饰的奉承之态。方太太也鼓掌,手扶在陶太太宽厚的肩上,短促的一迭声的笑:“刘小姐是第一次演话剧吧,虽然不够熟练,却别有一种天然的风采呢,只要多演几次,定然更有可观。”   排完了戏,太太小姐们簇拥着出门,也不搭车,打算乘着这好天气去南山路上兜一圈。方太太挽着陶太太,一路批评家里的老妈子和佣人好吃懒做、不老实,又说起小孩子多少难管教,太严了不但长辈们就是自己看着也不忍心,太宽了他们又调皮的上了天,裴洛想想方太太的儿子应该还不到一岁大,话都不会说路都不会走,平常全是奶妈管,怎么也有这么多麻烦。而刘美人一脸愁容的走在她身边,偶尔说几句话也是闷闷不乐的,裴洛逗她:“美人,这回你算是跟着二公子来的吗?”   “不不,”刘美人连说了两个不字,苍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一片红云:“只是同路,家叔说二公子回东都公务,必得一个月,就让我搭他的飞机顺便过来玩。”   “可是东都没什么好玩的呢,不过是买买东西,吃吃饭,”裴洛叹气:“若不是南平遭了轰炸,我本可以邀你去那里玩,还有些景致,嗳,你虽然是过来散心,轻易却不肯出门呀?”   “我一个人,既不认识路,又没有什么朋友——”刘美人说。   “所以就等着二公子来请吗?”裴洛说:“美人,假使你真的想和他在一起,至少要引起他的注意,而不仅仅是默默无闻的等待~”   “洛洛,”刘美人愈发连耳根都红了:“我没办法~”   “只要你想,就有办法,”裴洛安慰她:“就像这出话剧,你一定要好好演,二公子不是答应了要来看的吗?你要尽力,拿出你的魅力来!得让他看看一个不同的你,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影响,终归是影响,总比你现在这样要强~”   她又兴致勃勃的看向身边的玻璃橱窗:“来,看看衣服,我们来挑几件衣服作为你的演出服,这是三幕剧,得好好挑几套衣服~”   走在她们前面的两位太太并没听见她们之前的窃窃私语,只听见后面谈衣服的这句话,立刻也来了兴趣,陶太太率先发言:“是呀!刘小姐,你这样漂亮的相貌和身材,正该多多修饰。”   方太太又补充:“正是这样说,虽然我们社会局组织的义演规模都不大,观众可都是一流的,也少不了时髦的太太小姐呢,刘小姐一定要苗头足,不能坍我们的台呀~”   “哎呀,我怎么忘了!”裴洛突然兴奋的叫了起来:“我刚好有一块料子,舞台上穿最适合不过,我们这就去取,然后去找裁缝!”   “这怎么行?”刘美人连忙拒绝:“洛洛,你这样忙,这两天还总来陪我,又是吃饭又是买东西的~”   “刘小姐,你就别推辞啦,”陶太太说:“萧太太热心,不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的话剧能够成功呀。”   裴洛果然回去取了布料,正是那块雨花锦,方陶二位看了双目放光,陶太太抓住了一段,不住的摩挲夸赞:“这是什么料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又是司令送的稀罕货色?萧太太好大方,也舍得贡献出来!”   “这是雨花锦,就是太华丽了,平常穿不出去,白放着也是可惜,做演出服却是正好,这孔雀绿灯光下面一看才漂亮呢。”裴洛笑着说。   “萧太太说起来话就是这样气派,”方太太也艳羡的看着那料子,用手轻捻了一把说:“花纹色泽都是绝佳的,质地又细密滑软,一看就价值不菲。刘小姐,这可是萧太太对你的情谊哪~”   裴洛笑着说:“这东西贵重倒在其次,我只愿意它物尽其用,”她又搂住了刘美人的腰,“美人,你可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呀~” 作者有话要说:  从国际饭店眺望市中心,可以清楚的看到大新百货公司(今南京路第一百货)   ☆、第161章(兄弟姐妹)   她们在难得美丽的秋的薄暮中去裁缝店,又去买了鞋,长空渐渐暗下来时,裴洛陪刘美人吃好了晚饭,又送她上黄包车,她忙了一天,发现娱乐并不比工作轻松,除了花力气还得花心思,因为这心思花的比工作时要主动和全力以赴所以就更加疲惫,她上车的时候其实已经累极了,心情倒还好,以为刘美人孺子可教,她最大的进步就是终于不再抗拒培养一点爱好,虽然还是拘束,总算也敢走出景春饭店而不仅仅是面壁发呆了。   一个人需要一点爱好,因为一个人总会有时间感到无聊,高雅也罢低俗也罢,追逐热闹也罢喜欢清冷也罢,总之,得有点事情使人做起来能够在精神上感到不那么空虚和津津有味。刘美人独自一人时是颇感到空虚的,看书久了会乏味,结绒线衫又不知是为了谁,她也不喜欢交际,因为害怕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缺点,她宁愿孤独,也不愿将这些缺点展览给人做谈资。透过鞋盒上的一只小孔,可以看见里面高跟鞋上雕刻的精致花纹,精细如同叶脉,景春饭店离萧从雨住的地方据说并不远,可他为什么就是不来看她?   黄包车到了饭店前面停下,刘美人付了钱,拎着鞋盒就向台阶上那站着门童的玻璃转门走。一行人说笑着正从那门里走出来,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子一手挽着一个军人,一手挽着一个洋人兴冲冲的说:“我真高兴的要跳起来了!怎样?现在去仙乐斯吧!我们一定得好好跳一场!”她说着踮起了脚尖踢踢踏踏,在大理石台阶上敲出几个活泼的节拍,紧身裙裹着她健美的小腿,她的头却自然而然的向那年轻的军人侧过去,刘美人注意到她优美舒展的体态,又想起裴洛要她更潇洒些的建议,应该就是像这位引人注目的小姐的模样吧,她看着看着走过他们身边,一不留神差点绊倒,幸好萧从云一伸手拉住了她提醒——当心!他的目光轻描淡写的扫过她,又微微一笑,立刻就使刘美人感到心中一阵悸动。   萧从云这一类的俊美,已全面超越了刘美人的想象和安全的界限,大概也只有他挽着的简素心才可以般配。他眉眼锐利,穿便装的话,不免会显得长相过于咄咄逼人,又或者可以说一般的便装衬不起他的五官。而制服因为本身就带着英武之气,故而压得住他那张线条犀利的脸,将咄咄逼人变成英气逼人。这戎装笔挺,成竹在胸的样子在简素心看来有一无二,在刘美人看来也很是触目惊心,可奇怪的是张扬不羁的他居然使她想起了温文尔雅的萧从雨。   简素心看不起她这副痴痴的模样,描画的长长的眉毛一拧,轻笑了一声开口道:“这位小姐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哦,没有,”刘美人猝然收回了目光,察觉到自己的失礼,红了脸低低的道了声谢谢,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旋转门。   萧从云看惯了各式各样的女人,丝毫不在乎,他偏过头去看了看简素心和威尔逊,貌似很体贴而周到得问:“仙乐斯这时候恐怕人太多,像样的舞女又没几个,Susie,咱们要是去了,你是打算陪我跳个痛快呢,还是陪威尔逊先生跳个痛快?”   越是华丽的布料,裴洛就主张款式越是简单,故而刘美人这套演出服实在只是一件样式最为简单的长旗袍,窄窄的长袖、小高领、连镶滚都不要,只配一双丝质镂空珠光高跟鞋,一根饱满圆润的珍珠项链,头发挽成一只髻,斜插一枚同色的珠簪。刘美人这样一身站到大家面前时,几乎是光芒四射,任什么人也要称赞了,裴洛更是得意洋洋的拍着手说:“我的眼光还不错吧!美人,这套衣服就最后一幕穿,一定要叫他们全都傻眼!”她又轻轻抵了一下她的背,“美人,挺起腰来,看看你自己有多美!”   刘美人挺起腰,不再含胸,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不能相信似地瞪大了眼睛,有些晶莹的东西竟然在里面闪烁了,她从她生涯中大大小小的不幸中挺起腰来,忽然发现自己也是美的,而且也可以美得这样光彩照人,“洛洛!”她嗫嚅着轻语:“这衣服真漂亮,我怎么能穿——”   “美人呀~”裴洛抱抱她,笑眯眯的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正适合你穿呢,我担保你一鸣惊人!”   庄严而宏亮的西敏寺钟声当当当的响了起来,遥远又渺茫,空气就跟着这钟声震动了起来,刘美人以前也听到过这钟声,却从没觉得这钟声像今天这样震动了她的心,那阴云密布的心就要裂开一道缝,让光明照进去,也让快乐流出来。   “啧啧啧,刘小姐真像穿上了水晶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方太太围着她左右打量:“伟大的演员,眼泪都要留到获奖的时候流呀,现在可不能流的太多啦。”   陶太太只管盯着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问:“哎呦!刘小姐,这根项链很贵吧?我前天也买了一根,珠子还没这样大这样亮,价钱就大的吓死人!”   “这是洛——”刘美人刚开口,裴洛就抢着介绍:“这是洛邑出的淡水珍珠,美人,我也很喜欢你这条项链呢~”   刘美人的身世这些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她是西南刘司令的侄女儿,想来家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千里伴着萧从雨回东都只怕也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裴洛心里却是清楚的,固然钱不是万能的,可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总是把钱看得比人更重。   许多人都不承认他们的脆弱其实来自于贫穷,寒门并不总是出高士,出的更多的是小市民与破落户,生命是卑微的,随时受到看不见的巨手拨弄,他们既不敢生病,也不敢痛快的消遣,他们左顾右盼,上下寻觅,认为哪里都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也没有公平可言,他们只有赌徒的心态却没有赌徒的心智,他们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以为这样的日子才最安全。萧从云看够了这花花世界,可以慷慨赴死以谢国人,而那更多的渺小的蚂蚁根本不知道这世界除了黑白原来还五彩缤纷,却也只能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家四姐妹与前线三兄弟(“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的十九路军主要将领: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中)、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右)、淞沪警备司令戴戟(左))、舞枪弄棒的童子军   ☆、第162章(摄影师与女人)   概括萧从云最近的生活,最重要的就是作战与开会。关于作战东都战区目前仍处于战略防卫态势,并没有大规模的战役爆发,因而多半是看看前线的战报,安排军队换防,调整人员,以至于从励志社加派一些政工人员到前线,起到团结稳定的目的等等。关于开会,就是老生常谈了,联席会议又一次提前召开,无非是继续窝里斗,同时继续推卸责任。   萧从云以前只是成员,不外乎最大限度的争利益,躲责任,还感觉不到总统的痛苦,现在做了联席会议代理委员长才深刻体会到什么精忠报国,守土有责,在这些白眼狼面前都是屁话!他们只要权利!仗着手里有几个人有几杆枪就敢裂土为王,称霸一方。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中的许多人是不排斥日本人的侵略的,侵略可以使国内最大的几股军事力量不得不站出来,正面予以回击,更可以借助舆论防止这些力量先清剿己方的势力,国难当头的时候,主动挑起内战的人无疑是和自己的政治前途过不去。   萧家三兄弟虽然不肯做这样的蠢事,其实心里只怕都恨得牙痒痒,尤其以萧从云为最,他为此挖空了心思,想方设法要调这些杂牌军们上前线。他摆事实,讲道理,又发动媒体造势,一天发表一个巢洲战役通讯纪事,都快成连载小说了,还各处播放在火线上拍摄的纪录片,未必没有夸大了新军的损失,他又承诺只要这些人上了前线,驻防期间给养一切由政府负责,他的新军也答应在情况危急时及时援助。   萧从云是如何与内阁总理代理下的那个一点也不比国防联席会议简单的政府协商的当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不过叫人诧异的是他不仅说服了两只杂牌军去东都前线换防,居然还说服了两只分别去华北和西南前线增援,两位大哥在精诚团结,抗日救国的旗帜下不得不接受了他的好意,他们一方面根本不稀罕他安排过去的援助,另一方面也不太瞧得起他安插过去的棋子,然而他们也没有放松警惕,不等会议结束已经在准备对策。   所谓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要想做得到位,其实也很难。就比如刘美人,她接受了那么多鼓励,排练的时候也极力要放开了手脚,可当真要上场面对观众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骗自己观众们都是卷心菜了!   萧从云晚上有应酬,没空去看裴洛的这出戏,萧从雨却已经答应了刘美人了,只是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仔细问过刘美人知道她在第二幕的时候登台也就答应第二幕的时候他会到。在那之前,他一个人在福佑路用餐,从这栋小楼的露台上是可以看见裴洛和莫思怡曾经住过的那栋小宅子的,那宅子虽然还没卖掉,裴洛已经很少去了。萧从雨并不指望真能看见什么,他只不过是漫无目的的放眼四顾。   这条路两旁有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像是用积木搭起来的,大同小异的一座连着一座的红屋顶的洋房、青灰色镶彩色玻璃和雕着白色圣母的教堂,油画般的暮云正在低空中慢慢融化,除了那座有着高高的铁栅栏的铁锈色警署,福佑路是很有点童话里的小镇意境的。   远远的,一个穿着海虎绒大衣,牵着小狗的洋女人走过来了,左手牵的应该是沙皮,体态却有些像哈巴,明明表情肃穆,走起路来却吐舌摇胯,兴高采烈,活像个小丑,右手牵的显然是泰迪,这种小巧玲珑的狗本该神情伶俐,行动敏捷,可它居然也和那只沙皮一个德行,大大咧咧的岔开了四条腿,摇着胯得意洋洋的走在沙皮后面,它不像小丑,倒像个流氓。萧从雨又想起了阿曼,裴洛那天从头到尾都在受惊吓,他才不相信她会喜欢那条傻乎乎的大狗,她该是喜欢猫的,不然在滇南的时候也不会每天都带着零食去喂营地里层出不穷的流浪猫。   萧从雨最后决定一个人开车去看义演,他换了浅灰色的西装,白衬衫,白金袖扣,浅灰色的呢绒礼帽,顿时就显得年轻利落,显然越是简单的款式就越能凸显他的气质和身材。社会局的小礼堂虽然已经关闭了电灯,全靠舞台上那一点背景光来照明,萧从雨走进去的时候依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还没走近到使人能看清他的眉眼的时候,就已经令人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那是由他的高大挺拔、他走路的姿势、脱帽的动作以至于挽着风衣落座的仪态综合而成的。   刘美人上场前,裴洛握着拳头放在胸前摇了摇,轻声说:“不要怕!你在台上,要比台下的任何人都勇敢!”   “那些日子里的每一天,我都要说服自己:今天把心放下,什么也不想。可是我做不到!看见这孩子就使我害怕,不知你在哪里?是否受了伤?我害怕的发了狂!”刘美人抱着旧红绫子襁褓,抬头盯着男主角,哆嗦着嘴唇:“唉,请你看看我吧,千万不要再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不隐藏我的想法你就以为我天真,我没表现过愤怒你就以为我软弱,我这样悲伤只不过因为有一颗爱你的心。”她噙着眼泪又垂下了头,望着襁褓里的婴孩,纤细的身体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脸色的表情既痛苦又疲惫,说出这段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和勇气,使得观众也屏息凝神了。   萧从雨惊奇,看似简单文静的刘美人也会表演么?这台词她读来颇有些惹人怜爱的意味,然而还是欠缺一点力量,使那怜爱再升华,成为由衷的欣赏。可厌的穿着僧尼气息黄褐色袍子的男主角却冲了过来,黑熊般咆哮着捶打起自己发达的胸脯来:“难道我愿意看着你痛苦?难道还有人比我更懂得爱?折磨你的不是我,是生活!”   裴洛在舞台一侧看得比萧从雨要入神的多,看到刘美人的神情,她自己几乎也要感动了,只是一看到那个男演员她就不免又生出一丝怒意来——啊啊啊!谁来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男女主角看起来会这样不般配?他们不是在演人猿泰山啊!   她懊丧得扭过头去,瞅了一眼挂在墙角的最后一幕要穿的服装,雨花锦旗袍和一套靛蓝色男式学生装,刘美人穿上会名副其实,泰山穿上……还是泰山!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二八淞沪会战中的前线摄影师;1949年5月,法租界,遛狗的西洋女人。   ☆、第163章(街头剧)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街头剧是一种很普遍生动的宣传方法,肃奸街头剧,演汪逆的是个小白脸哦。   这里面难道真没什么潜规则?裴洛怨念的想,她不是没向方太太暗示过,这个男演员实在并不适合这个角色的气质,然而一向很有眼色的方太太却王顾左右而言他。   刘美人退下来的时候神经猛烈地跳着,眼睛闪着光,手里还紧抱着那个襁褓不放,裴洛拿过襁褓扔到一边,小声的喝彩:“Splendid!美人!你简直无与伦比!可惜约翰不在,他见了一定会激动的跳起来!夸你是天使!”这倒是真的,约翰作为记者虽然词汇量丰富,可一见了刘美人就笨嘴笨舌,只会用‘天使’这个词来形容她。   刘美人摩挲着自己的脸,不太相信的望着她:“真的这样好?我都不敢看那些眼睛~”   “这就对了!”裴洛点头:“你只管演你自己的,谁都不必看,连男主角都不必看,嘿,他看起来比你逊色太多啦,不像丈夫,像阿叔!”她又拉她到屏风后面去换衣服,“快!最后一幕就要开始了——”   刘美人的身体却像自鸣钟里的钟摆一样摇晃了起来,她的面孔依旧是红着,心依旧是剧烈的跳着,跳到身体支撑不住这样的激动,一下子便坐到墙脚那张大椅子上,裴洛没提防,被她的身体带得一个趔趄,差点也栽到她身上去:“美人~”她嗔怪着弯下腰看她,“咦?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还没有平静下来吗?”她又要扶她站起来,“再不换衣服真的要来不及啦~”   “洛洛,”刘美人摇着头:“不行,我太激动,头都痛了,脚也软,站不起来~”   “你别吓我啊,”裴洛吃惊的摸摸她的额头:“不是发烧吧?还是低血糖?我有软糖,你要不要嚼一块?”   “不用,洛洛,不是开玩笑,我一激动就头痛的,”刘美人握紧了她的手,蜷在椅子上说:  “唉,怎么会这样?练习的时候我觉得还好,大概因为今天是正式的,又来了那么多人!”   “只有不到五十个人呀!”裴洛安慰的搂了搂她的肩:“我去倒杯茶来,你镇定一下,别紧张。”   “不,没用的,我头痛起来至少要半点钟,”刘美人索性全身都靠进那张椅子里去,怕的声音都变了:“我不行——”   裴洛稍一踌躇,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一会又回来,却端了一杯水,还拿了一只玻璃的小药瓶:“美人,刚好方太太带了阿司匹林~”   钢琴已经弹奏起来了,大幕再次拉开,光线却更加昏沉了些,这是一间客厅,朴素的小碎花窗帘,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插着鲜花的花瓶和椅子上褪了色却依然整洁的椅搭很像一个极力追求体面实则寒酸的家庭的装饰,一道光由窗户的方向射进来,用来代表月光。   人猿泰山站在背对着观众的穿着旗袍的曼妙身影前,呆呆的仿佛失了神,舞台上的两秒钟实在是很长的,两秒钟后他才以一种忘怀一切的大方态度让出一把椅子来给她坐。萧从雨也仿佛失了神,他紧紧盯着那个女子看,她的动作自然了许多,不复先前那样绷直了身体的僵硬,而是大方舒适的,想不到他的礼物被制成了旗袍,会如此之适合她。   “你该不会否认吧,以前我们也度过一些幸福的日子,我把你当女王似的看待……”泰山低头望着她痴痴道。   萧从雨在等待女主角的表演,他焦急而失望的发现第三幕居然是泰山的戏份居多,也开始怀疑潜规则的存在了,即便是义演,也未必像看起来的那样单纯吧。   她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手中捏着一块帕子,遮住了半个侧面,就那么默默的听着,一直垂着头,不去看泰山,泰山却越来越激动,说着说着就拉起了她的一只手:“你怪我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三年来的抗战,吸引了我的全部精力。虽则也时常想念你们,可是回不来,顾不到呀。说句八股:‘怪鬼子吧!’”这段本该充满了悲愤的台词被他念的愁肠百结,听得忍耐了大半天的裴洛也要颓废了,她猛地抬头,就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不是停在椅子前面,而是向前一步,在他的面前立定。   萧从雨只觉得血管里的血都刷的一声冲向了心脏,咚咚狂跳着,兴奋异常,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看,几乎要在她身上烙出一个印子来,而她现在完全不像个提线的木偶了,兀自开口道:“你去吧!我们之所以分开不是因为感情的问题,而是国家的悲剧。”尽管是半侧着身子,尽管她是面对着泰山,观众们还是从她有意压低了的柔和的嗓音中感受到了那强烈的专注,“你不会失掉我的,你还没见过愤怒的女人多勇敢呢!你去那看得见的战场斗争吧!而我,就在这看不见的战场斗争!”她把面孔完全仰在他的胸前,手还拂了一下他的头发。   “梅~~”泰山失魂落魄的回视着她,完全被她的神情所感染,顺势就将她拉到怀里:“原谅我——”   “我要为自己活下去,为我们的子女与家庭活下去,我不敢期待自己能成为一个女战士,但我的心灵永远是属于你的!”她的头伏在他的肩上,只余一双明亮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和窗外惨淡的月光直望向观众,她并没看任何人,而场子里的观众却觉得她看的就是自己。   旁白在幕后通过喇叭说——国破山河在,可是离乱无以为家,怀志和梅为着抗战选择了分离,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真心相爱的人就会重逢。   紫红丝绒的大幕缓缓放下,剧场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观众们激动的纷纷站起身来,萧从雨心潮澎湃,这最后一幕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那不是刘美人,还有谁会穿他送的礼物,还有谁会有那样一双眼睛?观众也许不熟悉,也许碍着距离,不能分辨,而他是绝不会弄错的。   大幕再次拉开时,演员们已经列队站在了舞台中央,泰山伴着刘美人频频向台下鞠躬,掌声越发热烈,很快就有人上来献花,捐款的也甚为踊跃,当场就有人将支票放在花束里送上台来。他们一连谢了三次幕,方太太代表社会局连连致谢,她大为得意,已经盘算着要再组织一次演出了。   刘美人看见了台下的萧从雨,他向她遥遥一笑,微微点头,看了看门外,又递了个眼色给她便出去了。刘美人的头不痛了却隐隐的发胀,她被裴洛稀里糊涂的哄着换了衣服,又被方太太稀里糊涂的领着上来谢幕,现在又是萧从雨的眼色,这个晚上带来的刺激使得她头晕目眩,柔肠百结,连日的辛苦更使她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心更是空空荡荡的悬在虚空中一般,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只不过是一场戏,却是她乏味而循规蹈矩的生活中的一场大风浪呢。      ☆、第164章(曾经的城市)   裴洛因为陪伴妈妈的缘故一向更习惯于吃下午茶而非夜宵,结了婚也没有改变,因此演出结束后方太太提议去吃夜宵庆祝她也没答应,刘美人借口身体不舒服和她一道推辞了,她们于是率先离开,刘美人拎着衣包,裴洛走在她身边,正将围巾围到头颈里去,大红色的羊绒围巾,黑色的兔子呢紧身马夹,越发显得她俏丽妩媚,她还说:“美人,你不冷么?恐怕你今天是穿的少了,着了凉才会头痛的,”说着就去抱了抱刘美人的肩,笑嘻嘻的又得意起来,“哈,我总觉得最近长胖了,还好,还穿得下你的尺寸~”   秋天的凄凉已显露无疑,半圆的月亮从高楼大厦的缝隙中升起来,冷冷的睨着她们,裴洛却很兴致很高,这是她最喜欢的季节,清朗的天,疏淡的云,明亮而不刺目的太阳,滤过微凉的空气,洒在萧索的街头,金黄火红的树叶纷纷扬扬的飘在风中,又落在青色的砖或者黑色的柏油路面上,秋尽管是肃杀的冷清的,人们的着装和神气却格外精神。   裴洛挽着刘美人,踩着一地凌乱的树影,一直走到门口才放开,把刘美人推出去:“二哥果然在啊,是来接美人去庆祝的吗?那我就不打扰啦~”她又向停车的地方张望,“我有车,不必管我——”   “我跟何祺说过了,咱们一起去吃个夜宵,”萧从雨看了看手表,又向她们投以欣赏的眼神:“两位小姐今晚表现出色,不知鄙人有没有这个荣幸与两位明星同席?”   文庙的夜宵最出名,不仅有东都本地的小吃更有南北各地的风味,从晚上七点开始这里就渐渐热闹起来,直到凌晨时分还有人在街头饕餮。三丁包子、四喜蒸饺、翡翠烧麦、茶糕乌饭、袜底酥、吊炉烧饼各种吃食摊点,沿着窄窄的里弄和贴着红绿纸条的昏暗灯泡错落有致的拥挤着,鼎沸的不止是热气腾腾的炉灶还有人群。萧从雨径直带她们在里弄中穿行,很快就走到一个挂着‘苏记豆腐涝’五个大字的幌子前,这幌子指向里弄中的一个小院,小院里是一栋两层的砖木楼,他们上了二楼,占据了一张方桌,马上就有人咯吱咯吱的踩着楼梯上来,走到他们面前,在他们的桌子旁边放下一个豆腐涝担摊,一头置有煤炉和铜制圆筒锅,备有十多只青瓷花纹缸,内置酱油、醋、花生酱、芝麻酱、麻油、虾米、碎什锦小菜、榨菜、紫菜、辣椒酱、花椒末、葱蒜花等;另一头是一只大木桶,装着制好的豆腐涝,雪白粉嫩,颤微微的在桶里晃动。豆腐涝摊主用明晃晃的特制铜扁勺将豆腐涝一勺勺盛入碗内,然后再放佐料,一会就制好了四碗,恭恭敬敬的放在他们面前。   一会又有人端了几碟点心上来,白的是山药糕、绿的是荷叶卷、金的是宝塔酥、银的是珍珠圆,五颜六色的煞是诱人,饶是裴洛一点也不饿,也被勾起了食欲,而这些点心的味道果然鲜美润口,连刘美人都忘记了紧张和矜持,将那碗豆腐涝喝了个干净。   裴洛更是赞不绝口:“二哥,你太会挑地方了,文庙我来过好几次从来都不知道这里~”   “你喜欢,下次我们再来,”萧从雨回答。   何祺绞尽了脑汁想说点什么,刘美人却正与他相反极力要保持镇静,裴洛看着刚端上来的一碟豆腐皮包子由衷的说:“这庆功宴很别致,我喜欢,美人,今天我们可是沾了你的光啦!”   萧从雨嗯了一声又说:“洛洛,表演很出色,最后一幕——”   裴洛却急急的打断了他:“你不知道,我们本来可以更轰动!都怪那只泰山!”她好像把一腔怒气迁惹到点心上面了,抓过一个包子来,就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丢下,盛气向着萧从雨问道:“二哥,你看是不是这样?你在台下,该知道观众的反应。”   她的两只眼睛大而且明,小小的嘴巴有如一朵蔷薇,怒起来时会叫人魂消,笑起来时又叫人心软。萧从雨不是耽于欲望的人,很少会强烈的想得到什么,可就是对她毫无办法。他控制住情绪,看了一眼刘美人:“那并不妨碍刘小姐的表演,今天环境实在简陋,还请刘小姐原谅我的兴之所至。”   “总司令言重了,”刘美人垂头看着空碗,不由自主又回到那循规蹈矩的矜持状态,她的生活状态连同脾气都麻木的太久,久得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现热情。   “不早了,鄙人送二位回去吧,”萧从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   裴洛松了一口气:“那就麻烦二哥了~”   他们在景春饭店门前与刘美人道别,裴洛转身下台阶时,用手掩着嘴,眯了眯眼睛,像是打了个哈欠,又懒懒的说:“这样晚了,二哥也早点回去吧~”她一直走到台阶尽头才发现何祺的车不见了,不等她问,萧从雨就说:“洛洛,陪我散散步,就一会,我让何祺在杜美公馆附近等着,你不必着急。”   “可是——”裴洛还想拒绝,就在那一刹那,萧从雨伸手按在她的唇上:“你不是已经叫我二哥了吗?别让我太难堪。”   他们在一条种满了灯笼树的路边漫步,浓红色的树叶夜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蓝绿色磷光,仿佛停着无数只萤火虫,在风中颤抖。一朵云在他们头顶飘荡,像片撕裂的棉花,慢慢的又幻化成一只白鸽,轻轻的悬停在这透明的夜,秋蝉的声音短促的一阵响又长久的一阵歇,仿佛也知道这是它们最后的绝唱。   裴洛是很喜欢月下散步的,而陪她在宁静的夜散过步的似乎只有萧从雨一人,她偷偷扭头瞧了他一眼,发现他也仰面看着天空,不由指着那片云说:“看哪,真像一只鸽子~”   裴洛这样一个自己容易高兴的女人,往往会让萧从雨这样孤独的男人想走近。她不会像男人一样思考、行事,优柔寡断也好,敏感固执也好,只靠一颗单纯的心动人。   “洛洛,你穿那条旗袍漂亮极了,”萧从雨说:“你演得很好,比任何一个演员都要动人。”   “二哥,”裴洛低下了头:“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吗?”   “因为有个人始终令我牵肠挂肚——”萧从雨回答。   “你为什么还想不开呢?”裴洛的声音在这条安静的道路上显得很寂寞。   “我没有想不开,”萧从雨回答:“宇宙间的事情也许未必都有理由,就比如两个人,合得来时,便好;合不来时,就给别人点苦头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怪你,我的承诺也没有变,在你许可的时候尽一个骑士的义务。”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的城市,可以在那里散步—— 左列:武汉街头、南昌市区、有轨电车穿过古老的街道、国军开出了太原城的百年城墙 右列:山东济南、蕉岭小镇、陪都重庆、中国与日本誓不两立 这场战争让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古老的建筑、人文气氛、优美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本可延续下来的民国的发展轨迹。。。所以,我真心痛恨日本人,他们消灭了我们民族复兴的机会,一切都已不可逆   ☆、第165章   萧从雨寂寞的心城仿佛青石的街道向晚,悬着落寞的冷月,没有归人只有过客,东风不来,柳絮不飞,叩响他的窗扉的总是美丽的错误,他便伴着自己的影子独行。   晚间是应酬的黄金时间,萧从云几乎从未陪裴洛散过步,即便他有空,多半也是带她吃饭跳舞,不是吃她豆腐就是忙着把她介绍给别人,他们的恋爱离不开别人的视线,总是沸沸扬扬轰轰烈烈,完全有悖于裴洛低调的幻想,就算找不到人迹罕至的天堂岛,至少也该有静谧的月下徜徉。不过,他也不适合这样的冷色,暗夜中他也是雷霆闪电,从不肯无声无息,宁可她被激怒也不许她惆怅。萧从雨则不然,他一言不发,迁就着她的步伐,缓缓走在她身边的时候最使人心动。他始终站在她外侧,将所有危险隔绝,始终保持彬彬有礼的风度,令人舒适自在。   司各特路由一座教堂和规模不小的教会学校及医院组成,干净而清幽,平常散步的人也不少,像他们这样晚的却差不多没有。裴洛趁着这夜色问:“二哥,你一直都这样吗?”   “哪样?”萧从雨问。   “这样斯文儒雅,”裴洛又问:“你小时候最喜欢什么?”   “考古、书法,”萧从雨回答,接着又问她:“你呢?”   “我么?”裴洛说:“读书、画画,你不知道我曾想过去图书馆谋事或者开个书店呢,那样就可以整天读书。”   “那很好,”萧从雨点头:“腹有诗书气自华。”   裴洛笑了:“从雨,你这样看我吗?可我其实是个急性子,淑女风度不及金小姐及刘小姐远矣。”   “非也,”萧从雨娓娓而谈:“风度并非脾气,坏脾气的人受了书本的熏陶也可以有好风度,洛洛,你的风度和她们都不一样——”   “你练得是谁的字?”裴洛却打断了问。   “柳公权,”萧从雨说。   “哦,从云学的是黄庭坚呢,”裴洛说:“我的字就糟糕了,唉,简直不敢动笔~”   “何至于此?”萧从雨说:“你的字尚可称清秀,古人有云,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想来洛洛该是会鉴字及人的。”   裴洛说:“我可没那本事,不过考古的确是有趣的~”   “自然,只可惜人是不自由的,我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萧从雨感叹。   “这大概就是我们奋斗不止的理由了吧,”裴洛不禁回答。   他们聊了一路,就像多年老友,又像老同学,想不到有这么多话题可聊,而他们两个人的脚力又都是出奇的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司各特路的尽头,再向右一拐便是西沙路了。这情形倒有些类似简素心刚回国时与萧从云见面的情景,那两位才是真正的老同学。   西沙路上简邸的铜牌已经遥遥在望了,萧从云停下车,又去开车门,请简素心下来,他已经拿到了油井的勘测报告与投资意向书,合同的草稿今天也拟好了。他精神振奋,对简素心不免殷勤有加:“Suise,今天还满意吗?”   “满意,”简素心伸手打了个响指,小斗篷式的短外套一滑,露出柠檬黄的裸臂晚礼服,雪白的一条胳膊上立刻在凉凉的空气中起了一片寒栗:“不过~”她又拖延着曼声道,“威尔逊不是说还想去海边吗?什么时候咱们去——”   “只要简大小姐有空,随时奉陪哪!”萧从云笑着将她的斗篷拉上去:“别着凉了,”顺势还在她手背上一吻:“鄙人荣幸之至,哪里还敢挑剔时间?”   “好!你的宝贵时间我也不敢多占用,你不是还要留一点陪你的Rosa吗?”简素心轻笑着,又与他击掌:“我就在家恭候你的帖子了,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萧从云信誓旦旦,微笑着目送她进去,直等门房关好了门才转身。   萧从雨和裴洛隔着Nash就站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两个人都冷静的出奇,忽然,裴洛扯过萧从雨的左手,望了望他腕上的表:“都十一点半了吗?怪不得这样累~”   萧从云快步走过去:“洛洛,怎么还在外面,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家了——”   “我也这样想呢,”裴洛笑了笑,倚到他身边:“一起回去,你不会还有活动吧?二哥,”她看着萧从雨的眼睛,柔声对他说,“多谢你的庆功宴,我和美人都很开心~”   “洛洛,我在谈一笔大生意,”萧从云边开车边说:“简素心是介绍人——”   “从云,”裴洛看着车灯前面茫茫的光线说:“我以前不喜欢简素心,现在更讨厌她——”   “我知道,”萧从云很是诚恳的说。   “知道你还吻她?”裴洛问。   “那不过是社交,什么都不算,”萧从云连忙解释:“逢场作戏,洛洛,你——”   “我知道,我幼年跟随父亲也曾见识过,”裴洛莫辨喜怒的回答:“不过他从没让母亲见到——”   “洛洛,”萧从云已有了几分急躁的情绪:“简素心这样攻于心计的女人不是我所喜欢的,你不要多心,”说罢他又贱兮兮的凑过来,“你才是我的宝贝儿,来亲一个嘴!”   裴洛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立刻抬起来挡住了他:“别这么讨厌!就不能等到回家?”   “宝贝儿,等不及了嘛!来亲一个嘴!”萧从云不由分说,仗着开车,裴洛不敢真动手,啵的就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裴洛飞红了脸:“回去算账!”   他们一到家就开始算账,不过先开口的倒是萧从云:“洛洛,你这么晚和二哥在一起干嘛?”   “都说过了,义演完大家去吃夜宵,二哥要送我回来,”裴洛坐在沙发上说。   “何祺在,凭什么要他送?”萧从云质问。   “吃的太饱,我们想散散步不行吗?”裴洛乜斜着眼睛瞧他,着实不喜欢他的语气。   “太晚了点吧,”萧从云又说:“洛洛,咱们结婚才多久?你就跟别的男人半夜出去散步——”   “那你还跟别的女人半夜举止暧昧——”裴洛反驳。   “算你眼尖,我没看见,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别的男人举止暧昧,”萧从云想到临别时她递给萧从雨的那个温柔眼神心里止不住的泛酸:“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你跟二哥来往,可是你这样随随便便的见他我说过一个‘不’字吗?”   “你虽然不说,明明都写在脸上了,我难道脸色还看得少了?”裴洛了然的说:“我和二哥正大光明,你凭什么第一次请客就请人吃排头?”   “你是我的妻子!我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分吧?”萧从云说着啪的一声将手套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冷冷道:“即便如此,只怕还有人不顾名誉体面——”   他一语未尽,裴洛已经圆睁了双目,下唇咬起一条血痕,伸手就褪下一只高跟鞋,劈头扔了过去,萧从云出乎意料,躲闪不及,那云霓紫的麂皮鞋咚的一声砸在他头上又落在茶几上骨碌碌的翻到前面铺着的一块丝毯上,她颤声道:“你说谁?”      ☆、第166章(检阅)   萧从云一说完就后悔了,他连额角都来不及揉,冲过去就抱住了她:“洛洛,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讲话,我是气急了,要不是太爱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裴洛流着泪不肯理他,他硬要捧起她的脸发誓:“洛洛,你原谅我,我知道你只爱我,我也只爱你一个,你再不肯信,就一枪崩了我!”他说着真的从腰上摸出一把枪胡乱就往她手里塞。   “呸!你蛮不讲理,欺负人家还要人家便宜原谅你~”裴洛泪痕斑驳,根本不理会那只枪。   “哎呀呀,到底谁不讲理?明明是我挨了打~”萧从云耍赖,一把抱起她,孔武有力仿佛阿喀琉斯:“脸都花了,宝贝儿,咱们去浴室,我帮你洗洗,你也帮我洗洗——”他又将额角向她凑过去,“你看看,是不是流血了?大元帅破了相,明天开会就说是被葡萄架给砸的~”   裴洛破涕为笑,哼了一声,伸手去摸:“活该!皮都没破,还痛吗?”   “我不痛,宝贝儿也不许心痛,”萧从云抱着她进浴室:“我送你一把小手枪吧,下回我再犯浑,你就教训我,只要你高兴,我哪怕死在你手上——”   第二天出门,两个人又一副亲昵的模样,萧从云额角的红肿消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裴洛挽着他的手臂,他时不时低头看她,目光中的痴缠爱恋使人肉麻,惹得裴洛频频笑着回顾。争吵不可避免,尤其在这样两个个性十足又迥异的人之间,他们之所以能够很快和好,一方面是新婚不久,另一方面靠得是彼此之间的信任。而信任,是种荒唐的好感,可遇而不可求。   铁流四万万五千万,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锻炼成一支不可克服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慷慨悲歌奔战场。   这是萧从云的整编第八十七师在东都复兴广场举行誓师大会时所唱的歌,国民军全军覆没之后,国民政府取消了其最后一个番号,对全国的军队进行了整编,重新统一了番号,并改名为中华国防军。当然,整编还是各路军阀自己整编自己的,新军理直气壮以中央系自居,华北军当然还是华北系,滇南军无疑还是滇南系,摇摆中的其他军阀们,有的以吃空晌为目的,希望增加番号;有的却从来不把卫国当成义务,有道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他们原本就觉得丘八这身衣服穿得自卑而心虚,以他们的战斗技巧绝对可以自保,保卫国家这种大话?还是算了吧……   其实,对于中国人来说,任什么事也大不过吃饭去,尤其是在国家福利不保证你的生存权的前提下,吃饭的人是绝对不自由的!故而不管和平还是动乱,绝大多数中国人始终受制于赏饭吃的老板而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其状态更是浑浑噩噩,毫无生气,在行动中表现为是非不辨、公私不分。官员——虚假伪善,贪婪腐败;人民——斗志涣散,对国家漠不关心;青年——颓废堕落,不负责任;成年人——淫邪险恶,愚昧无知;有钱人——纵欲放荡,花天酒地;穷人——体弱污秽,潦倒于黑暗之中。所有这些都导致政府的权威和纪律扫地以尽、荡然无存,终于使这个国家在天灾和人祸面前如同一盘散沙,一触即溃。   萧从云又一次整装出发,督战东南,说起来他是真忙,留在东都不是开会拉关系就是弄钱买武器,出了东都就直奔火线,一年之中他休息的时间实在不算多,裴洛做了他的秘书才知道他的工作量有多大,每天都要看差不多一箱的资料,当然这些资料已经由他的侍从一室做了分类,军务、政务、外事、私务等等,紧急程度也有标识,尽管如此,他往往还是办公到深夜。裴洛想不出他是怎么把这种日子过得津津有味的,回想起他与她之间的种种追逐缠绵,不计较耗费的精力与金钱,就算是耗费的时间,对他来说也很可观了。   此次督战还是他们婚后萧从云第一次远行督战,裴洛不放心,一定要跟他去,他开始不同意,她就认真来说服他:“Gimo,于公我是你的秘书,于私我是你的伴侣,和你在一起,既可以给你以安慰,也未必不能起到安定军心,鼓舞士气的作用。”   萧从云手搭在她的肩上:“洛洛,前线很是危险,并不适合女人,你留在东都照样有许多事情可做,何必非得上战场?”   “你有福相,我也有运气呀,”裴洛双手放在他的腰际,热切的眼神盯着他不放:“我不愿在这里提心吊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同进退,共死生么?”   她那专注坚决的神态迷住了他,手下纤细的肩胛又使他怜惜:“宝贝儿,幻想是美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舍不得你啊~”   “我也舍不得你啊~”裴洛用面颊蹭着他的胸膛:“你不能这样残忍,把我一个人留下,况且二哥还没走——”   萧从云眉头一皱,忽地小声笑了笑,立即又严肃了起来,他说:“洛洛这样坦诚,令我感动,我这就批准你的要求,你夫君我对你是没话说,对他们确实信不过哪~”他这才相信简素心说的话,他确乎是变得小气了,不独自己对别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也不许别的男人对她有一丁点兴趣。   裴洛高兴的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Gimo,我爱你!”   “Rosa,我也爱你!”萧从云亦微笑着回答,身不由己又想去吻她。   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嘴巴却倏然闭紧了,嘴角向下抿,粉红水润的唇也嘟了起来,以萧从云的经验,这是一个典型的表示拒绝的身体语言:“差点忘了问你,简素心是怎么知道我的英文名的?”   “啊?”萧从云一怔:“她知道么?天地良心,这可不是我告诉她的!说不准她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比如金小姐、刘小姐,还有约翰,他们不是都认识的嘛!”   他火热的手又在她背上游疑,摸索着那件紧裹在她身上的浅金花卉纹滚边,淡青大丽花暗纹绸旗袍,裴洛轻哼了一声,猫一样在他手下灵活的挪动着柔软的身体:“就再信你一回!嗳,少动手动脚的,这衣服颜色太浅,别又像上次那样摸得到处是手印,好好一件旗袍就没法再穿了。”   “宝贝儿,我今天一直戴着手套呢,”萧从云立刻分辨:“一点都不脏,”继而控诉,“你歧视我!明明阿曼用舌头舔你都没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1936年,8000名在上海训练了三个月的士兵在等待检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能活过那场战争。   ☆、第167章(斗篷)   萧从云笼络起人来很有一套,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付张老西这样的大老粗,喝酒唱戏样样来得,以至于称兄道弟,换帖拜把子更是道地没话说。张复文靠他屡次帮忙,以为他讲义气,会办事,大为激赏,悄不言语的就和他认了兄弟。中央政府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中央政治会议,倒有些类似于美利坚的联邦政府,只不过中国这个合众国内各联邦的自治权是空前高涨,代表全国形象的中央政府却空前软弱,就等第二年的开年大选,而萧从云已经和张复文密谈,不仅支持其担任中央政治会议西北分会会长,还允诺倘若大选有利则保举其进入内阁,他因此在离开东都时相当满意。金悦琳又去了洛邑,据说是去参加罗非萍的工作,张复文当然抓住机会殷勤护送,他们一道乘火车,金悦琳拒绝他来自己的车厢,他就在餐车和她拖延时间。   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和威风,张复文特意电告自己的晋西司令部,拉了一批刚从他为了提高军官水平而办的军官训练团毕业的兄弟来洛邑火车站训话:“你们已经毕业,由本校长亲手培养。本校长对你们期望很大,你们要好好干,将来你们都不堪设想啊!”天知道他本想说的其实是不可限量。这还不够过瘾,他索性又给萧从风提起意见来了:“军长,呃,现在是华北抗日联军司令,总说当官的要甘做人民公仆,本校长以为这话有点毛病。凡是仆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赚主人的钱,就是勾搭主人的姨太太,大家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本校长栽培你们,将来就是要当官,当大官,不能给本校长丢人,都要给本校长长脸!”   说实话,张复文做军阀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了,他还总结出几条真理:所谓做军阀,第一要有牛马精神,第二要有土匪心肠,第三要有妓女态度,虽然不中听其实还挺中用。金悦琳站在他那一众蔚为壮观的幕僚之中,心理建设早就做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张复文这个人也够不堪设想的了。她表情虽然疲倦,仍是柔和而忍耐的,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宁静之美,张复文看着她紧抿着的红润的双唇,心中一阵意乱情迷,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她究竟在散发着什么香?何以就能够令他念念不忘?   关定城的城墙高五十尺,阔四十尺,若论空旷,城内舍此无他,这座古城历史上曾为四朝古都,如今也是东都战区最接近前线的一座要塞,虽然是最接近前线,其实距离也有六百公里之远,倭寇的陆军和海军还不足为虑,只有空军三不五时的就来空袭,裴洛除了陪伴萧从云,最爱去城墙上巡视。登高而望远,北有归夷山,南有困蛟河,峰秀林深,水碧天长,端的是好风景,这城墙单凭脚力走一天也是吃力,城防长官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了轿子来,裴洛不喜欢,倒更愿意踩守城士兵配备的脚踏车,可是那又多少有损于萧从云在此地的领袖形象,只得勉强接受城防长官的好意。   暮秋时节,她常穿一件长及脚踝的海蓝色长旗袍,银色滚边下露出一双精致的小脚,多半踩着黑丝绒的平底鞋,披件黑呢子斗篷,她的斗篷不如萧从云厚重,那是德国元首送给他的防弹披风,在肘间有两个开口,可以将手伸出来。萧从云曾经也想给她弄一领,她嫌重又说自己毕竟不是领袖,还用不上这样隆重的行头,萧从云笑笑也就算了,不穿就不穿吧,他是不会让她处于那样危险的境地的。   在裴洛写给茵瞬的信中这样描述:“关定城古老而迷人,城里的居民虽然赤贫者多却都友善而乐观,城外连绵起伏的群山,奇形怪状,引人遐思。金秋时节,层林尽染,有时我会和从云沿着那条碎石路去山间步行,常常会见到树梢上奔跑的小松鼠和哒哒哒的敲击树干的啄木鸟,我们还捡了一些栗子,带回去让厨房做成点心,用来招待客人。   至于困蛟河,那完全是在一片绝壁之下,奔涌的河水击到那危墙一样的巨石上,发出宏伟的声音如同狮吼,在那里行船是极其危险的,落水的人更是晦气,他们一旦被卷入漩涡是逃不出命来的!而木船想要通过这样的激流就必须使用纤夫,那些纤夫才是勇敢而不幸的人啊,他们只能在绝壁上凿出来的一条小径之上艰难的行走,一旦失足则必死无疑,而这样的劳作所取得的收入却是微不足道的!据说数百年来他们就过着这样生活,   然而你一定想不到这里还有数千名采集锡矿的童工,他们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少年,要到几千尺以下的地洞内工作,地洞之狭窄,只有他们的小身体能够爬进去。从闷热的地下搬运沉重的锡块到地上,要经过洞口的冷风,许多孩子因此而患病,这样的劳作提前磨损了他们的健康,他们的生命因此往往是短暂的,所以从云和我都在想办法禁止使用童工。   我们住在一所华丽的大房子里,但是我和从云都不喜欢这所房子,因为这房子是用人民的血汗造成的呀!不过,我也不后悔和从云来到这里,因为我相信只要根据他的需要,尽力帮助他,就是为国家尽了最大的责任。   从云又来催我了,自从到了这里之后,他与此地的军政首脑常常聚餐,因为白天他们都忙于公务,只有晚餐才抽的出时间。   就此搁笔,祝你和孩子康健快乐!”   萧从云是乐于带着裴洛赴宴的,因为可以借机使她多吃一些,其实关定的生活条件是比较差的,社交娱乐是谈不上,也只有这些饭局了,而每一次,萧从云都坚持与夫人一同出席,假如是他自己做东,裴洛更是非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不可。   其实裴洛吃‘猫食’早已经很习惯了,因为从少年时起就奉行任何时候都不暴饮暴食,所以即便处于再热闹的场合,面对再丰盛的佳肴珍馐都不会吃得沟满壑平,更何况这样的聚餐说起来也不过是比寻常百姓的餐桌丰盛一些。   故而每当萧从云想强迫她多吃一口她就抗议:“吃那么多干嘛?不必把每顿饭都当成最后一顿饭那么吃吧?我这辈子还很长,还有几万顿饭要吃呢,干嘛这样拼命得吃,别把吃饭当作一件多重要的事,营养够了,饱了就可以了,偶尔吃点好吃的就行了。”   这样的宴会中,裴洛往往是唯一的女性,在她看来这些官员起先颇为意识到她是个女性,然而待到她全心投入帮夫的事业时,他们也就不再视她为一个女性,而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她也需要在家中帮助萧从云接待许多客人,这种接待不单纯是妻子接待到家里来的宾客,乃是政治活动的家庭化,也是旧中国官场活动的一个延伸。至于那些军政要员的太太们,她们也乐于结交一个有教养、打扮入时而又很有风度的委员长夫人。虽然她几乎不戴珠宝,衣着也从不华丽,却显得漂亮,而又得体,她善于根据季节天气,自由大胆地搭配各种颜色,尽显其美。那些火眼金睛在探究考验她的同时隐隐发现在很多情况下穿衣并不能改变气质,而气质才是一个人最昂贵的外衣。 作者有话要说:  委员长的斗篷(据说是希特勒送的防弹斗篷)\夫人的斗篷(看见空军徽章了没?)\夫人很会穿衣服\合影,话说这两人还拍过写真集,造型拗得不错,观念是相当的摩登~~   ☆、第168章 作者有话要说:  9.22-25休更,中秋回家团聚去也,也祝各位佳节团圆~~   月色满窗,万籁俱寂,这一夜山风隆隆,细雨飘飘,裴洛靠在床头看茵瞬发过来的电报,萧从云在浴室里训练有素的搞个人清洁工作,裴洛一闻到那清爽的薄荷味就抬起头来,穿着睡衣的萧从云就站在她面前,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将那杯温水一饮而尽,而她扬起了电报说:“茵瞬已经回东都了,还说谢谢我们送的玉璋,”萧从云看着她忽而坏笑,噌得一下就跳上了床,先搂过她,再压低了嗓门说:“别看了,不如我讲故事给你听!”   即便对于萧从云这样权力欲旺盛的人来说,长年累月的处理军国大事,运筹帷幄也是无聊而苦闷的,于是他发明了一个新消遣,就是晚上在跟夫人睡觉前,讲一些鬼故事。裴洛伸长了胳膊将电报放到一边,磨磨蹭蹭的在他怀中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这才说:“好啊,告诉你,我已经开始看《聊斋志异》了呢,休想再吓倒我!”   萧从云正色:“果真?那为夫可就开讲啦——话说有一书生,夜宿荒村古庙,正值月黑风高,那风吹得叫一个猛,呜呜呜~嗷嗷嗷~”   裴洛笑:“胡扯!大灰狼才这样叫!”   “宝贝儿,别急嘛,接着听,”萧从云摸摸她的头:“那书生睡在一张光板床上,下无褥垫,上无衾被,睁眼见星星,闭眼听风吼,又冻又吵,是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才开始迷糊,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房门扑落落簌簌簌的响了起来,像是老鼠在挠,又像是有人在试探着叩门,还有笨重的窃笑的声音,书生吓得顿时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扇破门已经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怪声荷荷叹着气,夹杂着铿铿的靴子踏地的声音慢慢的,慢慢的就向着他的床走了过来,走的越近叹气的声音就越大越凉,喏,就是这样,”他说着突然在她头顶嗬的吹了一口冷风,一只搭在她肩上的手出其不意的伸进了裴洛的脖颈,吓得她一个激灵,萧从云忍不住暗笑,“夫人,还敢不敢听呀?”   “哼,这有什么不敢!”裴洛把他的手拔出来,奉送一对白果道:“讲故事么就好好讲,你总是暗算人,算什么好汉?”   “嗯,那我可继续啦!”萧从云咳嗽了一声果然讲了下去:“书生吓得心里乒乒乓乓乱跳,可是那喘息声却在他头顶上缭绕不去,他忍了很久,忽然睁开眼睛,顿时魂飞魄散,大叫了一声啊~~~~~呀——嗷!”他这声凄惨的怪叫还没叫完,裴洛已经弓起了左手的食指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真是狼啊!”   “对!”萧从云忽然按倒了她狠狠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才满意的舐了舐嘴角,揽着她躺下接着讲:“原来一只大鬼就站在他床边,个头足有房梁那么高,面色像老瓜,目光磷磷,像两只绿灯笼,一见他已经醒来,就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一口少说也有三寸长的獠牙,一边抖动着舌头一边喉咙里还咯咯响,口水都流下来了!只见大鬼伸出一双铁钩般的巨爪就向那书生抓来,”他说着猛地伸手抓住她腰上的痒肉,裴洛果然惊悚得尖叫起来,拼命向他怀里挤,他不由抱紧了她得意的继续表演,不是张口瞪眼,就是捶胸顿足,他越是绘声绘色,裴洛就越是怕得过瘾,到最后几乎就是闭着眼睛埋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天书奇谭。这一晚他们休息的特别晚,第二天更是耗到十点才醒来。   萧从云醒来的时候裴洛还在沉睡,身体就像一条藤,光滑、柔韧,脸上的线条就象孩子一样纤细、柔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象牙般的肌肤上留下青影,她的双臂叠着放在枕边,一只手掌扣着另一只手掌的手心,恬静的呼吸着,毫不设防。萧从云轻手轻脚的把玩着她散落一枕的秀发,身不由己的包容着她,对着梦中的她快乐的悄语:“我亲爱的妻子,世界上惟一的爱人!你是这样美!除你之外,我永远不会爱上别的女人。这是我郑重的承诺。”   那长睫毛下的眼皮颤抖着缓缓睁开,眼角微微向上挑着,她仿佛还没有积蓄够言语的力量,只是看着他懵懂的眨眼,她真是太乖了,乖得几乎像只逆来顺受的小白兔,就因为这个他又推迟了两个小时起床。   当裴洛看到墙上的大挂钟时大吃一惊:“啊?!都十二点了!我说好了今天两点钟要去童工福利会开会,”她说着将被子掩在胸前猛地坐了起来,一边还用力推仍懒洋洋躺在床上的萧从云:“起来,去帮我拿件衣服——”   “什么衣服?”萧从云明知故问,裴洛羞红了脸,伸手就拧他的腮帮:“你还问?!讨厌!每次都挡在人家面前,我都过不去——”   “小生冤枉呀~~”萧从云将双手垫在头下,饶有兴趣的看她:“娘子尽管去拿衣服,小生岂敢拦阻?”   裴洛咬牙,摸了摸被子内外,还是找不到足以蔽体的衣物,不由又望了望快速移动的秒针,忽然郑重其事的说:“你再不去拿,以后我就不陪你吃饭!也不接待你的客人!”   萧从云这才坐起身来,涎皮赖脸的在她红扑扑的脸颊印上一吻:“宝贝儿,我亲自送你去,保证不会迟到!”这才去衣柜里帮她找衣服,先是内衣后是外衣,还要哄着亲手帮她穿。裴洛拗不过他,也来不及耽误,只得举手投降,她对于萧从云挑出来的旗袍不太满意,那是一件米白绣浅橘色梅花的小立领古香缎旗袍:“这件太活泼了,委员会的那些女代表们都不穿——”   “你不是还有一件银狐披肩吗?搭上就不那么亮了~”萧从云说。   “你是唯恐我穿得不像个交际花么?”裴洛摇头,萧从云却点头:“宝贝儿,你的漂亮衣服也得拿出来放放风,别犯懒,那些太太小姐们一有机会就在我面前花枝招展,明摆着向我示威嘛。笑话!难道我萧某人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无力给夫人置办吗?”   “话不是这样说,”裴洛对着镜子边整理头发边反驳:“难道我以前穿的都不像样吗?这里本来就没什么社交,风气又保守,我恐怕太华丽了既轻佻又使人疏远,再说也不便工作。今天没空跟你争了,只好这样出门,以后不许你管我穿衣服——”   “宝贝儿,你不许我管你吃饭,也不许我管你穿衣服,那我管什么啊?”萧从云抗议。   “嘁!我才不要你管!管好你自己和你的那些部下就行啦,”裴洛别好发夹,回过身来端详了一下他的仪表,忽地跺脚把他向浴室里推:“快去刮胡子!不然要来不及了~”      ☆、第169章(慰问)   萧从云在当天的日记中记录了一条:“十二时起床,与洛妹欢争。”欢争这个词是极罕见的,他很少与人争吵时还怀着如此愉悦的心情,自从与她在一起,他强梗的性格也改变了许多,以往他只是表面上笑嘻嘻,心里早就雷霆暴怒,现在心里却常常充满了柔情,就连侍从们也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司令迁怒于他们的情况大大减少,偶有疏忽他也因为顾虑到裴洛的看法而不加苛责。可以说裴洛对他的改变在于心态和习惯,她从女性细腻悲悯的视角出发,抱着深切的同情心宽容的对待世界,不管他是否真心认同她的这些观点,至少他这个人开始变得更容易相处是有目共睹的。   除了采矿,童工在这个国度里是极其普遍的一种现象,工厂、饭店、商铺,凡是有工作的地方几乎都看得到他们的身影。许多孩子被这些毫不设防,向他们敞开的大门吞进肚子,四五年之后再吐出来,不见成长反而更加羸弱而瘦小了。本该受到照顾的妇女儿童,此时却是最被歧视的一群人,他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甚至更久,收入往往只有成年男子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裴洛所要做的就是调查关定及附近童工的工作状况,阻止未满12岁的童工做夜工,并在童工集中地区统筹设立半日或半夜日学校,扩大卫生权限,监督各厂通风、卫生及安全措施。这委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事实上也没办法有效推行下去,且不论人员经费上的困难,就是当地的商人为了节约开支也不愿意改变现状。   裴洛相信这些事情做一步是一步,改进一点是一点,无论如何只要去做了就不会无济于事,而结婚之后她感受最深的就是许多以前她感到不满而无能为力的事情,现在可以借助萧从云的力量尝试着去改变,从前无论怎样享乐或者工作也无法排遣的厌烦与空虚的感觉消失了,因为她活了这么大终于体会到自我的价值与活着的意义。   她与简素心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更愿意站在弱者那一边,事实上也只有占国民中之大多数的弱者的境遇才更能代表这个国家的实际情况。与那些歌舞升平,粉饰太平的上层朝夕相处只会使她颓废,只有与弱者在一起,她才能体会到人是从挫折当中去奋进,从怀念当中向往未来,从疾病当中恢复健康,从无知当中变得文明,从极度苦恼当中勇敢救赎,不仅是自我救赎,也要尽可能的帮助他人。她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但这意义对于她来说太重要。   童工福利会的会议一结束,裴洛就立刻回到公馆,换了件朴素的豌豆绿旗袍,又急匆匆赶去与妇女后援会同去慰劳废兵院。废兵院建在城郊近水的一片空地上,此处有一条不甚宽阔的公路绕过山岭,直通前线,在此来彼往的交通工具排队等候通过交叉路口的时候,裴洛注意到一旁修路的民工,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不由诧异的盯着她们看,控着方向盘的白秘书就解释:“此地的男子多半都上了前线,或者是兵工厂,故而劳役都由女子来负担,她们工作起来又敏捷又能干,一点不比男子差。”   裴洛感慨道:“我们整天说什么女权运动,比起这些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女劳动者,倒是她们更能赢得人们的尊敬与同情。”   白秘书没说话,裴洛也不觉得冷场,她的本性是耽于沉思的,与其说她活泼进取,热衷交际,倒不如说她更适合做个学者,很能静的下来看看书写写字。而这位白小姐正是萧从云为她找来的女副官,她块头不小,沉默寡言,裴洛看她的身材原以为萧从云是让她来负责自己的安全工作的,慢慢才发现她学问是真的好,英文尤其精通,不但和自己是校友,还有经济学和英国文学的双学位,是被派来做自己的秘书的,她肃然起敬,平日里也只让她做些案头工作,后来才渐渐带着她出门,再加上她们两个又都会开车,索性连男副官都不用,萧从云相信这关定城铁桶一个,绝出不了岔子,也就任她高兴。   妇女后援会们的车队早就到了,她们一下车穿着白色制服的整套军乐队就奏起乐来,院长更带领一干医生护士衣冠整齐的在门口迎接,门口还挂了横幅:热烈欢迎关定妇女后援会莅临我院慰劳!仪式之周全全是因为后援会会长是关定警备司令夫人。   她们到得晚,大部队已经进去了,白秘书停好车,裴洛说:“我们晚了,她们那么多人也不会等我们,其实无妨,总之东西是一早就送过来的,我们来除了慰问,也是要查看一下伤员们是否还缺少什么?”   关定废兵院的情形比起裴洛在重庆所见要好得多,尽管如此,许多士兵仍是令人看了心酸。她们在一间病房见到一名手掌及手腕完全炸断了的伤兵,在护士替他换药时一直保持着笑容,那笑容显而易见的发自内心,与周围那些残废了的士兵灰暗的神情迥异,裴洛看了一圈,见他仍是这副开怀的笑容不由问:“请问你为什么一直笑?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死,不该笑笑吗?”那伤兵毫不犹豫的回答。   裴洛点点头,不知怎样回答他才好。他的话不是很对吗?当一个伤兵发现他自己毕竟死不了的时候,不该高兴吗?然而没有一个伤兵曾经像他这样坦白而热烈地表示过这个心理。她觉得不应该放过他这个高兴说话的机会,却又苦于想不出一句接续上去的话,便友善地看着他那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似的脸。   终于,是他先开口了:“小姐,你姓什么?”她告诉他姓裴。他就鼻子里哼了一下,说:“裴小姐,你想我多么怕死。”   她急忙说:“我没有,那本来也没有什么,谁都怕死,不过——”   “不过要死得有意思,是不是?”他抢着说了。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但是他摇摇头:“这些话我都听够了,全不对。死就是死,没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我们当兵的谁都得等着死,怕死的也不当兵啦。哪儿有不死人的打仗?你说我怕死吗?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从来没怕过死,这会儿我就抵准死完了,可是活过来一看,死不了。算定是死掉的,可是不死,这才够高兴。我高兴就笑,哎,人生在世,高兴了干吗不笑?可我不是真怕死,死了我也不哭。”   裴洛觉得他说的并没有错,可是又觉得有负于这样认命的坦白:“那么你在这里还需要什么吗?我们带来一些东西——”   “有扣子吗?”他问。   “什么?”裴洛没听懂。   “扣子,”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衣领又说了一遍:“我的衣服领子上缺了一颗扣子,在前线就想补,就是没有备用的,看起来不起眼,可是领子上缺这么一小颗扣子就受了罪啦。站岗的时候冷风直往里面钻,穿的再多,腰带勒得再紧都没用,秋天的风一天比一天冷,刮起来就像刀子,一阵风过来,从领子直接灌进去,一腔热气就凉了,有时候还下雨,滴到脖子里,浑身都打颤。我早就想找个扣子补上去,就是找不到,有人让我从死人身上拿一个,我不忍心,都是弟兄,咱们拿他们的身体当沙袋,当营垒,好多人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可有一次,排长借来一个望远镜,我也寻着机会瞅了一眼,这一瞅就瞅见战壕外面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鬼子,已经死了,他领子上的扣子亮晶晶的,感情是铜的,嘿,我一看就鬼迷心窍了,没人的时候悄悄爬出去,想把那颗扣子扯下来,结果,就丢了这只手,”他又叹息,“我真是傻啊!其实从衣服下摆随便揪一颗钉在衣领上就行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图为杜聿明夫人慰问新六军医院,下图为宋美龄慰问伤兵,这在当时也是一项社会活动~~   ☆、第170章(阵亡的士兵)   萧从雨一点也没说错,大多数士兵们并不懂得死得其所,他们已经认命了,活一天则庆幸一天,他们的死生与其说掌握在命运手中,不如说掌握在驱策他们的人手中。命运的确是注定的,只不过并非天定,在一个公平和正义缺席的社会里,小人物的命运由大人物来决定,下等人的命运由上等人来决定,自以为高人一等者占用了那么多资源与服务倘若还有良心应该感觉到自己的责任沉重而绝非沾沾自喜。可现实是太多人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里自我感觉良好,古老的文化与残破的礼教成了最佳的一剂麻醉药,麻痹中的民族徒有其表,内在的精神与高尚的情趣正在加速灭亡。   裴洛对白璧微说:“白小姐,请你去车上拿一下针线包。”等白璧微取来了针线包,她就挑了一颗与伤兵军服上的扣子差不多大小的铜扣子,亲手为他缝了起来,那伤兵屏住了气息,呆呆的看着针线在她手中舞动。   “夫人也会女红吗?”白璧微递过剪刀时难得吃惊得问。   “我国妇女多少都会一些吧,”裴洛打好结,小心剪断了衣领背面的线头说:“幼年先母还曾让我学过绣花,我练不下去,就只学了点简单的缝补罢了,”她将针线收好,又打量了一下那颗扣子,微笑着说,“还不错,你的建议我会转告相关的部门,请你相信这个问题一定会得到重视。”   不知是谁挂在窗口的一只风铃丁零当啷的响了起来,接着防空警报呜——的一声凄厉的悲鸣了起来,平和的空气在震动,很快防空高炮的轰鸣声就响彻了四周,房顶、四壁与地面在共鸣中发出瓮声瓮气的响声,这里离高炮排实在很近,却并不十分危险,因为这些轰炸机的目标是城内,而非城郊。   然而门外却有嘈杂的人声伴着混乱的脚步声跑动起来,忽然有人推开了门,探头向里面看,立刻就大叫了起来:“萧夫人!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又轰炸了,我们正要去防空洞,快跟我们一起走!”   裴洛甚至没站起来,只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淡然回答:“杨副官,你们去吧,不用管我,我在这里很安全。”   警备司令夫人的副官不可思议的看看神情坚决的她,很快带上门走了,裴洛站了起来,向着这个重度伤残病房里的所有人说:“诸位将士为国效力,负伤光荣,我是东都战区司令长官萧从云的夫人,他今日公务在身不能亲来,我就代表他慰问诸位。诸位如此镇定自若,可见都是国家的勇士,我能与诸位作伴,深以为荣。我相信,国家与民族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样的勇士才有延续下去的希望,只要我们不死,必有一天都能回到家乡。”   她说完让白璧微拿出了纸笔,一个一个将所有伤兵的姓名和所属部队番号等信息都记录了下来,又目光温柔的将所有人都巡视了一遍。这间病房的伤员因为都是不便挪动的重伤员,所以空袭时是不转移的,裴洛就在这里陪着他们一直到解除警报。白璧微紧张的坐在她对面,发现她当真神态自若,丝毫也不惧怕,不由暗自称奇,她看来柔弱倒颇压得住场面,怪不得侍从三室主任调她过来时让她小心伺候,看来这司令夫人也不是等闲就能做得的,别人看着风光,其实也得出生入死,这就是所谓夫唱妇随吗?她正想着裴洛就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糖递了过来:“白小姐,累你涉险了~”   白璧微庄重的摇头:“夫人说哪里话?我是夫人的侍从,当跟随左右。”她也不推辞,接过糖果就吃,要说她有什么嗜好,也就是甜食和点心了,每每替裴洛草拟英文稿时,公馆里的厨房就根据裴洛的要求给她送上一盘点心,她根本不怕胖,照单全收,越胖越吃!她这个习惯让裴洛好笑,再肃穆严谨的架子下面也有一颗禁不起甜蜜诱惑的心。   裴洛陆陆续续的行动渐渐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彻底改变了初时人们对于她弱女子的断语,更为她赢得了广泛的尊敬,萧从云虽然也佩服她的勇气和魄力,却态度强硬的告诉她今后必须要注意安全,尤其是空袭时必须进入防空洞。她也不再有机会带着白璧微单独出行,而是至少有两名侍从跟随。他们会在认为危险的时刻立刻将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白璧微有一次和她在防空洞里待了好几个小时,裴洛为此几乎感到不耐烦,因为除了持续不断的恐惧外,就是无尽的烦闷。她就拉着她坐在洞口,观看日本人的飞机在军用机场上空盘旋和‘下蛋’,不久防空洞里的电话铃响了,原来是萧从云从数百里外的地方打来电话,要证实他的妻子是否像个听话的女孩一样呆在洞里。他知道她会试图冒险离开潮湿的防空洞,返回到地面上的房屋中去,而他不愿冒险听任她这样做。   这对神仙眷侣在关定已然成为了新的流行和榜样,关定的小报与东都的小报品味略同,他们不像中央社和文兴社下笔严谨,格调高尚,而是孜孜不倦的探讨司令夫人的着装,引领关定的时髦趋势。比如他们今天报道裴洛戴了贝雷帽,明天贝雷帽准要热销;今天报道裴洛穿了件黑呢子斗篷,则明天黑呢子肯定涨价;他们又发现裴洛极少戴首饰,关定的妇人们也就开始流行薄妆;她在出席活动时常戴一支红宝石手镯,这个……就无法效仿了,因为这只手镯是由整块红宝石雕琢而成的,首先这样大块的红宝石就很罕见,其次那不是有杂质接近于红宝石的红石头,而是又深又透,纯净无瑕,像是火烧云明亮的边缘,又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一克拉如此成色的红宝石就要两根金条,而同等分量的整支红宝石手镯自然比小粒的红宝石颗粒更加珍贵,只怕价值连城了。这是萧从云送给裴洛的结婚礼物,也是裴洛除了订婚戒指之外最珍视的首饰了,她不知道这支手镯价值几何,只是喜欢那水汪汪的一抹红,实在可爱。这镯子是萧从云无意中搭救了前朝皇族中一个遗少的报酬,那家人对他感恩戴德,他也就老实不客气要了这件传家宝,其实他对于宝石并不特别有兴趣,可是这支镯子他一看就想起了裴洛水润的玫瑰花瓣般的红唇,那蜜糖一样的双唇啊。从此他对于打天下又产生了新的兴趣,可以将一切美好到极致的事物呈给她享用。他要江山,从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现在还可以博美人一笑,岂不快哉?      ☆、第171章(民工)   从远在西南内陆的四川出发一直到关定,民工们徒步了两千多公里,翻山越岭,足足走了一个多月,他们每个人的行李仅仅是一根扁担、一只锄头、一顶斗笠、一条被子、一只碗、一双筷子,赤贫的他们就带着这样的装备徒步来到关定西部的新津修建机场,援华美军计划以此为基地,轰炸日本本土。   萧从云求之不得,奈何却既没有钱,也没有人。他当即向南平施压,在没有任何抵押的情况下就要求他参股的矿业公司和铁路公司先汇一笔钱过来,年底以分红归还。莫家四兄弟当然是不愿意白出这样一笔巨款的,何况铁路和矿业一直都受到倭寇轰炸的影响,不能保证业绩。他们仗着莫家在南平是一等的名流,又社会关系良好,轻易不肯让步,裴洛就代表萧从云直接去和他们谈判,最后连外公外婆留给自己的南平的一处老宅子也赔了进去。那处老宅子不仅是座精致的私家园林,更珍藏了许多古董家具,单说其中一架镶满了各种宝石的红木屏风就举世罕见。这座宅子萧从云只跟她住过一天,当时他就交口称赞,如今牺牲了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因为解决了萧从云的问题而颇为欣慰。   裴洛解决了钱的问题,萧从云还得解决人的问题。他第一个就想到萧从雨治下的四川,四川是个人口大省,且因为在内陆,还没有受到战争的直接冲击,历来是征兵征伕的好去处。他首先和东都内阁总理沟通,抛出美国人的计划,内阁总理岂有不明白的?先总统的女儿向萧从云示好不是一天两天,总统的一些幕僚也有投靠的意向,美国政府更是一如既往的与他关系亲密,内阁总理于是很识相的召集了临时会议,动作迅速的草拟了工作计划,就向现任西南行省主席的萧从雨发起联络,要求在四川征集民工去关定修建军用机场。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萧从雨很快就答复临时政府,将在第一时间组织民工,并派遣至关定,请政府及当地官员代为管理。他的态度绝不敷衍,果然组织了大量的民工,日夜兼程的送到关定。   裴洛在一大堆需要处理的公文中看见了他给萧从云的一封信,其间有云:“……抗战非一人一地之抗战,实举全国之人力物力以赴前线。川人川军亦非某一人之臣民,乃具爱国之心,效力于四海,望弟爱之如子,用之如亲,其人必以艰苦忍耐之精神辅助政府之工作……”   萧从雨之深明大义往往使裴洛深深感到此人颇具君子之风,他拥有强权却常常不屑使用,不仅仅是因为他自信,更是因为他对于生命和理想的尊重。于其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倒不如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更来得贴切,真正的悲观主义者心情总比现实沉重,更别提自我救赎与帮助他人的勇气。   鉴于时局的变化,萧从云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两周以上,他为了鼓舞士气常做空中飞人,随军向各地挺进。生活是艰苦的,但裴洛却一直跟随左右,她很高兴,自己的健康状况良好,能够坚持同他在一起。萧从云也知道假如她像别的官太太一样,留在东都这样的大城市,过轻松舒适的生活,定期与丈夫见面,那么在中国真正实现和平之前,他们将长期无法团聚,所以他虽然心疼她放弃了物质享受,宁愿同他在一起吃苦,却无法阻止她的追随。固然她除了辅助他的工作,也担当了许多社会职务,忙碌起来一天未必能与他相处多久,但他们毕竟靠得很近。   这当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没有争执,当裴洛去视察新津机场的施工现场时,她发现这些民工们的条件实在可怜。这些破衣烂衫,在深秋时节还穿着短袖草鞋,把大小石头完全肩挑手提到工地,哪怕有那么一辆鸡公车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工具了。士兵和民工一起,几十甚至上百个人拖着十五吨重的石碾子轧平跑道,可是这些士兵至少还有御寒的衣物。裴洛不由要问负责施工管理的官员,为何这些民工没有应季御寒的衣物,那些官员就解释因为没有钱。   就在官员们解释的间隙,轰——轰——轰——猛然响起了炮声,裴洛一惊,身旁的工程师立刻解释:“这是午餐休息鸣炮,因为场地太大,人太多,只能用这个法子,干活是三声炮响,休息也是三声炮响——”   “总共有多少人?”裴洛问。   “十五万。”   “他们在哪里吃午饭?”   “就在这里。”   裴洛不说话,带着白璧微就从瞭望塔往下走,一众人神情各异的跟在她身后,他们都知道这些民工一天只吃两顿饭,饭是酸臭发红的杂粮饭,菜只有咸菜和萝卜干,没有桌子椅子,就蹲在地上吃。裴洛在一个身材瘦长,裹着黑色包头,像是小头目的中年男子身边蹲下去问:“你从哪里来?”   “叙府,”那人直统统的盯着她回答。   “你们那里来了多少人?”她又问。   “乡长说来了七十多个,我带的有十多个,”他说:“我是保长唆~这次来的人就不少啰,年年都要征兵征伕,哪里还有人唆。”   “你们晚上睡在哪里?”   “就在这里唆,打个地铺,晚上太凉啰,走的时候,乡长讲了这里会给我们发衣服铺盖,到现在还没得啰。”   对于此种情形,萧从云的解释和工程管理人员的解释一样,就是没有钱。   “洛洛,你又不是不知道,前段时间和南平那边费了多少力气——”萧从云说。   “我知道,但是这些钱也没有都用在急需的地方和人身上啊,”裴洛激动的质问:“你知道那天招待我们晚宴,那样的一顿饭要吃掉多少钱?还有我们住的那条街,全是官员们的别墅,我还以为到了英国。”   “宝贝儿,”萧从云居然还笑得出,他又说:“你说的还真形象,我无法否认是有腐败存在,也有人发国难财。不过你要明白,”他缓慢而严肃的陈述:“这些地方的政府虽然听命于我,想法却未必都和我一样。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国进党员,有些人是中央大员的裙带关系,他们是迫于我的武力而听命,我的人渗透的还远不够理想,多者十之六七,少者十之三四,你这样苛责我是没有道理的。   况且,你以为换一批官员,情况就会立刻有根本的好转吗?就算有一天我做了总统,将要组建的政府,其目的也绝不可能是为了所有的人利益而服务,更不会支持完全意义上的均贫富,因为那将使人毫无动力和创造力,将使我们的社会彻底成为懒汉的乐园,”他盯着她的眼睛,“这是幼稚的想法,人与人总是有差别,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不平等,强壮虚弱,聪明愚鲁,高贵卑下,富有贫穷,拍马木讷,运佳命歹,只要有人活得好就必然有人活得坏。别见了悲惨的情形就忿忿不平,不管出于哪种理由,这就是物尽天择,也是适者生存!社会只不过是和自然一样残酷!活下去的有活下去的道理,我们可以鄙视甚至痛恨,但那是老天允许的,活不下去的也有活不下去的原因,或许太无辜,但那也是命运默认的。   我是为这个国家的前途而奋斗,而不是为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前途而奋斗,更不是为了受苦受难的人的命运,我还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理想主义。我之目的和能力仅在于谋求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给这些期待安稳却永不可能获得平等的众生,至于他们真正的命运只能掌握在他们自己和老天手中,你我也不过是他们中之一员,既不必过度伤感,也不必过度焦虑,因为这就是规律!优胜劣汰的规律!固然有时也劣胜优汰,但那绝不可能是常态,否则我们的民族就会灭亡,假如真到了那一步,这民族这人种也就堕落到了极点,既无存在下去的理由,也无存在下去的资格,就算灭亡了也没什么可惜!多少曾经的辉煌古国,灿烂文明,消灭无痕?原本就不必叹息,这就是宇宙的造化!我们投生为人,唯一要做的就是珍视这体验的运气,做那力所能及的,而不必多操心那些原本就不该我们去负起的责任。我之一生,不考虑太多,只要功大于过,喜大于悲,我就心满意足,毫不后悔!”   “洛洛,”他温和的揽住她:“这世界就是这样,有良心的人总是活的更痛苦,我很愧疚,做我的妻子竟使你感受到如此多的不幸,我原本是想让你得到更多的快乐。”   “想要快乐就这么难么?”裴洛在他胸前闷闷的问。   “不,”萧从云在她耳畔回答,手心温暖着她的腰:“只要你能更加理解我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北京鼓楼上的民工、协助国军修筑工事的民工、盐丁   ☆、第172章(孩子们)   在美国的西海岸,一群年轻人乘着轮船起航了,他们在太平洋上航行了两个多月,聊天、游泳、喝酒、打牌,他们的目的地是遥远的中国,一个他们从来没去过,印象中男人都留着辫子,女人都是小脚的国度。他们是中国政府在美国民间招募的志愿飞行员,将到达越州港,转车东都再赴滇南,他们将与那里的中国人并肩作战。假如不是头顶上偶尔出现的日本人的飞机,他们的旅途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   然而他们登陆的越州港却一点也不太平,这里刚刚遭遇了倭寇的又一轮密集轰炸,东都方面做出的判断是倭寇即将强攻此地区,正在着手组织当地民众疏散。萧从云与裴洛这对明星夫妇也在这里,萧从云怕自己的手令指挥不动在此地驻防的杂牌军亲自过来指挥撤退的部署。   撤退也要部署吗?当然要!想当初国民军与倭寇的最后一役总兵力是三十万,真正为作战而牺牲者五六万,消灭倭寇亦有三万,作战不可谓不勇敢,最后也是迫于倭寇火力的绝对优势而不得不撤退,只是由于国民军内部将领的意见不够统一,对于撤退没有达成一致的计划才导致退字令一下,就毫无章法。要知道撤退这桩事是很有讲究的,如何轮流掩护,谁来迷惑敌人,谁来佯攻,如何计划路线,保持什么样的速度,都需要周密安排,国进军在这样大溃退中,一溃千里,各路人马只管争先恐后的逃命,谁也不想垫底,以至于相互倾轧,误伤友军,很快就被敌军判断出状况,果断追击,竟损失了十二万不止,剩下的残兵也都挂了彩,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萧从云不放心自己的嫡系,生怕受了这帮杂牌军的拖累,必得赶来亲自压阵。   裴洛也没闲着,每天光是处理东都发来的电报和战时妇女后援会的事务以及对英美各国的广播工作就够她忙的了。她出门时一般总有三辆车跟随,自己与白璧微乘坐一辆,另两辆则由负责安全工作的侍从乘坐。越州港疏散中开始时的秩序还算井然,初冬时节,水清浅得像一匹淡绿色的布料,静静地流着,但水面上的船只,却来来往往,忙碌个不停。   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地走过来,除了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着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装满了人,有的还空着,船头上各站着两三名士兵,有的招着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着手,接过岸上老百姓的东西,这是新军工兵营派来维持秩序的军队。   他们还不清楚越州城北面此时的混乱状态,上午刚从皖北逃过来的一批难民如同惊弓之鸟,正穿过了整个城池,向着南部的码头赶过去。   裴洛的车队刚从萧从云的临时指挥部出来,只走了不到两公里就被滚滚的难民潮夹在了中间,更有一大群衣衫褴褛而神情惶恐的孩子堵在了他们的车子旁边,几位老师一样的青年人大声呼喊着让孩子们手拉手,不要被冲散了。裴洛立刻就下车询问,才知道他们原来是皖北临时保育会收容的难童,共有五百余名,现在正要赶到越州港,通过水路撤退到太田坎,可怜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岁,最少只有五六岁,看管他们的老师有三个累死在途中,他们就互相照顾,大一点的孩子带着小一点的孩子,八岁的孩子能牵着两个孩子,最多是六七岁的或者五六岁的孩子,他们为了躲避倭寇空投的燃烧弹已一口气跑了十五里,往往是走了一天一夜,一人只有一个馒头,实在是筋疲力尽,剩下的三名工作人员花光了经费,连私人物品都变卖个精光才勉强到达越州城。   裴洛立即命那两车侍从去找食物,又带着那群难童找到城中的天主教堂,让他们暂时在那里休息,她自己就带着白璧微在街头拦截汽车,她很清楚全越州港的船只都已经在越州本地人中间安排好了,除了军用的,民用的勉强可以转移本地的民众,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难民,定然是找不到船只来运送这五百名难童的,他们也只有通过陆路去太田坎还可行些。   简素心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裴洛会只身站在越州的街头灰头土脸的拦车,在这撤退之际任何交通工具都是紧张的,不要说他们现在付不起交通费,就算付得起钱也未必找得到车,拥挤而混乱的街头,经过的车辆没人认得出裴洛是司令夫人,几乎没有停下的,即便停下也没有人愿意搭载这些难童。   败军之将不言勇,亡国之民如草芥。战时的中国,受难的不仅是成年人,还有七千万儿童,他们在三十多个月内,遭敌人杀害死亡的,至少在二十万以上;被掳掠的儿童,至少在十五万以上;因敌人的侵略战争而流离失所的,至少一千万以上;因遭意外刺激,而精神失常的和残废的还不在内。   在沦陷区,一批批儿童被运送回日本及朝鲜、台湾等日据地区,补充日本因战争而损失的人口,在奴化教育之下,让他们长大,转而重返中国,残杀同胞。更令人发指的是,据一个被俘的日本军医招供,日本军队认为儿童的血液可使伤兵早日恢复健康,所以在淮河、运河流域掳掠精壮儿童抽取鲜血,抽血致死者就装入麻袋投入江河,竟至河道淤塞。   凡是战火燃烧到的地区,无论贫农之子,还是名门之后,失怙之后,只能沿街乞讨游荡,夜里则蜷屈街巷。每天早晨都有冻饿而死的难童,红十字会、防疫所只有推着车子到处收尸。许多难童的衣服已被扒得精光,野狗、老鸹就围着这些已是残肢断臂的骨骸,继续嘶咬,你争我夺。   裴洛作为东都地区儿童保育会的理事长,从来没有过如此厚脸皮,以至于一遇到能捐款的人就不能不脸红,而他们则一看见她就头疼。她还借着萧从云的名义让秘书给东都的军政要员打电话,说她要去府上拜访,对方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回答说,请转告夫人,捐款叫人送去,不必亲自来了,有时对方哭穷,她就接过电话再三恳求,并说还是亲自来取款,对方无奈,只好追加善款。   萧从云的手段更是强硬到无赖,尽显军阀本色,他曾命卫兵挑水,向盐贩与买办募捐,说兄弟有难,这一担水两万五千块,结果自然是没人敢不捐。 作者有话要说:  顺序,从左至右,从上至下:1948年南京,沿着铁轨向上海进军的国军,小孩子站在旁边,很有视觉冲击力;缅甸,年近14岁的国军,父母双亡,随军入伍;美国海军陆战队收养的孤儿;客船上不谙世事的儿童;儿童乞丐在街边睡觉;1947年7月,广西梧州,人行道上玩阵地游戏的儿童;1948年11月,上海,从北方前线撤下来的小国军在喝老兵壶里的水;这课堂叫人感慨——我是中华国民,我爱中华民国,中华民国现在虽然不得了,将来一定了不得   ☆、第173章(焦土抗战)   这日,还是个阴天,烟雾之下,黑沉沉的仿佛是像黑夜的天色,那焦糊的气味,不住地冲人鼻孔。东北两角的枪炮声,非常地迫近,大小街巷,随处都是巷战工事。除了堡垒之外,每个巷口,都有机枪掩体,尤其是整条大街,工事做得特别。地面上的石板,全都挖起来砌成比人高的石头巷,这石头巷子是个曲线“之”字形工事,向兴街口师部门口构筑下去。虽然已经决定撤退,萧从云还是留下了一些军队作些许抵抗,一来阻止敌人追赶,二来也向民众表示他们并非不战而退。   而倭寇之嚣张亦令人气愤,除了轰炸机编队的隔日轰炸,在正式进攻的前一天,倭寇还将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整整齐齐的拉出来在城外列队,他们将所有武器都擦得雪亮,所有的炮口都绑上了膏药旗和大大的必胜标志,如此耀武扬威只有一个意思‘投降吧!你们没有任何希望!’   萧从云见怪不怪,五十九师的弟兄们却被激怒了,中国人一向是弱者,一向在挨打,一向被异族踩在脚下,他们是麻木了,但麻木到了亡国灭种的关头,到了连像蚂蚁一样微贱的生存也成为奢侈的时候他们终于重新聚合到一起,发出愤怒的吼声,这吼声属于弱者,而属于弱者的力量只有集体。   越州中央银行里的柜台已经拆除,成为临时司令部,进进出出的人,或挑着装满文件的担子,或搬着行李用具,他们都感觉到扑在脸上的寒风越来越烈,有一种凄凉的意味,除了几个自愿留下,参加作战的当地警察,街上行走的尽是守城部队的兵,连一个穿便衣的老百姓也没有。这城成了一座没有女人和百姓的城了,中校参谋余戒忍低头想着不免有些感叹,但一抬头看见了裴洛又露出了笑容,极标准的来了一个敬礼:“夫人!”   裴洛也回了一个笑容:“余参谋,昨天真要感谢你!”原来昨天最后在她不要命的拦截下停车的正是余戒忍,他得知情况后,奇迹般地找来两辆卡车,负责送难童们去太田坎,对于这样慷慨的帮助,裴洛却踌躇了,她很知道萧从云此前的命令是明令禁止任何军车民用的,也因此着实和他生了一场气。余戒忍却对她解释,他们是川军,不必担心:“卡车是用来转移的,然弟兄们已立志成仁,绝不后退,也不转移,以改变国人对于川军只打内战之观感。何况救助难童是我们的责任,也是国家的希望,夫人不必多虑。”   “余参谋离开四川多久了?”裴洛问。   “三个月,”余戒忍回答:“夫人怎么也来这种地方?司令就不担心?”   “你们能来我就能来,”裴洛笑言:“余参谋焉知我就没有成仁之决心?”   余戒忍拱了拱手,衷心道:“夫人豪爽,内子若有机会,该能与夫人成为朋友,她也是个爽快人。”   “余参谋看起来相当年轻,就已成家立业了吗?”裴洛好奇。   “惭愧,鄙人民国五年生人,不过多上了几年学,多认得几个字,勉强做个参谋罢,”余戒忍回答:“出川的时候下的是紧急命令,又很机密,鄙人那时在军中,不及回家告别就开拔了。”   “那么只好鸿雁传情了——”裴洛说。   “我们结婚刚三天,我连她家的地址门牌号都不记得,”余戒忍黯然:“听说那里也被轰炸了,只怕也搬过家。”   裴洛不由深深同情道:“余参谋,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我相信尊夫人正在等着你凯旋。”   余戒忍却苦笑:“夫人,我索性告诉你,我不是没想过开小差,可是我们这支军队军纪严格,士兵开小差抓回来要打烂腿,军官开小差抓回来就是枪毙,我还是不敢啊。现在我也想通了,人都丢了,全是因为日本鬼,我就抗日到底,他们让我丢人,我就让他们丢命!”   独立师第三十师不过是四川大大小小的军阀中的一只,他们既不特别高尚,也不特别卑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活了一辈子也没有想过活着的意义,倘若不是到了国之将亡人之将死的地步,他们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频繁的思考人生。   中央银行的西式楼房前面忽然起了一大片阴影,同时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压迫下来,没有警报,然而那倭寇的飞机并没有轰炸,却下雪似地抛了一大片传单下来,裴洛捡起一张瞧了瞧,即将那张五寸见方的白报纸铅印传单,递给余戒忍道:“你可以看看,这种传单对我们的军民能发生作用吗?”   余戒忍接过那传单来看,是这样印的:   告亲爱的军民   一、日军完全包围越州县城,后续部队,陆续到达,五十九师与三十师将兵之被歼灭,只在目前。   二、越州仅空城而已,友军已全速撤退,毫无抵抗之意。   三、汝等宜速停止无益之抗战,速挂白旗,则日军将立即停止攻击。   四、五十九师及三十师将兵诸位,宜速停止为司令萧从云一人之名誉而为无益之抗战。   五、居民诸位,日军对居民并无敌意,日军爱护汝等,宜速反对抗战,与守城将兵扬起白旗。   大日本军司令官   余戒忍随手将传单揉成团扔在脚下,轻蔑道:“无稽之谈,我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倭寇敢死一个,我们就死他一双,一句话,就是以死还死,请夫人放心,我们有决心保卫我们的国家、女子与儿童!司令都上了城墙对将士们讲话——”   话音未落,不远处似乎又传来了枪炮声,另一组飞机低鸣着飞了过来,开始在城墙和主干道上投下炸弹,顿时天空中就浓烟滚滚。余戒忍还不曾说话,跟在裴洛身后的吴震就极快的捞住她的一只手,然后将背对了她,反转右手,把她向肋下一夹,等她两脚悬起,自己就向街心飞跑,直到把她拖进对面的一座小碉堡里才放下。   十分钟之后,炸弹在街上爆发出的青烟,算是稀少了。听听引擎声,已经飞向西北郊外,他们才渐渐地走出来张望。见火场北边已拆倒的民房,还在冒着烟,在那周围,又是墙倒瓦碎,露出了几根歪斜的柱子,中弹的地方正是离开躲避所在不到一百公尺。裴洛他们也走出来了,走回司令部门口,在那附近的电线上,挂着一串人肠子,地面上还有一条人腿,她不由得立刻掉转身来叫了一声天啊,可是她转身之后又看到两三丈路以外,就是一泊人血,顿时一阵头晕,胸口作恶,口中发酸,止不住的就干呕了起来。余戒忍摘下军帽,神色凝重的说:“夫人,您还是尽早回到后方,此地必有一场恶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中午回家,休假时间9.30——10.10,暂停更新哦,节日快乐~ 让我们回顾一下什么叫焦土抗战:右图中的士兵是在笑吗?   ☆、第174章(电话)   佛顶珠油厚的绿叶中间夹着米粒大小的碎花,细细的吐露出缕缕芬芳,裴洛只有在这样淡淡的甜香中才能感到宁静平和,自从关定回来,她就一直身体不舒服,时常烦闷,胃口也坏了许多,萧从云以为她劳累过度又受了刺激,原想请医生来调养,她却撇了嘴,坚决反对:“小题大做,不过是太累了,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好,我不要看医生!”   萧从云看着她笑:“宝贝儿,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还怕见医生?”   裴洛瞪他:“不是怕,是讨厌——”   “有区别嘛?”萧从云还是笑。   裴洛就说:“我想去桂林公馆住一段日子,那里清静,空气也好一些。”   萧从云果然陪着她去了桂林公馆,不过只住了五天就又回到杜美公馆去了,原来国内的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训政制实行以来的低效与国进党党内的腐败,导致党内无法产生有威望的总统人选,而国内的军事力量也趁机提出异议,认为领土沦丧近五分之二,人民流离失所,各地政府也无法组织辖内民众选举代表,成立国民代表大会,也就无法进行总统选举,在此种非常情形之下,各界达成一致意见,国内宜由各派抗战势力协商组成中央政治委员会及军事委员会,至于两会的委员长就由各委员选出,以期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国内抗战组织与政经发展问题。   桂林公馆在郊区又是山间,毕竟不如杜美公馆方便,只是裴洛却不愿走,她在这里住了几天,的确舒服了许多,每天看书写字,去遗族学校查看学生们的生活与学习。她尤其爱听新收容的小学生们上音乐课,那些孩子们唱起歌来就像小猫一样可爱,这首校歌还是同学们在她的鼓励之下自己填词的: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宇,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尘嚣远,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   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裴洛数月来沉浸在血与火之中的悲痛而沉重的心终于渐渐放松了柔软,睡眠也因此有所好转,只是胃口依然不佳。萧从云三天两头的找来新厨子给她开胃,奈何她就不爱吃,每天早上不是泡饭咸菜,就是红枣银耳羹,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厨子轻轻松松就能应付,这红枣银耳羹还是外婆家的做法,头一天晚上放在炉灶中的热灰里面,到了第二天早上刚好煨得软糯香甜。至于午饭也不过是几个爽口的应季蔬菜,偶尔也喝点鱼汤,倒是水果她最喜欢。萧从云为此没少费工夫,瓜果不停的往孤山这边送,裴洛吃不完就分给侍从们,白璧微因此常常拿着这些水果请公馆里的糕饼师傅做甜品,冰箱里更有别人送来的巧克力,她享用起来也不客气。裴洛偶尔也陪着尝两口,提提意见,又建议她最好适可而止,否则对身体还是有害。白璧微虽然点头却从来不改,她心知自己的体型是天生的,吃什么关系不大,更明白侍从室挑她来给裴洛做秘书的用意,那就是即便在女人眼中她也是个不容易让人有危险感的女人。   说到容易让人产生危险感的女人,简素心绝对可以拔得头筹,简总统亡故后,她非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更加活跃,除了记者这个职业,她还参加了相当多的社会工作,交际圈中更是翘楚,尤其是她和父亲或者是自己的那些美国朋友从来都没有疏远过,依旧是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说到募捐她自然是热心的,义演她也榜上有名,新生活运动她更没有放弃,借此运动她就可以继续与地方官员们保持联系。她在募捐中所作的演说也着实赢得了一部分妇女的认同:中国妇女的最大责任是救国,而不是治家;要解放我们妇女,必须先解放我们的民族,没有中华民族的解放,中国妇女的解放是不可能的。   裴洛在中央社的第二版上看见了这篇演说词,倒很佩服她的想法,她和白璧微讨论时感叹:“简小姐很有见地,我自结婚以来所经历的这些事情也使我赞同她的意见。以前我只认为女子自己必须自强独立,不可依赖男子,如此才是解放之根本,然而中国情状与别国大殊,人民受了满清政府三百年的压迫,革命后又继之以无可避免的混乱,一般人从没有参与政治的机会,而习于沉默,一旦革命成功,也觉得茫无头绪,要他们起来建立新国家,既没有知识,又没有经验,冒着最大的危险的却是那少数的改革家,男子尚且如此,女子在这样的心理背景和社会情态下又谈什么真正的普遍的解放?想来,如今中国女子的解放并非只是针对女子而是整个国家,是整个民族到了铲除痼疾,革新救亡的关头。”她这里侃侃而谈正在兴头,电话铃却又响了起来,白璧微立刻站起来过去接,马上就按住了听筒,恭恭敬敬的对她说:“夫人,先生请您听电话——”   这又是萧从云催驾的电话,他虽然忙得焦头烂额,日期却记得清楚,裴洛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进城了,他在杜美公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急了,再一次打电话来问:“Darling!无论如何都请赶快回来,你再不回来,佣人们都要造反了!快回来!”   “你着什么急么?才两个礼拜呀~”裴洛说。   “什么才两个礼拜?是半个月!”萧从云着重了抱怨说:“整整十五天啊!Darling,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就忍心让我独守空房?双十节也没有这么长的,你就不心疼我?”   裴洛哼了一声:“我才不心疼,你有阿曼心疼不就成了?”   “Darling!阿曼怎么能跟你比哪!”萧从云低三下四的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不要跟阿曼和吴震计较,他们最多陪我吃饭,难道还能陪我上床?宝贝儿,你才是我的枕边人嘛!”   “呸,胡说什么!我不舒服,不想回去,除非你在杜美公馆也栽一棵佛顶珠——”裴洛飞红了脸,隔着电话线耍赖。   “宝贝儿,你不就是喜欢桂花吗?你回来看看,我都在院子里栽了好几棵了,别说这几棵桂花树,就是桂花糖我都准备好一坛子了!”萧从云苦口婆心的央求。   裴洛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看在你这样诚恳的份上,那我就后天回去——”   “怎么是后天?!”萧从云不满意:“马上就回来嘛!只要一个小时,白秘书车开得不错——”   “后天是礼拜天,我答应了要和遗族学校今年刚入学的四年级生一起去郊游,”裴洛一本正经的说:“早上八点出发,下午回来,假如你想参加,我可以考虑批准。” 作者有话要说:  左图:广州,正在进行电缆入地工作,话说现在这项工作原来历史这么悠久,路面上实在该安个拉链;右图:打电话的少女,算奢侈品否?   ☆、第175章(飞虎队)   任何事情,只要萧从云一掺和,规格就抬高了,虽然只是一次普通的郊游,他也出动了宪兵在马路两侧站岗保卫安全,遗族学校的小学生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两个稍微年长点的孩子见过些世面,悄悄议论两旁列队的宪兵:“他们是什么兵啊?”   “不知道呢,看起来很威风!”   “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和兵不一样呀,我娘带着我逃过来的时候,见过好多兵。”   “啊,我知道了,你看见他们裤缝上的黄线了吗?他们是消防队员呀!”   宪兵王小五差点气晕过去,他扭头怒视,出言警告他们不许乱叫。一群小屁孩,毛也不懂就来评论人!要知道他为了军姿挺拔,目光有神,可是练得连眼睛都抽筋了!就站在王小五前面的萧从云,却摘下了帽子笑着向那两个孩子招手,亲切的问他们的姓名年龄,又命令王小五不许惊吓他们:“他们都是在前线牺牲的国军的后代,我等当尽心培养,怎可任意训斥?”   小学生们见他和颜悦色,又与裴洛挽手同行,并不知道他是什么长官司令,只以为和裴洛一样亲切,于是很快就和他亲热了起来,难得他不厌其烦,还抱着一个最小的学生,一路爬山过河。   到达出云谷时,萧从云让侍从们拿来好几块白色的帆布,铺在草地上,和他们一起休息。裴洛让其中的一个孩子讲故事给大家听,想不到那孩子居然讲了一个关于他的英雄故事,他高兴地直向裴洛做鬼脸,听完后,他又问那些小学生:“你们见过东都司令没有?”小学生们都摇头回答:“没有。”他便得意洋洋的拍着胸脯说:“我就是!”小学生们睁大眼睛望了他一阵子,然后齐声说:“你说谎!”   从秋气最盛的山谷里仰望,天特别高远,蓝得很纯正,风很凉爽,有点渗入皮肤的感觉,清凉无比,微微带点寒意,让人格外清醒,秋风过处,弥望的都是青黄的树叶纷纷扬扬的落下来,铺了厚厚的一地,裴洛就在这堆绚丽而温暖的落叶中侧着头对他笑,容颜耀眼如同秋日艳阳,只是那笑容里的揶揄不加掩饰‘你也有今天吗?’   他们在山谷里野餐,灶具碗筷一应俱全,萧从云大言不惭,要炒一个拿手菜,裴洛新奇之下跟过去看,不过是醋溜白菜,不由笑言:“这道菜却像是北边的菜式,你怎么会拿手?”   “洛洛不知道吧?”萧从云一边淋麻油一边说:“咱们萧家老家可不就在北边?父亲起家立业也在北边,到了我们兄弟虽然是在东都长大,也总还带点北边的习惯。”   “怪不得,”裴洛点头:“我说为什么你家的饭菜偏咸好辣,应该就是这个道理吧,”她又无心道,“这样看来大哥算是打回老家去了?”   萧从云将菜出锅,这才道:“他?恐怕还差得远罢。”   无论在西北还是东北,萧从风都说不上绝对优势,他的力量止步于华北和华中,东北是日本人的地盘,西北是张老西的地盘,在他看来张老西并不比日本人更安全。在这一点上他与二弟萧从雨心有戚戚,萧从雨对于刘胡子也是这种感觉,尤其让他们感到威胁的是西北与西南其实是交界的,张老西与刘胡子甚至还有点生死之交的意思,当年势力还不壮大时互相之间很是救助过几次。   第一次是张老西被一支由日本人暗中支持的军阀进攻,压力甚大,他支撑不住,四处发电求援,然而附近的各路军阀只管作壁上观。张老西日夜盼援不至,愤极,最后发出一电,其文曰:“衮衮诸公,槃槃大才。使我上吊,你们不来。时机一到,一起下台。”此电一出,刘胡子就明白他大限已到,当即率部往救,果然张老西感激不尽,就此成为刘胡子在西北的盟军。萧从风很难把土匪当作盟军,以为他们大多毫无原则而反复无常,不值得信任,他因此与二弟之间并非同萧从云那般冷淡。   裴洛还不了解这些关系,住在孤山的这些日子里,她只管尽力让自己好好休息,以缓解偏头痛,她花更多的时间来考察儿童教育,替他们找来合格的老师,与他们同吃同住,甚至亲自备课,启发他们思考的方法,如何去做一件事情,必须去做的理由,以及怎样寻求更佳的解决办法等等。她也花更多的时间来写信,约翰的信件往往使她格外高兴,因为那实在很生动:   “重庆比大轰炸时期更吵闹,它沸腾了,涨大了,溢出了城墙,到达市郊以外,吞没了稻田和荒野。跟随总司令迁到这里的官员和军人们几乎立刻成立了新的,更有权威的政府,它给街道定下了新的名字——民国路、民生路、中一中二中三路等——所有这些名字出现在官方文件和请客帖子上。但黄包车夫不知道这些名字,你接到一个请客帖子时,首先就得译成旧的重庆话,使黄包车夫能够明白,你要去的是观音岩、七星岗呢,还是陕西街、白象街。   本地人讨厌过多的闯入者,而闯入者也瞧不起落后的本地人,因为重庆过去受西方影响很少,还留恋着旧习惯,不赞成口红,不喜欢卷发,男女青年同去饭馆吃饭就可以使它震惊。   我还是无法喜欢这里的天气和地形,走一点点路就像一次远征,不停的上坡下坡,虽然天气已经变冷,我的寝室里还是有蚊子,它们带来的痛苦比轰炸还要长久,美国人说这些蚊子是三只一批的工作着的,两只揭开帐子,第三只就嗡嗡进去咬人!   最近新来了许多美国人,据说他们都是飞行员,要以这里恢复的机场为基地,实施轰炸日本本土的计划。总司令和他的一些部下们很显然具有高尚的理想和自我牺牲精神,他们正在试图融合这里不同的势力与文化,指导该城的生活。   部分官员的贪婪并不影响我对总司令个人品质的评价,他本人无疑十分廉洁,并且极力在担起繁重的责任,为成千上万逃避日本人的统治而离开家乡的人提供基本的庇护,这些人原本可以留在已经沦陷的家乡,拿着两三倍于此地的薪水,吃日本人的饭,享受舒适生活的。   美人为什么还在东都?是因为总司令最近在那里的时间明显增加了吗?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固执,难道她甘于在父母的小心和被安排的爱情中闷死吗?这与其说是你们国家的古老传统和习惯,不如说是对贫困和愚昧的屈服——” 作者有话要说:  在国际饭店顶层眺望的美国兵,飞虎队宣传资料   ☆、第176章(水边的城市)   夜把嘉陵江的这条支流完全改变了,岸边江里全是灯火,合着下层百姓的寒暄呼唤声,分外温暖,重庆也只有在黄昏时分才有这点难得朴实的温情。站在城市的风中,岸边灯笼树的叶子犹如竖起的耳朵,及时捕捉这城市另一面的节奏,那是跳舞场里传出的狐步舞摇摆的节奏,慢慢掺入这烟气濛濛的江水,将这朴实的温情置换为那疯狂的欲望,难怪左翼要狠狠地批判它的堕落和奢靡时刻都在吞噬着有志青年。然而不管他们怎样批判,重庆永远是两个极端的重庆,民国路上青灰色的暗淡身影在中三路上怎么容易见得到?   萧从雨独自看着这桨声灯影里如水般流淌的烟尘,卫队就在他周围两丈远的地方警戒,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无疑是在为自己的军事技能寻找政治上的领导而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长官。萧从雨的队伍里正在产生相当多的士兵和军官,对于抢劫以外的事情更具兴趣,他们以国事为目的,对国家本身更有想法。萧从雨和他们一样,在重庆这个恶劣的环境中想方设法要建立一个稳固的政权,军事只是一方面,经济才最伤脑筋,他们太缺乏金钱来改善为人所诟病的一切黑暗。   裴洛把约翰的信摘了几段读给刘美人听,刘美人沉默的样子并不像是在思念约翰,而裴洛却因为最近常常来袭的又一阵不适而难受,也懒得开口。她们就这样默默的在舒适的凯文咖啡馆里待了很久,直到裴洛的难受劲过去直起腰来嗳了一声:“我们走吧,坐了一个下午,咖啡都喝饱了~”刘美人点头,就站起身来,白璧微也从门口的座位上站起来,已经替她们拉开了门,一股葱油香立刻就贴着玻璃门缝飘近了来,裴洛不由吸了吸鼻子称赞道:“好香~”她忽然抱住了刘美人的肩摇了摇,“美人,明天去我家吃饭吧,我请你吃葱油芋艿,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家都会煮芋艿毛豆,刚煮好的芋艿,皮脆脆的,肉糯糯的,蘸白糖最好吃了。”   “我家那里会做芋儿鸡,”刘美人说:“芋艿切成小块,用鸡汤炖,飘在汤面上的鸡油油汪汪,黄灿灿的,味道最鲜了。”   裴洛一听又弯下腰呕了起来,刘美人吓得连忙抚她的背:“洛洛,你怎么了?”   裴洛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还苍白着脸安慰她:“没事,最近有点怪,莫名其妙的就要不舒服,”她说着语气中有些不耐烦的问向白璧微,“怎么车子还没来么,白秘书?”   白璧微连忙回答:“吴副官说附近这家加油站油不好用,去了较远的一家,应该快回来了,夫人不然再进去坐一会?”   “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等,”裴洛站在台阶下面,微微扬着头,仿佛还在回味着凉飕飕的空气里那点消散的差不多的葱油香和越来越浓郁的炊烟的味道:“美人,陪我回家吃晚饭好不好?从云今天又有应酬,我胃口不好,一直都在家里吃——”   她刚一说完就又捂住了嘴,整个人都歪到白璧微身上,刘美人惊慌之中伸手就招来一辆黄包车:“别等了,先回去!”她和白璧微扶她上去,然后直接说到福佑路。两辆黄包车在傍晚时分卖油煎臭豆腐和熏肠肚子的小贩之间灵活的穿梭,连动脑筋都觉得难受的裴洛再也想不到刘美人会送她去萧从雨那里,白璧微更不知道福佑路上这栋貌不惊人的别墅就是萧从雨的别业。原来刘美人当真把萧从雨当成了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不假思索就去找他。   萧从雨正与部下碰巧正在商量事情,卫兵进来通报说刘小姐来访时直觉就要推说不在,然而卫兵又继续说:“还有两个女人,刘小姐说是萧夫人和她的秘书——”   萧从雨猛地抬头说:“请她们进来~”   陆一鸣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一叹,便带着众人出去,白璧微扶着裴洛和他擦肩而过,萧从雨已经快步走了出来,见此情景先是惊讶,继而立刻将她从白璧微手中接了过去,抱到卧室里,他又打电话找来医官,医官听到他紧急而严厉的语气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刻带着护士火速赶了过来。   躺在床上的裴洛一觉得好点了就想起来,萧从雨却止住了她:“医官马上过来,还是看一下比较放心,你顺便也见见故人。”   “故人?”裴洛惊诧的问,还在反对:“我真的没有关系,大不了就是低血糖加偏头痛,还用不着看医生——”   “密斯裴!”‘故人’那颇有标志性的长长的尾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而裴洛瞪大了眼睛半撑起了身体:“密斯脱曹!”   “啊!别坐起来!”曹希和冲到床前,果断的按下她的肩膀:“你这脸色!啧啧~~真够瞧的!”他说着扯过她的一只手就开始搭脉,裴洛越发惊诧:“密斯脱曹,你不是外科医生吗?怎么还会诊脉?”   “家严就是中医,祖传这手功夫虽不精通,却不敢忘,鄙人不才,还通过了国立铨试院的中医资格考试,”曹希和一本正经的坐在她边上,又叫她吐出舌头来给他看,裴洛乖乖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又把另一只手腕递给他。曹希和倒真有点老中医的架势,他看完了之后放下她的手,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睛,这才宣布:“密斯裴,你没有生病,你是有喜了~”   裴洛对于这样的通告远比白璧微设想的要冷静,她仿佛惊奇不能相信,又仿佛厌恶不能接受似地蓦然涨红了脸,口中喃喃:“不会吧?是不是搞错了?这怎么可能?”只是她很快又醒悟过来,一分钟都不肯多留,匆匆就要告辞。   萧从雨在这么多人中间看着她欲言又止,曹希和暗暗摇头:“密斯裴,你最好休息一会再走~”   “不必了,”她坚持:“我想回去休息,假如你不放心可以送我回去。”   杜美公馆的书房里,萧从云正凝神站在一幅地图前面,手中还拿着一支红蓝铅笔,不知不觉他已看了五个小时,窗外的天空由淡蓝变成深蓝,没能让他转移过注意力。在每一场重要的军事行动中,萧从云都会如此仔细的研究地图,他的部下因此在细节上也不敢对他们的司令有所隐瞒,因为他们知道整张地图已经被他‘吃’进脑子里了,而所有可能的行动路线他都了解。萧从云直到听到楼下汽车的声音才跳起来向窗口走过去,他一望出去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原来停在楼下的并非雪佛兰而是一辆美洲虎。 作者有话要说:  1933年,兰州城门外的黄河大桥、江西湖口鄱阳湖,曾经的城市,故乡有此好河山~   ☆、第177章   短短的一段路,白璧微已经不慌不忙的在车上吃掉了一整板巧克力,曹希和忍不住从前排的座位上回过头来给她提建议:“密斯白,假如你喜欢吃巧克力很可以试试黑巧克力,对牙齿更有好处——”   “那太苦了,我不喜欢,”白璧微毫不犹豫的回答,左腮帮微微鼓起一块,是她在用舌头舐沾在上颚的巧克力屑。   “我担保你可以接受,其实有时候吃点苦才更能感觉到甜的好,”曹希和认真的说:“你瞧密斯裴,她喜欢甜食,可是也爱喝清咖啡,这就很好~”   “曹医生,”白璧微正色:“裴小姐已经结婚了,你该称呼萧夫人——”   “别那么一本正经嘛!”曹希和挤挤眼睛,裴洛相信他肯定不是俏皮给自己看:“我和密斯裴怎么也算是生死之交,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生分?密斯白也可以叫我密斯脱曹,我一定没意见!”   白璧微看了看裴洛,见她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嘴角微有笑意,不由恼怒道:“曹医生恐怕要失望了,我这个人最乏味,既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喜欢看小丑。”   曹希和一愣,很快却又同情的望着她:“密斯白,你不用担心,咱们的人生还很长,有的是时间学会怎样活得有趣~”   萧从云走下楼,白璧微正和裴洛从车上下来,曹希和还没下车,他仰着脸看了一眼白璧微,发现她皮肤真是好,不单细嫩,而且白里透红,衬着她丰满的身姿,更有种茁壮而蓬勃的生命力。他们进了客厅,萧从云很自然就轻揽着裴洛坐到沙发上,又对白璧微与曹希和说:“你们也坐。”   裴洛就向他解释:“今天下午和刘美人喝咖啡,突发晕眩,吴副官的车又去加油,刘美人一慌就送我二哥那里看医生了,喏,这位是曹医生,我在下江前线时全靠他照顾。”   曹希和坐直了身体颔首道:“在下曹希和,夫人贵体并无大碍,这是初孕的自然反应,今后只要小心保养——”   “什么?!”萧从云的反应与裴洛大相径庭,要不是手还握着裴洛的小手,差点就要冲到曹希和面前去了:“你是说她怀孕了?!”   阿曼的反应则更明显,他们还没下车,它就感觉出异样了一般警惕而疏远,它无疑的很想靠近却又绝不近前来,只是站得笔挺,尾巴不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的摇旗不止,却保持着一个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角度,脖子下面的毛都炸起来了,萧从云根本无视它,裴洛没见到它表演摇摆舞觉得奇怪,阿曼往常连枪声都不怕,今天是怎么回事?   曹希和瞅了瞅阿曼,淡淡的说:“这狗也像小孩儿一样,都不愿意和穿白大褂的、打针吃药这类事情打交道。不过,在下倒是建议,夫人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和宠物接触,以免影响健康。”   他们一离开房间,萧从云就欢呼着掀起帽子忽的一声扔到房顶上,然后又跳到裴洛身边,大笑着抱着她就亲,裴洛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使劲推着他的胳膊提醒:“你疯啦!你答应过我结婚前三年不要孩子的!”   “宝贝儿,那是为了让你开心嘛!”萧从云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小宝宝既然已经来了,我们总不能赶他走吧!”   “什么小宝宝?”裴洛愠怒道:“医生都说了,刚一个月,还不算晚——”   “不行!”萧从云立刻反对她这荒唐的提议:“咱们得留下他!不然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要!”裴洛越发激烈的抗议:“你不讲信用,我不同意!”   “宝贝儿,别激动,”萧从云小心箍住她的身体,极其耐心的劝说:“我知道你意外,你害怕,不过女人总要生孩子。你不用怕,我保证我会像以前,不,比以前更加爱护你关心你,你的朋友也会一如既往的陪伴你,你的工作更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完全停顿下来。我保证一切都会更好,你不必担心,不要多想。这是我爱你的最好证据,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我很珍惜,你也得珍惜!”   裴洛想不到萧从云第二天就着手把自己的指挥部完全搬到桂林公馆去,并且还火速加修了一条上山的柏油路,连曹希和也被他毫不客气的借到桂林公馆。他迅速将这消息通报了父母,使自己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比自己要仔细的多,不仅管吃管穿,连墙上挂的画都根据时令亲自挑选更换,从工笔的花鸟秋虫到大写意的晴雪夕照,除了古画还有时人国手的大作,无一不与桂林公馆相宜。   裴洛一边欣赏一边问:“还说手紧,偏又买这些,岂非要花大价钱?”裴洛望着那幅晴雪图批评他,他却拧了拧她的鼻子:“宝贝儿眼力不错,这是白石翁的画儿,不过不是买的,时人之大家,父亲都认识,直接请他们画就成,”他又说,“别看父亲戎马一生,却是正经念过私塾的,比一般学堂里的大学生文采强得多,他最好的就是古董名画,母亲也会画两笔,连我们小时候都被逼着念四书五经。”   “难怪——”裴洛点头。   “难怪什么?”萧从云问她。   “难怪大哥二哥都颇有君子之风呀,”裴洛说:“一个好吟诗,一个爱考古~”   “还有我呢?”萧从云忙不迭的问。   “你?膏粱纨绔第一,”裴洛故意说:“玩车走狗无双~”   “洛洛偏心,”萧从云抚额做伤心状:“你可知我——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你可知他们——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裴洛的脚一直蹬在面前铺着的狼皮褥子里,她抿着嘴笑:“此诗何妨都用在你身上?为什么又拉上别人做幌子?”萧从云望着她,家常粉红闪缎小袄的领口处是一枚玉石盘扣,怀里还抱着玫红绒布套的热水袋,仍笑的甜蜜。   “不是做幌子,难道我还会骗你?”萧从云不再有抗拒的能力,他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就拉她近来,直到两颗心的跳动合在一处:“你不信,也不打紧,反正我是全副身心的爱着你,我也要你这样爱我,不许留一点点给别人。”      ☆、第178章(街头处决)   在日本奴化多年的台湾,许多人早已忘了自己与大陆同文同种,他们说日语,起日本名字,穿和服,吃鱼生,甚至挎东洋刀,盘浪人头,认倭寇为父的也不在少数,然而认定自己是中国人的硬骨头也不少,甚至远比许多mainland上的人要爱国,情报局台湾站站长叶明深就如此,他虽然也有个日本名字却头脑清楚有血性,知道那帮孙子再玩命的奉承日本鬼,以做日本鬼为荣,他们也改变不了自己的血统,改变不了自己的民族,真正的日本鬼却永远在内心深处鄙夷的称呼他们为下贱的支那猪,所谓做人生不逢时比做鬼还惨大概指得就是这种情形。   叶明深的信念很简单,放着大好的中国男儿不做,做甚东洋走狗?他被吸纳为日本特高课高级特工的那一天,与老友有这样一段对话:“中国人的生活,从前一直实行三个S的原则——Surrender(投降)、Submit(屈服)、Survive(活命)。”   老友说:“现在只有继续投降,继续屈服,从而继续活命。”   叶明深说:“假如这样下去,那三个S政策要变成四个S了,这第四个S是Seccumb(灭亡)。”他因此很早就把独子送回了大陆,临别的赠言就是:“我不愿你永居异域,长为化外之民。”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在抗日的问题上就不大在乎派系这点小事了,甚至于对他的上司杜若柳最忌讳的萧从雨,他也认为不是不能结交,这种在大是大非之外的问题上保持模棱两可的冷静态度的能力大概是所有特务人员的天性。   萧从雨倒当真想起了叶明深,是因为他听说叶明深在情报局的对日经济战行动上很有办法。目前重庆政府祸不单行,轰炸结束之后就开始发大水,秋稼尽毁,到了冬季又遇上大旱,再加上人口膨胀,物价飞涨,简直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即便剔除战祸与外来人口的影响,重庆这个地方也几乎是每隔两三年就会出现秋大水而冬大旱的灾年,当地官员在这种时候所忙碌的不外乎灾后救助工作、灾后重建工作、灾后总结工作等等,这说明他们灾前没有工作。每到这种时候,当地政府就要求百姓负责两件事——捐款与爱国,其目的是化多难为兴邦;而他们自己也对等的负责两件事——花钱与奖惩下级官员,其目的是化灾难为机遇。其实这种分工已经普遍应用在国内的各个领域,然而对于试图再次浑水摸鱼的官员们,萧从雨的态度是拒绝被骗。   萧从雨是一个意志坚决的执行者,认定清廉、勤政至多是官员的基本素质,要想整顿秩序还得下狠手,而他的优势就在于重庆政府原本就不是他的班底,动起来也就没什么顾忌。故此,他首先宣布重庆不再使用现行货币,而是使用他早在西南地区统一发行的货币,并要求重庆市民限期将旧币悉数兑换为新币;其次,发布限价令,要求物价一定要保持在《重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时的水平,决不能突破;接下来,他又把重庆的工商界巨头请进自己的司令部,要他们带头执行他的政策,并交出黄金、外汇以稳定币值。   对软弱的,他娓娓劝说,对强梁的,他声色俱厉,甚至还亲自撰文刊诸报章曰《告重庆市民书》,宣称“本人此次实行整顿,决心不折不扣,绝不半途而废,有挟身份而违法乱纪者必辟之攘之!”   他的得力干将金斯吾更是摆出一副一定要大干一番,如不成功绝不收兵的架势,口号也不比萧从雨温和,他不惜以人头来平物价,并以北宋政治家范仲淹 ‘宁使一家哭,不使一路哭’的格言自相标榜。   在萧从雨的授意下,他很快成立了一支由三千人组成的“经济戡乱大队”,并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一百多辆摩托车开路,几十辆轻型装甲车和一千多匹战马紧随,后面是数万人的游行队伍,沿途高喊“严格执行紧急处分令”、“不准囤积居奇”、“打倒民贼”等等。几天内,他两次率领重庆六个军警单位,到全市的商品库存房、水陆交通场所进行搜查。为了掌握真实的物价,还微服私访小菜场,抄录当日的蔬菜鱼肉价格,并成立了十个“人民服务站”,专门接受告密举报。如此大动干戈无非是为了达到两个目标,一是控制通货膨胀,以稳定重庆政局;二是打击当地根深蒂固的官僚资本集团,以收服民心。   重庆已经多年不见这样的整肃阵仗,为这些口号着实激动了一把,也睁大了眼睛等着看结果。萧从雨没让他们失望,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64名参与投机的商人被关入监狱,舞弊勒索的重庆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处长、第六稽查大队大队长、囤积居奇的林扬公司经理都被公审枪决。   在这种暴风骤雨般的铁腕打击下,重庆的物价一度稳定在“紧急处分令”防线之内,市民们不再观望,乖乖地排队将手中的黄金、美钞换成西南币。金斯吾接替萧从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日夜轮番接见重庆企业家,奉劝他们把硬通货拿出来,否则,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这是萧从雨继组织重庆空防与下江保卫战之后第二次在重庆达到其名誉的顶峰,有人喊他为“萧青天”,也有人说他是“包公再世”,这一点,既不能说是他有多么伟大,也不能说是民众的愚味,仅说明了重庆的民众在奸商与恶势力纵横交叉的压榨下喘息了几十年,对于所谓青天包公似的官吏,很少遇见,如今半道中杀出一个萧从雨,大刀阔斧的干了一番,人们就把他像神样的赞颂起来。   其实,萧从雨目前作为重庆实际意义上的首脑所实施的经济改革方案,只不过是做了一点公仆应当做的事情,在任何一个国家,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可是在中国这个国家里就的确不算平凡了。   渐渐的《重庆晚刊》开始发掘这个政治人物的私生活,他们很快就打听出萧从雨的年龄履历作息喜好,称“其工作忙碌,连娱乐消遣的时间都被剥夺,早晨七时左右起来,晚间十一时左右安息,为了公事太多,最近更是迟至夜二时才睡。   他有着学生一般俊朗自信的外表,也有着一般年轻人的爱好,驾吉普、打网球、爱照相。记者曾与他同坐轮渡,他着白衬衫、黄色卡其长裤,颈上挂着一个‘拉卡’照像机,拍着秘书的肩膀头跳进船来……他也是个平常的人。   他没有表现出一点公子哥儿的旧习,和大官的臭架子,此公生活相当节约,朴实,而又不拘小节。凭着他那一身衣着,那种随便的态度,挤到轮渡到对岸的电影院去看场电影,恐怕没人会相信他就是西南联省主席。   他说话行动都很随便,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仅求无伤大雅而已。船在高桥靠岸,大家上岸,消息灵通的记者们像情报员,以冤枉官司似的和他诉起苦来,谈到奸商的阴谋,谈到高物价下的穷公务员,谈到奸商以后的处理,最后谈到因房子问题而不能结婚……他说:‘这问题倒严重!’谈到房租,他很隔膜,从这点看来,他心目中的重庆,比实际的重庆还好一点,这有待于他更一度的深入。   返程时,他一个人在船头上遥望远处依稀可见的珊瑚坝,似在沉思。那时,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因为他在船上待了半小时后,举止随和,与我们一样,绝无奇特之处。   五时半他与大家在船上就餐,他吃饭比任何人都快,吃完就摸起照像机给大家拍‘一扫光’的吃相,并声明叫记者们不要害怕‘绝不登在报上’。饭毕,大家要他发表谈话,他说‘没有话可说’;‘没有话说’,对他却很恰当,认真做事的人都是很少说话,而说话的却往往不做事。最后他的秘书简单代他说了几句,意思不外阐述萧主席的工作,要求新闻界协助。   正七时船到码头,码头上已经堆了很多市民,都是来看萧主席的。他正了正帽子,带着照像机,吹着口哨,步伐安闲的爬上码头,市民们竟一时分别不出谁是萧主席来。但他后来终于还是被发现了,被一群人围拥着往司令部的方向走去。   要说今日之重庆,谁才是最出众的明星?那既不是从东都远道而来的交际花唐菲菲小姐,也不是天涯话剧社的顶梁柱田鼎立先生,而是西南联省的萧主席。”   这原本是一份极好的宣传材料,特殊就特殊在结尾记者画蛇添足:“据悉萧主席初临重庆指挥防空作战时已与某刘女士交往,然其为了抗战大业出生入死,至今未婚。回想此前一桩盛大婚礼,曾有‘人生若无美满婚姻,一切皆无意味,故革命当从家庭始’之断语令众女士心醉神迷,然兵士殉生,将帅谈爱,人生不平,至此极矣!今日萧主席为抗日之前途而牺牲一己之家庭足为民族之表率……”   这是一颗正在升起的政治新星,人们在认识到他的日益强大的同时不免对他本人更加感兴趣,而萧从雨想要传达给公众的形象绝非一个冷酷的军阀,更是一个亲民爱民,正直无私的领袖。 作者有话要说:  当街处决囤积居奇的奸商,相当的具有视觉冲击力和震慑力啊,假如现在如此。。。。。。   ☆、第179章   在重庆,关于萧从雨的报道远不止这一条,相应的,重庆的新闻界也在隐晦的嘲讽着另一个人,可见第一印象永远会留在人的印象中,萧从云正在为他此前的少年荒唐还账。这也就是为什么裴洛在大多数与萧从云共同出席的公共场合中一定要打扮的稳重而成熟的原因了。   她仍然会频繁外出,仿佛对于怀孕这件事依旧不甚明了,身体的变化还不十分明显,心理的变化却要严重的多。一开始她的态度完全可以用震怒来形容,她不能接受,觉得这事实在荒唐,她一点准备都没有,既不想怀孕,更不想生孩子,她还年轻,刚发现迫在眉睫需要去做的事情这样多,她既不甘心也不开心,却禁不住萧从云的百般温存安抚。   不得以的妥协和退让使得她更加容易发脾气,对萧从云的指责也越来越多,萧从云发现她不听话的时候格外固执,叫她吃什么她偏不肯吃,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自己没胃口说明孩子也不饿。萧从云牛脾气上来也不肯让步,于是无赖手段一一开演,就吃饭喝茶这种琐事两个人隔天也能吵上一架。   好在裴洛闹脾气基本上是蛮文雅的,她不会像某些女人喜欢大吵大闹,而多半是以生闷气来取代哭闹,只要她哪天闷不吭声,不说一句话,萧从云就明白有名堂了,一定是对他有意见了。一般情况下,总是他跑到她面前,很诚恳的问:“Darling,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对于他的问话,根本不当一回事,理都不理,萧从云往往会有些尴尬,可是心里又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又问她:“如果不舒服,要不要请曹医官来看看啊?”她就是不理。   通常讲这些话都是在吃饭时或是就寝前,因为周围有侍从,他也不能太低声下气,只好默默吃瘪,侍从们不知道他们私下是如何解决,背地里却说他这样大的官,见到夫人还是得让三分,这两个人斗嘴其实毫无悬念,因为哪一次都是他私下投降称臣。   他尽可能的宠她,骨子里却并未失去一个男人的强势态度。有一次他拿了一套男孩子穿的小衣服回来,还有虎头鞋,一进门就嚷:“宝贝儿,快来看!”   裴洛拿着一本书从书房出来,不以为然的看了看那套小衣服道:“你怎么知道是男孩?我喜欢女孩,我一定会生女儿——”   “儿子多好玩!”萧从云立刻接口:“虎头虎脑的,长大了还可以保护你——”   “不好玩!”裴洛肯定的摇头:“调皮死了!女儿才漂亮,我要给她梳辫子,系蝴蝶结,穿纱裙,还可以带她去公园,”她的心态,大概多少有点扮家家酒的味道,毕竟,她还很年轻。   但萧从云已经缠住了她的腰肢,他对她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恰如离开她身边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他温柔的搂住她,且用口去咬,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肩,一点不差,这就是平日里耀武扬威、叱咤风云的他。   裴洛望到他这些行为发笑,他却说:“宝贝儿,我那么爱你,你就为我让一点点步也不行?也许你感到烦闷,可是我也希望能时刻陪在你身边,读些神话奇谈让你笑,让你大笑,忘掉这个邪恶的世界。你别怪我,不然我也会伤心。”   “从云,”裴洛从他的肩窝上抬起头来,感动而愧疚:“我也不想生气,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你不觉得太快了吗?有时候我真害怕,就像做梦,明明你还是老样子,我却就要面目全非了!这是真的吗?我总不能相信!胃口和精神都不如以前——”   “宝贝儿,别紧张,这种事情没什么可怕的,”萧从云笑着把她的脑袋放在胸口说:“我保证你没变,你永远都这样美,不管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始终都想着你念着你。你实在不舒服的话,我叫妈妈多来陪陪你怎么样?”   裴洛小猫一般嘤了一声,软软的倚在他怀中:“才不要,姆妈跟你一个样,天天就是宝贝孙子怎样怎样,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啦!”她连忙摇头:“明明我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女儿的~”   “宝贝儿,你也知道他们盼了那么久,肯定头一个想要大胖小子嘛!不瞒你说,我也想要儿子,不过,我也喜欢女儿啊,咱们可以慢慢生,不是说好了要编一支童子军了嘛——”萧从云轻轻掐着她的腰志在必得的说。   鉴于裴洛的胃口比起以前更坏,萧从云仍然会带她去赴宴,指望她看场面多少能多吃一点,然而她不太领情,仍旧我行我素,在外人看来她也不好伺候,一次宴会过后,内阁总理夫人不由抱怨:“这萧夫人也太娇气了,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内阁总理问:“娇气?我倒没看出来,你说说。”   “吓!她吃鱼只吃鱼尾鱼脊,再就是鱼眼窝下面的两小块珠子肉,多少挑剔!”总理夫人皱眉:“我问她怎么不吃鱼肚子,那里不是刺少?她还说鱼肚子腥气,瞧她那不紧不慢挑刺的样子,穷人家哪里有闲工夫会那样吃?”   “我当什么事情,”总理摆摆手:“这也不算什么,你没见她跟着萧老三那小子出生入死,随军周旋?能做到这点的女人也不算多,你呀也学着点——”   “学什么?”总理夫人恼了,转身坐下:“你以为麻将就好打么?比起战场不差什么呢!她受点外伤,萧从云就能派专机送她去美国看病,我受的都是内伤,赔了笑脸还要亏铜钿,你当我容易?!要不是为了你——”   “好了好了~”总理知道夫人的牢骚话就像裹脚布,一旦开头就没个完,果断的打断了她说:“我知道你辛苦,不过除了打麻将不妨也多去伤兵医院看看,说是开年就要大选,照我看也不简单,这年头还不是有枪就想拉大旗?据说还要成立行政院以取代内阁,我这个总理……”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么多人,难道就斗不过一个萧从云?”总理夫人气咻咻的跷起腿来,露出一段白晃晃的皮肤:“我瞧你们这些人就是太胆小!比不过他胆子大,面皮老!这年头但凡胆大心黑总混得出来,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有主意而没有决断的人。这么些人,加起来也不如一个简素心!”   “你懂什么?”总理不高兴了:“我告诉你简素心那个女人少招惹,以她现在的身份所做的事情全是不自量力。她想让自己的表兄做交通总长,萧从云还不是提名陈仕棠?对了,你那个表妹什么时候到东都,电报都拍出去三天了,还没到——”   “明天就到!”总理夫人连忙回答:“她们学校昨天刚放假,不过陈仕棠会不会年纪太大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总理不耐烦的靠在沙发上翻报纸:“男人总得比女人大个十几岁才可靠,她要是找个毛头小子那才叫吃亏!”   总理夫人暗自叹息,似乎事实的确如此,就连她自己也没有选择初恋的同学结婚,而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比自己大十五岁的丈夫,她于是又凑过去,拿开了他的报纸,柔情脉脉的望着他说:“嗳,你有没有看到萧夫人的手笼?是貂皮的哪,又滑又亮——”   “你想要?”总理习以为常的瞧着她的红唇问。   “不是,”她回答:“我想是不是给表妹也买一个,人靠衣装。”   “这就对了嘛,”总理拍拍她的肩,满意的点头:“明天表妹来了你就陪她去买,你也买一个,这天气也凉得快——”   胆子大面皮老的人不一定就不畏难不怯弱,他们还得有精神和魄力,才能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然而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也许这和一个人天生的地位也有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总之一句话,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对于身处黑暗角落的那些缺乏勇气的可怜生物来说,假如贫贱可以遗传,那么一同遗传的大概还有不幸。      ☆、第180章(烟纸店)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的烟纸日杂店,玻璃罐子里是瓜子、饼干等零食~   陈仕棠的运气来了,因为萧从云赐给他的这顶帽子不仅仅是交通总长,还暗含着希望他能够依托交通系统,建立一个遍布全国的情报网。以往他的情报网大多局限于东都附近,现在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他既兴奋又惶恐,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一面开始计划可以安插到交通部里去的亲信,一面又想起萧从云的话来:“仕棠,这个位置非同小可,你的担子可不轻,我看是时候找个贤内助了,我知道你忠心报国,然父母大人面前也须尽孝,你再不着急,年终恳谈会我可是不敢见令堂了,哈哈~”   是时候了,他明白,成家不是为了父母倒是为了取信于萧从云,这个夫人在他看来不需要多能干,也不需要多显赫的家世,最重要的是够贞静看得入眼,绝不能给他添乱子。他不需要她有头脑,也不需要她对自己的工作指手画脚,他其实单身惯了,回家就是要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休息,不想被人打扰,更不愿被人管束。女学生与记者他都领教过,认为这些女性也许是被压抑的太久,所以解放的过头,他不愿自讨苦吃,谁要分享他独占了几十年的七尺见方的大双人床必须先得分享他的孤独。   接到委任状之后的第二天,陈仕棠去草桥集买了几样点心回家去看望父母,这点心店旁边是一家糖果店,装饰得极为整洁,玻璃柜和架子上是一排排的玻璃罐,盛满五颜六色的糖果,顶上还吊着花花绿绿的灯笼,他想起那几个小侄子侄女,打算再去买些糖果。糖果店里两个女子背对着他也在挑糖果。   “玫瑰粽子糖还是薄荷粽子糖?”一个女子问,目光兀自瞅着透明玻璃罐里琥珀色的粽子糖,似乎还拿不定主意。   “都可以的,”另一个女子答。   “要么葱管糖?”先前那个女子又看向一罐沾满了白芝麻的饴糖道:“还是这几样都来点?”   “你看好了——”另一个女子又答。   “美人,是你要买糖果呀,怎么是我看?”裴洛扭头:“你喜欢哪种就买哪种,我嘛就沾沾你的光好了!”   “好像都差不多,”刘美人的目光来回在一排排玻璃罐上逡巡,半晌还是柔声道:“你觉得哪种好吃?”   裴洛询问似地看了她一眼:“那么我替你挑了,”她随即对伙计说,“玫瑰粽子糖、薄荷粽子糖,还有甜橄榄每样一小包。”   她们还没付钱陈仕棠已经掏出钱包向柜台上会了钞,又踱步到她们面前微微欠身:“夫人~”   裴洛意外在这里碰见他,颔首道:“陈先生也来买糖?”   陈仕棠答了声是方才看向刘美人,裴洛稍作沉吟才介绍:“刘小姐,这位是陈先生;陈先生,这位是刘小姐~”她这番介绍等于没介绍,然而这正是她的目的,这样的两个人似乎根本没有让他们认识的必要。   陈仕棠顺手就接过了伙计包好的糖果,向门外看:“不介意的话,我送二位走到巷口罢。”原来这几家铺子都在窄窄的里弄里,汽车开不进来,只能等在巷口。裴洛不便介意,刘美人没意见,他们就沿着大大小小的各色糕点门面默默行走着。   刘美人的白色高跟鞋衬着米色剪绒大衣显得格外朴素,她越往前走视野中的溆浦江就越开阔,渐渐的那江来到脚下,近到眼前。水势很大,江面开阔,延伸到很远,对面影影绰绰的建筑隐去了,剩下的淡影要很仔细才能和天空的暮霭分别开来。这一处江岸的灯也都亮了,次第连缀,直到江的尽头。   “刘小姐,”陈仕棠突然说,惊得刘美人轻轻一颤:“您的糖果,”他说着就将纸袋递了过来,目光轻轻扫过她。   “哦~”刘美人仿佛叹息般伸手接了过去,轻声道谢。   翻山越岭的另一边,刘胡子的特遣队正带领着一干滇贵子弟抬着一辆汽车过秦岭。对于还没有汽车工业,汽油也很缺乏的中国来说,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份厚礼。张复文半个月前就叫人做了交通安全宣传,什么‘汽车猛如虎,撞了命呜呼’之类的告示到处贴。其实西北军军部地处黄土高原,山高坡陡,公路极差,军部所处的则界县县城全城也就他这一辆小轿车。   张复文做寿,当然要请萧从风,顺便还请了金悦琳,来赴宴的没人乘车,全部骑马,不过他们见了那辆小轿车少不得一通美言赞叹,张复文洋洋得意,要不是此处实在没一条足够宽足够平的公路,恨不得当场就拉车出去遛遛。   “复文兄,”萧从风说:“何必心急?车是好车,自然得配好路,等开了春,鄙人派一队工程兵来,就修一条路到涉川如何?”   “那感情好!”张复文大喜:“萧兄出手,这路一定修的好!金小姐,”他又对金悦琳说,“到那时,老子,呃,鄙人请金小姐看皮影戏准比现在要方便!”   金悦琳不置可否,却看向萧从风:“从风,我有点累了——”   “金小姐是不是觉得闷?我的寿面还没上,你可不能走!咳!那帮娘们全我都打发走了,也没人陪你说个话,”张复文摸了摸头猛然想起来似地说:“出去走走怎么样?老东岗那边有片梅花林子,昨天夜里下了点雪,最是好看,咱们去看看!”   老东岗距离张复文的前沿防区并不远,金悦琳之所以同意去是因为只要骑马外出,萧从风都会和她同骑,固然萧从风只不过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全,她还是无法抗拒这样的亲近。   这是一个晴朗的雪天,老东岗的梅花在初雪的映照下如同一片红色的云霞,斜斜的镶在一片山坡上,他们驱马到了山坡下,刚一下马,萧从风就扬首向着对面阵地上一个明晃晃正反射着日光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张复文顺着萧从风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对面的高地上隐约有闪烁的光斑。此地虽然接近倭寇驻防范围,却因为植被茂密,野兽众多,从没有人在此埋伏。张复文一伸手,身后的副官立刻递上望远镜,镜头前骤然闪现出一个灯泡似地东西,正在那一小片高地上又吼又叫,又蹿又跳,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小鬼子,正扣着一顶钢盔跳大神。张复文呸的骂了一声:“娘的!上这儿凉快来了,当老子是泥捏的的菩萨吗?!”   他边骂边抢过身边一个士兵肩上的三八大盖,就对准了日光下那个明晃晃的怪物,萧从风还举着望远镜一本正经的观察:“今天是复文兄的寿辰,鬼子还如此出风头,是该教训教训!”   萧从风将望远镜递给金悦琳,又在她耳边说:“仔细看看,这还是个Model~”金悦琳细看,只见这个鬼子大冷天的偏打着赤膊,相貌狰狞,胡子拉碴,破钢盔上的绿漆一片一片掉的斑驳,雪亮的钢底正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依稀还有人举着照相机围着他找角度,似乎是在给他拍照片,而他拿着指挥刀又冲又杀的模样,果然上镜的很。   金悦琳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打量一个耀武扬威的鬼子,心中极其别扭,不由愤愤道:“真不知道他们可以如此猖狂?”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枪响了——      ☆、第181章   被吹嘘为军神的饭塚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稀里糊涂的就去见了天照大神,日本造的三八大盖一枪命中了他的心脏,穿了他一个透心凉,死里逃生的记者青木大吃一惊,事后他对于自己第一个建议饭塚在此拗造型一事深感愧疚,还在报纸上极为深情的写了一笔:“饭塚君为人极好,对朋友义气,在军校时就助人为乐,勤于思考,还能写诗……”这很有可能是饭塚十年前的样子,因为其目前的照片看起来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熊腰、螳螂臂、一身五花肉因为长期野战而成为熏肉的颜色,胡子拉碴,除了头盔正中那颗红星,饭塚浑身上下还真找不出什么闪光点来。   张复文仍端着枪,聚精会神一枪一个的追击着这群不速之客,口中还念念有词,金悦琳绷紧了神经,听见他说的是:“姥姥、姥爷、爷爷、奶奶、爹、大伯、大娘、哥、姐、妹子……”   清脆的枪声每隔两三秒就准确的响起,重重的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们听见了对面鬼子的喊叫声,萧从风带着金悦琳跳进了掩体,他蒙住了她的眼睛,低低在她耳边解释:“张主席全家除了他和他娘都死在鬼子枪下——”   “——俺给你们报仇,给你们报仇!”当对面恢复了清净时,张复文丢下了枪,这才看见萧从风站在金悦琳身后,带着白手套的双手还蒙着她的眼睛,金悦琳的脸色看起来比手套还要白一些,他立刻回过神来,走了过去,极诚恳的道歉:“金小姐,吓着你了吧?鬼子我已经教训完了,咱们回去吧。”   萧从风放下手,温和的看着她说:“悦琳,我去牵马,你在这里等我。”他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   “金小姐,”张复文扔了枪走到她身旁说:“俺就是个粗人,不瞒你说,做事全凭一腔子热血,靠得是兄弟义气,俺娘说了如今家人都死光了,就剩娘儿俩,她不用俺在她面前护家尽孝,只要俺在父老坟前为国尽忠。俺不是生来就荒唐,你信不?”   他说完直直地盯着她看,羊皮坎肩衣领上的锋毛印着他环眼里一片痴情的微光,带着执拗的憨气,使她突然起了辛酸,她隐隐觉得似乎应该躲开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   金悦琳在惶惑中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缓和了语气说:“国难当头,张主席能不忘本分,令堂必然是欣慰的。以前的事情,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万事须得放开一点,人生本来就像做梦一般,所谓快乐和悲哀也终究要同归于尽罢。”   “金小姐,”张复文寻思着她的话又说:“俺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不过俺对女人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你只管走着瞧!”   马蹄敲打在积雪上的声音腾腾腾的响着来到他们面前,是萧从风,他跳下马将手中擎着的一枝红梅递给金悦琳,又对张复文说:“复文兄,我等你的寿面可是已经等得饥肠辘辘了啊~”   “行!咱这就回去!”张复文嘻开嘴笑:“兄弟今天这顿饭管够!”   寿宴热闹而丰盛,金悦琳被安排和张老夫人一桌,老太太满头银发纹丝不乱的梳成一只髻,穿一身青灰色的对襟长袄,因为是小脚,左右都有丫头搀扶,她见了金悦琳和蔼的笑笑:“金小姐是远来的贵客,坐在我身边可好?”她又让丫头在座位上铺上随身携带的软垫道,“则界比东都要冷不少,咱们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且委屈金小姐了。”金悦琳连忙道谢,就在她身边坐下。   张老夫人话并不多,却慈祥谦和,只一会金悦琳已不觉拘谨,吃完了寿面,张复文的部下们依次去敬酒,女眷这一桌却上了几盘切成薄片的哈密瓜,层叠着排成波浪的形状,放在菊瓣青花盘里,两组青莲衬着莹润的白釉和浅橘色的瓜片格外清爽。张老夫人亲自用象牙签取了一块瓜放在金悦琳面前的碟子里:“金小姐尝尝,这是咱们西北的哈密瓜,生津养胃,只怕还合你的口。”金悦琳答了一声夫人客气了,便举起牙签慢慢享用起那一小块水果来。   裴洛也在吃饭后水果,不是哈密瓜而是木瓜,这是杨东篱送来的,裴洛咬了一口却想起陈仕棠来,她放下了叉子,萧从云立刻就问:“不好吃?”   “不是,”她摇摇头:“太甜,我想吃橘子了~”   “明天我就让人去羊角垭弄橘子,”萧从云举起叉子将剩下那半块木瓜吃掉,评论了一句:“熟过头了,明天我让他们注意一下——”   裴洛并不怎么在意,对他说:“不必麻烦了。”   “怎么是麻烦?”萧从云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说:“咱儿子不喜欢,我这个当父亲的有义务让他更满意嘛~”   裴洛并没反驳却说:“从云,昨天陈仕棠又去找刘美人了——”   “哦,”萧从云从桌子上的玻璃盘里捡起一只石榴抛着玩了起来,裴洛抢过那只石榴:“美人跟我说二哥就要回东都了。”   “嗯,”萧从云从她手里把石榴取走,又拍拍她的脸颊:“宝贝儿,你呀,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得多想想咱儿子,别想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陈仕棠不合适,”裴洛不放弃:“从云,爱情是不能被安排的。”   “对!”萧从云笑眯眯的看着她,一歪身子靠在沙发上:“所以咱们才这样幸福,大哥二哥金悦琳刘美人才不痛快——”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裴洛瞧他没个正形的样子,气的伸手去拧他的腮帮子:“还笑!还笑!我今天就严肃的告诉你,不管你的同党还是部下,都不许欺负我的朋友!”   “洛洛,我也严肃的告诉你,爱情是他们自己的事,兄弟和朋友都不该去干涉。陈仕棠,他至少比二哥有心吧?而且我可以担保他的人品无可指摘!”萧从云抓住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他不笑了:“别把人看得太简单,除了陈仕棠,你还不喜欢张复文是吧?他母亲可是前朝则界知府的小姐,要不是被土匪抢了亲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张复文会走路的时候就跟着土匪窝打鬼子逃清剿,不识字先摸枪,你当他浑当他粗鲁,他可是真抗日!”   裴洛警惕的望着他:“又提张复文干嘛?”   “不干嘛,”萧从云回答:“你不认为他比大哥更有决断?那么多姨太太三天就都遣散了~”   “无情——”裴洛撇撇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非也,”萧从云凝视着她:“那恰恰说明他还没动情~”   裴洛被他瞧得心跳又快了起来,佯怒道:“哼,原来这世上比大象皮还厚的脸皮不止你一张——”      ☆、第182章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三点还没睡着,痛苦,今天就像梦游。。。   “宝贝儿,张老西人糙理不糙,”萧从云唇角一翘,忽地将下巴颏抵住了她的头顶,手臂将她拷在自己与沙发之间:“他打起鬼子来像模像样,每次胜利第一件事不是抢装备物资,却是搜罗鬼子使用的地图。你当他傻?他比谁都明白,鬼子测绘的地图可比咱们正规军用的都精确!”他语气转而沉重,“我恨倭寇,但有时候,我更恨国人!咱们怎么就不能做到鬼子那样较真?!”   裴洛怀孕这件事轰动了萧家,何美凤除了照顾萧勋没少往他们小夫妻这里跑,且每次都要送一大堆东西来,吃穿使用一应俱全,尤其是小孩儿穿的衣服,棉的单的夹的全有,除了绣花还滚领,宝蓝、锈绿、莲青、橘灰,织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有柳浪,有蛛网,有动物,有碎花,有质朴的格子纹样,也有满天星似的大小点子,数也数不清,分也分不开,瞧得人眼花缭乱,只是绝大多数都是男孩儿的颜色款式。   裴洛瞧着这些热闹衣服,真奇怪她都是从哪里挑选来的,她粗粗的一数就有三百件之多,不由要对着萧从云抱怨:“真正气恼煞人,姆妈怎么和你一样?偏认定了是儿子不成?”   “乖,”萧从云安慰她:“妈不是也给你做了好几件衣服?你今天这件黑白花的小袄就不错,妈其实也很疼你嘛!”   裴洛懒得和他分辨,只鼻子里一哼。倒是萧勋送的一块玉玦裴洛甚是欣赏,雕刻成卷曲的猪龙形玉玦上遍布云雷纹饰,造型古拙自然而刀法流畅健劲,裴洛一见就爱不释手。   萧从云不无嫉妒的说:“哟嗬!这可是父亲秘不示人的宝贝!我小时候找他要了好几次他都不肯给!据说是还是春秋时的古物,你啊,可得好好收着,将来给咱儿子玩~”   何美凤除了做衣服,还常拉裴洛去烧香,裴洛委婉的告诉她自己不信佛,她也不介意:“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尤其留过洋的都不大信佛,不过普安寺的菩萨最是灵验,我这次去是帮你父亲还愿。你父亲啊,打心眼儿里把你当女儿疼,你现在身子重,不便常回去走动,如今陪妈去一趟普安寺,就当是在你父亲面前尽孝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洛觉得自己离不孝也不远了,当即答应一定陪何美凤去普安寺。曹希和正好过来要给裴洛诊脉,此时就站在何美凤背后悄悄合掌,装模作样的做了个拜佛的姿势,裴洛无意般半握起拳头向他示威,白璧微渐渐开始不以为然,以为这位曹医官实在毫无规矩。   曹希和对于女人的态度一向是带玩弄地恭维,带冒犯地迎合。很显然,他知道这些受过现代教育的中国女人都活在时代的夹缝里,一方面被要求遵守封建主义传统的伦常理教,另一方面又时刻在经受资本主义自由风气的蛊惑,她们缺乏真正的理解和尊重,内心寂寞又天真,对男人的要求并不高,甚至三妻四妾也能够忍受,尤其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心理脆弱的女人更容易匆忙委身。可男人也未必不可悲,五千年过去,他们对于女人的要求越来越多,却不料女人的进化也很全面,更有些不屑于做玩具,哪怕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然而曹希和最近又似乎忘了自己那要创造一个理想夫人的口号,他虽然临时由萧从云的侍从三室管辖,却经常会‘偶遇’侍从一室的白璧微,与曹希和正好相反,白璧微之孤僻也是出了名的,曹希和也有办法,每周都送花,不是送花束,而是送盆花,海棠、红掌、腊梅、虎皮兰……盖因花束的生命短暂,只能放几日,盆花的生命却是长久的,能够一直养下去,不好随意丢弃,还可以随时睹物思人,她喜欢也罢,厌恶也罢,总之他要先在她心里扎个根,留个影。白璧微不肯要,他就直接放在她房间的窗台上,她搬回他的门前,他就再搬回去,如此几个回合,曹希和又想起附送一只喷壶,或者一把园艺剪,白璧微无可奈何,虽然她还是不给曹希和聊天的机会,不到一个月她的窗台上已蔚为壮观,要不是冬天,只怕更是姹紫嫣红一片。   西比利亚皮草行就在普安寺边上,秋冬一到,进进出出的人便像落叶一样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无旗袍,不女人;无皮草,不贵妇。皮草之于女人的意义早已超出了挡风御寒,而是衍生为一种与风月、财力、权贵相关的符号。   小轿车一停,就有侍从小跑过去打开了车门,一截穿着丝袜的小腿探了出来,开叉只到膝的泥金软缎长旗袍下面露出与脚踝一样细瘦的鞋跟,裴洛扶着吴震的手敏捷的先钻了出来,对称的长枝玉兰从衣领开始自上而下勾勒了她的全身轮廓,荷叶式短斗篷上滚的水貂毛每一根都随风起伏,仿佛还有生命。她又向车内伸出一只手,另一个披着紫貂长斗篷的女人就扶着她钻了出来,那正是何美凤。   皮草行老板远远的就从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明亮的穿衣镜里发现了这一幕,他激动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督军夫人可是顶级客户,哪年不会在行里花上几根条子?今年刚有点入冬的样子已花了一根条子(十两黄金)在行里买了一件灰斑了。他刚要让人泡好茶,就发现她们目不转睛的从First Siberia的绛色招牌下走过,直奔旁边的普安寺而去。   杨东篱从义利饼干行出来,瞧见了这两位的派头想的却是,这些女人大概不能离开男人单独生活,她们的命运是绑在她们丈夫身上的。她们活得太阔绰,她们的本事就是绑得住有本事的男人。他有力而准确的呸的一声吐了口痰在三寸远的地面上,认为这其实无关紧要,也不是什么罪过,因为任何有本事的人都有资格吃好穿好。他倒不会刻板地将她们想象成娇气十足的女人,那不过是沿袭传统上对貌美和有权力的女人的性别歧视罢了。无论哪一个她,他所看到的只是台面上而非台面下的,要想揣摩一个人的心远比了解一个人的底细要难得多,他却以此为工作,乐此不疲。只是有时他也会恍惚,怀疑生活其实都是假的,故事才都是真的。      ☆、第183章   饭塚行男不太像日本人,他五官舒展,身材瘦长,上唇也没有陆军省指挥官们常留的那一撮小胡子。尽管陆军省在短短几年之内所取得的进展令他感到震惊(难道历史上曾经无比辉煌灿烂的中国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依然对中日之战持保留态度。   热衷于中国文化和历史的饭塚行男有一个发现,那就是从没有哪个外来民族能够征服中国,这些侵略者往往会在短暂的辉煌之后被中国整个儿的消化。举例说明,成吉思汗征服了中国,于是他成了中国人,□□哈赤征服了中国,于是他成了中国人,饭塚行男确信就算是日本人征服了中国人,日本人最终也会成为中国人……他因此对于那个经常骂他是胆小鬼,没出息,不配做帝国军人的叔叔的阵亡并不感到意外。   待在自己的国家,坚守自己的传统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一个泥潭般的国家里插上一脚?插上一脚也不是不可以,为什么还要表现的如此野蛮和嚣张?日本并非粗鲁的国家啊?而作为中国,有着这样传奇般的历史和文化,本身就是值得尊重的,假如能够自主,他是绝不会做进攻中国这种傻事的。   可是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显然已不再是一小部分□□和日本军阀发动的非正义之战,而是绝大多数日本国民自发选择、狂热投身的非正义之战。狭长的虫岛上,自我神化的皇军皇民们对于已取得的战果弹冠相庆,对于即将取得的战果摩拳擦掌,这无疑是一种小人得志就猖狂的精神。   而饭塚行男在奉东京大本营之命,离开本土,远赴中国作战之日,并没有将屠杀作为此行的目的,更多的却怀着对古老中国的好奇和向往。   因此,当同伴们临别致辞纷纷祝他‘武运长久’、‘为天皇而死’、‘为大日本帝国玉碎’之时,爱好和平的他却郑重其事的祝大家‘御身大切’(千万要保重贵体)。   渡边平一郎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也将赴中作战,知道他这种人在皇军里是肯定不会受欢迎的,于是想方设法把他弄到了自己所在的第四师团,因为第四师团和饭塚行男一样,都是日本□□高压内政以及愚民教育之下难得的爱好和平的异类。   首先其代号“淀”就与其他其他师团迥然不同,比如第二师团是“勇”,第九师团是“武”,都是尚武精神的象征,而这个“淀”字却来源于横穿大阪最繁华的梅田商业区的一条淀川河,真是既有乡土气息,又带有招财进宝的吉利,无怪乎第四师团被称为“大阪商贩师团”。   饭塚一来到第四师团就感受到了这种和平友好的气氛,这体现在第四师团内部非但没有鼓吹效忠天皇的洗脑教育,还自家制订了所谓“无益的牺牲不要付出”、“不合理的战斗不要参加”、“穷途的敌军不要追”的“三不要”原则。   这些大多原本在大阪摆摊卖菜的预备役官兵还趁机在驻地附近做起生意来,大肆倒卖战时配给物资,甚至稀里糊涂的把药品卖给了中国的游击队,这些人以如此草率不敬的态度对待“大东亚圣战”以至于大本营中少数极右的少壮派军官愤怒的咆哮这些窝囊废都该集体切腹自裁!   第四师团之所以在日军中如此独树一帜,其实是由大阪独特的文化造成的。在古代日本各地,基本的社会结构是农民依附于拥有土地的诸侯,即大名,而大名服从于天皇。这种长期不变的社会结构导致日本形成了上下级关系严格,富有服从精神的文化特点,也是日本军队中普遍狂热“效忠天皇”的心理基础。   而大阪则不然,这地方是日本著名的商业城市,居民多与商业有关,对大名的尊重十分有限。反之,围绕着苛捐杂税等问题,大阪人几百年如一日,不断和大名斗智斗勇、讨价还价,所谓忠诚,那就更谈不上了。于是,天皇在大阪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与其他地方不大一样。故此虽然出身于大阪的士兵也受到了军国主义的蛊惑,他们却不会急着去“为天皇而死,为大日本帝国而死”,反而本能的认为假如能不死还是不要死的好。至于对待上级的命令,出身于大阪的官兵们也习惯于“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而不会像其他部队那样闭着眼睛执行到底。   这样的特点使得第四师团刚成立没多久,“窝囊废”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日军,尤其是饭塚即将报到的,第四师团的核心部队——第八联队,更因在日俄战争中屡战屡败,而获得了“败不怕的八联队”之勇名。他们总是要花别的部队一倍以上的时间才能到达阵地,中途还不停有人掉队,每次出征之前患病要求住院留守的人都会激增……当伤亡惨重的第二师团撑到战争结束时,他们刚晃悠到前线,一旦听说战斗已经结束,就立刻精神饱满,全员凯旋,随军记者看不过眼,定稿前到底把《我无敌皇军第四师团威势归来》的新闻标题改了一个字,变成了《我无伤皇军第四师团威势归来》,这一字之差自然对第四师团的名声没什么好处。俗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第四师团的大名不知怎么传到中国军队的耳朵里,于是乎每逢有第四师团参加的战役,中国军队总是格外勇武,士气大振,直接导致协同作战的其他师团行动艰难,战果不佳……   “行男,”渡边平一郎说:“你知道我们的问题在哪里吗?所谓战争是政治的延长,政治是国民的意志,而现在的日本,没有意志的国民过多,才会被狂人牵着鼻子走。我很遗憾,我们的民主内阁如此软弱的就被屠杀,被军人内阁所取代,要知道一大群精英永远无法对抗一小撮精英领导的一大群愚民,这才是我们的悲剧所在啊!   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也像那些偏执的木头脑袋一样,以为不顺从日本的人就该死,其实日本能打败的国家在这个世上还不存在啊。不管怎样,请一定努力的活下去,即便输了,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转的那一天,假如死了,一切就没有希望,你明白吗?”   他们脚边摆着一只椭圆形的梧桐木大火盆,饭塚行男看着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他想,华东的冬季气温虽然远没有日本低,却潮湿阴寒,中国真的与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哩。他总以为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历史全都发生在辽阔的草原或者至少是干燥的中原地带,可实际上这个国家的地理与人文复杂到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老师,”他轻轻放下手指间夹着的一枚棋子说:“从我离开日本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倒底能够亲自来中国了啊,一千年前,我们的前辈不是也曾乘坐木质的船只,冒着风浪去长安吗?   他们比我们幸运,因为他们没有彷徨,也没有疑惑。什么圣战啦、光荣啦,都是骗那些被剥夺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的乡巴佬的,我看到的只有破坏和死亡。不瞒您说,我感到失望,我的梦中情人并不美好,而且正在被人一点一点的毁灭,可我却只有服从命令拿起刺刀。   可是老师,我讨厌战争,战争是没有正义可言的,我不愿在这种血腥的情况下死去,听见枪炮声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连续的响上一天一夜,对我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折磨!不管中国是好是坏,至少它深不见底,我们与这样深不见底的国家作战是种徒劳。”      ☆、第184章   老洋房墙面上粗糙的触感,透明的玻璃阳光房中温暖的光线,某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陶醉。金斯吾却没心情陶醉,他奉萧从雨之命赴香港会见一位人物。   特高课的日本特务?情报局台湾站站长?   金斯吾琢磨着走进樱花居酒屋的时候,便见到一个目光精悍,年龄已步入中年的男子。他一见到金斯吾,就站起身来用标准日本式的谦恭微微鞠了一躬,即用流利的汉语自我介绍道:    “我,叫叶明深,实际身份是情报局台湾站站长,我决定协助重庆对日本实施经济战,请您多关照。”   叶明深已经随刚刚在福建沿海登陆的日军第六师团进入福建地区,他的新任务是作为特高课大特务安藤信的亲信负责闽粤地区挺进组的情报工作。   “久仰了~”金斯吾也彬彬有礼的自我介绍:“鄙人金斯吾,还请叶先生指教。”   “不敢,”叶明深直起身体,举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华东与西南,一个是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一个是中国资源最丰富的地区,日军占领它们,目的就在于经济掠夺。比起东都,重庆政府目前的局势可以说是困难重重,捉襟见肘,我有一个建议,还请金先生转告上峰。”   叶明深提出的建议是造假币。日本以香港为中心,在业已占领的两广和缅印地区营造自己的经济圈,并发行货币,在日占区流通,这一招原本是为了加强日本队占领区的统治,并削弱其与国统区的联系。然而叶明深却想出了帮助国统区造假币,在日占区购买物资,以扰乱日占区经济秩序这个办法。这个办法不是没人用过,但日本人相当警惕,除了经常更换票面,还严查严打,以至于假币常常被截获而无法达到效果。   而特高课对叶明深的重用却使这个问题不复存在,从此西南日占区每发行一种新币,或者策划新的检查手段,叶明深都能从内部预先获得消息。他会在第一时间通知重庆,重庆的印刷厂则马上进行相应调整。   萧从雨不惜从国外采购最好的机器和油墨,命令印刷厂昼夜开工,加班加点的在重庆巨额仿造,而后通过云南武装偷运入日占区,疯狂抢购各种物资,并用来贿赂拉拢伪军将领。这一手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给日军造成了极大的经济压力,物资大量流失,物价飞涨,也迫使日军不得不成立专门机构实施反经济作战,不断更改钞票,增加检查手法,意图恢复对占领区的经济控制。不过这个机构虽然人员热闹,效率却低下,原因就在于这个机构的领导者就是叶明深。   这天早上十点钟裴洛还未起床,萧从云已经批阅了两个小时的文件,此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上楼去卧室,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弯下腰在裴洛耳边轻声地说:“我肚子饿了,早饭还没吃呢!起床吧!”说完就笑着走开了。裴洛照例赖了一会床,这才起来梳洗,餐室里,萧从云正在等她,其实,这时他早已吃过牛奶面包之类的食品了。裴洛并不知道,迎着他走过去,等他拥抱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萧从云看着她吃早餐,心中无比满足,直到她慢条斯理的吃好了才问:“今天去哪里?”   “去请樊博士为我的学生演讲,”裴洛拿起餐巾沾了沾嘴角回答。   “他们听得懂吗?”萧从云问:“恐怕年纪都太小了吧。”   “当然听得懂,你别看这些孩子年纪小,心智却比一般的孩子要成熟呢~”裴洛说。   “那夫人更得好好挑选讲师啦,据我看,”萧从云望着她笑:“中国之博士,大多为鸭博士。夫鸭者,能游于水中,而不能捷游;能行于陆上,而不能捷行;能飞于空中,而不能高飞。学无专长,泛泛之徒大半耳。”   裴洛觑着他笑:“也不尽然,比如今天这位,还是你的高足呐~”   “哦?”萧从云诧异的问。   “是承坪军校的教官,”裴洛道:“遗族学校今年的毕业生们都报名参加了东都教导总队,不日就将集训。我请他来,也是为了在临行前给这些学生们增加些勇气。”   从早晨起,一直到裴洛出门,公共租界的主要马路上就被无数年青活泼的女郎所占据。她们两人一组,向行人兜售一种美丽的纸花。这是东都舞女界救亡协会为了慰劳受伤将士和救济逃到东都来的饥寒交迫的三十多万难民而全体出动卖花筹款的日子。   面前的两个舞女都穿着蓝色阴丹士林布的夹旗袍,一个是淡蓝,另一个深些,两个都用白竹布的阔带子斜斜挎在胸前——献给你光荣之花!   曹希和看着那白色长条胸带上的字,就皱着眉头苦笑了下,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那位浅蓝色的女郎已经将一张心形的纸牌呈在他的眼前了,纸牌上插满了小巧美丽的纸花,花蒂上有根小小的粉红色飘带,也有一行字:献给你光荣之花!   他还看清了她们手中的钱筒封条上的字:为伤兵难民卖花,请多给些代价。曹希和从钱包里摸出一卷钞票来,也没看下数目,就塞进了钱筒去,边又问道:“怎么又想起要募捐来了?我都快捐成穷人了!”   “不是捐成穷人,是买花买成穷人的吧?”裴洛也走到他身边说,她从白璧微手中接过钱包,也拿出一卷钞票来放到钱筒里。   曹希和向白璧微眨眼,又对裴洛说:“密斯裴明察秋毫呀,然而,我很怀疑靠民间捐款来解决国家问题的可行性。”   “密斯脱曹,”裴洛摇了摇头:“不能预料!为了胜利,作为国民,惟有竭力磋磨,尽一点力所能及的本分罢了。倘若事事都要求公平和效率,那在中国简直做不成一件事情呢!”   “那倒是的,”曹希和表示赞同,他将手中那两朵精巧的纸花递给白璧微,眼神热切的看着她:“不过,这纸花折得很漂亮,密斯白,送给你,可以不用浇水和晒太阳。”   裴洛忍不住笑着扭过头:“白秘书,这可不是普通的花,这是光荣之花啊~”   白璧微将那两朵花别在衣襟上,正色对裴洛道:“夫人说的对,先烈之血,民族之花,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固然空谈的人那么多,” 她昂首看看曹希和又道,“苦干的人也未必就比他们少。”      ☆、第185章   “说到苦干?密斯裴还记得在重庆的日子吗?”曹希和却发问。   裴洛若有所思:“那样的经历没人能忘记吧。”   “密斯裴,”曹希和说:“遗族学校的这些孩子们看得出多半都有报国之志,雪恨之心。你不是每周都要请人去做演说?如今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人物,何不请他去?”   “谁?”裴洛不由要问。   “二公子,”曹希和严肃的回答:“他身先士卒,以牺牲为良心之交代,难道还不是对遗孤们做演说的上佳人选吗?至少对今天这些教导队员们来说是如此。”   “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裴洛道:“连从云天天都忙得不着家,何况二哥一年在东都也待不了几天,哪次回来不是公务繁重——”   突然他们背后响起了一阵高亢的歌声,大家的脸色立刻变了,这是日本语!行人们尽管大多听不懂,却都站住了脚,用或忧惧或愤怒的目光瞪着那一群穿着和服从公共租界的马路中央趾高气昂的走过的几个日本浪人,他们却又开始唱起汉语来,同样的旋律,其实那歌词是——百万脚印震荡大地,所有人都看到日出降临!   他们还没唱完,另一支歌喉也响了起来——   弃我昔时笔,   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   高唱战歌齐从军;   裴洛回头去看,竟然是陆一鸣,只见一身戎装的他脸上带着激愤的神色,迎着那几个浪人走过去,而且越唱越响亮!有人激动的说着‘青年军军歌!’也有人跟着低低的唱了起来,曹希和觉得额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从人群里挤了过去,径直就走到陆一鸣身旁,合着他一起唱——   昂然含笑赴沙场,   大旗招展日无光;   一夜捣碎倭奴穴,   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   樱花树下射天狼;   慷慨捧出报国心,   誓扫倭奴不顾身!   从两个人到三个人、四个人,站到他们身边的中国人越来越多,终于完全淹没了浪人们狂妄的声嘶力竭,简素心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也在发烧,她暂时忘掉了裴洛,目光完全转移到陆一鸣身上,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身高使得他能够以一种轻蔑的姿态俯视那些日本浪人,那姿态委实很像另一个孤傲的萧从云。   细细的榉木指挥棒沿着西边墙壁上挂着的大幅地图,由东向西一直指向华东沿海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离丘?”姜参谋长问:“司令是说倭寇的目标是那里?”   “倭寇此次在东都战区登陆共有八个师团,其中五个师团主攻方向为东部,一则打下东部沿海各港口,目的在切断华东海上运输,二则威胁东都,造成政府当局恐慌;两个师团主攻方向为南部,目的在打通闽粤线,使重庆南北受敌,首尾难于兼顾;第四师团为辅助力量,根据形势随时协同其余两部作战。”萧从风聚精会神的看着地图说。   “可是离丘位于东都正东,又有德国人督造的横亘一千余公里的军事防线,易守难攻。卑职倒以为倭寇会从南平进攻,虽然距离稍远,却地势坦荡,胜算的把握更大。”姜参谋长说。   “他们不会从南平进攻,”萧从风的语气似很有把握:“其一,南平经济繁荣,水陆交通发达,是华东地区仅次于东都的城市,日本人的商社渗透活动不是一天两天,恐怕还舍不得把这块肥肉打成焦土;其二,南平的租界太多,占其面积十之四五,尤以德国租界为最,倭寇会考虑避免扩大国际影响,伤害盟国的利益——”   “卑职愚驽,”姜参谋长又说:“还请司令指教,离丘的守军可有十个师,相比而言南平的守军不过区区两个师,倭寇要想减少损失,似乎选择南平更可以速战速决。”   “离丘那十个师里面,新军只有三个师,剩下的都是杂牌军,上次越州港撤退,不过三个师,萧从云就不放心,还要亲自赶去坐镇,这七个师我恐怕他也难指挥,而南平警备区,”他以指挥棒点道,“虽然只有两个师的兵力,却都是精锐,况且卓不群是萧从云的心腹,素有帅才。倭寇去进攻南平必然阻力很大,不如先打离丘,那是距离东都最近的防线,一旦得手,可以直逼东都,南平的守军虽可以自保一时,却不足以救东都,到那时,倭寇再回过头来打南平,则其必无援兵。”   姜宁阙陪着金悦琳坐在会客厅,会客厅墙角的花架上立着一只白瓷梅瓶,一树红梅正散发着阵阵幽香。金悦琳穿一身咖啡色金丝绒旗袍,默默的靠在一只蒙墨绿色牛皮的单人沙发上,发上斜戴一顶浅米色翻边小帽,坠着一朵薄荷纱堆花。她大概也觉得枯坐得无聊了,于是从手袋里掏出最新的一期《良友》,翻看起来,打开第一页,封里就是一则美国Brewer公司的奶粉广告:年轻漂亮的母亲抱着白胖可爱的婴儿,婴儿坐在一个奶粉罐上。旁有一篇名为“雇佣奶妈之危险”的文章云:“世界各处,殆无华人之随意雇佣奶妈者。虽讲究卫生之家庭,所用奶妈,亦未经医生之检验……苟雇佣之奶妈,患有隐病,则活泼可爱之婴儿,一经哺乳,势必传染,丧失健康。”文章还指出雇奶妈每个月至少需要付8元工资,喂奶粉则不需要这么多。金悦琳想起裴洛的信,不由又是羡慕又是怅然的想这小朋友也要做妈妈了吗?她本身也还是那样孩子气呀~   “姜副官,”金悦琳抬起头望了望那树梅花问:“大公子还是这样忙吗?”   “是,”姜宁阙点头:“不过,”他看了看表又说,“快到十二点了,司令虽然忙,吃饭还是很准时,一会就该出来了,金小姐还请再等一会。”   他们正说着话,萧从风就和姜参谋长走了出来,他看到金悦琳不由诧异的问姜宁阙:“金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姜副官,你怎么也不通报?”   “是我不让他通报的,”金悦琳连忙说:“怕打扰你公务。”   姜参谋长向姜宁阙使了个眼色:“司令,卑职告退。”说罢便带着姜宁阙出去,一直走出院门姜宁阙才说:“叔叔——”   姜参谋长摆了摆手:“一个上午,谈得都是东都的战局,恐怕形势不容乐观,明天就给家里发个电报,让你婶子他们今年来洛邑过年,该带的都带上。”   姜宁阙一愣:“竟如此严重吗?”   “不好说,”姜参谋长回答:“依我看洛邑倒还安全些。”      ☆、第186章(斗笠草鞋)   这一年的旧历年局势格外平静,萧家人却意外的没能团聚,年夜饭就显得有些冷清。饭厅就设在其乐堂,虽然人少,还是用了大圆桌,菜式之繁复丰盛自不必说,只是这样的隆重越发显得萧府人丁凋零。门外还在不间断的响起爆竹的声音,呯呯嘭嘭的,也有尖啸着嗖嗖的窜到高空中的钻天猴。爆竹委实是最具有中国节日特色的东西,爆竹声也是中国人世俗生活中最快乐的噪音。裴洛想起年幼时母亲抱着自己看父亲在交子时分燃放百子鞭炮时的情景,不由心下惆怅,父亲大概一直觉得子息单薄,所以才会一直说在家过年不够热闹吧?她喝了一口汤悄悄抬头看了看萧勋,发觉他和自己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并没什么大变化,何美凤正挟了一块冬笋放到他碗里:   “医生说了,多吃点笋,年纪大了肠胃弱,肉就少吃些~”   “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萧勋道:“再说这不是过年?难得和孩子们一起吃顿饭。你啊,就是话多,这辈子管我管得还少吗?”   裴洛想不到公公婆婆也会在饭桌上闹别扭,她假装没注意,默默欣赏墙上挂的一幅曾国藩手书对联——水宽山远烟霞回,天澹云闲今古同。   萧从云却也给她挟了一筷子红烧肉说:“医生说了,你这么辛苦该适当多吃点肉,别饿瘦了咱们的小宝宝。”   裴洛刷的一下红了脸,似嗔非嗔的斜他一眼,又看看碗里那块油汪汪的红烧肉说:“爹妈看了要笑话了,好像我平常不吃肉似的,其实姆妈才真正辛苦,又要照顾阿爹,又要关心我们小辈~”   何美凤找到援兵了似地看了她一眼即感激地说:“还是媳妇儿体贴我,”随即却采取了同萧从云一样的态度,“这是走油肉,吃了不会胖,这一家子的男人都爱吃,你尝尝看。”然后就欣慰的望她。   裴洛不得不硬着头皮把那块足有一寸见方的红烧肉吃了下去,而萧从云那个祸害还笑嘻嘻的追着她问:“好吃吗?多吃点,今天这一桌差不多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是吧,妈?”   何美凤点头:“你父亲一是盼儿子来,一就是盼你来,洛洛,你尽管挑喜欢的吃,今天没外人。”   “父亲,”萧从云又说:“过了年又要去美国检查,这次让洛洛陪你们一起去怎么样?也让她尽尽孝心~”   裴洛诧异的看他,这件事怎么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   何美凤马上赞同起来:“这个提议好,洛洛,你也可以顺便去看看身体,住一阵子再陪我们回来。”   裴洛直到回到桂林公馆还不能相信这事就这样决定了,仍在质问萧从云:“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这太突然了!”   “宝贝儿,我还不是为你的身体着想?去那边检查可以更周全,”萧从云说:“况且你和父亲母亲相处的时间的确太少,我家虽然不是守旧的人家,只是父母年纪大了总喜欢儿孙绕膝。如今国难当头,倭寇狰狞,我们兄弟不能尽孝,反要使他们担心,你去他们那里承欢也可以使我心中内疚稍减。你也不用想东想西,他们都很喜欢你!最多一个月就能回来,我让白秘书和曹医官陪你去好不好?”他坚实的臂膀又揽了过来,暖暖的把她拥在怀中,“宝贝儿,从前你一个人跟着我吃苦,我已经心疼的不得了了,如今咱们儿子还这么小,不能让他也这样吃苦,你就去休息一个月,安安我的心如何?”   这一夜,他们紧紧的依偎在一起,萧从云的右手扣着裴洛的右手,轻轻搭在她的小腹上,他的身体与她的身体之间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哪怕是他稍微沉重一些的呼吸声,在她听来都似鼾声如雷。因为萧从云的忙,以及他不允许她熬夜等他的命令,他们委实许久不曾这般一同入睡。裴洛感受着他们身体上的无限贴近,同时也感受着他们情感上的亲密无间。半睡半醒的潜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在这样的亲密无间中,她才是安全的,是被呵护的,不管她是否承认,女人到底还是弱者,假如她不曾得到过,她完全可以在一种简单天真的想象中坚强而独立的活下去;假如她得到过,她就很难再回到那个简单天真的小世界。倘若女人是男人的肋骨,男人就是女人的脊骨,肋骨断了还能恢复原状,最多影响生活,而脊骨断了绝无办法恢复原状,影响的是生命。   “裴夫人穿一件淡灰色羊绒大衣,头戴红白间色的呢绒小帽,穿一双精致的红色麂皮鞋,长发柔滑,态度自然。在邮轮汽笛吹第一次的时候,伊不觉得怎样。到了邮轮的汽笛吹第二次的时候,伊望着码头上向她挥臂道别的人暗泣起来了——”东都的小报在向长期为它们提供素材的裴洛说再见。何美凤就站在她身后,平静的说:“不走就不知道他这一片痴情吧?别哭了,你现在也是有身孕的人了,凡事要想的周全,别辜负了他的苦心。”   裴洛一走,萧从云就搬回了市区,他还命令夫人的东西也一并搬回杜美公馆,不必留下。平静只是表象,知道雷霆在即的远不止他一个,否则大哥二哥也不会在过年的当口连家都不回。   “吴震,”萧从云道:“通知参谋部,下午再开一次会。”   “是!”吴震一个立正即出门,胸中却充满了悲壮的情绪,早在前天的会议上,他们根据得到的情报和倭寇小规模试探已作出分析,倭寇下一轮主攻的方向应该是离丘,至昨日午时,据最新战报,离丘防线已在多处遭到攻击,萧从云将自己嫡系的三个师放在了最重要的几个阵地上,又召集友军的将领们讨论作战方案,这一次他的语气很严峻:“诸位,近来局势危艰,于首都很不利。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更须在座的诸位精诚团结,同仇敌忾,而绝不允许任何人有涣散军心、动摇斗志的言论和行动!”   他说罢又带领众人走向一旁的沙盘:“诸位请看,倭寇进攻我离丘防线的兵力约有十万人,装备精良,且有空军协助。我们的守军有十个师,约有二十万人,这绝不是说我们就占据优势,相反我们的火力大大不如倭寇,从军官到士兵的战术训练也远不如倭寇专业,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一般情况下,我军一万人的兵力可以牵制倭寇两千至五千人。但我们也有优势,离丘防线是我军在华东构筑的第一要塞,全部由德国专家指导修建,其稳固性与安全性值得信任,是我们可以依托反击的可靠防线。”   “帅座,鄙下的第六十七师可是刚从广东调防过来,不止是火力大大不如敌军,冬季被服也不够用,鄙下的兵总不能穿着草鞋,背着斗笠打鬼子吧?”第六十七师师长首先发问。   “这点,我已经考虑了,今天下午,就会有一批被服送到前线,请于师长耐心等待——”萧从云回答。   “听说第八十九军都是全套德式装备,仅火炮就有两百多门,鄙下的第五十九师靠近离丘防线正中,帅座能否支援几门火炮以助我军防守?”第五十九师师长也开口了。   “宋师长要炮不是不可以,”萧从云说:“不过鄙人的第八十九军守得都是防线最薄弱及容易被进攻的据点,宋师长若有把握不妨连阵地也一并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斗笠草鞋兵,这装备,啥也不说了。。。   ☆、第187章(轰炸中的上海,慎入)   离丘会战无疑将是一场恶战,萧从云作为战时总指挥,心中并无成功的把握,相反,从一开始,这场会战就表现出了复杂的态势,且不说那七个杂牌师趁机提出的诸多要求和彼此之间战术的冲突,就是他的德械师装备而言也不过是比杂牌军稍好一些,比起倭寇还是差得远,就拿萧从云的三个师被觊觎的一百多门火炮来说,对倭寇而言只不过是两个营的常规配置。这是萧从云人生中所面临的一次结结实实的考验,作为国防联席会议代理委员长和东都战区最高军事长官他责无旁贷,而他除了怀着无比的勇气和牺牲的精神别无它法。   与此同时,在倭寇方面,第四师团不出所料又被大家嫌弃了,为了避免与这颗耀眼的丧门星为伍,第二师团首先义正严词的声明,他们有信心在离丘创下辉煌战绩,第四师团应该在后方专心待机,除了维护已占领地区的秩序,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援助正在进攻福建的第六师团。第六师团深知第四师团一旦参战,本来能打赢的仗也会输,于是火速与第四师团师团长建川宪造沟通,请他们呆在营地,倘若没有收到确定的指令请务必不要主动出击。这正合建川宪造的心意,他深信战争的进程是完全不能预料的,而在这不能预料的进程中,最重要的不是去玩命,而是尽力去保全每一个部下的生命。   对于那些头脑冲动,言辞过激的年轻人,建川宪造总是振振有辞的训斥:“你这家伙,不要希望有仗打!输掉一场战争的话又有什么关系?死了的话可怎么办啊!输掉战争后继续活下去也一定有好事发生。所以在任何人死掉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连一个人都保不住的日本还算什么大日本帝国啊!这样的日本输了也是理所当然。”   显然建川宪造这样的日本人在日本之罕见就如同理智而又有使命感的中国人在中国之罕见一样,中日之战因此而不可避免。在这场战争中最使人感到悲凉的是大多数死去的人并不想上战场。   东都迎来了又一轮的货币贬值、物价飞涨,没人有办法能遏制住来势汹汹的通货膨胀,以至于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大城市中除了银元和黄金,大多数交易竟然出现了物物交换的情形,比如坐黄包车外出,车夫更愿意收各国的银币而不是本国的纸币,小吃摊也乐于收小麦和鸡蛋。   因为更能填饱肚子和提供能量,粗粮与肥肉开始走俏。高级的消费场所只欢迎美元和外国银行的支票,一般民众的心理都很复杂,行为也更加情绪化。他们愿意相信东都是首都,而首都是不能丧敌之手的,他们以此为理由也以此为结论,聊以自慰。可他们委实遭遇了太多的失望,明里暗里都在怀疑当局的能力,有人大肆挥霍,有人越发悭吝,嫁女儿的人家骤然增多,世道混乱,人心难测,越来越多的家庭担心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急着要将她们嫁出去,女儿在家里受了难是父母的责任,嫁出去再受难就是丈夫的责任。战争阴影之下,走投无路的都是最寻常的劳苦大众,很早以前他们就学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现在又被迫学习什么叫杀不流血。   凯思林三楼的卡座里只装着寥寥几位顾客,柚木护壁板擦得亮亮的,灯光还是半明不暗,昏惨惨的射向壁炉架子上陈设的两盆变色木。简素心在吃芝士鸡丝面,这面与栗子蛋糕同为凯思林的镇店之宝。唱片机循环往复的一直在唱着同一首歌——蔷薇蔷薇慢慢开,要等知音闻香来……   呜——呜——呜——讨厌的警报声突然又拉响了,简素心放下刀叉,不快的说:“又是防空演习吗?几乎每天一次,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坐在对面的陆一鸣凝神听着,猛然站起来对她说:“快走!去防空洞!”   他扯着她的手,在直压到人头顶和胸口来的那种沉重的轰鸣声中奔下楼,炸弹已经从他们头顶落下来了!眼前的马路立即成了血肉模糊的尸场。简素心看见些人腿像箭样射到空中,忍不住惊叫起来,陆一鸣死死拽着她,和满身血污的人群一道疯狂似的跑着,到处都充斥着硝烟气和血腥气,炸坏了的汽车烧了起来,腾起的火焰像毒蛇的舌头。炸伤了的人们、没有伤但是震倒了晕去的人们,像败叶似的一堆一堆,混在建筑物上坍落下来的泥土里。   道路两边的建筑物就像受了惊的马蜂窝,一下子涌出许多人,有一些受了玻璃片的伤,但更多人被吓得失了魂似的乱嚷乱窜,女人和小孩拚命地哭叫。炸弹!小鬼的炸弹!有人在喊!陆一鸣置若罔闻,一双手臂有力的带着简素心越过血污纷乱的人群。   他们在纷乱的人群里跑了十分钟还没到达防空洞,简素心看见马路上这时像个坟场了。四周已经断绝交通。轻伤的、未伤的,都已离开这可怖的地方,只有警务人员,万国商团,救护队,在血腥地上整理死尸,把重伤的抬上救护车。   简素心却骤然甩开了他的手站住了:“我要去司令部!”陆一鸣的手还悬在半空,只看了她一眼,立马就明白过来对她说:“我送你去防空洞,等空袭结束再去司令部——”   “我现在就要去司令部!”简素心强硬的重复,完全卸掉了那伪装出来的礼貌和热情:“你要么送我去,要么别管我!”她抓紧了肩上的银灰色狐狸毛短斗篷,转身就要走,一双铁臂却坚决的锁住了她:“不行!你休想去!”他拽着她。   简素心痛的呻吟,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你放开,我用不着你保护!”   她那不可动摇的态度,那绷紧的面孔都明明白白的告诉陆一鸣,她是认真的。说什么军人当保家卫国,军人当血战沙场,军人当无七情六欲,军人当无儿女情长。陆一鸣却第一次苦涩地感觉到:军人也会绝望。他发现了她与他的交往,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热情掩盖下的野心的确与他无关,他的追求是白费力气,他不该太早的拥抱幻想。然而这世上千罪万罪,唯独没有爱慕罪,谁又能指责他的痴心妄想呢?   带着长长尾音的又一枚炮弹沉重的坠入他们之中的虚空,一股热风轰的一声带着大大小小的沙粒和石子扑到他们身上,陆一鸣立刻推倒了简素心,全身心覆在她身上,她的温暖和柔软在世界稀里哗啦的分崩离析声中渐渐传过来,一只涂着红膏药徽章的飞机翅膀又低低的掠过他们头顶,哒哒哒的就是一阵扫射,砖墙上溅起一阵碎石片噼里啪啦的乱飞,一道热乎乎的液体就滴到简素心垫在眼前的手背上。陆一鸣在她耳畔情不自禁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他侧仰着头看了一眼,立刻跳起来,拖着简素心的手臂向后拉,直退到一家米店门口还没卸完的一堆米袋后面。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头部的擦伤,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在空气中冷却,他还按着简素心的头趴在她头顶上愤懑的喊:“胆大算不了能耐!你要勇敢,也得有勇敢的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重口味图片,心理脆弱者慎入: 上海,几乎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日军飞机之下;日军轰炸中的上海;1937.8.14,废墟中找到一位幸存者;收尸队收到的一具童尸。   ☆、第188章(战前与战中)   余戒忍向战壕外看,见第一道被火烧炮轰过了的掩体已经成为一片砖瓦堆,摊在阴风惨惨的地上。高低不齐的残墙,还是四方秃立着,前几日的冬雨积成一条浅沟,沟底一片烂泥,上面伏着几具尸体,还没有搬走。一蓬野草和几丛短短的芦苇杆像刚被剃过的和尚头,只余短短一截贴在浅沟上,在炮火声光短暂俱寂之下,有一种使人窒息的前线死去了的象征。   前方三四丈远处,铁丝网还存在着,那上面有四具敌尸,不曾移走,铁丝网里,也有几具敌尸,是被手榴弹炸死的。二团长在身上掏出一包纸烟来,笑向余戒忍道:“余参谋吸一根烟吧,这里有一股臭气。”余戒忍接过烟来反复地看了一看,笑道:“这烟不错,在哪里弄来的?”二团长道:“半夜有两个弟兄溜出去,在鬼子死尸上搜索得了些东西,有几项文件,已经呈送到师部去了。”   敌人往往先用大炮集中向某一处射击,造成一个火焰下的缺口,然后密集部队,分作若干波状,向防线缺口猛扑过来。国军呢?在没有重武器又缺乏子弹的情形下,也有一种固定的战法,就是敌人炮轰的时候伏在战壕里,动也不动,听他捣乱。等到敌人二三十尺处的时候,才用机枪去射击。敌人若再逼近,就奔出战壕去,当头迎击。   平射炮的炮弹,距地面不高,带着白色的烟箭,呼呼咚呼呼咚,向着第二道防线上刚被轰成缺口的两座小碉堡的残体密集发射,一二十分钟之后,碉堡被轰平了。三十多个鬼子,趁着守军完全牺牲,援兵被炮弹挡住,就抢着爬过铁丝网,突然窜进了缺口。   二团长身边已没有了正式的战斗兵。只是在昨天晚上,将本团的伙夫杂役,凑合了四十多个人,编并了一小队人,在此作为预备队。这些人因为不是战斗列兵,本身没有武器。昨日编并的时候,只找出了十支步枪交给他们。其余的是各人拿着本师从前操练国术的大刀和几尺长的木柄长矛,另外每人配上三枚手榴弹。这样的授给武器,自是万分不得已。而大家也就自始下了决心,预备流最后一滴血,随时肉搏。   二团长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首先跳出战壕,他将手一挥,四十多名的决死好汉,就一齐跟着跳了出来。先用手榴弹炸,再用刺刀肉搏,来一次就如此反击一次,由黄昏战到深夜,鬼子始终无法突破战壕,直到不得不放弃了小股突袭的办法,仍旧使用炮轰,继续调集迫击炮和平射炮四十几门,紧对了那一处缺口,连续射击,炮火之烟,夹杂了堆土,层层叠叠在眼前飞腾。   到了次日中午,余戒忍向扼守缺口的几个据点打电话,已有好几处一律不通,派出传令兵去,有的就不回来,回来的满身都是灰土。余戒忍来不及吃饭,向伙夫要了两个冷饭团,一面手拿了送到嘴里咀嚼,一面就向那几个据点跑。他从已经裂成一段一段的战壕里跳跃着前进,简直就抬不起头来,炮轰过之后,就是敌人冲锋,冲锋遏止之后,又是炮轰。与前沿的指挥官商量什么事情,都是蛇行或蛙跃到散兵坑里坐着谈话。   直到晚间八点半,余戒忍才到达二团长的阵地,夜空被火光照亮了,究竟是多少火头,已没有法子可以数清,仿佛所有的火已连成了一个大火球,一口一口的舔着三十师第二团的阵地。着火的地方,紫红色的火焰愈来愈浓,火焰头上的浓烟愈来愈黑。不着火的地方,却是一片红光,再加上些灰黑色的烟,和高冲的黑云头相连接。山炮弹、迫击炮弹、轻重机枪弹,各种带了长尾巴短光芒的火花、火球,穿过了缺口向战壕里钻。   余戒忍紧闭着嘴唇,他两眼失眠充血,里外通红,多日没有修胡子,满腮长得像刺猬。大小的光焰涨潮般次第涌起,眼前到处是光,到处是火,断墙、颓网、身背电线卷的阵亡的通讯兵,一齐在光焰中闪耀着颤动。大声轰隆,中声哗啦,小声噼啪,尖锐的唏嘘声,再加上一片冲锋的喊杀声,排山倒海,迎面扑来,几乎让人不相信自己还活在现实里。他不由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师长说,人生难得看到这样的场面。”   二团长只剩下十九个兵了,弹药匮乏,他们就靠剩余的坚固工事和亡命的肉搏,击退了鬼子的几十次进攻,鬼子真不会想到,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们还是死守。到最后,他们不但不和这些中国军人肉搏,却退了转去,找着掩蔽物,伸出手来,向他们伸出大拇指。接着又摇了几摇手,那意思是说:“你们实在英勇,可是这并没有希望,不要打了。”但中国的官兵,有手榴弹的就回敬他手榴弹,没有手榴弹,就回敬他一块大石头。   余戒忍和二团长握了一握手,在握手的时候,捏得紧紧的,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两人心里都有一句比再见更沉重十倍的话,没有说出。刺鼻的焦臭味在阴沉的云空下游移过来,触着鼻子都要郁塞起来,那是鬼子在焚烧尸体。这一点点的安静之中,余戒忍听见呼啦呼啦的声音,抬头看时,一处碉堡树立着一支挺立的旗杆,一大幅庄严美丽的国旗,高悬在旗杆的最高处正随风飘荡。中华民族之魂,高临着太空,也在俯瞰着面前的敌人。   “我留下!”余戒忍忽然掉转了头对二团长说。   透着沉寂的夜空里,卷起的西北风肆意地作怪,呼呼狂响。战壕上面,一阵阵的飞沙,扑朔一阵又扑朔一阵,从他们头上刮了过去。那风沙夹着的寒雨,侵袭到战壕里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让人的脊梁骨里,都有一丝丝的凉气向外透出,伸出在棉军服外面的两只手,已渐渐地感到麻木,他们的神经也像喝醉了酒,晕眩得麻木。   二团长一咧嘴,搓了搓手,黑乎乎的面孔上露出两排白牙齿:“好!”   余戒忍也笑了,胸中涌起奇异的骄傲,三十师剩下的人已不足一个连了,他觉得战事到了今天,已到了无可再加的高潮,军人以身许国,本随时可死。而今天这随时可死的可能性,就十分地大。防线上已是步步过弹,抵抗敌人的弟兄们,更是在铁火的狂潮中,再没有人说三十师只能打内战。   死要死得慷慨,不管怎样炮火猛烈,必得极力达成自己的任务,死了也是心地光明的。退退缩缩地死去,那是种耻辱。 作者有话要说:  军官训练团毕业典礼上的会餐,国民革命军抗日部队奋勇反击   ☆、第189章(还是老照片)   灰白色的弹烟,还笼罩在司令部的上空,硫磺气味,凝结着没有散开,沸腾着的声浪,颠动着的人身,一切归于暂停。地面上横七竖八都是血染的人,像倒乱了的沙丁鱼罐头,尸体就这样毫无秩序地摊开着,消防队员和急救队在废墟间忙碌。   陆一鸣的军帽下面压着简素心的手帕,用来止血,他们赶过来时,聚集在参谋部通讯处的官长们,还在轮流地到萧从云面前来报告战况。吴震不停的移动沙盘上的兵力部署,萧从云聚精会神的盯着沙盘,没理会墙壁上被炸弹炸出来的一个大洞。   报告!黄连洞失守!暂五师师长阵亡!   报告!敌军突破慈利我六十七师阵地侧翼,于师长不能支持,请求增援!   报告!敌机四十余架在我八十九军后方空投作战人员,约一个旅团,截断我后勤补给!   报告!我五十九师伤亡惨重,阵亡率十之六七,宋师长请求换防!   萧从云趴的一掌击在沙盘上,将那上面代表敌军的一小排白旗压碎了。   他紧绷着面孔,开始口述电文:东都司令部急电、本座令——   (一)第七十师,以三个团于明午三时前进入八十九军后侧,攻击敌空投兵力,恢复我后勤补给。   (二)限第十三师于明夜九时前进入慈利,增援第六十七师。   (三)并令离丘南部归化县守军第二师以六个连星夜驰入五十九师阵地,望第五十九师坚守待援。   通讯参谋立刻去通讯处发电,萧从云又对吴震说:“通知指挥部全体人员开会,余意明日赴离丘督战。”他边说边匆匆走出房间,来到一片狼藉的院子里。   “我和你一起去!”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扰乱的人群和堆积的碎石回应。   萧从云抬头意外道:“素心?”   简素心挣脱了陆一鸣的手,疾步走到萧从云面前:“我一定要去!这苦难已光顾到每个国人头上,不但我去,中央社的记者们也要去!”   陆一鸣面无表情的默然倾听了片刻,突然他向萧从云行了一个礼:“帅座,简小姐既已无虞,卑职就先告辞了。” 他的态度仍然是那么冷静,可是,这也是与痛苦成正比的。   简素心没答话,萧从云点头表示回应,陆一鸣深深的看了一眼简素心,大步走出了这片瓦砾场,面孔上那一瞬的悲欢寂寞得无人响应。   第八十九军是新军中的精锐,其军长霍待时将军,常年翊赞中枢,迭任要职,所以这个军装备补给与素质始终高人一等,这个军在实战上也不含糊,在连年的战争中几乎打遍华东战场所有的硬仗,而且多以主力使用,战功彪炳。国民政府自抗战伊始设立陆海空军武功状,为对部队团体之最高褒扬,该军即独得四轴。离丘会战开始前,第八十九军刚以最新装备完成整编,改为所谓的攻击军,直属国军第一战斗进攻序列,作为各大战场的紧急预备队。日军对这支王牌部队深为畏敬,并以“三三部队”称之(指所辖的第三十二、三十三、三十五师,皆以三开头)。离丘会战一开始,这支身经百战的队伍就敏锐的嗅出了此仗的意义,这是一场死战,离丘防线关系东都安全,其失守的后果不堪设想。   战争进行到第十九天,第三十二师杨师长爬上一处碉堡瞭望,但见离丘工事的第二道防线已变成一层焦土,阴沉沉地纵横在平原上。天脚下罩着些似有如无的树林。西北角遥远地有一抹微黑色的太浮山影子,把战场的冬景,衬托出惨淡的意味来。在东北角上有两丛黑色的烟向上伸冒,此外是没有动静,耳中听着呼啦呼啦之声,是国旗在风雨飘摇中咆哮。自己所坚守的阵地已有三个小时听不到枪声,这不是双方停战,而是敌我两军扭作一团展开了肉搏。   石连长清点了人数和弹药,不由得苦笑了,所有的官佐兵伕加起来不过五十人,枪是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有的,何况所余弹药总共不过四千发,自己所用这挺机枪子弹盒里的子弹不足三十发,简直不够对付敌人一个冲锋的。没有子弹,堡垒有什么用?他低着头咬着牙地想了一想,招呼了一声洪连副:“倭寇马上要来冲锋,没有子弹,堡垒没法子守。我的意思,趁得了援军消息,弟兄们高兴,来一个逆袭。若是抢得一挺机枪和一些子弹,那就有办法把时间拖到天亮。”   洪连副点点头,弯了腰沿着沙包掩蔽下的战壕走过去,对弟兄们一个个地通知,跟连长接援军去。两个连长带着十几名弟兄做好了准备,对面的敌人正喊声大作,就要趁了刚施放完毒气来夺这战壕。石连长首当其冲,带头向敌人迎上去,手上一连串地丢出三枚手榴弹。倭寇密集着,成了队形,还不曾开脚,见石连长拼了命的挺身直奔上来,倒出乎意料,这三枚手榴弹,丢得面前火花涌起,密集的倭寇就一面向左右散开,一面举枪射击。转瞬间石连长就身中两弹,他却还迎着敌人,跑到他们面前,丢出第四枚手榴弹,做一个自杀的冲击,与站在前面的九个倭寇同归于尽,后面的十几名弟兄,奋不顾身也冒了倭寇的枪弹,跑近来丢着手榴弹。倭寇见他们如此亡命的冲到面前来丢手榴弹,比肉搏还要厉害不由得被这气势压得退下去二三十公尺。摆在面前的那挺机枪和几盒子弹,没有来得及撤退。冲得最近的一个弟兄,跳上前去提了一盒子弹扛着枪,回头就跑。倭寇一枪射来,把这个弟兄射倒。然而旁边蹿出来一个弟兄,代替了同伴,提着子弹盒扛了枪,做个接力赛跑。未至战壕,他也中弹而倒了。洪连副看到这种情形,拼死挪跃着闪躲着,奔过去向已死的弟兄身旁一伏,先拖过机枪,再提过子弹盒,就紧紧地贴了地面,很快地向后倒退,将退到战壕上堆起的沙包边,拖子弹盒的左手臂却让一枚子弹穿通。他咬牙忍住了痛,终于把枪拖过来。战壕里的弟兄七手八脚的接过人和枪,当即在沙包后面架起,洪连副不及包扎却笑道:“好了,有了子弹有了枪,咱们等得及援军了!”他又面有戚色,“惟有守住了阵地,咱们才对得起国人!对得起团长、连长、死去的弟兄们!” 作者有话要说:  PS周末陪姑姑看世博,缓更~~ 1938年纽约华侨募捐(本人超级痴迷的旗袍哟);第5军第261旅全体官兵在“不灭倭冠,誓不生还”的誓辞上签名;淞沪会战爆发,日海军陆战队进军;“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庙行战场上的国军伤员   ☆、第190章(战争及后果)   萧从云的临时会议开得很快,开完之后当天夜里就出发直奔离丘防线。汇报伤亡的电报频传,他心里不是没计较,情况紧迫是一定的,但那几个杂牌军只怕也有畏难心理,他们报上来的损失情况未必确实,但他的嫡系确实已在遭受重创。   这半天的时间,简素心的行动也不慢,她召集了七位记者跟随部队星夜出发。萧从云很照顾他们,专门拨车使用拨人保护。不过行程却比简素心第一次上战场时更加艰难,道路基本上被炸弹毁坏,车子不仅是跳跃着前行,更得祈祷上帝保佑,不能随便抛锚。相比而言,倒是那些骡马队更保险些,既不用加油,也不会抛锚,爬个小山过个小河也灵活可靠的多。在汽车难以通过的地方他们必须骑马或者步行,萧从云自然不在话下,简素心却吃够了苦头,这里可不是平整敞亮的跑马场,而是凹凸崎岖的火线。她不惯骑这样高大的马,也不惯走夜路,尽管何祺寸步不离的跟随,也不能使她放心。那马踏进一坑,猛地颠了一下,就使她惊呼了一声,何祺立刻就掉头来看她:“简小姐,你没事吧?这路面不太好,恐怕你要坚持一下。”   “没关系,”她随即回答:“既然是去战场,自然要有些坎坷,何副官,只怕一路上要辛苦你了。”   “不敢,”何祺在黯淡的天光中回答:“司令交代了一定要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本是文人,能够有勇气像士兵一样上前线,只为了记录和宣传事实,鄙人是十分佩服的。”   “何副官过奖了,”简素心有些心不在焉,她嗅了嗅鼻子,觉得前面的空气不大好,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气味?这样难闻。”   何祺回答:“我们走了这许久,该是快到离丘了,恐怕离倭寇空降的阵地不远。这好像是,”他迟疑了一会方才回答,“烧尸的气味。”   简素心的神色变了,凌晨的霜气凛凛的扑到她身上,凄凉诡异。天空那惨白的光辉下渐次透出一带模糊的残坻来,这就是前线了。   萧从云在最前面,前头有一个连开道,早就侦察清楚了这是一处临时防御的工事,该是发生过小规模的战斗,只是此时人都已经撤走了。   天亮了,路虽然好走了些,倭寇的飞机却又发现了他们,他们不得不经常停下,用防空炮来对付敌机。萧从云下令一定要在午前到达第八十九军军部,他指挥果决,令行禁止,使人不能相信,就在在前几日他还在日记中写到:“妻于十八日赴美,临别缱绻,凄怆不忍去。今赴前线亦觉悲壮,昔日惜乎此头,乃为国家革命,今日且怜娇妻。古人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诚不我欺。”   大洋彼岸的裴洛正然如萧从云所期望的那样一无所知,他的信件电报从不提战况,督军夫妇隐瞒事实,他们也不订报,却买了许多小说来给她看,每日除了陪二老起居,就是被医生侍从簇拥,无论做什么都要再三再四的计划时间,安排行程,严格的堪比军事行动。她猜测这是督军夫妇维持尊严与身份的需要,可这种生活用不了多久就枯燥的使人无法忍受。   鉴于这种日子还要持续相当一段时间,裴洛就提议驾车兜风作为娱乐,督军夫妇在她的劝说下倒真的肯出门了,自然又是好几辆车跟着。他们让司机把车开到很远的地方,一直到郊外的公园,裴洛便掏钱请大家喝热可可。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是她自己想喝。如此两三回,督军夫妇相信这活动并不危险,也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出门了。   这天他们又出去兜风,裴洛兴致好,还自己把了一会方向盘,曹希和坐在后面评论:“密斯裴车开的相当平稳嘛~”   裴洛就回答:“密斯白车开得也不错呢,而且从来不熄火。”   “哦?真的?”曹希和欣欣然的对着白璧微说:“不知何时能有幸领教呀。”   白璧微不理他,默不作声的望着窗外千篇一律的树林,很快就要到公园中那家裴洛钟爱的咖啡店了。这间店位于公园的西北角,既小客人又少,裴洛偶尔发现这里的热可可很好喝便常来光顾,她照例是独自坐在窗边一只华丽的维多利亚风格小沙发上,白璧微递上一本小说,便退到靠近门口的位置上。侍者送上热可可时,托盘上还有一份报纸,这是咖啡店的新服务,免费提供当天的远东时报以供阅读。曹希和压低了声音,在咖啡店一派暧昧而暖洋洋的空气中与白璧微聊天,白璧微摇着头好似不同意的模样。裴洛却突然站了起来,径自走到门口吩咐:“我们回去!”她激动的面孔都红了,颇有些怒意得盯着他们看,“你们是不是都知道?离丘已经开战了?!”   杨师长坐在煤油灯下,又摊开了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他正在注意着西北那一角,分明是在估计着五十一师进来的路线。他的纸烟,早已是断了粮的,烟卷也早二十四小时以前抽完了。唯一的刺激品,是桌上一只小玻璃杯,盛着半杯冷水。李参谋向前,把阵地上的情形又详述了一遍。  杨师长望了他一下,见他神气还自然,便道:“一切的情形,我都明白。刚收到军部通报,立刻传达下去:司令已亲率部队赴离丘增援,在任何情形下,绝不能变更位置,必须坚守阵地,等待援军到达。”   李参谋看着他多日不曾刮过的胡子,和一身熏染了硝烟的戎装,忍不住喊了一声:“师座!”   杨师长抬起头来沉着地看他:“咱们师还有三百人。”   李参谋却在裤袋里一摸,摸出一个饭团,交到杨师长手上。   杨师长接在手上瞧了一眼问:“这倒好像日本人的便当?”   李参谋道:“这就是我在敌人尸身上搜来的。”   杨师长把冷饭团三口五口就咀嚼咽了下去,将手抹了一下嘴,这才道:“我是一天都没吃饭,顾不得了。我倒要问你,你不自己留着吃吗?”   李参谋道:“我今天吃过两回了。明天再说明天吧。”   正在此时,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杨师长立刻接起来,却听见弹炮声中夹着一个汉子的呐喊:“报告师座,机一连排长高长春,奉命死守春申墓碉堡,与碉堡共存亡,现在职受伤多处,弟兄全数殉国,并没有离开。火焰极大,已冲进了碉堡,职算达成任务了,中华民族万岁!八十九军万岁!”他洪亮的高呼声还没有喊毕,堡垒里面,已是烈火一团,变成一座地灶了,电话线便哗的一声断了。   杨师长放下电话,脸色发青,李参谋感觉到他的沉痛及伤心。师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外面东一声西一声的流弹响,点缀着死一般黑暗的夜。他想到八千多人守这段防线,现在战死到只剩三百人了,这个悲壮的局面,实在不能回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公司里又走了一个人。。。萧条感油然而生。。。 散兵坑、一个国军伤兵和他的抱怨书、高射炮、这个小女孩虽然自己也很害怕,却像个大人一样搂紧了更小的孩子。   ☆、第191章(防毒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累啊比较累,正在考虑是否要改成隔天更~~ 日海军陆战队士兵戴着防毒面具抵御我军进攻,证明日军在上海市区战斗中,曾使用过毒气   “母亲,”裴洛唤了一声,语气中不由带了悲意:“我想回东都~”   “急什么?”何美凤装作不懂:“住的好好的,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告诉我——”   “已经三个月了!”裴洛说:“我的身体早检查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况且,”她询问似地望着何美凤,“离丘战事激烈,我想回去陪陪从云。”   何美凤下意识的回绝:“我们就是怕你担心才没说,国内最近是不大太平,不过从云说了离丘还不到紧急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你生完孩子再回去,以免有什么意外。”   “母亲,”裴洛急道:“您不是不知道,从云的性子就是个拼命三郎,一忙起来吃饭睡觉都不管,他那些侍从没一个敢劝。我去了,即便不能照顾他,他只怕为了宽我的心还多少顾及自己的健康和安全。”   何美凤还是摇头:“不行!你这个样子去了,别说宽他的心,倒是叫他不安了。咱们临走之前,从云就跟你父亲说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母亲!”裴洛走到何美凤身边坐下,抓住了她的手:“我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啊!自从知道他的处境,我就心中忐忑,不能稍安。请您相信,我能够照顾好自己,我不是去添乱,是去与他共患难。”   何美凤不答话,想起儿子曾说过简素心太有主意,不适合做儿媳,其实裴洛又何尝不是如此?   裴洛又说:“从云心思甚深,他越是信中不提,其实承受的压力就越大。我既然是他的妻子就要为他分忧解愁,能近一步便近一步,即便不能替他处理公务,也可以设法使他得到安慰,如此我自己方谈得上心安理得。母亲,我是宁愿两个人在一起冒险,也不愿分离着彼此牵肠挂肚的。”   何美凤仍不开口,裴洛又道:“母亲,我第一次这样与您说话,实在无礼,但这些都是我心中所想的,不说出来,我会痛苦。我知道,爸爸最困难的时候,您也一直和他在一起。您一定是明白我的感受的。”   她握紧了何美凤的手,黯淡的光线下,秀气的面孔上一双带着恳求与期望的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妈妈~”她软着声音轻轻的说,明明是孩子般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是执拗的不肯回头,“从云能为我做的他都做了,我能为他做的也要去做。”   勤务兵端了一只木飘,舀了一瓢冷水来。萧从云一手接着,口对了瓢沿,咕嘟咕嘟一口气把冷水喝得点滴不留,啪的一声放下水瓢。阳光还是照着前方的一丛枯柳和数十户寂无人声的村落。几个小时以前,由这里经过的弟兄,却有大部分不回来了。他虽是久经战争,但到了此时,对其命运到最后一息的弟兄,心里说不出来仍有一种恋恋难舍的意味。他移着沉重而坚决的步子走到了鲁家河口。简素心跟着他,觉得无时无刻不是危险,然而她在他那里看不出丝毫的恐惧和痛苦,看到的净是些激动、向往和豪情。于是她提问:“龙骧,以你这样的身份何必非要到最前线来?这太危险了!”   萧从云挥了挥手,示意她再低声些:“素心,你还不明白离丘对于东都的意义吗?对你来说是危险,对我来说就是职责。”   “你是最高司令官,不能冒这样的险!距离敌军这样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简素心小声说。   “发现了就打!”萧从云毫不犹豫的回答,坦然又骄傲:“素心,你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那些记者,假如他们总是这样乱跑,我就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该跟你学学,咦?今天怎么没看见你那个小王?”   简素心抗议小王不是她的,撅起嘴道:“什么小王?不过一般的同事,我从前都不认识~”   “他不是还写了一首小诗?听说你们已经发表了。”萧从云问。   “假如我们不去打仗/那么敌人杀死了我们/还要用刺刀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简素心念道。   萧从云点头:“对!有时候就是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死了比活着还光荣。我们中国人跪着活得太久了,今天就算站着死也是痛快!”   简素心轻微的皱了皱眉,萧从云自到了前线之后,言辞举止粗鲁了许多,她并不十分习惯。他又凝神向阵地的西北角看了一会,突然对何祺说:“送简小姐回指挥部。”   一股浓浊的白烟喷向天空,瞬间平地上就升起丈来高的一片烟海,这就是芥子毒气,其颜色与烟幕弹很相似,而缺乏防毒面具和防毒眼镜的中国军队普遍的测试工具就是嗅觉,这毒气之所以叫芥子是因为猛然嗅到很像是人家厨房里在炒干辣椒。   萧从云的八十九军是精锐,自然全体配备了防毒器具,此外的国军大多数官兵们就只能因陋就简地随身携带一条毛巾,上面抹点肥皂或酒。连毛巾或肥皂和酒都没有的人,就把棉军服里面的棉絮抽出一块来,把自己的小便撒在上面,然后用这类毛巾或棉絮蒙着口鼻。虽说鼻子总不免受点侵害,却不妨碍作战。只是倭寇每次放完了毒气,总是随着就猛攻。   平射炮在烟幕下震天价的轰鸣着,直到对方的阵地死一般的寂静,倭寇就发起了冲锋,萧从云这边却很冷静的等待着,直到倭寇的距离不足二十尺了才纷纷先抛出手榴弹,然后以机枪扫射。倭寇顿时就有了相当的损失,他们吃了一惊,想不到疲累多时,应该弹药无多的中国守军还有这样强大的火力,马上就退了回去,继续使用炮弹轰击。   那炮弹的烟凝结在废墟上,像寒冬最浓重的大雾。每一个弹落在烟雾里,火光就带了无数的芒角,由平地向四周喷射,立刻烟里更加上一重烟。弹火像大海船头上冲起的红色浪花,一簇随着一簇,向半空里激起。敌人就在这种强大的火力下一点一点的推进,机枪连续不断的扫射着,子弹嘘呼嘘呼的声音,造成一种惨厉的怪叫,带一种猛烈的热风吹来。   在紧张到万分的情况下,萧从云也从容不迫。他曾提着枪亲自击毙敌人,此时又提着枪快步地由碉堡里走出。数十丈远处的工事,已成了无数层的短墙,到处都是被炮火轰得犬牙交错的大小土堆。他眼看着在倭寇凶悍的火力和蛮横的冲击下,团长降低当了连长,营长当了排长,连长以下全是列兵了。没有作战的飞机,他们只能任凭敌人在头顶丢下炸弹,弹药补给时常被截断,他们就用大刀用长矛,面前无数的敌尸里面,仰的扑的,间杂了自己的弟兄们,他们手上还握着百年前作战的刀矛。紫色的血迹,洒在地上,洒在弹坑上,洒在散兵壕沿上,使萧从云心里实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在这亡国灭种的危险关头,他不免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和悲情意识,使得他的天性中强悍易怒的那部分时时爆发,但他绝不是狼,叫人变成狼的是战争。   然而战场上的指挥官不能以悲情的颜色对战场上的弟兄,他萧从云只能立刻正了颜色,对着面前的官兵道:“这一仗打得有声有色,你们都很光荣,无论敌人给我们施加多大的压力,我们的回答只能是血!是死!战死就是光荣!本司令又急调了三个师来增援,美国的飞机也正穿越敌人的封锁,明天就会空投武器和补给,在援助到达之前,我们必须争取时间。弟兄们,你们都是我从东都带出来的子弟兵,此战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咱们身后的父老,为了咱们的家乡!危险困难时,即立功报国日!”他简单地训话完毕,就命令各部长官速回原阵地驻守,自己带了特务连回司令部。      ☆、第192章   在清晨最寒冷的时分,裴洛从纽约搭乘波音307专机飞往重庆,陪伴她的有数十名随从。关于这一路的辛苦,非常人所能设想,曹希和以为其危险性不亚于上战场。为了躲过日本人,他们只能在夜里飞,而飞机上却没有夜航设备。一行人整整飞了十五天才到达重庆,这对于怀孕之中的裴洛来说无疑是痛苦的。飞跃驼峰航线时,海拔一下子上升到八千多米,飞机上的暖气也不足以使大家感到温暖,裴洛甚至觉得脚趾头都冻僵了。她身上厚厚的裹了好几条毛毯子,还是冻得发抖,曹希和望着她苍白的面孔,心中亦七上八下,可是她毕竟撑了过来。   裴洛紧闭着双眼,想到如今的中国竟然连自由的海岸线和海港都没有了!出发前她让人去找来了最近一个月的报纸,每一张都叫她心急如焚,这十五天之中,一旦落地,她就要打听东都的战局。好消息固然有,但坏消息总是更能引起她的注意。国内的报纸她看得多了,已经明白,“受伤”的通常不治,“生死不明”通常是“死”。   在萧从雨回到重庆之前,她被安排暂住在大轰炸时期曾经住过的那栋小房子里,对于不能即刻出发去东都这件事颇有几分微词。   “二哥也小心得太过分了!比爸爸妈妈管得还要严!”她抱怨,独自坐在一张高高的大转椅上,看起来很像一个睁大眼睛的孩子,穿着羊毛袜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毯。   “你要相信总司令的理智和见识,”约翰坐在她旁边,一手拿着小勺,一手端着碟子,品尝小蛋糕的模样显得轻松自如:“毫无疑问他既了解局势,也了解你和Gimo,洛洛,你该冷静下来,别总是这样激动。咳,说真的,我认为Gimo说的没错,你所能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待在这里~”   裴洛双手放在脑后,紧贴着大转椅的靠背,无奈而郁闷的注视着高脚几上摆的一盆大口径荷兰水仙。门开了,萧从雨走了进来,步履声消失在地毯中,他们竟然都没发现,裴洛摇晃着那一头优雅的盘发,试着平静情绪,无可奈何的说:“约翰,这才不是最正确,最多是最安全,可我还是认为我该立即回到从云身边去!”   “洛洛,”当萧从雨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时,裴洛似乎一惊,她立刻放下了双手,往前蹭了蹭,失措的将脚蹬进一双顶端缀着绒线球的便鞋,匆忙的站了起来。   萧从雨转到她面前,目光与她交汇,裴洛的双颊顿时布满了红晕,她不自然的低下了头,他却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表情温柔的按她下去说:“坐~”   裴洛重新坐下,收起了慵懒的姿态,清澈如一汪秋水般乌黑的眼珠瞅着他,微启皓齿,发出他久已不闻的美妙声音:“二哥~”   萧从雨两手叉握着放在膝上,用温和恳挚的目光看着她:“现在的交通是极不安全的,东都的机场还在遭受空袭,乘飞机太冒险,倘若不乘飞机,这种情况只怕要在路上走两个月——”   “竟需要那么久吗?”裴洛怀疑的问:“当初我从东都过来没有乘飞机,也不需要这样久呀!”   “彼时东都和重庆之间还没有沦陷区,”萧从雨耐心的解释:“如今大路是走不通的,小路又有土匪出没,况且一路上连食宿都不能保证,很多村子,都是十室九空,极其危险。你们能安全到达重庆,已属不可思议,现在既来之,则安之,暂时就不要走了,等有了妥当的办法再考虑。”   “可是从云,”裴洛神色凄然的望着萧从雨说:“我实在不能放心——”   “恐怕他信中对你提过,这也是他的想法,”萧从雨淡淡的回答,随即站了起来:“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你卧室里的电话通我的直线。三弟,”他停住了一会儿,目光又注视着穿一身简洁的牛奶色上衣的她,她就像她衣缘上那段镶浅咖色嵌宝石针织花边,珍贵、细腻,绝不能让粗糙的手去触摸,因为粗糙的手只会把它们揉皱。她的双腿不断左右交叠,那略微拘谨像的模样是不安的孩子,更为她增添了使人怜爱的特质,“颇善自保,你不必担心太过,首先当以保重自己的身体为是。”   萧从雨的目光像过了电似的有几分热量,使裴洛半垂了眼帘,轻声回答:“多谢二哥~”她没有别的话,感觉到自己和萧从雨之间应该是另外一回事了。   萧从雨缄默着点点头,不论有无希望,他还是逃不过她的封锁,他不是没有机会,然而换了任何别的女人,他都感到无动于衷。他无奈而气闷,相信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这缄默是骄傲,也是自尊,却使他格外痛苦。他再也没有遇见过她这样的人,以至于使他想紧追不放,只要追上了,即便得不到,灵魂也可以得到片刻的安慰。不是所有的爱的花朵,都可以在阳光下绽放,很多伤心的爱,只能搁置心中,独自浇灌。   沉寂难耐的空气中约翰悄悄拧开了电台,亲切到忧伤的歌手痴痴的唱:“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这种情感,正合萧从雨此刻的心情。或许世上那些懂得爱的人会理解:有些爱留在心中,比起那些同床异梦的所谓爱,不知会高尚美丽多少!   “又有将近二百名的敌人,飘洋过海了结在了这里,而以血肉来保卫自己国土的同胞,也有四五十人长眠在地上。他们为守卫离丘,为争取国家民族独立自由而战死,死了比生还有价值!他们的青春还没完全释放就已经随风飘扬,他们的忠魂盘旋在这暗黑的夜里,和敌人无言的对峙,谁该在天堂,谁又该在地狱?!”   这狭长的小室内就只有三分之一是光线明亮的。现在简素心正背着明亮而坐,看到站在光线较暗处的萧从云,穿一身除去了肩章领花的士兵作战服,听着她念刚写好的一篇通讯,高大的身影巍巍然犹如救世主,令人起一种超神圣的崇拜,除非是他扬起的眉毛,和呼出的气息,可以说明他不是高不可攀的偶像。简素心惘然想起他拼命的作风和无畏的态度,终于明白这样一个人是谣言无法轻易击倒的。   “素心,我就知道你不必亲眼去看也可以写出这样动人的文章,如何还不回去?”他向她走过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战事进行到现在,可以说牺牲惨重,我要你今天就走。”   简素心也注视着他,那种目光的亲近,使他又转过身去:“还有记者们,不能再拖了。”   轰的一声巨响,房顶墙壁上的砖瓦都哆嗦了起来,炮弹掀起的瓦片石子,像狂风雨点似的霎时间向这窄室冲进来,简素心跳起来就扑到萧从云怀中。   枪炮连天中,已成了另一个世界,萧从云却在她耳畔习以为常地说:“这只是牺牲的初步。素心,你该回去了,小王留在这里就行,你毕竟是个女人,不该待在前线。”   简素心在他怀中发抖:“不行,我要留下,Rosa不是也会陪着你~”   “那时哪里有这样激烈的战斗?”萧从云心中已然不大高兴了,洛洛小公主陪他是理所当然,是鼓舞士气,简素心陪他却算什么?是战时夫人,还是火线绯闻?“况且你这样害怕炮弹,吓得哭鼻子我可哄不了!”他光明正大的暧昧,调笑的口吻中呼出一缕热气,带了不易察觉的厌烦道:“再不回去,可就没干净衣服给你换啦!素心,你不是嫌军装太难看?你要真想帮我,就回东都,替我去找威尔逊——”      ☆、第193章(肉搏前的冲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去小阿姨家吃螃蟹,休更一天哈~~ 我军在罗店前线反复与敌军肉搏,图为冲向敌阵地的我军战士。   冬日天短,夜幕渐渐地在当顶的天空伸张着,那红霞反映出来的晚光,把整个云净城全笼罩在美丽的橘红色里。但这城里的人,走的走了,不走的人忙着在家里收拾细软,钉锁门户,明天就是疏散的最后一天。军部和县政府已再三地贴出布告,城里不得留下任何一个市民。所以这是大疏散的倒数第二日,市民准备着在城里吃最后一次的晚餐。有几处人家屋顶的烟囱,冒出了几道青烟,青烟上面,有三三五五归巢的乌鸦悄然地飞过。不知是哪里吹出一阵军号声,立刻让人感到这座城不是凄凉而是严肃。在这严肃的气氛里,军服整齐的萧从云一行,默然地走过几条无人的街道,沉重的皮鞋步伐声,踏着青石板的路面,啪啪作响。   战争爆发以后,萧从云就一直在前线指挥督战,有时还跑到战壕里视察,这使友军的将领们大吃一惊,多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他的部队能够在大大小小的混战中脱颖而出。多少年来,国人已惯于相信只有外国人会动真格的,而且动真格的时候势不可挡。   “亲爱的洛洛:     我不想对你描述战争的场面,那些你曾经历过,我只想对你描述我的心情,可是这份心情,我也并不想马上寄给你,更想留着将来作个纪念,要知道这一场空前的大战,正在我们面前展开。我曾对你说过我不仅仅是个军人,归宿也不会是战场。可是一旦来到前线,作为军人,就得准备着这一天!那么,我这封信,可由别人在战后转交给你,自然也许我还存在,那更好了,我会握着你那柔软而温暖的手,含笑交给你。那时,你一面看信,我紧紧地依傍着你,一面解释这信里所说的紧急场面,在安稳而甜蜜的情绪中,回想出生入死的每一个场景,那是十分有趣的呀!   洛洛小公主,你别着急,现在还没到那紧张场面,窗子外风雨正飘摇着,寂寞得整个大地如睡去一般。那西北面外围的炮声,一响跟着一响,随风送进了我的耳鼓。这象征着敌人已在敲云净的大门,敲门就敲门吧,怕什么呢?   恕我说句粗野的词句,弟兄们正喊着:‘他妈的!来吧,揍你这小子一个落花流水。’我们的军人就是这样情绪高涨的。我告诉你现在外围炮响的地方,不是我的新军,是我们友军某师担任的防务。他们如何表演,这不在话下,而我们是一定要在这片阵地上尽自己一个中国军人的义务的。   你一定有许多问题要问,比如向此地进犯的敌人有多少?他们还会打多久?以我们现在得到的情报,可以知道是第二师团和第三师团,另外还有个独立第一一七旅团,人数总在四五万。若从数量上看,在这数月的消耗下,目前对我军的敌人已占据了优势;若从形势上看,离丘防线已多处被攻破,这也就是我军退守云净城的原因了。不过我这里做两个解释,你就可以减少些担心。第一,此地的友军也有两个师;第二,我们取守势,可凭城墙与工事打击敌人。第二师团是支训练有素的悍旅,想必他们对于我们的印象也差不多如此;而新近赶来的三师团,我们在上高会战,已经领教过,他们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我们曾把他们整个师团打垮,于今他们补充训练了两年,又来比个高下,倒是我们欢迎的。   洛洛小公主,你别替我担心,我有充分的自信,足可与敌人作战到底。我的希望是在东都的大门以外,给他们一个无情的打击,充分地消耗他们。那么,大门以内我们就可以以逸待劳,轻易将他们击垮了。   呼呼的风,吹着屋顶上的防空竹架网,发出嘘嘘的声音,这情形,有点像关定城刮台风的夜。你在重庆还好吗?我希望你乖乖的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为这风雨而感到凄凉,也不要为前方传到到你耳鼓里的的炮声而恐惧,除非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担忧。   啊!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那位简大小姐,带着记者们在阵地上写战报,我不得不尽保护她的义务,不过,昨天我已经把她赶走了,请你放心,从前现在今后能够使我动心的惟有你一人而已。只是她为了感谢我的照顾,倒送了我一本《圣经》。洛洛小公主,我又发现我们的一个共同点了,那就是我们都不相信宗教。   你想现在我还能耐下性情去读这样的典章吗?倘若此时我还有什么信仰那就是你了,你所信仰的是不是也只有我?我很高兴你不信教,因为我所欣赏的必得整个儿的得到,上帝也得让步。   洛洛小公主,记住你不必为旁人焦灼,只需为自己操心,须知你已不是一个人,你对我来说就是整个家庭,我需要你平安,也需要我们的孩子平安。我是如此疯狂的想念你,想念你花朵般的双颊,光泽的黑发,柔韧的身体。   我要你向我保证,你一定会做个乖孩子,平安的等待我归来。   你忠实的信徒云”   “你立刻回去,告诉威尔逊,我同意由你表哥担任贷款管理人,油井股权不能抵押,警备司令部在公共租界那块地可以抵押给他。本月二十号之前,我先要两千万,用来购买食品和药品——”萧从云叉着脚,站在房间中央,权充卧室的这间上房,除了临时搭的铺板床外,什么都没有。他刚从不远处的战壕里撤出来,军服上下都溅满了泥浆,胡茬子涂满着两腮和下巴,灰绿色军帽的边沿推到头顶上,也熏成了漆黑的颜色,唯有马裤上套的一双软筒黑马靴表明他是长官。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找出一根干燥而完整的来,将剩下的被冻雨打湿的烟盒扔在桌上,接着又去翻那铺板床的褥子,找到一盒火柴,于是将那烟叼在嘴里,满不在乎的地歪着头去点,点着了之后即狠吸一口,再长长的吐出来,舒适的松开了眉头,又斜着眼睛笑着瞧她:“素心,这点小事,你该办得到吧。”他说着索性将军帽摘了,伸手就拉着简素心走到空无一人的小院中,率先坐在被当成凳子的一根木桩上,一面又大大咧咧的举起袖子擦那张看不出颜色的脸,颀长的身体在挂彩的军服下面伸展活动着。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信心十足的冲她笑:“千万别让我失望啊!”此刻的他不像个循规蹈矩的美男子,倒像个勇武不羁的亡命徒,奇怪的是他穿的再破烂,举止再粗鲁,也不能使她感到厌恶,反而使她生出无赖和香烟这两样东西果然与他很相配之感。      ☆、第194章(摩登女性)   这天晚上,团指挥所又把小王等人送到了萧从云的司令部,请他们不要再靠近火线。而事实上,萧从云忙得根本无暇去管他们,更找不出人来照顾他们,如此他们反倒“自由”了。于是,小王就和几名记者一起行动,他们听说某处战斗格外激烈,就跑过去看情况。在经过一片开阔地时,子弹劈头盖脸地扫射过来,他们赶紧躲了起来,观察了一下之后,发现必须要以冲锋的速度才能跑过去。首先得先看好地形,他们几人先蹲在战壕里喘了口气,看准了前面的一座碉堡,就赶紧冲了过去。刚在碉堡下站定,就看见对面一阵浓烟直扑过来,浓烟之中又一阵炮声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了,轰的掀起一阵热风,经过小王身边,把他吹着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趴在地上,这才发现好几个黑不溜秋的人影,正在这种情形下工作着,有牵着电话线的通讯兵,有铺着工事的工兵,有送子弹的输送兵,烟雾丛中,各种人影都在有条不紊的活动。他觉得‘谁也没有把死放在心上,我怕什么?’这样想了,尽管让弹风掀在地下打滚,他还是爬着,继续地寻找机会多拍上几张照片。   简素心回到东都的第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的洗个热水澡,然后在开足了暖气的房间里美美的睡上一觉。在她回来之前,简夫人已经把家搬到了公共租界,恰好离萧从云所说的警备司令部的那块地不远,她休息好了,第二天就去看地,发现面积相当大,且地段极佳,不由暗自惊诧,萧从云不知是怎么在寸土寸金的公共租界中心弄到这样一块地的,虽然比不了油井的股权,但也足可以拿去做谈判的价码了。   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显示人品”,这话绝没有错,否则为什么我们只看见巡捕抓衣衫褴褛的贫民,却不曾见看家狗咬过衣裳楚楚的客人?前方虽然吃紧,后方却纸醉金迷,照样紧吃。公共租界里的先生们依旧将裤脚管烫得笔直,视如第二生命,有的还在衣袋里插一块和领结花色相同的手绢,俨然是个绅士,猛然一看,国籍都要发生问题。女装的趋势则与简素心离开时相比晤啥变化,不管长裙短衣,方角圆角,高领矮领,总之一句话勿求遮盖愈少愈好。即便在这寒意料峭的时节,相当一部分女士们所穿的所谓旗袍,实际上也只是个大坎肩,因为两臂已经齐根划出,全靠那一件看起来并非多厚却绝对充满曲线的外套敷衍温度。两腿尽管细直如竹筷,扭曲如松根,也往往一双双的陈列在外面,任人研究,就算瑟瑟打战,也还是袜薄如蝉翼,把小腿冻得作‘浆米藕’色,两只脚放在被里一夜也暖不过来。此等袖不蔽肘,赤足裸腿,楚楚动人之态,在某一种意义上来说,不仅是女士们的乐趣,也是先生们的眼福,故而他们并不怜惜。   简素心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过自己,认为这段时间的苦干使自己的脸颊又瘦损了些,显然战争有损于她的美貌,她不由更加对于前线产生了排斥的心理。她是很佩服那些在前线作战的人员的,也曾经想过须臾成为其中的一员,然而想和做永远是两回事,否则岂非人人都很伟大?简素心不觉得自己伟大,不过她并不为此而挣扎,不是有伟人曾说过战争让女人走开吗?   她承认之所以会去前线只是为了萧从云。并且,她相信此行还是有收获的,至少她发现战争消耗的财富远比她设想的要多,而萧从云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必须把这财富的消耗维持下去,他以为自己不能缺少人吗?在简素心看来,他最不能缺少的其实是钱。即便是虎贲之师,也得有武器用,也得有饭吃,有衣穿,否则如何能够持久?一个没钱的政府就是无能的政府,一个没钱的军队终将涣散,如果没有足够的资源,哪怕独孤求败也会活活饿死在空旷的江湖上。她很知道现在的社会,只要你没有权,没有钱,也没有东西可以跟人交换,那就是一个冰窟窿。那么对于这场战争,对于萧从云,简素心相信自己所能做的贡献相当大的一部分就在于金钱,因为它,他可以不再冷漠,她可以得到温情。简素心坚持自己的信念:所谓感情不是学会放手,而是下手。   威尔逊已经得到了她的电话通知,欣欣然去德大西菜馆赴约,一旦坐定先讲笑话给她听。原来前段时间,他去西南旅行,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联珠炮,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这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人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威尔逊饶有兴趣的问她,因为自己极少去普通的馆子吃中国菜,故而得请教她这是不是中国一种很普遍的风俗?   简素心一本正经的说:“我在美国时倒是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我想这该不是一般美国人普遍能够做到的吧?”   威尔逊大笑着回答:“Susie,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话的自由。”   “怎么?您去西南旅行了?可是那边也有战争呀?您真叫我佩服!”简素心问。   “如今去哪儿能躲得开战争呢?”威尔逊感叹:“好斗是人类的天性!不过,说到这里,”他很认真的说,“请允许我恭维一句,中国人真是世上少有的温顺人种了!不过可惜的是你们国家的邻居太多,而且都不那么好相处。”   “就这一点来看,美国当真是上帝的宠儿,”简素心道:“惟其如此才能滋养出像您这样自由豁达的美国人啊!”   威尔逊被简素心恭维的浑身舒适,他伸手拎过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份合同放在桌上:“咱们再来研究一下,我认为Gimo的要求还是有那么一点苛刻……”   在尔虞我诈的情形之下,讲价是交易的必经阶段,反正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看看谁有本事讨谁的便宜。作为萧从云的火线代理人,简素心应该说是合格的,然而威尔逊还是感到庆幸,坐在他对面的并非萧从云本人。那十足是个天才,有着政治家的脸皮,外交家的嘴巴,杀人的胆量,钓鱼的耐心,坚如铁石,韧似牛皮,故而总能压倒待价而沽的任何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彼时的摩登女性,穿着打扮很西化   ☆、第195章(拉大旗、火车、士兵)   承坪军校筹办之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训练期间至少一年,而萧从云独称三个月,并称如果再延迟的话,中国可能在此期间已经亡国云云,最后,才折中为六个月。军校开办之初,萧从云几乎将全部的时间与精力都倾注于此,从教官的选任、教学的内容,到学员的训练、校务的管理,甚至到军服的设计、校舍的卫生,无一不经他亲身的参与并决定。故此,萧从云常说,“第一期学生可说是我亲自指导出来的多”,正因为如此,承坪一期生最为萧从云所重视,其中出人头地者更比比皆是。遗族学校报名参加东都教导总队的学生们即将赴承坪军校作训时,萧从云对他们也曾抱着期望,然而这些学生的受训时间连三个月都没达到就在紧急的战事中被拉到了前线。   这五百名学生当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六岁,离丘会战爆发之前,他们刚刚学完了理论,还没有进行过实弹射击,其中真正摸过枪的屈指可数。据事后的统计,在离丘会战中,仅有不足七十人生还,有四百多人为国捐躯,这些年轻人高歌着上战场,却尸骨无存。他们的第一次实弹射击,竟成了他们的最后战斗。   就在萧从云苦战离丘的同时,萧从雨也在福建指挥作战,日军飞机飞临上空,他正与参谋长在一个小草屋里看作战地图,参谋长再三对他说躲避一下,他都说不要紧,直至日机飞到头顶上,他仍不去躲避,反而对参谋长说:“日机来,未必轰炸我们这个地方;即使轰炸这个地方,未必是炸这所小房子;炸了我们这房子,未必炸中你我二人。”最终,他还是不曾离开。他这种倔强的脾气并非盲目,其实也代表了他对于战况的观察和预测。   西南的情况比起东都来应该说要好得多,因为此地更方便接收美国的物资援助,其多山多水的地形也不利于倭寇的进攻。重庆政府的救国公债也发行顺利,献金者更是甚为踊跃。重庆的市民久经轰炸盘剥,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极艰难的,然而一旦街头出现爱国献金的巨幅国旗,不仅街道两边的人们朝大旗中扔钱扔物,连两旁大楼窗户里的人也纷纷扔下来……扔的东西有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甚至黄包车夫、衣不蔽体的乞讨伤残军人也把乞讨来的全部铜元、镍币,叮叮当当放进‘救国献金柜’里去……   除了捐钱,参军者也甚众,福建战事一起,西南乡镇就开始了征兵运动,每逢集场,联保主任办公室门前和戏楼台上,都贴有红纸告示:“有志抗日的知识青年,参加义勇壮丁队出发抗日!凡18岁以上的青年,身体健康,有一定文化,愿意参加者,请到联保办公室登记。出发日期另候通知。”   附近学校里的老师们就在戏楼边搭了个台子,大声呼唤:“同胞们,青年们,日本鬼子占我东北,杀我父老,奸我姊妹,抢我财物……我们不当亡国奴!参加义勇壮丁队,抗日光荣!”   赶场的人们买卖都不做了,把那演讲台围得水泄不通,很多人当即就报名参军抗日。一周后,乡上通知报名的集合。报名出征的邓新达在鞭炮声中胸戴大红光荣花进城集中,连日来背地流泪的妻子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要写信回来啊!”见妻子满脸的泪花,邓新达扭头就走,他再也没机会知道,当时妻子已经怀孕。   公路两边站满了送行的人,妻送夫,父送子,兄送弟,场面壮观,还有送水果、送熟鸡蛋的,一群缝纫工人抬了几笼热包子,热情得给义勇队分送,还说:“你们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就来!”   世界大国中,国民之生活水准、教育程度有弱于中国者罕见,然大难临头,应政府之号召踊跃捐款,志愿投身,不惜倾家荡产,死而后已者亦无如中国之罕见者。即便在这艰辛不易,无力抬头的时代,即便在这智商被藐视,人格被侮辱的时代,中国还是不缺最好的国民,所缺的不过是好一点的官员。   自上午八时至下午四时,重庆无异葬身于炮火连天的地狱里。流弹不停地四射,裴洛离开房间几分钟后,房顶中弹,整个陷下,白璧微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已经准备随时就要中弹毙命了。这一场轰炸是裴洛自上次离开重庆之后就不曾遇见过的,也是日本人对于福建战事受挫的疯狂报复。好在大家已有了经验,都不慌张,有条不紊的便开始转移,他们在防空洞里一直躲到第二天上午,轰炸还没有结束,却收到了萧从雨的电报,令他们立即转移,而日军对重庆的轰炸很有可能会恢复到大轰炸时期的强度,因为一来雾季即将结束,二来目前武器匮乏,重庆的空防火炮相当一部分都支援了前线。萧从云的电报也发过来了,让他们务必听从萧从雨的安排,决不可回东都。   在这种忐忑的心情中,他们在一个警卫排的护送下开始向昆明转移。尽管是在国统区内,这样的长途旅行,对于裴洛来说依然是不轻松的。他们遇见过炮火,遇见过乱兵,走过城市,更多的却是乡村,汽车算是不错的交通工具,有时还要乘船,停靠的都是闻所未闻的小码头,据说是为了安全。以往坐飞机一小时便可到达的路程,他们坐小船费了四天四夜的工夫。到了最后一段,他们所经过的地带,还有土匪出没。幸而一路上,萧从雨都不断派人接应,补充在意外中损失的保卫人员。可是夜里裴洛却怎样也睡不着,因为白天所看见的那些村庄,都是十室九空,疮痍遍地,太使她触目惊心了。   他们只乘了很短一段火车,因为铁路并不安全,此时凡有铁路交通的地方,就是难民的集中地,多者四五十万,少者一二十万。表面上一统的西南,其实只有重庆和云南萧从雨的吏治能够覆盖,而其余各地方政府仍然是国进党的那一套班子渗透大半的半封建地方武装政府,他们对于难民的态度是完全不管,不接待、不疏散、不安插,听任难民纷纷扰扰地乱窜,抢到铁路车厢上去。这些火车原只有一层坐人的,变成五层人,车箱顶篷上一层,车厢内放东西的一层,坐人的一层,坐位下的一层,车箱底至铁轨间还有一层。上下两层出事的很多,死人也不少。在车厢内的人不敢离开占有的地点,男女不避就在车内方便,甚至闷死了人,一时都拖不出去。还有的抢不到车上去的,便日晒夜露,风吹雨打,白天买不到吃的,夜晚找不到住宿,疾病更是无医无药。   裴洛以前只是看人家逃难,想不到自己也会走这条路,住客栈时眼见一对夫妇带着小孩逃难,丈夫一夜之间走散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两个小孩都病了,女人急得没办法,拿出1000元摆在路上,要求过路人把她的两个孩子抛到河里淹死,就拿这1000元做报酬,她自己好去寻死。裴洛让人送了些钱给她,不多久那女人竟寻到她房间里来,请她收留两个孩子:“夫人,我看您是个好人,随从也多,我一个孤身女子实在没有办法,这两个孩子只是发了点烧,并没什么大病,请您收留了他们,我就死了也是甘心!”   “我们前途还要经过危险的去处,自己的安全尚不能保证,何况两个孩子,”裴洛颇为同情的望着她说:“赠点川资,还有余力——”   “夫人,我看您也要做母亲了,这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跟着您还可以做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着我必定是不能活的。他们年纪虽小,都是极懂事的,从不拖累人,就是有空袭,他们也不哭闹,夫人,倘若可以——可是,我实在没有力量给他们一条活路啊!”那女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从下周开始两天一更,没意见吧? 拉大旗献金、上海北站通往杭州的火车(挤了好几层)、1937年11月1日,集会归来的士兵(分明都是孩子)   ☆、第196章(国民党军官俱乐部舞会)   钩心斗角的地方军政府在倭寇临头的大战威胁和空前的物资封锁之下,待遇降低了不少,生活也越发艰苦。这些人可并非愿意吃苦的人,无不渴望有改善现状的机会。他们的这一致命弱点被萧从云看了个清清楚楚,他认为对于这些人不必真刀真枪的动家伙,而应该采用“银弹”加“肉弹”的攻势。他遂即命令东都以西自己所控制的六个守备区都组织起战时军人俱乐部,并特命守备区军事参议长负责办理此事,在守备区边缘地带租用大宅,布置成酒店,备有中西大餐、烟具、赌具,雇佣东都舞女、妓女充当招待。凡有西南官兵前来,均请人内,任其受用,分文不取。玩乐之间,他的特务就从中拉拢。临别时还根据官阶的高低、对己方作用的大小,赠送数额不等的现金以及烟酒等物品。与东都战区接壤的,生活条件却大不如东都的饱尝艰难生活之苦的西南官兵,对萧从云这一手很欣赏,他们羡慕新军的这种高级待遇(其实新军并无此种待遇),不由动了改换门庭的念头。很快就有许多人消极对抗,或充当了新军的坐探。就算在离丘苦战的当头,萧从云也不曾减少俱乐部的预算,相反,他甚至会从原本要拨付前线“友军”的物资中挤出那么一点来以保持俱乐部的招待规格。   事实上,嗅觉敏锐,无孔不入记者们很快就发现这“一点”绝非小数目,战时俱乐部半年的费用,可以使2000名难民一年有吃有穿,还可以使他们维持简单再生产;或者一次性救济万人以上的难民;又或者供应前线两个师的被服。如果用这笔款子建一所大学,那么在决定了校长之后,只需聘任教授,出示招生广告就够了。   这一天,裴洛他们又经过一个杳无人烟的村庄,这里照例很难得看到一些有生命的东西,大半都像死寂了的世界,一眼望去,人和动物,什么都看不见,沉默像一张厚幕似的罩在断井颓垣之上。凡是没法带走的东西都给毁了。毁灭和死亡,弥漫了整个村庄。   异样的安静和萧条使得大家格外不安起来,果然步履啄啄声中突然从两边焦黑的矮墙里跳出三四十个人,拿枪的拿枪,使刀的使刀,一边指向他们,一边就从他们手中抢包裹,裴洛包着头巾,披着雨衣,慌乱中被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抓住肩膀扶了走,好容易躲到一处民房中,好在这些人数远比他们要多的流匪只夺财物并不害命,胡乱放了几枪就带着财物跑了。曹希蹲在裴洛身边,随行的医生和护士抱着视若性命的医疗箱也围着她,神色都颇为紧张,裴洛深深地呼吸着,有些体力不支,稀疏的枪声还未停息,这间房顶穿了个大洞的房子里,寒气袭人,她直发抖,紧紧的靠在白璧微身上,白璧微则紧紧挤着身后的墙壁,紧张得耳膜中全是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嘭嘭声,都不曾发现裴洛已经晕过去了。   他们搜遍了整个村子,找到一户还算门户严密,能够遮风挡雨的人家,立刻就将裴洛带了进去,各人又将随身的被条都贡献出来,算是有了一个临时的产房。晚间八点,裴洛开始阵痛,其余诸人生火的生火,烧水的烧水,早已各就各位,曹希和一边跟着医生和护士一起准备,一边还不停的安慰她:“密斯裴,别担心,你差不多是足月,身体状况也很不错,我敢打包票,你一定顺利,而且会有惊喜!”   裴洛正在难受的时候,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宽慰,反而气愤地呻吟:“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惊喜?我不要惊喜!你才惊喜!”   曹希和哭笑不得:“哙~我是说真的,你可别不相信!我这是祖传的医术啊!”   裴洛还要说什么,曹希和却立刻制止了她:“不要说话,从现在开始你要保持体力!”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唤了一声,“密斯白!快把你喜欢的巧克力贡献几块出来!那种榛子的还有吗?”   白璧微窘的脸像块红布,瞪着他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巧克力,曹希和一把抢过来,剥掉了锡纸就让裴洛吃下去。   裴洛已经泪流滚滚了,她咬着巧克力,呜咽声也含糊了,突然她猛地抓紧了白璧微的手腕,惊慌的大叫,医生和护士应声冲了过来。她就任凭那三个人在她身上忙碌,满含着泪水的眼睛,无助的望着他们,全身都在发抖,犹自颤抖着喊出两个字——从云!   白璧微觉得她好似在害怕,其实她早就该害怕了呀!为什么一定要回国?为什么一定要去他身边?难道爱情就可以这样使人疯狂?使人不顾一切?除去一切特权,除去萧从云的爱,她只不过是个脆弱的女人罢了,甚至比大多数别的女人看起来还要容易被毁灭。   “夫人,”白璧微一只手被她攥着,另一只手温柔的去抚摸她的面庞,拨开她凌乱的发丝,擦去她额头的汗水说:“别害怕,火线我们都走过来了,曹医生不是说了吗,绝没有问题的——”   “是啊!”曹希和又扭头看看她们插嘴:“胎位很正!再加把劲!密斯裴,你可一向都是很努力,很进步的青年!拿出你叫我敬佩的勇气来!”   院子里也一片忙碌,已经用几块砖头堆起一个简易炉灶,有人烧火,有人劈柴,也有人在剖一条大鱼,这些人是要炖鱼汤!坚守在门口,负责随时警戒的方副官吃惊的问那正在剖鱼的人:“哪里来的鱼?”   “弟兄们在附近的小河里抓的!”李副官说,他抬起脸来笑:“还找到一袋土豆,一点姜和盐!”   “怎么不在灶房烧?”方副官又瞅着那口大铁锅问。   “灶房给夫人烧热水了,”李副官回答,突然就听见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响,原来是白璧微奔了出来,她端着一盆水就泼到空地上,然后小跑着奔进灶房,很快又打了一盆干净的热水端进去。   在这个不眠之夜,鱼汤的香味飘荡了一整个晚上,那条小河里因为战火而少人惦记的鱼一再被打扰。裴洛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解脱。孩子一出世,满头大汗的医生终于松了口气说:“是个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  徐蚌会战在即,国民党的军官俱乐部歌舞升平,小乐队、空军军官的特写、友邦联谊,只把杭州做汴州。。。   ☆、第197章(转移前的会议及转移情景)   一旁的护士接过那孩子,立刻擦洗干净了用一整块干净的布包了起来。裴洛听见了医生的话心中大喜,因为生女儿的愿望显然已经实现,顿时精神懈怠,疲惫朦胧中就要睡去,医生却又是鼓励又是催促:“夫人,不能睡啊!还有一个!”   足足过了两个小时,裴洛才又生出了那个孪生孩子,当医生惊奇的告诉她:“第二个是个男孩!”时,她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差点没有晕过去。再仔细一看两个孩子:男孩皮肤略黑,女孩皮肤白;男孩头大,女孩头小,除了一头浓密的胎发,这两个孩子别说一模一样,简直不像是孪生子,何况还是一男一女!   裴洛躺在枕上对这两个孩子,看来看去,虚弱的问了医生一个问题:“为什么姐姐反而个子小呢?”   “哦,双胞胎里面个头小的总是先被挤出来,”医生把自己的工作完全处理好了,这才摘下口罩说:“倘若从个头上讲,后生出来的才应该是大的哪,”他又接过那两个孩子轮流查看,并且高兴的说:“他们看起来虽然不是很大,但情况都不坏,尤其这个男孩,至于女孩嘛,就没那么强壮了。”   医生的话是委婉的说女孩有些瘦弱不足,这一下,却激起了裴洛所有的母性,这可怜的女孩子,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大的!一瞬间,她忘记了她所有的失望,只想着如何带大这娇弱的孩子!   一名有经验的妇产科医生、一名训练有素的护士、一名号称‘学贯中西’的外科医生,足够的药品和严谨的操作,裴洛虽然没有在教会医院经历这个神圣的过程,在医疗条件极其落后的中国来说,这样的待遇已经算是顶级的幸运了。只是她还想不到,自己可以靠着鱼汤、土豆和曹希和挖的野菜撑过三天的时间。   为了防止信号被截获,到了第三天,他们才敢使用电台与外界联络,接着继续向着昆明的方向前进,幸而此时距离已经不远,只走了一天就与萧从雨派来接应他们的一队卫兵相遇了,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一结束,裴洛就病倒了。   在离丘前线业已奋战了半年的萧从云,在得知自己竟然同时获得了一儿一女的消息时,别提有多高兴了!一连几天,他都兴致勃勃的为这一对儿女起名字,光是日记里面记录的就有四五页之多,也不过是他所想的十分之一。不管萧从云怎样起名字,裴洛只叫这两个孩子一个宏儿,一个咪咪,原因就在于女儿出生时,像只小猫一般的呜咽,儿子出生时,啼哭声却很宏亮。   “宏儿是个极好带的孩子,只要让他吃饱,他就乖乖的自己玩或者睡觉,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咪咪则完全不同,她身体弱,既不肯好好吃又不肯好好睡,故而更容易患病。如今看来,你的想法是不错的,也许男孩子的确比较省事,然而,我还是偏爱咪咪,她虽然娇气,一双眼睛却水灵灵的,又大又圆,总是骨碌碌的转个不停,长长的睫毛罩着天真的眼神,虽然不会说话,却让人觉得她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对什么都想问一问,一旦她因为我所不知道的苦恼而啼哭起来,我就忍不住要抱起她来宠爱……”裴洛的信中这样说。    “宝贝儿,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所描述的咪咪就像你本人一样,常常使我忍不住要抱起来宠爱,从初春到深秋,这无比漫长的分离,是我所不能忍耐然而又必须忍耐的。   我时常无法选择到底是应该立即拥抱到你,还是继续让你和孩子安全的待在远方,我是多想看看你们啊!其实我很自私,很多东西都是为了我的满足感,不是为了要权或为了要钱,也不是为了什么责任和义务,我所要满足的是自己,然而于今日,我却深切的感受到,我所做的一切决定必须使你和孩子们得到满足,为了这一点,我宁愿放弃自身的享受……” 萧从云的信中就这样答。   “昆明尚且无虞,二哥督战于闽粤,形势或利于国军,听闻其今日将返昆明。从云,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东都的事情?报纸总不如你说的切实,我知道伤亡必定是惨重的,我听到一些谣言,虽然我不太相信,却很为你担心,我是你的妻子,有权知道你的处境……”   “宝贝儿,谣言这种东西总是具有强烈的传染力,而我希望你拥有足够的抵抗力,能够辨明是非。东都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但你不必为此而担心,因为我们的准备很早以前就开始,现在已经有了成效。   要知道许多事情就像一颗洋葱,剥去一层皮尚有一层。亦即背景之后又有背景。所以只据表面上发生的事情评判,多不中肯。而尤以各人人身经历所作的报道与猜测,最易为局部的视界束缚,也更容易为自身的立场所蒙蔽。故与其为谣言而不安,不若相信我对你之真诚挚爱……”   离丘战役开始没几天的时候,萧从云就召集了战时物资处会议,提议把东都的工厂迁移到内地去。当时议论纷纷!有些人以为这事是应该办的,眼看着倭寇的空袭加剧,而东都又难以设防,无疑工厂是要受到损失的,但是这事恐怕不易推动。因为东都的工商业之发达,可以媲美黄金世界的纽约!更别提深具吸引力的租界,一般自号爱国志士,且不愿离开东都,若想劝已有工业根基的企业家把工厂从东都迁到内地去,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萧从云这个人从来不畏困难,他是个典型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他明知以目前的情况,让东都的企业家将工厂都搬迁的内地去既没有合适的地点,也没有足够的经费,还是认为这件事必须要做。无论这中间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实现。这种性格特点贯穿于生命的始终,才使他做到了那么多原本看来毫无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从派人去与东都各工业界领袖商洽,到计划路线、组织运力、提供补助,请黄升出面动员工人等等,从他一手控制的企业到民营的大小企业,短短一个星期他就拿出了方案。并专门提供了一笔低息贷款,作为转移民营工厂的经费。   他这项举动,一部分人理解为,将东都的经济力量内移到距离火线较远的地区,以避免重蹈南平之覆辙,然而也有一部分不相信东都能够守得住的消息灵通人士暗自猜测这就是大撤退的先兆。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市长吴国桢主持会议、因为战争的缘故,一些商家主动加固橱窗以防出现的暴乱和抢劫、转移动迁的街头、沈阳,不停歇的国军军服厂忙碌的人们   ☆、第198章(酒吧与迁校)   萧从云忙着搬工厂,萧从雨就忙着搬军校,他通过梁汝栋动员了国防部提出动议,要求将中央陆军学校搬到昆明去,萧从风也来掺一脚,说洛邑已做好充足的准备,接收东都讲武堂。对于这样的局面,内阁并无异议,认为是分散风险的好办法。萧从云在这个问题上做了让步,接下来就对东都的大学大包大揽,要求东都的大学跟随工厂全体搬迁至东都以西。   威尔逊疑疑惑惑的发觉自己仿佛上了当,合同刚签好一个星期,东都就提出了疏散的方案,怪不得萧从云这小子痛快答应了贷款的条件,原以为他是迫于前线压力,如今看来别说他在法租界所抵押的那块地,只怕整个东都都面临着崩盘贬值的局面了。简素心尽管还在劝他无须多虑,其实自己心中也在打鼓,贷款之前还呈现出明显的犹豫态度的东都工商界在贷款到位后的短短一个星期内就突然改变了态度委实有些令人惊诧,难道萧从云对于东都的控制力已经如此细致入微了吗?他是为了保存实力,还是当真要放弃东都?他不是曾经对自己说必须拒敌于东都之外,必须确保首都的安全的吗?   陆一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应简素心之邀出门,他因此不断的提醒自己之所以还留在东都,是为了负责中央陆军学校的南迁事宜。   简素心穿着后方时新的翠绿色白点子雪花呢长袍,套着浅灰法兰绒大衣。头发是前面梳个螺旋堆,后面梳着六七条云丝纽。轻施胭脂,淡扫蛾眉,身段窈窕而不失诱惑,怪不得《良友》要把她请上封面。   “一鸣?”她从大陆信托公司出来时,看着一身便装,靠在美洲虎车门上正在沉思的陆一鸣笑言:“等急了吧?难为你天天陪我跑腿,今天请你去酒吧怎么样?”   “何必客气?”陆一鸣站直了身体,一手拉开了车门,很仔细的瞧着她的眼神,确定她并非开玩笑:“简小姐想喝酒吗?鄙人只希望你别喝醉了,再认错了人~”   简素心打了个哈哈,面孔居然晕染上一点难为情似地红云:“你别小瞧了我,其实我没心事的时候,酒量可是很不错的!”   TANK酒吧红蓝色的电气招牌在深秋中早早就亮起霓虹灯的南山路上并不显眼。这家自诩为地道德国特色的酒吧,从装修、食品到音乐都力求原汁原味,主色调是黄黑红,所谓脓和血,正是德国的国旗三色。酒吧的主打当然是黑啤和人人皆知的油腻腻的咸猪手。一台台蜡烛壁灯闪着柔柔的幽光,映在简素心脸上,使她面部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她只点了一份黑森林蛋糕和黑啤,樱桃酱、鲜奶油、巧克力碎,简素心熟练而不失优雅的对待这份蛋糕,陆一鸣突然发现似乎她只吃西餐。他自己就要了份香肠和椒盐卷饼,不过是胡乱填进肚子,绝非品尝,只有手头的黑啤还算差强人意。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们隔壁桌的一个黄头发的外国人用英语问道。   “天知道!”正在与面前的一瓶气泡酒大战三百回合的另一个外国人回答。   “今天是万灵节。”   “神父,最好有人正在寻找我们失去的灵魂,我们真的很需要。”   “是的。主正在寻找。主正在寻找。”神父耸了耸肩,豪爽的将半杯酒一饮而尽。   简素心听了,嘴角挂上嘲讽的笑,也将那杯黑啤喝掉,又将杯子向陆一鸣一推。陆一鸣瞧了瞧她的脸色,谨慎的建议:“你已经喝得不少了~”   她不以为然的冲他晃了晃杯子:“还早得很呢,你不必担心~”一会儿瞅着他的酒杯问,“你怎么不喝?”   陆一鸣摇摇头:“鄙人不太爱喝洋酒——”   “那真遗憾,三公子很会品酒,洋酒尤其精通,”简素心若有所思的回答:“若是组织舞会,他还会亲自配酒。呃!我想起来了,今年督军府的新春舞会要提前,一鸣,你知道吗?”   陆一鸣沉默着不想回答,简素心仍自顾自地说:“是不是因为东都撑不到新春了?”她说着又要去动酒瓶,陆一鸣按住了她的手:“简小姐,你已经喝了快两瓶了。”   “你看我像喝醉的样子吗?”简素心娇嗔着争辩:“他说了,今年请的人比较杂,还会找一些舞女,所以不方便请我参加。可是我,偏偏想去!你说我怎么办?”   陆一鸣怔怔的望着她如水如丝的媚眼,抛过暧昧的光来,在自己脸上滴溜溜的打转,不由更加握紧了那只柔软的手掌。他看着简素心慢慢舒过身体,枕在了他的手臂上,喃喃的说:“我知道你有请帖,后天,你带我去,就当我是你的女伴~”   “你是我的女伴?”陆一鸣反复讽咏着这一句,目光如此温柔,声音却似乎在发抖,手掌又是这样的灼热。   简素心微笑着半合了眼,红润的朱唇像在等候着什么,陆一鸣异样地笑了一声道:“简小姐玩笑开大了吧?还是在拿鄙人醒酒?”   简素心瞟了他一眼,抬起头来,仍是懒洋洋的神气,面孔上还带着一抹红晕,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心理的作用:“一鸣,叫我素心~”   她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他面前,他呆坐着不动,眼看着她把一双手按到自己肩头上,唇边仍旧缀着浅笑:“谁对我好,我就做谁的女伴~”她说着身体就软倒下来。   陆一鸣不能再有迟疑的余地了,他接住了她,立刻就感到一股诱人的暖香冲击着他的神经 。她的嘴唇上接受了一吻,对她来说这样平凡的一吻呀,差不多就等于交际场中的一握手。陆一鸣却完全迷乱了,越发拥紧了她,她醉了?还是没醉?   倘若醉了,如何口齿依然伶俐?倘若没醉,她又怎么会倒向自己的怀抱?他爱她,为她着迷,可是他也知道她绝不会摒弃了一切利害关系去谈情说爱。她打破了他的幻想,因为她第一次叫他知道原来爱情不是超凡脱俗的,原来爱情是会因为种种差别而被隔绝的,原来爱情是不人道的。她又仰起脸来笑,仿佛很清醒,不像安慰,倒像不屑,这更激起了他那不可抑制的怒气。他的眼神像是要噬人,手指死死的捏到她的肌肉里面去,紧得使她生痛,这痛,是她从未有过的舒适,好象心里也正锥下去一个什么东西。   她于是忍痛指挥这狂乱中的男人:“带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1949.5,RITZ酒吧外观(拉近点,可以清楚的看到NEW RITZ BAR);抗战爆发后,齐鲁大学师生加入了西南联合大学,奔赴成都昆明继续学业(可以看出,共同宣誓的还有军人,我们曾经非常重视教育)   ☆、第199章   昆明最大的报纸《滇报》除了刊载西南战事消息,还常常发表一些感人至深的事迹,比如:“昆明江安县第十区保安司令拘留人犯108名,以暴日横行,同声愤慨,发于‘一二?八’纪念日全体绝食一天,将应得之口粮10.8元,悉数捐为抗敌之用。”铁窗牢狱中的犯人,他们一无所有,只能以饥饿来报达对国家与乡土的养育之恩。   又比如:“听说前线有些士兵吃不上饭,地方协会立即做了两万个光饼,儿童界救亡协会用捐款定制了山东咸包子5,000只,还有凤尾鱼、牛肉、香蕉等食品水果,一位9岁的小男孩捐了一架望远镜,一位5岁的小姑娘,手拿着2元钱的零钞来到报社捐款,这是她节省下来的糖果钱,和2元钱一起送上的还有一张纸条:“这两块钱贡给我爸爸的战友们”——她是军人之女。”   裴洛看了报纸,不由又扭头看向摇篮中的两个孩子,他们沐浴在昆明温暖的空气中,正在熟睡,姐姐一只手放在被子里,另一只手抓着一只鹅黄色的极袖珍的芒果,平静的呼吸着,头发一丝都没乱,弟弟却蹬掉了半截被子,胖呼呼的小胳膊下面夹着的布老虎已经头歪脸斜了,她微笑着摇头替他盖好了被子。   白璧微悄然走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夫人,二公子来了~”   裴洛举起手来,掩口打了个哈欠,也轻声答:“就说我在午睡,”阳光从她的脚背一直爬到她的膝上,暖暖的倒当真使她感到几许倦意,她就眯起了眼睛轻叹道,“白秘书,我的毯子——”   这软绵绵、懒洋洋的姿态与语气马上令萧从雨回想起了曾与她同消磨的时光,那些过往似有若无的在他记忆中打转,不时与现在的她重叠,那条羊毛毯就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他伸手捡了起来,隐约闻到一缕淡淡的芬芳。   在前线兜了一大圈之后,萧从云搭乘火车返回东都。铁路沿线时常遭到敌机来袭,每次都要投下大量炸弹,有些炸弹是定时的。火车不得不经常停下,等候排雷再继续前进。短短的旅途也要历经这样的艰险,到达东都时萧从云已是筋疲力尽。不过,他却没时间像简素心那样大睡一场,而是日以继夜的处理公务,直到新春舞会那一天。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吊着发出橘红色灯光的大宫灯,几盏小灯隐隐的在那乐池的蓝色纱幔里透出。当音乐悠扬地响起时,一群打扮入时的艳装妇人,在暗淡的光线中,开始与各自的舞伴翩翩起舞。萧从云周旋了一阵子,该暗示的、该奉陪的都应付的差不多,已快到午夜,打算再待一会就走。   舞过数巡,当音乐再次响起时,舞池里满是脚尖,有的旋转,有的前后移动,有的原地踏步。虽然人很多,但整个大厅除了音乐,别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男男女女都陶醉在柔和细腻的灯光和舞曲中。萧从云独坐在角落里,一边抽雪茄,一边玩味一杯威士忌。   忽然一个影子莲花似地轻盈地飘过来,先对他侧着头一笑,然后又斜过身体来,挤进他身边的椅子里来,萧从云朝旁边的吴震略点一点头。简素心就咯咯咯的一连串笑了起来:“我瞧你一个晚上都没闲着,现在该有空陪我跳一支舞了吧?”   “饶命啊,大小姐!”萧从云拱手,做推辞状:“你不是看出来我辛苦?还不体谅体谅我?嘿,腿都快断了!”   “哦?”简素心故作诧异的瞟了他一眼,他又像个绅士了,那套浅灰法兰绒西服很合他的身材,没有一点脏迹也没有一点皱纹,显然是正宗英国皇家出品的东西。电光照在他两道浓眉尖上,他那双有锋芒的眼睛,兀自有着英气射人,此刻正笑吟吟的注视在她鲜红的唇上,她忍不住撅起嘴来抱怨:“怎么偏偏轮到我就缺胳膊断腿了,龙骧,你瞧我好欺负吗?”   她上身仅仅是一层薄纱护着,胸脯和脊背露出一大截光洁的肌肤,下身穿着稀薄的长筒丝袜也透出肉红,也就是仗着跳舞厅里暖气开得足。萧从云没怎么注意她的打扮,却举起手里的酒杯敬她:“谁好欺负,咱们简大小姐也不好欺负啊!不过,你怎么来了?”   萧从云之于简素心总有着无穷的魅力,这魅力无可言表,就像最炽热的火焰是无色的,最透骨的诱惑是若离若即。放荡不羁负美人,翩翩公子最无情,可是他越无情她反而越放不下,她心里难受,觉得他从头到尾只管利用自己,却不知这一切其实他并没有求过她,委实是她自己送上门去的。   “他对你不好,我可以对你好!”陆一鸣的面孔忽然又在她脑海里闪过,她不快的一拧眉,想起那一夜的火热缠绵,几乎就要呕出来。谁要他的好?!她不信自己就得不到真正想要的,她一定要赌一把!萧从云认为这是个浮云游戏就大错特错了!她要的是他的未来!   “你这样骄傲,才总是不满意,”萧从云闲闲的说。   “你说一切都那么无聊,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你可以去了解,没准会喜欢,也没准会爱。”陆一鸣的话还是不由自主的冒出来。   “不是这样的!”简素心大叫了一声摇了摇头,萧从云奇怪的看着她:“素心,你怎么了?不舒服?”   她立刻点了点头,就势倚到他身上去,萧从云要叫人,她却拽着他的手臂,微挑着眼角,更加扑倒在他怀里说:“龙骧,送我回家~”   “简大小姐会没车坐?”萧从云一副不能相信的模样摇头:“我不好夺人之美吧。”   “龙骧,这是新春舞会哪,你连舞都不和我跳,”简素心道,居然感伤起来:“我知道——你只不过要我帮忙,我认了,这算最后一次,请你答应我!”   他们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找了个地方继续聊天,当然都是简素心的主意,她选了一家俄式酒吧,专门去饮伏特加。萧从云制止不了,索性陪她尽兴。她说他听,她喝他就劝,她怎么也不肯停,除非他替她喝。既然是了结,他就大方点,这点酒还不能使他失态,却使他浮想联翩起他的洛洛小公主来,她一喝酒,眼睛就水汪汪的使人心动。   去年的冬天,裴洛也曾买过一瓶红酒,拉着他关上门来,两个人亲密的对酌,将灯光调暗,再放点音乐,这种甜蜜而温馨的感觉超越了他在酒吧的所有体验,也使他头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为什么红酒被称为最适合冬天的酒。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乱糟糟,大家凑合看吧~写的慢了,真不好意思啊,其实俺已经在拼命了。。。   ☆、第200章(抢购火车票、海报、美女月份牌及乞丐)   简素心的痛苦在于,她始终以自我为世界的中心,而无视他人的存在。其实她的世界自她回国之后,本质上已经变化了,所以她才会感觉到那么多的压力与不适。就好比乘飞机这件事,以往她乘飞机的时候,其他飞机一律不能起飞、落地,因为她有个习惯,就是起飞前不准飞机在地面滑行,如此飞机就只能停在跑道上待命,规模显然无法无法与美国相比的东都机场就得为了她的习惯而封锁。   萧从云却觉得她此刻的脆弱很有几分罕见的妩媚,她那新月形的长眉、泪光盈盈的眼角、满腮的红晕和十指血红的蔻丹,都是一个女人最有杀伤力的武器,若非她眼睛深处尚有一种特殊的狂热,他还真想多拿出点同情心来安慰她。   “素心,”他看着她说:“这世上的机会多着呢,咱们都是老同学,我不会让你白白吃亏,要说做生意,美国人给咱们吃的药也不少了,威尔逊那里我会亲自去解释——”   她笑着和他碰杯:“龙骧,你真以为我在和你做生意?”她昂起首来,将那广口玻璃矮杯里浅浅的一层伏特加喝光,又去瞧他的杯子。   萧从云笑笑,也就喝了,喝完了还惊诧道:“这酒实在一般,怎么俄国人也滑头起来了!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味道不对~素心,”他抬起手来给她看手表,“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明天我再陪你怎么样?”   简素心没看表,却抓过了他的手臂,顺手抢过他指尖上夹着的雪茄来吸,她偏着头细细的喷出一口烟道:“这里的酒不好,何妨再换一家?”她说着站起来就走,萧从云向不远处的服务生一招手,扔下一卷钞票也便跟上去。   简素心向衣帽间取了薄呢大衣,披在身上,人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她穿的是镂空带袢的高跟皮鞋,路面是不大平的,她走得身子前仰后合,萧从云看着,这简直就是跳舞。加之夜静了,空气沉寂着,她身上那化妆品的香气,一阵阵的向人鼻子里送着。   他们这么着连跑了好几家,倒叫萧从云想起在美国的荒唐岁月,苦闷时一个晚上也会一家酒吧接着一家酒吧的喝下去,他瞧着简素心着迷似地盯着西崽调酒师熟练的将各种酒调和在一起,在锥形玻璃杯里造出彩虹般的饮料,颇感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女人即便示弱,其态度也还是强势的。   简素心仿佛猜出他在想什么,接过那杯酒,慢吞吞的在他眼前晃了晃,又调侃的说:“龙骧,我真没见过你这样拘束,是不是要给你的乖宝贝发个电报请示呀?”   萧从云哈哈笑了,又取着一支雪茄,放到嘴里,把烟盒放到口袋里去,将打火机掏出来,打着了火,举得高高的,将雪茄点着,喷着烟,将打火机盖了,向空中一抛,然后接住,放到衣袋里去,凑在她面隙道:“素心,你这是成心打趣我了,你数数看这是第几家了?我不是拘束,只怕喝醉了没人送你回去~”   “你还怕喝醉?千杯不醉难不成都是哄人的?”简素心撇撇嘴,将酒杯推过去:“我也不扰你了,咱们就在这里好好的喝几杯就走~”她似乎和那调酒师甚是熟悉,不时咬着耳朵,让他搭配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饮料来,萧从云急着结束,顾不得各种滋味穿喉而过,照单全收。   出门的时候,两人就顺着电灯明亮的大街走过去,一路去寻停在不远处的汽车。经过一个长途汽车站时,见十来个摊贩,亮着化石灯在风露下卖食物。起半夜买车票的人,正在售票的地方盘踞着队伍,等着买票;已经挤到窗口的,在头顶上伸出手来,抢着向那卖票窗里送钞票;还有买好了票子等着上车的,纷纷围着担子吃东西。卖豆浆的一副担子上,铁锅里热气上升,有个人端了碗豆浆泡着粗油条吃。附近也有个炉子,铁丝络上,烤着馒头。虽然半夜,却人头攒动,热闹的厉害。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举着一份晚报,对了小摊上悬下的秃头电灯泡看着。这种小报,所用的全是类似草纸一般的恶劣纸张印的。油墨又不好,不是不清楚,就是字迹力透纸背。那老者不由从长衫下面的裤子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来戴,两手颤颤巍巍的举了报纸,研究闽粤线反攻的这条消息,边看还边说:“打得好!打得好!看来往重庆去总是不错的了~”   “你先生给我们说说报上的消息,”立即就有一个戴了毡帽,穿一身破夹袄的汉子凑过来问。   “第十一师将倭寇赶到榕江以东,消灭了他们半个师团~”老者回答。   “这可好了,”那汉子原本佝偻着身子,听了这话不由精神一阵,腰板也直了些道:“再不然,我们这些人逃来逃去的,偌大一个中国竟无中国人的立锥之地了!”   到了此时,便是底层的民众,对于东都的战事也有了不祥的预感,简素心歪着脑袋瞧了瞧萧从云,萧从云浑似没听见,他步履踉跄,眼神混沌,正如她所愿,分秒之间看起来就醉的厉害。简素心揉了揉眼角,眼睛微肿着,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趔趄着就靠到他肩上,口中呢喃着,手已从他腰下穿过,拼着全身的力气,半搂半扶着他往汽车那边走。   这敞着大衣三四粒纽子的男子和抛胸露腿的香艳尤物,在东都的酒吧里并不为过,底层的民众却不懂欣赏,想来他们的思维太过保守,认为名媛显贵之流做如此形容装扮简直连娼妓也不如,可见他们的审美观还比不上小报记者。   他们这一磨蹭,蜷缩在银行台阶一角乘机待发的叫化子,就有一大一小,迎了上前,站在身子前后,放出可怜的样子,发出哼声哀求着道:“先生太太,行好吧。赏两张票子我们花吧。明里去,暗中来。”简素心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不免向他们看了一眼,就萧从云臂中含糊问道:“什么叫暗中来?”大叫化子道:“太太,你是正人君子吗?正大光明吗?老天爷暗中保佑你吗?”简素心倒不想这个叫化子还能说出这么一套话。   她无声地冷笑了,在身上掏出几张票子扔给他们转身就走了。她将他送进汽车后座,谁知刚扶他进去,他就用力扯了一把,立刻便把她带倒在身上,嘴唇擦过她的脖颈,着了火一样顿时让简素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还在寻她的唇,用力拥着她的肩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喊着洛洛,宝贝儿,让我亲亲!   简素心大睁着双眼,定睛瞧他,忽然又皱眉拽掉了他的手,从他口袋里掏出钥匙来,走到驾驶座上,很镇定的发动了汽车。   倘若说谣言生来就有翅膀,那绯闻无疑就是飞机,督军府的舞会刚结束,第二天《社会晚报》就有一整版的消息,细细描述萧从云请了哪些人,有多少舞女,哪位小姐最出风头等等,尤其引人瞩目的就是两张大照片,一张是萧从云和简素心促膝饮酒,一张却是二人在街头相拥,拍照的人角度之刁钻,连那位小姐脸上的表情、胸前薄纱上的透花都看的一清二楚。   这回《社会晚报》不再仅仅纠缠于舞会的豪华奢靡,而是来了一段少见的批评:“昼夜鼎沸的赌场、灯彩辉煌的百货商店、排班买票的电影院、歌舞升平的酒吧间,红男绿女成双捉对的享受着,这是战时首都应有的现象吗?吾国所谓上等人,并非真理的上等,而是能花钱、会享受的上等。国家为武人挟持,武人乃裂土为王,募兵寻租,视民脂民膏为私囊,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内战内行而外战外行。今东都之安全不保,而负有责任者兀自海阔天空,不顾民众水深火热。这黄金世界,无情社会,只管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哪管什么天理良心?”   报社社长这犀利的嘲讽不是毫无来由的,因为战局的不利,他本人也即刻要转移到内地去,这间小本生意的报社自然也要关门,既然明天就关门,今天也就不用顾虑那么多,他这个疲民虽然甘拜下风,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贵族。什么贵族?呸!天生一个人,没有谁就长了三头六臂的,这种贵族踩着别人的血肉横行,何异与衣冠禽兽?   这样的一篇文章读者看了自是痛快,当事人看了是决计不会舒服的,然而除了当事人,还有人看了岂止是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1949年5月上旬,在中国旅行社抢购火车票;云南宣传海报(1942年),字迹真潇洒呀,羡慕。(我看到白蛇传了);透视旗袍月份牌;两个年轻女人和一小乞丐。 非常遗憾的是贴图区太小,不得已缩小剪裁,其实放大了表情更能体味到彼时人的生存状态。   ☆、第201章(母与子)   裴洛的住所,虽也在昆明市区,却是在江边的一个山林区,终年是绿色围绕着。为了防止空袭,这座洋楼,用深灰色粉刷着墙壁,将芽黄色的楼廊,掩藏在里面。这芽黄色的楼廊,里面又是碧绿色的窗棂和门户,颜色是非常的调和美丽。那门口,先有一道短围墙,围了一方小花圃。一棵胭脂千叶桃花和一棵白色的山茶花簇拥的开着,半遮掩了东部走廊。西部却是十几棵芭蕉,绿叶阴阴的,遮住半边屋子。楼下客厅里有绒面沙发,紫檀架穿衣镜,以及寸来厚的地毯,其余昆明可以搜罗得到的陈设,自是应有尽有。二楼客厅的布置更能给人以便利与舒适,沿了四周的墙,布置着紫漆皮面沙发。每两张沙发,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陈设着糖果碟子。正中一张圆桌,铺着白绸绣花的桌毯,有两只彩花大瓷盘,摆着饱满缤纷的热带水果。墙上嵌着各式的大小花瓷盘与瓷瓶,全供着各色鲜花。这便是裴洛与两个孩子的活动室,她除非看信读报,大半的时间便在这里消磨。   自到了昆明,她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全是因为咪咪这小东西每日里纠缠,早早就开始哭闹,虽则有仆佣陪同,她还是不能放心,以为咪咪一出生就吃了亏,自然要好好弥补,故而不辞劳苦,总是她一哭她就跟着起床。然而今天她起床之后却一直没有去活动室,往常再怎样她十点钟是一定要出来看看孩子,而今天却没有一点动静,白璧微心下奇怪,恰好见一个佣人将红漆圆托盘,送着一只小蓝瓷花碗来,碗里还放着一柄银茶匙,原来是一碗莲子粥,就接了过来道:“我送进去~”   那在路上收留来的两个孩子,大点的男孩捧着一本书正在读:猫捕鼠,犬守门,各司其事。人无职业,不如猫犬。   这不正是小学国文课本?白璧微不由莞尔,裴洛对那孩子说读的很好,又对白璧微道:“少时懵懂,今日再看这课本,方觉编者用心良苦。进化之自然选择,不止弱肉强食,还应适己而利他。生命之庄重在于不可无职业,也不可职业乱串。犬捕鼠,多管闲事;猫看门,形同虚设。各司其职,始各尽所能,如此,按劳分配,或能走向按需分配。这些宏大的道理和主义,猫犬不懂,却能身体力行。   世上好职业只有一种:喜爱又能谋生。可自身的条件却有限,为谋生存,一是要应时之需,二是不能干不正当的职业,如偷盗抢劫,卖淫赌博,坑蒙拐骗。你还记得路遇一女学生衣着光鲜而挂牌跪乞,求数元以为路费、饮食者吗?有能力谋生而把乞讨当成职业的,犬吠猫笑。职业本无贵贱,人品实有高低罢了。”   那男孩握着妹妹的手,虽然懵懂,却格外认真地听着,像个小大人,裴洛弯下腰摸了摸那男孩的头发,柔声道:“休息一会,带妹妹去玩吧~”那男孩果然放下书,带着妹妹去活动室玩了。白璧微这才将漆盘放到书桌上,见书桌上乱糟糟摊了一堆的信件、报纸,象牙裁纸刀随意的丢在上面,唯独她面前被扫出一块空地来,摆着一只空信壳和一张纸质粗糙的小报。白璧微一眼就瞧见了那报上的大照片,不由一惊,裴洛并不遮掩,看了一眼瓷碗道:“又是莲子粥么?我不想吃。”   她收拾了报纸,重新拿起一封信来向白璧微道:“从云来信了,要我们先去宜泉~”   “宜泉?”白璧微奇怪:“宜泉在东都以西有一千多公里了吧。”   “自然要远,否则,怎么能安全?”裴洛点点头,望着窗外阳光穿透的绿莹莹的树梢,半响才寂寞的回答:“跑了这么远,还是没见到他。”   她长发蓬松,脸上清清爽爽,并没有化妆,眼眶微微凹陷,显得她的睫毛很长,别有一种落落寡欢的样子。白璧微看出来了,虽然这段时间过着优渥的生活,她还是有着很重的心事,萧从云的信来的越多,她与萧从雨见面就越多,只有白璧微知道这样的见面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困扰。原本她做人的态度很简单,活得也潇洒,行动说话,首先是真诚,如此才能舒服,照她的想法,若不是从云信中让她好好敷衍二哥,她是不大愿意和萧从雨这样频繁的打交道的,惟其是个君子,她才更觉得有愧于他。这世上无论你想得到什么,最终都要为之付出代价;得到意料之外的,恐怕也得付出意料之外的。   裴洛在地图上见过宜泉这个地方,被萧从云用红色铅笔圈了出来,她还记得他兴致勃勃的与她介绍过那里的温泉与山水。现在她不得不相信,东都已然被放弃了,南平自然更不会有希望,然而宜泉已在东都行政区划之外,一向是属于西南治下的。   在这撤退之初,必然有着相当的压力,而萧从云以往的言论又明白表示他决不会屈居人下,可想而知目前的局面于他而言是种什么样的煎熬?更令她烦恼的是,匿名寄来的这几张报纸,除了最近的新春舞会,还有从总统葬礼上那两人的四目相对以来的种种照片,那时间完全是连续不间断的。这个简素心完全是另一种风流性感的女人,裴洛从来不和媒体沾边,不和已婚男人沾边,简素心却恰恰精于此道。她又想起报上的调侃:不遇国难,人人全是志士。不逢强敌,人人全是勇士。不见金钱,人人全是廉士。不遇美女,人人全是正士。不经试验,人人全是名士。正如不见骨头,狗全是好狗。   战争让东都市民们恐慌无比,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银行中的存款,国民政府为防资金外逃,颁布了金融管制办法,东都市民每周只能从银行提取活期存款的百分之五,作为生活费,以一百五十法币为上限。尽管如此,找得到门路的人无不蜂拥至银行挤兑,再过得几日,各银行门口更挂出了奉财政部命令,临时休业二日的布告。   从报馆街,抢得了第一批号外的报贩,用冲锋的步子,边跑边叫:浦北已经开火了!东洋人吃了败仗!萧委员长照会各国大使!人们包围着报贩,报贩又冲出人层。拼了拼了!保卫首都的时刻到来了呵!人堆里有这样的声音大叫,号外在人头上飞舞。   全市八十多家广播电台忽然齐齐播送《义勇军进行曲》。这悲壮的歌声压倒了一切似的在东都的上空激荡。   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政府已经封锁溆浦江。炮台附近,筑了坚固的封锁线。   昨午夜,中国的轮船都得了政府的密令,着即驶往封锁线的上游,六条旧轮船已经沉在南溆浦,溆浦江也已经封锁了!   在离丘苦战多时的八十九军已撤入东都外围阵地,委员长十分重视东都的防空作战部署,并给予了很具体的指示。   经美国志愿飞行队和高射炮部队猛烈攻击,日机无法进入市区,只在郊外盲目投弹,炸毁草房10余间,死伤平民10余人。敌领队机及轰炸机各一架中弹坠落,余皆遁去。 作者有话要说:  1940年,母亲指着桌上的画报,教孩子识字。   ☆、第202章(全家福)   夏伯苓走进谈判会场,坐在指定的座椅上,觉得有些怪异,抬头看了看对面,见一群日本军人在居高临下地窃笑,猛然意识到,他们为自己安排的座椅,竟比他们坐的要矮一截。热血刷的一下冲上了他的脸,国军的代表们也都绷紧了面孔。夏伯苓按下一腔怒火,盯着日军第二师团的代表说:“前原大将,我想,在座的都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高与矮,不是安排座椅就能定下来那样简单的事情!”   前原清司轻蔑的笑了笑:“能够安排座椅的那一方就是强者!”   这场秘密谈判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占据了优势的日本人处处都显示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骄横之势,使得萧从云的计划毫无实现之可能。谈判结束后,夏伯苓带回了日军劝降的最后通牒。萧从云对此置之不理,他已命人赴宜泉做设立大本营的准备,作战组的人员也先期撤离,但他本人并没有走,却带着下属走遍了东都各地的防御工事和阵地,象以往一样,他对频繁的空袭无动于衷。他平素最看不起那些老是担心个人生命危险的人,因此即便在市内走动时也不带保镖。或许在这种局势下,东都的大局显得比他个人重要,因此也没人敢动他一指头。   他对于自己的家乡恋恋不舍,心里也很清楚倭寇攻势如潮,东都志在必得,留在这里无异于坐以待毙。但他必须给国内外人士做个样子,他这个国防最高委员会的代理委员长代理的不仅是权力,也有责任。他的不惧生死,也是给守城将士吃一颗定心丸。在所有这些挫折面前,萧从云仍继续给人一种高傲、镇定的形象,多半的人知道撤退不可避免,只有少数人明白有代价的死即生之门径,他之优势所在,是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充满勇气、一往直前。   “卓不群?”萧从雨回答道:“他在德国时和三弟同届,也是我的学弟,他们两个都爱玩,所以一直交好,洛洛也认识他?”   “见过两次,”裴洛想了想道:“并不熟悉,只记得他夫人很是温婉。”   “你和她是半个同乡,倒真有点像姐妹,”萧从雨回忆道,他举起茶杯,眼光却在杯子沿上望了她,她不觉就端起杯子奉陪。   萧从雨笑了:“这是茶不是酒,洛洛不是要跟我干杯吧?”   裴洛不由也笑着嗳了一声:“二哥,宜泉的温泉是不是很出名?”   “想泡温泉?附近就有,何必去宜泉?”萧从雨回答。   “我听卓夫人说过宜泉的温泉有助于治疗失眠,所以——”裴洛回答。   “只是从昆明到那里也不近,”萧从雨点点头道:“三弟让你过去吗?”   裴洛不会知道萧从云已经把15万军队渗透到西南边界的五六个地区了,这虽然还没有对萧从雨的政权造成直接威胁,却迫使他不得不把相当一部分战略后备力量保留在闽粤以西地区。   “我可以派人送你去,这段路还算安全,”萧从雨思索了好一会,接着说:“洛洛,既然你担任三弟的秘书,有些事我希望你好好想想真相,以便给他更加中肯的建议。三弟怎么管他的人,我没话说,不过从西南出去的那些民伕和兵,都是本地最淳朴艰辛的民众,大多数壮丁都是头一次为国效力,谈不上是我的队伍,实是我治下的民众。半个月之前,民伕们回来了,这些人并未在战场上施工也牺牲了三分之二,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有那些兵,三弟的兵是人,这些兵也是人,他们怀着一腔热血,不是为了去忍饥挨饿,白白送死的!我不是治不了他,然现下东都不保政府必然要撤到内地,为了抗战大局,宜泉他不说我也会让给他。你替我转告他,哪条退路都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做过什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卑鄙苟且之事,有人敢做,就有人记账!宜泉不是东都,给他也不是他的!”   裴洛听了这话,默不做声,她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话,然而惟有这么说,才可以包含了然、不屑、鄙薄、磊落种种成分。在以往,她是一定会反驳的,此时却一言不发。她自己尚且有许多疑惑不能解释,还怎样去为他辩护?   很多人都认为婚姻使他们经历了一次全部推倒的人生观幻灭过程,这过程不亚于从学校进入社会,从乡村进入城市,从白昼进入黑暗,只不过每个人改变的比例不同:有的人保留的单纯和美好多一些,有的人则欢快的迎向最世俗庸常的新天地,有的人还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的人倒觉得无所不用其极也不是什么坏事。裴洛很在意的是这所有欲海沉浮之后,最不可捉摸的共同感受,是一种深及灵魂的理解和沟通,那才是婚姻对于她最终的意义。   萧从雨的眼睛好似月光闪烁下的一口深井,井水闪烁着宝石般的月光,可井底深不可测,那样意味深长的印出她的不安。他却又不忍心了,越过了彼此之间五六尺的距离,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是叹息般温柔的说:“洛洛,恐怕我的语气太重,你听不惯。其实,好多事,和你看到的完全两样,但愿你都能明白。”   朗姆酒是男人用来博取女人说‘是’的最大法宝。它可以使一个女孩子从冷若冰霜变得柔情似水。陆一鸣却觉得痛苦,简素心只有与他对饮时是美妙的热情的,而自己根本不是正常世界中她会去结交的人物。   “素心,事已至此,我们结婚吧!”他建议。   简素心浑似没听见,喃喃自语道:“世上的男人都是坏的,希望我找的那一个是好的!”   “我对你不好吗?”他焦躁的抓住她的肩,要她抬起头来看自己,她只斜斜的瞧了他一眼,眼神一点也不确定,吃吃的笑道:“你真爱我?”   “当然爱!”陆一鸣急急的回答。   “自认识你以来,根本你待我不错,我很把你当个朋友,”简素心推开了他的手,以肘撑腮望着被灯光闪的五颜六色的酒杯说:“你说,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我——”   “素心,你要明白,我并非贪图你什么!”陆一鸣高声否认道。   简素心曼声笑道:“不要说这话了。真爱我?走着瞧吧~”   她双颊酡红,似醉非醉,温热的一只胳膊挨着他的胳膊,他忍不住又拉她到自己怀里,感觉她脸颊的灼热,胸部的波动,自己心里也火烧火燎的一阵痛楚,她抬起头来,浅笑仍旧缀在唇边,对兴奋而且迷乱的陆一鸣瞟了一眼。陆一鸣感觉到这一瞥中包孕着无限情绪:是不甘,又是怨嗔,也还有感伤,使他怜惜的说:“你既然已经给了我——”   简素心却不能控制的皱紧了眉道:“我早说了不必认真,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你不能这样太残忍!”陆一鸣愤然扭住了她的胳膊道。   “我太残忍?”简素心的态度骤然冷了下来:“这种事情还不是你们男人占便宜?你以为我嫁给你,那才是不残忍?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北平的一对夫妻(表情很舞台)、上海一对夫妻(很有夫妻相)、全家福(很热闹的大家庭)   ☆、第203章(民国的教育)   何美凤之所以会同意裴洛回国是因为她自己的婚姻基本上被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所贯穿,但凡与督军分开则必定是长久的提心吊胆,最长一次夫妻暌违竟有六年,她不由对于离乱生涯有了不堪回首的痛识: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   督军对于她悄悄把护照给了裴洛,放她回国一事却大骂她糊涂:“她傻!你也傻不成?正是打仗的时候,要她一个女人瞎掺合什么?!”   何美凤却理直气壮的承认:“我是傻!不然怎么会跟你到现在?”   萧勋一愣,抬眼望她,不由叹道:“凤妹,你当我心里就毫不担忧?”   “那时候,我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生亦无欢!”何美凤答道。   督军夫妇的经历说明老式的婚姻未必见得就比现代的婚姻更不可靠,现代的婚姻里面,有很多人都是为了生存,其实主要就是生存,一种生存的本能。而对于裴洛,婚姻是爱的本能,本身就是一种信仰。她很信任自己所选择的另一半,因此不会轻信有关萧从云的诋毁之辞,而一定要见到他本人。   “从昆明乘火车到岚镇,那里有个机场,可以直飞宜泉,”萧从雨问:“赵家那两个孩子你也带走吗?”   裴洛看着自己的脚尖,垂着头,很可爱地默坐着,似乎在沉思。萧从雨又问了一遍,她才醒悟般的哦了一声道:“我想他们就不必奔波了,昆明这里有很好的学校,这两天我再找个好人家收留他们,等年纪大了送去上学,钱我已经预备好了,二哥倘若有空也请替我多加关照,这两个孩子已经是孤儿了,我既然收留了他们就要负责到底,不能再让他们流离失所。”   “这点请你放心,”萧从雨答道:“我会找人照顾,你不用多虑,我看他们对你甚是眷恋,你倒可以时常致信~”   “那是当然,”裴洛点点头,双手捉着肩上的阿根廷驼绒围巾在胸前挽了个松松的结,站了起来道:“我再去看看他们——”   窗外传来了寺院的钟声,一下一下击打着寂静的空气,宏大悠远的钟声使裴洛起一种单纯的感动,阳光迅速的没落渐增了寒意,尽管昆明号称春城,到了冬季依然是可以穿呢绒大衣的。薄柔的空气中,微风摇动,吹得窗口的树梢刷拉拉一阵响,裴洛走过去关窗,却看见窗台下一大片野菊花不知什么时候都盛开了,金色的拥拥簇簇的球状花序一朵挨着一朵,在初升的月牙下散发着琥珀色的药香。若梅不就很喜欢这种小花吗?她那欢快的笑语犹在耳畔:“洛洛,你看,它多灿烂!从不禁锢自己,有花就尽情地开,开过了就不后悔!”   “人世难逢开口笑,黄花满目助清欢。”萧从雨踱到她身后低吟。   裴洛一回身就撞进了他铁一般的胸膛,他一双深邃暗沉的眸子里又浮上星星点点的忧郁来,那里面印着她小小的一张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像是凉夜,黑的透彻。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无一处不见得是神的杰作。一微笑,一眨眼,一转侧,都有一种诱惑存乎其间。   她颊边的圆形小涡又闪出微妙的弧度说:“二哥,你有一个诗人的气质,却是一个军人的派头呵。”她说着手臂撑了窗台,款款的笑了就要挣脱他无形的禁锢。   萧从雨仿佛是留恋,慢慢地放开了这个看不见的拥抱,稍稍退后,倒是很坦然的瞧着她道:“怎么还这样瘦?你实在不必担心太多,很多事原本就是男人之间的。”   “二哥,我不是在担心你们之间的事情,”她脸上的红晕渐渐褪落,平静的回答:“我更担心他本身,伴着他,我才能安定,他也才能踏实。”   他看定了她沉默无言,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那火山的缄默蕴着最炽热的烈焰。   东都大学开始转移,学生们在寒假里得到政府的号令,让他们到宜泉去报到。他们乘车走尽了铁路,就开始180英里的长途跋涉,越过崎岖的山脉,系主任们就是这次行军的参谋长,他们把男女1□□分成三组,每组前站有警卫队、粮食队和交通队,后面有骡马驮运米和面饼,再跟着几辆哮喘的卡车,在嶙峋的山路上爬行。   他们背后是守卫东都的宪兵,倭寇一条街、一条街打到中华门,点燃房子,再依托中国民房步步为营。国军在东都外围拼掉了一个装甲团,损失很大,也只阻止了敌人三天,巷战使得守城部队十分残破。当第五十三师奉命撤离东都时,这是他们当兵以来最耻辱的一天。   他们跳进长江,北方人把高粱秆捆起来,用钢盔划水,南方人就用木板浮在水上,胆小的人开始喊救命。两万多人拼死跑到瓜洲上,瓜洲只有两个出口,其他地方都是沙滩,人上去一动,就会陷进去,沙的压力很大,马上能把活人闷死。一个多星期后,他们把草根都吃完了,倭寇兵舰仍在两个出口巡逻,巡逻舰上有小飞机,而他们只能从这两个小口出去。   倭寇向他们喊话:“只要不跟中国政府,可以照样在军队里工作!”“愿意回家的给五十块大洋!”五十块大洋相当国军中尉一个月的工资,乡下兵没见过世面,听说给钱就出去了,仍有三百人坚持不出去,宁肯饿死也不出去。   出去领大洋的国军弟兄立刻全都被倭寇抓住,关了起来。不给饭吃,关了六天,拉到江边用机枪打,用手榴弹炸,一层一层倒在地上。压在底下的没被打死,逃出来两个,剩下的三百人听了下定决心,要和倭寇拼了。   想不到两天以后倭寇开始松懈,根本没人过来查他们。他们找了一条破船,穿着便服的坐到船上,穿军服的手持武器藏在船下层,就这么混过去了,没和倭寇拼成命。   他们只在晚上走路,因为倭寇从不夜战,天黑以后不开枪,大概担心子弹自伤。坦克就停在路中央,他们甚至可以爬到坦克上玩玩。夜里,日本哨兵竖起成捆的高粱秆,躲在后面避风。你不惹他,他就不理你。他们就给日本哨兵的高粱秆上挂个白布条,告诉后面不要说话,静悄悄就能混过去。白天绝对不敢走,天一亮倭寇肯定开枪,他们作战喊口令,像在操场上,说射击就齐射,说拼刺刀就拼刺刀,绝对百发百中,绝对服从命令。他们在这场荒谬的战争里尽着本能挣扎,就这样一直靠双脚摸黑走路,走到川渚、宜泉,到了交界地带,还碰上了内战,这是萧从云的部队在剿灭一股拒绝借道的‘匪军’。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从上到下十分重视教育,这张照片里是1944年的成都大学,应该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了;学生游行(英文是我们要求立即复课),总觉得彼时的学生比现在的成熟,是因为苦难深重?;燕京大学-女生在宿舍交谊厅(典雅而清洁的氛围);南京中央大学入学考试(彼时还可以来一场公平公开的考试);苏州大学的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横批解放前是UNTO A FULLGROWN MAN为社会造就完美的人格,解放后是为人民服务;撤离北平的学生,途中学习英语,这时还不忘拿知识报国;老蒋当年的数学作业,还是蛮认真的(想做大人物的以后做作业写字要认真些,日后被展出来好不丢人。)   ☆、第204章(战争带来的恐慌)   为不致全军覆灭,萧从云最终下令中国军队全面撤出东都,日机乘势尾随轰炸,大撤退毫无悬念变成了大溃退。在东都保卫战之初,国军士气之旺盛可谓达于极点,但因伤亡惨重,人海究竟不是火海的敌手,所以到了东都最后一个战略性环城阵地鹞州河撤守的时候,士气一落千丈,以至无法维持。而对萧从云来说,事情还远未结束,随着新登陆的第十师团开赴华东战场,倭寇第二师团放开了手脚,乘胜追击,他们借助优势交通工具和源源不断的武器供应,大部队越过了东都,直扑东昆铁路,目的在于切断四十万新军和二十万杂牌军背后的补给线,再与第十师团夹击围歼这六十万国军。   与此同时,萧从云的华东最高军事会议已经日夜不眠的争论了整整三天,商议如何阻敌于东昆铁路之外,以解救这六十万国军。这场史无前例的会议还综合了战时物资协调处、财政部的意见,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集中华东全部可用船只车辆,实现国军有生撤退至宜泉最少需要三个月。而倭寇若有东昆铁路之便,再拿下东都以西的铁路重镇兰苑,估计不超过一个月,就可逼近宜泉。会场此时陷入一片死寂,与会者们好像都遭遇了寒流,一个个嘴巴似乎冻住了似的,噤若寒蝉。这个时候站在军事地图前的萧从云,将目光移到了兰苑右上方的黄河南岸,最后的应急战略方案,在他心中已然形成。   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冷漠,目光缓缓扫过统治下的各有盘算的官吏军阀,当一双双眼睛表现出驯服、恭谨和诚惶诚恐后,他终于开口了:“余意掘开黄河大堤,以泛水阻敌前进,继以黄泛区为界与敌军对峙,确保宜泉之稳固。”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顿时目瞪口呆,这重如泰山的惊天计划,让他们没有办法回答,左右为难。稍有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黄水危害之巨,且决堤之后将祸及华东三省,难道肆虐亿万年的滚滚黄水,还将在这多事之秋倾泻而出吗?无论这些参与者投下的是赞成票还是反对票,他们都有可能变成千古罪人,要么祸国,要么殃民。   有人不由小声问,倘若掘堤仍不能够阻敌,那又当如何呢?萧从云俯视众人,问道:“公有万全之策吗?”无人回应。又有人建议,请华北军南下增援如何?萧从云的回答是:“关东军虎视眈眈,华北军岂可指望,再则我等华东一体,今外患未平,安得再生内乱?”最终军事会议全体通过了此项作战计划,没有人投反对票。   萧从云见众人难受的样子,便道:“诸位,一个积贫积弱的民族,国力不如人!军力不如人!出此下策,也是无可奈何啊!”他又沉重的说,“此招我们不用,倭寇也会用,若是让倭寇抢了先,后果就不堪设想!”   日本这一阶段发起的战略攻势,导致昆明社会现象的改观,就是时时见到人人手中都有一份甚至几份的报纸。早报、午报、晚报、晚报的一版、二版……六版,自朝至暮,接续出版。在街头市面以及三教九流,一眼望去,行者、立者、坐者,无不在十分沉默镇静中,低头凝神向这些白纸黑字去刺探消息。至于裴洛,除了照看孩子,并无合适的工作可做,唯一大事,便是看报重于吃饭了。昆明凡是略有知名度的报纸她几乎订了个遍,每有报来,即一字一句,从报头大标题看到报屁股,读得又详又细。一日看过十多份二十份,中文的,英文的全不放过。她尤其注意到一份德文报纸,德国虽然是日本的盟友,立场却很公正,从不隐瞒战局或粉饰太平。她偶尔发现好几家中文报纸都会引用这份报纸的文章不由上了心,逐日让人翻译了来看,就是临到晚睡上床,还希望今夜早过早醒,好看明天的早报消息又是如何?她看报,实在具有双层复杂的心情。一面焦急战争的趋势,悲愤陷于水深火热中的同胞们的命运,一面隐隐寻找她并不希望看到的蛛丝马迹。   从报纸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德国人显然并不认同日本人屠杀平民的残暴行为——   一个大雨倾盆的早上,日军先遣队穿过南平城门。一进城,日军就开始了连日的烧杀抢掠,很多文物古迹被付之一炬,数以千计的中国妇女,被抓去惨遭兽兵□□。这次入侵,使南平的居民从三十五万人减少到不足五百人。这一场浩劫之后,在南平,几乎看不到一座没有被焚毁的建筑物,仍在闪燃的房屋废墟和渺无人迹的街道,呈现出一副十分令人恐惧的景象,唯一活着的就是那些靠吃死尸而肥得变形的野狗。在曾经稠密居住着大约十万人口的市中心,记者只看到五个老人,他们老泪纵横,躲在一个法国教会的院子里。   日军在屠城过程中举行了杀人竞赛,一个中尉一日之间就砍死了八十九个中国人,他的刀刃在比赛中稍有损坏,他解释说这是把一个中国士兵,连钢盔带身躯全都劈成两半的结果,他声称,这个比赛“很有趣”。   一些日本兵承认,对于他们来说,杀人是很容易的。因为他们接受的教育就是:除了天皇,其他所有人的生命,甚至他们自己的生命,都一钱不值。这种荒谬的人生观使他们无视生命的尊严,最终导致了大规模的屠杀和虐待俘虏。   在死亡危险面前,受到刺激的中国难民几乎不能正常思维,很少有人反抗。记者曾亲眼目睹一二百名中国人十分麻木地等待五人一组地被刺杀。当一、二名日军在众多男性难民面前□□妇女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男人们很少去反抗,女人们也大多不敢抗拒。   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你不承认它们也有喜怒哀乐,然而渺小如蚂蚁的喜怒哀乐放之社会甚至宇宙都显得没有重量,它们的不幸在这个国家几乎已成为普遍的现象。而扭曲的事实是,这个国家一方面壮烈牺牲,一方面依旧娱乐;一方面徒步向前方增援,一方面包车运家具避难;一方面号召团结,一方面斗角勾心。   对于许多如同蝼蚁般的最卑微的中国人来说,战争是一条漫长,漫长的道路,所以用不着过多地去想它,否则最终会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甚至战争结束,重归故里都没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阅报栏\屠杀\黄泛区\撤退后的工厂   ☆、第205章(俯瞰)   裴洛蹲下了身子,一手揽着一个孩子,温柔的说:“折冲、折玫,阿姨就要走了,你们要听叔叔的话,不要淘气~”   “阿姨,”童花头的小折玫手攥着拳头,紧紧的盯着她看:“不走,不走,折玫要阿姨~”当发觉这个连日来一直精心呵护他们的阿姨真的要离开时,她就伤心起来,扁着嘴要哭。   折冲却拉住了妹妹的手:“不哭!我们听话,阿姨会回来看我们的!”   裴洛摸了摸他的脑袋笑了笑:“折冲说的对!阿姨会回来看你们的,还会给你们写信~”   “可是很多字我都不认识~”折冲又有点沮丧的说。   “那就让叔叔念给你们听,”裴洛道,她仰起脸来看萧从雨,萧从雨点头确认:“我保证每封信都念给你们听,直到你们都能看懂。折冲,你很快就可以上小学了,那时候还可以回信,邀请阿姨来做客。”   折冲使劲点了点头,问裴洛:“阿姨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   这不是还没走么?裴洛哑然,又将他们搂了一搂,笑眯眯的说:“那时候弟弟妹妹一定长大了,我会带他们一道来~”   她的两个小宝贝还是太小,在人怀里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他们的眉眼长开了些,原来都是可爱的孩子,嫩豆腐一般的小脸蛋,翘翘的小鼻子,乌黑柔顺的头发,宏儿穿一身天蓝的夹袄,咪咪就穿粉红的,宏儿鼓着腮帮子很专心的自己吹气玩,压根不把这场面放在眼里,咪咪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很仔细的望望她和萧从雨又望望赵家兄妹,那副认真而紧张的模样煞是讨喜,裴洛不由微笑着把她抱过来,心里在想女儿似乎很敏感,唯恐她会因为这三个人而留下吗?她又弯腰带她在赵家兄妹面前,捏着她白白胖胖的小手放到那两个孩子的手里:“咪咪,代弟弟和哥哥姊姊告别~”   折冲小心翼翼的握了握那糯米团子一样的小手,折玫却天然的喜欢这比她更小的女孩子,将面孔凑近了瞧,咪咪好像被她瞧得害羞了,不一会儿就向着裴洛怀里逃去了。裴洛抱着她柔声道:“咪咪,我们回家啦~”在淡淡的晨雾中,她的形象看起来是如此渺茫,不知是想要逃离还是正要回到她的世界。   然而她却站起身来发自内心的欣欣然的对萧从雨说:“二哥,我们回家啦!”仿佛她一点彷徨都没有,仿佛她从来都不担心。   萧从雨沉默而专一的望着她,想到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左右她所选择的路。在他面前,她绝少悲悲戚戚,也不疑神疑鬼,有了问题也是快刀斩乱麻,快意人生说的就是如此吧?她也许聪明,但她实际上完全跟着感觉走,别看她那么美,那么娇,她真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他相信她会那么做傻事,就冲她一直以来一意孤行,不怕任何危险的神气。   在岚镇,他们换乘麦道飞机,虽然小却平稳,黄昏时分,飞机开始下降,金色的天际渐渐暗沉,云层之上赫然出现一个裂谷,那灯火闪烁的去处,恰如另一个东都,宏儿睡的正香,咪咪却被下降时颠簸的气流弄哭了,裴洛抱过她来哄:“咪咪乖宝宝,就要见到爸爸了,怎么还哭鼻子呢?鼻子哭红了,爸爸要笑话咯~”   萧从云在跑道旁接机,他穿一袭黄呢子斗篷,戴着那副白虹贯日的纯金肩章,裴洛一出舱门就瞧见他腰板笔直的站在那里,毫不为冬夜的寒风所动,她扶着栏杆,披着风轻快的走过去,几丝额发随风飘落在她微微上挑的眼角,眼波流转,像扰碎了一泓秋水,星光点点,珊瑚般橙粉色的红唇微抿,脸上绽放出一个久违的笑容。鬓云、眼波、衣褶,短短几秒钟,就让他的心脏悸动到几乎停跳,事实证明生命果然很脆弱。   她穿一件淡灰色羊绒大衣,头戴红白间色的呢绒小帽,穿一双精致的红色麂皮鞋,如同他一样,分明就是离开时的打扮,萧从云稍一失神,她已款款行到他面前启唇道:“从云,我来了~”   萧从云以行动代替说话,一把就将她卷到自己的斗篷里,手臂紧紧围着她薄薄的背,手指紧紧掐着她细细的腰,贴近点,再贴近点!他要确定她完好无损,他要确定她的确就在自己怀中,直到她忍不住微蹙了眉头抱怨:“轻一点~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萧从云重重的在她额头上一吻,咧嘴笑了:“宝贝儿,你一点都没变!”   “你也一样呀,”裴洛在他的斗篷底下怕冷似地依偎在他胸口轻轻的说:“你怎么也穿这身?我真遗憾今天没有记者,该给我们拍张照片,看看除了衣服我们是否真的都没有变?”他们拥抱了不到三分钟,一声惊天动地的婴儿哭声骤然响了起来,裴洛立刻从萧从云胸前抬起头来道:“哎呀,这是我们的宏儿!”   他不知怎地偏挑了这个时候来表现,咪咪本来很感兴趣的伸长了脖子在观察爸爸妈妈,被他这么一带不由自主也哭了起来。萧从云一手一个抱了个满满当当,又是高兴又是惊叹:“小东西!这么大动静!眼红你老子抱你娘嘛?”他左右开弓在两个孩子脸上大亲了两口,又扭头笑着对裴洛说:“这小子有点分量,比丫头胖啊!”咪咪已经不哭了,瞪大了眼睛打量着他,小手去抓他的肩章,萧从云瞧着她胖乎乎的小爪子张嘴就咬,咪咪也张开了嘴,不是咬人,却笑了。裴洛大惊:“这可是咪咪第一次笑呢!”   汽车一直开,穿过宜泉最重要的街道,又穿过一片小树林,开进一座有卫兵站岗的大门,拐过几栋办公楼一样三四层的大楼,裴洛看见了好几对像是哨兵,扛着枪沉默而严肃的在巡逻。这院子似乎很大,甚至还包括了一个操场,裴洛惊讶了,问萧从云:“我们要去哪里?不是回家么?”萧从云拍了拍她的腿说:“快到家了,这是刚搬到宜泉的承坪军校,我们住在这里最安全不过。”   说话间,汽车缓缓在一栋小楼前停了下来,门打开了,裴洛下了车,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萧从云抱了起来,他只管抱着她走进生着壁炉,暖意融融的客厅,侍从们带着孩子很快消灭了踪影,他抱着她,蹭蹭蹭的往楼上跑,跑的她一颗心狂跳个不停。他走进那间正对着半圆形露台的卧室,浓郁的花香忽然扑了个满怀,通向露台的玻璃拱门用红玫瑰做了框,一朵挨着一朵装饰着穹型的软纱帘子,柔光晕染淡绿色的纱浪,整个房间就像一间培育玫瑰花儿的温室,软艳,甜蜜。   “你这个不听话的小人儿啊,我该拿你怎么办!”萧从云的手指划过了她的后颈,低着头凝视着她发狠似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雾中机场;1932年,镜头下的广东一角,让我有一种俯视感,大家看到了什么? ☆、第206章      军号声由低沉而嘹亮,萧从云已经醒了,下巴尤抵在裴洛头顶,眼睛慢慢适应着黑暗,此时天刚蒙蒙亮,厚厚的窗帘就只有一线缝隙透出青白的光。浴室外的地面上到处是散落的衣物,门虚掩着,灯都忘了关,淡黄色的圆形镜灯下扔着一把象牙梳、几枚发钗,雪白的浴袍揉成一团,凌乱的堆在盥洗台上,见证昨夜的荒唐。   怀中光滑的躯体还在均匀的呼吸着,远远的口号声已经响起,他在她桃花样的面颊上印下一吻,那还不够,又是一吻在唇角,也不够,一定要细细密密的将吻叠在她的面孔,直到她含含糊糊的呢喃起来,萧从云凝神听了原来是咪咪不哭。他微笑着双臂穿过她的腋下,又从她的肩头扳过来,她柔软的身子再次被他紧紧的压在身下。裴洛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萧从云正坏坏地注视着她,这种目光的恭维,是深刻的激光式的抚摸,使她瞬间涨红了脸。   拼色橡木地板、黑铁窗框、镶嵌淡绿淡粉色云母的彩色玻璃窗、绛色金漩涡花纹的帘幕、走上去咚咚作响,富有质感的紫红色楼梯,这是宜泉的新贵们最喜欢的餐厅之一——沐欣别墅,鱼子酱沙拉、北味海蜇头、千张鲜肉卷、极品牛排——每道菜只有巴掌那么大,全部盛在精致的白瓷餐具中,美则美矣,味道裴洛却不敢恭维,以为这是她所尝试过的最华而不实的餐厅之一,徒有其表,而不得其味。与行政院院长一家吃完饭,时间还早,不到八点半,一与客人分开,萧从云就问:“没吃好吧?咱们去吃宵夜~”   裴洛笑着说:“今天这顿饭实在不大高明,我都没吃饱,吕院长一家也未必享受,回去只怕还要吃点心。”   “宝贝儿,这种地方,谁也不是来吃饭的,”萧从云随口答道:“吃个派头罢了,你别说难吃,价钱还不小哪,白秘书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   “也就是你们公干才来这里,平常人家谁来充这个冤大头。”裴洛摇头道。   阿娘面就在兰溪路与梅钏路交界处的一条小巷深处,店里的招牌即羊肉面,用的皆是宜泉山里出的好羊肉,红烧白切,均是一等一的选料,一等一的口味,尤以羊杂汤最为出名,除了香,料也非常足,肚、羊肺、羊肠、羊心、羊头肉,绝不缺斤短两,这真的是亲娘的做法了。于这样的冬季吃上一碗羊肉面是极大的享受,别看店小,客人却多,早已过了晚饭的辰光,还有人陆陆续续的来吃面。他们赶到这里还等了几分钟才寻到座位,萧从云在前面开路,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让她走,他使她感到安定,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虽然有时不免大男子主义,却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将重要的人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萧从云正吃着面,忽然笑了:“宝贝儿,今天我收到父亲的信了,说母亲忙得不得了,买了好多女孩儿穿的衣服,还亲手结了两顶绒线帽,不日就寄过来。他们说让你好好保重身体,多吃些当归羊肉补身子。”   裴洛刚把一口羊肉汤咽下去,满足的说:“难得这里的羊肉一点都不膻,比东都的好吃多了~”   萧从云回答:“你若喜欢,我让他们每天送一份去公馆——”   “那又何必,”裴洛道:“就要在这里吃才原汁原味,”她又感叹,“要是有黄鱼面就好了~” 黄鱼是海味,宜泉并不出产,卖的少,做的也少,一般的饭店也没有黄鱼面这一说。   萧从云却道:“这有何难?明天咱们就去杜局长家吃饭,黄鱼是一定有的。”   “不请自去,还要点菜,客官好大的面子!”裴洛翻了他个白眼,还撇了撇嘴道。   “咱们肯去,他高兴还来不及哪!”萧从云说:“别说东都的物产,就是东都的厨子此地也不少。”他这话并没说错,随政府涌居而来的达官显贵,除了带来了财产还带来了私厨,虽说如今是战时,这些人家随便享用一顿家宴也远比宜泉的许多馆子要考究。   抗战中的陪都宜泉电力缺乏,灯光昏暗,可即使是这昏暗的灯光也是有限制的。前不久行政院会议上就提出了采取日光节约办法,每年三月一日将钟表拨快一小时。空街无人,那轮夜半的月亮,还相当的明亮,照见他们的影子,斜倒在地上,陪着他们向前走去。迎面虽有点凉空气拂动,还不像是风。夜的宇宙,是什么动静没有,只有满山遍野的树影,在寂静里跳着天然的舞蹈。裴洛不知道路是向哪里走,也不去探问,因为握着他的手,她是从无担忧的。这条小路顺着山谷,是要通出一个大谷口的,由这谷口看到灯火层层高叠,在薄雾中和天上星点相接,是梦中的都市。   “顺了这方向走,到家需要两个小时,”萧从云减小了步幅随着她的节奏说:“还想走吗?”   “想呀,”裴洛的语气听起来很是高兴:“今晚吃了两顿,正宜消食,只要向导走得动~”   “不胜荣幸之至,”萧从云亦笑了:“娘子出言,为夫岂敢不从?这宜泉虽然偏僻,确有不少风景绝佳的去处~”轰隆隆一阵低鸣从他们头顶的云层中掠过,裴洛抬头望去,敏感的握紧了萧从云的手。萧从云也握紧了她的手安慰:“别怕,这是美国运输机,昨天你也看过财政部的报告了,从东都迁到此地的工业还是不够,原本轻重工业已破坏严重,钢铁又处在停产状态,前线和后方所需的各种物资大都需要进口。”   “我记得报告上写的是,自迁都至宜泉,美国运送的物资从每月3000吨已增至6000吨,按目前之局势,还要持续相当一段时间,我在美国的时候,常见报道广播就对华援助颇有分歧,国会也分作两派~”裴洛说。   “所以,接下来我计划与他们签笔一揽子租借合同,”萧从云说:“有援助自然好,没有咱们不妨理直气壮的借,中日之战必须打下去,借再多的钱可以还,国家若亡则难复兴!”   裴洛却轻轻叹息道:“从云,我也相信,可每每见这腐朽的情形,你难道就不焦虑?”   萧从云瞧着她那忧伤的神情,伸手扶了她的肩道:“吾等忝为上流,当以领袖之职责自勉,你所担心的自然有道理,然我们必须给别人作出一个榜样。我不怕,你怕什么呢?要知道一个歪曲的社会,到了危难时期,天然的会正直起来。你觉得它太黑暗,太原始?开个玩笑,我们原本就焦头烂额,就是破罐子破摔也不过是再增加点混乱。倭寇的侵略,实际上反而刺激了国人的爱国精神,反而促成了吾国的全民团结,这其中已衍生出的巨大韧性,你且放心,我们是被打瘪了,但没有破,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们、粉碎我们,假如必须,我们就可以将政府、工业、人民和军队从沿海从边疆搬到内地,和日本血战到底,我们做得到!”   ☆、第207章(中国人的社交)   客厅里男男女女,已坐着五六位,简素心也在座,穿着浅灰哔叽深蓝色龙胆花堆绣袍子,手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指,突然她两脚在地上齐齐一顿,说了声show hand!就把面前一堆钞票推出去,约莫是六七万元。结果,对面的胖子还是赢了她的钱。“梭哈”这种纸牌游戏在宜泉颇为盛行,比麻将输赢更快更大也更刺激,也是东都的富人们带来的消遣。简素心输了这一把并不以为意,只对身边的文亭疏笑了笑道:“玩了一天,有些烦了,我想出去透透气,表哥陪我可好?”   这是个下弦的日子,到了下半夜,半轮月亮,已经高临天空,照见这山麓外面,虽有一带疏篱围着,篱笆门都是洞开的,随了这门,就有一条路通向外面。   文亭疏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也就感到心里清楚了许多。“Susie,”他说:“你是很有主见,可是没有意义。就好比打梭哈,一输再输的时候就该及时收手,而不是把剩余的筹码也压上去。”   “世界就是个大赌场,无人不赌,你以为希特勒不是赌?”简素心根本不同意:“我的底牌并不比别人差,凭什么就该我先放手?”   “世界之大,人人皆可顶天立地,以我们的底牌,何必非得走这条路?” 文亭疏道:“我倒以为威尔逊说的没错,滇南不是没有机会。”   “那不妨同时做做看,”简素心说。   “恐怕头寸不够,” 文亭疏答道:“Susie,我知道你想放开手来做大买卖,但事情不是这样做,要做大买卖第一得有大本钱,第二得有好时机,假使不具备就该重新考虑现下的条件。世界是个赌场不错,但一个明智的赌徒绝不会压上自己的道德和幸福~”   他们不知不觉走了一大段路下来,只偶尔遇见几个趁着月色出来散步的人,文亭疏沉沉地想着明天银行里所要应付的营业,又听见简素心说:“表哥,要讲道德,慢说衙门里,就连来自田间的村妇,都知道囤积、黑市这些名词。”   文亭疏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今天听家里的老妈子说什么去买黄金储蓄券。是何世界?我们真该惭愧死了!”   “哈,难道你今天才明白?自小到大,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有几个敢说自己是清白的?”简素心道。   “好哇,我好心劝你,你倒先骂起我来了!” 文亭疏跟在她后面停住了正在上坡的脚步,昂首笑望着她,也想打趣她几句,然而就在这一抬头之间,他的想法完全为面前的两个人所改变,变作了沉默。   裴洛轻轻靠在萧从云肩上,双手放在他的口袋里,在灯光昏黄的树影下悄语:“勿管哪能,我个终身早已告代拨侬哉,阿有啥事体,侬勿好隐瞒,倘然我死,亦是死的明明白白~”她不是发嗲,只是莫思怡在脆弱的时刻也惯说南平话。这绵软的话语冲淡了凝重的黑暗和冷酷的现实感,萧从云不由紧紧拥抱了她,深情对视,突然就埋下头吻住她,她下意识的一挣扎,可是,不一会儿也把双手搂上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吻。   “龙骧?”简素心试探地向着那熟悉的侧影问。   亲密无间的两个黑影果然动了动,渐渐分开了,一口钟的黑斗篷里现出一位极苗条穿月白旗袍披孔雀蓝戒子绒披肩的女子来,她几乎要红破的面孔上,水漾的眸子微微的冲他们笑了笑,就低头去看自己领口那一排精巧的金纽子。大半边月亮在她头上照着,她像站在水银地里,不大的风吹动着鬓发,她便探手灵巧的抿到耳后去。   萧从云向着还在发愣的文亭疏伸过手来:“文先生~”   “委员长,”文亭疏连忙也伸出手道:“也有雅兴踏月而行?这位就是尊夫人吧?自到了宜泉还不曾去拜访~”   萧从云连称多礼,又为裴洛介绍起来:“这位是简小姐的表兄,文亭疏文先生,下半年刚从美国回来的实业家。”   “委员长高朋满座,哪里还看得上我们?”简素心带着某种酸溜溜的意味看了看裴洛突然接口道。   “简小姐这么说话就有点不讲理了吧,”萧从云扫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望了文亭疏笑:“一切都是为了抗战,并非享乐,这两天我倒真想和文先生商量件事情,不知文先生是否有空?”   文亭疏的脸上很有些惊奇的神色,他又看了裴洛一眼,裴洛的手还被萧从云牵着,静静的站在那里微笑着对简素心道:“简小姐不是喜欢照相么?有空不妨也来敝宅做客,我那里有一本相册,全是约翰拍的好照片——”   “Rosa怎么知道我喜欢照相?别是记错了吧?我对于照相谈不上什么兴趣,似乎二公子方有此爱好。”简素心盯着她说。   萧从云握紧了裴洛的手,心烦意乱的想起景春饭店那个令他头痛欲裂的早晨,脸上勉强还挂得住笑:“不打扰二位,我们先行一步了。”他拉着裴洛快步走过他们身边,显然是不想停留,文亭疏转过身去看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才问简素心:“这就是委员长夫人?裴总长的女儿?”   他那感慨的语气和回味的神情惹得简素心一阵愤懑:“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不,”文亭疏摇了摇头:“那并非风流多情,是一种天然的妩媚。”他默默的走在她身旁,好几次欲言又止。   简素心为他突然的沉默感到奇怪,语气生硬的问:“表哥,还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文亭疏对她这样的恶劣态度一笑置之,坦然自若地回答:“我是在想她,不过,不是你所认为的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简素心追问。   “Susie,你还记得我和萧从风的夫人余晚晴是同学吗?”文亭疏说:“这位萧夫人很有几分余晚晴的风采。”   简素心皱眉看看他,也就不说话,她又想起了出国前仅见过几次的杜若梅,骤然发现她们似乎都有着某种共同点,而这种共同点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具备的。   在这个扭曲的社会里,普通人都扭曲地活着,不合时宜是需要勇气的,而她们恰是一些没有心计、非常可爱的女子。虽然有些小性格,也是赤子的天真,表里如一。她们和社会的风气背道而驰,从不同流合污。家庭与时代造成的自卑和敏感是有些,却更使她们渴望真正的爱情,为了这一点,她们是绝不向现实低头的。她们的可爱远远超过了她们性格中的缺点,才吸引了那么多高傲的目光。   他们所欣赏的不仅仅是青春的美貌和爱娇,更有那不随波逐流,有所坚持的纯良天性。实际上,一个斗士,经常是一个很容易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他们的理想之高远常常使他感到束缚和失望,遭到挫折与苦难。他们的生命是一种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态,不管被现实纠缠着拖向何方,在内心深处,始终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这不止是他们人生的安慰,更是力量的支点,使他们免于对理想丧失信心。 作者有话要说:  蒋毛合影,摄影师显然是老蒋那边滴;苏州河,船上的娱乐活动——打麻将;沪战时代的田汉。   ☆、第208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一眯眯不和谐,这种描写我总觉得写得很别扭,诸位凑合看吧,掩面逃走~   遇见这两个人仿佛败坏了萧从云的兴致,他好半天都不说话,渐渐走得飞快,裴洛心中也有说不出来的别扭,跟着他狂奔,直到跟不上时,才用力拽住了他的手道:“从云,我走不动呢,慢一点好不好?”   萧从云道了一声好果然放慢了脚步,树梢与灌木在他们的脚下投下一丛丛的轻影,淡青的雾,如纱一般慢慢从半空中落下来,裸露的皮肤有些凉飕飕的,但身上却并不冷。他们在自己的脚步声中笃笃的行走,一大片芦苇突然现在面前,开败了的芦花如同灰鼠皮,暗匝匝的挑在细细长长的茎上,摇啊摇的,摇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来。裴洛仰面看了看,只见残月疏星,风露满天,隐约传来几声悠扬的洞箫,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这里没有人,没有一切市声,远离了繁华场中的烦恼,这情形格外使人理解什么是澹泊明志,宁静致远。   萧从云虽然牵了她的手,却捉摸不定她的神情,那无言的姿态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善于享受孤独,甚至有时把那当成一种幸福的体验。这无欲无求的状态往往叫萧从云惶恐,他最擅于为她提供美轮美奂的生活的能力因此而显得庸俗到不堪享用,同样的一段路他们的心情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回到公馆时,裴洛照例先去看两个孩子,萧从云自去洗漱。当他们并排躺在那张带给过他们无数欢愉的大床上时,破天荒的没有相互拥抱。在裴洛看来,他心情不好,他不想说话,或许他现在真的不想面对她。裴洛悄悄的侧起身子,蜷曲了身体,将床头柜上那条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羊毛毯又拖了过来,紧紧地按在胸口,她突然感觉心酸,眼眶也在发热,她在等什么?他真的无须解释吗?他离开她这样远这样沉默,是在想着谁还是只想要安静?她想起母亲心情不好时,总是不愿让父亲看到,唯恐增添了他的负担,使他疑心和忧虑。她想起有一天醒来竟发现母亲一夜未睡,陪在她身边,那寂寞的眼神实在痛楚。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无声无息,那样乖巧而安静的落泪,只有十指深深的陷在毯子里。窗外数声寒鸦呼应了片刻又沉寂,她仍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眼泪默默流淌着,耳朵下面的枕头洇湿了一片,热的泪变得冰凉。突然一条胳膊伸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她的腰上,随即一个坚实的胸膛就凑过来贴紧了她的背。   萧从云的胸口又有了这烦人的空虚,只有她柔软的身体依偎在他炙热的怀里,它才能被填满,他的手沿着那凹凸的曲线向上游移,在那尖峰稍驻,又来到她的面庞,立即像被烫了一般的躲开。他一下拧开了灯,扳过了她的身体瞧,她却没头没脑的抓起毯子就蒙住了脑袋,身体是再也无法控制的哆嗦着,两个肩头不住的在剧烈的抖动。   “宝贝儿,你怎么哭了?”萧从云吓了一跳,心疼的将她拥在怀中,又去扯那毯子,她紧抓着不放,他就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扣住她的肩头,唇去吮她的手,湿热的触感使她一惊,一下子就没有了力气,他趁机夺过毯子扔掉,面对面的注视着她。她仍在抽泣,白天拢起的秀发顺着颈窝,乌鸦鸦的散了一枕,衬着软玉一般的面庞,那上面泪痕交错,一向清亮的目光,此时却充满了忧伤和寂寞,下唇被上唇咬得又红又润,虽不出声也止不住的颤抖,又来了,这柔弱的泪光,这叫他呼吸急促而紊乱的脆弱的骄傲啊。他将头低下来抵到她耳鬓,温柔的将他的面孔挨到她粉腻的面颊上轻轻的磨擦,她温暖的身体,散发着令人想入非非的乳香。明明是倔强的灵魂,却为何装在如此脆弱的躯壳里?   萧从云只觉得有一股火蹭的一下从小腹冲上了头顶,他难抑心房的狂跳,将她牢牢的按在身下,一下吻住她,热烈而销魂的吻,既强悍又亢奋,不知不觉,他就把自己给脱光了,就在她被吻得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把她也脱光了!她像是要反抗又像是在迎合,身体不断辗转反侧,但是被他捉住双脚的她,是绝对不能有什么作为的。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使她迷乱的喘息与挣扎。抗争是无用的,这过程尤其令他兴奋,她的胸脯的每一次剧烈起伏都使得他牙齿咬的咯咯响,他轻易的将她抓在掌心里碾压、蹂躏。他只有一个决心,燃烧她,融化她,直到她再也离不开他。   “天亮了么?”裴洛饧涩的问,感觉面孔被他吹得又麻又痒。   “还没有,”萧从云回答,大手抚摸着她的乱发:“宝贝儿,倔丫头,以后再不许躲着我哭,也不许胡思乱想。你一定要明白你不再是一个人了,相信我还不够,更要学会依赖我。高兴了,让我知道,不高兴了,也让我知道,这是我爱你的权利。别怕我烦,我怎么会烦?我所喜欢的就是最真实的你。”   裴洛软软的趴在他怀中嗯了一声道:“从云,你知道爸爸去世后给了我一样什么礼物吗?是他的日记。他不希望我嫁给政客,他说那会付出太多,不计较太委屈,计较了太累。”   黑暗中,萧从云搂紧了她:“洛洛,令尊很爱你,我也很爱你,官场上免不了要左右逢源,但是我发誓我们的爱情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他一下子翻到她身上,胸膛粗暴的压在她柔软的胸脯上面,坚硬的小腹贴着她纤细的腰肢,“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永远和我在一起!”   裴洛感到一座雄壮的大山倒向了自己,她动一下,他就会抱她紧一些,她被这入侵的魔力刺激的晕眩,根本躲不开,感觉就要被压瘪了,她用力向上拔着身体抗议:“啊……你这轧路机!我为什么要答应~”   “你不来监督,我就会做坏事!”萧从云像是憋住了一股劲,持久而凶狠的掌控着她,绷紧了喉咙,费力的,一字一句的说:“你,是我的一部分,只有你能包容我最深沉的痛苦。”   ☆、第209章(伤兵)   72小时内,所有的报纸都用了夸张的笔调描述那所谓东都血战。虽然各报的特写颇有出入,但是基本一点则相同:敌我争夺某某阵地,而且屡进屡出。另外一点是各报大同小异的,这便是强调了此一阵地的重要,几乎好像可以决定东都战局的变化似的。   而租界所有公私广播电台都一致呼吁:东都的市民啊,前线缺乏车辆,伤兵无法护送;车辆,车辆,东都的市民啊,有钱出钱,有车的请出车罢!   全东都的人心紧张起来了,自动报效的各式车辆由各处集中到某一后勤机关,然后又分散;居然也有十分之四五开上了西郊的煤屑路,再迂回而达近在咫尺的前线。   然而就在这时候,各家报纸上又出现了差不多字句相同的报道:我军增援部队到达,予敌寇以重大杀伤完成任务后,业已遵照统帅部预定计划,转进新阵地,局势已见缓和云云。   事实上,“转进新阵地”是在大小报纸渲染这“屡进屡出”的血战如何有关全局的时候就完成了的。现在,西郊的煤屑路上躺着何祺,他参加了从西南赶来增援的滇南军的战斗,受伤在四十小时以前。东都市民们自动报效的汽车虽然把他和其他伤兵从前线抢救下来,却不能送他们到租界内的伤兵医院。   半环月亮已经爬得相当高了。何祺渐渐苏醒过来。他躺在路边,离他不远,有小小一个土堆,土堆四周歪歪斜斜有几株细小的冬青树——这大概是无主的坟墓。何祺的手脚抽搐了一下,他的喉头也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一群蚂蚁向他的脸部展开了齐头并进的攻势。突然,埋伏在枯枝上的几只乌鸦同时啊啊啊地噪起来了。这尖锐而强烈的声浪似乎刺激了何祺的神经,他惨厉地叫了一声,身体转动,终于滑下了倾斜的路边,滚进了土堆下的草丛。   蚂蚁还在围着他血腥的伤口和喘息的口鼻打转,这在何祺的半昏迷的感觉上,宛然是机关枪扫射时溅起的尘土打在脸上。一会儿以后,他更加清醒些了,睁开眼,看见半轮明月正躲进了一大块的乌云,原野、树木和公路的轮廓渐渐渗和,终于成为混沌一片不可分。然而近在身前两三尺,却有一汪白的东西,愈来愈明亮。他意识到这是水。而且这时他也渐渐记起自己受了伤,早已从火线下来,而现在这地方离前线也很远了。他把蚂蚁的痛痒的刺激误以为飞尘,然而他也辨明了那啊啊啊的声音只是乌鸦叫。   一阵火热的刺痛从左边半个身子扩大到全身,他咬着牙呻吟。可是比这创痛更难受的,是口渴。他本能地往前爬,然而两三尺以外的那一汪水却也在退走。最后,被他追上了,不过他又不能动弹了。   月亮又从那一团乌云里钻了出来。几簇矮树和残破的草房忽然也从一片苍茫中跳出来,而且好像都向着何祺在移动。煤屑路上,这里那里,散在几个炸弹洞的四周,一些破烂的布片、皮鞋,压扁了的钢盔,甚至半副床架,也都争先恐后露了脸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所有这一切都很美丽,只有那些炸弹洞却是丑恶的,像是打掉了牙齿的大嘴巴。   何祺吮干了那小小水泓中的最后一滴泥水。他撑起上半身,背靠那土堆坐着。尽管乌鸦依然那么叫闹,可是他却觉得很静。这是沁人心脾的很甜蜜的清静,他当然不是没有享受过,不过那是很久的事了。至少也有七八年了,那是在他被萧从云提拔之前,那时他的父母也还在堂。但是,这久已失去了的宁静,何祺也不能享受较长,沉重的隆隆的声音扰乱了这静穆,这声音愈来愈近,何祺知道这是卡车。希望又在他心里燃起来了。然而,转眼之间,伴随这声音而来的一辆大卡车在眼前一闪就过去了,只有车尾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红灯光还可以看见。再一会儿,连这点红光也消逝了。   这飞驰而过的卡车唤起了何祺的回忆。这是大概半小时以前他和另外三位同伴所经历的一场恶梦,现在一点一滴地又显现在他昏眊的眼前了。   他和另外三位弟兄曾经请求那押车的副官不要把他们丢在路旁。那时候,他们还肩挨肩的蹲在那从前线下来开往东都去的卡车上。三位弟兄中间有一位炸伤了下巴的,绷带松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半个脸,看了叫人发抖。可是他们的哀求,那押车的副官全然不理。他只顾吆喝着他手下的两个兵,把他自己那辆坏了机件的吨半卡车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全搬上何祺他们那车子。这些东西是:十来箱的子弹,两架行军床,无数的洋酒、罐头、水果,还有两卷铺盖、一架留声机。当这一切都过了车,那副官便做个手势,命令他的两个部下把何祺他们都撵下车去。那两个面面相觑,不肯动手,那副官对何祺说:“你们从前线下来,我们要上前线去;留你们在车上,没有意思。这里离东都不过五六里地,来往的车多,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就有车来把你们带走!”说完,他就转脸吆喝那两个兵道:“还不动手,等什么!误了限期,回头师长枪毙你们!”这样,何祺他们就像四捆行李似的被扔在路旁了。何祺是最后下来,抬扶他的那两个兵好像是为的减轻自己良心上的痛苦,也安慰他道:“当真是在这里等一下好些。再带回前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有车子下来,那不是糟了糕么?”可就在这当儿,那个炸伤了下巴的忽然像发疯一般跳了起来,一转眼间,他已经攀住了司机室的车门,蚂蝗似的死钉住在那里。那押车副官立即拔出手枪,恶狠狠地扑过去,可是另一个伤兵又吊在车后的木板上了。何祺那时忿火中烧,全然不想到为什么,也挣扎到车尾,也想往上爬;然而,卡车的马达突突地响了,车身猛可地往后一挫,他便被跌出了丈外。他觉得身体好像已经断成两截,可是耳朵还能听;他听得一声枪响,又一声惨呼,以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没有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倒死在这些东西手里!”何祺忿恨地这样想,便转脸朝四面看。   月光泻在那煤屑路上,一片苍白。远远地,靠近路边,一棵小树之下,有长方形的一个东西,这大概就是那副官的坏了机件的车子。而在左侧,约莫相距丈许,黑魆魆地有个东西蜷成一团,这一定就是死在那副官枪下的那个伤兵,可是另外的两个却看不见了。   数日来战场上的见闻,滇南军格外惨痛的牺牲和国防部显然倾向于新军的补给和作战安排,使得何祺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的目光又昏眩起来了,然而那押车副官的面貌,却宛然出现在眼前,他一见到他们臂章上第十八师的标志,那冷酷的脸就愈来愈扩大,凶悍的喊着我们是中央军!你们这些匪兵再敢阻拦就以军法论处!这所谓的中央军明明白白戴着三十二师的标志,就是萧从云的新军。他看不到他们同心抗战,情同手足,只看到滇南军的慷慨赴死,只看到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而粗糙。他终于从这烈火炽烤的铁皮房子里醒过来,想不到这清醒只不过是增加些烧死前无谓的痛苦罢了,他感到窒息而呻吟,在呻吟中,哼出了一个字:“狗!”      ☆、第210章(黄泛区)   简素心虽然不去萧家做客,却很积极的邀请裴洛参加女青年会的活动。宜泉的女青年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总干事一旦结婚则自行辞职,因为结婚之后为了家庭必然无法全身投入到工作中去。简素心随着报社从东都撤退到宜泉时,刚好女青年会宜泉总干事卸任不久,她是国民大会的女代表,早在前几年的大选中就接受过简素心的采访,对她的干练印象深刻,认为是再合适不过的继任人选。其一,宜泉是简家的老家,此地的上层简素心都很熟识;其二,简素心正是单身的基督徒。   宜泉的女青年会是一个桥梁,一方面拉着有钱人的手,联系着有权有势的“贵夫人”、“幸运者”,另一方面拉着没钱人的手,联系着千百万无权无势的“不幸人”。把有钱人的钱,用在没有钱人的身上,既进行所谓治标的工作,如举办冬赈、施茶、急赈等特殊救济事工;也进行所谓治本的教育工作,如开办平民学校、义务小学、女工夜校,各种成人补习班等等。相对于妇救会,女青年会的工作范围更为广泛而有深度。裴洛应她的邀请去的很勤,然而奇怪的是却很少会碰见她,倒是经常会碰见文亭疏。   这一天,女青年会又来邀裴洛去她们新设立的一处服务点帮忙,这些服务点都是为最近陆续逃到宜泉的黄泛区难民服务的。宜泉因为拥挤了太多的难民,房屋也是紧缺物资,这些服务点或设在正放寒假的学校里,或设在教堂,早已挤满了大批的男女老幼。这样的场景裴洛不知见过多少,每一次她都感到“军民疾苦,惨不忍言”。大多数人会瞪着麻木惊惧的眼睛,一见到发放食品和药品,就疯了一样的围上去抢。她们不得不请来警察维持秩序,在这期间,何祺算是运气不坏,居然换到了一次药,抢到两碗稀饭和一斤发霉的大饼。他混饱了肚子,在密密麻麻的木棍和帆布组成的帐篷丛中找到自己的床铺躺上去便睡。   然而他脑中不自觉又响起纷乱的枪炮声。他们一个旅的人只剩下战壕里这几个,而前面就有二百多个鬼子。迫击炮营的张副营长,拿了一支左轮手枪,首先一个跳出一段残墙去,第二个却是火夫刘偕行,他什么发火的武器也没有,只是拿了一柄练把式的关刀,于是其余的科长主任科员,一齐跳到墙下去大声喊杀,这样会合着六七十人的大刀、长矛、梭标,和敌人混合在一条十几尺宽的街上,猛烈冲杀。杀,杀,杀呀!敌人的枪喷射出恶毒的火焰,瞬间就有弟兄殉国,他杀红了眼,浑身都是滑腻腻的血腥,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此种情景在萧从雨组织的战斗中不是没有,但相比他人而言,他更重部下生命,每战从不急于求进度,而总是先以猛烈的炮火开路,即便英美盟军责怪他进展不够快也不改初衷,他被滇南军称作“小兵之父”。何祺还记得自己参加的第一次战斗,萧从雨打着和他一样的绑腿,站在大操场上,对着第一次参加战斗而武器落后的新兵们谆谆告诫——   “登陆敌人使用轻重机枪,都用‘啪啪啪’‘啪啪啪’三发点射来考验我们,意思是问你‘怕不怕’。我应还以两发的点放,表示‘不怕’‘不怕’。敌人听到后就不敢进攻,如果我连续不断的“啪啪啪啪”乱放,就等于说“怕怕怕怕”,敌人知道我们是新兵,无作战经验,待我子弹放光后,就猛烈攻击……”   其实,从那时起,他就逐渐开始怀疑,怀疑自己,也怀疑萧从云。他的背部又抽痛了起来,这是手榴弹片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给耽搁了,他呻吟了一声在窄小的吊床里挪动了一下身体,突然就听见一个声音诧异的唤:“何副官!”   何祺骤然睁开了眼睛,果然看见了裴洛,他立刻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背后的伤口扯得他痛得直皱眉:“夫人~”   “你怎么在这里?”裴洛问,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一身脏污的军服,裹着绷带的他。   “说来话长,”何祺很简单的回答道。   “从云知道你在这里吗?”裴洛又问。   何祺点点头道:“此次东都保卫战,鄙人向委员长自请去第十八师参加作战,第十八师是鄙人初入滇南军时受训的部队,颇多挚友。”   裴洛微颔首,想到萧从云对他不信任的态度,自他从滇南回来就很有郁郁不得志之感,难怪要去前线,倒是和萧从雨一个脾气,她望了望他道:“何副官将来作何打算?是留在宜泉还是——”   “等伤养好了,鄙人就去昆明,”何祺回答。   裴洛默然,一会又说:“这里的条件太艰苦,何副官是否愿意换个地方养伤?”   何祺一愣,却苦笑了:“夫人,鄙人这条命还不至于穷途末路,就不劳夫人挂虑了,”他用手向着窗外一指,感慨地说,“度日艰难者比比皆是,战争中,灾难本来就不可避免,只是这代价实在是太惨重了!委员长如何部署作战,鄙人无从置喙,然决黄河之堤在战略上讲,是起到了阻止敌人的作用。只是,在执行的时候,既不通告当地民众转移,也未尽最大努力以安抚流亡,委员长难道当真就没有丝毫的过错吗?”   他胸背胳膊上纵横的绷带,透过绷带已经开始凝固的暗褐色的血迹,和他脸上那肃然的神情,有理由使裴洛相信他至今还处于深刻的痛苦和耻辱中,在这非常的时期,他的反应并不算过激。西北风呼啸着敲打着简易帐篷,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裴洛在寒意四起的单层帐篷中谨慎的回答:“他已经尽力了,于今宜泉各界就在极力救助难民,否则我也不会来这里——”一个小兵却忽然闯到他们身边来,一边口中叫着何副官,一边两手轮换着一枚热气腾腾的东西献宝一般捧到他面前笑言:“看!”   何祺接了过来,掰成两半,一股栗子香就飘散出来,原来是一只烘山薯。他递了一半给那小兵,又轻哼了一声:“救灾~这套把戏,”向来好脾气的他头一次在她面前嘲讽的笑,“想不到夫人也变了,我何某岂会颠倒黑白?夫人若不信,只需出宜泉向东五公里去看看,鄙人很可以带路——”   “淹死的人少说也得有数万啊!” 躺在他们身边的一张吊床上的伤兵爬了起来,激动的说:“决堤的时候我就在关帝庙,亲眼见了新军的三个长官,领头的姓熊,带人拜了关帝,他们说‘关老爷,中华民族眼下遭了大难,被日本鬼子欺侮得惨,我们打不过他们,万般无奈,只好放黄河水淹,淹死了老百姓,你得宽恕我们。’军队掘口,村里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许许多多的人赶过来,先是远远围观,后来越聚越多,甚至有人不顾哨岗阻拦上去阻止,听说后来还打死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1946年6月黄河花园口,封堵前的堤口;灾民的小孩和封堵堤口用的石块;郑州附近,国民政府黄灾救济队。   ☆、第211章(摇摇欲坠的重庆)   裴洛回到女青年会时,白璧微真以为她是要去换一张开错了的支票,其实她只是想去那里的小教堂安静一会。她一个人在前面走的很快,金银葱的收腰短外套下面,罩着款摆的纤细腰肢,急匆匆的就超过了前面一个着宽松裘皮大衣的女人,压根没发现那就是平常最爱穿得紧俏伶俐的简素心。简素心诧异的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快步跟了上去。裴洛上了二楼,果然先去了会计室,发现并没有人,便在一把铺着织花椅垫的湘妃竹椅子上坐下了,她握着手袋,望着白璧微勉强笑了笑道:“我们等一会吧,既然没锁门,想必会计只是一时走开。”   隔壁却传来一个女人打电话的声音,裴洛又对白璧微道:“这房子壁板也够薄了,宜泉怎么也和重庆一样,竹子涂点黄泥就可以做墙了,打电话的人倒是不担心隔墙有耳。”白璧微仔细一听,果然那女人连腔调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裴洛仿佛不大开心的样子,伸手捅了捅墙上挂的一张美女月份牌道:“这一根钉子钉进去,恐怕对面也可以挂张月份牌了~”   她一沉默下来,隔壁的声音就更清晰了:“嗯,我当然明白,他也算用心良苦了,以他素来的品味,何尝真心喜欢过柔弱敏感的小女人?他能耐烦哄她,不外乎是用得到她,现在南平的事情结束了,我料着他也该玩够了。不然如何来找我?表哥,我只怕,再过一段时间就瞒不住了,人家都要六个月才看得出来,我的身体变化太大,他有没有跟你说……就是昨天,嗳,算了,还是当面讲。嗯?好!就今天晚上,还是洪兴馆,我要吃酸汤鱼~”   简素心的声音里渐渐掺杂了一丝暧昧,裴洛静静的听着,接着毫无征兆的,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白璧微心惊胆战的轻呼了一声夫人,她转过头来看她,眼睛里有一种情绪叫作愤怒,她嘴唇绷得紧紧的,几乎是小跑着奔下楼去,连手包都忘了拿,白璧微拿起她的包,慌忙跟了出去,简素心听见那脚步声蹬蹬蹬的走下楼梯,这才放下了电话走到窗口看,裴洛已经走出了院子,那背影在她看来就是落荒而逃。   裴洛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教堂,她走进这间同样简陋的小小的坡顶教堂时,那个长相清秀如同女子的孙伯修正在布道:“当为贫寒的人和孤儿伸冤,当为困苦和穷乏的人施行公义。要爱人,不要恨,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只有爱恒久光明。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她悄悄坐到倒数第二排角落里的长椅上,躲避着高而窄的黑色钢窗里投进的光线,在这宁静慈悲而富有韵律感的声音中闭上了双眼,双手按在胸口,正压在衣服下的水晶十字架上面。“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人生的力量,是由心产生的。”她又回忆起母亲生前曾对她说过的话,下巴颏抵着旗袍上冰凉的水钻领扣,心里酸一阵痛一阵,唇是抿得紧紧的,眉头也向下攒着。   裴洛想起刘美人见到萧从云时的惊讶她说那是因为第一次见他是和简素心在一起,想起金悦琳曾暗示过自己不仅应该在生活中陪伴萧从云也应该在工作中陪伴他即便她厌恶政治,一切都和那些照片联系在了一起,他们似乎全都是见证,连同萧从云渐渐显露的冷酷的行事态度,一同嘲笑她的轻信与幼稚。   孙伯修用了虔诚而柔和的语调正在读《路加福音》中的一节:“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若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是这样行。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待人都走光了,裴洛仍低头在角落中,孙伯修没认出她来,只说了一声小姐,她便亭亭起立,却已泪痕满面。他并不感到惊讶,温和的问:“萧夫人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请相信哀恸者有福,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裴洛的手仍紧紧按在胸前,似乎如此就可以弥合那碎裂的心,眼中含泪的问:“孙干事,你,就不会因为简小姐而伤心吗?”   孙伯修一怔,他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许久才回答:“人生来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因为得不到安慰而哀恸,是自我折磨,不如把这哀恸告诉上帝,让他来安慰我们。”   “上帝啊!”裴洛道:“他怎么能知道每个人的苦难?”   “他知道,并且,在一切苦难之中,他也同受苦难,” 孙伯修严肃的说:“萧夫人,请不要怀疑,我们都能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拯救逆境中的自我和他人。”   裴洛带着白璧微把宜泉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把未来一周计划去拜访的‘大红门’里的阔太太小姐们都打扰到了,请求她们捐款或者做义工,黄昏时分也没有回家,她还不想吃晚饭,心中仍有说不出的烦闷。最后,她让白璧微把车停在内城门外的涤尘江边上,独自下了车向高坡江亭的栏杆边坐了,看着那冬季里灰白的一江流水发呆。岸边的芦苇变成了赭黄色,芦苇叶子上,伸出杆子,上面有成球的花。花被风一吹,像鸭绒,也像雪花,满空乱飞。苇丛中间,有一条土路,歪歪斜斜的叠压着车马经过的印记,除了静,这里未必有更多的好处。初冬的天气,风霜之下,只有一阵一阵的晚风,向人脸上身上,流水似的,穿将过去。这时,天是黑透了,月亮和星星,也都没有了。裴洛被这风吹得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晃才觉得双脚已经麻木,再回头看看,白璧微和两个侍从也像电线杆似地拱肩缩背的立在身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脆弱拥挤的建筑   ☆、第212章(卖油条的老汉与上班族)   白糖~莲心~粥——   桂花~栗子~羹——   孤单而悠扬的叫卖声在这逼人的寒意中有着不言而喻的凄凉意味,因为卖这两样吃食的小贩只有在深夜才出来,寒风瑟瑟中吆喝着走街串巷,裴洛不由觉得这职业可悯了。“停车,”她突然说“我要喝粥~”   白璧微立刻便停下车来,那一个老贩子也停了脚,等着他们下了车便殷勤的问:“几位喝点什么?白糖莲心粥还是桂花栗子羹?”他身穿蓝布老羊皮袄,将宽带子束了腰,苍白的胡子和长眉毛随着他说话兀自一翘一翘的,挤出一片皱纹来,越显出他老态龙钟。裴洛每样要了四碗,就对侍从们说:“害你们没吃晚饭,先喝两碗粥垫垫饥罢~”正说话间,一个穿着半旧西服的中年男子也走过来喝粥,嘴里还衔着一根纸烟,边吸边噗噗的爆出火花来,他见裴洛一个劲的瞧他,不由歉然的向后让开一些道:“这香烟烟粗纸劣,实在不雅~”   裴洛的一个侍从却笑着搭话:“此烟招牌是否为邱比得?”   那男子已经将烟屁股掷了脚下踩灭道:“阁下慧眼,正是所谓‘狗屁牌’。”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说穿了邱比得的转音的态度惹得那老贩子也呵呵笑了起来,他一边从两口镬里盛出粥来,一边说:“你们先生虽然吸得不是什么炮台、双喜,总还吸得起纸烟,就我小老儿看,不必搞什么新生活运动,宜泉这两年吸得起纸烟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裴洛回到家中时快十二点了,萧从云不在,因为最近格外的忙碌他们彼此相伴的机会其实并不太多。她思忖着上了楼,一推开门,一股喷香的奶味就扑面而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育婴室里来了。黄呢子窗帘后面雪白的窗纱拉的严严实实的,小宝贝们早已睡着了。她脱了鞋,走到房间中央放着的精工雕刻的黄花梨小床边上,弯下腰,吻了吻他们,便屈膝躺了下来,身下的地毯又厚又软,而空气又是这样温暖如春,她阖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是夜到什么时候,裴洛被胸口的闷痛压醒了,她费劲的睁开眼睛,这世界依旧是无光的,可身下的大床和身上那蠢蠢欲动的躯体告诉了她这是卧室。萧从云双手摸到她的衣领就去解那纽襻,他鼻息粗重,身体是烫的吓人,正用力的挤压着她。那浑身的酒味和烟草味,使得裴洛反感的挣扎着躲闪,她推他,用了十足的力气,他浑然不觉,含糊不清的说着醉话:“宝贝儿,我爱你~”那一条大舌头让裴洛恼怒不已。要知道她此生最恨的就是酒后无品的男人,糟糕的是萧从云恰恰就是这种人,他虽然罕有喝醉的时候,一旦喝醉了就极其荒唐无赖,往往不分白天黑夜的纠缠过来,一定攀着她说些极端而令人羞恼的肉麻话,此刻他贴紧了她的身子,压得她窒息,揉得她酸痛,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想我了吗?宝贝儿,抱我~”他喘不过气来一般大口的呼吸着,手脚在她身上乱蹭,“快!摸我~”   裴洛极力偏过头去拒绝,表明自己不情愿,却被他在脖子上惩罚性的咬了一口,痛的她啊了一声,萧从云仿佛更加兴奋,冲口而出:“宝贝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清卿和长卿!”   她一下子僵住了,他却抓住了这个机会扯着她的领口向下一撕,那名贵的料子顿时裂成两半,摊在她身下,她没有向以往那样着急衣服,却出声问道:“你说什么?”   “公债已经找到大买家了,”他转换了话题,大舌头还似含着一枚橄榄般地说:“文~文亭疏,呃~那小子胃口真不小,也想做财政总长~”他还把舌尖插入她的耳孔里扭动。   “你为什么对不起我?”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扯出一只手来一把撑住他的脖子问。   他早已听不清她所说的话,全身的感官都在沸腾着要扑到她身上来撕咬,不管她是挣扎还是推打,只有一个想法,得到她!她出乎意料的,拼了命似地挣扎,想要挺起身体,却连肩也动不了,只有尖声的喊叫起来,他立刻转动了头颅黑暗中寻觅过来吻她,却被她慌乱中张口一咬,咬在了唇上,他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粗声粗气的笑了,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流血的唇,那辛辣的味道使他兴奋,他低哼了一声道:“你咬我!”   他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越发感到一种刺激,她就像只小兽,宿命就是他的猎物,所有的反抗最终只有屈服,到那时被压抑的欲望必须实现。这种征服的快感,一直是他们爱情中的一剂猛药,往上可以很罗曼蒂克,往下可以很色情无耻。萧从云并不讨厌她的反抗,事实上,如果只是一味单方面的施压,而没有反抗带来的刺激,未免有点太无聊。   他狠狠的按住她的肩,唇又蹭了上来。倘若她看得见,该看见他是如何瞪大了一双充血通红了的眼睛,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整个人都在用力,倘若他看得见,该看见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既是疼痛更是伤心,当她忍不住惨叫出声时,他的舌立刻撬开了她的牙齿,紧紧卷住她的舌,她就这样在极度屈辱的情绪中,被迫着与他做了持续好几分钟的浓情深吻。   裴洛以为自己差不多会同他一起死在这搏斗般无度的纵欲中,然而睁开眼睛时,这一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来了,甚至比昨日的更温暖更灿烂,她有些羞于面对这样的阳光,因为和他在一起时动物本能总会战胜理智,虽然一开始她也是抗拒的,可那邪恶的冲击力还是让彼此血管里的血液熊熊燃烧,直到难舍难分,这充分说明了她对他的感情。   起床号早已响过,萧从云倒是睡的香,他一手放在她腰上,一手放在她肩头,取一种占有的姿势,均匀的热气一股接一股的喷在她脑后,熏得她面孔发涨,眼睛也在发酸。她用被子揉了揉眼睛,起身坐到床边,双脚靠着床边摇晃着,呆呆地看着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就像是些陌生的阴影。她又扭过头,看见珠络纱筛碎了金色的光芒落在他脸上,像是些跳动的水珠,那一张睡颜平静而满足。浓而长的眉,笔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仍是她无比熟悉的模样,事实为何不能永远象她感受到的那样美好?   裴洛其实不能相信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去改变自己,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顺其自然的,结果不该成为一方去迁就另一方。虽然在一起的时候,必然要为对方有所妥协,有所改变,但那一定是首先建立在真正的爱的基础上,且不可能是无限度的改变。更何况,她认为真正的爱人所爱的就是原始的自己,假使真能够刻意的改变了,自己要么失去了个性,要么扭曲了心灵,所谓爱的感觉也会随着这原始的个性的减弱而消失。   她知道自己没有变,也相信萧从云没有变,所以她才格外害怕,她到底爱上了怎样一个人?她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却是在为他一切不曾告诉她的行为寻找理由,她是真的爱他,也还是相信他。捕风捉影的事她全然放过,何祺的叙述也没有对她造成太大影响,因为她根本相信何祺是萧从雨的俘虏。萧从云的爱国她毫不怀疑,她知道他有多焦急,把除恶看得比积善更重要,因为除恶比积善难得多。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萧从云的确在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来影响这个他看不惯的社会,他永远带来紧张的空气,搅得那一潭死水澎湃,可他也是孤独的,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有一种为了民族生存甘愿承受骂名的勇气。裴洛的率真只是他爱她的理由之一,她更吸引人之处在于不为他台上的冠冕堂皇所打动,却同情他台下的寂寞苦楚,能够伴他荣华富贵的女人太多,而她是永远站在弱者一方,从不拒绝向弱者伸出援助之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  20世纪30年代街头,卖油条的老汉;1936年的上海,广告牌无孔不入呀,赛马球赛占据了好位置。戴着礼帽的先生们情态不一。我们是否还在重复当年的生活?   ☆、第213章   萧从云翻了个身,胳膊一伸,舒适的抱住了那绵软白胖的鸭绒枕头,阳光里,他的表情极为放松,年轻的躯体充满活力,浑似个未经世事的纯洁青年,甚至那嘴角的细纹都仿佛是刚笑过还没抚平的痕迹,突然床头叮铃铃铃铃爆发出一阵使人心惊的巨响,是电话,萧从云的眉梢猛地一跳,他仿佛不太情愿似地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裴洛不在床上,也不在卧室里,他一眼瞥见了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了,猜测她该去看孩子了,他依稀记得昨夜自己就是从育婴室把她抱回来的,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地响着,他一边伸腰打了个大哈欠,一边伸手去接,那一声喂低哑而深沉,带着刚睡醒时的漫不经心。只是不一会他就坐了起来,语气也骤然振奋:“好极了!什么时候见面?当然是越快越好~”   战争的同时,生活还在继续,被誉为世界铁路史上一大奇迹的横贯美国东西的大动脉正在破土动工,然而工程才刚刚开始启动,从取得修建权的兴奋中清醒过来的威尔逊便发现,他必须考虑收支问题。在各项开支中,材料部分无法节省,能够节省的只有工人工资及运输费用。如果完全雇用白人劳工,他要损失150万美元,那意味着他的结局只有一个——破产。此时的美国西部地广人稀,平均每平方公里才3.2个人,劳动力极度短缺。在这种情况下,他突然想到当年修建美加太平洋铁路时所使用的中国劳工。于是所谓“美国建造方法”——尽可能省钱,一味地追求利润和进度开始在他脑中成形,这方法就是使用中国劳工。   中国劳工的吃苦耐劳早就闻名于世。在太平洋铁路修建工程中的中国劳工,他们的工资远低于白人劳工,但干的活儿却是最苦最累的。而且中国劳工温顺、沉默,从不主动去招惹是非,即使是给他们的工资很低,派给他们的活儿非常艰苦,他们也毫无怨言,从不制造麻烦。   施工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挖掘机、推土机、铺轨机之类的现代机械,全靠人在悬崖峭壁上打炮眼放炮崩山,或者用锹镐修路,用双肩将铁轨扛到路基上铺好,再一锤锤地把道钉敲进铁轨中去,而所有这些工作都是在极为艰险的条件下完成的。   威尔逊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去向萧从云提议,并声称只要他能提供八千名劳工,他还会为这些劳工向他的临时政府支付一笔不菲的佣金。萧从云不得不心动,挣扎于饥饿、疾病和战争中的中国贫民们也不得不心动。倘若不是在国内困厄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有哪个中国人愿意背景离乡去国外碰运气?他们是那么的善良朴实,但美国人却不这么想,他们认为这些中国人全是劳力,是和牛马一样的东西,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会说话。   裴洛靠在通往露台的那扇玻璃门上,萧从云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帘幕中一道细小的门缝正传到她耳中,不管人前人后,他从来不是个会嘀嘀咕咕的人,事实上他很反感那种说话的方式,以为那只属于女人。   “Of course,”萧从云的声音宏亮而自得:“I will never lose my enthusiasm~notice that I’ve made up my mind to win so I will never say "impossible"…now I understand why God said rejoicing in hope…another surpurise?OK, just tonight, the fete…”(“当然,”他说:“我永不会失去热情~我是决心取得胜利的人故而没有“不可能的”……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上帝说从希望中得到快乐……还有惊喜?好吧,就今晚,游园会……”)   裴洛趴在露台刷成奶黄色的围栏上,望着洒满金光的草坪,草坪上有一个人和一条狗,那人拿着把大刷子在给大狗梳理一身华丽的皮毛。阿曼舒服得整个身体都贴在地面上,从背后看去圆滚滚的恰似一只刚出炉的大面包,或者一只黄澄澄的水煎包,吴震用力刷了几下,突然薅住它颈侧的长毛向上一提,阿曼即刻被他揪成了立正的坐姿,他接着用刷子梳理起它厚厚的颈毛来。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们太久,手脚都有点麻木了,“Rejoicing in hope, patienting in trabulation(从希望中得到快乐,在磨难中保持坚韧。)”这恰是孙伯修曾对她说过的话。她本能的怀疑这个电话的那一头就是简素心,因为萧从云的外国友人们从来不知道他们家里的电话号码。这是否说明简素心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什么?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成为了那种容易被欺骗的女人,而床上那个男人真以为自己随便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瞒天过海?   他说起话来有一种腔调,叫做舍我其谁,其实简素心也是这种腔调。裴洛以前一直把那当成一种自我主张,认为那恰恰是蒙昧中的国人最需要的,她对他的不满多半源于他在实现主张过程中不加控制的热情,而非针对那主张本身,然而现在,她渐渐发现这主张本身也是危险的,因为它太过强烈,太过自我,不得达成绝不罢休,在这过程中失去控制的不仅是热情,甚至会有道德和感情,这恐怕才是萧从云人格中的本我,具有相当的攻击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电话已经打完了,裴洛听见萧从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起床,口哨是军歌,表明他心情很好。她又感觉自己像个摸象的盲人,一直自以为是。自己十足爱他,想当然他也十足爱自己,她有什么了不得呢?他更把她当宠物,就好比阿曼。阿曼的世界中仅需要有个好主人就足够快乐,而主人的世界绝不会满足于仅拥有阿曼这样简单的快乐。   吴震替阿曼梳完了毛,又拿出一只飞碟来不断的扔出去逗它玩,阿曼又跑又跳快活的停不下来,吴震一住手它就抬起两只前爪扑上他的身体,仿佛在请求‘再来~再来~我还没玩够呐!’   吴震抬手将飞碟向一颗挂满枳实的枳树用力投掷,阿曼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嗖的追赶了上去,它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直奔她而来,在露台下的那颗枳树下咬住了飞碟,并没有跑回去交还吴震,却一口吐了出来,兴奋得一个劲的冲着狂吠,不断的纵起身体再噗通一声掉下去。哗啦——纱帘被拉开了,萧从云站在玻璃门的内侧,那节奏轻快的口哨声立刻停息了,领带挂在他的脖子上,还没有打好。裴洛没回头,她蹲下身子,搂着双膝唤了一声阿曼~   她穿着丝质的白色长袍,镶了窄窄一线翠绿色花边,既没化妆,也没束发,很给人一种孤独冷清的感觉。吴震跑到树下,见到裴洛先是一愣,随即在树下捡起一只圆圆的枳实扔了上来,她笑着伸手接住了,萧从云的大手也从后面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腰,抱着她起身,吴震尴尬的手忙脚乱的牵住了兴奋得汪汪叫的阿曼,萧从云已经拖着她进了房间。   他怀里的温度烫的她很舒服,她舍不得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下颚,指尖冰凉如水,他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低头吻下去,她逃避着往后一仰,白嫩的脖颈上露出几处青红的印记,惹的他目光一黯:“宝贝儿,你在引诱我吗?”      ☆、第214章(蒋宋在印度、□□日记)   不像那些收到一两封匿名信,看到一两段花边新闻就激狂得认为丈夫背叛了自己的女人,裴洛只有在得到确凿的证据时才肯去判断一个人,她对这个世界与生俱来的善意与其说是宽容别人,不如说是宽待自己,当一个人总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推断他人时,这个人的内心深处该有多绝望呢?   “Are you treating me like little kids?(你把我当小孩吗?)”她问,熟练而轻巧的为他打起领带来。   “You are my baby~(你是我的宝贝儿)”萧从云就势在她额头上一吻道。   “刚才是简素心的电话吗?”她按了按领带结下面的酒窝又问。   “是文亭疏,”萧从云答:“宝贝儿,昨天我喝醉了。”   “是啊,还撒酒疯!而且,胡言乱语。”她这才看着他的眼睛说。   “哦?”萧从云瞧着她的眼睛戏谑地问:“有没有冒犯到我的公主殿下啊?”   “你不记得么?” 她瞪他。   他抬手抚着额角,做头痛状:“不记得了,我道歉!”   “既然不记得还道什么歉?”   “洛洛小公主最讨厌醉酒,我昨天犯了这个大忌,怎么不该道歉?”   “那你就老实交代昨晚为何酩酊大醉?”   “啊!说到这个,的确有个好消息,此回编遣公债发行顺利,近日即可售空~”   “所以你就去喝酒了?不过这并非首次发行公债,何至于如此高兴?”   “洛洛不信?”他笑问,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挂钟:“你说对了,这正是迁都后第一次发行公债,文亭疏组织了宜泉华侨救国会,已认购大半。”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样高兴,所以今晚要组织游园会么?”   “小东西耳朵真尖,”他以手梳理着她肩上的头发道:“今晚春曦湖有个赈灾游园会,我瞧你最近太吃力,又是工作,又是管孩子,舍不得辛苦你~”   “这种有益的活动谈何辛苦?今晚我陪你去如何?” 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这会儿,她是温柔的笑着,但那笑里多了点他捉摸不定的意味。   萧从云手心贴着她的背脊摩挲,又盯着她瞧了片刻回答道:“夫人若肯赏光,为夫求之不得。”   简素心站在梳妆台面前洗脸,把女子的轻重武器,如日本香粉、法国唇膏、美国雪花膏、蔻丹、胭脂膏之类,一件一件地罗列到桌上,然后对了镜子,按部就班地,在脸上施用起来,当她试穿那套白色高腰礼服长裙时,着实光彩照人。梳头娘阿金在她一头海浪般蓬松流畅的卷发上灵巧的编起一条辫子,挽成一朵小花,羡慕得奉承道:“小姐的头发真漂亮,人也美,穿上这身衣服就像仙女一样!”   简素心对着镜子回了个得意而自信的笑,她随手从包里拿出一卷钞票递给阿金:“你的手真巧,这是额外的,管家那里还有一份~”   阿金越发卖力的夸赞:“小姐这样的派头,宜泉城里我还从来不曾见过!”   游园会晚上七点开始,裴洛着一件深蓝地白碎花的旗袍,同样料子的披风,短及手肘;方太太穿的是粉蓝的短大衣,鸭黄的长旗袍,全高跟的皮鞋;陶太太穿着深咖啡长袖旗袍,橙红的呢背心,蛇皮的高跟鞋,一眼望去春曦湖完全是个时装大观园。   裴洛陪萧从云见了若干人物,萧从云便被请去密谈,她独坐茶室,颇感无聊,便和几位夫人结伴在园中徜徉,最使她感到满意的是这场游园会邀请的多半是宜泉人,故而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她的行动可以说是相当自由的。   春曦湖最有特色的就是湖滨一带的花墙,取一人来高的蜀桧和法国冬青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密密栽种,仿佛迷宫,中间穿插几座小亭,几条长椅,既幽静又雅致,简家表兄妹此时就在其中一条小径上。   文亭疏先道:“怎么你不信我说的话?不如我把这两天的日记借给你看,凡我所思所行不差分毫,皆有记录,你只看了就该明白。”   “日记?”简素心不相信的说:“日记里写的就一定是真的吗?那么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前天你明明去了女青年会,日记里一笔不提,反倒啰啰嗦嗦写了一大篇那天你种的一株没什么名贵的花打了一个花骨朵儿?”   文亭疏颇沉着的笑了笑,又温和的回答道:“这并非不真实,最多是缺漏,况且通篇的啰嗦你记得这样清,是不是说明就算日记里写的事不够确切,情总是真的罢?”   “这话就更天真了!”简素心拍拍他的胳膊道:“表哥,你这日记文学派只好上小报,赚几滴读者的眼泪,真以为可以靠它谈情说爱么?”   “你说我天真?何不说萧委员长也天真?”文亭疏反驳道:“他的日记不是也曾见报?照你说岂非日记强国派?难道他也天真到以为日记能强国?”   “你不妨这么说,”简素心却笑着为萧从云辩驳起来:“龙骧的确更天真,不是因为他以为日记可以强国,而是因为那一派爱国的感情更强烈,而不像表哥你似的,止于文字而已矣。”   “不然又当如何?要爱人,才会得爱。Susie,我们信仰上帝不是为了得到,只向往得到的人往往离幸福很远。”文亭疏正色道。   “表哥,你说话的语气可真像那个孙伯修!”简素心不耐烦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想的很清楚。上帝给了我们机会,不用就是有违天意,你以为你可以单纯的做你的生意吗?我还是要告诉你,那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对于我们来说,有些条件不用它也在起作用。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政治上的需要不得不超越生活上的需要,如今我们就在卷入这些人的政治生涯,一步一步成为那集团中的一员。只要你想做一番事业,就逃避不了。”   她这番长篇大论说的文亭疏连连摇头:“你说我像孙干事,我瞧你倒像政客,Suise,做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好?”他又向着不远处一位老夫人遥遥微笑,只见这位老夫人,身着青色暗花软缎通袖旗袍,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分宽的滚花锦边。旗袍之上,另套青袖背心,脚上是双黑缎面的绣花鞋。一种清虚疏朗的神韵,使老人呈现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暮光下折射出一道流波,平添出几许生动之气,这是国进党元老,也是宜泉的实力派资崇平之母资老夫人,简素心一走到她身旁,她就挽住了穿绛色暗团花旗袍的她在湖滨的草地上散起步来,显然关系及其亲密。 作者有话要说:  蒋宋在印度访问期间和甘地,发现这对夫妻很注意保持身材;□□日记,这两页的右起第一列,看见雪耻两个字了吗?1928年5月一直到1972年7月21日的最后一篇日记,篇篇日记均以“雪耻”开头。有资料显示,“雪耻”二字,是□□自1928年5月日本出兵济南屠杀中国军民、阻止其“北伐”后每天日记必首先写下以励志的两个字,48年未曾改变。有一天甚至只写了“雪耻”二字。 评价:委员长很天真,的确是日记爱国派。他从1915年开始写日记,坚持了57年,无论外在环境如何紧张,事务多么繁忙,都是每日不辍,甚至在身体生病时也勉力支撑。偶尔漏记,也会补上。除逐日记载外,周末、月末还要写“上星期反省录”、“上月反省录”,全年还有“反省录”。仅此一点,即可见其毅力确实有过人之处。   ☆、第215章(姐弟俩)   资老夫人也看见了裴洛她们,裴洛不等她招呼便快步走过去问好,资老夫人笑答:“原来萧太太也来了,两个小家伙没跟着来吗?萧太太天天忙着公务,也舍得这两个乖巧孩子?”   裴洛微笑道:“有劳夫人惦记了,那两个小东西乖巧还说不上,淘气倒是真的,我也是手忙脚乱,又天生一副粗心大意的脾气,管得了大的就管不了小的,倒真该时常向夫人讨教~”   资老夫人还没说话,简素心已开口了:“Rosa真会说话,怪不得姨妈喜欢,不过呢,你现在所忙的多半是些公益性质的社会活动,并没什么正经的公务,原不必这样辛苦,何不多花点时间在孩子们的教养上?总比佣人带要可靠的多,只怕龙骧也是这样想呢。”   裴洛浅浅一笑道:“想不到简小姐比我还清楚。”   方太太连忙插嘴:“孩子当然是自己带最好,不过,小孩子麻烦的地方简小姐只有结了婚才能明白,真正是一群小猢狲!我家老方就只爱看他们干净时的模样,从来不知道我的烦恼,萧太太有这么多得用的佣人正好省省心,好多事实在不必亲力亲为的~”   她们闲话片刻便分开了,裴洛开心不起来,默默的沿着湖滨一带走过去,萧从云不知道在哪里,她也懒得去看时间,直到花园里的灯火全都亮起来了才无趣的往回走。陶太太见她直接就向门口去,不由得问:“夫人,不去跳舞了吗?”   “不去了,我想先回去,你们二位陪了我这么久,也该去陪陪先生了,我和白秘书回去不成问题,”裴洛倦怠的回答。   方太太瞧了瞧她的脸色,觉得一向天真洒脱的她目光中也有了几许空虚和不安,于是小声劝道:“夫人,你要是想回去呢,最好和委员长打个招呼,只是假如可以陪陪委员长他一定更高兴。这两个人过日子不比一个人痛快,总得彼此迁就,有时候粗心大意点倒是好事情。”   裴洛沉默有半分钟,直到吴震急匆匆的奔过来,他一看见她就松了口气似地立刻拦在她面前说:“还好夫人没走,舞会已经开始了,委员长刚才一直在问——”   “吴震,”裴洛叹口气道:“我实在不想去——”   “夫人!”吴震语气坚决的劝她:“你为什么不去呢?难道你不是比任何一位女士更有出席的资格吗?夫人自从有了孩子就疏于社交,鄙人指得是公共事务之外的应酬,其实,不仅是这场舞会,以后的舞会夫人都应该去,夫人固然有君子之腹,可有些人是不必与之讲道德的。”在这么多人之中,只有吴震最能理解她的心境,最为清楚她的变化,单纯并没有错,这也是她的魅力之一,错就错在她把自己的单纯与对男人的绝对信任划上等号,使这信任成为别有用心者钻空子的机会。   陶太太认为自己也有义务鼓励她两句,也道:“是啊!夫人,你不是常说不尚空谈、唯有苦干吗?该出场的时候就要出场,管它是怎样的观众,我们只演好我们自己就得了!”   裴洛笑了,一个好演员大概是孤独的,他以最炙热的情感营造最真实的幻境,先蒙蔽了自己,再蒙蔽对手,她有点发懵,她的生活已经在她不同意甚至不知道的情况下,擅自发生了一些变化,她想弄清楚真相,但又对真相怀有不好的预感。她的所谓勇敢和果断在对待大多数困难时行之有效,然而感情不是困难,无法去克服,她越珍视就越担心,越是无从下手。   整个舞厅装潢精美,珠光宝气,男女侍应生皆着西服背心和花边围裙,完全一派西洋作风。舞厅里没有一扇窗,全靠机器调节空气。舞池装的是弹簧地板,四周还有自动栏杆,乍一看绝不逊于东都的皇家舞场。流苏状的数层宫廷式大吊灯照在西服革履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头上,珍珠项链与派克金笔同辉,钻石戒指与彩条勋章相印,裴洛闷坐在茶座上喝饮料,看萧从云挽着资崇平的太太跳一曲华尔兹,那位头发上扎着块红绸子包头的太太年纪轻的足可以看成是资崇平的女儿。   简素心并不是那种骨感的美女,故而这袭白色高腰礼服长裙她穿格外美艳,黑色的蝴蝶结束腰和白色羽毛围绕的裙领完美的修饰了她丰腴的曲线。她不太跳舞,而是坐在资崇平与文亭疏中间聊天,三个人时不时便会心一笑。一曲结束,萧从云将资太太送回他们身边,也兴致盎然的加入了话局。   “这批债券假如可以在美国上市,筹集的资金有希望达到五百万美金,”文亭疏说。   “此事若能促成,也算是我们兄妹对委员长的支持,”资崇平锐利的目光透过无边镜片看着萧从云。他很快就看出他们表兄妹对萧从云所能起到的作用,决心好好计划一番。从前,他在宜泉得意靠得是简总统和国进党的威风,现在虽然还不至于衰败,毕竟萧从云的武力和中央政府也颇具吸引力,岂能错过?   “倘若诸事顺利,资兄当记头功!”萧从云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来敬他,他却笑了笑道:“这酒鄙人不敢独领,鄙人只不过是提个建议,毕竟文弟和简妹才是银行家和经纪人,不如咱们共饮此杯,以祝成功如何?”   “好极了~”萧从云击节同意,举杯便饮尽了那血一般鲜红的酒浆。   简素心拍着手大赞痛快,双目含情,直盯到他瞳孔里去,一仰脖子将自己那杯也饮了,一边还说:“这才是性情中人,表哥,我没说错吧,与龙骧合作最是爽气~”   她话音刚落,两个身影就旋转着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娇小的含笑微微点头,道了一声:“从云~”   文亭疏抬头看,裴洛穿了深色的旗袍,左襟别了一枚银十字胸针,清秀,朴素,甚至过于单薄的样子。吴震松开了她,向着他们一鞠躬便走开了,萧从云眼睛一亮道Darling~你总算来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向在座的几位告辞:“诸位少陪了,改日一定详谈。”   简素心看着他们滑下舞池,几不可闻的鼻腔里轻轻一哼,资崇平磕了磕石楠根烟斗兴致勃勃的盯着他们评论道:“萧夫人倒看不出来是生过孩子的,委员长这样风流的人,夫人却清淡的很哪~”   文亭疏皱眉打断了道:“表哥,择妻并非图的一时快活——”   “百无一用好敷衍罢了,”简素心冷冷的说:“我就看不出来她还有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很可爱的两对姐弟,我喜欢他们的表情和着装~~   ☆、第216章   裴洛不声不响,任凭他带着自己东奔西走,她完全不去注意舞步,只本能的跟着他左右周旋,她茫然的望着他,依然还是那张熟悉到已经不能再熟悉的脸,她曾经很喜欢这样看他,英气勃勃的眼神,线条分明的轮廓,在他的左眉的里面,有一条小小的疤痕,喉结的形状,肩膀的宽度,腿的长度,就算闭上眼,她也熟记在心。然而现在,她却怎么看不懂,他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别的?欺骗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利用自己的真感情,也许不是她看不懂,只是她不原意相信而已。   萧从云的视线也烧灼着她,他一遍又一遍的仔细看着她小小的脸颊,想要找出这不安表情的根源。   “简小姐比起前段时间似乎又见丰腴了,”她仰着头说。   “哦~”萧从云嘴角的笑容果然凝固了。   “从云,有些事情再不告诉我会不会就太晚了?”她又说。   萧从云不觉攥紧了手,惹得她轻声一哼,他立刻安抚似地揉搓她的腰身,又俯着身子对她笑:“乖宝贝,咱们好好跳舞,你有什么好奇的,回去我都告诉你。”   静蓝的夜空里,唯有一个大而圆满的月亮,卖花的小贩一个接着一个,萧从云和裴洛从不注意到注意而诧异,终于出现更多的人群,往常江边这条平静的街巷此刻成了宜泉民众自发祭奠黄泛区死难者的场所,一堆堆小山似的白菊花、花圈、安静的人群与黑衣黑裤的警察,全体面对着黄河的这条支流沉默着,唯有大而圆满的一轮月亮,纪念和记住这不幸的屈辱的中华民族。   裴洛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不仅仅是为了这成千上万满面色沉郁的殒命者和哀悼者,也是为了身边这个从来只以强权来定是非的人。萧从云神色严峻的拉着她迅速的穿过这群人,足足花了十分钟才走出那条长长的队伍。   再向前走,就是使馆区了,沿江的建筑开始变为一座座西式的洋房,由于住户多为外国人,夜晚的微风中总是飘荡着钢琴声和小提琴声,充满了异国情调。宜泉虽然只是个战时陪都,却象真正的都城一样,集中了各国人士。西方许多组织都派了专员长驻这里,到处都是讲英语的人,实际上,这其中充斥着大量猎奇和傲慢的观念,它们对于本土的哀伤大多是迟钝的。   他们又越过了一对情侣,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美丽的中西混血少女与一个红脸肥胖的洋人。又越过了两个男子,一个拎着铁桶还笑着问:“朋友,怎么你连枕套都拿来了?”另一个就回答:“有什么办法?家徒四壁,铁桶我也没有。咳!反正我一个单身汉,平价米领不了几两,一个枕套足够装了。趁着太平日子,多混几口太平饭吃罢了。”   “太平?”更前面一个拿着脸盆,也在赶往米店的,半夜就去排队的宽下巴男人回过头来说:“不见得吧!两个星期前我们那里乡下开来了一连兵,说是要配合逃过江来的难民安置工作,维持本乡秩序,一在关帝庙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们就自己出来动手拉,连隔壁开水果店的大嫂都被他们拉了去,买菜的老妈子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难怪,这两天我看好多人从乡下往城里搬——”   “这有什么稀奇?城南的人倒是往乡下搬哪,说是那边配给的平价米实在太坏,吃死过人。”   “我算看透了,不管什么政府,什么领袖,都和咱们老百姓无关,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饭碗,他们什么干不出来?我听说因水患而死的人就有九十万……”   “除死无他罪,讨饭不再穷。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咱们中国的政府,只对外国人真客气,对自己的老百姓真太不客气?”   “下这样的决心,要承受什么样的骂名,难道我会不知道?”萧从云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但由裴洛因为疲倦而迟钝的头脑听来却好像是遥远宇宙里的回音,空洞而不真实,她走在他身边静静的听着:“如果没有决堤,倭寇一旦消灭我六十万国军,西据宜泉,其后将受蹂虐而多死的国人何止九十万,九百万可能都不止。”   他的手在她的臂上按下去,她在他温热的气息里深深叹息:“从云,我不懂军事,可我始终相信你。不管怎样,总得有人来做决定,你的勇气是非凡的,我怎么会不理解?”   “洛洛,”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温柔的抚摸了一会:“有些事情不是我要隐瞒,而是不想你太难过,看见你失眠,我又何尝睡的香?”   “可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难道不会更可怕?”裴洛轻轻的说:“从云,你真傻,宁愿我去听流言,也不肯亲口告诉我吗?”她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声音是萧从云无法描述的温柔,他永远觉得是童话里满怀期待的小美人鱼。他爱她的温柔,也怕她的温柔,怕她会因为敏感而悲观,怕她不能承受,更害怕会因此而失去她。他们又沿着空无一人的操场走了一圈。   “我见到何祺了,”裴洛说:“他受了伤,在青年会的一个救助点。”   萧从云的声音在黑沉的夜里听起来有些沉闷:“他自请留在东都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怎么现在受伤了吗?”他又问,“军部医院随时接收伤兵,他为什么不去?”   “他说他要去昆明,”裴洛犹豫着回答道。   “朽木不可雕!随他的便,假如他愿意,可以去领一笔路费,”萧从云冷淡的说:“我对他也算仁至义尽,要不是看在当年他父亲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又何至于容忍到现在?洛洛,你不知道,”他颇感头痛般狠狠的出气,“我手下,也不全是得用的人。”   强势如他,其实也有不得不敷衍的人情世故,他继续道:“何祺算是一个,你也看到了,这小子脑子不够灵光,动不动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哪里还找得到这样糊涂的人?老实说,我给过他的机会还少吗?”   裴洛安慰似地勾勾握在他手心中的小指头劝道:“他也不算对不起你,你又何必生气,”她在渐渐刮起来的夜半的微风中抓住了斗篷的前襟,“只是我听他讲政府对灾民救助不力,黄河故道更是伤兵零落。”   “你以为这是我的失职吗?”萧从云问:“洛洛,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第217章(当时的帅哥与美女)   裴洛深深吸气,她肯定的回答:“从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不过我也担心这些言论对你会有不良之影响。战略上的事情,我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但民众的感受与疾苦并非无足轻重,否则我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她说出相信他的那一刻,暗地里萧从云已松了一口气,他于是相当自在的回答:“有些事情,是不能仅凭感想去做的,否则,就会沦为牺牲品。洛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我很欣慰,但不论是谁,只要处于领导者的位置,就算再仁慈再善良也天然是个攻击的靶子。说三道四的都是小人物,自己过得潦倒,就感叹社会不公,这世界谁上谁下都是本事,批评一切大权在握的人,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本事。”   “从云~”裴洛喃喃的唤他。   萧从云等着,她却没有说下去。   “从云~”她又唤。   他扯住了她的手不许她再挪动一步的发出疑问:“嗯?”   “冷呀~”她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真的怕冷似地惜字如金。   空旷的操场边缘几根稀疏的电线杆上的孤零电灯,断续地在夜空里向人睁着雪亮的眼睛,他低着头在散射的微弱的灯光下凝视着她,她承受不住似的半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就像一排小扇子倒下去,他的目光顺着她收缩的肩滑下去,直到那双紧绞在身前戴着米色漆皮手套的手,那乖顺的轮廓很像一只束手待擒的猫,最容易激起保护欲。他果然看得直心疼,忍不住了,温柔又坚决地抱她,让她柔软的身体完全靠在自己怀里,头枕在自己的胸膛上,他嗅着她头发上淡淡的玫瑰香,悄悄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刹那,他感到刻骨铭心的痛,他真愿意即刻去死,就死在这个他打算用一生来爱的女人的面前。她和他同样的痛,滚烫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又一阵风刮起来了,带着泥土味和淅沥沙拉的响声,很快雨点就密集的淋下来。她在他深沉的呼吸的律动中小小的啊了一声,他立刻挽起了她的胳膊,同她向着别墅的方向跑过去,只跑了几步听见她脚下高跟鞋一片清脆的响声,忽然又停下,二话不说弯腰就抱起她来。她埋头在他的胸膛里,紧紧攀着他的肩不放,满足于可以聆听到所爱之人心跳的声音,可以触觉到他那温暖的体温,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过耳边。她是真的爱他,与国仇家恨无关,与名利财富无关,她和他在一起纯粹的理由就是爱。   客厅里安安静静,苹果木、梨木在壁炉里哔啵的燃烧着,不时迸出果木的焦香味,裴洛端着两杯热牛奶走到萧从云面前,他伸手接过一只杯子,又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说:“坐~”   裴洛果然坐到他身边,歪头看着他,他瞧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含笑道:“公主殿下,今晚可有心事?难得如此严肃,倒像谈判的模样哪~”   裴洛握着手里温热的杯子,认真的点头:“从云,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说别的,只问你一个问题。”   萧从云盯着她,她就说:“简小姐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萧从云即刻回答。   “什么样的朋友?”   “aide and staff,”这回答叫裴洛发笑,与其解释成助手或幕友,不如解释成副官,她不禁想起简素心的论断所谓合作伙伴。   “真的吗?”   “千真万确!”   “简小姐说过,这足以成为人生之伴侣。”   “她这样想?”他不以为然的反问:“我们不过是有些交情,她还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罢。”   “从云~”她叹:“到底是她糊涂还是我糊涂?你真以为我就不了解么?”   “你了解什么?”他仍是沉着的问。   “我收到许多照片,还听到简小姐的电话,你告诉我,”她双手握紧了杯子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他啪地将杯子放到一侧的茶几上,断然回答:“你怎么能问我这种问题?我只能回答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可是她的话的确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个爆炸性的影响,他的眉头因此不自觉的纠结了起来。   “那她为什么专找我来示威?”   萧从云语塞,沉默不过一会,裴洛已不能忍耐,没有等到回答的她站了起来,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而往楼上走。她再没有说一句话,但这无声的离去无异代表了极度的悲恸,她的失望在这一叹之间是表露无遗而绝不模糊的。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欺骗自己的心,夫妻之间最大的悲哀是疑心重重。在利益角逐的复杂社会中,这悲剧尤其容易发生。裴洛开始怀疑萧从云可怕的勇气是没有底线的,她不能理解这种为达目的敢于轻视一切规则,包括道德与情感的行为。他恶的世界一派利己的实用主义,没有绝对的坏,只有尚未充分的利用。她并不打算发怒,连质问也不想,只有一种茫然,她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万一’的事情。在这不可靠的世界中,她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他完美,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她最不能接受的无情无义莫过于感情的背叛。   裴洛刚爬上楼梯的转角处,萧从云就幡然跳了起来,他下定了决心,即必须立刻留住她,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在她爬上二楼之前扯住了她的手臂,站到她面前。   “我还没有回答,你怎么又要躲呢?”他在这身体腾挪的过程当中,趁机拭去了她的眼泪:“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之于简素心除非合作,对其个人的反感是逐日都在增加。但是你要知道,政治经济不是感情用事的。我决不愿意说不喜欢的话,见不喜欢的人,就算做了,你以为我会得到享受吗?”   听了他这一席话,裴洛抬起脸来看他:“这些我都明白,所以我只问你的感情。从云,我爱你才原谅你的苦衷,不会像外人一样的去责罚你,可是我现在有了一些疑问,怎么也不能够消除~”   “所以,我不能让你再误会下去了,”萧从云攥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的说:“现在我要全部告诉你,希望你继续理解我,体谅我。自你成为我的妻子,我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萧从云今后的岁月,只要你来陪伴,也只有你才能给我精神上的安慰。”   说了这段话,他心里好似尘埃落定,表情镇静下来,接下来的话也就顺溜的多,他当真拉着她促膝长谈,将他一向不会主动提起的简素心彻彻底底的告诉给她,从同学开始直到宜泉的合作。他的语气是那样真挚,描述起事实来是那样有理有据,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痛苦与矛盾:“简家在此地是望族,资家又是他们的姻亲,倘若他们能够襄助政府,第一件事就可以使这笔公债在美国上市成功,这至少能够筹集到五百万美元,折成法币就是一个亿,”他黑晶晶的眸子瞅着她,“有了这一个亿能做多少事,能救多少人,洛洛你一定想得出。”   “你,要打仗,要救灾,要稳定物价,要发展工业……”她缓缓地说,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庞,揉散他拧起的眉心,这个举动使萧从云立刻感到一阵酥麻,慢慢的传到心里去,他笑了,一双眼睛电光四射着向她靠近:“还要疼你爱你……”   她见到他笑,伸手就把他的腮帮子捏了起来,咬着牙,怨恨似的说:“你笑!你笑!”他体会得出来,她有多爱他,只要他这时敢于拥抱她,狂乱的吻她,她就一定会倒在他的怀中,彻底的原谅他。   “得儿铃……铃!……得儿铃……铃!”电话铃突地响了起来,寂静中,一遍又一遍,他们不去接。那铃声不肯罢手,就像意想不到的麻烦,又固执又磨蹭,裴洛刚刚泛红的面孔在这铃声中又苍白下来,她站直了身子,不由自主的望望电话,再望望壁钟,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她不安,又想离开他的怀抱,难道她还不够乖?难道她还不够体贴?倘若不是拥着她,他真要焦躁得咒骂,对于相当多的人而言,他是魔鬼,可当他面对她时,却只有满腔柔情。萧从云摸摸她的头发,理也不理那电话铃,他斩钉截铁的对她说,与简素心之间根本没什么不可告人,假使她怀孕,那真是有太多的可能,只是所有的可能都与他无关。   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真话中,只有一点他不曾阐明,就是景春饭店的那个夜晚,那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那天当真发生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尽管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大醉之后醒来,当中的事情却毫无印象。他的早年可以说是十里洋场上的一个花花公子,生活也相当荒唐,当然很多革新派都是这个样子,可他对女人并不粗心,更不会糊涂到产生什么无法收拾的后果,尽管他不记得过程,却坚信自己的控制力,至于简素心那天的行为他更愿意彻底遗忘,基本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她的任何试探他统统装傻,就是一口咬定什么都没发生,从来不肯承认。 作者有话要说:  标准美人徐来、模范美人叶秋心、高占非(1904—1969),上海影坛著名的美男子、演员舒适,和周璇同演过影片《清宫秘史》,也是帅哥一枚哪,是不是有点像钟汉良?   ☆、第218章   “假如我可以避免为什么还要让你受伤?”这是他结婚前对她说过的话,事实上,许多事情他的确不曾向她诉说过,他不想让她同自己一起承担痛苦,他只是热切的希望她的世界里只有阳光沐浴。   萧从云仰躺在她身上,伸直了双腿放松的享受她对他的头发、面孔以及胸膛的抚摸,他最后说:“洛洛,我的小公主,我想给你安乐的生活,但是我还没做到。不仅如此,我还犯过错,所以,你要罚我的话,就是处我以死刑,我也毫无悔恨。你若以为我是那样卑鄙,而将来永没有改善的希望的话,那么今天晚上你就可以采取行动。不过你若以为这是我的一时糊涂,将来是永也不会再犯的话,那请你相信我的誓言,我对你爱护之唯恐不及,不论何时,我总情愿以死来使你幸福。”他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似乎异常疲倦。   裴洛急忙掩住了他的口,他睁开了眼睛看她,唇舌在她手心极尽温柔的轻轻舔吮,她又一次被打动了,不是为他的勇气和坚韧,却是为他充满了伤感和懊悔的目光。   她低头去吻他眉峰攒聚的额头,喃喃的说:“从云,你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还要随时来担心我,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只要求你再不要对我隐瞒什么,这并不会妨碍我的幸福,我不要你替我死,我愿意同你一道死,又何惧真相呢?”   陈仕棠隔天下午就向萧从云汇报工作,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告结束,萧从云得到使他出乎意料的回答,极度不爽,这说明了他对简素心的疏忽,说起来他见她的次数并不少,却并没有特别注意她的着装和身材上的变化。昨天他坚决否认她与自己有关,今天他更坚信她是个大麻烦,陈仕棠走后,他先给裴洛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马上回去吃晚饭,然而回去的路上,他却一直在努力回忆那个被遗忘的夜晚。事情从他们走出最后一间酒吧开始渐渐模糊,在那之前他记得她劝他喝了许多古怪的鸡尾酒,那个年纪很轻的金发的调酒师,简素心和他聊得很开心,调酒师末了还冲她挤眼睛,然后……一切就都不对劲了。   裴洛正陪着孩子们玩耍,他们早已吃过了饭,正在一张硕大的铺开的羊毛褥子上爬来爬去的玩。萧从云走到门口时,裴洛手里拿着一只甜橘,在逗他们:“咪咪、宏儿,来,来呀,谁先爬过来就有香香橘子~”   咪咪坐在地上看看手里的洋娃娃又看看她,好像还没决定是不是需要再增加一个玩具,宏儿呢,他瞪大了眼睛,已经从坐变成了滚,再接下来就翻身四肢着地向着她爬过去,他才爬了两步,一条口水就沿着嘴角流了出来,足有面条粗细,长长的透明的轨迹随着他的行动一直拖到褥子上,裴洛大笑了起来,她笑得手软,橘子也丢了。萧从云走到她身边,捡起那只橘子,她仍笑得灿烂,还指着宏儿说:“瞧瞧你的宝贝儿子,口水这样长,像不像只大馋猫?”   萧从云佯怒,一手将橘子塞到宏儿手里,一手从他胸襟上扯起小手绢来给他擦嘴:“哼,有什么好笑?难道这不是你的宝贝儿子?”   裴洛推开他的手,抢过那条手绢道:“嗳,轻一些呀,这样用力做什么?嘴都擦肿啦!我们长卿一表人才,怎么能有香肠嘴呢?”   咪咪却挥舞着洋娃娃大叫着爸爸~爸爸~萧从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笑着亲她的小脸蛋:“还是清卿乖~”他又紧贴着裴洛坐下道:“长卿怎么还不会说话!香肠嘴又有什么关系,照样找得到老婆。不会说话,问题可就大了!”   “曹医官说了,清卿说话算早的,有的孩子两岁大才会说话呢,”裴洛笑着回答,低头亲了一下怀里攥着橘子的小男孩:“我们长卿才不怕!爸爸不是早已经订好娃娃亲了么?”   萧从云认真瞅了瞅自己怀里的女儿,又看看裴洛怀里的儿子,极自负的抬起下巴来说:“清卿和长卿实在太出色啦,不能这么随便!不行!我得找个机会好好考察考察卓不群那几个孩子~”   裴洛不以为然道:“不许你乱点鸳鸯谱,卓家那个幺子顽劣异常,两个大人都管不住他!我一看到他就肉麻~”   “男孩子调皮点再寻常不过,你肉麻什么?”萧从云奇道。   “你那位不群兄前两天不是携夫人来宜泉?”   “是啊,怎么了?我看你和卓夫人相谈甚欢嘛。”   “我陪她打牌,让人带那孩子去花园玩,回来的时候他攥着一只拳头说要送我们一样礼物,一松手竟然是满掌碧绿的肉虫子!我当场就头皮麻了~”裴洛耸耸肩做了个鬼脸。   “哈~”萧从云笑着说:“难为他这种天气还捉的到这许多虫子。”   萧从云怀里的清卿仿佛听懂了虫子事件,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裴洛连忙抱着长卿凑过去哄她:“咪咪也不喜欢淘气包么?那我们就不见他~”   “卓阿姨可着实喜欢你啊!”萧从云笨拙而小心的摇晃着她哄道:“咪咪别哭,卓叔叔家还有好多小哥哥,你不喜欢这个就换一个嘛~”   “你胡说些什么呀,”裴洛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流行娃娃亲么?”   “卓家是南平大家,世代簪缨,其先长多为清流,只是到了卓不群这一代方效力行伍,给咱家做女婿有何不可?”萧从云正色道。   “即便家世无可挑剔,也得孩子们喜欢呀~”裴洛回答。   “夫人所言极是,”萧从云赞同的点头:“不如这样,过几日你带长卿和清卿去永安小住,南平沦陷后卓不群的行辕暂时迁到那里,离宜泉不算太远——”   “你又想做什么?”裴洛抱紧了长卿盯着他警觉的问:“我不要去——”   她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那坦白的紧张态度叫萧从云又是心痛又是怜爱,他懊悔对她造成的无可挽回的伤害。他把喉头骤起的哽噎感艰难的咽了下去,在橙黄色的灯光中望着她,那眼神像柔波,脉脉的萦绕了她全身:“原谅我,洛洛,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人生是苦痛的,而现在我是满足了。作为报答,我也要解除你的痛苦,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爱。”   他还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都在眼睛里。裴洛不由自主地为它所震动,想起他这两天极力陪伴,温柔体贴的情形。他的忧虑,她懂得;她想哭,却微笑了。她放下长卿,柔声对他道:“云,抱我,”萧从云像受了她遥控,放下清卿,双臂即刻赶到她身后交握,她又抬头凝视着他说,“云,亲我。”萧从云就俯身吻上那甜蜜的唇。她柔软的腰肢,淡淡的体香,依偎在他怀中,完全一个性感的女人。她撒娇,再加上八个简素心也不是对手,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他心里能感应的。她是天生的一个小戏子,眉梢眼角都是绵绵风情,专为他旖旎。萧从云看中的女人是有讲究的,必情之所至,美是必要条件,但光靠姿色远远不够,有灵性而又楚楚可怜的女人尤其引起他的注意。男人对熟女一般是生理上的反应,对少女则更能激起心理上的怜爱,而讲到底,这还是个男权社会,女人要崇拜才幸福,男人要担当才光荣。      ☆、第219章 作者有话要说:  绞尽脑汁想象下一步中。。。别怪我慢。。。   虽然萧从云已正式成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面对日本这么强大的敌人,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在黄河以北,有萧从风的华北军在发展,在咄咄逼人。在黄河以南,日本人已经锁死海岸线,华东的外援除了少量空运,完全依靠萧从雨控制中的滇缅公路。而日本还曾要求萧从雨封锁滇缅公路对华东的物资供应,他们向萧从雨承诺:“你帮我们切断渠道三个月,我们就可以把萧从云摆平,到时候我们平分黄河以南……”而中央军内部又有许多军阀的部队,萧从云并非完全指挥得动。他所受到的压力是很大的,有时候被挤压得简直没有办法。可就在这种压力下,他也没有屈服,而是奇迹般的保全了华东的军事力量,并将政府迁移到内地,其性格之坚毅可见一斑。   在西方人看来,这三兄弟中看似退路最少而面临的形势最复杂的萧从云会在倭寇大举入侵的时候倾力与倭寇正面一战简直是发疯,要知道新整编的中央军与倭寇并没有大规模正面作战的经验,更不要提其内部的尔虞我诈、各自为阵。而对萧从云来说,他的中央军需要在这第一次与日本的正面对抗中表现出实力和信心,他所代表和支持的中央政府,是不畏强暴的,是宁肯战死也不作亡国奴的。萧从云因此被西方媒体评为远东地区骨头最硬的领导人,流亡政府也被称作自由中国。   然而只有裴洛才听得见,在深夜,在萧从云洗澡的时候,浴室中时常传出的长啸声,有的时候喊“天”,有的时候喊“娘”。他就是靠这样的方式抒发自己的压力,但尽管有这么大的压力,他也没有屈服。裴洛知他甚深,从不去追问,那是他男人一力要承当的苦痛,不会让女人来分担。   资崇平的分析、简素心的倾向性和文亭疏三个月来的仔细观察,都把文亭疏推向了萧从云一边,他最终决定与他合作。对此事最感到高兴的不是合作双方,倒是简素心。尽管她敏感的发现萧从云在疏远自己,却信心十足的断定,用不了多久他还会来找自己。不过,在那之前,文亭疏也找过她。他们在她那栋美丽的别墅里聊了一个下午,话题就是简素心的身孕。   “表妹,你这样做是否太极端了?”他问。   “不够极端又怎么能让他重视?”她笑着回答,那张美丽的面孔很具有欺骗性,既活泼健康又明媚满足。   “就算他喜欢新奇好刺激,这种事情岂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你自己的名誉又怎么办?”   “他不仅好刺激,还很拎得清,表哥,别当真以为他是什么痴情种子,他追求裴小姐的时候为的是什么,只怕全东都的人心中都有数吧。”   “婚姻这回事还是要看他们本人,又与别人何干,你说他们是为了利益结合,我看未必完全确实,不然也不至于她一回到宜泉他就疏远你。男子的心理我当比你懂的多,他的行为你不认为是痴情,至少也说明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了。”   “那有什么关系,他身为领袖顾及体面也是正常的——”   “正是如此,”文亭疏耸耸肩表示赞同:“一个人到了他这样的位置,多少爱惜羽毛,轻易不会再闹什么绯闻。我真是不明白,你哪来这么大的胆量,想出这种法子,呃,来迫他表态。”   “哪里是我的胆量大?毕竟我是个女人,表哥难道不认为是他的胆量大?” 简素心拿着象牙梳子梳头,过了一阵子又朝椅背靠去,她将头慵懒地一晃,头发轻轻甩动一下,说:“现在我要一个男人负责难道还有什么错?”   文亭疏瞧着她那妩媚的姿态,心里以为她的胆量绝不比萧从云小,口中却说:“那你为什么要拖延到现在?至少,你该早些与他商量吧。”   “早一些吗?”她反问:“表哥,早一些要是你在,我倒是愿意这样做,不过那时我是一个人,东都很快就要开战,接着又是转移,他哪里有心情和时间与我谈这些?”   ‘表妹啊,’文亭疏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一面雕花鎏金的装饰镜,‘以你这般跋扈的性子如此重要的事情想见他一面难道就见不到?’可是简总统慈爱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了,他当初考上了公费的留美学生,国内一大家人数十年的生活就一直是简总统照应的,‘伯父啊~你这女儿性子与你是半点不像,政客的心思倒是学了个十足十。明明小时候,她也是可爱的,如何就成了今天这般世故模样?’   “表妹啊,”他轻叹了一声,从镜子里望着她说:“现在你就不嫌太晚了吗?我的真心话还请你听一听,男女之事皆是缘分,过于强求,是会变味的。萧从云是很优秀,可是他已经结婚了,就像你说的一样一个领袖是要顾及体面的,你想得到什么结果呢?”   “我知道那很难,可是我要成功。”简素心咄咄逼人的盯着他看。   “你太固执己见了,我虽然无法说服你也不大赞成。可是,素心,你是我的亲人,不论怎样,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是为你打算,不希望你碰到什么不愉快,假如你需要,我随时可以陪着你,给你壮胆,但是,你要采取什么行动一定得让我知道,一时冲动,只会铸成更大的错误。”文亭疏无奈道。   “太好了,表哥!”简素心探过身子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说:“那我就更有把握了!”   简素心所谓有把握绝不是空话,文亭疏的哈佛大学经济系背景与活动能力远远超出了萧从云的设想。在取得了萧从云的充分授权后,他回美国待了一个月,四处演说,为报纸写文章,极力结交朋友,寻求盟友,把他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致。五百万美元的公债上市只是个开始,他甚至抛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成立一家国防供应公司,目的是在白宫、财政部、国防部和其他美国政府机构身边安插一些助手,以确保美国援助政策能满足中国的需求。   萧从云在争取美国援助方面,向来是单枪匹马,不仅缺乏得力干将更缺乏系统规划,忽然之间得到这样一个左右逢源的实干家不由爱才之心顿起,势必要纳入麾下。   ☆、第220章(无敌彩图)   裴洛花了一个上午看完了文亭疏写给萧从云的计划书和根据可能得到的援助所作的一个财政年度预算,毫不怀疑他的大胆和专业,由此更加肯定萧从云的判断,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必须为己所用。萧从云为了消除她的疑虑,让她全面参与到财政工作中来,尽管她不出席官方的会议和讨论,也总拿得到最全面的资料,文亭疏的态度则更是积极,甚至愿意当面为她解释一些问题,她慢慢恢复了平和的心态,萧从云松了一口气。因为爱,她始终是愿意懂他的。   做完正事,裴洛才处理私人事务,今天却有一封来自重庆的航空邮件,里面有几张彩色照片,这是约翰的佳作,他自认为足可上路透社的头版,故而当做礼物不远千里也要传书。这几张照片的色彩、清晰度与人物的拍摄角度都配合的极为得当,猛一看,仿佛电影宣传资料,面带笑容的背竹篓的男孩、坐着滑竿穿城而过的女人、拥挤的居民区、碧波涟涟的公园水面,甚至还有一张他坐在用来修建机场的石碾子上的照片,他特地在照片上标注,背后是英军而非美军的飞机。   “这还是你记忆中的重庆吗?”他在信里问:“纵使这里不断在改变,有两个人是始终不变的,我不需要给你看他们的照片,可我实在很想问一声对于感情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办?因为正在忍受煎熬的人可不止他们两个!   比起总司令参谋部里的德国佬来,我更喜欢那些快活的美国佬,毕竟这是由目前战争中的敌我状态而决定的。但是,撇开这种事实上的敌对状态,我不得不对此地的德国佬表示钦佩。他们是相当负责的职业军人,当看到自己所指导的中国军队一方在战斗中失利时,他们竟会愤怒地拿起武器,跳出战壕,与中国人一起参加战斗。   我想我明白德国官方迫于日本压力在与总司令方面彻底断绝关系时,采取拖沓态度的理由了,除了彼此之间对矿产与武器的需要,在性格上他们都属于原则性较强的那类人,无论情况有多艰难,也绝不会背弃自己的责任,即便最有利的时机已经过去,他们也还是保持冷静和忠诚。你不是说过我会给人以不够成熟的感觉吗?总司令之所以能够给你和美人以成熟的安全感很大程度上或许就基于这种坚不可摧的忠诚,而凡有所忠诚的人物是不大可能被打得倒的,他们是一群意志坚定的家伙。   这种超乎寻常的自我约束还体现在他们对军队的生活、操练、武器的管理等等种种事情上,那些德国人,习惯于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收拾得过分干净,就连哪样东西该摆成该直角,哪样东西该平行都不能有偏差。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有一个家伙连吃饭时服务员刀叉放的不符合他的逻辑,他都要低头认真地摆弄一番,并且站起来从各个角度观察,直到满意了才如释重负,这绝对是强迫症的表现!幸好总司令还不至于这样无趣,他只是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也不会去玩女人。而没有这些不良习惯,的确能够提高军队的战斗力,要知道那个可怕的刘司令,他的兵曾经在辛阳驻扎了一个月,差不多把那里的女学生都娶光了……   至于你们会认为他忧郁,这真是大错特错!他在你们面前所流露出的气息不是忧郁,而是无奈,对于激情过度的克制和忍耐使他显得理智而优雅的同时也在经受着折磨。你们会被他这种自我折磨所迷惑和感动,充分说明你和美人是多么天真的孩子啊!要知道真正悲观的人其实是我……”   裴洛忍俊不禁的给他回信,顺便也给赵家兄妹回信,折冲的进步很快,裴洛的信他基本上都看得懂,折玫也会在哥哥的信末尾写上一小段,汇报自己的近况,比如她又学会了一首古诗,或者萧叔叔回昆明了,带他们去滇池划船,她很喜欢萧叔叔,因为他教了她一个下午怎么钓鱼一点都没有嫌她笨。裴洛看着信纸上小孩子大而稀疏的字体微笑,想到萧从雨的确有着非凡的耐心,只是不知道他这耐心也可以用在孩子身上。   大东门正冠坊相对于宜泉的南洋路来说真正是下里巴人的步行街,但凡天气晴好,除了琳琅满目的商铺,还有三五步便摆在街边的零杂小摊,鞋帽衬衣、测字算命、祖传秘方等等,一应俱全,也有替往来行人擦鞋的小贩,衣衫未必崭新,却一定干净整齐,这种敬业的态度与东都相仿,既然是出来卖的,至少要卖相好。   市面上的人很多,价签则更多,比如米店肉铺,几乎每隔半个时辰都要重新换出价签来,裴洛逛到底再折回来,米价已经从三元六角一石上涨到五元三角一石。一个农妇牵了头一百斤重的猪跟着裴洛他们走到肉铺前,在那里卖给屠夫之后一分钟都没耽搁,就跑着去买猪仔,当裴洛再次看见她时,她对他们抱怨,一分钱都没敢花,结果只够买一头三十斤重的小猪。   其余物品更毋庸提,她第一次见到新闻里报道的情景,物价像被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有位先生坐到擦鞋箱旁,说好了用两角钱的邮票付账,小贩一抬起他的裤管来才发现是双长筒的军靴,刚想提价,那人伸手向腰后一摸,小贩乖滑异常,即刻就开口道:“小人有眼无珠,长官别跟我一般计较。”   裴洛他们在春风得意楼吃茶,茶资是铜元八枚,再加各种小吃,如生煎馒头、蟹壳黄等,共吃掉了铜元二十余枚,对于她来讲是最低廉的粗茶,在此地就简直是一桩豪举了。一壶茶尚未喝完,窗外就喧哗起来,裴洛一听那口号声已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公共事业的工人们在举行罢工游行,因为工资的涨幅永远赶不上飞涨的物价,他们已经多次要求当局提高工资,增加保障,萧从云的当局迄今为止还没有松口,这导致目前宜泉除了私家汽车和黄包车几乎不再有公共交通工具,只可惜人不能当信寄,否则挤车的困难倒可以避免。勉强还有几辆能够开上马路的的电车,也恨不能像戏园子和旅馆挂牌客满。楼下的小贩送走擦霸王鞋的兵痞,又掏出口袋里那枚两角钱的邮票仔细看了看,游行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生活还是照样的继续。宜泉的经济问题其实很严重,甚至濒于崩溃,黄河暂时挡住了战争的步伐,却挡不住物价的疯涨,而后者没准是更可怕的敌人。   为了挽救恶化的财政状况,萧从云必须尽快得到大量的经济援助,否则,不必谈执政,就连立足都是妄想。他早已认清政客们大谈的民主、人权和尊严都是虚空的玩意儿,它们没有标准,永远可以大做文章,是从不可能满足的抽象理想,傻瓜才会浪费时间去考虑。事实证明,他可以专制,可以玩弄权术,可以打内战,可以放手搞一场实验,但做这一切无法无天的事情的前提,是得给大多数棋子们一口饭吃。 作者有话要说:  重庆江边码头拥挤的街道(真的很像拍电影啊);杭州街景;重庆的居民区;重庆郊外木桥上行走的中国士兵(我想说他们驻扎在图画里);坐在重庆白市驿机场工地的碾子上,在望着起降飞机的飞虎队员。   ☆、第221章(皮草与狐狸围脖)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不停的在刮风,裴洛最最怕冷,既不想起床也不想出门,萧从云知道她一向怕冷怕的厉害,出门前特意叮嘱侍从室晚上送一席菊花火锅过来,裴洛以此为动力好容易动员了全身的勇气在遗族学校成立两周年暨第三届毕业生毕业典礼开始前两个小时爬了起来。她喝了一杯热牛奶,吃了一只刚烤好的涂了草莓酱的小圆面包,衣服帽子全部披挂妥当了又去向两个孩子告别,萧从云的电话已经追过来了:“宝贝儿,还没出门?清卿的伤风好点了吗?一定要当心。晚上我陪你吃饭,早点回来~”   裴洛靠着电话听筒说:“我早点有什么用?你早点才是正经。昨天几点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回答:“宝贝儿,我也不想这样忙啊!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事。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就是行尸走肉,就是灰色的尘土。你是我活着的意义,我的阳光,我的花朵,我胃里的小蝴蝶!我时刻担心失去你,怕你不在乎我……请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做得更好。我发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如果你知道,你一定会震惊……”   他中间忽然停下来道:“此件,让交通部再去核实一下——”   裴洛这才知道他身边还有人,她怒:“刚才那些话你怎么也不避人!”   萧从云笑嘻嘻地说:“怕什么?我想说的还多着呢,”他说着握住了话筒又停下来道,“没事了,你出去吧。”这才调转头来接着对她说,“你的微笑就是我的动力,你是我的小妖精,you're my spark of nature's fire,you're my sweet complete desire……”   裴洛出门的时候,天色不像上午倒像黄昏,阴惨惨的乌云堆了半空,不远处还在浩浩荡荡的飘过来,风刮在脸上,夹着细小的沙尘,湿润而冰凉,她立刻小跑几步奔到车上,直到关上车门才大着胆子舒了一口气说:“又要下雨了么?这鬼天气~”   “很有可能,”白璧微看着她的打扮笑道:“夫人很怕冷吧?好在遗族学校里是有锅炉供暖的。”   “我是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冷!”裴洛感叹道:“恐怕将来年纪大了得搬到海南岛去定居!”   此次毕业典礼,简素心是打算到场的,第一她是遗族学校的对外联络宣传主任;第二她知道裴洛肯定会出席;第三这天下午中央行政会议要任命文亭疏为财政总长,萧从云必然要在场。   “这一次集合遗族学校的创建者、工作人员与同学们来此开会,实在是难得的机会。因为在遗族学校成立这一年期间,我们经历了意想不到的挫折和困难,这在我们本身,也不啻是一种磨练,更加强了集体的团结,我相信每个人的才能也从这些磨练中得到了发展,这对于我们将来的进步有着莫大的意义……”   简素心在礼堂里讲话还穿着一件加拿大名刻,这大衣得用六十张貂皮,即六十两黄金订制,隔得再远那蓬松水滑的皮草也极其打眼,她又针对学生提出勉励:   “同学们,你们的血液中天生就含有革命的因子,具有勇敢拼搏的精神,你们聪明,能干,热心,纯洁,政府爱护之唯恐不及,只要服从政府的领导,坚决抗战,你们的前程就是远大的……”   裴洛虽然在学校筹办时也是理事会成员之一,学校建立后却并没有担任正式职务,故此她对大会的主席说自己不敢僭越,尽管也代表校长萧从云出席却愿意最后发言。当她走上演讲台时,看着下面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齐齐端坐,这些毕业生中大半是自己认识的,她给他们讲过课,和他们一起做过操,一同做过义工,更一起讨论过个人与国家的出路。她不认为自己是他们的管理者,而更从一个引导者与朋友的角度来给自己定位。   “朋友们,我很欣喜,在这样艰难的时刻,我们迎来了遗族学校成立两周年的纪念和新一届同学的毕业,”她亲切的注视着那些年轻人说:“这一次典礼格外值得纪念,因为今天的欢聚一堂是我们所有人,尤其是你们,我们年轻的毕业生,国家最有价值的财富,共同汇集了努力所达到的结果。昨天,我看过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毕业手册,有些人考上了大学,会得到助学金;有些人将成为工人,我们西迁的工厂正急需你们的工作;有些人会留在学校,为低年级的同学提供服务。我为你们即将奔上的新的前途而感到高兴,这不仅是国家和政府培养的功劳,更是你们自己克服了巨大的困苦,奋斗而来的。你们的父母是这个时代的牺牲者,但你们是这个时代的幸运者,因为你们有机会做一些有价值的工作来帮助别人,就好像别人曾经帮助过你们……”   简素心注意到毕业生们的专注,而他们的朋友那闪烁的目光极富感染力,她神采飞扬,同在台下时简直判若两人。一个人的魅力往往是在专注时迸发出来的,这专注是由于她认为所从事的活动是有价值的,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简素心的发言远不如她的更能得到回应。   “世上惟有生在苦难之中,而不知困苦的人,是最没有价值的人,而你们却做到了愈困苦愈奋斗,我要祝贺你们具备了这种宝贵的品行。同学们,在即将走入社会之际,我愿意给你们一些建议,希望你们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要对生活保持热情,而不要对现实视而不见;要能够独立思考,在做一件事之前去推理它的来龙去脉,去推理为什么要那样做,如何才能将所学到的应用到实际生活中去,而不是为书本知识和成见所束缚。   如今,我们的国家民族同胞正陷于苦难之中,每一个健全的国民,对此责无旁贷的负着牺牲和救助的精神,但是我也不希望你们被冠冕堂皇的借口所迷惑而丧失了个人的自由和人格,那将是我们教育的莫大的悲哀。古有先贤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你们决心献身于国家和主义之前,务必先使你们自己的行为让人看得起。在成就任何一桩事业之前,你们去争你们自己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因为一个自由平等的国家绝不是一群逆来顺受的奴才建立的起来的!我希望你们越挫越勇,而不是最终成为消极的旁观者,如果你们每一个人都做到了生于困苦之中仍能够不失使命感,那我们的教育才实现了最大的价值,抗战的胜利以至于国家的命运才有希望。”   简素心很意外,这个发言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它的冲击力不止于其内容还在于演讲者的风度,礼堂里鸦雀无声。仔细审视裴洛,那熠熠生辉的双眼使她与众不同,其中蕴含着一种殷切的期望,超越了身份与地位,是对于平等和自由真切的向往,是对于国家和民族深厚的爱,是对于人生所要经历的一切痛苦深刻的同情。   当裴洛准备回家时,外面已经是彤云密布了,有点微风,其实并不算很冷,但她还是无来由的绷紧了身体,遏制不住的发抖。她站在休息室的窗前,侧面看去,头发是黑而浓密,肌肤是雪白,深紫色织锦缎长旗袍暗暗透出几束唐草花纹,恰到好处的点缀在肩上肘下腰间,勾勒出她优雅的体态,领口一只粉钻别针,与‘纽扣’耳环是一套,越发显得赏心悦目。她收拢了搭扣,系紧肩上那条金色整皮狐狸围脖向着门口转过身来。当看见简素心悄无声息的立在那里时,她吓了一跳,微微眯起眼睛来问:“怎么简小姐还没走么?”   简素心盯着她看,实在是不喜欢不友好的样子,她不太有耐心,很快就开口道:“我有话和你说。”那口气几乎像是在凶她,白璧微刚刚从校长办公室取了纪念册过来,就听见了简素心说这句话,她于是极度反感的越过简素心,径直走到裴洛面前说:“夫人,东西都拿好了,我们回去吧,司令说了,今晚早点回去吃饭,现在都要六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  1943年3月6日上午,宋美龄冒着大雪回到阔别25年的母校韦尔斯利女子大学。图为宋美龄在校长麦克菲女士的陪同下游览校园,皮草很有气场;郭沫若的抗战夫人于立群,他们共同生活了将近40年。郭沫若在感情上可是真正的不专一,简直是滥情,不过,他最终选择的是于立群,其姐于立沈由于郭沫若的勾引,堕胎自杀。在文革后期,她的孩子丈夫相继死去,可能是太绝望了,太孤独了,也可能是知道了她姐的死因,愤怒羞愧而自杀,总之,死因不确定。 PS元旦1-3日休息哦,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222章   简素心固执地说:“白秘书,请你出去,我们要聊一会。”这在她已经是客气的口吻了,在白璧微听来仍无礼的很,她回答:“简小姐有什么事不如白天谈,何必耽误晚饭的功夫。”   “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简素心站在原地不动:“Rosa,你当真就没兴趣和我聊聊?不光龙骧,就连表哥都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哪。”   “简小姐在说梦话吧~”裴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   简素心没想到私下里她对自己毫不留情面,顿了顿才答道:“既然如此,我可就不能理解前天国防供应公司成立剪彩的时候,Rosa的热情态度了。”   “简小姐总是喜欢公私不分么?”裴洛道:“我却不惯把应酬当交情。”   简素心嘲讽的皱起鼻翼:“是吗?龙骧和你可不一样,有趣,看来他还是既不改造你,也不告诉你。你可真是他的宝贝儿,不,简直是活宝——”她的言语刻薄到蛮横,绝非一个八面玲珑的交际花应有的态度。   裴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桌子上的一座小小的镀金机械钟,抬头对白壁微道:“白秘书,这样吧,你去车上等我,最多半个小时我就出来。”   白璧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拉亮了台灯,这才出门。她一带上那扇厚厚的橡木门,简素心就提高了嗓门说:“你这个保镖还真称职!难道会担心我对你不利?现在,即便要担心,也该是担心我才对吧?此外,我可以担保今天谁都不会耽误~”   裴洛叹了一口气打断她道:“简小姐,我让白秘书出去就是不想浪费时间。”隔着窗外阴冷的黄昏,她也能感觉到简素心源源散发着的敌意。   简素心凌厉的盯着她,自顾自地坐到身后的沙发上接着说:“Rosa,事情到了这一步,没必要再隐瞒什么,我有孩子了,是龙骧的,就在东都保卫战之前……”   裴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被这种□□裸的无耻shock到无语只剩表情了,她望着她嘴唇的翕动,并不感到特别的难过,思绪散漫的漂移开。   谁是小公主?恐怕简素心才是万事如意的小公主,她的生活众星捧月,就因为是大人物的女儿所以怎么样都没问题。在这个无法无天的世界里,总会有人干着各种污七八糟和伤天害理的事,他们无视别人的权益,想伤害谁就伤害谁。为了自己的满足,他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她甚至为那个业已存在的孩子感到悲哀,它天生就是个工具,一点不了解这个世界是多么缺乏爱。   然而一个女权主义者也会拿孩子来威胁人么?裴洛感到讽刺,她自己缺乏生育的欲望,就是因为她爱的力量有限。这力量相对于她无法视而不见的,广大而困厄的现实是如此的微薄,只怕没有余力再承受多余的孩子的拖累。而自从她参与了遗族学校的事务,就更加相信这个国家有很多可爱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并不重要,因为民族的血脉不是仅仅靠着某一个孩子流传,文明的传承也不会仅仅寄托在某一个孩子身上,在国家意义上而言,所有的孩子都是她的理想赖以实现的希望而并无区别,对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付出爱,她都能感到满足和享受。   简素心忽然住口,她已把裴洛的表情当成失落,裴洛却很快回过神来,仍然是看看座钟道:“那么简小姐的意思是,你一直在抢,而从云一直在骗我了?”   简素心表情不悦,裴洛接着道:“我只说了这两句简小姐就不舒服了么?看来简小姐也不是不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了。”   “Rosa何必扯那么远~”简素心感到不耐烦,稍稍向她侧着身体道:“这件事——”   “简小姐,这是真的吗?原来你也有幻想!”裴洛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不过,虽然做梦是你的权力,但听或不听梦话就是我的权力了。”她说着拎起包来就要向门口走。   “裴小姐!”简素心一把拉住了她:“你还不愿相信吗?”   “相信什么?”裴洛站在她身边道:“你把我当敌人,可我不想做你的对手。从云说过与他无关,所以,倘若你要我相信,就让他亲口来对我说,现在,我得走了,”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简素心的面孔就推开了她的手臂,“简小姐还请自重。”   简素心刺耳的笑:“龙骧是要干大事的人,不会把光阴都浪费在没前途的女人身上。裴小姐,我劝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也用不着去谴责他,因为他绝不止是为了私人利益这样简单,而是顾全大体,以为国为民为最高原则——”   裴洛摇了摇头,还是那样心平气和地说:“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成为一个人不讲道德的借口。简小姐,我不是新毕业的学生,用不着听你的训话,你的口才还是留给更能欣赏的人享用吧。”   “裴小姐,我是好心给你打预防针——”简素心坚持说。   “一面之辞,尤其是简小姐你的,”裴洛冷冷的盯着她道,“我是不会相信的。”   “可我以为裴小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龙骧,他原本就对女人很主动,一段不再有利的婚姻是不可能束缚他的。”   “简小姐怎么能用这种眼光去看待自己的朋友?”   “所以说裴小姐不懂他!”   “倘若事实是这样荒谬,那我的确不懂,”她极力忍耐着望向简素心,觉得其言辞与行动之张扬,这间休息室大有容纳不下之势:“简小姐如今是非常时期,不可轻易动怒,伤了别人还不打紧,伤了自己可怎么办?”   简素心虽然没学过经济学,却天才的悟得零和博弈的理论,并且深信这就是她和裴洛之间的局面,即参与博弈的各方,在严格竞争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双方是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的。也可以说,自己的幸福不可避免的要建立在对方的痛苦之上,在这种情况之下,“损人利己”成为一种必须,因为零和博弈的结果只能是一方吃掉另一方,一方的所得正是另一方的所失。   虽然裴洛还不知道她这种想法,已然齿冷了,她不是好斗之人,但面对挑衅也决不会不战而逃,在接连不断的震惊和焦虑之后,她开始厘清自己的思路,不管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探究冷静与谎言迷雾中的萧从云的内在意图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   而他的意图在她看来是如此清晰,即尽快解决目前一触即发的种种困境,并立刻巩固因为这困境而岌岌可危的权威地位。就裴洛粗略的观察而言,这意图要求实现的迫切程度不言而喻,使得目前简家兄妹的帮助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这也正是她对前途怀有悲观情绪的最大理由了。   幸好悲观不代表消极,就算情况糟糕到了极点,裴洛还是会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真正的积极是指,无论对于世界的看法是悲观还是乐观,都会动脑筋去想‘那么该怎么办呢?’;反之,真正的消极是指,不论是悲观还是乐观,对于现状都不肯去思考,而干脆是放弃了。每每在痛苦之中,麻痹到无法自拔时,裴洛总是挣扎着扪心自问‘自己、今后、怎么打算’,她首先强迫自己去回答,而极少去寻求别人的帮助。事实上,她的个性是刚强倔强的,大是大非她早已心中有数,故而从来不听人劝。她不肯退让,也不会去乞求,她坚持就走那条认定的路,没人能够改变。在这人心的锻炼过程中,乐观还是悲观,只不过是细枝末节,重要的是每一次她都没有被打倒。这也正是千千万万草芥般的中国人最值得钦佩之处,他们被沉重的现实压弯了腰,但脊梁还没断。能够以积极地行动面对悲观的现实,这就是勇敢。    ☆、第223章(交通拥堵、国字脸帅哥以及香烟)      裴洛一出门,原来外面纷纷扬扬早下起一场大雪来,她没站多久,白璧微已撑着伞小跑了过来。近的花坛草坪都像盖了一块白绒毯,远的沐德搂半圆的顶像是白头翁,对着冬季里最大的美景,她丝毫感受不到惊喜。   雨刮器推开迅速在车窗前堆积起来积雪就好像推开一堆泡沫。还有风在吹,细树梢上仍然碧绿的叶子上的雪就沙沙往下落,有时雪打起旋来,国父的半身铜像顺着漩涡,不太均匀的慢慢的被雪覆盖起来。   裴洛被简素心无休止的骚扰搅得心绪不宁。她不多问萧从云,不仅是因为明白分寸,相信他的承诺,更是由于她天生就是那种不愿多疑,斤斤计较的个性。其实,这也正是他珍惜她的地方,他爱她的憨厚宽容。   然而,她还是会感到烦闷,她不想回家,而宁愿在雪地里胡乱走。她停下来看,雪是没有方向的,只有身处其中,才会发现无论往哪个方向却总是逆行。她又走到操场来了,顶上带着一只大烟囱的黑乎乎的教学楼蹲在路灯有气无力的光芒里,像头怪兽。   啪-啪-啪-啪-是巡逻的哨兵的脚步声,他们已是第三次经过她们身旁了。裴洛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掷向远处,扑通一声轻响,可有个人应声跑了过来,原来是吴震,他好像是匆匆赶过来对她解释:“夫人,委座今晚要在资家用晚饭,请你不用等他了。”   裴洛揪下一只手套,向他伸出手来道:“吴震,有烟吗?给我一根。”   她只不过是极其郁闷,然而脸色有些惨白,表情有些痛苦,吴震吃惊之余下意识的一摸口袋说:“有是有,不过是‘八一四’军烟,味道很浓的。”   “给我一根试试,”她神经质的半握了拳头又展开,吴震掏出烟卷来,她接到手中,一等他点燃就迫不及待的吸了一口,马上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她拿着烟卷的姿势笨拙而别扭,很显然根本就没吸过。因为不习惯于这热辣的滋味,她呛的眼泪都出来了,吴震连忙抢过那支烟,随手熄灭在一旁积着寸许薄雪的灌木上:“夫人,这烟太冲,你还是不要吸了。”   裴洛的手悬在半空中,她呆了一会依旧向吴震说:“再给我一根!”   吴震不肯,却对白璧微道:“白秘书,陪夫人回去吧,雪下得大了——”   “我不回去,”裴洛固执起来:“我要一根烟。”   她见吴震站着不动,也不理他,径自快步向那一列哨兵留下的脚印赶过去,足足追了有三四分钟,才拦住了领头的那名学员。   “给我一根烟~”她跑得气喘吁吁的对他说,那名学员猝不及防,先是吓得啪的打了一个立正,然后就愕然的望着她。她带了不耐烦的情绪重复了一遍:“你有烟吗?给我一根~”   “报告夫人,有!”韩宗烈到底回答。   裴洛伸出手来,他先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又手忙脚乱的去掏火柴,裴洛就着他的手拈出一根烟,便等着他来点,谁知越是着急越觉得四下贼风,韩宗烈连划几根,火柴没着,裴洛心里的火倒着了,她眉梢一扬,罗宾汉式的翻边小帽下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蓦然瞪他,好像要迸出火星来。韩宗烈手一抖,差点被火柴烧到。   这是比‘八一四’再劣质一些的‘国光’,她一吸,更加不得了了,顿时连呛带咳嗽,浑身都颤抖起来,简直要站不住。   吴震狠狠的瞪了韩宗烈一眼,在她勉强止住了咳嗽,还想再试一口的时候劝说道:“夫人,委座说晚饭时会给你打电话。”   裴洛置若罔闻,又狠吸了一口,没有改观,她还是不能适应的大咳。一种突如其来的悔恨情绪纠缠她,使她甚至认为自己就不应该结婚,以前当她烦闷忧虑,不过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哭一场甚或一走了之都可以。她其实是很独立的,在认识任何一个人之前就拥有自己的世界,就是有了归属之后也相信方向仍然在自己手里。然而现在各人的身份逼使一些事情要发生,她却无法对此怀有期待的情绪。人,特别是女人,需要生活在期待中,她总是期待一个美好的明天,哪怕是一场梦也行。如此看来生活真是充满着无奈的因素,现实根本不能两全其美。   “他在资家用晚饭么?”她丢掉了那根烟忽然问吴震。   “是,”吴震忐忑的回答,真怕她再问下去。   “我要去‘莉莉’,”她说。   “夫人要去喝咖啡?”吴震的表情不止真意外,还有真担心:“不如先回去吃晚饭。”   “从云能有你们这样忠心耿耿,时刻为他着想的部下我很羡慕,”她环顾四周,自言自语般地说:“难道我只能相信自己?”她注意到韩宗烈还保持着挺拔的站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们,只在对上她时稍有闪烁。   她审视了一下这个学员,发现他身材魁梧,标准的国字脸,有一股浩然之气,她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夫人,学生韩宗烈。”他双脚一碰,又举手敬了个军礼。   她点点头:“你会开车吗?”   “报告夫人,会开轿车和卡车。”   “很好,我想麻烦你送我去莉莉咖啡馆。”   “是!”韩宗烈激动的心脏怦怦剧跳。   “韩宗烈!”吴震提高嗓音道:“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既无上司命令岂可擅自脱岗?你可是校长寄予厚望的优等生!”   “吴副官何必小题大做?”裴洛抱着双肘,轻轻哼了一声,视线毫不客气的直逼吴震,每说一句话就呼出一缕白茫茫的水雾:“此事我自会跟从云解释,”她跺了两下脚,从白璧微手中取过伞来就交到韩宗烈手中,对他说,“我们走,”她眯起眼睛再次环顾,最后定睛在吴震身上,一字一顿警告般地说,“别跟着我,有脾气的人不止你们委座一个。”   在东都,他们吃完饭总要去酒吧,在宜泉,因为没有好酒吧,他们吃完饭总要去咖啡馆,去的最多的就是莉莉,这是简素心对裴洛说过的。   韩宗烈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趁她对着前方出神,伸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悄悄从里面望着她白皙冰冷的面容。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拥挤着,车中坐着衣着华美的男女,马路两边的橱窗里闪着金银的光,有的是丰丽的陈设,四面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如同蜂鸣。她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颗心游离在陪都的欢歌欣舞之外,这一时的涅槃幻境,在她想横越过马路,进入咖啡馆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猛然间,她就被一个强大的力量向后拉,直接跌落在一个宽阔的胸怀里,就在此时,面前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肥胖的机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她:“十三点!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   她呆呆的紧靠在那个胸怀里,想到这机器手竟然是东都人么?目送那无轨电车车尾后卷起的一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她才回复了力气,一挣扎,发现一双健臂还护在胸前,不由抬起头来看,韩宗烈骤然放开了她,结结巴巴的解释:“夫人,刚才太危险,您走得太快,我来不及停车。”   “哦,”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继续穿马路,韩宗烈跟在她后面,神经绷得紧紧的,颇为她这恍惚的样子担心。他们挑了近里面靠窗的位置,她让他背对着大门,坐在她对面,又问他要喝什么。韩宗烈哪里敢随便,规规矩矩的点了一杯咖啡了事,她点的和他一样,同样不是用来喝的。电台里正播放着欢快的不成体统的《苏三不要哭》——   我想去南洋群岛   怀抱琵琶一块跑   我想到哈尔滨去找   那亲亲小娇娇   起身时雨真不小   可恨天气太干燥   给那雪风吹的热难熬   苏三啦你别这么号   嘿苏三啦 别哭号啕   你跟我到云南去吧   怀抱琵琶一块跑   ☆、第224章(进来参观标准照)   裴洛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慢慢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她沉默不语,望着窗外百货公司的墙壁,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悬挂了萧从云的巨幅照片,戎装肃穆,手扶佩剑,目光深远的看向她。在爱情中她抓得住的在婚姻中却未必,许多问题并不复杂,然而有时最简单的问题,往往是最棘手的,因为可供选择的答案委实寥寥。萧从云极力维持的不倒翁政府坐在一张四脚凳子上,那四只脚是:军队、官僚、城里的大商人、乡下的大地主,哪一个他都得仔细招呼,因为为这个政府服务的人未必虔诚的信他,也未必喜欢独裁,他们只不过是暂时选择跟随他,以得到一个较为可靠的服务国家的机会。实际上萧从云是无从自由的,故而他所做的所有承诺都只是政客的把戏,本质上也就靠不住了。   突然她从黑色的牛皮泡钉沙发里探过身来,抓住了韩宗烈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这可叫他吃了一惊,她冰凉的面孔贴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眼睛紧盯着他身后,低声道:“别动,别说话,手放到我的头发上。”   韩宗烈张口结舌,他紧张得脖颈发酸,可还是迟疑着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缓缓的放到她右边的额角上,她的鬓发也是这样的冰凉,他从左面的玻璃窗里看见了自己的姿势,情人一般缠绵。黑夜把这擦拭得雪亮的玻璃窗变成一面清晰的镜子,她凝神盯着他身后,握着他的那只手僵硬到很难捂得热。   “我们的关系吗?”简素心笑吟吟的看着萧从云说:“差不多可以说是超过夫妻关系。咦,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是不能够分离的,只有搞好关系,只有友好下去,没有别的选择。你看是不是这样?”   萧从云跷起腿来,一手撑在沙发扶手上,一手夹着根雪茄在茶几上敲了敲,他由鼻孔里笑,眉峰又立了起来:“Susie,玩笑开得太过分可就不是玩笑啦,友好我当然同意,说我吃软饭我坚决反对!”   他一副无赖口吻,简素心倒无从下手,她一边向咖啡里加热牛奶,一边说:“好好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们的英雄大元帅,总可以了吧?怎么,是不是我命小福薄,还没这么大的面子跟元帅做知己?”   “凭良心说,于公务上,Susie称得上绝好搭档,”萧从云笑着回答。   “龙骧,总算你还有点良心,”简素心轻叹,有意无意的将一只手放在小腹上:“不过呢,一般人选择搭档总要挑个稳妥顺遂的,谁会像我,挑来挑去挑了一个从来没有过太平日子,一天到晚四面楚歌的搭档?”   “嗨!”萧从云听闻此话故作沮丧:“我这个人有这么触霉头吗?”   “难道不是?”简素心挥挥手,拨开短短时间就在面前聚集起的重重迷雾说:“龙骧,今天别抽烟行不行?”   萧从云瞥了她一眼,将雪茄摁在烟灰缸里,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便放下,终于用正式的口吻道:“Susie,你真是沉得住气,光这一点就叫人佩服~”   “哦?你也佩服吗?”简素心笑问。   “岂止是佩服,我简直五体投地!”萧从云又向沙发里靠了靠,两条长腿伸得更直一些:“可你有点不通人情世故,我是有很多敌人,甚至可以说我所交往的人都是敌对的,可是我能够与他们和平相处,以至于化敌为友,即或是不成为朋友,至少也不会明目张胆的与我作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目光犀利的凝视她。   “你的手段有谁能不折服?”简素心随随便便的回答,觉得他们已经离题了。   “因为我不会急着消灭他们,不会在这种瞬息万变的局势下去过度逼迫任何一方,要求非此即彼的选择,此种行为所能达到的效果一来必然是短暂的,二来四面树敌,太消耗实力,并不安全。你以为我派头大,看中的东西,不得到手就誓不罢休吗?其实如非必要,我轻易不会下狠手,假如是那样我早就被消灭了!”萧从云正着脸色对她说:“这世界有时候是可以不讲理,不讲理有时候是能增加生活的乐趣,不过那并非生活的常态,随心所欲的人往往很难成功,我们必须学会克制……”   裴洛在韩宗烈的控制中默默的看着,明明是暧昧的动作,她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端庄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惟有眼睑是带着几分忧愁。韩宗烈几乎是看着她一点点一点点由迷惑转向愤怒,又从愤怒转向失望,正如她相信自己在萧从云身上越看越清楚的他对权力和地位无限的渴望。在无奈中活着的他们,其实并不快乐。   裴洛向来不认为抓住男人的某样东西就能抓住他的心,一颗心如果需要费尽心机去抓,那会很累,而且越想抓住说不定他越想挣脱。她根本不想去抓,抓什么都没用,许多事情都不值得去争,而争与不争的结果往往不会有多大区别。   所谓的家室都是假的,一个生活和思想都彷徨不安的人,即便有家有室,也并不怎样幸福,就是所谓亲人也是隔膜的。人始终是孤独的,即如她。她曾经觉得维护双亲很重要,但最终她发现双亲彼此之间也多有伤害,甚至需要早早把她剥离出家庭。对比父母的痛苦,漂流在外的她又何尝幸福?最值得同情的不是经受苦难者,而是无辜的经受苦难者。   简素心身着深橘色罩衫,披着毛皮披肩,披肩的一角佩戴着价值不菲的蓝钻,一头长发潇洒地披在肩上,十指涂着红色指甲油,两颊一直带着笑靥。她用手指撩动亮泽的发,带出优美的波浪,声调转高:“我相信,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就不能为儿女情长而束缚手脚。你的成功,不就是例证嘛?”   “成功?刚刚你还说我四面楚歌哪!”萧从云打了个哈哈道:“Susie,我认同你所说的如果我们不是盟友,简直就违背了上帝的意志。不过,这离成功还远得很罢。”   “怎么你没信心吗?”简素心突然将手按住他的手背道:“那我再给你打打气,有个消息你听了一定会高兴,表哥已经请到美国总统的叔叔德拉诺担任国防供应公司的主席了。”   萧从云将两只肩膀一扛,脸上放出笑容来,嘴角上也跟着向上扯:“Really?文兄果然才具不凡!”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天安门时,我惊了:抗战胜利后天安门挂的是蒋介石像;大新百货公司大楼(今上海第一百货大楼)悬挂的玉照;不过大人物也有喜感的时候,1960年9月,一向严肃的蒋介石在中外记者会前,突然做出顽皮的吐舌表情,难得流露出强人外表下真性情;官邸家常菜,吃的是什么呢?好奇中~~   ☆、第225章   在这个乱世中,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锉其锐气的,无非两样——政治、爱情,前者适用简素心,后者适用裴洛。裴洛睁大了眼睛,细细的牙齿咬住了唇,手紧紧握住韩宗烈的手,她还能镇静,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尤其是个柔弱而美丽的女人,让人在她面前总会产生一种愿意挺身而出,而不自惜的感情。不过,韩宗烈虽然有这种冲动,却还是吃不消裴洛逐渐陷入他掌心的手指而啊了一声。   裴洛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韩宗烈异样的眼神,她倏地放开手,身体向后缩,双手抱住头,低低的道了声对不起。其实他们是听不清那两个人的对话的,除了更换唱片当中那短短的间隙,简素心惯性的高调,使得韩宗烈听见了她笑着说超过夫妻关系和成功的话,裴洛除了听,还看见萧从云将大半支雪茄熄灭的样子,他笑过了便眉头一挤,显得气势昂然,目光随即专注的投向对面的女人。   裴洛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头,一会儿将听到的那些片段一字一字地再加咀嚼,一会儿又猜详那正向自己包围了来的真相,有一缕悲凉的意味,从心里慢慢透到鼻尖。透过时间的急流和情感的迷雾,关于萧从云的一切并没有变,他是个只问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   这座黑紫色的咖啡馆不是裴洛所喜欢的温馨格调,她因此从未来过,并且今后也不会再来。桌上一盏小小的摇摇的烛光,把火苗晃动的影投在黑色的大理石桌面上,她昏眊的眼睛望着火苗,感到胃里又空又冷,差不多要痉挛了。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使她竟禁不住笑了几声。   “夫人,”韩宗烈被她这突然的惨笑吓了一跳,低声下气的问:“你?”   她拿起边上的酒瓶斟满了两只空杯,原来这种高谈阔论的沙龙式咖啡馆来的人并非是喝咖啡的,主要倒是喝酒的。   “为我们的罪行干杯!”她推过一只杯子到他面前,抑郁地说。   “什么罪行?”韩宗烈感到惴惴不安。   “迟早会犯下的罪行~”她说完,也不等和他碰杯,一口气就将自己那杯加了冰块的酒喝了下去,脸上才有了点血色。她站起来,身体是颤抖而又僵硬的,显得既悲凉又绝望。   韩宗烈担心的看着她向他们走过去,不自觉也跟着她走,可他也不敢太近了,在五六尺以外跟着。她直奔还在热烈交谈的那两个人而去,直到他们因为看见她而骤然停了下来。韩宗烈以为她就要质问他们,可是出其不意的,她伸出手臂,向萧从云脸上,就是一个巴掌劈去,萧从云左腮猛可的被她一掌,打得脸向右一偏。简素心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裴洛又抬起左手来,同等待遇的,也给了她右腮一个巴掌。两个耳光之后,她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板着面孔扭转了身体,就要向外走。   四面的嘈杂声瞬间停息,所有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可她还没走开手就被萧从云死死地拽住了,乌拉——乌拉——嗡——刺耳的怪声忽然传进了所有人的耳膜。彤云密布的夜空中忽然有防空警报和飞机同时破雾而来,咖啡馆里立刻熄灭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灯光,只留下墙壁上少数几盏通向门口的晦暗的煤气灯。轰隆隆的巨响带着无数嘘嘘嘘嘘的爆裂声四溅起来,然而并没有人尖叫,在经历了空袭初期的慌张恐惧之后,宜泉的居民对于空袭已逐渐感到习以为常。他们现在是那么地习惯于日本飞机的空袭了。就算是旧历年的除夕,当四周响起了防空警号时,他们都能满不在乎地立刻躲入防空壕和地窟中去,而毫无慌张之象。裴洛面无惧色,态度冷静,心里却想着:“要是这时候一个炸弹下来,马上完蛋,倒也痛快!”   简素心被那一个力量惊人的耳光扇的倒在座位里,她双手捂住了肚子,痛苦地呻吟了起来,萧从云狂暴的眼神像要噬人,裴洛在他放亮的目光里看见自己的脸,苍白而渺小,其实这世界,不允许一个单纯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轰炸声愈加密集,简素心就要滑倒在地面上,萧从云回头看看,终于还是放开了裴洛对着韩宗烈怒吼:“照顾好夫人!她若有事,我惟你是问!”   他说着风一样卷起了简素心就向外跑,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肩,一只手护住她的腰,身体罩着她的头和腹,极小心的样子,看得裴洛又惨笑起来。恐怕男人是无所谓情有独钟的,不过又有谁能够拍着胸脯说对自己、对他人一辈子都表里如一?恐怕也没什么是天长地久的,所有人都终将背叛,背叛年少的理想,背叛曾经的珍重。裴洛所经历的痛苦,并非梦境,而是最残酷、最惨痛,却又最寻常的现实。   韩宗烈目测了一下现场的混乱程度和他们与大门之间的距离,果断的一脚揣碎了身边的一扇玻璃,脱下自己的黄呢子大衣裹住裴洛,扶着她就跳出了窗户,在恐怖刺耳的警报与爆炸声中大多数人都向着一个方向跑,即最近的防空洞。   从吴震离开萧从云,向裴洛报告他不回家吃晚饭的消息开始到裴洛他们在咖啡馆相聚,全部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他先从萧从云那里奔到裴洛身边。裴洛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冲进最近的房间打电话去资家,谁知萧从云和简素心刚刚离开。他又跳上车去咖啡馆,三位主角刚好各就各位。他隔着一段距离,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小心翼翼的隔着窗户观察事发现场。这哪里是咖啡馆,分明就是法院,倘若他是法官,实在要替当事人打鼓,原告、被告、人证以及人证肚子里那个似是而非的物证,统统都叫人心惊肉跳。可是当裴洛那一个耳光劈在简素心脸上时,他居然也感到痛快,竟并未把她动手打人的事,认为是有失风度。当韩宗烈扶着裴洛从咖啡馆里跳出来时,早已扑到窗口的吴震立刻伸手接住,两个人架着她一道跑,一口气跑过了半条街,直到她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才在一家电影院门口停住。   “我跑不动了,”她说,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的从额头上冒出来,脸色发青,渐渐的弯下腰去,身体一个劲向下坠,呜咽着呜咽着她终于喊出来一个字来:“痛!”   那是怎样的痛呢?她本以为会有一个幸福的归宿,终有个男人,会代替父亲,牵着她继续走完人生。      ☆、第226章   警报解除,在午夜三时许。到了下午三时,裴洛仍未醒来,委员长官邸阴云密布,活活要下起冰雹来。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萧从云双手重重砸在桌面上咆哮。   医官们在他对面战战兢兢的回答:“委座,卑职,卑职实已竭尽全力,虽然孩子没保住,但夫人确无生命危险——”   “那她为什么还没有反应?”他拍案而起,震得桌上一摞摞的文件也跟着抖了几抖。   “这……”领头的医官战战兢兢的说:“这……”   “说!”   “夫人受了刺激,必须再观察一段时间,或许明天——”   “她平安算你们运气,”萧从云阴鹜的盯着他们:“她有任何闪失,你们也不用活了!”   直到陈仕棠敲门进来,医官们才如蒙大赦的仓惶而出,萧从云沉着脸接过文件夹,一言不发的看,过了一会儿,他问:“金斯吾为什么会到了永安?他不是刚提拔了新六军中将军长?”   “是,兼西南联省军政部战略作战处处长,他去永安正是以此身份。”   ‘这小子是带着一个军的现役军官!又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亲自去永安?卓不群倒沉得住气,到现在还没动静,倘若真是与他接触,那么打算在宜泉推进的第二阶段的公债计划?’——刹那间萧从云觉得浑身燥热,觉得桌上摆的花束香气怪头怪脑,冲心作呕了。他噌地站了起来,粗暴的拎起电话来说:“来人,把房间里的花给我拿走!是谁放的百合?以后我的房间不许放花!”   “还有陆一鸣?”他扔下电话,又指着文件问。   “是,上个月他被调任为西南联省军政部训练演习处第一处处长。”   “演习?”萧从云拉开抽屉,一边戴起手套来,一边说:“永安那边,只要有消息随时向我汇报。”   “啊——!”一个女人凄厉的嘶喊声划破了寂静,接着婴儿的哭声有力的响起,惊得院子里的狗也在汪汪叫,围着她的四名医生如蒙大释,其中一个透过眼镜小心翼翼的看着她道:“是个男孩,很健康!”   简素心有气无力的抬头,看了一眼那四肢奋力挣扎着的赤裸的小身体,最终松了一口气:“男孩~”   “表妹,”此时资崇平也走了进来,他对她露出了笑容:“辛苦你了,我这就去给文弟发电报,你愿不愿意让姨妈知道?”   “不!”简素心皱了眉头:“先别告诉妈妈,让文表哥设法留她在美国,等此间的事情了了再接她回来。”   她又要看孩子,不顾他的哭闹,捉住了他的两只手,向他脸上细瞧。他放声大哭着,皱褶的粉红色皮肤,还未完全睁开的双眼,连同大张着的嘴巴,活像个袖珍的小老头。   ‘像吗?他?’她端详着,那孩子双手握紧了拳头,挣扎着要摆脱她的束缚,他的眼睛也是长长的,可眼尾是平平的,并非丹凤眼的样子。她的轻松忽而变为一阵烦躁,马上将他交还了看护妇道:“丑死了!”   资崇平笑了起来:“表妹你也太心急了!刚出生的小孩子都这样,我担保他一天比一天好看!”   被阳光晒着的长街,在街上手轻脚健快快活活来往的行人,明媚如春的气候并没有让萧从云感到心情舒畅,相反的,这时候他心里真恨不得丢一个炸弹,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感到度日如年,与其看着她这样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躺在军校医院特别监护室里,他真希望她立刻醒过来,对他再说句话,哪怕是骂他打他,像那天一样给他一个狠狠的耳光也好!可她发作完了就不再理他,兀自表情轻松的酣睡着。他要发疯!可向着谁呢?遍地都是衣冠禽兽,谁还能慰他以心,慰他以身呢?   曹希和伴着白璧微进门时看见萧从云穿着大衣坐在裴洛床头,他一只手放在她的面庞上,压低的帽檐下,整个脸部好像是笼在阴影里看不清,又好像是在一种眩目的光晕里,显得阴郁而压抑。   曹希和开口道:“委座,我要为夫人针灸了。”他不愿再多说话,将一应器具放到桌上,开始准备。   萧从云站起身来,恋恋不舍的再望了她一眼,问曹希和:“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没有,”曹希和平静的回答,白璧微连忙证实:“委座,夫人暂时还没有反应,请您再给曹医官一点时间,爱德华大夫说针灸的确是有效果的。”   萧从云点点头,对白璧微道:“我晚上再过来。”   白璧微先将暖气调得稍高,又敏捷而利索的拉开被子,帮裴洛脱掉薄薄的睡衣。曹希和瞅着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密斯白,你很聪明,又细心,不如做我一辈子的助手吧!”   “想得美!”白璧微剜了他一眼道:“还不快来工作?”   “不不不,咱们所做的可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曹希和一边戴上口罩,一边仍喋喋不休:“而是一种交流,和病人的交流,你要理解她,才能使她充分信赖你,配合你的治疗,我们的病人,很多时候,缺少的不是药物,而是爱心,一种修复他们的爱心。”   “好吧,”白璧微已戴好了口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从口罩上方望着他说:“曹大医官就别夸夸其谈了,我请你现在就开始修复吧~”   曹希和一抬手,做了个嘘的姿势,又指指她身后的唱片机,依依呀呀的正放出一首歌来:   我想忘了你,可是你的影子,占有了我的心房。   我想忘了你,可是你的歌声,萦绕在我的身旁。   恨相见已晚,又何必相爱,平添无限痛苦和麻烦,使人伤感。   我想忘了你,虽然从此我会感到空虚和渺茫。   曹希和扎起针来熟稔之极,既快又准,完全不担心会扎错了位置,他的表情很轻松,甚至无意识的跟着轻哼起来,他最喜欢这样的歌,嘹亮柔和的声线,加上别树一帜的浓郁鼻音,抒情幽怨中又不失妩媚,听的会感动,唱的会哭。当他扎完时,就同白璧微一起坐到角落里休息。   “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才能醒?”白璧微感叹。   “该醒的时候总会醒的,”曹希和回答。   “我听主任说那个学员被关禁闭了,还说夫人受了刺激——”   “刺激?”曹希和冷笑:“那当然,简小姐本身就是一颗红粉炸弹哪!”   “恐怕男人本身也禁不起诱惑吧?”白璧微其实对萧从云更不满:“可委座对夫人当面从来爱若珍宝,难不成都是假的?”   “密斯白,”曹希和回答她:“你要明白,人都很软弱,行为的动机也很复杂,在哪个时刻做出哪一个决定来,还真不是其他人能够义正词严的去指正的。”   “曹医官,我真想不到,你也会为委座说话吗?!”白璧微实在诧异了,这个曹希和可从来没说过萧从云一句好话。   “哪里?!”曹希和对她的动容感到得意:“不过是些平凡的男人和女人!如果世上没有美酒,男人还有什么活头?如果男人不恋酒色,女人还有什么盼头?如果酒色只是本能,生活还有什么劲头?如果对酒色无动于衷,生命岂不走到尽头?”   白璧微忿怒了:“或许你们是这样的人,但你们互相玩弄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玩弄别人的感情?真是太恶心!”   “你生气了?”曹希和兴致勃勃的凑近了去瞧她气的红扑扑的面颊:“我说的是平凡的人,可不包括密斯白和我啊!不过密斯白该知道这花花世界少有认真的人,仅靠爱来维持忠诚实乃下策,因为感情这东西最不可靠,太容易被风吹草动所左右。”   “可我觉得倘若一个男人结了婚,选择了家庭,就没有权力再荒唐,该做个正派男人——”   “密斯白,你太naïve!所谓正派根本就不存在,是男人都一样!”   “难道世间根本就没有所谓忠诚的夫妻了?”   “有!”曹希和肯定的说:“还有一种忠诚靠责任感和道德感维持,更有一种忠诚靠对生活的领悟和强大的自我控制维持,这才是非凡的人。”      ☆、第227章(城市、城门、饥民、飞机)   在万物褪色的季节里,浅蓝色的天幕里横亘着几条丑陋的黑色电线,初升的大半个月亮还不如疏朗的云头显眼,时间不到四点钟,淡漠光线里的东都已然有了夕阳西下的颓废之象了。太阳的残辉斜照在屋角的姜饼、苏打饼、华夫饼造成的糖果屋和铺着糖霜的巧克力地面上,迟到的礼物用玻璃罩子罩着,干净漂亮,这是萧从云在承诺和裴洛吃菊花火锅的那天早上路过一家商店时看见的,本来该放在家里,现在是在医院了,可是她既不关心,也看不见。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翻滚飞扬如同一颗沐浴在金色暖阳中的尘埃,呼吸绵长。她这样的酣睡是自出娘胎以来罕有的,其实她一直失眠,虽然算不上严重,却也够折磨人了。她总以为这是遗传,因为裴总长为了根治失眠也试过不少法子,比如喝牛奶,吃红枣羹,只是统统没用,既然是遗传,她也就不那么焦虑了,裴夫人却嗤之以鼻:“什么遗传?还不是思虑过度?唉,你父亲有公务也就罢了,你这小东西,成天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也磨到半夜!”她担心女儿的健康,经常在她入睡之后到房中检查,其实大多数时候裴洛是没睡着的,但她总是乖乖的蜷着不动,好让母亲放心。母亲会摸摸自己的额头,再帮自己掖好被角,有时候她真想拉住她的手抱着她唤:“妈妈,别走,再陪陪我吧~”可是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当然,裴夫人也就从来没有留下过。   萧从云仍是忙,他在病房里放了一张行军床,她在哪里他就把哪里当卧室,每天回来的再晚也要跟她说上几句话,直到一个月之后,文亭疏找上门来。   “委座,”文亭疏现在是以财政总长的身份对他汇报工作了:“职身在美国,心向宜泉,然职以委座国事之托,事不成功不敢擅返,故延宕至今,方得面见委座之机。为减委座之忧,职先向委座报告一个好消息。”   “果然文兄出马必有佳音,”萧从云微笑着点头,又示意他坐下:“文兄名为僚属,实逾兄弟,何必如此谦逊?如今既有此言,可知赴美大有收获。”   “国防供应公司组建顺利,通过主席德拉诺介绍,我们接触了美国财长、空军司令、福特基金会会长、宾州航空公司经理等人,他们都对委座抗战之义举深表钦佩与同情,公司的工作初见成效,我们已争取到美国政府的两千五百万美元贷款,接下来,美国商业联合会还有可能帮助我们促成一笔一亿美元的贷款……”   文亭疏滔滔不绝的汇报,萧从云的表情渐渐兴奋起来,不时还打断他,询问一些他急于了解的细节和援助的时间问题,不知不觉,天色都黑了。还是文亭疏先醒悟过来道:“啊,都七点了吗?”   萧从云仍意犹未尽的说:“怎么这样快?我还想多与文兄聊一会哪!”   “职正有此意,”文亭疏笑道:“委座若肯赏光,不如去舍下小酌,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家常菜也还入得了口。”   “文兄这是哪里话,太见外了吧?”萧从云也笑着站起来道:“我就爱吃家常菜,只是怎么好意思去文兄家里叨扰?不如让我来安排怎样?快得很,不用等——”   “委座还是不肯赏光?”文亭疏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问:“我虽然是个单身汉,其实家里还算过得去,又便宜又舒服,并没闲人。呵呵,是我疏忽了,本想斗胆邀委座到舍下长谈,看来只怕舍下不够周全,有损委座兴致。”   萧从云连连摆手:“不必多心,我是怕给文兄添麻烦,文兄既然如此盛情,我岂能辜负主人雅意!”   飞机的声音嗡嗡地从远处来了,是一架美国的运输机,刹那间就到了头顶而且在那里盘旋了。陆一鸣没有听到,但即使听到了,他此时也顾不上分心。他独自开车从永安到宜泉,已经整整开了九个小时,快了快了,他想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他现在来到城墙外的一条尘埃滚滚的大街,黄包车夫在沙尘中奔跑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头顶上乌云翻滚。他一心只想着那一个人,也许她会吃惊,也许她会笑,城墙上的探照灯一道一道的扫向城外,他有点等不得了,急着要进城。终于进了城,车却不好开了,原来宜泉和重庆一样,涌进了太多的人,远远超出了道路承受的限度,尤其这条繁华的娱乐的圣母院路。   成百上千幢的房屋正在兴建,其中有最时髦的现代化西式建筑,也有刚能避雨的陋房。街道上,新的商店不断开张,出售价格昂贵的进口布匹、罐头、酒类。新的娱乐场所不断开放,电影院、大鼓书院、茶园、咖啡馆、冷饮店、旱冰场。街道墙上涂满了五光十色的广告,香烟、影剧、化妆品、占卜、当铺。暴发户和官僚们坐着崭新的美国轿车,身穿毛料西服和新款旗袍,到处驱车游乐。普通职员、平民手持微薄的薪金,排着长队等候购买政府的限价食品。   光怪陆离的宜泉越来越像东都,不能提起陆一鸣的兴趣,他一边换挡,一边注视着前方,突然间她出现在那里,却也是坐在一辆汽车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一块巨大的电气招牌射出灿烂的光,照得她清楚,还是那么美,那么高不可攀,他感到一颗心扑腾扑腾就要跳出胸腔,但是,一个冷笑又掠过了那张脸,陆一鸣见了一个激灵,顿时头脑就清醒了些。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魅力与能力,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服务于她扭曲的人生观。   等到陆一鸣恍过神来,又一辆汽车在对面闪了一下灯,表示他挡路了,他连忙打满了方向盘,当街掉了个头,就去追简素心的车,向他闪灯的那辆车和简素心的是一式一样的黑色轿车,他原本担心隔了这辆车,没准会跟丢,然而这辆车一路紧跟着简素心。他们一直开到文亭疏那栋灰墙蓝顶的两层别墅前方才停下,门房早早站在门口,立刻过去拉开了车门。简素心拢着一袭长至小腿的羊毛大衣,足蹬拼色高帮羊皮靴钻了出来,她站直了身体又向后张望,跟着她的那辆车上正下来一个穿老蓝布罩衫的老妈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急忙将那孩子送到简素心手中。   简素心抱着孩子看了又看,表情丰富,有些期盼,有些担心,最后忽地昂首,面孔浮上一层傲色,雄赳赳地爬上了台阶,背影很快消失在那扇黑漆漆的大门里面。陆一鸣呆住了,那个小小的襁褓,刹那间像一道闪电劈过,使他完完全全的震惊。孩子?孩子!他兴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打转,方向盘都握不稳了。然而刷的一声,又有一辆车在门前停了下来,还按了两声喇叭,示意他让开,他不耐烦的去看后视镜,陡然坐直了身体,后视镜里出现的竟是独一无二的Nash。 作者有话要说:  黄包车;军用吉普,看起来很花哨;1943年,中国军队在BURMA(缅甸某地),他们正在与日军作战;云南保山西城,城门上的字如此清晰;张家口的城门;大东北跳舞场(肯定么有二人转。。。);1912年的饥民照(各式各样的容器,我看见一片盆子碗);云南保山西城门内,豁然开朗,MS里面的世界与别不同,别有洞天之感。 PS周末逛街,停更见谅~~   ☆、第228章(儒将孙立人)   在千里外的昆明,温暖、祥和的气氛中,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反射着日光。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一条小船离开巍峨的大山下那排石碑,向峡口驶回去,天渐渐地暗下来,两岸的峭壁伸到云里,看不到顶。一只焦黑如墨的苍鹰在阴雾中盘旋于萧从雨的头顶,久久地不肯离去。他抬起头,注视着那只鹰,苍鹰优雅地滑翔在冰冷的天际,沉默而高贵。鹰的翅膀就那么张着,动也不动,好像定在天上,船走出很远,那鹰仍然在他头顶上,它在送他。   这一带的石碑保留了自唐以来的诸多名家真迹,萧从雨在闲暇时常来观摩。从船头上,望着渐行渐远的碑林,萧从雨的神情就像是在目送老朋友。在东南战局得到控制后,他返回了昆明,金斯吾留在重庆,延续他的思路,积极于废墟中整建市容,恢复交通,掩埋遗骸,未及一月,逃亡者渐次归来。部队的换防与战线的维持也算理想,但萧从雨不满足于此,东线稳定了,他就准备乘此时机,调动一部分力量在宜泉边境做一次演习,以清除萧从云‘越界’的势力,他必须确保一个对自己来说更加稳固的后方。他知道派金斯吾和陆一鸣去永安与卓不群接触是瞒不过萧从云的,但他不介意让这个弟弟神经紧张,而这样的接触原本也不是一两次就能够发生效果的。   “钧座尊鉴,余二人至永安三日,卓不群盛情款待,然其言多半空洞,尚回避合作事宜。幸戴局长前期切实侦察,已得其诸要人社会关系,军事部署亦有可贵情报,计划逗留再一周以争取卓部之信任……   另,戴局长有一事呈报,委员长夫人裴……”   萧从雨愈看神色愈凝重,他因为英美又放弃了全面收复缅甸,以增大美国援助物资力度的计划而大为不满。英美这两个奸诈的滑头,说什么先欧后亚战略,分明是国本位代名词,根本没把中国放在眼里。在获美国租借物资的国家中,英国占第一位,为百分之七十,达上百亿美元,苏联为第二位,而战斗最为艰苦,条件最为恶劣的中国得到的援助,则远远不如美国宣传的那样丰富,实际上仅占百分之二,而这百分之二还在国内众多军阀间分配。更有甚者,美国人仗着财大气粗,竟要求将美国指挥官配备到滇南军团一级,直接负责日常训练和作战指挥。当美国人在每周一次的司令部会议上提出这个要求时,滇南军的将领们愤愤不平,纷纷表示万难接受:“他妈的,我们还没有亡国,倒先尝到亡国奴的滋味了!”   萧从雨思量再三,他也知道此事断不可行,但硬顶又将影响美援。现国内物资奇缺,军队装备缺乏,如果这难得的美援再拱手让与他人,自己的日子可就加倍难过了。他首先直言反对美国的要求:“无论如何,中国人在中国拥有主权,不能接受殖民地式待遇。”但最后他还是做了妥协,即在旅一级建制中设立美国联络官,主导部队训练并与中国指挥官共同负责作战指挥,不过说归说,做归做,他表面答应美国人,暗地里却给所有亲信部下每人一套密码,嘱有事与他直接联系,他依然可以对部队保持最佳控制力。   任何一种执着都可以使人焦灼日夜,萧从雨习惯了为国事而焦灼,却不习惯为感情而焦灼,因此戴彬有关裴洛近况的报告尤其使他不安。人人都以为他是清教徒吗?他不是没有欲望,只不过一般的事物激不起他的兴趣,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太少罢了。时而的痛苦,是人都躲避不了,他不需要多少人了解,泛泛的同情都是虚伪的,冷暖只有自己才知道。他不去表白自己的付出,也不去炫耀自己的价值,因为他的志趣原本就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了解,这不是淡泊而是纯粹,纯粹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陆一鸣的焦灼不亚于萧从雨,他看着萧从云下车,和一个带着呢帽的青年男子谈笑风生地携着手一道进门。在他的记忆中,有关这些上层人士的生活多有戏剧化的场景,其实戏剧化这东西一则不真实,二则不真诚,并不适合于普通人,也只能远看罢了。附近没有合适的观测点,当广告牌上翘着两条玉腿,姿态奔放诱惑的黑丝袜广告美女彻底看不清时,他就将车挪到了一丛茂盛的桃叶珊瑚旁边。   兴奋的情绪渐渐平息,陆一鸣耐着性子等在一棵棕榈树投下的阴影中,宜泉比昆明要冷得多,故而身旁这棵棕榈树长得并不茂盛,也不过是勉强使他的吉普车形象模糊。隆冬里,到处都静悄悄的,他听到远处传来的钢琴声,一个男高音唱: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月亮,月亮下面是故乡,故乡啊,在何方,邻家的女孩可要歌唱……回到她身边,他应该感到亲切,但是他却感到一丝凄凉,就如同这歌里描写的失落的家乡和爱情。   陆一鸣用力摇了摇头,以使自己清醒,也想把这消极的情绪驱逐出去,手却碰到了左腰上一把一尺来长的短剑,他低头看,刻着花纹的铜质剑鞘,在稀疏的黑暗里泛着黄澄澄的光泽,好似镀金的。剑柄上刻着“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字,这是萧从雨的四期军官训练营的纪念物。   临行前金斯吾玩笑般地与他谈话:“嗨~一鸣老弟!别以为你要见的是个小可怜,没有你她照样活得滋润!那女人是万年龟,生命力顽强地很,又招男人待见,不需要你负责。”   他愤而反驳:“简小姐不过是个性强一些,又有才干,主张妇女解放和独立,即便行为活跃我以为是风采过人。军座岂可如此非议女士?”   “像她这样年轻张狂、生活奢靡、挥金如土的女人历朝历代都有,跟妇女解放可扯不上什么关系。妇女解放不是这样解放法的,你再仔细瞧瞧,社会上不依赖男子而能单独地贵为‘达官贵人’之女子能有几人!”金斯吾不以为然的瞧着他笑:“老弟,你可别看错了,我把你当兄弟,才肯说老实话。她有没有真心,我不敢肯定,但以你的成就,我敢肯定她的真心不会在你身上。你倒想想看她和谁在一起时最容光焕发?”   陆一鸣胸口憋着一股闷气,他一声不吭。   金斯吾耸肩冷笑,冷笑后开口:“别伤心,不是什么别的男人,是权力,权力才是她最好的美容圣品。我准你的假,就三天,晚一个小时,我也算你这个上校处长开小差!” 作者有话要说:  孙立人十四岁以全省第一名考入清华学堂(当时清华招生从中学开始),二十三岁大学毕业,他在“水木清华”学习达九年(1914—1923年)之久,颇有清华情缘。 孙立人在校风熏陶下,热衷于篮球、足球、排球、手球、棒球等各项体育运动,甚至因为球场上的严重运动伤害而休学一年。在众多项目中孙立人最擅长的是篮球。1920年他任清华篮球队长,率队击败当时称霸京津篮坛的北京高等师范学院,获得华北大学联赛冠军。次年入选中国男篮代表队,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第五届远东运动会,身高1米85的孙立人当时担任球队的主力后卫。 1921年的第五届远东运动会只有菲律宾、中国、日本三国参加,东道主中国队经过激战,以30-27击败菲律宾,又以32-28击败日本,获得本届运动会篮球冠军。这是中国在世界大赛中第一次获得的篮球冠军。 1923年,孙立人从清华学堂毕业,并考取公费留美。先在普渡大学学土木工程,后转入弗吉尼亚军校学习军事,1928年毕业回国,正式开始职业军人生涯。 将军其人斯文儒雅,堪称人杰,但不幸的是他是生在中国,他的能力、作风、爱国之情、救国之心一方面成就了他,另一方面也毁了他。但是中华民族会记住他,他的精神会激励千万的中国青年。   ☆、第229章   萧从云需要时间,他本想搁置争议,先谋发展,然而简素心抢在了前头,让一切都变得更难控制。当看见简素心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时,萧从云紧锁了眉头,毫不掩饰对她的失望。简素心装作不介意的样子笑着和他打招呼:“龙骧,一个月不见了~”   “才一个月,你又敢乱跑了?”他径自走到她对面而非身旁的沙发前坐下,跷起一条腿来,就从口袋里掏烟,文亭疏走过来用手肘碰了一下简素心道:“Susie,你要过来也不打个电话,我这里可没准备小婴儿的饭哟!”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带了奶妈过来,”简素心笑得更开心,接着脉脉含情地对萧从云说:“他胃口很好,从来不闹脾气,龙骧,实在很像你呢。”   萧从云听得心里直发瘆,绷着脸打断了道:“Susie,我可记得你认为家庭是中国社会用来束缚女人的工具,怎么你不要自由了?”   她手中的孩子忽然大哭了起来,她一边拍他一边哄,然而那孩子半点不识相,还是竭力的嚎啕,她听得心烦,大声唤起奶妈,文亭疏忙跳起来说:“想必他是饿了!唔,你们饿不饿?我们下楼去看晚饭好了没有,我也有些饿了。”   “You are a little bird in my cage.”当裴洛走到台阶最下面那一级时,忽然听到萧从云在楼梯最上面那一级说,这应是使许多女人感到有伤自尊的话,但裴洛抬起头看他时,他正看着她微笑,朝阳照在他的黑发上,闪闪发光,那种满足、欢喜,真像电影中提着鸟笼的少爷,也让她想起了父亲送给自己的那只住在小房子里的布谷鸟报时钟。不过,她并看不到他有何鸟笼,也不认为自己是他的笼中鸟,只觉得他说得有趣,便微笑抬头看着他。   大概她的笑容里有些凄迷或伤感吧,令他惊讶!他迅速从上面跑了下来。而她正靠着楼梯柱,思索一些云里雾里的往事。他拖着她往盥洗室去。那整洁而明亮的盥洗室,也是他俩快乐的处所。   洗脸台上的镜子不大,她对着镜子刷牙,他就站在她后面对着镜子刮胡子,但他喜欢专注地看她刷牙。只要他在家时,他们总在一起洗漱。有时,他带着满脸的刮胡肥皂去亲她才洗净的脸,她便格格地笑,说自己快变成圣诞老人了,那时他们刚新婚不久。   再后来,她跟着他奔走,学会看战报。他是自我价值的捍卫者,他称一切反对者为顽固派,为此,许多人仅仅把他当成一个内乱的制造者,却忽略了他内心的痛苦,忽略了他对国家统一的积极思考,忽略了他对这片土地命运的深切关注,也忽略了他正在做出的坚定而近乎绝望的挣扎。她希望自己能使他有些快乐,因为她觉得他在孤军奋战,但实际上,她自己才是孤寂的。   倘若眼睛可以发射子弹,那扇黑漆漆的大铁门早已成为马蜂窝了,陆一鸣一直在看表,还是没人出来。他猜得出文亭疏会和萧从云谈论什么,却猜不出简素心会和萧从云谈论什么,也许他猜得出,只不过他不想猜。事实上他守株待兔到十二点,脑子里已经滚过成千上万个场景。可没一个场景会像正在萧从云和简素心之间发生那样。   “为什么?”在他们交谈了一个小时之后,萧从雨仍态度冷静,语气沉稳的问。   他这样冷静,倒叫简素心不安:“还能有什么理由呢?我只是爱你——”   萧从云笑了笑,可这笑却使得简素心不由得打了个寒噤:“Susie,你该知道我爱和聪明人打交道,因为他们不会选择不明智的方法。”   “可我是个女人,”简素心感慨道:“没有办法,我一遇见你就变得很笨!龙骧,要求一个热烈的爱着你的女人讲理智,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Susie,你太让我吃惊了!你怎么会承认自己仅是个简单的女人?”萧从云扬声道:“我可一直把你当兄弟啊!”   简素心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她赶快接着自己的思路:“难道你现在还要这样说?你以为我要什么?要金钱?要地位?要影响?你错了,这些我已经有了,我只要,我只要你的铁石心肠动一动!”   萧从云大叹了一声:“你啊!于我,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咱们之间算是知己,彼此帮忙,那是志同道合,也是心甘情愿,倘若你强求别的,却叫我情何以堪?”他说着忽然站起身来,语气也变得一本正经,“Susie,我请你尊重我的生活,也尊重自己的身份,这孩子我既不知情,更不可能承认,除非你想大家都身败名裂。我始终当你是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劝你放弃幻想,因为能让你快乐和幸福的人绝不是我!”他的目光转为冷峻,冷峻中又藏着一丝警示,似是在告诫她要小心,慢慢地他又说,“别去想什么玉石俱焚的荒唐事,做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有能力得到和掌控什么,如果瓦全更幸福,为什么不瓦全呢?”   简素心和抱着孩子的奶妈已经上了车,萧从云忽而从披风里伸出手来握住了文亭疏的手,坚决而又凝重地说:“文兄,萧某敢作敢当,却也不能代人受过。我萧家虽非钟鼎望族,也是义礼传家,从未出过有辱门风之事,更何况令表妹与我又有同窗之谊,这其中只怕还有些误会。我萧某是有企图,绝非沽名钓誉,实乃光我神州完我责。自我至宜泉,多得文兄鼎力襄助,方有今日这番局面。然当今社会,人心叵测,我等为国事兢兢业业,令表妹竟横遭意外。此事不但有害你我声誉,且离间宜泉上层,用心何等之险恶!殊不知,你我两家自家父与先伯父就同为中央政府效力,又岂是那些小人挑拨得了的!”文亭疏目不转睛的回视着他,见他果然一副愤愤不平之态道:“不论何人所为,其心可诛!”他说着将手杖连连在地上敲击,那满面的怒气,仿佛真个要由头发梢上,向半空里直冒上去。   文亭疏回头看看简素心的轿车,却又深深地连叹了几口气。且不管萧从云这副激动模样的真假,他自己心里的确是不太相信萧从云会放弃裴洛而就表妹的。狡猾而强悍的男人多半不会喜欢同类的女人,说实在的,他也并不期待表妹和萧从云这样的男人走到一起。萧从云的表态把简素心暗地里维持的暧昧明明白白的给否认了,还尖锐的提出这是个阴谋。   根植于萧从云心中的概念是,在自己的领地内,他要以任何手段保证在任何时候,任何方面都是无可置疑的领导者,而不允许任何情况来动摇与破坏。和他在一起是可以得到利益,但绝不会给表妹本身的幸福带来什么好处。只有那个孩子,才最令文亭疏感到头痛,逼得萧从云太急也不是办法,况且他言之凿凿,拒不承认,难道是真有蹊跷?文亭疏默然良久,微微点头,低声答道:“委座息怒,然小妹……伯父仅此一女,我与资兄均有责任悉心关照,委座志向,属下岂有不知……”      ☆、第230章   “他还有什么本事?”资崇平绝无疑虑的笑问:“我看也是虚张声势,别看他有几个兵,笼络得中央几个人,那些人可是张嘴就吃饭。他不是要演习?咱们就跟他说军费无着,不怕他还吹什么本事!”   文亭疏顿首微喟:“你的话诚然是不错,但他今日吃了这样的威逼,他日岂不反复?到那时只怕要迁怒小妹。”   “现在的局势,这种手段不必多用,几次他就知道厉害,只要他想在宜泉做下去,由不得他不合作,”资崇平肯定道:“亭疏,我瞧你是太天真,婚者,昏也,怎么能当理想来追求?小妹虽然鲁莽,好在她看人还不大错。萧从云这个人颇可扶植,他现在摆架子是为了立威,咱们暂且帮他维持体面,只是该出力的时候悠着点,到无办法时他自然懂得如何通融,只要成了一家人,凭我们兄妹的能力,还怕不能够扶摇直上?”   “大哥,”文亭疏忽然正了颜色:“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国?若为个人名利,我当时已经收到花旗银行的聘书,大可以舒舒服服的当个经理,可国难当头,我安能独享喜乐?既然我在美国还有一些人脉关系,理应把这些资源都贡献给国家、民族和政府——”   资崇平一听到这话,心下大不以为然,然而口中却循循善诱道:“你别着急呀,我还没说完,咱们的事业正和萧从云有关,因为他是最有可能也最有潜力的合作对象,目前宜泉实由他执政,我们帮他正是为了国家民族之责任。倘若不帮他,那不仅伤害我们自己的利益,并且还破坏小妹的幸福。”   文亭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复杂的感觉,直觉上事情不该这样办,却又似乎这样的办法的确行得通,可即便是行得通,他仍感到不舒服,多半一个人在做违背自己道德底线的事情时都会感到这样的不舒服,他看着资崇平鬓角的一丛白发,强忍着这种不舒服道:“家是家,国是国,咱们尽管做咱们的事业,何必夹缠不清?小妹既然鲁莽,我们做哥哥的更该仔细,岂能一错再错?感情不是交易,正是为她个人的幸福考虑,我不赞成你们拿这个讲条件。”   “你不要白做了傻瓜,”资崇平道:“现在的中国,无论做什么事,个人的条件难免夹在公务里面,你觉得这是同流合污?倘不如此,你连这个圈子都打不进去!还谈什么报效国家?别人只会觉得你不够坦诚。文弟,国防供应公司还算顺利吧,萧从云是不是介绍了很多他所谓美国的同学去做职员?这上亿美元的借款,你以为他当真就放心你?只怕去监督的人也太多了点!你是一个有国家使命感的人,不但忠于国家,对自己的要求也很干净。可别人呢?难道也个个都能保证就没有不能交代的事情吗?既然人人都留了后路,我们又岂能例外?”   陆一鸣踌躇又踌躇,门口的煤气灯照出的光晕还在突突地跳,他的心也跟着在跳。这整条街,已是空洞无人。人睡了,不用电了,电线杆上的灯泡,偏还雪亮的悬在街顶上。马路原来是不平的,而且是微弯着的。在这长街无人的情形下,似乎马路的地面,平了许多。同时,街道也觉得已经拉直。   忽然那两扇大铁门发出轧轧的开门声,合着汽车发动的声音一道宣泄出来,先是开道的警戒车驶了出来,然后是佣人乘坐的轿车,还有秘书侍从们,接连几辆,不断的从他面前缓缓经过,汽车的转动和颠簸还原了这条路并非平直的真相,为这深夜增添了一点热闹而融洽的人气。陆一鸣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个旁观者,而这旁观者又是在另一个死寂的世界里。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置身于这疏离的感觉中,和谁都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他看见简素心挺起了胸,不顾寒冷,摇下了车窗,遥望萧从云笑吟吟的告别,不知不觉就握紧了方向盘,恨不得跳下车去抓过她来对她说:我投降!随便你!随便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跟我走!   简素心的车在文亭疏的注视中绝尘而去,Nash在简素心的注视中绝尘而去,她就是没注意身后跟着的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   在这个年代,能够开得起汽车,哪怕是吉普车的也不是等闲人物,而陆一鸣这辆吉普车正是他临时从军中借来的老爷车,为了尽快到达宜泉,他出发的时候后座里堆满了煤炭。行李舱下面不是行李,却安着一个火炉子和三个铁罐子。其中一个罐子装水,用来往炉子上喷水雾,以便让煤炭燃烧不充分,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另外两个罐子则装了滤网和炭芯,以便把一氧化碳里的水汽和粉尘过滤掉。这一个炉子加三个罐子协同工作,就可以输出干净的一氧化碳,作为驱动汽车的燃料,这才是汽油奇缺的中国最常见的改装汽车。   裴洛是从没见过烧煤炭的汽车,也不知道美孚散装汽油每升市价是38万法币,足够一个好样的饭桶吃上两个月,然而有钱只是开车的条件之一,战时汽油优先供应军队、党政机关、学校和报社,一般人要想加油还得有购油证。   陆一鸣有资格开车,没资格浪费汽油,只好麻烦点带着煤炭和酒精上路,他每开一段路程,就得下车清理炉灰、往罐子里续水、拿根火棍捅火炉子,以免中途熄火。有时火不旺了,有时缺水了,一氧化碳立马短缺,导致发动机的动力接不上,汽车就一拱一拱的蹦跳着前行,搞得十年驾龄的他开起车来就跟驾校开除自学成才的马路杀手似的。   陆一鸣在一座狭窄的公路桥下狠踩油门,可这位老爷动力小,加速慢,不仅速度飙不起来,爬坡也成问题,怎么也爬不上这坡度绝不会大于三十度的公路桥,他眼看着简素心那辆车跟着佣人车慢慢的就要开过去,急得满头大汗,乓的一拳砸在座位上。一忽儿他就下了决心,松开脚,一把拧下钥匙,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下车就向前跑。   沉思中的简素心被砰砰砰的敲玻璃的声音惊醒,司机猛地一个刹车,哗啦一声,玻璃外面的人已一把拉开了车门,她怔了一怔,而久未谋面的陆一鸣双目灼灼的盯着她,喊出一声Susie!      ☆、第231章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孩子?”陆一鸣坐在她身边,既兴奋又不满的发问。   “和你有关吗?又不是你的孩子。”简素心这么回答着,扭头并不看他,只细细的喷出一缕烟来。   “那是谁的?”陆一鸣不由攥紧了拳头。   “你难道猜不出来?”简素心笑笑,一只手托了下巴,扫他一眼,又低头去把玩皮包上的流苏。   “不可能!”他立刻否认了,铁青着面孔,瞪着她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怎么不可能?心里不想就拒绝相信,那是幼稚。”她却轻巧地说。   “为什么?”他握着方向盘,咬紧了牙问。   “我需要向你解释吗?”她回答。   他却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Susie,我爱你!”   她一愣,接着忙不迭地去挣脱:“放手,你别傻了!”   “那就是我的孩子!”他还是坚持:“是在东都的时候对不对?Susie,你不能否认那是你的第一次,难道你不记得——”   “住口!”简素心涨红了脸,她厉声呵斥着,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臂:“陆一鸣,别以为我给你几分面子你就可以忘乎所以!”   他却似乎怔住了,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又按捺着性子盯住她瞧:“Susie,我开了十个小时的车,空袭也没有停,因为一旦停下,这样冷的天想要再发动汽车很耽误时间。我真是昏了头,在门外等了你四个小时,除了你我什么都想不了。Susie,我已经提拔上校处长了,你跟我去昆明吧,那里比东都比宜泉都要温暖,滇池边上有许多美丽的房子,我们可以选一栋来生活。昆明也有跑马场,也可以打网球,你想怎么玩我都陪你——”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简素心向后一靠,陷进副驾驶上的皮质座椅里,声音却不由自主的缓和了些:“我怎么会去那种荒山野岭?一鸣,我不妨告诉你,我要享受别的女人不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   “Susie,你还缺什么?”他不禁要问。   “我是不缺什么,可我要这一切长久!”她交叉了双臂,抱住自己自信而坚定地回答。   “你以为萧从云会有真心吗?”他望着她微微张开的鲜艳红唇,从黑绸衣衫里滑出来的象牙色的白腻手臂,一眨眼她又笑了,却探出几根满涂着蔻丹的纤直手指,从她那只深紫色缎面流苏坤包里掏出一枚口香糖来剥,一壁剥一壁还曼声道:“你道他看不起我吗?”她的一言一笑,照他看去,温柔时总有三分媚气,使人意消,蛮横时又如顽童任性,叫他不得不迁就。   “对我来说,不存在能不能成功,而是敢不敢成功!”她将那枚口香糖送进口中,将糖纸一揉,就捏在手心里,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仿佛陆一鸣所说的根本毫无意义。   “Susie,”陆一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他感到喉头发紧:“难道,为了成功,为了你所谓的享受,感情是不要紧的?”   “感情是会变的,所以我不会被它所控制,否则就是傻子!”她说这句话的神气,是富有着自信和决断,一点也不带些夸张卖弄的风情,真正是理所当然到了极点,使陆一鸣看了不能不伸出手,向她的下巴底下一抬,使她真正看了自己的眼睛。   “我爱你,”他耐心而又诚恳地说:“别那样残忍,Susie,咱们来一次世间,容易吗?有一次相遇,容易吗?我是没办法坐到委员长的位置,但是我对你一心一意,我们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还有孩子,总有一天他要知道真相——”   “那是龙骧的孩子!”简素心仿佛身体一抖,她猛地推开了他的手,呸的一声吐出了口香糖反驳道:“你以为什么是真相?真相从来就不好看!”   陆一鸣一副受伤的表情瞪着她,她却压制不住的激动的说:“别这样看着我!我告诉你,就是真理也不好看!这个社会,只存在两种力量,统治的上天堂,被统治的下地狱。你一个小小的上校处长,也配跟我谈什么感情?谈什么上进?你就是再爱我,再上进也还差得远!根本实力的对决就比的是谁拥有最大的伤害能力,谁比谁更能伤害谁!”   “那你就去伤害人?”   “随你怎么说,这世上,没人有资格不受伤害。若是既没有发言权,亦没有决定权的小人物,就只有牺牲这一条路。”   这样攻击性的语言使陆一鸣感到难堪和羞辱,他看见她吐在糖纸中的口香糖上还染着一块红色的唇膏。对于她来说他就是口香糖一般的存在吧,嚼过就丢。他在稍纵即逝的快乐中体味爱情,经历的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分分合合,可是在倾情的投入中,也自缠绵悱恻,就可惜投入的只有他一个。他妄想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寻理想的影子,可她的自私与冷漠,虚荣与无情,使他感到说不出来的委屈和失望,这强盗逻辑的利用与占有,便是所谓爱吗?陆一鸣痛苦的发现,她是个坏女人,然而做一个坏女人总比做一个傻女人下场要好。   陆一鸣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爱是必须平等的,他只知道付出爱,却忘记了付出的原因是要得到心灵的慰藉。爱不是一种馈赠,不是一味的痴恋,而是平等,只有得到同等的回应和关怀,才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和美。付出的不需要后悔,接受的也不会感到亏欠或者尴尬,这才是真正的爱。   汽车已经开到了简素心的那栋别墅门外,只是陆一鸣还不甘心,他扯住了她的胳膊不许她下车,再做一次努力:“Susie,”他柔声道,“选择权在你手里,我不会强迫你,可是你真有信心今后永远不后悔吗?难道只有赢了你才会感到满意和尊严吗?”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吗?”简素心把身子一偏,离得他远了一些,才心平气和的回望着他。她脸上有那么一闪而过的怜悯,言语间便多了点体贴的味道:“你这么纠缠,这么不死心,还不都是叫自己痛苦吗?我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也不喜欢单调的生活。一鸣,我喜欢和不同的人去交往,去冒险,这是我的本性。一直处在安全的地方,一直做一成不变的事,对我来说是很无趣的。像你这样的男人固然不坏,可是还不能满足我,所以我不会答应和你在一起。我们是快乐过,但我不能容忍你干预我的行为,却不能满足我的要求,我过不了这样拘束乏味的生活,假如我们在一起,不等你失望,我自己就先要失望。要说理由,无非是我不愿意咱们走到这一步,我愿意彼此还保留一点好感。你逼我做决定,真是把这个世界看得太简单了。什么是绝对的恶?谁又是绝对的善?事实是,这个世界真的很复杂。希望你不要因此就将我看成是坏女人,不了解我的人有偏见,可是你不应该。”   此刻的简素心显得格外真实,她没有隐藏自己的观点,也不计较外界对自己的看法,她的不通情理就像天气变化一样让人无语又无法预测,然而陆一鸣却从她最后这段话中敏锐的嗅出了其中的安抚意味,她不是真的那般铁石心肠吧?   可她又是这般执着,这般刚硬。然而过去毕竟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她就在他心里最深最软的地方,牵连着他,折磨着他,也影响着他,他还不愿意把对她的爱结束到现实中去。爱无关乎美好的理想和期望,这确实很残酷,他也觉得悲哀,更可悲的是他在心底还存着小小的希望。      ☆、第232章   承安在宜泉南部,离重庆只有几十公里路程,且西靠刘胡子的地盘,是个敏感地带,然而萧从云发出命令,就要在此地进行一场演习,目的无他,无非与萧从雨争锋相对,提醒他不必惦记永安,一个重庆已够他这个二哥巩固的了。   这天国防部会议散会后,负责演习的国防部五厅很快就拟定了一份调动部队演习的紧急命令:   “某某部,于本日晚三时向承安方向运动,某某部于明日晨六时准备在某处与前部接应……各部队行动开始时间,经过区域,及集结地区如另纸附表规定。各部队官兵应携带4日炒米及食盐,自接到命令起,携带常规轻重武器,通讯器材,昼夜兼程,速至承安……”   谁知负责誊抄命令的演习参谋官,地理知识甚少,做事粗心大意,再加上记录命令的副厅长秘书写得一手略草的行书,参谋官愣是把承安的“承”字,抄成了“永”字,这样一来,集结地点由“承安”变成“永安”。偏偏永安却在宜泉的北部,与承安是南辕北辙,在这个地方演习,非但起不到警告萧从雨的作用,倒容易使卓不群生疑。   奉命集结参演的部队长官们,在接到这条调动军令后,都非常惊讶,脑子里闪过一个问号,上面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到永安去演习?卓不群的行辕就在那里,这是对卓部不信任的表示吗?况且这算得上是萧从云正式就任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以来的第一次联合演习,不仅有他的嫡系,还调集了部分杂牌军,却又不包括演习所在地的卓不群部。尽管如此,因为此命令是由国防部发出的,各部队还是整装出发了。固然那些杂牌军们还是有所保留,萧从云的嫡系,却因为其平时治军颇严,军令如山,早已养成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习惯,故虽然也心存疑虑却并不向总部询问,而是立即星夜赶赴距离真正会师地点相隔200多公里的永安,准备执行任务去了。   虚荣的女人的欲望也不是轻易能满足的。选择虚荣的女人,男人就等于放在物质的秤砣上,其命运也是凄惨的。陆一鸣愤而跳下简素心的轿车之后,又步行了一公里回到那辆老爷车上。他觉得上帝抛弃了他,不然就是简素心抛弃了上帝,所以他要经受这么多苦难。那个孩子他只看了不到半分钟,却已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那长长的眼睛,微翘的鼻头,甚至头顶上发旋的位置都叫他激动。怎么不是他的孩子?分明就是幼年的他的翻版!可那个女人就是不承认,既不承认他的爱,也不承认他的孩子,他就这么叫她瞧不起吗?!他脑子里思来想去最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由愤怒异常,很少有人在第一次明白真相时不感到愤怒,这愤怒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态。   “吼——吼——吼——”老爷车又想撂挑子,喘着粗气越走越慢,终于轰得一声作最后的哀鸣,便熄火了。陆一鸣下车看了看行李舱里的罐子,嘭的摔上了后盖,一脚踢在车屁股上。操!——他狠狠骂了一句,有个罐子居然被劣质煤炭烧穿了,他的假期还剩一天,没有汽车是无论如何赶不回永安的,他又去掏口袋,顿时脸色变了,放在裤袋里的钱包早已不知去向。他急得在冷风里出汗,今天真是晦气日子!他气上加气,身边一个子儿都没有,咬牙切齿,又骂了一句他妈的!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地,疾走到路边,看了一下门牌号,明明白白的写着此地是尚贤路,离陆军学校很近了。还未打烊的烟纸店的老板娘看着这位西服革履仪表不凡的青年焦急的模样,不禁投以同情的目光,陆一鸣却一眼瞥见了店里的公用电话,立刻就走过去,拎起听筒来拨通了号码就问:“喂?吴副官在吗?”   最近一个月,吴震差不多都休息的比此时晚,当陆一鸣在电话里要求见他一面时,他刚回到侍从主任室。   “陆兄的钱包还丢了?竟有这等事?”吴震惊讶的问。   陆一鸣苦笑着回答:“祸不单行!否则也不至于劳吴兄大驾了,既然已经打扰了我索性坦白,今天只吃了一顿早饭,现在肚子里正唱空城计,还请吴兄找个地方让我先祭个五脏庙。”   “好说好说,”吴震拍着他的肩道:“前面就有一家面馆,陆兄不嫌寒酸的话——”   陆一鸣连连点头:“真多谢了,要不是你来搭救,今天晚上,无论怎样,也来不及想法子。不过吴兄也够辛苦的了,这样晚还在办公室——”   吴震瞧他一眼:“陆兄怎么知道这电话?”   陆一鸣笑答:“吴兄的电话又不是情报局的专线,有几个人知道还算奇事吗?”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那家小小面馆,陆一鸣也不客气,就叫了碗猪肝面加荷包蛋。   这家面馆不止卖面,也捎带卖点熟食,算得这条街上的一处风景。为什么称之为风景呢?倒不是因为它的店面装饰得特别美丽,而是因为那些陈列在门口玻璃橱窗里的红光透亮的熟肉极具观赏价值,比如兔子、野鸭、酱肉等等,它们被倒悬着,涂着红红的作料,按照大小和色泽整齐的排列,很有点审美性质。   猪肝面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白瓷碗、宽汤、绿的是菠菜、红的是西红柿,几块浇着酱汁的油亮的猪肝和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堆在一把细面上。陆一鸣迫不及待的扶起筷子,在面碗里一阵搅拌,低了头,稀哩唆罗,便吃起来。那一碗面不消片刻,就被他吃了个干净。他吃的很香,显见得是饿极了,吃完了又捧起碗来咕嘟咕嘟把面汤也喝了个干净,这才放下碗筷,心满意足的冲吴震拱了拱手道:“愧领盛情!”   吴震答道:“不值一提~”   “吴兄这话就偏了,俗话说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陆一鸣叹了口气道:“你我虽各效其主,然吴兄人品我还是敬仰的,比起那些满嘴虚伪的外交辞令,趋炎附势的人真是天差地别。”他胃痛的问题刚解决,心痛的问题就又凸显出来。   陆一鸣觉得胸口又开始一跳一跳的抽痛,他伸手向着那里使劲一捶,于这闷痛里把那一股子怨恨的气都吐了出来:“人生在世,要朋友做什么?不就为的是患难相助,疾病相扶吗?然而要爱人又做什么?女人都是虚伪的,选择她们最高理想的情人或丈夫,只注重对方的权势与经济,而且以此为唯一的条件,基本的条件;至于对方的感情、人格等更重要的条件,竟完全牺牲不顾了!”   “这也是世态炎凉,人之常情罢了,”吴震隐约听出他是感情上受到了打击,才会饥不择食的对着他倾诉,于是劝道:“陆兄不必太悲观,我倒以为做人还是要讲良心,有手段没良心,做成了事,也是不舒服。有良心没手段,做不成事,心里总是坦然的。贪图享受,罔顾道德的人固然数不胜数,但拒绝同流合污,拒绝妥协的人也不止一个,那些人我们不去管它,只要对自己有个交代就算圆满了。”   “我就是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冷酷?”陆一鸣黯然道。   “哎~女人不见得都一样,天涯何处无芳草,以陆兄之才华人品,非要去钻死胡同,鄙人可就爱莫能助了!”吴震微微一笑,又替他倒了一碗茶,心里却想起裴洛来。世上去钻死胡同的人又岂止陆一鸣一个?就连自己不也是耿耿于怀至今?可见人实在是最自不量力的动物,明知其不可而为之,痛苦万状还甘之如饴,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然而这大概也就是人活着的意义所在了,患得患失才刻骨铭心,半梦半醒才激情澎湃。      ☆、第233章 作者有话要说:  节前最后一更啦,实在累得要死,都快放假了,还一堆棘手的活要干,真想辞职啊真想辞职! 祝各位春节愉快!   裴洛梦见自己乘着一缕灰色的云,飞过那片阴暗低吼着的海,在那荒凉的,悄无声息的彼岸停下,那里是忘川,如果她死了,周围就是如此沉默,如此黑暗吧。很小的时候,她时常生病,圣心医院的院长总是被请到家里来,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风趣老头儿在给自己打针时会笑着安慰她爱生病的小姑娘最聪明。模糊记得某一年是因为什么,她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好几天只能躺在床上,唯一的活动就是睁开或者闭上双眼。她没力气吃饭,胃都麻木了,嘴唇干裂到了刺痛的地步,甚至于让她感受不到脚踝上的针管。   半昏迷中她祈求着能够得到哪怕一点点水,可周围死的静寂让她感到绝望。她陷在恐怖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嘴唇边湿润了起来,她努力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见妈妈在用沾过水的棉签轻擦她的嘴唇,顾不得许多的她好像在沙漠中爬了许久的旅行者突然发现一滴未干的露珠一样,拼命舔舐嘴唇的那点儿水,那是她迄今为止吃过的最甘甜的水。   “那真是黑暗极了。”她一本正经的描述着告诉萧从云。   “基本上有去无回?”他搂着她笑问:“宝贝儿,原来你这样怕黑!怪不得我不在家时,你会把房间里所有的灯,连同走廊灯、厕所灯、厨房灯、阳台灯全部打开来。”   “不是怕,这样大了怎么还会怕黑呢?”她皱皱小鼻子反对:“是开给你看啊,告诉你我在家里。”   “宝贝儿,你就是怕,我也不会笑话~想想看三天没有我,那种黑暗你就不怕吗?”萧从云眨了眨眼睛,低头在她的耳边悄声说。   “这里都是你的学生,我还怕什么?”裴洛感到耳根痒,她浅笑着偏过头去:“不过,陆军学校这四个字实在应该改一改!”   “改成什么?”萧从云果然好奇的追问。   “第一监狱呀!”她抿嘴笑着逃下他的膝:“连我每天进出这个大门都要登记,是放风,还是越狱?”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那叫纪律严明!”萧从云板起脸,做出一副圣人领袖的庄严姿态来。   裴洛拍手笑道:“识字的流氓无赖果然不大一样~”   陆一鸣在陆军学校附近的一间旅店里喝了两壶茶,仍毫无睡意,他又看了看表,已过了三点了。吴震说恰好今天就有人去永安办事,早上六点出发,当天即可到达,至于那辆吉普,他修好了再想办法交还给他。他对于简素心依旧是怒气勃勃,未曾平和。不被她这样刺激一下,只怕他还不肯相信金斯吾的判断。这女人天生有股狠劲,她似乎宣告,这个社会是她那一阶级表演的舞台,其它人只有看戏并遭受羞辱的份。她看不起他是吗?她认为萧从云能成功是吗?这个不平的世界,真该一脚把它踢翻过来!他越气愤越不能释怀,恨里面又想起她那椭圆的火辣辣的眼睛,和火热的身体,这就是她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的盒子里,他怎么也不能相信。   他实在不能合眼,索性穿戴好了,出门透透气去,可是隔壁院子里,忽然有一种男女嬉笑的声音,轻软地传来。不久,在细微的笑声过去以后,却接着那时髦的歌舞曲子,软绵绵的声音,传进耳来了。乃是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的心。陆一鸣听了越发郁闷,向门口叫醒了门房,问他电话在什么地方,自己要借用一下。   新失恋的人特别需要倾诉,陆一鸣自然不愿去麻烦宜泉的那些暗探们,他会去找吴震一来此人忠厚诚恳,二来断定他有法子在一天之内送自己到永安。至于找曹希和,是因为时间着实太晚,打扰别人都不合适,然而曹希和居然也没有睡,正是他接的侍从三室的电话。   当陆一鸣听见听筒对面传来那个标志性的,拖得很长的一声喂时,惊讶的问道:“曹医官?”   “是!”那个声音立刻高了八度,急促地问:“怎么?夫人又有事了?”   “唔!”陆一鸣听见他的声音,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兴趣,于是压低了嗓门含糊答应。   电话那头的曹希和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边扣领扣一边着急地问:“是不是醒了?这回是真的醒了?赵副官,你可别折腾我了!这一个晚上我都跑了三趟了,到底是委员长跟我有过节啊,还是你老兄跟我有过节?”   曹希和终于找到这间旅店,他红着眼,青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头发胡茬硬得像是假的。一见面就抱歉的说:“陆处长,真是对不住,让你久等了!这两天忙得紧,晚上也不能安生,就怕密斯裴那里有差错,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只有一个小时!”接下去他说了一大篇激愤的话,从裴洛吸烟开始,到后来空袭,流产,昏迷不醒为止,滔滔不绝,讲的好似他亲眼所见。   陆一鸣静静听着,又回想了一遍今天所发生的事,骨子里渐渐生出涔涔的寒意来,他几乎感到那女人的恐怖,曹希和住口的时候,他还带了一丝希望的质疑:“曹希和,你不是在讲故事吧,如此绘声绘色,我还当你就在现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我并非亲眼所见,那密斯裴现在躺在医院里总是事实吧?”曹希和道,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陆处长,这么晚还叫我出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   陆一鸣一愣,已不想再和他提简素心了,他摇摇头:“没什么,我是偶尔路过,再过两个小时就走,因为睡不着觉,找你出来聊聊天罢了。”   “有觉不睡,聊什么天啊?!”曹希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陆处长,你是不知道,我除了白天要为密斯裴按摩扎针,晚上还要随时待命,三公子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打电话让我去看,嗬——”他伸长了喉咙又打了个哈欠,“他要周到,我们这些当差的就要了命了。”   陆一鸣看了他这副困得东倒西歪的模样皱眉道:“曹希和,看你的牢骚发到这步田地,真是可以!二公子倒也信你——”   “我可从来没发过二公子的牢骚!”曹希和立刻瞪起眼睛反驳:“我曹某不懂政治,只看人品。做人应当要忍耐,应当要奋斗。但是,忍耐不是堕落,奋斗不是不择手段。曹某还讲感情,也讲原则。那些处人处事,都是以己为上,以权为重,为了一个“利”字,就不讲是非,敢撕下面皮,受人谴责的人,曹某不屑为伍!”他激动道,忽而注意到陆一鸣消沉的态度,这才想到他既然是找自己聊天,何以如此沉默呢?   “陆处长?”曹希和问,陆一鸣却像在发呆,并不答话,他又问了一声:“陆兄?”   陆一鸣瞧他一眼,疲惫地笑笑,勉强道:“倘若这种人格外出色,而你与她又有了交情,又岂是轻易能够割舍的?”   曹希和注视着他,不大工夫问道:“是个女人?”   陆一鸣沉重的点头,曹希和砸了咂嘴,随即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个女人,如果算计得太多,又长得漂亮,那就彻底完蛋了!只怕她乐在其中,你却难过什么?”      ☆、第234章   阵阵微风吹散了天空的乌云,从乌云中钻出来晶莹的月亮,将皎洁的银光撒满了静静的群山。月亮无声的注视着黑夜中飞驰的汽车,车里的人却合着双眼,身上随便盖着一件军用大衣,很快这个由四辆汽车组成的车队就要开出这片山区了。汽车在一段狭窄的山路上掠过一丛密密麻麻的藤蔓时,那阴暗的所在突然传出狐狸嗷呜——嗷呜——的凄凉的叫声,惊醒了车里的人。萧从雨陡然坐了起来,他囫囵着擦了几把脸,捡起落在脚下的大衣,三两下穿上,又伸出手臂来瞧,夜光表幽幽的表盘透露着时间已经超过深夜二点钟了。   “出禹山了吗?”他沉沉地问。   “大概再有半个钟头,”副官回答道:“总司令,再休息一会罢,出了禹山,还得走六个钟头才能到宜泉。”   萧从雨向车窗外看去,一个七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半空里,仅仅是月亮身边有几粒亮晶晶的星光,此外便是一碧晴空,什么痕迹也没有。正因为如此,那月光射在地面上格外清冽与冰冷。汽车开足了马力,不消多久,群山就被撇得毫无影踪了。迎面是荒芜的田野,寂静中,只有汽车在煤屑路上飞驰而过,嘶嘶地机械驱动与轮胎磨擦声不断重复着。   萧从雨很想念裴洛,但他还是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这家书抵万金的年代,萧从雨以为自己应该是最富有的人,因为替赵家兄妹代笔和保管信件的缘故,他拥有许多她的亲笔信件。在这些信件中,裴洛把孩子们当成平等沟通的朋友,她把平日里的所见所闻和种种感想,以及个人的心情渐渐告诉了早熟的赵折冲,这使得她柔软的一面表露无疑。   然而,除了为赵家兄妹代笔,他从无私人信件给她,也不送什么礼物。自那回赴宴,最后一次送她玫瑰之后,他就时刻反省不能因为自己的困境而折磨她。他告诫自己,这种想念只能放在内心深处,而不能让它干扰她现在的生活。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还是尽量避免不适当的举动,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愤怒而去破坏她的幸福,是他的愤怒重要还是她的幸福重要?   其实,任何一个孤独的灵魂都渴望爱情的抚慰,但单方面的庸人自扰,并不真正合乎爱情的原则。萧从雨承认自己盲目的热情是自作自受,可他自己尝够了这苦头的厉害,却不愿连累她也吃苦,与其勉强她对自己聊尽礼节,酬酢敷衍,终究不够光明磊落。他相信,爱情本来就要两个人同等的感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有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同样的愉快。固然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可他就是愿意为了她一个,等人所不能等,忍人所不能忍。她要走她的路就让她去走吧,这才是他所欣赏的特立独行的她。   萧从云只道金斯吾和陆一鸣去了永安,想不到萧从雨也去了,萧从雨不但去了,还秘密会见了卓不群,除了和卓不群从容续旧,还给他带去一位正在滇南军中作顾问的德国同学,他们借着泡温泉的机会用德语聊了半天,之后萧从雨便悄然离开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既没回重庆,也没回昆明,却去了宜泉,这计划外的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与此同时,萧从云已经到了承安,他左等右等,眼看演习时间已到,还是看不到任何一支部队的影子,于是立即打电报询问,演习参谋部一查,才知道奉调的部队已经奉命挥师北上,背道而驰,赶去永安了,更要命的是参演某部在行动过程中遭遇一股来历不明的倭寇阻击,人员出现意外伤亡。就是粗心参谋官的一字之差,使演习完全成为一场闹剧,不等这场闹剧结束他就受到军法处置,被枪决了。   视野尽头的公路上,几个黑点慢慢转过山脚,走走停停,越走越近。他们破衣烂衫,肩背粪篓,手拿铁锨,分明是早起出来拾粪的老乡。这在乡下很常见,王参谋却从这个很常见里看出了不常见:拾粪都是沿着大路拾,来往的骡车、马车、驴车留下的粪蛋沿着公路拣就是了。蹊跷的是这几个人怎么跑到公路两边的田野里去拾粪?农民拾粪从来都是低着头看着马路一路走下去,而这几个人却边走边东张西望。等人再走近点,王参谋忽然明白了这几个人哪里不对劲:他们头上包着白毛巾!在陕北、晋中直到华北平原上的中国农民都有包头巾的传统。可这里是靠近西南的内地,农民在脑袋上裹手巾,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见。实际上,这几个不伦不类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农民,他们是日本人的便衣侦察队。   日本人办事向来认真,对于便衣队的要求很是严格,个儿太矮的不要、镶金牙的不要、肚子大的不要、脑子傻的不要……反正是一通挑选,作为一个不太像日本人的中国通,饭塚行男和其他二十几名聪明伶俐的日军光荣入选。他们奉命深入敌后打探萧从云三面被围的自由中国的实际情况。   他们在永安附近混了七八天,第一次被盘问。不需要内野队长使眼色,饭塚已经挺身而出。   “你们是什么人?”王参谋问。   “农民!”   “从哪儿来?”   “永安!”   ‘永安县城离此地至少七八十里,几个壮年农民跑这么远干什么?难道就不怕被拉壮丁?’  王参谋怀疑的看向他们,他眼珠一转,吩咐身边的副兵道:“叫三多过来。”   不一会儿,跑过来一个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的小兵,他年纪很小,最多只有十六岁,可全身已结实得如同成人。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就绷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   王参谋一看到这小兵痴肥的样子,就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开了!昨天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像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做到手,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可怎么办”   那小兵因为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上级开着玩笑,仿佛一个闺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苍蝇般嘤嘤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酸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小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像《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妩媚。  饭塚行男忍不住要笑了,王参谋忽然对那小兵说:“用永安话问他!”   三多抬起头来,仍十分腼腆的问:“恰了饭吧(吃了饭吧)?”   饭塚迷惑的望向他,三多接着道:“我冒恰(我没吃),唔有什哩送把我恰吗(你有什么送给我吃吗)?”这一连串重浊的永安话一出口,饭塚当时汗就下来了。内野队长一看要坏事,立马向腰间摸过去,王参谋掏枪的动作也不比他慢,同时还大吼一声:“抓奸细!”      ☆、第235章(宣传画、标语与壮丁)   轰得一声巨响,在□□的爆炸声中,日本人嚎叫着掏出枪来射击,一面向背后的大山里退窜,七八三营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迅速散开。饭塚头晕脑胀的趴在地上,他抱着头,一会儿又爬起来,向山的方向跑,终于躲闪着跳到一块岩石旁边,却看见斜靠在那里的三多。   三多绷紧如木桶般的军衣被炸出一个大洞。他坐在那里,不停的从地上抓起灰土向肚子上填,试图把肚子上伤口的血止住,但是并不见效,血依然从伤口处泉涌一样地流,他只好抓一把泥土死死按在伤口上 ——手指上沾满血与土和成的泥。   饭塚哆哆嗦嗦的看着紧握着腹部的三多,见他手下流出一截肠子,血更是不可想象的多,已经在成八字分开的两腿间凝成一滩。三多喘着粗气,与他对视,并看见了他手里的枪。在饭塚更加恐惧的目光中,三多断断续续地颤抖着对他说:“给我补一枪吧,求你啦……”   “不不……”饭塚惊骇地爬起来,向后退。   “ばかやろう!(八格牙路——混蛋)”内野吼叫着跳到饭塚身边,揪着他的胳膊向山里跑。   饭塚任凭他拖着自己,连滚带爬的窜进山中,可三多那乞求的、爆凸的双眼和剃得光光的、发青的头皮在灰蒙蒙的烟雾中扭曲纠结不肯从他眼前消失。这是饭塚第一次近距离的看见人垂死,事实上,比这还要可怕的场景他还会看见。   在这场难以想象的大规模和无所不用其极的侮辱与残杀中,绝大多数日本人蜕变成为泯灭人性的野兽。即便在屠杀过后,他们中的某些人清醒过来的时候,也不把中国人当人看,而认为中国人是介于人与动物之间的生命。在日本本土,他们称呼中国人为第三国人,既不算日本人,也不算外国人,这个可笑的称呼,足以说明中国人在日本人心目中究竟是何种身份与地位了。(PS 迄今为止,中国人在日本仍然是‘第三国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从云是一个天生的梦想家,他喜欢把国家想象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如果各种力量能够团结在他的旗帜之下,他相信自己能够最大的限度的满足和提高大多数国民的期望。虽然他的某些思想听起来有些过激,但他本人坚信他的梦想,他还着力说服别人也信。在受到挑战的时刻,一般悲观保守的人会考虑不该做什么,而在他,考虑的却是这危机能成就什么。对于他来说,冒险不是偶尔的刺激,而是他的生活方式。   他的中央政府走到了这一步,可以说在与各派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地位,然而对外还要继续争取欧美援助,对内还要保存一切努力的成果,黄河已经决了口,东都除了租界近乎被屠城,而在宜泉,罢工、□□、经济崩溃、流言四起,所谓形势比人强,好讲中庸的国人,其实从来都不会妥协,一个在战略上处于撤退,战术上又广被诟病的政权,无论如何都摆不脱免于破产和混乱的诱惑,他没有资格再犯错,只能向前走。假如说资崇平与文亭疏是足够有力的杠杆,可以撬起他身上过重的包袱,简素心就是最适合于这个杠杆的支点。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失败了,不止会失去荣华富贵,还会身败名裂,其实他岂惧一死?可他绝不甘心死在理想实现之前。只是直到她昏迷,他才发现自己怕失去生命的一部分甚于失去全部生命。尽管如此,他已骑虎难下,而必须走下去。   裴洛的昏迷一方面使萧从云感到极大的痛苦,另一方面也是他的幸运,在杜若柳无所不包的情报学研究中有这样一个理论,即突发事件的最关键处理时段是发生后的72小时。比如黄河决口之后,三天之内控制所有媒体和通向黄泛区的交通要道就能有效引导舆论;又比如他曾在东都证券市场遭遇第一次崩盘时,把自己所持有的股票过户到一百个新户头上,每个户头打入两万,然后找到黄升,雇用了一百个人作为股东,在自己参与交易的交易所股东开会时到会场去,质问交易所负责人关于交易所注册资金和各经纪人保证金及各种交易所缴的证据金的用途,交易所负责人果然派人出来和他谈判,他才得以抓住机会,避免损失。同样的,感情出现问题,也最好能在3天之内说清楚,否则,可能就不再有说清楚的必要,至少会很伤人。   他对外宣称裴洛因体弱,暂不参与对外活动,谢客休养,自己却并没有因此而增加陪伴她的时间。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仍然不马不停蹄的奔忙着。现状就是,他这个临危受命的船长,接收的是一条千疮百孔,没有救生艇的破船。他还没强大到能够选择命运,只好被命运所左右,说他完全不考虑私人利益固然没人相信,但他确实富有爱国的理性和出众的才能,即便如此他也无法一手掌握全部选择权。为了更高的志愿和兴趣,他竟不得不和所爱的人渐生隔阂,直到她被彻底伤害。这就是他的悲哀,无力阻挡命运强悍的割戮,一面脚上淌着血,一面脸上带着笑,心里越痛苦,头上越冒泡。可他也无权去谴责谁,所谓人生的聚合,虽然大半是偶然的,却也是不同的人固然的结果。   在开赴承安的前一天,萧从云回了一趟官邸亲自为裴洛挑选唱片。就在侍从们将唱片拿走时,其中一个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坏了一张,他大发雷霆,一拳招呼过去,咆哮道:“我要你是来干活的!你他妈还给我搞砸了!”自裴洛嫁过来之后,就未曾挨过打的侍卫官按照军规挺胸挨着,倒是吴震赶紧对他说:“哪能这样戆?侬想吃生活呵?”侍从们一听,拔腿就逃,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所谓吃生活乃品尝生活苦痛之简称也,在南平话里“揍人”叫作“请他吃生活”,“欠揍”叫作“讨生活吃”,挨了别人一拳头就叫作“吃了一个皮蛋”。裴洛那一脸娇嗔,为侍从们开脱的表情又浮现在萧从云眼前,萧从云一愣,泄气般陡然跌坐在沙发上郁郁道:“你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吴震无言以对,他并未轻易地否定他,也未轻易地给他身上泼点什么水,他看他的无奈,远远超过一般人所能承受的程度。像他这样一个聪明到极顶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别人所想的这些事情吗?难道会不知道自己的艰难处境吗?   可恨这污浊的社会,本质上就是人吃人!根本不存在什么双赢,所谓双赢就是甲和乙联合,共同吃掉丙,只这么一种双赢。是有一些人明白距离名利场太近更容易丢失自我这样的道理,他们也做得到各行其心之所安,然而这些人的下场就像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裴洛,就是那么样子结果!而对于萧从云来说,被任何人误解,都只是烦恼;被她一个误解,就是悲剧。他是如何不甘心承认这是在利益冲突下最终被伤害了的真情呢?   这个深夜,当萧从云结束了一切工作,躺在床上搂着裴洛时,头一次温柔而凄凉的说:“洛洛,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你吗?那你太不了解我。你还记不记得我遇见你是偶然的,一开始你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冷淡的人,可是你多么美丽。后来,我们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我喜欢你,不然,我会痛苦。一开始,你不喜欢我,可你还是爱上我,我很感动,我知道自己是很坏的人,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可是,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太爱你了,我不能失去这资格。你难道不明白,一个人要是落了势,只有粉身碎骨,怎配做你的爱人?”他颠三倒四的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头搁在她的肩上,心里有一种海潮声似的痛苦,快要溢出来似的痛苦,汹涌地拍打着他的胸膛,使他的眼角湿润。他用手臂撼动着她的肩:“洛洛,我不能逃,你也逃不掉!我们要熬过去给他们看看,那些准备冷笑的人没有半分理由使我们不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  宣传画:保家卫国与杀人放火;民国时期,反蒋的宣传画经常贴在显眼处,民众会聚在一起议论;第三张不解释;饿成这样,我表示拉来的壮丁没有战斗力。。。   ☆、第236章   这一排梧桐树年逾古稀,粗壮的枝干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如同铁钩,牢牢抓住天空,比它们内侧的那栋三层青砖洋楼还要高的多。   咔——咔——咔——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那是穿着硬式打钉皮鞋的卫兵在以正步行换班礼,当曹希和对一名卫兵解释萧从雨是新来的医生时,萧从雨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出示给卫兵看,卫兵将证件上的照片和面前这位青年对了对。萧从雨像是换了个人,除了戴着眼镜,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上唇蓄了一字胡,这既改变了他的形象也影响了他的气质,使得他愈显深沉冷峻。   萧从雨跟着曹希和,爬上那段米色大理石的楼梯,一直走进裴洛那间病房。当萧从雨径直走向病床时,曹希和要去开灯,萧从雨却忽然拉住了他摇头,自己已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手电筒来钦亮了。或许是怕影响到病人吧,曹希和猜测着,点点头便回避到屏风后面。   放松在睡眠中的人都会显得很小,裴洛也不例外。她盖着雪白暗条子的丝绵被,黑发整整齐齐的铺在蓬松的枕头上。身体的轮廓怯怯的、小小的,在薄软的丝绵被下面若隐若现。她一动不动,大大方方的任他打量,白、润、冷的面孔上,长长的睫毛像两片羽毛罩住了深陷的眼窝,显得既清白无辜又十分温顺。每当她表现得柔弱时,他的内心就会跟着柔软,从而涌起一股照顾她的冲动。   萧从雨摘下了平光眼镜,随手塞进口袋。他放轻了脚步,如履薄冰,无声靠得更近。他看她的眼神,柔情的、绝望的、痛苦的、甜蜜的,就算她苍白的像蜡像,冷淡的像冰霜,他还是觉得她美。然而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傻孩子,你吃了多少苦呢?”他低头问:“为什么还不醒?你在怕什么呢?”   他伸手,想碰她又怕碰坏了或者亵渎了她,停留也不是,离开也不是,最后缓缓落在被角,只将那被角在她肩窝掖了掖,深叹道:“你一个弱女子怎能对付得了这悲凉无情的社会?”   她无言以对,不觉他的目光抚摸着她的面庞,温柔如同月光。沉浸在回忆中,他想起她闭目的时刻,是在理发店,是在狼藉的战壕,是在松鹤楼旁边那间弹子房的窗前。她沉默不语时,他感觉,这沉默比绵绵情话还要使他动心。在言语不能表述她种种的好奇、惊恐与领会时,她就沉默,然而他理解,尽管他们内心深处的灰色地带不尽相同,但是重迭时却又是如此的契合,好似她感觉得到的他也感觉得到。   手电筒橘黄色的光朦朦胧胧的照着她,她秀长的眉在这一线温暖的笼罩下显得有些生动,可她还是睡得那样沉。萧从雨隔着被子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自言自语般的轻声道:“你信不信?尽管相距千里,我却是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此时我冒了这样的险来看你,你也不睁开眼睛和我说句话吗?”   裴洛沉沉的呼吸着,他又小心翼翼的将手悬在她鼻子下方,均匀的气息就像蝴蝶的翅膀轻触他的手心,那是她柔弱的生命的象征。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可饶恕的愤怒,他的等待和忍耐,等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固然人生都是那样,每个人都有可恨的事,但他以为在这世界上,总算有他的一个知心人,想不到到现在又将是一场幻梦!   不由自主的他的眉峰立了起来,渐渐的向眉心里挤出一道沟,痛悔而愧疚的对她说:“倘若我知道的早一些,就是有人说鲁莽,我也要来看你!”   曹希和就坐在屏风后面的椅子上,百叶窗里射进来的月光,如同活水一般,在他周遭一丝一丝的泼着,虽然房间里有充足的暖气,他还是被这如同冷水的月光浸得清醒。他们都像是些落海的人,有的奋勇向岸旁泅去,争求自身光明的出路,有的被墨黑的浪头吞没了,有的却抱着木板在海上载沉载浮。   “他不想让你知道太多,不是因为他要保护你,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能感到安全,”萧从雨嘲讽的扬着嘴角道:“他就是这样过他的快意人生吗?这世上哪有痛快的事!世上最痛的事,莫过于砍头,世上最快的事,莫过于饮酒。如果他真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脖子来给人砍掉。”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曹希和却觉得那笑声里是透着无尽的愤懑。   “不过,这也有好处,比如他下手最快,老早地就把你抢走了。那时我还没有这样的决心和胆量,抢了你就走。”他咬着牙点头,脸上是欲求而不能的痛苦:“我怕你不愿意,怕别人对你飞短流长,怕是你受不了。其实,又有什么可怕?谁来攻击,我都不怕,只要伴着你,走到天边也不要紧。”   萧从雨承认他没有萧从云那样疯狂,他始终是一个在矛盾中挣扎的传统意义上的君子,虽然深知一个人有时需要‘妥协’来解决一些苦难的问题,其重要和急迫远超过于谨慎和声誉。但他却在这重重的矛盾中苦斗,希望自己能克服那些问题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强者。   他仿佛看见了她眼角的星光,不由伸出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眼角,光滑柔软的肌肤带着她的温度在他指尖的轻触下改变了阴影的走向,她的眼角仿佛向下弯着,如同在微笑,这忽然激起了他的冲动。   人类的道德,老实说一句,完全是勉强制造出来的,一到了感情冲动,想做出一种反道德的事出来时,这种勉强制造出来的道德,是不能够去拘束其真情流露的。所以萧从雨暂时忘记了她是别人的妻子这个事实,他放任自己张开了双臂,手不断的抚摸她的头发,她的眉毛、眼睛、嘴唇、面颊,久违的触碰像蜜又像酒,使他恍如走进了一个没有其他人的世界,只有他和她。在这不被打扰的甜蜜中,他心里却涌起一种冷冽的悲哀,看她在他身边睡得像个孩子一般,不禁对她有种怜爱,便用一只手围住她的腰,怕她掉下床去,但其实她是不会的。   当裴洛闭上眼睛时,不安全感就开始延伸,而黑暗越深,思维就越清晰,深夜里,她不能入睡,某种声音如同潮汐一般在她身畔起伏。而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黎明,一种没有任何声音的黎明。即使她如此渴望着,回声还是不肯退去。   “无论你怀疑悲观到何种程度,生命总是值得留恋的罢?”萧从雨喃喃的说:“你那么一往直前,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需要建议,永远可以只做自己想做和认为对的事。我知道你不会被击溃,你完全有能力攻击伤害你的人,但是你没有,那也好,和那种野心勃勃的人争论不过是交换愚蠢,使自己堕落。”他望着她,黯然苦笑,“为什么我总是说真话,可你就偏偏相信那些说假话的人?”   萧从雨算是个有良心的独裁者,其有情有义的小人格也罕见于领袖。所谓领袖,每每有大人格而不拘小人格。礼义廉耻,即大人物希冀众愚群盲具有的小人格,果拘小人格,如一饭之恩必报,一诺之许必践,则一举一动倍受约束和良心的拷问,最多只能做个良民,如何能成大事?故而,自古以来,小人格者只能为臣而难为君。相反,大人格者,鼓吹以民族国家为己任,背信弃义就是深明大义,趋炎附势就是忍辱负重,卖国求荣就是韬光养晦,如此方是常胜不败之道。而讲到‘道德’这个词,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你人格高尚,而是说你虚伪。说什么天道酬勤,明明是无道酬勤。负天下人者称王称霸,天下人负者英雄末路,盖莫如此。      ☆、第237章   在萧从雨温柔而克制的手里有着这么多的爱和怜悯,以至于裴洛不自觉要向那温暖依偎过去。她记起过年放烟花的时节,父亲看着自己去点燃烟花,那些七彩的火焰和美丽的图案带着尖锐的啸声听起来既清脆又悦耳,可点燃烟花时四溅的火星和偶尔燃到手时的疼痛还是叫她心寒,真是又爱又怕。然而舅舅却不赞成父亲这种让她自己去建立安全感的方式,他把她抱在怀里,用烟卷点燃每一支烟花给她看,只有在烟卷快熄灭时,才就着烟嘴吸上一口,引燃那一星火红,吐出一缕一如人生的弯弯曲曲的轻烟来,就好比动荡中人的感情经历,那往往是与身处环境分不开。或许人生是动不得的,稍稍一动,就如滚石下山,变化便要接连不断的簇生出来。   “局面发展到如此程度,大出我的意料,可是你也不必害怕,对待那些渣滓总有人会拿起武器,同他们战斗到底。”萧从雨深望着她的睡颜:“可你要快点醒过来,不然又怎样争你自己的自由和人格呢?”   裴洛感觉,除了那潮汐般的绵绵絮语以外,还有一样什么,使她此刻感到无限地放松和宽慰。这是萧从雨在抚触她被伤害的、疼痛的身体时所怀的那种下意识的感觉。没有人,没有一个医生告诉他,但是他直觉就能知道她什么地方痛,怎样可以抚慰她,怎样不可以。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事已至此,怕也是没用的。他当然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他与人打交道,财权、军权、政权全都要,谁能给他这些,谁就是他的知己,他走这条路倒不是因为他不爱你,只不过他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受不了这样无情的道理吧?可对待感情的态度,不见得每个人都一样单纯。不会变通的,都要受苦。”在这光线黯淡的房间里,他脸上的阴晴圆缺没人看得见,其中一抹怜惜的神色是同情她,也未必不是感怀自己的遭遇。   爱情无疑是保证婚姻的第一要素。如果没有爱情,那么,当危机到来时,婚姻会变得毫无招架之力。但是,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抹杀自己的感受,失去自我,用虚伪来原谅对方,那么,选择原谅的那个人必然会感到痛苦。   萧从云用自己亲手造的笼子把裴洛和真相隔绝了,他希望她生活在这个属于他的笼子里,而她不知不觉,也在走进这个笼子里。就好比,她最常与之交谈和作伴的是他信任的部下及眷属,即便她去不相干的地方做不相干的事情,到头来,也总是兜回他的圈子里。她所以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其实处处都有他精心安排的影子。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和萧从雨不一样,其实鸟笼和温室又有什么区别?至少萧从雨对杜若梅足够忠诚,而他却有着不可告人的叵测居心。她素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独立的女人,绝非花瓶或是摩登女郎,不幸到头来,还是投靠了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的保护,做了他的笼中物。在家她是他的宠物,能使他欢乐;出门她是他桂冠上的一颗红宝石,可以为他增添光彩,这便是他所能提供给她的最好的生活,也是社会给女人留下的较好的一条路。   简素心从文亭疏那里得到演习物资发配的消息之后也不与人商量,她一不做二不休,竟只身去了永安。萧从云的车还没到卓府,她已经在驱车在门口候着,一看萧从云下车,立刻便跳下车,迎面走过去,粲然一笑,萧从云大惊之下,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犹疑,来不及说话,她已摇摇摆摆的走到面前说:“龙骧,你别这么紧张,我可不是来找你的。卓夫人是我的美国校友,我是来拜会她的。”   “这是什么话?我何曾紧张?”萧从云也不好再说,只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她在前头走,她老实不客气,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用力挽住了,居然携着他同行,萧从云眉毛一跳,脸色已是不对了,心想你倒是软的硬的都来,张口就道:“Susie,再这样胡闹——”   简素心秋波微送,楚黛轻舒,笑了一笑低声道:“我何尝胡闹了?也不过要你给一个面子,难道你就吃亏了?你瞧,主人都出来了。”说罢紧紧的靠他站了。   卓不群和夫人知道萧从云是一个人来,想不到还有一个女子陪同。只见简素心一身蓝色的长旗袍,深蓝色的是底,浅蓝色的是花,难得清爽而不抢风头的装束,海螺式的发髻上插一枚碧玉如意簪,温柔得一团和气。卓夫人见之一愣,原来是她!说起校友,她比简素心要高出三级,简素心入学的时候,她差不多要毕业了。彼此之间说不上什么交情,只一次圣诞节国内同学会上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聊胜于陌路而已。不过,那一面之交简素心给卓夫人的印象并不甚佳。参加那次同学会上的同学,有些是官派的穷学生,有些是自费的公子小姐,家境自然有好有坏,因为同在异乡为异客,彼此之间关系倒还融洽,装扮也都朴素。男士多半是西服,女士多是简单的衫裙,唯独简素心穿了套柠檬黄缎子礼服,带了条钻石链子出席,她原本就是个美人,打扮既华丽,男同学们不免如同饿狼双眼放光,赶着围上去恭维,只把她当成女王一般众星捧月。其实,她态度还算亲切,并没有放出那瞧不起人的样子,然而卓夫人还是觉得她招摇太过,颇有几分虚荣心,偏偏还摆出那平易近人的态度,要知道她那样一身行头,恐怕她自己不觉得,和人讲话的派头就像是接见非洲部落的生番!   卓夫人那时正靠壁炉边的短窗下坐着,一位男同学要猜简素心最近读的书,便跑过来,向窗下一溜儿矮书架子上找书。他找了半天,从一套排列整齐的精装书里抽出一本黄皮金字的,举到简素心面前给她看,简素心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那男同学脸红了。简素心臂肘倚着沙发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半坐半卧在沙发上,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卓夫人的态度立刻由不以为然变成了鄙夷,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即便是这样短暂的一面,卓夫人也已经有了评论,简素心没有所谓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小优点,却有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的小毛病。      ☆、第238章   简素心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是个好享受而无节制的女人,是个好赌而不择对手的女人,是个相信弱肉强食的女人,这一些个性,影响到她的意志,使她对于一般道德上的限制,嗤之以鼻。没有道德水准的人,气魄之大,为了所谓天经地义的追求,对于外界之毁谤,可以毫不在乎,而淡然处之。   然而对于萧从云来说,简素心正在逼着他做也许他不想做的事情,尽管她总是说的温和,是为了他的利益。接开这美好的面纱,其后的潜台词呢?‘你离不开我,所以你必须服从我!’她在拿着他对她的交情和需求来要挟他!他不懂吗?所以,从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不管她在这场斗争中的结果是输是赢,她在最难获得也最易失去的阵地上就已经败了,那就是真心。她败得毫无争议,永难翻身。因为她忘了,不管她的对手聪明也好,愚蠢也罢;单纯也好,城府也罢,谁对谁错,有权做出裁决的只有萧从云一个人。而不管怎么样,萧从云恐怕都不会喜欢逼他作出决定的那个人。事实上,萧从云也不把她当成可靠伙伴,而是充满问题的投机客。与其说他对她本身诱惑的姿态感兴趣,不如说他对美元更感兴趣,既然没人能代替简家和美国人打交道,他就必须拉拢她。   抗日战争是中日之战,但也是在中国政治经济全面被西方势力介入之后发生的战争。萧从云很知道,西方国家在以它们的眼光和尺度,衡量着这场战争。如果他能讨西方人的欢心,就很可能得到列强的赞助。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中国的西方人和西方报纸,大多表示了对他的理解和同情。在与地方派系的交战中,洋人们对杂牌军的确比较苛刻,稍有不慎,就严厉谴责,以至于在租界及势力范围内屡屡进行干预,不让他们在这里架炮,不让他们在那里进攻,但在萧从云那方面,却得到了诸多的优惠。应该承认,在萧从云手下当兵做事日子要好过的多,这正是他靠着出卖某些东西换来的。   凌晨时分,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第二十一独立团一营二连的官兵们正在吃早饭。军事的后勤保障,特别是吃,其实也是实力的体现,仅此而言,身处二十世纪的独立团显然还停留在五百年前明朝军队的水准。依旧是炊事兵挑着扁担、大黑铁锅和盐巴,士兵自己背着自己的口粮,到了地方,就把大铁锅架在临时检拾来的用火柴点燃的干树枝上,炊事兵再把每个人背的口粮拿出一份放在锅里煮开,再放点盐巴,就可以等着吃汤泡饭了。   司务长跟随队伍南征北战,横贯大半个中国,最拿手的就是木桶腌酸菜,如此做饭只要做米饭即可,菜自然就是酸菜了。美国记者在文章里这样形容抗战的杂牌军——他们穿着灰色的土布军装和草鞋,自己背着干粮,扛着本地土造的步枪,仓促出动。徒步行军万里,爬山涉水,风餐露宿。沿途又缺乏兵站补给,困苦异常。等走几个月到了战场,已经是寒冬时节了。大雪纷飞,地面冻的如同铁一般。可他们还穿着单衣,全身如同灌了铅,体力、精力都疲惫不堪。人生地不熟刚到那里,还不知道东南西北呢,日军的机动部队就左冲右突而来!战车、重炮、飞机、毒气,轮番上阵。立足未稳,部队就被打散了,就是遇见日本步兵也扛不住。日军1个联队,就有16门山炮、速射炮、步兵炮。而己方的步兵师却大多连1门山炮都没有。日军火力自然一下子就把他们压制了,上百挺机枪、掷弹筒近距离弹雨轰击,一千多人的日本步兵远距离发挥准确射击的特长,近距离一千多把明晃晃的刺刀一起突击,不要说那些才几千人的步兵师,就连上万人的队伍大多都挡不住。他们根本就不能算是正规军队,不过是地方民团。   陈保国在通往永安因为细雨蒙蒙而泥泞不堪的黄泥路上摔得跟泥猴子似的,在他身旁,萧从云的第三教导总队的官兵们个个披着美式雨衣、穿着高腰皮靴,正军容严整的从大卡车上跳下来开饭,除了咸菜,他们还有腊肉和鱼干作为副食。   独立团的弟兄们捧着酸菜泡饭,吃得眼睛发绿,口里不干不净的骂娘:“一样打鬼子,凭什么你们吃腊肉拌饭!” 唯独陈保国一声不吭,他从前在湖北一个寺庙里当和尚。倭寇占领湖北时,纵火烧毁了他所待的那间寺庙,还枪杀寺院僧众,小和尚走投无路,一气之下就脱掉袈裟当了兵。他只记得自己俗家姓陈,却不知道本名是什么,于是就给自己取了个豪情万丈的大号,叫做‘保国’。只可惜军队里没有人理会这个响亮的招牌,上上下下都喊他‘唐僧’,因为《西游记》里的唐三藏原本也是姓陈的。   教导总队的官兵们对叫骂声不屑一顾,他们听惯了这些寒碜的杂牌军发牢骚,也被严禁挑衅和斗殴。在千变万化的政治形势中,总有些军阀在混战中并不得志,被赶得到处乱跑,四处投靠。这年头,谁占了上锋,谁就是中央,就是正面人物,就千古流芳,就可以吃人不吐骨头。这样的国军与国军之间不仅不团结,还仇深似海,彼此都巴不得战友被消灭,自己还能趁机捞点好处。   在宜泉,病房的窗外,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平地上渐渐起了一股风不管不顾的贴着地横扫一气,慢慢的又竖着往天上卷。曹希和靠墙歪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就在他要睡不睡的时候,忽然扑朔朔的一阵嘈杂就听得外面如同潮涌一般,下起一阵大雨来。一缕电光从天上射下来,照得窗户外头通亮,他一惊,就着电光看见百叶窗外出檐上的雨点,劈里啪啦扯断了珠链也似的往下落。接着轰隆隆的一个大霹雳,好像就落在院子里头,震得窗户都摇动不定。他悄悄从屏风缝隙里瞧了一眼萧从雨,只见他波涛不惊的仍是坐在床沿,不由心想如此看来,二公子的爱情,不见得是虚的,以他的身份和处境,能特地来看她,委实难得。他又想起前天自己在侍从室里打瞌睡,被白璧微看见,她便找了条毯子替自己披上,自己其实没睡着,一下子就握住了她的手,她低着头,红着脸连连叫他松手的神情,现在想起来,好像吃了一颗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未免对自己也有情吧?      ☆、第239章   “现在做官的人,都是为了保持他们的饭碗。他们的饭碗,跟草民的不同,那可大得很,里边可以装房子、车子、金子、票子、女子,所谓五子登科。而金钱、影响和职位就是领导人唯一考虑的事情。阴谋诡计,欺骗出卖,虚假报道,索要他们能得到的任何东西。作为领袖,独一无二的念头是让别人打仗,对他们的‘英勇斗争’做假宣传。   所谓政府,对人民漠不关心,其参谋机构中更是懦弱蔓延,愚蠢无知,除了勒索至上,走私漏税,全然无力控制派系争斗,却很会压迫民众。拯救他们的唯一因素就是民众的麻木服从。知识分子和富人把他们宝贝的崽子送往西方,农家子弟离家去死——没有关怀、训练或领导。大多数人则处于这样一种位置:只能支持一个个腐败的机构并赞美其挂名首脑,无论是萧从云还是别的什么人——英明的爱国者和战士。”宜泉的一份报纸如是说。   此时的中国,好比春秋战国,舆论是相当自由的,故而诸如此类攻击当局的报刊并没有被取缔。尽管无论是萧从云还是别的什么人对此都深恶痛绝,却都没有采取什么极端的措施。现任的‘领袖们’多少还保持了一点风度,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为了几个不知好歹不分轻重的文人和学生而自毁形象,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恰恰证明了政府对于社会控制力的薄弱。无奈之下,中央社抛出一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论调,批评时下的社会人心浮躁,缺乏理性,人人都有被误导和利用的危险。在中国,既不存在完全的独裁,也不存在完全的民主,因为民国之后的领袖统统独裁无胆,民主无量。   萧从云也是被送往西方的宝贝们之一,然而和许多选择定居在那里的中国人不同,他在美国经历了最大的思想转变。这片曾被称作‘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的土地难以置信的令他感到失望。他见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兴旺发达的工业,却也见到了世纪之交的怪物——托拉斯,见到了马克吐温笔下暗箱操作的‘黑金政治’,更见到了华侨社会帮派林立、互相残杀的种种丑陋现象。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共和不适用于中国。彼时信仰崩溃的萧从云在日记中反省:呜呼痛哉!吾十年来所醉、所梦、所歌舞之共和,竟绝我耶?吾与君别,吾涕滂沱。   在大多数有条件的人实行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之时,心中仍有梦想的萧从云选择了哪里是我的祖国就让哪里有自由。回国之后,他观察考虑了很久,意识到以中国之大,国情之复杂,民众素质之低下,搞起革命来,一定是多年大乱。而最终收拾动乱的人,一定是有极大能量和权术的独裁者,到底还是专制。最终,他彻底摒弃了浪漫主义的大革命心理,转而选择不那么暴力的独裁立宪制,并将此作为终生目标不遗余力去推进。   在萧家已是既得利益者的前提下,萧从云所追求的自由并不同于文亭疏这一类的爱国资产阶级,也不同于张复文这一类的义和团式的旧军阀。他的革命主张说白了就是改良主义,他要建立的还是一个王国,他就是王国里的国王,只不过这个国王的专制较为开明罢了,允许讨论,允许选举,允许请愿,允许表决。当然,也有人刻薄,所谓讨论者,皆自讨自论;所谓选举者,皆自选自举;所谓请愿者,皆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自表自决……   表面上看,所有这些与萧裴二人的矛盾并无关系,实则关系极大。萧从云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和有所隐瞒的态度,不知不觉中,将裴洛推挤到了情感的边缘地带。在他看来,那是为了更多人而不单是为了一个人考虑,是为了实现其政治理想而必须采取的手段;在她看来,抗战固然是不可忽视的大环境,但这些都是托辞。当初为什么就能为了一个人考虑?现在为什么又不能为了一个人考虑?   裴洛不是不懂权力必须被承认才能合法,得到支持才有效力。但她就是要求身与心两部分的一对一。即便这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都太少,她也不肯俯就。精神上的要求太多,正是她感情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可这恰恰也是她最值得人敬佩的地方。一向温和的她,谈起感情来却是很决绝的,让那些追求她的人很是失望,可她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失望的一天呢?   忽然这幽光一点的房间里雪亮的闪了一闪,整面挂着蜜色厚重窗帘的窗户上也通明了一瞬,这一闪之后紧接着又是一闪,轰隆一声就着这强烈的闪电擂出一片骇人的巨响来。曹希和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立定了聆听,不曾有丝毫动静,忍不住又将手向屏风里一拨,重新从那重叠的淡青色绉纱里挑出一个破损的小洞来张望。他自己差不多算睡了两觉,萧从雨还精神抖擞,他也算会陪客了,同昏迷的病人说五六个钟头的闲话,居然一点没有倦容。曹希和有点不安,总觉得好像赴鸿门宴,生怕有人闯进来,毕竟不好解释。过了一会又想,萧从雨最是慎微警惕,肯定早有准备,自己却瞎担心个什么?况且今天本来就是自己值班,这更深雨疾的时候,哪里会有人来?   萧从雨仍坐在床沿,目光注视着床上睡着的裴洛,只看她的头发像一捧乌云,苍白的面孔尖削着,从两颧上隐约炭炽一般透出点红晕来,眼皮似乎动了动。   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俯身向她的耳边问:“你听见了吗?”   裴洛不予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瞧你这样子,躺着也在发愁呢。你这小东西,向来胆大包天,难道也有灰心丧气的时候?”他隔着被子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道,“这不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敌人,不能让这种事来压倒我们。”   他又用哄小孩子似的柔和声气道:“我觉得处理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如果在乎什么,就要把之放在比较靠前的位置。他自有他的理想,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理想吗?那年夏天,你唱过一首歌,唱的真好,我永远记得。”他说着轻声唱了起来——春风吹襟绣,桃李满门墙。负笈来四方,聚首在一堂。亲爱精诚,不知有参商。并肩携手,不知有彷徨。我们的意气,凌驾霄汉上。我们的思想,皎如日月光……   裴洛忆起来了,这种声气,正是年幼的时候,当她哭泣时,外婆和妈妈哄她的那一种声气!她们极疼她,看见她闹别扭,反引着她发笑。她真不愿长大,永远做她们的乖宝宝。   “我素以为你是个机伶人,原来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他道德败坏了,我们能怎么办呢?谴责哀叹都是无用功。我目前的答案是,不管他,无论那些人怎么做,无论这社会怎么黑暗,我们只保持我们自己的信念,保持自己的观点,不与肮脏的东西妥协,哪怕它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利益。”他浑然不觉窗外已经渐次浩大起来的春雨,说到情绪振奋时,不禁轻轻摇撼了她的身体道,“你若再不醒,可就是小囡脾气了。”萧从雨牵连不断地说着,曹希和听了只言片语,不由伸手抓了抓头顶,表示惊奇的张大了口,不想总司令这样冷峻内敛的人,也有如此缠绵缱绻的一面,其实他自己和白璧微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份耐心和柔情,只不过当局者迷,从来不知道自己落在别人眼中的证据总比他们自以为是的多得多罢了。      ☆、第240章   由闪电射出去的光里,雨丝正密结得像蛛网一样。萧从雨在这电闪雷鸣中温柔的对着裴洛说:“你不醒,我就一直陪着你。”正在此时,轰然一声,打破了牛皮鼓的巨响直向人头顶沉下来。床上的裴洛像得了疟疾,飕飕的全身发抖,喉咙里已吐出一个啊字来,她握紧了拳头不断的摇头。她是魇着了,梦魇中的人表情都是扭曲可怕的,她很痛苦似地仰着脖子,额头上迸出一条青筋。   萧从雨的表情亦喜亦怜,一把抓住了她的肩,低声唤道:“洛洛,洛洛~”   裴洛记起很小的时候,她总是骑在爸爸的背上。她当时是那么的小,他总是用手扶着她,以防她摔下来。而她感觉自己好高啊,都可以用手摸到花盆了。可有一次,当他听见妈妈流产的时候,突然忘了背上的她,长身就爬了起来,她一骨碌摔下地去,尽管是摔在一寸来厚的地毯上,并不怎样痛,且马上就被奶妈抱了起来。爸爸铁青着脸听管家说了一句话——老爷,夫人是撞见二太太,不小心踏空了台阶才……   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这些,即便是亲密如萧从云。潜意识里这是她的隐痛,永远不能告人。可是有一双手包容着她,摇撼着,安抚着,依稀又有人在耳边隔着很厚的帘幕在讲话,那关切的声音透着一份焦急:“好了,好了,只是个噩梦,你快醒过来吧!”   她听了这句话,仿佛一切的灾难真的只是个噩梦,只要醒过来就可以解决,于是拼了命的用力,终于掀开了眼帘,昏黄的光里,她的瞳孔被刺激的立刻收缩了起来,像失了魂魄的人一样,只管直着眼光向前看,同时挣扎着倒吸了一口气,身体却向被子里紧缩着。她其实并未清醒,那惊恐万状的模样萧从雨看了既愤懑又伤心,他不能不重新按住了她的肩,一手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频频擦拭,他忘情得抚摸,急切地想让她感受自己温暖的气息。混沌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见一双凤目目不转睛的正盯着她,她又急又怕,愈加激烈的反抗,在摆不脱这‘纠缠’的情况下,竟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去,他非但不放手,却任由她咬,目光下透出掩不住的深情,沉痛地唤:“洛洛,是我!”   她一下子愣住了,呆呆的望着,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他昂扬的剑眉和坚毅的下巴,这才松开了口,目光也渐渐明亮,无来由的一阵心酸,使她泪如涌泉,便收回手捂着脸,抽泣起来。不料这举动竟是有电流一样的作用,不待她说任何话,萧从雨已俯身用胸膛拥抱了她,她来不及抗拒,只能将头缩到他的怀里去。他这一抱仿佛极度黑暗里照进的一缕阳光,暖意流淌,而裴洛心里说不出来是麻木还是难受,只有一片虚无的空白。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这一刹那间,有人入梦,有人梦醒。   等她缓过劲来,就叫了一声:“二哥~”萧从雨听了她这沙哑的嗓音,心里就像滚油浇过一般,胸口阵阵的向外涌着难过。裴洛见他并不动弹,将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道:“二哥,我好了。”   萧从雨这才慢慢抬起了身体,目光殷殷的注视着她,很低柔的问:“怎么样?头晕吗?要不要喝口水?”   裴洛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叫她说什么呢?即便说了,也不见得他就理解其中的意义。更何况她从不认为话语可以进入一个人的心,也许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的吧。   萧从雨坐在她的身旁,等了好一歇工夫方才道:“洛洛,你这样难过,我心里却比你还要难过一倍。我们尽可以难过,但是不要低头,只有尽快恢复,才对得起自己。”他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轻轻擦她的脸。她又哭了。雷电的声音掩盖了她的哭声,在萧从雨眼里,她就像无声电影中的主人公,那颤抖的嘴角,抽动的鼻翼,兀自咬紧的牙关无一不是沉寂的悲恸。她不能放声大哭,只有不停的哽咽着,哭得脸腮全都涨红了,萧从雨放在床头那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光线慢慢的慢慢的弱了下去,终于电尽光灭。黑暗中,她仿佛一抖,他轻叹了一声道:“像你这样哭,一千个一万个英雄好汉,也只有活活哭死。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这条平坦的新路,通向古老的风陵渡,也连接着附近一个重要的集镇。然而内野拿着地图左看右看,还不能确定他们应该前进的方向。饭塚已经回过魂来了,他凑近了队长身边,和他一起研究那张地图。   “好像没有这条路啊?”饭塚迟迟疑疑的问。   “参谋部那些混蛋,怎么搞的,连一张准确的地图都拿不出来!一定要向前田大将通报!”内野恼怒的说。   事实上,萧从云正在以外国人从未见过的速度发展自己的辖区,公路设施是头一桩重要的事,以至于其发展之迅速,准确的地图经常来不及绘制,而汽车路线图始终是过时的。   改组后的中央政府,确实把征收来的大部分税款用于了公共工程和其他许多有益的事业,这意味着这个新政府的官员是较为清廉的。尽管半公开的贪污根据中国的古老习俗依然存在,但和萧从云打交道的进口商们发现,他们能够向所有重要的政府厅局出售商品而不必向官员支付巨额佣金。可是,这进步实在有点突然,最直接的后果就导致内野看不懂地图。   就在内野恼怒的当儿,萧从云也在大发雷霆。日本便衣队一搅和,惊动了同行的一营杂牌军,他们听到鬼子二字立刻以为遭遇了规模化的日本兵,而毫不以为那是便衣队,因此先就乱了阵脚,竟擅自脱离指挥撤退了。他们撤退便撤退了,这毕竟还不是实战,然而他们慌不择路,脱离了预先既定的行军路线,抄了近路就逃,这可就撞上了卓不群在此地的小股驻军。   萧从云的中央教导总队距离发生冲突的那一营杂牌军颇有一段距离,此时他们大部分人都显得十分清闲,只有炮兵们忙得不行。这支队伍按照实战要求,每前进两三公里就停下来备战、等待警戒分队的侦察结果,而炮兵趁着这段时间就赶紧把大炮拖到路边布防,还要挖一条圆形的助锄沟——因为谁也不清楚假想敌将会从什么方向出现,所以必须保证360度都能够开炮——等他们把坑刨成、把炮位架好,前方车队却又开始挪动了,炮兵们只好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陈保国整个下午都看见他们这样来来回回地瞎折腾,逗得他呵呵直乐,他心里想,吃干饭卖苦力,谁叫你们是中央军!   中央教导总队相当于萧从云的禁卫亲军,因此最早接受美式装备和训练,是毫无疑问的精锐。东都会战中教导总队损失惨重,余部退到宜川后进行整编,重建为三个旅六个团制的第四十六师,此次参加演习的就有其中的一个团,即527团。   不过那一营的杂牌军可没有他们的操守与技术,混乱中既不懂侦察,也不懂防御,稀里糊涂的就打响了第一枪。      ☆、第241章   裴洛没有昼夜,一天十二个时辰,就像她的十二个朋友,陪她从天亮到天黑。此时已是黄昏,她却像是刚睡醒,正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她穿一件家常水红绒小紧身,一色的裤子,外罩金钱草月白缎子背心,松松打了条辫子,辫稍用青竹叶的麻纱手帕挽着。   萧从雨很挺拔的站在她面前,瘦削若竹,还是医官的那身打扮,除了唇上的一字胡,下巴上也胡子拉碴。裴洛将眼睛对他看了一看,微微地点了一点头,心里却奇怪他怎么留起胡子来了呢?然而他这副略为不羁的模样颇有点萧从云的做派,使她的心顿时沉默悲凉下去,她无法恢复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所有纯洁的真情,都交付给那个人了,即便他无法回应,她也无力照旧收回。   萧从雨见她耷拉着脑袋,盯着手帕上的青竹叶出神,鼻息间有一脉清香飘荡。原来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盆梅花,已开到十足,不知何时静悄悄地落下一阵花瓣,窗台上,桌子上都是。她变得不爱说话了,据曹希和说胃口也不大好,因为躺了这许多日子手脚虚弱的关系正在做一些简单的恢复运动,大概总要将养上一段时间。   “洛洛,”萧从雨望着她伫立良久方问:“好些了吗?”他说着脱下大衣,单穿着制服,复又除了手套,向她脸上仔细打量着。   她嗯了一声,房间里静得很,她听见自己的心落寞地跳得怪响,到底生命是顽强的啊,她想,然而寄于生命之上的命运又是多么可怖,它往往能够以一种无可想象的方式,一直坏下去。   “后天我就要走了,恐怕不能再来看你,”萧从雨一边说,下意识的一瞥挂在墙壁上的一张月份牌,那不是常见的美女图,而是东都快车,底下配着旧历日期的一溜阿拉伯数字和图画之间还印着要引起人注意的一行红色的楷体字‘国防供应公司敬赠’。   “多谢二哥关照,”裴洛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微偏了头扫他一眼,带一点忧容,语气淡漠的回答。   “洛洛,”萧从雨只管盯着她,眼珠也不转上一转地道:“你我原本就是朋友,若交得好朋友,那是比亲骨肉亲手足还要高到十倍去的。”   裴洛不觉回视着他,微皱了眉心道:“二哥何必再提?”她的态度是极镇定的,然而那紧紧揪着辫稍的指尖却苍白的毫无血色。   “如何你还不相信?我只不过想安慰你,使你心里更痛快一些,”他态度诚恳地回答:“洛洛,你是有胆量的,何以连我们是朋友这一点都不敢承认呢?”说着他索性走近了来,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我们一起吃过饭、跳过舞、散过步、上过战场,所有这些都是光明磊落的,不怕人来追究。这是我的错,昔犹豫不决而陷你于不幸,可恨如今之维谷并非吃饭跳舞,就不满意,三月两月的,也可以换搭档来解决。”   ‘搭档’这两个字深深地刺激了裴洛,她不能不翻来覆去的思索,就凭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也瞧我不起,甚至于萧从云会与她一起来践踏自己的尊严吗?她默默的伤心一阵子,又垂下眼泪来。但是这眼泪经她挤榨了这些天,已没有初醒时那样来得汹涌了,只是两行清泪浅浅地在脸腮上挂着。也惟其是这样,嘴唇麻木了,嗓子枯涩了,头脑昏沉了,心神仍不能自主的颤抖。   “别哭,哭算什么本事?只要你拿出精神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萧从雨不禁伸手向那张清秀的脸上去拭泪,然而她却猛地向后一缩,倏忽退到他对面。她含泪瞪着他,只管摇头,喃喃道:“我哭什么?我不哭!”   那惶惑的目光,因为心痛而发抖的声音,还有因为感觉被侮辱和抛弃而倾泻出的眼泪,他都深深理解,那是一个真实的女人应有的软弱和矛盾。他向她脸上注视着道:“你不必怀疑,我只有一个目的。能同你分忧解愁的,一定同你分忧解愁;若是不能,你能说出来,比闷在心里头那要好得多。”   “我明白~”裴洛勉强说着,又硬了嗓子。萧从雨欲言又止的立定了,他望着她出了一会神,沉重地叹息,这一声叹息不胜同情,半天他才低低的说:“请你相信,自始至终,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   她恍若未闻,只觉眼前忽明忽暗,身上往外冒虚汗,心房也在狂跳,终于支撑不住而一言不发的向梳妆台前的软凳上坐下去,胳膊撑在桌面上,双手按住了额头不动。   “洛洛,”萧从雨在背后轻轻唤她,她也不抬头,过一会他走近了,裴洛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劈里啪啦的几声轻响在她两只胳膊中间的桌面上散开。她不能不移开了手看,居然是一把巧克力糖,正是她在下江前线,在他的指挥室里曾吃过的那种。她不由在惨淡的暮色中惘然了,伸手拈起一颗糖,剥了糖纸送进口中,半甜半苦的巧克力糖在她口中融化时,她仍没有一丝笑容,其内心更如灰烬一般冷淡。   真正爱她的人,她是不会知道的。说实在的,爱就是博弈,谁先投入谁先死。爱的更多的那个死定了,毫无道理可讲。这样一个有脾气的傻孩子叫萧从雨无从勉强,他深以为,有点脾气并不坏,一个人有了脾气才有风骨,他很愿用一点诚心去感动她。   “人生的际遇,那是难说的,你想不到今天会如此,也许还有个第二个想不到呢?”萧从雨说,他走到她背后,突然间就将她拉了起来,一手环了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肩,就双手拥抱了她。她的头微微的向后仰着,没有作声,不能抵抗地贴进他温暖的胸膛,她闭着眼睛,拥出一双长长的睫毛,一绺头发垂在她纤细的颈部,别有一种憔悴的魅力。劳累的身体,凄凉的心情,加上他炽热的言语,都叫她摇晃着,一时站不住脚,只能晕眩的靠着他。她恍如芒刺在背,四肢都麻木过去,其实也不是麻木,只是周身有了一种极迅速的震动。这些天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其实远未能忘怀于萧从云,更不知道问题该如何去解决。   对于萧从雨来说揣摩她的心思并不难,她不快乐,是因为明知真相而不愿逢场作戏。世上有许多不愿跳上舞台的人,往往为着感情的引诱,或者家庭的压迫,只得牺牲了自己,跟着别人上台。其实她上台之后,时刻戴着假面,精神上未尝不在受罪。可太真实的人,是不容易在这世上生存的。好一点的情况是,他们能够彼此相伴,同舟共济。      ☆、第242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起至周一去天目湖泡温泉,过三八节去也,祝各位节日快乐呀!   有道是匪不走空,独立团一营二连演习起来虽然不起劲,对于抢劫却很在行,他们乱跑乱闯,窜进了附近的一个村子,索性大举劫掠一番,直抢得当地鸡犬不宁才满载而归,还声称当地有日本特务,他们这是执行侦察,而这个村子正是卓不群的势力范围,当地政府火速向驻军汇报,到底惹出一场麻烦来。   “反了!反了!”萧从云勃然大怒,他一把抢过电报,又看了一遍道:“这才是演习,一个小小的独立团就敢违抗命令,擅自改道,还与友军冲突!若当真上了战场,还不得倒戈相向?这还抗什么日?打什么仗?”   卓不群仔细听着,随即道:“从云,不必动怒,你又不是不明白这些乌合之众,幸而不曾造成人员伤亡。今天你来,我是很感到意外的,你我兄弟,相知甚深,决不容人挑拨。还记得咱们在德国时,是怎样交上的朋友?”他一面说一面频频以指节轻击桌面,“我们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命运——”   “封侯拜相岂足羡,雪耻安邦酬壮志。”萧从云慨然道。   卓不群欣然点头:“安与鼠辈较锱铢~”他刚说了这句,卓夫人就端了茶水进来放在桌上道:“你们谈了这半天,我料着茶该喝完了,谁知你们也不要去?”   “岂敢劳动嫂夫人,”萧从云连忙起身,卓不群却拉住了他道:“都是自家人,还客气什么?”   卓夫人亲自给他们倒了茶,便在萧从云对面坐下问:“从云,听说弟妹病了,我心里甚为惦念,很想去探望一下,正好你来了,要是你不嫌麻烦,我就带着孩子和你一道回去看看她如何?”   “不瞒嫂夫人说,她岂止是生病,还和我闹脾气,”萧从云顿时换上一副愁容,叹了口气道:“嫂夫人此时去了,一来照顾不周,二来只怕要看笑话了——”   “怎么?你又欺负她了?”卓夫人笑吟吟地问。   “嫂夫人太偏心,如何开口就批评我?”萧从云苦笑着抗议。   “照我看,批评的没有错。”卓不群顺着夫人的意思说:“你这刚愎自用的性子,招蜂引蝶的风度,我是领教多时了,有哪个女人能消受得了也算是神仙人物!”   萧从云嗐了一声即大大的摇头:“这回只怕她是真的生气了,怎么也不肯理我。”   “夫妻之间,吵架闹别扭那都是早晚的事,”卓不群大有感触地说:“世上没有不吵架闹别扭的夫妻,我不信你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两个个性不同、性别不同、兴趣不同、本来过两种生活的人去共过一种生活,居然还不吵架,这还有一点人味嘛?不过,我们男子既然娶了一个女子,就要懂得体谅温存的道理,她哭时,你替她擦眼泪,她吵时,你就拍拍肩安慰她。要说婚姻生活,也就这么回事,并不完全是蜜,也得有一半是米做的,夫人,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他说罢便扭头笑这问夫人。   卓夫人瞧着卓不群一本正经的回答:“倘若你时时能有此觉悟,我自然谢天谢地,你当我们女子就高兴同你们男子吵架么?”她还是对萧从云道,“从云,我们做哥哥嫂子的总是希望你们和睦愉快,所以才多说了几句,你且不要嫌啰嗦。”   萧从云连说哪里哪里,又道:“若洛洛能有嫂夫人这样温良的性子,也不至于闹到生病了。”   “从云,你以为她性子不好?她不是个只知道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气质修养都堪称大家闺秀。你要知道,她原本就不必依靠你。她对你倾情投入,指望的不是别的,无非是要你同样给她精神上的安慰。如能两情相悦,锦衣玉食倒是次要的了。”卓夫人正色道。   “嫂夫人还说不偏心,这明明是在批评我不够体贴了,”萧从云答道:“我对她实在用心良苦,可我也有我的苦衷,不独是我,做男子的总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不群兄一定领会得。”   卓不群一见他搬救兵,少不得插嘴帮上两句:“这倒是大实话,夫人,你不是常说一个男子倘若没有自己的志向和兴趣那就无聊的很嘛?现在既然有了,他势必不能十成十的属于一个女子,好比其中有七成属于爱人,三成就得属于他的事业和理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有一种男子一结婚,不仅性格消失了,连朋友都不大往来了,这还有什么意思呢?”   卓夫人故作不满道:“难道我妨碍过你做大事?还是一定要你做我的囚犯?你或者以为你非常有趣,我一天到晚看你看不厌么?你别做梦了,我还不耐烦做这个狱卒呢。从云,我告诉你,你也别想着把洛洛变成你的囚犯,要知道囚犯是绝没有恋爱狱卒之理的。”   萧从云端着杯子出神,也不答言,仿佛正在思索她这一番话。卓不群却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笑言:“夫人哪,你可真是稀世之宝!若都像你这样贤良透彻,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呢?哙,这次可要跟小弟说好了,不许再调皮~”   “你就放心吧,他最听姐姐的话,这回我便带着慕唐一道去。”卓夫人抓住了丈夫的手亦笑着回答。   裴洛硬着头皮把那杯热气腾腾的清咖啡喝了下去,咖啡再苦她也要喝下去,那是为了终结的感情和心里的苦。清卿看着她被这杯香喷喷黑乎乎的饮料刺激的一激灵不由好奇的爬上她的膝去看:“妈妈,这是什么?”   “这是咖啡呀,咪咪,”她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回答。   “我要吃~”清卿在她身上磨蹭着说。   “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才能吃呢,”裴洛说着放下了杯子,专心抱着女儿轻轻抚摸起她细软的黑发问:“弟弟呢?是不是又睡了?”   “嗯!”清卿连连点头不屑道:“大懒虫!”   裴洛笑了,伸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子:“那么咪咪是什么呢?让妈妈想想看,哦,对了,是小馋猫,曹叔叔说你半个月就吃了一罐梅子酱呢~”   清卿不说话了,依偎在她怀中,半天才嘟嘟囔囔的说:“妈妈,你不醒,我吃梅子酱。妈妈甜甜,梅子酱甜甜,咪咪喜欢甜甜~”她一迭声的说个不完,同时用力把头供进裴洛的肩窝里,着实憨态可掬。   裴洛搂紧了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辛酸的味道。她很明白父母不和对子女所能造成的种种不良影响,比如惊恐、忧惧、不安等等,这些情绪对于一个未成年的脆弱心灵的伤害往往是成年人所想象不到的深远。她强忍着难过,抱着女儿,直到那辛酸感被她尽数赶走才拉开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说:“咪咪乖,今天妈妈带咪咪出去玩,好不好?”   “好!”清卿大声答应,立刻又兴奋起来,她纵着身体在她怀中摇晃着要下去:“我要出去玩,我要丁丁糖~”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地,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裴洛老实温驯的说,“妈妈,Look!”说着那短胖的小手已经将一枚沉甸甸的铜钱送到她面前来了。裴洛望着那枚铜钱,眼中透着怅然,这枚错金古钱作为压岁钱是母亲从外婆那里得来,继而由自己交给了女儿的。      ☆、第243章   她们又等了一个小时,长卿还是没睡醒,裴洛轻手轻脚的走出那间小卧室,这才小声对女儿道:“弟弟还没有醒,那妈妈就先带咪咪出去玩~”   清卿高兴的跳起来,使劲的点着头,一边蹒跚着向着裴洛跑过去并伸手要她抱,一边还念叨着:“曹叔叔、白阿姨~”   “哦?”裴洛弯腰把女儿抱起来,微笑着问:“是要曹叔叔的山楂丸?还是白阿姨的巧克力呢?”   清卿刷的一下红了脸,可是她还摇着头不肯承认自己是馋猫,童花头下面整齐的一排刘海也被她摇乱了。裴洛饶有兴致的望着她,直到她鼓起腮帮来表示委屈,才怜爱的在她苹果般的脸颊上一吻道:“咪咪呀,糖吃的太多,会蛀牙呢~走,我们去找曹叔叔和白阿姨~”   韩宗烈脾气温和,不怎么爱说话,可是他非常能干,除了车开得好,还会做文章,打得一手好枪,甚至精通修理汽车和无线电,原来他是东北大学来的流亡学生,原本是学机电的。萧从云冷静下来之后把他查了个底朝天,又找他谈话,意外发现这是根好苗子,尤其从陈仕棠那里得到情报,其一大优点就是讷言敏行。这年头,少说多干,干得好而又耐得住寂寞的人真是比动物园里的大熊猫还要稀少,萧从云不知不觉就在他身上过了一遍侍从室人员考核过程,他全部顺利通过,最后当真被调进官邸。这就叫做因祸得福,要知道想进萧从云的侍从室那比登天还难。   从政治上来说,谁能进入侍从室,谁就是党国最忠诚可靠的栋梁,就身价百倍,无尚荣光。从经济上来说,侍从室待遇优厚,每个月的月薪比所有党政军机关多加发半个月,还有服装费等额外补贴,逢年过节委座还有赏赐。至于隐性收入,更是谁也弄不清。从仕途上来说,进了侍从室,前程灿烂自不待言,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干上几年,离开时凭委座恩赐,提升官职是不成问题的,捞个肥缺干干也是小菜一碟。正因为有上述种种优越性,不少人对侍从室趋之若鹜,无不找关系走门路,削尖脑袋想往这里钻。可是,萧从云对于侍从室人员的任用,却控制得特别严。尤其是参谋、秘书、机要、警卫等人员,都要亲自看审查表,多次谈话,当面考核,从不让下面越俎代庖。   “令尊参加过峄山战役,被授予二等干城勋章?”萧从云问。   “是役先父以身殉国,蒙华北军政府追授嘉奖。”韩宗烈挺胸回答。   “既然如此你何不去洛邑继续学业?即便投笔从戎也可以选择华北军,来承坪军校岂非舍近求远?”萧从云探究道。   “学生选择学校考虑的不是路途远近,而是能否更好的报效国家。学生曾研习过校长著作《中国之命运》,其曰知识者应投身行伍,努力改造旧军阀之流氓习气,需要以文明之思想兼勇敢之精神建立起新式高尚之军队,方能于危难之际切实承担保全领土,保护国民之重责。学生愿意在校长治下做个新军人,负起救国救民的责任。”韩宗烈回答。   裴洛从医院回家的那一天,侍从室主任就派了韩宗烈来接,其实他的车开得真不错,平稳到她还在发呆,目的地就已经到了。他算准了距离,快到校长官邸门前时就松开油门,慢慢将汽车滑过去。其时天有微风,卷起一股极细的黄土,映在太阳光中如轻霞薄绮,黄土后面的天空蓝得好象要流下来。裴洛在这样的蔚蓝里发呆,她想起了碧色寨,也想起了蒙自,那里的天空昼夜蔚蓝,云朵与星子在那不见底的清澈里流。   “夫人,”韩宗烈轻声提醒她:“到了。”   她很久不回答也不下车,他不由大着胆子回头,发现她一动不动地靠在座位上,正半眯着眼睛看天上的流云。一只云头颇像马首,颈后的鬃毛还在烈烈的飘,好像肆意奔跑中的乌云雪,又像曾经虬髯的张复文。他们从香港逃到云南时,一路上,张复文无论如何每天都要喝酒,且要唱戏,最爱唱的就是《武家坡》——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的山绿的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飞来~   裴洛是最听不懂京戏的,如此被迫听了一路,差不多也要泪洒胸怀了。她暗地里对金悦琳抱怨:“他这种性情还是回去当土匪的好,三年就可以做大王。”   金悦琳的回答却着实叫她吃惊:“我不赞成你这句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证明了可以使他成就别的事业。我们可以不喜欢又何必瞧不起他?你要知道从云小时也是这般任性的。”   有一次张复文唱的高兴了,还找来笔墨在墙上题诗一首:   山上青松山下花,   花笑青松不及他。   有朝一日狂风起,   只见青松不见花。   诗就不必提了,字居然写得不错。裴洛哭笑不得,更加不明白此人到底是早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是人如其字还是人如其诗?   那时处于窘迫处境的金悦琳不得不直接面对他骇人的,超过沸点的热情。倘若爱是不分对错的,是不需踌躇的,也许所有由爱生发的行为就都是情有可原的。张复文的行动是否毫无影响,裴洛还不敢下定论,但是金悦琳在发生变化却是她看得出的。一个原本简单的女人在遭遇人生的复杂时,她的内心该如何去成长才足以应付所有的变故?   孔子说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实在不错!聪明的人,是不受诱惑;愚蠢的人,是不懂诱惑。奈何世间大多数人只有小聪明,明知道诱惑之来,与己无利,而结果,心思一动,就进了欲望之网了。   再想想看,这几年自己对萧从云笃信不移,出则百般维护,入则关怀备至,最后竟落得和母亲一个下场。她以为自己留过学,做过事,绝非生活在男人阴影之下的奴性女人,何以渐渐的也开始陷入他虚情假意编织的囚笼,而把幸福完全寄托在了男人身上?如今终于陷于这样被动的地步,又能怪谁?   裴洛叹了口气,任想什么也是多余的了。从今以后,她再不相信有缘无缘这句话,她只相信有力无力这句话。   好在清卿又拉着她的手摇了起来,将她从出神的状态里解脱出来,这也让韩宗烈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怕她这出神的忧郁样子。   “小兔子,兔子,兔子,乖乖~”清卿呢喃着,牵起她的衣角,仰起头来说:“妈妈妈妈,我要唱歌,妈妈,听我歌歌歌~”   “好,”裴洛微笑着点点头,一只手缓缓顺着她的头发道:“那你轻轻的唱,别打扰韩叔叔开车。”   清卿眼睛一弯,果然开口唱道:“小老鼠(小咬促),上灯台(桑灯傣),偷油吃(偷油七),下不来(下不唉),猫来了(猫啦啦),叽里咕噜滚下来(叽衣咕哟滚下唉)”   不到三岁的清卿扯着裴洛的手,完整的唱出这首儿歌给了裴洛很大的惊喜,她一扫眉宇间的忧愁,微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纠正她的发音,又问她还会唱什么。   清卿毫不怯场,马上又唱了起来:“小花猫,喵喵喵。小鸭子,嘎嘎嘎。小姑娘,卖生姜。一卖卖到漕家浜,拾着一把小洋枪。乒乒乓,乒乒乓,打煞两个矮东洋。”她的口齿还不是极清晰,但裴洛仍然听得很明白,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问:“这一首,是谁教给咪咪的呢?”      ☆、第244章(稚子)   “曹叔叔!还有赵哥哥!信信信!”尽管赵折冲的一封信里面清卿只认识三分之一的字,这三分之一的字里面她又只理解三分之一,还是得意的回答妈妈她会看信。说罢她爬到裴洛膝上,抱着她的臂不放,把头尽量紧的凑到她身上去闻:“妈妈香香~”   裴洛低下头,蹭着清卿的脸庞闻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奶味笑眯眯地回应:“咪咪香香~”她又赞:“咪咪唱的真好听,妈妈很喜欢~”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充满了宠爱,完全不同于韩宗烈从前对于她孤介骄矜的印象。   他们在吕班路上停下车,裴洛抱着女儿进了糕饼店,继而是书店,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一直走到热闹的鲜货行。气候开始回暖了,鲜货行里的货品也日渐丰富,他们离着那些鱼虾水货、荸荠茨菇、山药芋艿、薏米鸡头诸种杂物还老远,就闻见一股扑鼻的生鲜气息。裴洛走着走着,腰背渐渐向前哈去,白璧微见了就想把孩子抱过去,然而清卿许久不曾和妈妈出来玩,哪里肯放手,同样的裴洛也不忍放下她。   最后还是曹希和凑过去逗清卿:“清卿真乖~咦?眼睛里是什么?哎呀呀,怎么会是眼泪?清卿不是要和妈妈一样漂亮吗?哭红了鼻子可就是丑八怪啦!来来来,让叔叔抱,叔叔带你去看小鸭子好不好?”   小鸡小鸭都很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傻气而固执。看它们在竹笼里挨挨挤挤,窜窜跳跳,很令人感到生命的欢悦。清卿就像只出笼的小鸟,在地上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戏耍,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充满着好奇。她在曹希和的扶持下学习平衡自己的身体,向那群小东西跑过去。毛茸茸黄莺莺的小鸡小鸭在浅扁的竹笼里啾啾啾嘎嘎嘎的叫个不停,一旦贩卖它们的季节到了,就代表春是已经来了。只见这些小不点不停地把脖子伸长,头在竹笼外面乱点,此伏彼起,象一个一个小疯子。清卿看到这情形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裴洛也笑了。她看女儿笑得前仰后合,曹希和先是把她举高了,然后又放低,直放到那群小不点中间,逗得她连连惊叹。清卿开怀的笑颜,和闪动时象星星一样的明亮的眼睛,使裴洛感到一阵单纯的欣喜,于是她的眼睛里也星光闪烁,左颊上也现出一个笑涡。在兴奋中,清卿随手抓起地上一只口袋里的米撒到笼子里去,毛茸茸的小东西们惊吓着越发噪啯,裴洛蹲下身去,还没来得及拉住女儿,卖米的老头儿已急得直嚷嚷:“这是卖的!这是卖的!”   “让她玩!她那么小的手能撒多少?”一个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卖米的老头儿又吹胡子又瞪眼,气的脸都白了,直到几块大洋丁零当啷的丢在他面前,还趴在地上抖着手撮米嘟囔着作孽作孽。清卿大叫起来——爸爸!爸爸!   就在此时,又有一阵欢欣的笑声向她们飘了过来,有个孩子的声音应和着喊——清卿!裴洛和女儿的反应出奇的一致,都是搂紧了对方不愿回头。   卓慕商仍不停口的叫着清卿清卿,他边叫边跑,后面跟着一个副官,副官后面是卓夫人,一行人恰从马路对面的轿车上下来。   “虫子虫子!”清卿在裴洛怀里小声地说,裴洛定了定神,慢慢地回过头,跟卓夫人打了个招呼:“原来是阿嫂,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语未完,卓慕商已然跳到清卿身边,伸手就去拉她:“清卿,我们去放风筝!”   清卿四肢熊抱着裴洛,开始还小小声,卓慕商一拉她的胳膊,她就尖声叫起来:“不去不去~”   “清卿乖,怎么不跟商哥哥问好呢?”裴洛慢慢哄着她,又和颜悦色的对卓慕商道:“呀,商哥哥长高了,力气也大了呢,来和清卿握握手吧。”说着她对这个小小年纪就长着一双鹰目的男孩子笑了笑,温柔地将他的手从清卿的胳膊上拿下来,才对清卿说,“清卿乖,和商哥哥握手,我们请商哥哥回家吃菱角糕、翡翠包好不好?”   卓慕商却像变戏法似地忽然从口袋摸出一只极大的石榴来,献宝一般送到清卿面前:“清卿,这是玛瑙石榴,甜甜。”   清卿依偎在裴洛怀里,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才敞开手去抱那只对于自己来说过于硕大的石榴,她把石榴捧到鼻尖上去闻,隐约闻到一股清甜的果香,不由重新绽出笑容对裴洛说:“妈妈,回家家~”   裴洛抱着女儿站起身,因着天气好,她穿了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脚下是青缎高跟鞋。纱衬里的黑斗篷,一半披着,一半用翡翠别针别在肩后,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髻,指腕之间毫无首饰。清卿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所穿的浅绿色织锦缎袄裤,正是裴洛的衣服和扣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出门前裴洛担心自己久病之后气色不佳,于是薄施脂粉,点了口红,清卿头颈里便加了一条红绒线围巾。她们两个在一起时,颇使人感到一种色彩调和的美,况且此时又带了笑容,更是赏心悦目。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使卓夫人顿觉清卿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裴洛。   只见裴洛歉然望着卓夫人道:“清卿太黏我,又口不择言,阿嫂该笑我不会教育孩子了~”卓夫人却伸手将儿子拉到身边来笑着答道:“也怪慕商鲁莽,总是吓着她,洛洛不必自责,清卿还是个小孩子,哪里用得着这么些规矩?”她深棕色的春大衣衣袖下面露出一截绣片,那是用七种颜色的绒绣成的一个团花,叫作‘七色晕’,裴洛看了真有些发晕。于是她偏了头看一眼,又眨眨眼问道:“阿嫂是刚到么?不如就随我去家里吃午饭吧,我记得慕唐和慕商都爱吃江刀,恰好今天做了。”   卓慕商眼睛一亮,不及说话,站在他身后的卓慕唐便轻扯他的衣袖,刚从车上爬下来走到姐姐身边的卓慕周仿佛还没睡醒,望着这一大群人发愣,他又抬头觑母亲。卓夫人欣然道:“每次来都偏你的好东西,不过,今天可不是为我们接风,却是为从云洗尘呀。”   裴洛稍微的呆了一呆,她垂下了眼帘,好一会儿才不情愿的看向萧从云。萧从云站在那里,已仔仔细细的看了她好久,此时一挥手,吴震立刻上前,交给他一只四方的大纸盒,萧从云揭开盖子,甚为珍重的捧着纸盒送到她面前,雪白的纸盒里竟是一大朵阳光明亮的金黄色向日葵。裴洛呼气也不呼,心重重地跳着,她突然恐惧这独对的一刹那。清卿的身体却不免向父亲那边歪过去,这朵向日葵远比卓慕商的石榴对她的诱惑更大,她于是带着裴洛往萧从云身前靠,口中还要求着:“爸爸抱~”   裴洛没松手,反而更加搂紧了女儿,卓夫人浅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就不奇怪这样的节气哪里来的向日葵吗?”   裴洛低眉垂目看着怀里的女儿不做声,卓夫人只好自问自答:“这是永安山中温泉泉眼附近生的,从云为了找它,整整爬了两天的山呢。”   裴洛看了萧从云一眼,虽然勉强还带了笑容,可是要让她哭,她立刻也可以哭得出来的。萧从云倒是很能体谅她的心事,走上前一步,迎着扶住了她的手低声对着她一个人道:“洛洛,我很想你。”   裴洛偏了头,将清卿送到他怀中,自己则一手接过向日葵,一手搭上他的臂腕。萧从云不曾想到会领受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再说,裴洛却轻轻地说:“回家吧~我倦得很,想来你也累了,况且这大街上也不好招呼阿嫂。”说罢她躲过他的视线望了卓夫人笑笑,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卓夫人赶紧拉着三个孩子上车,她这才发觉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萧从云的愕然和裴洛的隐忍她都看在眼中,只有清卿天真无邪的笑,这孩子快乐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城里的、乡下的、北平的(1941的北京,这个戴毡帽的男孩我好喜欢)、成都的(1944年,成都,街头小孩,折扇,衣服整洁,太阳那天很大很好)、正在听电台的童子军、1936年,吃甘蔗的小男孩无意面对镜头   ☆、第245章(家庭)   萧从云如影随形,全身感官须臾不曾离开裴洛,他耐着性子陪众人吃晚饭却不解刀鱼之鲜,耐着性子与卓家母子喝茶却不觉明前之味,耐着性子向他们告别却根本忘了派的谁送他们走。他只记得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一待卓家母子的汽车在视线中消失,他就把她圈进臂弯,亲密地携着她进门。   直到上了车,慕商还趴在座位上,冲着车窗外的清卿不断挥手,而慕周一副大瞧不起他的模样道:“小丫头,话都说不清楚,小弟不害羞,喜欢跟小丫头玩!”慕唐忍俊不禁的扭头瞧着他,口中啧啧,大摇其头道:“二弟,长卿的话说得还不如清卿呢,你不是也和他玩得很起劲么?”   关上卧室门,萧从云一手仍放在裴洛的腰部,只是还没来得及收紧,她已一把推开了他。他没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可是却一点未表现出不快,只是默默的再度靠近。渐渐的他那高大的身姿形成一片阴影遮蔽了她,最后他低下头温柔地说:“洛洛,要是你累,咱们明天再聊也无妨——”   裴洛心潮翻涌的盯着他,好容易保持到此时的镇定几乎消失无踪,可她还是勉强着自己回答:“要说什么,就现在~”她是个性急的人,虽然知道面对的必然是无法承受的痛苦也不愿拖延缓和。这些天来她不断的考虑他们之间的种种情形,颇能够明白瞬息万变的事实一旦有丁点机会就多半会向着不如人意的方向发展,而她并非不害怕,只是等不及了。她是那样地怕结果,又是那样地想知道结果,哪怕结果是绝望,她只要立刻知道,也不愿零刀碎剐的受这绝望的折磨。   “知道你醒了,我恨不能马上回来,无奈演习出了点意外,不得已才拖到今天。”萧从云说着将她的手强力一拉,就带到身前:“若非与嫂夫人同行,我还能早一些回来。然虽则在外,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你,你既昏病,我亦追悔莫及,日夜不安。洛洛,这都是我的错。以你待我之笃,我却不能改变独断专行之习,任意行事,至你难堪,是诚愧为丈夫矣!”他又将她搂到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你可知道这几晚做梦我都梦见你,就是在梦里你也使我快乐、懊恼、疯狂……你就是我的克星。” 裴洛听到这些,不免有些麻木,永远是这样的避重就轻的甜言蜜语。   他身体的热气熏蒸着她,使她的脸发红:“我一直把你的照片放在胸口,我多想世上有一种仪器,能把照片中的你变到我身边,让我能伸出手,抚摸你,就如同现在。”他温柔的眼神,执着地凝视着她,一如从前,任什么女人看了都会完蛋。他的手轻车熟路的在她身上滑动,她抵抗着那激情的触摸所引起的内心的颤动,如果没有爱,那他们这样算什么?留下了照片的岂止自己的笑容,也有他和简素心的耳鬓厮磨吧!   忽然间,她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就凄凉下来,身上的热度也降了,她愤怒了,自己何至于卑微到这种程度?要等他心满意足了再来宠幸自己?她再一次出其不意的用力推开了他,她用了那么大力气,以至于脸都要红破了,同时呆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一步步向后退,退得靠住了梳妆台。萧从云的双臂愕然维持着张开的姿势,像是想不到她会如此坚决,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不自觉显现出应对一切反抗的强势态度,再仔细看,那因为失眠而充血的双眼几乎像野兽,仿佛在对她说:不许这样!   在理智上她应该痛恨他,可情感上却仍是深爱他,这爱反过来跟理智结盟,让她倍受心灵的煎熬!真真又爱又恨,恨是应该的却很无力;爱是不应该的,需要压抑却越发强烈。这一刻,她彻底理解了母亲,一个女人,凡有点觉悟的,都生地痛苦;压抑自己的,又活得受罪,这才是女人真正的命运,不是什么风花雪月。有两行眼泪,要从她眼睛里要流出来但没有流出来,那泪水只在眼眶荡漾着。可是她不要眼泪,眼泪也换不到什么东西;因为她知道眼泪只能感动人,而不可能感动兽。   萧从云看了她这副样子,心里真是难受到了极点。他不禁暗叹一口气,凌厉的神态也消失了,可他还是逼上前,裴洛遽尔转过身去,硬着心肠说:“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此时还说什么虚话?从云,你以为我是不能接受现实的人么?”这几句话送到他的耳中,每个字都若断若续,好像要说不下去。   萧从云于期冀中生出莫大的悲哀与苦衷,显然有些罪恶是他不愿明言甚至不愿承认的,也不知是何缘故,他也感到一阵恐惧,急忙开口道:“洛洛,没有人会比我更不愿你受到伤害,你知道能有你陪我一直走下去我是多么幸福吗?” 那语气是既温柔,又感激,充满着深情。   “现在——结束了,”她以手撑着桌面,艰难地说:“从云,我想,我们能在一起,是因为心意相通,个性上互有所补,但走到今天,说明我们的追求实在并非一致。”他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深情曾经深深打动她,才使她处处都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或许,是她太天真了,太把感情当回事,太把自己当回事。或许,男人跟女人真的不一样,他们的世界可以分割成好几块,在每一块他们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演技高超。许多女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父亲,其实背地里干的勾当想都想不到。这对他们来说的确算不上问题,甚至也算不上薄幸和寡情。只苦了她一个,不顾一切地投入这狂热的激情中,就象是跳入深渊一样,她忘乎所以,一切都随着她一起落下去:自由、尊严和财产,想不到她竟然成了悲剧的主角,而她和他,貌似同途,其实殊路。   “我决不许你这样说!”萧从云断然否认:“我很不愿与你讲什么大道理,但这么多人的命运系在我身上,我个人的路只有以党国的路为前提。倘若只为了自己,我大权在握,富贵在手,随时可以跟你逍遥四海,又有什么可彷徨和犹豫的呢?洛洛,你是我的知己,难道就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明白,你的理想,献身与否均由你自己决定。可是我,没办法,跟着——” 她的肩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梗在胸中。她说不下去了,紧紧倚着梳妆台,生怕自己摔倒似的。许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像小孩求情似地对他说:“你走吧!”在她动也不能动的样子当中,那情形是很可怜的。   “你赶我走?”萧从云难以置信的问,他不退反进,一步迈到她身旁,手臂用力的扳过她的身体,只见她双眸微肿,仍满含着泪水,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力道,抚摸她的面孔,然而指尖的热度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像火又像电,他真恨不得食她入腹:“为什么要伤心?你这口是心非的小坏蛋!我知道,你爱我之切,无微不至,为我牺牲幸福,亦诚不少,惟其如此,我方能投身国事,安心尽责。洛洛,我娶你之日即把你当做终生伴侣,每每生死关头,想到身负之重担和恶劣之政局,唯有你来鼓励我的勇气,做支撑我的力量。我对你的爱,不独在美貌、才能和家世,乃是你这个人。这世上,我还剩什么可留恋的?惟有你的相信和理解,你知道我为何而奋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怪我行事荒唐霸道,可我对你的爱始终是严肃的,从无二心的,你怎么能胡思乱想,还说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来?”   裴洛忽然掩住了他的口,那一双手是软软的,凉凉的。她无法再相信他的表白,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追求是不容质疑的。说到底,他就是要她服从。这个男人是不把女人放在平等位置上的,他其实就是见利忘义,玩弄她于股掌的同时,还冠冕堂皇的向她要宽容。她不是不宽容,只是容不得他把这宽容当做放纵的理由,接二连三的欺骗她。和他的坚决相比,她的爱是如此幼稚。她感到异常的疲乏。   裴洛咬着唇,眼泪都在莹莹的抖。他看了这种样子,更是伤心难耐,就把自己的脸俯上她的脸去,紧紧地吻了她一回。她闭起眼睛承受了,脸上却一点血色都没有。到他直起身体,才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有心则思,从云,你早知道,我不会不想,如果我不必思想只要荣华富贵就能满足,那我还不如呆在监狱里。” 作者有话要说:  1939时任赣南行署专员的蒋经国与妻儿合影(太子一家人看起来很温馨,混血儿就是漂亮呀)、上海30年一对普通夫妻(应该是知识分子)、宋子文三兄弟难得一见的合照,左起:宋子安、子安的夫人、子良的夫人、宋子文、子文的夫人、宋子良(三位夫人很像姐妹,气质相貌都蛮统一)。   ☆、第246章   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真的是百感交集,无法控制了。只能说,太爱恨分明的人很难幸福,裴洛即便是心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洛洛,我错了,不该喝醉酒,但醉到那种程度是不可能出事的!你倒宁愿去信简素心而不肯信我吗?我和她绝无私情,她如此纠缠实在是我没想到的,你不能因此而怀疑我!”   “可她连孩子都生了,还要怎样我才能怀疑你?”裴洛惨然道。   “我早说了,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所说的句句切实,绝无虚妄之处!简素心生性奔放又交际甚广,别人不说,就连陆一鸣都是她的入幕之宾——”萧从云道。   裴洛轻轻地说:“你以为这是在东都么?你去看一下宜泉的报纸,整个宜泉上下,对你和她的行为议论的太多了,我固然可以不在意那些,但没办法不在乎简素心的嘴脸。这并不是说我相信她的言辞,而是你太让我失望了。”慢慢地她解脱了他的手,看着他,身上还在抖,微弱的抖,“从云,我爱你,可是你比我更明白感情用事是无济于事的。你不仅有天赋,还有魅力和胆量,可惜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是个男人,许多事情不见得样样要跟女人讲,我想你未必欺骗我,只是你身上责任太多,要想做事,必然委曲求全。这也没什么奇怪,如今这社会,做鬼容易做人难。你有你的首要职责,那比我们之间的感情更重要,故而你宁愿忽略我,也不失去自己对其他人的责任。但在我心里,永远也做不到你所要求的容忍和让步,我宁愿死也不愿受那肮脏罪!”   他们都在努力,假如这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固然萧从云是个浪漫高手却有一颗真正现实的心,他无疑感情上最爱她,但却做不到她最完美的恋人,以至于一次又一次的去伤害她。他们都说要忠贞不渝,她说的是真心话,可只有他说的才具有决定的意义。然而是她自己要爱他,能怪会受他的伤害吗?他之所以敢于如此伤害她不就是以为她离不开他吗?而事实是没有一件错事是不用付出代价的。   “你——什么意思?!”萧从云目光牢牢的盯住了她,他不由自主的握起了拳头,咽着一口气咬牙问她。   “我想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倘若你同意——”   “不可能!”他根本不等她说完就断然回答:“你可以不要爱,不要安慰,不要家庭,但是我要!你不能离开我,我们应当在一起,我是你的丈夫!”   “我知道,我们的婚姻对你来说,还有示范的作用。若要打起官司来,不仅失了体面,更是一场笑话。请你放心,我不会主动要求离婚,一方面维护你的威信,另一方面以免长卿和清卿遭人嘲笑。只是从今天起我要搬到客房去住,这不是为了闹别扭,而是为了大家好。”她慢慢地说着,令人吃惊的是语气中并无哀音,只有一个顽强的个性对于现实冷静的陈述。   这决定对裴洛而言不是一种享受,就在昨天晚上她哭着睡着了,也还梦见妈妈一同在哭。她知道他们还太年轻,也知道他或许还爱她,但她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他怎么能那么自如的从一个女人身上下来,再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去?不会精神分裂吗?她大概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连身子带心糊里糊涂的送出去,她大概开始明白男人是攻城掠地的征服者,冷静残酷,所以政治与感情皆可操持把玩得当,对于人格二字,简直没有讨论的价值。他的目的很明显:宁可失去感情,也不能丢掉大权,但这正好与她的想法相悖。   “从云,我满足不了你,你也满足不了我,”她的心里是如此沉重,很疼,像千刀万剐。她不能看他,好像背叛的那个人不是他:“你不是一切都有办法,我能理解,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给我自由。”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理解他,是那种带着一点崇拜式的理解,为此她不断追加自己对于痛苦的承受力,那是一种被别人踏碎了尊严之后,逐渐放弃幻想的痛苦。   “你!”听到这样的回答,萧从云气得直哆嗦,目光死死的朝她脸上看,突然间他扬起胳膊,绷直了手掌,裴洛纹丝不动的看着他,半点也不退缩,寒星般的双眸闪闪烁烁,绝望却又缠绵。他气急败坏的抓住她,可是太爱她了,下不了狠手,手掌落到她脸上,却把她当珍宝一样爱抚。有时候他真恨她这样的正直,恨她绝对的忠贞,既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他留一点余地。托生成一个被人吃的家伙固然痛苦,生为吃人的家伙也未必幸福。   “我的面孔你可以打,但是我的意志你不可以夺。从云,就算你打我,我也还是这样做。”她凝视着他,身体僵硬,紧紧贴在他身前,心里是火烧火燎的难受,现在她看清了,他的脸色也很是憔悴,两腮略微陷下去。忽然,他喉咙里放出一声惊人的冷笑——是那样毛骨耸然的冷笑,气而且恨,“休想!”他狠狠地说,突然意识到,他苦苦追求了这么多年的大权也不都是诱人的甜果。   这两个字一顿一挫,比子弹还有力,分明包含着拒绝的意味在内。裴洛听了心脏一紧,说不出是悲是喜的挣扎。就在她硬着心肠要放弃他的时候,她爱他的热度,实在已超过沸点,而她现在所受的痛苦,也就达到极点了。爱或者恨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而爱恨一旦形成,又岂是轻易能够割舍的?他明明白白的在意比无情更叫她伤心,两行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地直落下来。她什么都替他想过了,想的太细也太远,她总是这样,折磨别人的时候自己的痛苦是双倍的。   萧从云摸着她的额头,摸她的脸,使劲把她抱了一下,抱的很紧,这时候她最后一滴力气也都使完了,胸口又痛不可忍,便靠在他身上,任他亲吻。他亲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手在她的后背上来回的摩擦着,仿佛受了伤的动物一般低哑的嘶吼着宣告:“洛洛,我爱你,死也不会离婚,你越这样说,我才越心疼你!你听我的话,别由着性子乱来,我决不生你的气,也不会放在心上。倘若任你这样赌气跟我分开,我还是不是人了?”   他又捉着她的手暖在自己掌心,缠着她要她屈服,有一行泪水却顺颊而下。他悲戚难耐,却仍勉强放出笑容道:“你要记得你还是长卿和清卿的妈妈,我若不能让你幸福,对他们就太不负责了。洛洛,我们的所作所为总不能让孩子们都看不起吧?”      ☆、第247章   从此以后,裴洛不再过问萧从云的行为,她骄傲的天性也不允许她对任何人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别人知道她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而萧从云柔情蜜意一如从前,但有活动必定携她出席,浑似一切灾难都没发生。他们相敬如宾,配合不爽,待人接物绝无半点破绽,外人看来这一对爱侣终于由年少轻狂成长为成熟淡定。   可实际上,裴洛感到随时随处都有一张大网罩着她,使得她呼吸困难,手脚束缚,真苦极了。她不自由,这是她这一代曾得到过自由,婚后又失去自由的新女性的苦恼。她认为自己的婚姻是死的,是虚假的,是自欺欺人的,她得不着安慰,怀疑萧从云一切的举动都别有用心。其实萧从云没有作假,他一切的温柔体贴都发自内心,只是再难得到她的回应。他因此感到极度的沮丧,也曾问自己,这是不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但是,如果此时回头他们都将走进最惨淡而绝望的人生,他相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一切逆转,那便是继续上路。   裴洛渐渐退出了萧从云领导下的宜泉政府所组织的工作,就连励志社和空军俱乐部这样轻松的机构也不涉足,唯独保留了遗族学校和伤兵医院的职务,每天眼一睁忙到熄灯,不是整天待在学校里,就去为医院募捐,甚至连饭也顾不上好好吃。   韩宗烈送她去皇后饭店赴宴,谁想偏偏碰见简素心。简素心还是活跃的很,公然将孩子养在文亭疏的公馆里,自己仍四处忙于‘国事’。她名片上的头衔也越来越多,什么财政部特别事务处处长、中央社副主任编辑、水灾急赈会会长等等等等。不独在妇女界十分出众,就是政坛上也游刃有余,那天她一见裴洛,马上对着身边的记者来了一段惊天动地的演说:“霍小姐,你总让我去女报报社训话,我实在没空。倘若你问我女子应有的恋爱态度。我以为如今之社会男女平权。两性的自由恋爱,更是顺世界之潮流,光明正大的事,而子女正是爱情自然的结晶,并非污浊龌龊。倘若爱情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彼此就算分开,女子只要有能力,一样可以抚养儿女,不一定要借助男子的力量……”   宜泉正是美风日盛的时候,各种新式戏剧、电影里有的是新新女性。故而她这番话说出去,社会上不屑的人有之,瞻仰羡慕者亦有之。更有那一班时髦男女,深以为偶像,推崇备至,再加上她的社会工作、交际手腕的确出色,故而渐渐的颇有些同情附和她的言论不时出现在报刊杂志上。   裴洛泯然一笑,正眼也不看简素心,即扭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第二十一独立团团长王世运道:“王将军,你请外子吃饭我可以代他赴约,若是去你那里训话,我却是不敢代他的。所谓‘训’字,从言从川,也就是信口开河,我却没有那个本事。”   王世运对萧从云的花边消息早有耳闻,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灿灿的金牙顺势恭维道:“夫人这可是开玩笑,别说是给兄弟手下那些不成器的家伙训话,就连内子都甚为受教,只恨不能常与夫人在一处作伴。”   第二十一独立团在最近一次演习中给萧从云惹了大麻烦,可萧从云非但没有处罚王世运反而邀他来宜泉考察新军。王世运果然带着姨太太大摇大摆来了,他的这个团实际上人马早已超过一个师,在萧从云迁都之前是本地最大的军事组织,颇掌握几处军事要地。他仗着萧从云不敢动他,此回来了请罪是说不上,还满想着要点军费回去。萧从云果然不敢对他怎么样,还派出夫人来陪自己的姨太太玩,昨天更是送了一只名贵的蓝宝石戒指。   在萧从云身边,裴洛对这些拉拢应酬的事情已习以为常,他这个好老师教会了她,为了生存下去,是必须要隐藏自己的真面目。真诚的好人,也可以生活的话,那是需要一个新天地了。   王世运跟在裴洛身后,带着雪亮马刺的高统马靴,真个是漆黑油亮,照得见人,当然也照见了裴洛的枣红色驼绒旗袍下摆,可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于是继续道:“内子今天去裁衣服,恐怕要晚些过来。”   裴洛便道:“哦?是哪家店?回头待我问问她,就记在我的账上——”   “这如何使得?”王世运半真半假的推辞。   “些须小事,王将军再要提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裴洛笑着说。   一进包房,孙团副心里就“咯噔”一下,桌面上第一个坐着军法总监部部长,挨着他坐的是国防部五厅厅长,还有军事调查处专员,行政院秘书长,以及萧从云的侍从长吴震。   王世运脸色大变,调头就走,其时哪里还容得他随意?门后跳出两个穿便衣的人早已一左一右夹住了他,其中一个竟然是陈仕棠,他一手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毛巾迅疾的捂在王世运嘴上。   吴震冷冷地对孙团副说:“孙兄不要妄动,这楼里都是我们的宪兵。”   军法总监部部长站起来,拿起面前的一张纸便读:“王世运目无中央,违抗命令,演习中途,擅自后退,进入友军防区,纵兵殃民,致使冲突,为民众所不容,为军纪国法所不容,现撤职法办,第二十一独立团改编为暂五十五师,师长一职由原副团长孙翰萱继任。”   孙翰萱尚为王世运求情道:“吴长官,请向委座转告,王世运是个粗人,多有不对,希望能予宽大处理。”   吴震一脸沉痛地望着瘫软在地上的王世运仍严厉地说:“王世运罪有应得,委座已着军事法庭审理。孙兄即可送其家眷返乡,务必安定军心,切记以此为戒。”说罢,他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道,“这是委任状,孙兄今负重任,切不可逆委座之期许。”   裴洛冷眼看了这一出,突发感想,萧从云不会是要警告自己背叛他的下场吧?不过,他越是隐晦的暗示她离开自己的不堪后果,她就越感到厌恶。凭什么他可以这样威胁她?带侮辱性的提示她?倘若像简素心所说的那样男女平权,自己完全可以自己带着孩子生活,而不必顾虑他的感受。简素心不是说过她要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吗?让她拿去好了,自己根本就不在乎,近两年来,她是步步见逼,萧从云却依旧与她若离若即,而自己为了可怜的自尊与脸面,竟被迫与他食同器,寝同席。到底自己还要忍耐什么时候呢?   如果有天,天又有旨意,裴洛真想它明白点告诉她,好比说她这种人的生命中需不需要爱,不需要的话,这种禁锢的日子也不都是奢侈?好比说一个相信人性之善,相信爱之严肃单纯的人,为什么需要遭受这种磨难?如果是需要,这些磨难最终的效果在使她更坚强的同时,更有可能消磨和改变她原本的信念,使她面目全非。所有这些诘问在她心底呼号,现出终极的黑暗的原形来,那是一种对男人不存任何温情期盼的冷眼张望。虽然不甘心,可这是事实。她多么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他陪你五年,我就陪你五十年!”萧从雨如是承诺。他知道她目前的处境,也知道她需要什么,他那么的爱她,能不向她作出承诺吗?可是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挂在嘴上吗?也许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了真,一个是说的人当了真。要想检验他的诚意,只有行动起来。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裴洛想,但是,从她心底里却并不喜欢要萧从雨的帮助,把这样阴私的伤口翻给他看,除了让自己更痛以外,更有一种屈辱的感受在其中。她心里又生了许多感触。觉得这些男子汉,对于女子,是专门以财貌取人的,没有这两样,就挖心给他也是没用。她如今已经没有了财,他需要的又是什么呢?最好的情形就是他怜悯她,但这怜悯的后果他真承担的起吗?究竟这世界讲的还是实力,靠怜悯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第248章(军犬)   在一个微雨天里,裴洛来到伤兵医院,这是由棠山学堂改造的,就在内城门外的涤尘江边,背倚一片既不高也不秀的小土丘,这便是山了。后院里有好大两株西府海棠,树干粗逾人腰,高逾山墙,其势若盖,姿态遒劲,春季里,正是花开时节,只此两株就开得弥院弥天,风过时,打树下走过,花瓣飘飘洒洒,使人白头。   白璧微心不在焉的陪在裴洛身后,围着海棠树逡巡,忽然中堂的一角斗拱上跳下来一只黑色的猫,笔直的走过来,然后无声无息的坐到裴洛脚边。他们俩,对视了几秒钟,便各自想心思去了。   比起裴洛的安宁,白璧微心中却是止不住的烦躁。曹希和离开很久了,他给自己写信,说已回昆明,虽然关山远隔开起玩笑来却丝毫不见收敛,甚至在信中打赌,说不出两年自己就会因为思念到昆明去与他相会云云。   两年就快到了吧,白璧微暗自算计着,认为再回信时很可以借此对他大大嘲讽一通。亏他分离时还说他们两个若结了婚定是男女关系中最稳固的一种,所谓狗皮膏药,贴时不容易,撕开也痛。裴洛一副不敢苟同的神情道:“哦?但愿不是橡皮膏药,贴时方便,撕开也不难。”他却笑着回答:“普通的婚姻就是那个样子啊,不过,总比时下摩登者流要好的多,稍有疏忽即行分离,正似轻气球了。”   曹希和走了之后,白璧微才觉得韩宗烈是多么无聊和乏味,他一贯沉默寡言,总显出一种很周到的谦恭风度,就是太安静了,简直像个和尚。她忽然有了个想法,自己今后决不能与这般安静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雨丝由天井里吹了下来,刮在脸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阵一阵来割一样,裴洛被刮得转过身去背着风,韩宗烈在她头顶上撑开伞,跟着她一道转身,白璧微道:“夫人,你看这样冷,就早点回去吧,长卿的风寒还没好,你要是再病了还怎么照顾他呢?”   裴洛默默看她一眼,点点头便准备出门,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给夫人问好啦!”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医院庶务科的高科长,这老头儿貌不惊人,却嘴甜手勤,裴洛说暖气不够热,他立刻改造锅炉房,采购煤炭,裴洛说重伤员饮食要格外当心,他马上增加一班厨师,专门配膳。裴洛答应了一声,免不了再寒暄几句,又由他陪同,去参观刚翻修的手术间。   “下午还有一个小手术,由新招募来的医生主持,夫人何不去视察一下?”高科长保持着半鞠躬的姿势笑容可掬的对裴洛提建议。   一行人到了手术室才发现今天的消毒服都用完了,只剩两套,只好让白璧微和韩宗烈在手术室外面等着。谁知这一个小手术等了一个半钟头也未结束,两个人这才觉得不对劲,闯进去一看,立刻傻了眼,病房里空空如也,连裴洛带高科长医生病人护士五个大活人居然凭空不见了。   手术室墙角的柜子被移开了,底下赫然一个大洞,深不可测的地道直通涤尘江边,裴洛他们趁着外面的人疏予防备的时机钻进了地道。这时候,湖边早就有接应的人装扮成了渔民,而且预备了竹排和小船,人一出来,立马就走。等到萧从云发出全城戒严令的时候,小雨已变成了大雨,脱逃人员又是沿着水路出城的,警犬根本追踪不到行迹,于是,裴洛他们成功逃脱。   因为这个功劳,高科长得到了一根金条,就连‘病人’也有十万元“金库券”作为奖励——这种纸币的票面是粉红色的、有一百元和五百元两种面额,其实就是重庆政府印刷的一种新币,只能在西南使用。   裴洛坐在乌篷船里,一口气划了整整一天,靠岸时,雨已经停了,天色是石板样的青,太阳正从云霄里钻出来,泼剌剌地金光将阴冷一扫而空,她迫不及待的掀开黑色的油布帘子跳上岸,却发现前方出现了一片金黄色的海洋,那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和碧绿的田野一起,在阳光下微微起伏。清风拂面,尽管还凉却无比温润,浓郁的花香之中略带辛辣的气息,炫目的阳光就像长长短短的麦芒扎在身上,她激动的直发抖,泪水夺眶而出。她掩不住心底的狂喜。这久违的春天是多么美啊,而她竟然还能活着见到!   温阿嫂带着女儿等在田埂上,看见她这副样子不由露出惊诧的表情,只是她刚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手背,站在她身旁的男子就迅速地把她搡开了,硬邦邦的问:“这里离你家有多远?”   “三里地,”温阿嫂只是想把家的方向指给他们看,却被他这粗暴的举动吓了一跳,越发感到这行人的异样,尤其这个眼眶中滚动着泪珠的女人,她的表情失魂落魄,眼睛却异常明亮。   “这是哪里啊?”她轻轻的问。   “水门村。”温阿嫂回答。   裴洛的脸上立刻显出恐惧的神情来,她以为走了整整一天,早该远远离开宜泉了。她又紧张的问:“哪个水门呢?”   “就是宜泉的水门啊,离城楼也就两百里地~”温阿嫂说。   推开温阿嫂的那个男人打断了她们道:“先带我们回去。”   温阿嫂连忙抱起正蹲在地上拔草玩的小丫头说:“我这就带你们回去,家里已经焖好了一大锅米饭,再炒几个菜是快得很的。”她抱着女儿在前面急匆匆的带路,裴洛跟在她后面,见她的青布大褂肩和臂肘上都重重叠叠的打着颜色更深一些的补丁,裤子后面更有一块大圆补丁,密密缝缀,一圈圈的比机器轧出来的还工整,像是箭靶。不过这对母女穿的虽然破旧却收拾的很清爽,尤其温阿嫂走起路来脚底板有力的踏着地面,发出噌噌的响声,一望而知是个利落的主妇。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伏在母亲肩上,瞪大了眼睛好奇的望着这些陌生人,当她的视线对上裴洛时,裴洛对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几粒糖来,上前几步轻快的塞到小女孩手中。温阿嫂一扭头,正看见裴洛的面孔上流露出怜爱的神色来,而女儿抓着那红绿糖纸包裹的糖块兀自咯咯的笑。她刚想和裴洛道谢,一个男人就抓住裴洛的胳膊,把她扯到身后,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裴洛皱着眉,显得压抑而无奈,她紧紧闭着嘴,也不回答,闷头走在他们中间。   温阿嫂暗想着,郁老大原先不是说就是几个过路的亲戚借她家里歇几日脚吗?这看起来倒不大像一般的客人,她瞟了一眼女儿手里抓着的见所未见的精致糖果,又瞟了一眼裴洛的装束。她穿件米黄色的风衣,下面露出白色的丝质衬衫,蓝色的羊毛裤,踩着褐色的袋鼠皮便鞋,肩上围一条印度风格的曼陀罗印花大丝巾,这哪里是一般乡下人的穿着?那几个男人倒都是短打的农民模样,腰里还缠着褡裢,但看上去与裴洛并不相熟。温阿嫂忽然想起前两天卖针线的货郎说城里乱的很,天天有人绑架暗杀,勒索赎金。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下周俺去柬埔寨,下个月去云南。。。其实写到这里故事也算是告一段落啦,每天熬到晚上一两点睡实在俺也算勤奋吧?所以这段时间需要放松,所谓春风三月,我心蠢动,短则一两个月,长呢,没准上半年俺就不大出现啦。 在此,鄙人对各位读者深鞠一躬,对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回应表示感谢。请各位相信,鄙人绝不会弃坑(鄙人的坑品各位是有目共睹滴),放松完毕一定回来继续,争取年内把文结掉! 国军中的领犬员与军犬在一起,两者都相貌堂堂哈~   ☆、第249章   一行人沿着水波荡漾的河边走,时近中午,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道道金光,岸边的草地一片嫩绿,裴洛走得微微出汗时,看见有一户白墙土瓦的人家升起炊烟来,大米饭和蒸腊肉的清香飘到人鼻端。他们进了院子,一个少年正从一口大水缸中舀水浇院角的菜地,见这么多人来了,并不做声,还是忙自己的。温阿嫂放下女儿,又向着灶披间喊了一声:“桃芳,快烧一壶茶。”说罢自己走进堂屋搬出一张桌面在院子里搭好,又忙着安置他们的行李,起锅炒菜。这时间,一个细挑身材,鹅蛋脸儿的姑娘已拿了几只粗瓷碗来放在众人面前,过一会儿又拎了一把水壶过来,挨个儿的斟茶。她带着点羞涩的神情,劳作后的脸红扑扑的闪着光,并不敢仔细打量这些陌生人。   大家挤着坐在桌旁,身边是一株桃树,桃花已经开了,桃叶恰似蛾眉,碧幽幽的衬着一树云雾般灿烂的花枝,这正是春意盎然了。很快温阿嫂就把饭菜都搬上了桌,她招呼大家吃饭,唯有那个少年背对着他们不声不响的独自蹲在菜地前面。裴洛捧着饭碗慢慢咀嚼着一片腊肉,看温阿嫂拨了一碗饭走去递给那少年,拍拍他的背又低声嘱咐几句。等她回到桌旁时,就有人向那少年努着嘴问:“他是谁?”   “我儿子,”温阿嫂叹了口气道:“他爹三年前被拉壮丁,之后就没了消息,这孩子去年进城卖菜,见到处决逃兵就去瞧,谁知就有他爹!回来之后就不说话也不会笑了。”她说着眼圈也红了,“这死鬼怎么会这样糊涂?我问这孩子会不会看错了,他说不会错,还有同去的大伯也被打死了。”   温阿嫂的小女儿向哥哥走过去,她将手心里攥的紧紧的糖块塞给他,安慰地说:“阿哥,你吃糖~”   又有人瞅着茶杯问:“你这茶古怪,从来没见过,怎么还有股糯米香?”   温阿嫂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方才笑着回答:“我家哪里喝得起茶?这是新采的竹针,胡乱炒了炒,就当茶泡了。”   那人仔细看了看粗瓷茶杯里碧莹莹的茶水,果然里面浮上来的半寸许针头一般细的就是极小极嫩的竹叶,不由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萧从云搜到书房时,一脸的愤怒中犹有倦容,那不纯粹是因工作操劳所致,那是源自分分秒秒的惊惧和怨恨。他在桌上找到一封信,墨迹氤氲,尚有余香,其文曰:   “云兄爱鉴:   假使我们再不能相见,那也好,免得这愈来愈神圣化了的世界,增加我们的悲哀。站在你的角度我并非不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有你伟大的理想,不徒为本身毁誉与名位是图,而是为党国与革命之前途着想。   作为执政者的职责,除了恪尽职守,殚精竭虑,当比一般人更无时无刻不在面对来自全社会的威逼利诱,无情审视。不管他们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还是处心积虑地拖你下水,不止是让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足以使我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你太累了,我也很累,好像在跟着一个无形的轴心转,不断卷入更深更黑的漩涡。   然而你的家庭、地位和责任决定了你要承担起这一切,可我只是社会之普通一员,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发现在国家的大问题没有解决时,我个人的小问题也是没有办法去解决的。现在,你承诺可以保护我,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呢?就算没有简小姐,是否又有别的什么出色人物呢?我的自由已不断减少,我的日程被精心安排,以避免和你生活中的其他女人碰到一起,我实在不能去想,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结局会如何?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就该知道假使我受骗,我受伤,我就会反抗,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们都很痛苦,想说的话吞吞吐吐不敢全说出来,想干的事躲躲闪闪不敢全做出来,这还不可怜吗?你忠于你的职守,这无可厚非。但是,这和感情是两回事。人固然是有感情的动物,可遗憾的是更是有理智的动物,你不能为了感情而影响了你那职守,也无足深怪。   我们一路跋涉着走到这里,彼此之间自然还有爱,但走到这种局面,也绝非一朝一夕,倘若矛盾一直都在,你难道要看我终生挣扎,做一个怨妇吗?我们之间的心结,似乎已经无法解开,虽然这并非我们的本意,只是时代的摆布不容我们喘息。   如果真爱一个人,可以对他忠贞不渝,我觉得那是很好的,可是如果双方爱不下去了,也不必勉强在一起。我以为这比那些虚伪的人要好得多。你可以认为我胸无大志,我只是想昂首挺胸的活着,哪怕是孤独的。   云,你明白,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到如今,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忧郁寂寞,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的在人群里混。我不幸福,你呢?   要在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度过一生是何其漫长的事情,而这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也许吧,家庭这样的组织,东西方加在一起,真正幸福的并不多,大多是凑凑合合地过。因为这些家庭,本来就是凑合起来的。真正不受干扰,出于本心的选择而建立起来家庭实在少之又少。我想那些影响着我们做出决定的因素,绝不是随随便便就产生的,更不是仅供参考的。   云,从我们相识到如今已近六年,中间发生的各种事情不是我所能预料的,才使我做这样的检讨,努力挽救我们各自的将来。我们都到了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If you choose to have something, I choose to be something.(你去选择你想要的吧,我只要自我。)所谓世事是无法求全的,分道扬镳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再见了,云,我不必再瞒着我的痛苦的爱,如果你相信,我对你的爱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可是我不能对你说,我不想在这痛苦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此回我去,绝非一时赌气。从此,你再也无需解释,其实相信你的人原本就不需要解释,她已经尽了力。你会实现你伟大的理想,但生活中没有完美一物,我们过去的经历无不说明了这一点,将来也必然如此。   我最大的愧疚就是两个孩子要拜托你来抚养,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的痛苦也是到达了顶点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带他们走,可我也不忍看着他们在父母的矛盾与冲突中长大,他们其实既聪慧又敏感,什么都懂得。如果你谴责我,我也不能反驳,只要他们幸福,就算让他们忘记我我也不会为自己辩护。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   珍重,切切!   洛妹民国三十五年谷雨”      ☆、第250章   吴震听见书房里一阵巨响,吓得他顾不上多犹豫径直就撞开门,闯了进去,只见墙角那只珍贵的吉州窑落地白瓷瓶碎了一地,因为胎釉细腻,看上去宛如一堆玉屑。   萧从云手里紧捏着一封信,他转过头来瞪着吴震,眼睛血红,目眦欲裂,牙齿是咬得咯咯响,鼻孔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半晌,他脸色铁青的将手举起来,把那两张薄薄的信纸在空气里哗哗的抖动,咬牙切齿地说:“她走了!她竟敢走!”   尽管吴震一直认为想在裴洛和简素心这样两个女人之间搞平衡是不可能的事,还是打心底里责备起了裴洛的狠心。吴震跟了萧从云这么些年,从没见他气成这副样子,浑身都在打战。他躲闪着萧从云的目光,不自觉的望向他脚下那堆玉屑。   裴洛的眼睛看不见这一场怒火,虽然这是萧从云为她点燃的,那烧着的不过是现时的年代。他的,她的,他们相隔如重山。在这自然的蜕变中,他想要燃烧一切却被一切燃烧,她想要永恒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他。即使他们哭泣,变灰,也还要面对。在无数的可能里始终被扭曲的生命,无法彻底地做它自己。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他们痛苦。那窒息他们的,是莫测的黑暗。他的痛苦是不断的寻求,求得了又必须背离。她的痛苦是她所拥抱的是不能给她以幸福的人。   “有消息吗?”萧从云喉咙里迸出一句质问来。   “还没有,今天下了一天的大雨,地道通向江边,他们又是从水路走的,阿曼也找不到踪迹。交通局已经通知了机场、铁路和车站,所有女客都必须检查——”吴震忐忑的回答。   “还不够!通知警察局,搜查全市旅馆、饭店,凡有可疑人员一律逮捕!”萧从云恨恨地说。   “陈仕棠请委座勿以为虑,正在全力搜查,交通局和警察局那里都有我们的人,绝没人敢走漏风声,”吴震道,他瞟了一眼手表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委座,已经七点了,今天还去讲课吗?还是我去通知他们取消——”   “不必!”萧从云像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控制着自己将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随即放进贴身的衣袋里,他的脸逆着日暮的光,沉在阴影里,猛地抬起眼睛来瞪着他。吴震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炯炯发亮的目光。在战场上、谈判桌上,或是大开杀戒的夜晚,吴震多少次见过恐怖的场景,但这些场景中的萧从云,眼中决没有闪着更阴森的火光。他做了一个狂怒的动作,拔出枪来,向着天花板连击了一梭子弹,接着用变了调的嗓音说:“要做事,就得意志坚定!她是个女人,有权力任性,可是我不能!没有什么事情不可挽回,只要我们还有机会继续!”大约延续了二十秒,只见他那积聚着风暴的胸膛的起伏逐渐平息下来,就像乌云掠去以后,冒着泡沫和汹涌波涛消溶在阳光中一样,然后他重新抬起煞白的脸冷冷地说,“跑?我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里去?哪里不是我的耳目?总有一天全中国都会是我的地盘!”他又阴郁地嘱咐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夫人去宜泉养病了,概不见客。”   吴震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便消失了。他了解萧从云的脾气,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任何人的劝说也无济于事,并且对于这种劝说表现出一种由衷的轻蔑和愤怒情绪。萧从云没有向杜若柳和黄升寻求帮助,与其说是他对于自己控制力的坚信,还不如说是他在不愿扩大影响的局面之下的无奈之举。   萧从云对裴洛的出走虽极悲痛,但又伴生恨意。认为她薄情寡义,没有咬牙坚持。其实以她生不如死的心态,要抛夫弃子走上绝路,也是需要非凡勇气的!可她起码保住了做人的尊严。她不愿争执,所谓争执就是一群彼此不能被说服的人在努力□□而已。他们可以继续□□,但她不要看,看一群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努力保持风度的丑态。她不否认他的追求,只可惜有追求的人不见得都是纯良的理想主义者。   裴洛的不幸在于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因为强烈的感情和自尊,她没有全心全意地唯萧从云马首是瞻,没有用他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的态度来对待他。她应该懂得自己的角色,他说东,她就往东走,他说西,她就奔向西,以他为中心,全然不管不顾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这样的妻子才是传统社会赞誉的贤妻良母。可惜她没有这样做,她只顾自己的感受和感觉,只顾要自己的生活,以为忠于这些才是真正的‘忠贞’。   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最不可取的就是做怨妇。为什么要口是心非的活着?有些人永远无法忘记和容忍伴侣的背叛,却要用各种借口把自己绑死在婚姻上。有些人明明失去婚姻一生都不可能快乐,却掉转头决绝的画地为牢,为什么要那样痛苦?她认为自己不该后悔离开萧从云,认为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生育了两个孩子,对此她深怀悲恸之心。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再煎熬下去难免有一天会在孩子们面前崩溃。她和萧从云,两个人的态度都很明确而坚决,正是这种无法妥协的态度,最终将他们的关系推向了冰点,她其实没有那么狠心,也没有离开他的能力,但她唯有离开这一条路罢了。   萧从云疲惫地穿过院子,走向汽车,卫兵抬起手臂,向他行礼。暂时的狂躁平静下来,他的气色却依旧难看,心也有些灰黯。他知道自己是累了,疲劳往往使他心烦意乱。他过去总是精力充沛,最近却很容易疲劳。他感到自己的情绪大不如前了,夜深人静时,常常感到一种无力回天的沮丧,他第一次怀疑有些事是远非他的能力所能及的。   在狭窄的小船上摇晃了一天之后,裴洛终于能够踏踏实实的入睡了。尽管温阿嫂家的房间小而少,裴洛还是一个人占据了一间,她枕着桃红色的枕头,盖着一床崭新的翠绿色缎面棉被,睡得好比一条大青虫。第二天明媚和暖的春光也没能唤醒她,唤醒她的是窗外喧嚣的麻雀叫声。一推开窗户,她就看见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光秃的树梢上停驻的密密麻麻的麻雀如同树叶连缀不绝,蔚为奇观,它们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咋咋呼呼的不停的从一根树枝上跳到另一根树枝上,风吹过来,它们也不走,看起来那树不像是被风吹动的,倒像是被它们撼动的。当真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了。只不过这鸟儿既不是黄鹂儿也不是春莺儿,而是一群小麻雀。这是什么树呢?她揉了揉眼睛想着,又仔细观看,那些麻雀白色的脸颊上还有一块黑斑,很像是小丑。忽然扑棱棱的一阵响,一大群麻雀就从树上飞下去,像有纪律的落叶,刷的一下集体投身到院墙外一片林疏草深的草丛中,一忽儿又刷的一下集体飞回树上。   站在门口的人点了点头,温阿嫂方才敲门端了水进去,裴洛请她关上门,自行梳了头发,又洗脸漱口。温阿嫂觉得她着实考究,又换了件浅灰色镶白花边的绒线衫披着,扣子仿佛是珍珠的,那纤纤十指又细又嫩,拧手巾的样子也显得秀气雅洁。然而温阿嫂最注意的是裴洛的确一样首饰也没有戴,于是她忍不住小声问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啊?”裴洛一愣,不自觉的瞧向窗外。   温阿嫂连忙拉着她站到屋子当中轻快地说:“我原来只当你们是路过此地借住几天。看你这模样肯定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和那些男人可不像是一路的。姑娘,这世道乱的很,我听说城里天天都有绑架,你不会是——”   裴洛听她说着,忽然心思一动,便低头道:“大嫂,正是这么回事,但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说罢又用手遮住了眼睛,似乎在垂泪。   温阿嫂顿时气愤起来:“这些杀千刀的畜生!姑娘,我虽然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晓得不能做。我看见他们都有枪,硬来是不行的。你们不是还要在我这里住两天吗?我不敢打包票救得了你,不过,也未必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来,你别难过,人做着,天看着,我只要能帮就一定会帮你!”      ☆、第251章   温阿嫂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一阵呵斥声——嗨!怎么回事?!快来人啊!温阿嫂脸色一变,转身就跑了出去。只见自己的儿子头颈不住的痉挛接着一仰,身子朝后一栽,扑通一声倒地,抽搐着口中吐出许多白沫来。裴洛也跟了出去,见那少年不一会儿就眼角斜吊且翻白起来,喉间亦咕咕有恶声,样子十分地吓人。   温阿嫂不管不顾地跪到地上,急忙从腰间摸出一块裹着帕子的刮痧板来垫在儿子的牙齿间,她又紧紧搂住了他,轻声哄着:“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她这么念叨的时候,桃芳早已拧了一条干净手巾来不声不响的给哥哥擦脸。温阿嫂的小女儿也蹲在哥哥身边握着他的一只手,只是她自己看起来也十分害怕,小小的身体一直瑟瑟发抖。裴洛走过去把那小姑娘搂到怀里,温阿嫂看她一眼,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差不多每天都要犯一次羊角风,夭寿哟~”   这时,有人来拉裴洛:“夫人,进屋休息吧。”   裴洛搂着那小女孩道:“我没事。”   那人不松手仍坚持道:“为了安全起见,夫人最好还是进屋罢。”   裴洛抬起脸来突然地正色向那四个人道:“各位,你们有点不讲天理人情。我跟你们走,为的是什么?我知道各位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可我并非你们的犯人,这一路昼夜奔波难道还不够配合?这两天既然借住在这位大嫂家里,无论怎样也该知恩图报,”说罢,她挥开了胳膊上的那只手,便对温阿嫂道,“阿嫂,我虽然帮不上你什么忙,说两句关照劝慰的话还不应该么?”   那四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裴洛会突然发起脾气来,他们原来只道裴洛是个没脾气的少奶奶,这才发现能豁得出去离家出走的少奶奶绝不可能是没脾气的。领头的那一个略一思索,认为出不了什么事,便向其余三个使了个眼色,对裴洛说:“夫人说的是,我们这不也是怕夫人受惊嘛?弟兄们都是粗人,没见过世面,这两日若有什么地方惹得夫人不快,夫人只管说,只管说。”   裴洛轻轻哼了一声,那神情是又反感又娇矜,可是并不讨厌,居然还挺动人。那四个人慢慢退到自己的屋子里,坐下来又向窗子外面看了一看,就有一个伸着头低声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咱们是来救她的,她倒教训起咱们来了?”   “这算什么?小姐太太我见的多了!再大的脾气无非是咱们男人宠出来的,不稀奇。”领头的道:“咱们暂且忍一忍,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将来的出路就有着落了。”   提问的那个人点点头,又瞪了瞪窗外,裴洛软软折叠的细腰,乌黑光亮的头发,雪白的面庞,面庞上淡淡的笑容,微蹙的眉头上那一丝忧伤,明明是没涂过口红,那一双红唇,还是如同未成熟的樱桃般透出水嫩的粉红色来。半晌他砸着嘴说:“操,这女人长得真他妈好看!老子~老子~”他期期艾艾了半天,着实想说而不敢说。   “你小子是活腻歪了吧?”旁边的人开着玩笑冲着他头上就是一巴掌:“这个女人也敢动心思,你可别忘了,色字头上一把刀。”   “去去去!”那人生气的拍开头上的那只手:“老子想想还不行?女人如衣服!今天你能穿,明天我就能穿,别看她现在不给咱们赏脸,说不定有一天咱们就能对她不客气!”   “你就装吧你!”头儿轻蔑地说:“别以为你装的牛哄哄的人家就看不出来你是头蠢驴!”他一直盯着温柔的给哥哥擦脸的桃芳看,这个一见生人就红脸蛋的少女倒更能引起他的兴趣,他于是说,“你们就是呆!女人嘛只要嫩就好!管她长什么样关了灯还不都一样!”   送礼是公开的秘密,但也不能堂而皇之。杜若柳送礼则很有手段。其时美国产高档派克金笔价值不菲。杜若柳去国防部拜访,进某署,与头头寒暄后,即问借钢笔写字。写完后即说,你这笔不行,你不嫌弃我用过的话,就用我的笔吧。说完从袋中取出全新高档派克金笔递过去。事毕告辞,又进另一署办公室,重复一遍。又比如每年宜泉水城门外的桃花庄桃花盛开时,杜若柳就以国民政府总务处处长的身份发出邀请说拟于某月某日在桃花庄召开交流会,热烈欢迎中央各机构人士参加。在政坛如此钩心斗角,军队如此杂色林立,思潮如此百家争鸣之刻,所谓国民政府的机构设置往往人员冗余而部门重复。就拿这个总务处来说,只是一个挂牌的空壳机构,完全比不了战时物资协调处,更比不了军事后勤委员会。可这样的交流会还是每年都要开,无非是为了联络感情。   四五月间,桃花庄上已是桃红柳绿燕嬉春,一片盎然生机,不独交流会,哦,不,游园会正热烈召开,会场外的十里桑林里采桑女们也正在采桑,这恰是养春蚕的时节了。采桑女们穿着深蓝色的袄裤布鞋,腰里系着淡青的围裙,带子在背后还挽住了辫稍,那长长的头发结成一条辫子,扎一大截红绒绳,根底下托了一仔仔绒线穗子,虽不免乡下打扮,却干干净净的,另有一种天然风韵。在游人看来她们拿着剪刀,站在梯子上采摘桑叶的模样也颇有紧俏伶俐的风致。她们中有一位挎了一只竹篮,正低着头快步的从林中穿过,她的围裙上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充满了一种天真的妩媚。   清卿懂得欣赏桃花,她不停的从一棵盛开的桃树跑到另一棵更美的桃树下,也懂得在树下拦住举着托盘的服务生,找他要点心吃,卓慕唐很文静的双手抱着一杯果汁,慢慢的抿着,她以为自己是大姑娘了,不能在这种场合大吃松饼和蛋糕以至于满脸长‘胡子’。卓慕商在陪清卿吃点心的时候最有耐心,卓慕周好像对这些零食都看不上眼的样子,他遗憾长卿的风寒还没好,不能陪自己玩,只好和姐姐说话。然而最后,几个孩子还是亲密的挤到一起去,追逐嬉戏着,时而大笑,时而蹦跳,不时的做个鬼脸,那叽叽喳喳的劲头煞是欢快。他们怎么就能那么乐呢?   玩得累了,几个孩子就在桃树下早已铺好的一块垫子上坐下来休息,慕商屁颠屁颠的挨着清卿坐,只要她笑他就伸出手指去点她的酒窝,清卿连忙绷紧了脸,把头扭到一边,一只蝴蝶从她眼前飞过时,她举起手臂就去抓,它却和她淘气,只管绕着她打转,见她捉不住自己就不耐烦的飞走了。不一会儿,它却又看上了那位围裙上扣着小花的采桑女,飞舞着倾心着在那朵绣得鲜活的紫藤萝花上萦绕不去。      ☆、第252章(慰劳将士)   裴洛只对清卿看了一眼,那因为逃跑而一直火热的脸就不知不觉的凉了下来,她的眼眶里突然涌出了两滴眼泪。清卿一眼看见了她这副样子,立刻好象有知觉似的也对着她呆住了,她跳也不跳了,笑也不笑了,可是也不喊妈妈,就这样静默着对视良久,直到裴洛躲到一棵桃树后面。   杜若柳大为惊奇,却始终冷眼旁观。身旁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冷酷的人,其实他也有细微而敏感的神经,可是有谁会知道他是想起了杜若梅在离开他时那决绝而又哀伤的目光?此时的裴洛简直和当年的杜若梅一个样,以至于他不能去深思,是否该道破她的存在?萧从云不是说她在宜泉吗?怎么她会在此地?   满地里都是来来去去,忙碌着快乐着的人群,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裴洛,她握紧了拳头,深吸了几口气,努力眨了眨眼睛,再一次从桃树背后转出面孔来,这一次,她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又对清卿微微摇着头。在远处虽然看不到她向女儿无声说些什么,可是那一种安慰而甜蜜的浅笑,实在温暖。   就这一幕上,杜若柳就断定她‘现在’是孤身一人的了。他又想,倘若真是这样,她的运气未免好的有点过分。杜若柳极仔细的扫视着周遭,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不但没有因此就放下心来,反而增添了异样的疑虑。他还没能把这件事深思个透,能把手脚做得如此干净,着实像是自己的‘好学生’戴彬的作风。   显然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然而,当杜若柳重新关注起裴洛时,她身上那种有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妥协,那种和杜若梅如出一辙的,独执偏见,一意孤行的精神总是能令他感慨万千。   清卿仿佛看懂了裴洛的表情,她不吵不闹,只时不时就瞄一眼那棵桃树,抬起白胖的短手臂,悄悄做着裴洛曾教过自己的那个‘别出声’的姿势,一边做一边娇憨地笑,她以为这是限于妈妈和她之间的游戏,不能让别人参透。慕唐正在用手绢仔仔细细的擦嘴角,她刚吃完一块姜饼,慕周和慕商不知在哪里折了两根树枝你来我往的打闹着,他们与其说是在认真打架,倒不如说是为了发泄过分充足的体力。   裴洛此时纯洁安详的目光哪里还看得出她是经过很多折磨,富有生活经历的人?恐怕她的那桩婚姻,的确教会了她很多吧。如此想着,杜若柳对于裴洛的看法,还另加了一番可怜她的眼光。趁着一副末世相中的人们正苦于卖身无术而力量薄弱的时候,应该珍惜这一对母女天真的瞬间。   杜若柳又想到,既然萧从云那里半点风声都不漏,无非说明他还不愿放弃她罢了,不过,他这种态度打算坚持多久?他可不相信萧从云会是那种跟着感觉横冲直闯的人。在萧从云的生命中第一重要的无疑是国运,第二重要的才是女人。稍稍用点理性分析一下,杜若柳就得出结论,倘若裴洛真的离开,未必不是件好事。   简素心那边逼得萧从云紧,盼望他把现在的女人清算干净,自己才是他唯一合格的夫人人选。倘若简素心成功了,杜若柳就可以通过萧从云接近一贯对自己抱怀疑和否定态度的文亭疏,甚至于借助他的力量与美国情报局搭上关系。他相信萧从云也支持自己这么做,陈仕棠的能力还不够,只有自己才能胜任更加精密而复杂的工作。   杜若柳在动这些心思的时候,心里已经没什么情绪的震动了,好象理应如此。忽然,他皱起眉头,出声问道:“简家的人到了吗?”背后一名随从随即回答:“还没有,不过赵太太说,来的路上好像看见简小姐的汽车刚进了承坪军校。”“三公子呢?”他又问。“吴次长说他准定来,只是要晚些。”杜若柳点头吩咐:“他们一来便通知我。”   自就任中央社社长之后,简素心就很爱往承坪军校跑,委员长官邸当然更不能错过,虽然她罕有和萧从云碰个正着的机会。一般来说,在这种场合她都很讲究排场,走到哪里都态度倨傲,身后总跟着一大群部下和随从,架子大得不得了。军校的学员以及附近驻扎的官兵三不五时就有机会得到她的慰问,每当此时,她开口闭口都是“我军我军”的,好像指挥国军王牌的不是萧从云,倒是她这个衣着光鲜的贵妇人一样。比起裴洛的谦和来,简素心更加威严慑人,然而不管怎样,宜泉的官兵们的确对她以及她那些随行的女部下不无兴趣,试想当慰问的主角从大腹便便的官员换成花枝招展的青年女郎,有谁会不表示欢迎呢?刚刚被整编至国军序列的宜泉保安团一团团长对此尤其热心,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有一次抓住了机会就把望远镜当做显微镜细细研究过那些东都来的时髦小姐,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像是猪八戒非礼了嫦娥,从此念念不忘。   裴洛仍在和清卿做着无声的交流,她们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偷偷的互递一些微妙的表情,有时撅起嘴唇,有时眼睛一眨一眨,又有时伸出食指抵住各自的酒窝微笑。这个时候,裴洛的脸上天真的快乐和对现实接受的平静多于对自身不幸的怨恨和忧愁。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惧和不安:会被发现吗?应该这样留恋下去吗?虽然周围的人很多,虽然她很谨慎,可是万一被发现了又该怎么办呢?但她委实舍不得离开,一种可能与清卿做永久的分离的恐惧使她狠不下心来告别。这如何能叫人相信?她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   裴洛恐怕永远也做不到杜若柳那样冷酷,她总是在理性分析之后又去遗忘它忽视它,哪怕只是因为最微妙的情绪震动。清卿又在向她笑了,桃花般娇嫩的面容闪着幸福的光芒,她狠不下心走。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问自己:你想要什么?你最想要什么?她想要自己和所爱的人同享永恒的快乐。不,好像那永远也做不到,至少她就做不到。这并非萧从云的错,想在这个只问利害,不管是非的世界上做一个大人物,原本就不是一般人想的那么简单吧。而她的结局早就被他的地位和抱负所决定,站在燕雀的平台上,意淫鸿鹄的思维,最终不过是春梦一场。   裴洛感到绝望的寂寞了,为什么她不能放心的去爱一个人?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难道这世上就不能有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依靠吗?还是孤独就是她的宿命?难道世上当真有命运这样东西吗?她不甘地想:只有软弱的人才会相信命运,真正强有力的那一方是始终控制着自己的命运的。不,她不能是软弱的那一方,她不能让任何人假借上天的名义来摆布自己。也许她太骄傲吧?可她也有自己的原则,就算再爱一个人,也不能让对方恃爱行凶,践踏她的自尊和温情。   有些事,萧从云明知是错的,也要去坚持,因为不甘心;有些人,裴洛明知是爱的,也要去放弃,因为没结局;有时候,太多人明知没路了,却还在前行,因为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民政府妇女部长慰劳淞沪会战将士   ☆、第253章(宋美龄的西装)   在周遭的纷乱中,远远的看着她们还真是动人,脉脉含情的双眼,克制的细微动作。清卿扭回头去,原来是听见吴震在唤她,只见他笑眯眯的走到她面前,忽然从背后拿出一枝桃花来,清卿果然大叫着向他手上夺,他便送过去,并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清卿一抓住了这枝桃花,就忍不住将鼻子凑到那一串盛开的花朵上去闻,马上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顿时将花瓣震落了不少,逗得吴震和站在一旁的保姆都笑了。她大不好意思,皱了皱小鼻子就要哭,幸好卓慕唐及时坐到她身边哄她。裴洛看得心疼,恨不能立刻将她抢到怀里抚慰。   桃林的另一边一大群人说笑着走了过来,其中一位时髦女士穿着水鸭绿的西式裹身套裙,鱼白色长丝袜,额发烫的高高的,拿着黑色漆皮方扣手包的白嫩手指上突显着一枚戒指,嵌着蚕豆大的独粒红宝石,阳光下亮晶晶地好不刺眼,虽然不免过分夺目,倒着实适合她神采飞扬的派头。只见她一径与身边的人争论着,兴致高昂的模样。忽然间,她瞥见了清卿,眼珠转了转便向这女孩子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口中还喊了声——李妈。   一个大脚老妈子穿过那群仰慕者应声而至,手里抱着一个比清卿小一些的男孩,这男孩见了清卿他们几个马上来了劲,在老妈子怀里不断的扭动着像是要下来。老妈子看着简素心的眼色将那男孩放到了清卿身边。他穿件咖啡格子灯笼衣,精细的羊毛织的袜子,雪白的袜口翻在灰色带袢灯芯绒鞋面上,兴奋的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口里更是接连不住的依依呀呀往外蹦字。   清卿第一次瞧见比自己小的孩子,不由低头仔细端详起来,她好奇心很强,不惜屈尊地弯了腰凑过去看他衣襟上挂的一只香袋,那是用明黄色的缎子缝成的一只猪,满绣着玫红和翠绿的花朵,煞是精巧可爱。那男孩子越发高兴,连忙躺倒在她身边的毯子上讨好地表演翻身,只可惜他这么卖力的表现清卿很快就不觉得稀奇了。她伸手摸摸他大而圆的头,和他打了个招呼:“小弟!”他嗯嗯的答应着,又翻了一个身,然后趴在毯子上吃力的翘起大头来,伸手也要抓她,清卿本能地向后一躲,还是被他抓到了脚。只见她撅起嘴瞅小狗一样瞅了那男孩一会,就把右手五个指头,撮在一处,在嘴里哈了哈,往前一伸,向他肋下脖子里胡乱胳肢起来,逗得那男孩咯咯地笑,不由得不放手,然而他还是赖在她身边,甚至还躺在她的脚背上,看起来,他就是想碰着她蹭着她,他觉得非常舒服!卓慕商看到这里,可就按捺不住了,他一下子就跳过去推那男孩,同时很不高兴地说:“起来!”   简素心一把拉住了慕商,笑嘻嘻的对他道:“不许动手,动手可就不乖了!”她又独对清卿道,“清卿,你瞧小弟多喜欢你!将来你带他玩好不好?”   清卿偏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在认真考虑,过后摇了摇头回答:“不好,我要和妈妈一起玩!”说着她眼睛朝上天真地看着简素心,反复念道,“我要妈妈,我要和妈妈玩!”   简素心不想清卿会在此时提起裴洛,她变了脸色,嫌恶地将儿子抱了起来,再不理清卿,却问起吴震话来:“怎么没看见Rosa?我瞧她快变成林黛玉了,龙骧三天两头就对我宣布她生病了,不宜见客,真是娇滴滴不能见人啊!”   她身上一阵香风,不断向韩宗烈鼻子里飘拂着,引得他也想学清卿痛打几个喷嚏。她那说话的腔调,处处带着亲昵,又处处带着自负,让人摸不着她到底有多少把握。然而那笑容在韩宗烈看来却是无动于衷的,真正关心你的人绝不是那样笑,浅浅一层,像个便携的面具,随时可以剥下来。其实简素心恰是那种亲手杀死林黛玉,恨不能变身薛宝钗的女人,然而她们都没注意过——现实中最受男人欢迎的女人其实是花袭人。   吴震一径敷衍着简素心,心里却很是瞧不惯她的赫赫威势,觉得这女人实在工于算计,且处处流露出“千金”的脾气。萧从云不经意间曾说过她要当真为谁考虑一定是无微不至,真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她厉色相向的时候?   杜若柳也走了过来,他笑着立在简素心面前,微微鞠了一躬道:“简社长,多日不见,愈见风采。怎么令兄没和你一起来吗?”   简素心果然面有得色,她现在极讲究派头,不喜别人称她为女士或者小姐,非要喊做“简社长”才开心,她笑着对杜若柳道:“他岂是不想来?只是总不得闲,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开会哪!杜局长该不会见怪吧?”说着她将孩子递给老妈子,又向杜若柳伸出手去,“杜局长下了这么多次帖子,还要爽约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只有表哥,他是在美国待得太久了,简直不懂国内的这一套规矩,我这里先代他向杜局长道个歉~”   姓文的真是难说话!杜若柳忖度着摇头道:“这是从何说起?文兄职务繁重,鄙人也是很知道的,倘若没有万全之备,也不敢轻于奉请,不过,今天简社长来了,鄙人同样感到荣幸啊!”   他又满面春风地对吴震侧了身体,打了个招呼道:“雨辰兄,昨日晋升陆军部次长,可喜可贺,鄙人今晚欲在聚仙楼略备薄酒,不知雨辰兄可否赏光~”   吴震淡笑道:“不敢当,杜局长若不嫌弃,改日就由鄙人做东如何?今晚却不行,鄙人已有约在先了。”   “无妨无妨,那么就待雨辰兄有暇,彼时还有一位客人,也算是和雨辰兄打过交道的~”杜若柳亲密地说,忽然又对简素心道:“简社长,恰是令兄的校友。我们总务处的刘副处长是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归国的青年才俊,他仰慕文兄多时,极盼一会,还请简社长转告。” 作者有话要说:  蒋氏夫妇一辈子提倡穿中装,尤其宋美龄一年四季的旗袍,几乎不穿裤子,所以这张照片绝对罕见哦~   ☆、第254章   杜若柳的聪明体现在他足够委婉和懂得留有余地,这一点颇能使人产生好感,但同时也是他不好对付的原因之一。平和的表象下,他有一副难以揣摩的九曲回肠。他有能力,并且能忍耐。所谓权力场的角逐,光有能力是行不通的,最重要的还是忍耐的智慧,是装孙子的智慧,所谓低调。太锋芒毕露,往往会吸引更多的敌意,让你提前出局。   杜若柳的低调首先体现在他个人的生活相当简单。比如在东都时,他就以对自己的生活条件不在乎而出名,所住的房子里用的是草织垫子而非地毯,他在法租界枫林桥附近修建的一座两层楼房子也非常普通,跟当时他的那辆小斯特德贝克车一样不起眼。他看起来从根本上对钱不感兴趣。他本人亦宣称为国民政府无偿工作,这使他的个人收入变得非常神秘。   尽管他孤僻诡秘,他仍在社会各阶层有广泛的熟人和朋友圈子。其中大多数人对他有用,这些人包括老总统警卫队的人,也有重要的军官、银行家、海外商人、东都黑帮和西南秘密会社的头目们。《每日新闻》和《庚子》周刊的主编也曾是他的好朋友,有意思的是,他的挚友往往是佛教或者天主教的教徒,这其中包括中国的红衣主教、法国在重庆的大主教等等。他甚至得以在晋冀边界区的一个当地的天主教教堂里,开展起在情报局西北站控制下的情报收集活动。但是他更大的朋友圈子则超出了简单的宗教或非宗教的划分,尤其是在他取得了名望之后。足球明星、招待会女王、《救国日报》的社长及京剧演员都是他的座上宾,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权斗方面,杜若柳有着深不可测的可怕张力,这个文弱书生,丝毫不亚于手握重兵的大军阀,他们都对他获取和运用情报的能力爱恨交加。可以说,三五年内,陈仕棠也不见得会被他放在眼里,真正让他顾忌的是那个背叛了他而投靠萧从雨的戴彬。   他们都是那种无所谓信仰,只有在秘密的遮盖下才会感到安全的人。他们竭尽所能的去刺探他人所不知的事情,不仅是因为天生的敏锐嗅觉,更是为了不受常人所受的限制。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似乎人人都缺乏安全感,就连杜若柳和戴彬都不例外,他们只相信世界万物无不奋力维持其自身于不毁,这才是一个人能够被了解和利用的前提。   崇拜强者的简素心,和同情弱者的裴洛,在杜若柳看来,其命运早已注定,或许那当中会被一些力量所左右,但绝不可能有颠覆性的改变。裴洛的个性和修养使得简素心有越来越放肆的倾向,她正在失去应有的自我约束,就为了确保自己在强者身边的地位。   “简小姐那只戒指恐怕价值不菲!”方太太艳羡的对陶太太说。   “真是稀罕货色!我看成色和萧夫人的红宝石镯子倒差不多!”陶太太已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半个小时了,她这句话一出口,自己就先犯了嘀咕,那色泽与通透的质地,真是越看越像,不会就是一套首饰吧?“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人跑到宜泉养病。”陶太太又说。   “可不是吗?做人心肠要硬不起来,就等着人来欺负呗。”方太太道。   “偏偏是碰到简小姐,夫人能有什么办法?”陶太太小声批评着,想起裴洛为人的温厚,颇有些不服气地问:“我就不明白,夫人哪一点比那个女人差?如何就不能强硬些?”   “你真当夫人不明白?狮子是狮子,老虎是老虎,羚羊是羚羊,兔子是兔子,吃草的家伙要想改吃肉一来实在也难,二来就算改了恐怕也食不下咽。其实,本来各有各的好,可如今这社会就喜欢如狼似虎一样的人,夫人不走怕是会更痛苦吧!”方太太感叹道。   很多女人觉得,能捞会赚、有上进心,就是男人最大的优点。实则,这些优点,放到婚姻之中,不见得会让女人多幸福。因为,过日子,靠得并非是两个人的工作能力。女人大抵都有那么种心态,在男人中选择最强者,以至于忽略了适合做丈夫的还有一条必备的条件就是对家庭的责任心和道德感,但实际上,高端的男人,往往更需要伴侣做出牺牲,还真不见得就能让女人过得舒服。   裴洛当然是痛苦的,因为世界这个大舞台总是上演悲剧,而悲剧之最就在于所有的悲剧都没有剧本。就比如,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看见萧从云的,然而他确实出现了,还是那么引人注目,这并非由于他的衣着,尽管他的着装在剪裁方面确实无可挑剔,但还是朴素的,而且不佩戴任何勋章。这是由于他那大理石雕塑般冷俊的相貌,由于他明亮而深邃的目光,那动辄显示出鄙夷不屑神情的嘴角,这一切使得人人的眼睛都盯住他。或许有比他更漂亮的人,但显然没有人比他更“意味深长”,要是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话。   萧从云什么也不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面往前走,一面跟大家点头致意,似乎没有人敢于先开口寒暄,仿佛他们觉得在他面前说出一句话之前该慎重考虑以免暴露出自己的平庸。   “龙骧,”简素心率先迎了上去,面带微笑正要将伸手给他,他却提前站住了,没有接住她的手,而是向她微微鞠了一躬。裴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一时忘却了恐惧。   “简小姐~”萧从云带着明显的冷淡和她打了个招呼。   “龙骧,”简素心用着极柔和的嗔怪口吻又唤了一声:“怎么你也会做工作的奴隶吗?我来的时候特意去找你都没找到。和我们这些庸人踏踏青赏赏花,未必就会妨碍你的前途吧?”   “Nonsense!(胡说!)”萧从云显得稍稍有些不耐烦,他借着脱帽的动作很自然地回避了简素心意图攀上他胳膊的手臂,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反着光,无意中刺着简素心的眼:“我从不曾这样想过,Susie,你自以为是的时候别总是拉上别人。”他这句话说得轻,自然是不想让别人听见,毕竟不大入耳。   简素心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她一下子闷住了,似乎硬是压了一口气下去,忍了半天方才说:“龙骧,说实话,我很难过,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我们毕竟是朋友,你该相信我从未想过要妨碍你和你的事业,相反,我一直在尽我所能的帮助你。请你不要误解,我要和你说清楚,我一直对你有好感,我喜欢和你共事,分享一个观念、计划和志向,这里面的缘故,你还不知道——”   “Susie,”萧从云打断了她,不急着说什么,却偏过头,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来,他拿出一支雪茄,一点燃即狠吸一口,烟雾后的他依然不动声色地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并没说什么,你何必如此激动?你也知道我向来是有一说一,就在刚才的会议上,令兄竟公然指责我挪用预算,花在此次的‘剿匪’行动上,还说什么如此下去他无法履行财政部长之职责云云,这是威胁我他要辞职吗?”   简素心顿时感到一阵轻松,看来他只是迁怒,而并非针对自己了,于是笑着劝道:“家兄就是这般咎戾的脾气,我回去一定好好劝劝他。龙骧,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别生气了,难道我们不是朋友?你既然对家兄说过‘名为僚属,实逾兄弟’这样的话,他必是不曾见外,当你做骨肉才肯诚心实意的批评你哪。”   “我们当然是朋友,再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是朋友呢?”萧从云回答道,然而那种语气远非简素心所期待的,她盯住了他俊美的如同神祗般的侧脸瞧,发出一声酷似呻吟的叹息。她念念不忘的,决不轻易放手。所以裴洛曾这样想过,倘若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和简素心一样的话,根本就不会有自杀的人了,她是永远所向披靡的制造自我世界的强大女人。      ☆、第255章   裴洛凝视着他们,看见萧从云低头转动那枚订婚戒指,轻轻拂去落在上面的一丝柳絮,又抬头瞥了一眼简素心,敷衍的一笑便恢复了淡漠的表情,似乎他并未以和简素心作伴为乐,尽管周遭的人早已识趣的和他们拉开了距离。裴洛怔怔地望着他戴着戒指的手,那其中哪一根什么位置上长着茧子她都是知道的,他皱起了眉心,仿佛他心中真有说不出的苦,只是不得不耐心而吃力的坚持下去,他说过他一定会赢,因为他的敌人,没有一个会有这样的耐心。   然而,当看见简素心毫不掩饰地狂热地盯着萧从云的模样时,裴洛不禁又哆嗦起来,血液涌向她的心脏,她的脸变得死一样白,然后血液从心脏涌向咽喉,渗入双颊,她的脸颊又像着了火。也许,爱情幻灭之后,也总还有一些东西在。所以,在她决定不再爱后,依然会留恋他的气息。她的手指死死按着粗糙的树皮,直到指甲都痛了,她想转过身去,却怎么也挪不动身体,实际上她只能站在旁边看,有些哀伤又有些痴迷般。   简素心把两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紧握着手包,她并非专门看人眼色的人,可竟还是相当克制地说:“龙骧,你明白便好,我对你绝非面子上的交情,而是要切切实实的帮你的忙。”说着她从手包里取出一根淡绿色的细长的女士烟来,那是英国进口的皇室常用烟‘寿百年’,烟嘴上印着金色飞鹰,颇为精致。   忽然,她就把脸凑近他,露出笑容,深情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睨着他,就把他的一只手拉到自己手中,然后取过他手中把玩的打火机,同时把那银色外壳上的一行黑色如同铭文般的小字读了出来:“我知道我死后必进天堂,因为我活的每一天都是地狱。”她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轻哼了一声道:“这句话倒是有趣,龙骧,送给我如何?”   萧从云自知态度已有些过了,也不欲惹得她太不痛快,便颔首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这样客气我倒不敢当了。”   裴洛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不该让清卿发现,不该逗留下去,而最不该的就是看到他。她不能看他,她感到钻心的痛,她的幸与不幸是这样盲目地取决于他。可是这时候,她只有最软弱的那面给他看,如果还妄想得到他的抚慰,她就会再也离不开他,一颗心只有被他彻底捏死在手心。   幸而,卓夫人上场了,她穿一条绛色撒花旗袍,围着俄国虎斑纹披肩。简素心不得不掉过头去,亲热地对她说:“Philis!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说真的,我们在朋友家里,已会过好几次面了,总是没有畅谈过!”卓夫人略带了矜持的笑容道:“这只怪我太懒,总不很出来活动。”   “Philis,若有空的话今晚来家兄这边看电影吧,家兄刚收到一个拷贝,是还没上映的美国歌舞片,”简素心提议,她向正慢慢走过来的吴震也投去一个眼风:“吴次长来不来?反正我们也是吃了晚饭看,不会耽误你的约会。”   吴震吓了一跳,连忙推辞:“鄙人可不是找借口,这两天牙疼的要命,晚上约的不是别人正是医生,别说看电影,这不是连杜局长的饭局都去不成了嘛?”他果然愁眉苦脸的捂住一侧的腮帮子道,“哎呦,又疼起来了!实在抱歉,鄙人得告退了~委座,请恕属下失陪,诸位只管欣赏风景,见谅~见谅!”说罢就匆匆离开了。   简素心心一撇嘴,卓夫人还在问她:“今天晚上几点?”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猛地蹿出一个人影,闪电般一把揪住简素心的衣领,照着脸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子,边打边骂:“你……你这个骚货,你敢勾引我丈夫,老娘今天和你拼了……”   这突然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愣住了,半晌,简素心带来的两个护兵才省悟过来,连忙上前去拉扯那揪着简素心不放的女人,然而那胖大婆娘下手是又快又狠,只这么会工夫简素心腮上已添了一条血痕,头发也被抓散了。因为穿着西式的紧身套装,她连胳膊腿都抬不起来,被打的唯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眼看不是那泼辣婆娘的对手,只有口中大嚷着:“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这就动手算怎么回事!”只见那婆娘端的是身手了得,不仅抓着简素心的头发不放,还眼疾手快的一脚绊倒了两个护兵,一屁股坐镇两方斗士,差点都成了死士。   简素心已经开始尖叫了:“你们不开枪还等什么?!”这时候更多的人拥了上去,好一阵子才算把那婆娘撕掳开。简素心一爬起来也不管自己形容狼狈先就气的大嚷道:“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径,不是疯子是什么?你们怎么都还愣着!还不给我送到局子里去!”   卓夫人一把抓住她的肩,低声劝慰道:“Susie,此事不宜声张。这种东西也值得你大动肝火么?别跌了自己的身份。人都抓起来了,你想怎样处置私下里一句话就完了。哎,瞧你脸都花了,快跟我去洗洗,再换件衣服~”   简素心羞恼交加,她明知卓夫人说的在理,只好捂着被打肿了的脸,悻悻的就要走,谁知那女人口里仍不干不净的骂着:“你个臭不要脸的!莫给老娘装糊涂,亏心事做得多了,小心将来不得好死!”   简素心一张俏脸青得吓人,眼看又要发作,萧从云连忙向卓夫人使了个眼色,厉声呵斥道:“你们怎么还呆着?还不快把这疯婆子带走!”说罢,他又安慰简素心道,“简小姐不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你放心,从云决不会让人白白欺负了你!”卓夫人一边连声称是,拉着简素心向休息室走,一边却腹中冷笑。这位简大小姐,弄出一个私生子来还不收敛,成天花蝴蝶似地什么地方都想插一脚,越是男人堆里越是混的风生水起,今天有人打脸实在是现世报,丝毫不值得同情。只可怜萧从云被她要挟着连夫人都要逼走。裴洛如今也不知在何处,萧从云就这么瞒着终归也不是了局。   就在此时,另一个意向不到的情形出现了,有个女人猛地惊叫了一声:“小姐!小姐不见了!”跟在卓夫人身后的卓慕商率先扭过头去,只见负责照顾清卿的保姆惊慌失措的站着,毯子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清卿的影子?      ☆、第256章   这一天正是民国三十五年,立夏。日本首相在东京狂妄地向世界声明:帝国今后不再以国民政府为交涉对象,期望能与日本真友好之新力量发展关系,而拟调整两国邦交。之后,唯恐分量不足,次日,日本内阁又急忙对宜泉的国民政府抛出对华新政策,再次强调: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日本均不与国民政府交涉,并绝不允许第三国调停。好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萧从云独自待在钟吾山的消夏官邸,这处院落,前临凉风垭、左傍老鹰岩,花木茂盛,风景秀丽,十分幽静,气温比市区要低五、六度,尽管官邸落成时裴洛不在,其中最好的一间玫厅还是被留出来作为她的起居室。萧从云也没忘了让人移一株玫瑰,就种在玫厅下面的院子里。院中一条顶上覆满瀑布般的大片紫藤的走廊曲折蜿蜒的通向一条小径,两旁是密植的松树,清风习习,松影摇曳,萧从云就站在小径上方三面皆为大玻璃窗的松厅里临窗眺望,那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尘烦尽消的清幽美景,可他无心欣赏,却因为日本放出的消息暴跳如雷。一惯扮演救世主的他这回被日本人晒在了一边,在政治上对他不啻是重重的一击。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的厉害,日本人的声明,无疑是当着国际社会的面掴他的耳光。尤其日本人鼓励中国各地实力人物,取代他萧从云,这可说是击到了他的痛处。强烈的刺痛中,他抛开了日见深沉的领袖架子,立刻向东京发起了反击。   次日,萧从云以国民政府名义发表了《维护领土主权和行政完整的声明》,指出:“中国政府于任何情况之下,必竭尽全力以维护中国领土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任何恢复和平办法,如不以此原则为基础,绝非中国能忍受。同时,在中国之国土上,若有任何非法组织僭窃政权者,无论对内对外,必然绝对无效。”   话是硬的,气是出了,可也不能说说就完,“维护领土主权”,凭什么?天下大乱的关头,真正硬气的话还是要在战场上说。手中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不能给对手以震慑,日本人还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最近宜泉战区的局势吃紧,萧从云已深感艰难,而文亭疏却屡次越过他直接干涉国防供应公司的租借事务,称管理略嫌散漫,所用人员未尽妥善。此人虽然才具不可多得,却独立性太强,主张激进,而他为了大局起见不得不时常向资崇平和简素心疏通,这着实让他窝火。   客观的说,萧从云心理上早已做好了恶斗一场的准备。为此,他也采取了一些他过去想都不会想的手段。既然以他的能力目前还无法独力撑住战局,那他只有接受一切有利于战争发展的力量和建议。眼下,只要能顶住,渡过难关,其他只有以后再说。身处动荡无常、分裂的激烈社会的中萧从云尽管有着清醒的头脑,却每每发现这与自己的情感需求背道而驰。可一向深谋远虑的他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不顾一切的去实现自己的首要价值。而裴洛只不过是犯了普天下女人都容易犯的错,以为女人实现其自我价值最终的途径就是爱情,如今单看萧从云这个男人的表现,这实在是愚蠢的。   快一些,再快一些,裴洛的心咚咚地跳得剧烈,她感到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充满力量,背着清卿连走了好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她们走了那么远,都出汗了。忽然,一双小手在裴洛脸上轻轻擦过。清卿的嘴唇贴着她的耳畔悄悄说:“妈妈,我长大了一定背你走!”裴洛心里倏地一热,眼圈立刻湿了。   天黑了,前方终于传来汩汩的水声,她们来到了渡头,只是夜渡无人,灰白的江面和淡黄色的沙滩边挺水临石的丛生着长剑般的菖蒲,在东南风中轻轻舞动,沙拉沙拉的愈显寂寞。裴洛把清卿放下来,停立了几分钟,就有一位少妇来渡头洗夜饭米,裴洛弓身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以两手围成了喇叭状:“喂,喂,渡船请摇过来!”这样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一条小船摇动了,渐渐摇近,两三分钟后,她们在渡头上终于听出了咿呀摇橹的声音。   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裴洛心急如焚的在岸边不时地跺跺脚,渡头的那位少妇在苍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脸,而清卿仰面对着裴洛唤了一声妈妈我冷。裴洛立刻解下了围裙,披在她肩上,又伸手替她抚平了头发。清卿张大着的眼,印着裴洛的紧张不安,那是再不复旧日做女儿时的逍遥自在。   裴洛躬身搂住女儿,亲了亲她的面颊问道:“咪咪,还冷么?”   清卿乖乖的答:“不冷~”她又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们呢?”   裴洛一怔,低声地对女儿道:“游戏才刚开始呀,咪咪不想和妈妈在一起么?”   “没有妈妈,咪咪不好过~”清卿伏在裴洛的肩头回答,随即抽了一下鼻子。   裴洛心中一酸,嘴唇贴着清卿的额头。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如果说萧从云选择放弃她,代表着他爱权力多过爱自己,那么自己选择离开孩子,不也代表着同样的自私?出走之前,她没有在牺牲自己还是牺牲孩子的问题上更多的思考,以为这能减轻大家的痛苦,可这无形中已增添了清卿的痛苦。她以为他是孩子的父亲,就一定会像自己一样,或者比自己更有能力给孩子以无私的关爱吗?事实是,清卿感到不好过。   和长卿这样的男孩截然不同的是,清卿可能会更早的屈从于社会价值的排序,她会被迫唤别的女人做妈妈,也会被当做筹码,随便出卖给什么人,比如那个她一见就害怕的卓慕商。想到这里,裴洛搂紧了清卿温柔而肯定地说:“妈妈再也不会离开咪咪了!”   比裴洛更为脆弱的清卿无形中成了她力量的来源,使她更加察觉到自身的价值。裴洛是这样的人,如果自由要以抛弃自身应当承担的责任来换取,她是不会真正快乐的。原本她心灰意冷,认为什么家庭,什么爱情,都是靠不住的,人生剩下的惟有委曲求全,而自己只能在内心的谴责中,孤独的奔向茫然的前途,可现在她伸手按着清卿柔嫩的小手,无比深切地意识到她的孩子,她的稚弱的孩子是需要她的保护的。这世间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无条件的爱她,忠于她,陪伴着她的了。她感到莫大的安慰。   清卿想不到这些,只管为得到了妈妈的保证而真心欢喜,她亲昵地依偎在裴洛怀中,眼泪还没流干,已然幸福地笑了。裴洛只觉得一切的不安都消失了,只要有这样一个小人儿依偎在她的怀里,她真的无所畏惧。      ☆、第257章(那时)   “孙翰萱说什么‘和而不屈服可以不亡,我们似乎不应无条件地反对。’老三不但容忍他这番谬论,好像还很欣赏。”萧从雨道。   “可三公子会见伦敦《每日快报》记者时,不是声明抗战到底,不欢迎任何国家出面调停吗?”金斯吾还是满心疑虑。   “他这个人鬼就鬼在这里,不止说给欧美政客和国内民众听的,也是给自己打气。你没注意到他话里的名堂吗?他是说‘非能将主权完全恢复,绝不接受调停。’换句话说,只要日本人承认他是中国的领袖,给他名义上的主权,他就能接受调停。”萧从雨抿紧了嘴角轻蔑地冷笑,言辞越见尖锐,“‘主权’?单单主权就够了吗?难道华东、华南、东都就不要了?收复失地不再考虑,只管偏安一隅,兄弟睨于墙内?这种文字游戏,他就是太会玩弄,可到头来又能骗得了谁?不临其境,不知其险,斯吾,你切莫以为重庆就固若金汤,刘胡子那里不能大意。”   “卑职明白,钧座放心,近日正可借口轮换防区分化刘部。刘胡子总说他的兵什么都好,可我们只消答应装备一个团,他的部下就争起来了,不过一群跳梁小丑。”金斯吾胸有成竹道。   “刘胡子为人奸猾,只可惜他那些手下胆子不小,脑袋不大。”   “想跟钧座作对,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血本无归!”   “切记不可操之过急,以安定军心民心为上,现在是非常时期,凡事需多加小心,有什么情况可以多问问戴彬。”萧从雨说罢径直从桌上厚厚一堆需审阅的文件中抽出一本右角盖着特殊红色戳记的来,口中道:“斯吾,你去吧。”他说着翻开了文件,还没来得及看,金斯吾却说:“钧座,卑职尚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从雨询问似地抬头:“讲。”   “卑职素来佩服钧座世事洞明,慎思克己,然钧座这两年行事亦有草率之处。卑职以为如私赴宜泉,协助裴小姐~”金斯吾犹豫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毅然道:“此皆非可为之事。”   他话音刚落,萧从雨就不容置疑地说:“这是我的私事。”   “钧座!”金斯吾喊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疑虑:“卑职忧心忡忡正是因为这并非钧座一人之私事,实乃关系滇南军之前途。裴小姐固然值得同情,然她现在是您名正言顺的弟妹,钧座难道就不怕落人之口实,说为了一个女人而坏了兄弟之情?”   “斯吾,”萧从雨平静然而坚决地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毁掉。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某人的夫人。你不必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以至于要她负责宜泉和滇南的兴衰成败。我们国家的前途绝非取决于一个这样的女人,否则我们这些男人就太无能而卑劣了。”   “可是钧座,”金斯吾暗叹萧从雨的决然,却仍不死心地追问:“三公子为了对付我们他向来不惜无中生有,如果我们在宜泉发出联合抗日宣言的关头露出什么破绽,他又岂会轻易放过攻扞我们的机会?到那时,只怕国内的舆论我们就难于应付!”   “事无万全之策,就算没有这些波折,我和他之间的矛盾和分歧已是不可调和,早晚会有一场恶斗。”萧从雨深邃的眼光严肃隽冷地注视着金斯吾,他缓缓地说:“斯吾,今后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你要记住,我和你商量的是国家大事,不是我家庭的私事。”   “钧座还请三思啊!”金斯吾固执地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恳求道。   “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渴望她幸福就像我渴望国家强盛的心情是一样的,这件事没那么复杂,就是我爱她。”萧从雨说完这句便挥手让他出去,自己低头看起文件来了。   金斯吾无奈的发现不论经历了多少艰险,萧从雨始终拒绝扮演违背本心,与自己价值观不同的角色。要想了解他的坚持和做派,只需看他如何对待所爱。他一个人敢于和全世界作战,不顾一切地带走心爱的女人,那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冷静清晰地处理人生抉择,这不是什么人可以影响和改变的。   这一份特殊标记的文件写得是:“裴小姐携女溯流而下,窥其意,拟北上至洛邑。职沿途安排人手,严密保护,未使其察觉。然其前途须经沦陷区,恐生意外,还请钧座示下可否……”   萧从雨默想了片刻,便提起笔写道:“继续跟踪,不可松懈,不宜北上,可使其南下重庆,昆明也可,勿使二人生活困顿,但不令其生疑,尽可放手周旋。事若紧急,当采取非常手段,以不陷于宜泉为要……”   萧从雨对于裴洛的行为并不感到特别的意外,他差不多了解她的心思,却对于戴彬还有本事帮她带走一个孩子感到不可思议,由此可见这位部下是多么惯于冒险,简直有些铤而走险。   凡喜爱冒险的人,潜意识里都有着强烈的进取心和反抗意识,怪不得戴彬不愿屈居杜若柳之下。而裴洛呢,虽然她是在萧从雨的帮助下逃出来的,可是一旦逃出来,她也不想再和萧从雨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心底里她认为那是很不恰当的,她已对这些执掌大权的人物灰了心,一方面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另一方面也极端厌恶他们的生存方式,她只想带着清卿远远地躲开,恢复从前那无须殚精竭虑的生活。她向往远离这一切的地方,既看不见他们,也看不见和他们混在一起的那些人,那该多么好啊?!   其实除了金钱,萧从雨完全可以像萧从云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动用强权来达到目地,那往往更有效率,但他从不想那么做,以为对于自己所爱的人,那是不够尊重的。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权力并不能给裴洛带来安全感,相反,却会让她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能够驱除她恐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畅快的呼吸,给她一点希望和安全感,继而重新建立自我。她并不笨,总会想得清楚,只是不免有点倔,有点骄傲,有时又不自信和孩子气的任性。现在的她,像只惊弓之鸟,萧从雨不敢惊扰,唯恐伤害,只好采取这既不立竿见影,又吃力不讨好的笨法子,暗地里护卫着她。他不想禁锢她,但又认为单凭勇气的冒险无异于自杀,而他无论如何也得为她撑开一张安全网。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用合适的方式,谈论他们的理想和未来,他肯定他们会心意相通。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点像那时那人捏?   ☆、第258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住的地方开始装修了,所以断网啦,以后晚上都没法更了,只能白天更了,当然我还会一如既往的尽量保证按时按量,不过,要是偶尔来不及也请大家多多理解哦~~   民国三十五年,端午,萧从云在宜泉正式宣布就任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总统、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欧美各同盟国均派特使出席了此次宣誓仪式,美国甚至还专门遣国务卿来宜川表示祝贺,他也是文亭疏的导师。   那天天气晴好,萧从云着全套军礼服,佩长剑,面南正立,宣读誓词:“龙骧承国民之愿望,依照战时约法,选举为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总统,担任国家和人民的公仆。当此就职伊始,追念我国父和先烈缔造民国之艰难,省察我国家民族所处之环境,以及全体同胞之期望,深深感觉到责任重大,负荷艰巨。我自从许身国事以来,一向只知道效忠服务是自己的天职,今日膺此名位,实非本怀。数十年来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因长期的抗战与戡乱而未能达成建设的目标,皆为深自怍愧之由。今后国民政府最重大的使命就是:一、团结内部;二、抵御外侮。不仅在抗战中要建立民主,更应从戡乱中求建设、求进步,这个救国救民的大业不是一手一足所能成供,亦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集事。今日既承国民课我以责任,更望国民给我以助力,特就今后国家的需要,政府人民共同努力的方针,掬其诚悃,告我全国同胞……   今天实在是国脉民命存亡绝续的严重关头。龙骧受命于危急之际,个人的成败荣辱,早已置于度外,惟有鞠躬尽瘁,期达我毕生报国救国的志节。我确信全国民众自觉自发的力量,乃是达成胜利最坚强的力量,也惟有政治、经济、社会全般的革新,才是消灭敌人最根本的方法。为了维护民国的基础,为了保障人民的幸福,我恳切号召全国爱好自由的爱国同胞们及时奋发,在三民主义训政之下,一致动员,集中意志,贡献力量,来完成抗战的工作,缩短战争的灾祸,恢复正常的秩序,以实现国家统一与和平。”   宣誓完毕,参议院院长接受誓文并致祝词。而萧从云在答词中再次表示:“龙骧承国父遗志,各省推戴,重以参议院诸公举,固辞不获,勉承斯乏,深愿竭其能力,为国民谋利益,使中华民国成就强大之国家。”   就职照片和演讲辞之外,当天的头条新闻里还提了一句总统夫人抱恙未能出席仪式。裴洛凝视报纸上那坚毅地神情,相信他终于志得意满。人皆称他是英雄,在她却是怪物。他是如此醉心事业,却又惺惺作态,不肯痛快承认简素心;一面说着爱她,一面却毫不留情的牺牲她的感情,辱没她的自尊,非怪物而何?   可每在感情的激动中,她还是不能无动于衷他帅气的面容,他浓眉下又黑又亮的眼睛,虽是含笑看着她,却蕴着一丝残忍和深沉的痴情,似乎久久在她面前责备地说:“你就是这样可恨的人吗?你竟抛弃我了!”她不敢,她永不敢记起他那副冷酷的笑容常在她面前责罚她!她是如此绝望的指望着,这个爱情,偶然而生,也就这样偶然而死吧。   果然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谈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为你可欺了,就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计较,原来想省事,结果可变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时候,你就抵抗起来,胜了,固然是很好。败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来的。何必不还两下手,也让他吃一点苦呢?裴洛从不想走母亲的老路,无止境的忍让,可她的还手也不是要去报复,只不过是默默的离开。倘若他不爱她,报复也就不存在意义,倘若他还爱她,她的离开对他已经是充分的报复了。如果说一切喜剧终结于婚姻,他们就是这样双双深陷坟墓而难以自拔。   在登上客轮的时候,清卿惊呆了,她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蜂拥着挤推着塞进客轮里。她紧紧抓住裴洛的手,半是慌张半是好奇地张望着。裴洛学着那许多乘客的样子把包袱斜背在背上,又低头对清卿说:“咪咪,一定要跟牢妈妈,无论怎样都不能放手!”说罢便鼓起勇气带着清卿跟随着人潮一起向着船上涌去。   裴洛是见识过难民们上船的本事的,以为现在的情况还不算糟糕,至少她还有两张大菜间的船票,然而即便是在有票的情形下,她们也足足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挤到属于自己的床位上,这里有玻璃窗,可以在室内眺望海景。自此而下的三层船舱一层比一层票价便宜,自然条件也每况愈下,比如底舱旅客,船一开动,就不能跑到甲板上来,以防船身失重,引来危险。这些旅客都是贫困的多,因此金钱是万能的。   船票里包含了夜餐早点,此时后舱餐厅里正开饭,小菜大约十来碗,有黄鱼、带鱼、咸枪蟹等。餐客都是些陌生面孔,每桌坐十人。开头时还大家请请,伪装客气,转瞬间原形毕露,个个把好菜抢光。裴洛自不示弱,知道示弱就要吃亏。奈何她一个女人又带着小孩哪里抢的过那些大汉,况且本来她们吃起饭来就是慢条斯理的,压根跟不上别人的节奏。裴洛拿着把调羹正努力去舀马上要被抢光的一碗油汪汪的蚕豆,忽然就听见清卿说了声谢谢叔叔,侧目一看,原来一个坐在女儿身旁的青年见她人小手短够不着远处的一盆菜,就替她夹了一大筷子的年糕炒毛蟹放到碗中,裴洛也便冲着那青年感激地笑了笑。   好在清卿一点也不晕船,饭后还拉着裴洛兴致勃勃的在甲板上看露天电影,九点钟裴洛带着她去睡觉,刚有些睡意,船身就震荡厉害起来,桌上茶杯有落地砸碎的,原来船已到了大戟小戟洋面,这里正是无边无岸,风浪最大的地方。恍恍惚惚一觉醒来,也不知昨夜到底睡实了没有。茶房敲过门,端来每人一杯牛奶可可,一碟早茶饼干。清卿挑剔饼干不好吃,裴洛就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一块巧克力来给她解馋。      ☆、第259章   经过了宽敞地洋面似地的叵江,她们忙着去乘火车,好不容易折腾到车上又是另一天的下午了。清卿话也说不动了,眼皮都在打架。裴洛和女儿一样累,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列车员接过了清卿又用力拉了她一把,她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上得了这趟明摆着严重超载的列车。裴洛一上了车就默默地抱着女儿,疲惫地靠在座位上。   站台下,仍有许多人奋力要爬上来,汽笛呜的一声鸣响了,由蒸汽机喷涌出的浓浓的蒸汽成团成卷地直冲站台里的人字形玻璃顶棚,沉重的火车头便哐地向前一冲,随着蒸气机关前进了。那些不断被抛弃的白色蒸汽在升腾中后退,形成一团团淡紫色的云,云团在站台的上空由翻卷到漂移,又在漂移中变成一缕缕白烟散去,火车的车身、轨道边走动的工人连同绿色的栅栏都笼罩在这些飘忽不定的白烟中,整个场景就像是一个朦胧的梦境,有多少人借着这梦境想要逃离现实呢?   清卿苍白的小脸儿,和车轮合着了拍子,一颤一颤的在裴洛怀里动摇着,渐渐的她睡着了。驶出站台许久,裴洛才抬头向窗外望,她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返射日光。更远一些,望到了对岸,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稀薄的阳光里吐气。裴洛轻轻的叹了口气,她就要去寻她的出路了,但愿这趟列车抵达的会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车厢里的人有磕着瓜子的,有打着纸牌的,也有旁若无人的抽卷烟的,还掺杂着大大小小的呼噜声,非但不寂寞,看起来所有人都已找到了自己的世界,有座位的气定神闲,一脸心满意足,没座位的面无表情,佯装老僧入定。清卿闭着眼睛咳嗽了几声,裴洛微微皱了眉,将车窗推开一道窄缝,以冲淡拥挤的车厢内烟草的臭味,对面那个金牙上嵌着一枚绿色桃心的男人仍无意识地张着嘴直勾勾的盯着她瞧,她忍无可忍地抬头瞪他,一眨不眨的,那男人终于讪讪地低下头,他跷起二郎腿,拿着根火柴擦的一声在鞋底上划着,又点燃了一支烟。   裴洛被放在脚边的包袱硌得筋酸,她隔一会就要在满坑满谷的行李中间挪动一下姿势,同时既不能挤到旁边的人,也不能弄醒了清卿,虽然坐在窗口,后背上还是闷着汗,然而在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中,她还是渐渐感到一阵困倦。突然,车厢猛地一震,从底部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车头的汽笛也呜的长响了起来。头顶的行李架上挤了不知道有多少层的大小包裹,顿时就乱了套,噼里啪啦下雨似地往下掉,对面的男人赶紧站起来,横着胳膊一边遮着头一边查看自己的行李。   裴洛侧身对着窗户护住了清卿的身体。清卿还是醒了,茫然地张着眼睛望着混乱的车厢。好一会儿,大家才弄清楚,原来,是前面的铁轨不见了!刚才还一脸笃定的乘客们一面焦急,一面议论纷纷,有的说此地接近沦陷区,会不会是日本鬼为了阻碍交通破坏掉的,也有的说,说不定是附近的军阀拆了去造武器,反正这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惶惶不安的一车人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才等到列车长宣布的消息,铁路局发来的电报,解决方案是按原路返回,有不愿回去的可以就地下车。车厢里顿时炸开了锅,脸上带怒,都吵着要列车长出来说话,有人要求赔偿车费,也有人要求铁路方面出具书面解释,好当做耽误公干的证据,列车长自然是一律回绝,声称他本人无权做出任何承诺,只能按上司要求原路返回。   “我们都有急事,怎么能够回去?!就算下车,也该把车费退还我们!”   “你们和我说管什么用?铁路局不是我开的,铁轨也不是我搬回家的,况且现在车上哪里有这笔钱?现在是非常时期,各位再不能合作的话,只有寸步难行!”   “你们怎么没有钱?谁不知道你们铁路局富得流油?我们买一张三等的火车票,都要节衣缩食几个月,你们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赶人下车,还有没有道德良心?”   “老兄,我劝你说话客气点!要问我们有没有道德良心?且看看车顶上车头上的那些难民吧,难道不是我们做善事?还有这些行李,有多少件是超过标准不肯结行李票硬要搬上来的?凡事不要得寸进尺,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被围攻的列车长伸长了脖子,手臂胡乱向周遭人群里一扫,显而易见的居高临下。   “要不是当局打起仗来太拉稀,我们老百姓犯得上乘这种短命车,东躲西藏的活受罪?!”有人不满地说。   “别扯那么远,上头的命令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聪明的别在这里耽搁,万一招来土匪,谁都跑不了!”列车长不耐烦地对答:“我可告诉各位,此地的土匪最是彪悍,连洋人都敢绑!碰着了他们,骨头里都能榨出油来!”   交涉了一个上午,火车还是向回开了,裴洛带着女儿站在车下,她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肯回头?最要紧的是路费也不多了。然而望着急速离开的车厢和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一同下车的男人,她不禁又有些不安,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咦?原来你们也乘了这趟车,接下来是打算怎么走?”   裴洛定睛一看,正是在船上帮清卿夹菜的那个青年,只见他穿着最时新的窄裤腿的西装,方头皮鞋,呢子鞋罩,高领白衬衫,丝质花领带,仔细看去,原来一表人才,只是混身上下一点特征都找不出来。那一双大眼,固然很有神采,却目光不定,显得有些成府。和他一比,裴洛她们虽然并不落魄,却着实有些寒酸了。不过,衣着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这年头,阿猫阿狗都穿起了西装皮鞋,提起了手杖。   裴洛犹豫了一会,望着远处夕阳下隐约冒出房顶的几处农舍道:“我想就近找个人家借住一晚再看。”   “吴太太这样的人品此地如何住得?那些农家都是极简陋腌臜的,况且说不准真有匪盗出没。”那青年不赞成地说:“你不是要往北去吗?我正好也要往洛邑去上学,不如一道走,也可以有个照应——”      ☆、第260章 作者有话要说:  周日因为家中装修无网,所以要等到周一更啦,见谅哦~   “多谢莫先生美意,可我还带着孩子,只怕路上要拖累莫先生,”裴洛婉拒着,心中并不敢十分相信他的话,然而他叹了口气,诚恳地看着她道:“本人并无它意,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人行走实在不大妥当。若是别人我也不敢多说什么,然而吴太太看来也是知书达理的,我只是想,倘若同路,很可以搭个伴,孩子是不成问题的,倘若有人盘问起来就说是一家人,倒可以免去好些麻烦,吴太太若不相信,就请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说罢,他真的从随身的牛皮箱子里取出一封信来给她看,封皮上印着洛邑国立大学的字样,正中就写着莫兴元先生收,左下还有学校的地址、电话,背后封缄的国父纪念邮票上还盖着洛邑大学邮电局的邮戳,里面的录取通知书上也工楷印着录取的系别专业等等,尤为特别的是这通知书上还有一副词牌,却是一首集宋人恭贺佳辞的《好事近》,这和她曾见过的韩宗烈的录取通知书是一样的,当时她还替韩宗烈惋惜,这样好的学校不去却非要来上萧从云的军校?   莫兴元又懊恼道:“我提前了这么多日子启程就是为了防备意外,这世道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一焦急,就露出点南平的口音来,裴洛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也试着用南平话问道:“先生阿也是南平人么?”   他惊诧的看着她,果然兴奋的用南平话对答:“是呀!想不出此地阿碰得着同乡~”   他们又聊了几句,裴洛意外地发现莫兴元还是莫思逊的远房侄孙,她虽然不敢说自己也跟莫家有关系,心里到底安定了些,她悄悄回头,发现那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还没走,不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先离开此地,只要到了能乘车的地方就安全了。   简素心身着墨绿色亮面缎子长裙,领子是西式的大V领,刘海微微烫过,斜在一边,鬓侧插了一支雕工极为精美,用珍珠镶成梅花图案的檀香梳,左手戴着红珊瑚戒指,臂弯里搭着条五彩灿烂的绣花斗篷,右臂却用一串珍珠缠了好几圈在手腕上,手中还拿着一把绘着折枝梅花的折扇。   “How beautifu!(美极了!)”美联社记者露西一见到她就赞叹道。简素心却指着着面前的大理石桌面对佣人说:“这里还没擦干净~”然后才和露西打招呼,“Lucy,你怎么才来?你什么时候剪了头发?这短发真适合你!”   佣人拿着抹布走过去,她弯下腰擦了几下,简素心一直瞧着,忽然她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抹布,用力在桌面上擦了起来,边擦边大声说:“不对!是这样!擦这里!”随即她又不快的用英文对露西抱怨:“上帝!这些佣人!他们永远也学不会怎么干活!”她突然显得情绪激动,甩掉抹布说,“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悲剧!大多数人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职责,做一切工作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一辈子就只为了一口饭?我真受不了这样的苟且偷生,麻木不仁!露西,这个国家离文明太遥远,经济与科学更是不值一提,可怕的是人民还不能觉悟,终日浑浑噩噩,以至于天灾不能抗,人祸不能弭。与这些不辨是非,不知本末,毫无信用,散漫堕落的人,真不知道还需要讲什么道理?那不过是放纵他们昏庸无能!露西,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这个国家它不是美国,它还没有足够的基础来成就什么民主的政治,它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英雄,一个足够强大和铁腕的英雄,才能免于动荡,才能从目前悲惨的局面中解脱出来,才谈得上恢复秩序和抵御外侮。”   在私下的日常生活中,简素心是一个相当情绪化的人,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以至于说出许多不宜公开的话,她这种不假思索的直率态度也是她的魅力之一。露西喜欢和她在一起,而且从不会像那些讲究含蓄的中国人一样,看不惯简素心的张扬和高调,她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和自由去选择自己成功的方式,简素心也如此。而对任何一个想在名利场上博得一席之地的人来说,心计和欲望又何错之有呢?   “我认为你有点偏激了,Susie?哪里有没麻烦的地方呢?”露西瞅着她微笑:“在我看来你们的国家和人民已经相当克制和忍耐,并且付出了许多,不过任何问题的解决都需要一点时间是不是?哦,天哪,七点半了!我们必须走了!你可是今天晚上的主角!”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日本大本营在华东发起了夏季攻势,方城首当其冲,这座城市的重要性超过了东都,它是东南公路网的中心,一旦失守则意味着东南与西南的隔断,以及和西南物资通道的断绝。方城的飞机场,也是东南空军基地之间的中间联络站,它的失守将使辛苦经营的东南空军基地归于无用。不仅如此,方城位于两条大江合流处,依靠这两条江的三省每年输出稻谷三千万石,还有极其丰富的矿产,这些对宜泉政府来说都是极端重要的,它的失守会加深后方的经济危机,反过来却给了敌人以‘以战养战’的可能性。   面对危局,中央军事委员会总指挥部急速调兵遣将,分三路进行阻击,一场惨烈的以方城为中心的拉锯战就此展开了序幕。余戒忍也在赶赴阻击的队伍中,他坐在一辆大卡车上前往驻防阵地,日光断了,细雨却连绵不断。坐满了士兵的长长的车队开得既缓慢又颠簸,雨水从补不胜补的毡布顶棚上漏下来,即便穿了雨衣,仍叫人觉得浑身都湿漉漉的。余戒忍想起了自己曾在这样的天气里坐着卡车到达越州,然后被裴洛拦下,再送走那些难童。那是他眼睁睁看着陷落的第几座城?方城可会是下一个?      ☆、第261章   裴洛他们沿着铁轨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一个小镇,在镇上找了旅馆歇下之后,莫兴元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报纸,他一买便是好几张,裴洛一张不漏的尽数看过。不出意料的又发现了萧从云的消息。紧挨着他的国耻日讲话的同一版面上还刊载了一条她的‘花絮’称总统夫人将病中作国画一幅拍卖,所得法币一百万元,全数捐赠给红十字会,用于难童的持续救助。   自从她离开之后,有关他的官方报道总会跟着一条她的花絮,即便被其他报刊转载,这条花絮因为排版巧妙的关系,也不会被删除。事实上,她的曝光率比之以前反而更高,他没承认分手,自己是万众瞩目的领袖,也不许她泯然众人,于是曝光在大众面前的便是夫唱妇随,俨然伉俪。   他想什么呢?如果真的在意,以他的本事早该发现她的踪迹了吧?除非他生了气想给自己一点惩罚。然而马上她又说服自己,他们之间连爱情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爱情游戏?她忽然想起张复文唱过的一句戏文:今日痛饮离别酒,壮志未酬誓不休,千古江山折英雄,岂不情薄负美人?古今中外只有为了江山而放弃美人的男人,又有几个为了美人而放弃江山的男人呢?况且他为她涉险,也不是她所愿。那种王子解救公主的幻想,只能留在童话里吧。   也许他的惺惺作态是因为一个人必须做出一种身份来,才能得着社会上的信任。这身份,就是被崇拜的偶像。不客气的说,俄国主席是一尊偶像,德国元首也是一尊偶像。唯其各有这样一尊偶像,才能够领导着全国民众,死心塌地认了一个目标去做。日本的天皇,就不够格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因为他不能让全日本人听他的话,而只是被戏弄的一具傀儡罢了。   而但凡偶像都是不容轻视的。一个国家要为自己造成一尊示威于世界的偶像,要耗费多少钱财,要流多少血?一个人要把他自己造成对社会有荣誉的偶像,要费多少年月,要耗多少精力?偶像的做作,也许有人认为是一种欺骗,可是也不妨认为是一种诚敬的示范。所以先儒的礼义之学,有人认为是治国平天下之本,有人就认为是虚伪。但以萧从云为例,必然是要人明白他的目的在于前者,从而引得民众信任,不断增强对他的信心,最终实现他宏大的理想,这难道不是再合逻辑不过的吗?   萧从云是多希望裴洛能理解领袖需要牺牲,正如同战争需要流血,你要是流的不彻底,之前的就白流了。然而裴洛实在高估了他的能力,他并非无所不能,萧从雨的阻挠也使他在寻找她的过程中屡屡功亏一篑。   事实上,自她走后,萧从云一天都没有好过过,为此不单侍从室吃尽了苦头,日日领教他暴戾的脾气和拳脚,就连临时政府也受过他的威胁,就在不久前他竟请辞了行政院院长之职,直言“经费无着,事难进展”。这一招噎得时任财政部长的文亭疏够呛,也逼得行政院不得不致书挽留,劝其“以国家大局为重,继续负责维持”。这种举动看似冒失,实则也让人清楚地看到,目前的宜泉除了他萧从云,没人平衡得了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他的辞职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地位,反而为他争得了更多的支持与财权。   清卿同裴洛一道盯着报纸上的萧从云看了片刻,忽而她撅着嘴说:“妈妈,这张照片拍的不好看,爸爸没有笑!”   裴洛急忙搂过女儿,悄悄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对她说:“咪咪,你又看错了吧~穿军装的人可多得很呢,爸爸不是在洛邑等着我们吗?”   清卿知道自己错了,埋头躲进裴洛怀中闷闷地嗯了一声。裴洛却轻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她是哭了吧?莫兴元感到好奇,已然逃出来了还哭什么?难不成心里还有牵挂?也许任何一个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场的女人都难免对过往有几分牵挂,真要把昨天看成死亡,把今天看成新生,也得等时间这把钝刀一下一下的抽你的筋换你的骨。   这一向裴洛毫无修饰,常着一件蓝艾色布旗袍,但她轮廓生得非常停匀,远胜虚夸的人工雕琢,双眼尤其是水汪汪的。不知怎的,莫兴元总觉得与其说她长得美,不如说她长得很有风度,她的外表将温顺柔弱的女性特质予以具体化,可实质上她又是一个举止大方,想法不凡的女人,从不屑于认命地跟在男人身后,难怪二公子倾心至此。只是这位裴小姐看似温婉,实则戒心甚重,她小心翼翼地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认为受朋友怜惜与照顾也得有个限度,否则就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险。   莫兴元又试探性地说:“委员长发表的演说实在振奋人心!听说宜泉正在大举招募青年军,学生文人皆踊跃报名。委员长以身作则,就在学兵营起居,颇得爱戴。就连宜泉报界的风气也为之一变,无不争相鼓吹当局之决心与勇气,委员长之声誉更可谓如日中天。”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裴洛侧过了身,淡淡地说:“这世上的事,没有一成不变的,要么变好,要么变坏。只怕非常时期,人心变得还要更快些,否则如何能够成功?”   他们换了一份报纸,又看见一条噩耗,从叶县到洛邑的铁路在日军的轰炸下多处阻断,铁路局发出通知暂停营运。   “难道得走公路?”裴洛皱着眉头问,马上想起曾经领教过的长途客车,比起火车来更不安全也慢得多,况且从此地到洛邑也不可能有直达的客车,必然要多次中转,最是不方便。   “只怕半个月内走不得了,”莫兴元仔仔细细的将那份报纸看完了,指出上面的一条新闻给她看:“此地的长途客车往北去的半个月后的车票都已售罄。”   裴洛果然接过报纸来看,在这份报纸的最后一版,大约有四分之一的面积密密麻麻的列示着已售罄的线路和尚可购票的线路,忽然她说:“此地去东都倒是有票。”      ☆、第262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五出发去山西,6.9回来,所以,大家节日快乐,多吃粽子哦,不用想俺了哈!(假如真有人想的话。。。)   “东都?从此地过去倒是不远,汽车开一天一夜也就到了,”莫兴元道。   “这趟车为什么不停在中央门,却停在凯特格兰大道上?”裴洛看到起讫的站点不由问。   “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凯特格兰大道不是在公共租界么?”莫兴元解释道。   “也不知道洛东铁路现在还通不通?倘若畅通,我们走这条路最多三四天就可以到洛邑了,比起公路来不是省事的多?”裴洛道。   “通应当还是通的,就是为了时局的关系检查恐怕会严密些。”怎么她想从东都走?莫兴元转念一想,这条路虽然看似危险些,倒可以节约好多时间,况且从东都再到重庆或者昆明更是方便,戴局长只说不许往北,没说不能去东都。如此走法,假使顺利,不出五天就可以把她送到重庆,岂不是一个大大的功劳?这位戴局长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一来就被二公子委以重任,这可是他在戴局长手下办的第一趟差,只要办得好,不愁将来没有发达的日子。   想到此处,莫兴元已然有了计划:“不如这样,吃了午饭,就去此地的交通局打听一下,他们总该有确实的消息,倘若畅通,不妨就照你说的这样走。”   他们胡乱在旅社里叫了饭来吃过,莫兴元就要出门,裴洛却叫住了他:“我们一起去,或许能问的周全些。”   莫兴元并未推辞,一口答应了:“也好,只是我们得打个商量,既然是一家人,就得假戏真做。”说罢他将清卿抱了起来,笑着问她:“咪咪,这两天总也不肯改口,你说现在该叫我什么?”   咪咪望了望裴洛,细细的小牙齿咬住了粉粉的唇,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一个爸爸,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萧从云这阵子明显睡得少了,面色时常铁青,熟悉他的人发现他愈加阴鹜,不苟言笑的派头比起从前的骄横自负更加难以揣摩。这大概和最近的旱灾也有很大关系,春夏之交,华中久旱不雨,加上蝗虫肆虐,广袤的土地上,田禾近乎绝收。更严重的是,由于旱灾,使天花、疟疾、霍乱等瘟疫性疾病流行,但该地区却普遍缺医少药,导致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对四面强敌虎视眈眈中的萧从云无异于雪上加霜。   鉴于灾情的严重性,国民政府难民救济协会为筹措救济款,决定举办“宜泉小姐”选举,所得收入全部用来救济灾民。文亭疏那里报出账目,宜泉政府每个月的财政收入最多三四千万,而军委会向他索要的战费每天即五六百万,他又不愿增印货币以弥补赤字。   于是简素心慷慨就任,出任了华东赈灾委员会的执行主席,她向萧从云保证,急赈一事必力求其完满。她的挺身而出不能不得到萧从云的感激,这种感激又使他内心对于裴洛越发负疚,然而更令他反感的是其他人的态度,就连陈仕棠也对她恭敬有加,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倒不是趋炎附势,而是认真以为简素心比裴洛更有用。   有用?人人都这样来看待他的夫人吗?她不是一样工具,不能以实用性来衡量,萧从云用手按压着太阳穴,他的志向,他的蓄积了好些年的意志力,顽强不屈地布置着希望的真心,走到这样一个境地,该是如何地怨恨,如何地痛苦?难道这世上竟没人相信,他是独一无二地爱着她的吗?难道一个领袖就不允许爱吗?但萧从云这个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深究到底,他把注定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看得很重,是不大容易死心的。他把手里的马鞭举起来,狠狠地挥着,夜的冷空气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个小镇上的住宿还比不上越州,长官部好一些,征用了当地新建的邮政大楼,其实也就是一栋三层洋楼,一般的低级军官和士兵便三三两两的住在百姓家中,有的为了调动方便,只好露天搭起帐篷,幸而天气渐热颇可以对付。   余戒忍风里雨里赶了一整天的路,实在也疲倦了,开过了晚饭,找了地方放下头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朦胧中爬起来又走,心里还想着,自打离开四川,就再也没有得到妻子的消息,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下落找着,死了也要找出她的尸首。   正行走之间,大路上三株柳树伸出倒坍的黄土墙外面来。黄土墙根下,就有几具尸体。有穿日本军服的,也有穿便服的,其中一具女尸,身穿着青布大褂,披着头发。心想,不要是她吧?近前一看,果然是她。虽双目紧闭,那一副圆脸儿,还是生前那个样子。他心里一阵难受,不觉号啕大哭。   有人叫道:“余参谋,你怎么了?天刚亮呢。”他睁眼一看,纸糊窗子里,放进来光亮,自己是睡在矮小的茅草屋里,原来是场噩梦。自己跳下床来,向卫兵道:“把你惊动了吧?我睡在梦里还在打仗。”说着把放在床脚的外衣穿起,在床头拿了军帽戴着,扭转身躯向外走。卫兵道:“余参谋,你不吃早饭?”他道:“不吃了,我出去走走。”说罢匆匆地走出草屋,心里还记着梦里头那个惨境。恰好这茅屋外面就是一堵短黄土墙,和梦中的墙,仿佛相像。余戒忍看着,不由得身上打一个冷战,但在这时,短墙后面走过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一转头,余戒忍不由怔住了。   乌黑的盘发下面的瓜子脸,和那双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孩子的清亮的水眸,竟熟悉的很。   “萧夫人?”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那穿着蓝旗袍的女人仿佛身体一僵,继而抬头望了过来,余戒忍更加肯定了她的身份,就要走过去,谁知她一言不发,拔脚就跑开了。   余戒忍追到短墙跟前,隔着断壁看见她已并排走在一个男人身旁,那男人正伸手接过了她怀里的孩子,亲热地逗弄着。   怎么会是她?余戒忍惊异地想,报上不是说她在宜泉养病吗?还有那男人和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呆了半响,忍不住攀着墙跳了过去接着追。可那两个人走得快,已是没了影子。   他们在交通局门口停下,莫兴元掏出一张名片让门房送了进去,过了一会门房果然请他们进去见一个什么处长。余戒忍在这个镇子上唯一一条像样的街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不断的四处张望着,忽然看见一抹蓝色的身影,正想细看,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余参谋,你怎么还不回去?师长急着找你!马上就开拔了!”   余戒忍回头一看,正是卫兵,一副焦急的神色,师长是个急脾气,只有人家等他,哪有他等人家?他只得匆匆忙忙地跟着卫兵走了。一边走,一边怀疑他一定是看错了,萧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镇?毋庸提那个陌生男人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在越州时,她周身幸福的光芒,是因为和萧从云在一起,即便是在那极其危险的情形下她都要陪着自己的丈夫,岂有现在丈夫发达了反弃之而去的?      ☆、第263章   5月26日,“华东难民救济筹备委员会”在宜泉各大报刊刊登启事,隆重推出了选举“宜泉小姐”,助赈灾民的活动。筹募会将“宜泉小姐”分成四个组:闺阁名媛组、明星组、歌星组和舞星组。名媛组设冠军、亚军、殿军三个奖,其余各组均选两名胜出者,分为“皇后”和“亚后”。   启事刊登后,响应者却不甚踊跃,社会上也毁誉不一。一般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多不愿应选,尤其是闺阁名媛,认为与歌女、舞女搞在一起,名声不好听,有失身份。为此,筹募会于6月上旬在红棉酒家召开茶话会,呼吁新闻界“热心协助”,并希望全体宜泉市民本着“人类互助精神”,“群策群力,救助灾黎”。会后,简素心以《新闻报》为龙头,广邀宜泉各报加大宣传力度。   6月23日,宜泉民立女中高二一名女学生率先报名,而为了造势宜泉市民政局民政处的女职员也全体报名参选,选举活动顿时模像样地搞了起来。前后报名参选的总计有三千余众,最大的28岁,最小的年仅17岁,学生、公务员、舞女、交际花、电影明星、体育明星、戏剧明星,可谓群星荟萃。   经过几番折腾,这场选举逐渐吸引了众多宜泉人的眼球。各大小报刊都派出记者进行追踪报道,那些以娱乐新闻和曝料为主的小报大肆炒作各种花边新闻。最初几家严肃的大报如《信报》、《中国日报》等只作一般性报道,但临近决赛《中国日报》也推出了“宜泉小姐竞选特刊”,通版刊登候选佳丽的介绍和玉照。筹募会更是趁热打铁地宣布:“宜泉小姐”选举将于8月20日在新仙林舞厅揭晓,与此同时将举行大型游园会,游园会的入场券公开发售。每张二万元,而此次活动的全部收入都将捐给华中灾民。   8月26日,入夜后,舞厅门口停满了轿车、黄包车,这里似乎汇聚了整个宜泉最时髦的小姐、最摩登的太太、最阔气的先生、最忙碌的记者。晚7时,选美大会正式开始,投票箱前陆续走过了华中难民救济协会总干事、宜泉兴业银行董事长、社会局局长等各界名流。购票入场的观众济济一堂,竟超过了三千人。他们来不仅仅是看选举,更想看的是简素心,她也是这次活动的参赛者之一。   事实上无论在东都、洛邑还是重庆、昆明,真正能够在交际场上出尽风头的都是名门闺秀,大家淑媛,而绝非小家碧玉。她们除了长相美艳,更是多才多艺,言谈举止皆是上上之品,才能在那么多的佳丽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   晚8时,会场中乐声四起,美国米高梅电影公司的摄影师将摄像机对准了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舞台,东都电影公司的灯光师熄灭了会场四边的射灯,只留下几盏大型的聚光灯,齐齐向临时搭起的舞台投去橙粉色的光束,最令人期待的名媛组入围的十名佳丽正鱼贯走到舞台中央。她们都身着华丽的礼服,神态矜持的望着台下,一时间,会场里的喧哗声变作窃窃私语,大家都在猜测这些佳丽到底谁会胜出。最后的汇总结果统计出来了,颁奖嘉宾黄升捧着一本大红的锦册走了出来,他走到话筒旁,对着来宾一鞠躬,当时就劈劈啪啪,满座鼓起掌来。只见他打开了锦册,目光略略一扫,便向着台下宣布道:“今日蒙诸君惠临,十分感谢。此次赈灾选举盛会,历时三月,宜泉各界捐资踊跃,足见爱国之心拳拳。今晚获得冠军者就是本次募资最多者,亦即对赈灾贡献最大者,她就是——”   会场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结果,黄升轻点了两下头,一盏金黄色的灯便慢慢的转动起来,伴随着光束的移动,黄升拉长了声音,大声道出一个名字:“——简素心”   简素心稍迈一步,领先众人,站到了舞台的正中央,此时那金色的光芒恰好从她头顶笼罩下来,为她那身墨绿色的长裙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丝,更使得那长裙自左胸绵延而下直至脚踝镶嵌的两排绯色猫眼石熠熠生辉。   她微笑着,眼睛光芒四射,开口道:“本人今日获此殊奖,实不胜荣幸之至。本人以为,此次竞赛的参加者们绝非为了冠军之荣耀,而是为了救济华中难民,故不论名次胜负,最大的功臣乃是在座慷慨解囊的诸君。由此可见我中华手足相爱,众志成城,定可度尽艰险,取得最终的胜利。本人此刻最为欢欣鼓舞的不是得到冠军,而是得到众多仁人志士的热情响应与支持,本人对此深表感谢!”说罢她即深鞠了一躬,台下立刻四面八方雷鸣般爆发出一阵一阵的掌声来。简素心直起腰来,下巴微微抬着,她的表情,有着居高临下,也有着泰然自若。这种表情,不是她故意摆出,实在是生于富贵场中娇宠出来的气度。十分的张扬,十分的自信,也十分的令人目眩神迷。   与她相比,裴洛则显得谦逊多了,她那狡黠的眸子中,似乎总隐藏着不安。绝大多数时候,她并不如简素心这般光彩夺目,她只静怡着自己生活,如一朵默默绽放在篱笆上的蔷薇。她并不美艳绝伦,更不搔首弄姿,谈到感情她甚至隐约有一种自卑。好像她没说过什么大话,也从不自以为聪明,可她愿意听他倾谈他所要倾谈的一切,她的温柔单纯,仿佛暗香盈动,令人难以忘怀。微笑时浅浅的酒窝总是蕴着安慰,而不是算计,他不能不爱这样的她,也不能抵挡住她眼波流转处的一次莞尔。她让他感觉如此温暖,如此可喜,似乎只要她在,他就会得到安慰,狂躁的心绪就会平静下来。   萧从云有点失神地想道:也许,正是因为她如此谦逊而不安,才能更加深切而敏锐的体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爱与恨,才能全心全意的理解他接受他,但,也正是这样的谦逊而不安最终把她推到了他的对立面。她看似勇敢,内心却始终是孤独而脆弱的,之所以不表现出来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麻烦而因此失去更多。   裴洛是一直生活在失去的恐惧之中的,在习惯了失望之后,甚至学会了把失去当做解脱。她要的并不多,患得患失,孜孜所求的,就仅仅是一种安稳。她曾经在很多人身上寻找这种安稳,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猛然间萧从云醒悟到,当初她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才站在他的身侧。权力和金钱远不如一次只身赴险,同舟共济更令她心动,那时的她曾以为这样的心动足够他们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然而现在,他是真的让她绝望了。      ☆、第264章 作者有话要说:  装修要持续到月底,在此期间俺家都上不了网,只好在公司更了,由于最近工作比较忙,旅游的计划也比较多,所以会稍慢一些,希望大家谅解,不过有啥情况俺都会提前通报滴~   简素心的目光扫了萧从云一瞬,只见他怔怔的望着舞台,神情若有所失,并未留意任何人,不由微一皱眉,忍不住清了一下喉咙方才接着道:“此次盛会,筹得善款一亿元,诸君义举,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萧从云这才向后一倚,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心中却转念道:眼前这女人,与我所不屑的寻常女子确实不同,她胆大之极,又心机沉沉,若说行动力更是毫不含糊,就在今晚之前,我还不相信她能筹得到一个亿。这种女人,原本应是我所欣赏的。可如今我不觉欢喜,只感厌烦。她确实美艳,她的手段,她的口才,她的家世,也确实不差,可她对我好是因为我锦衣华袍,前途不可限量。但因此而讨好我的女人又何止她一个?换句话说,倘若今天坐镇中央的是大哥或二哥她也不是不可能转而襄助他们吧?她要得到的是最大的利益,而这恰恰是裴洛所不屑一顾的。   萧从云一面想着一面静静地盯着台上,目光明朗得看不出爱慕之色。简素心的自信是展示错了对象。她估错了萧从云的性格,如他这样的人,是最厌恶被人掌控和压过风头的!她也估错了萧从云和裴洛之间那复杂的感情。她那在竞争中不择手段地胁迫所爱与所憎之人的行为,在萧从云眼中,却是不可原谅的。一个女人,美也好,丑也好,聪明也好,愚蠢也好,但如果心中太多算计,就没有半分可爱之处了。   吴震也注视着简素心,心里却想着陆一鸣真是不幸,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费感情,可惜他在明白这一点之前已在她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感情,以至于使得这个女人对他变的那么重要。他的手又碰到了膝上摆着的公文包,想起这里面还有一封来自前线的信件不曾看过,是他在越州结识的好友余戒忍寄来的。   获得冠亚殿军的三位佳丽正同台鞠躬,吴震无聊地打开公文包拆信看,明暗交替的光线中,他的眼睛渐渐瞪圆了,信纸也被他抓得越来越紧,忽然他站了起来,走到萧从云的座位后面低声讲了几句话。萧从云仿佛被针戳了一样猛地向他扭转了头颅,凝神倾听着,继而一把抄起膝上的帽子就大步向外走去,旁边的人纷纷起立避让,他理也不理,只昂着头快步近乎跑出了会场。   叶县汽车站里一片废墟,时不时的还传出垮塌声和清理废墟时的吆喝声。没有经历过的不会知道当时的情景,仿佛世界末日到来的景象。当裴洛他们挤到进站口时,看到候车室外面一个空地上摆满了尸体,哭声一片。空气里充满了一种非常压抑的味道。裴洛用头巾遮住了女儿的脸紧跟在莫兴元身后。   莫兴元皱着眉对裴洛说:“没想到前两日的空袭这样严重,幸好站长亲自给我们签了两张票子,否则今天未必走得掉!”   裴洛掉过头躲开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强抑着干呕的感觉答道:“但愿此行顺利。”   事实上,战时没有权力的私人旅行是苦不堪言的。他们所经过的第一个换车点就乱糟糟的,车站上站了好多当地的驻军,有一个拿着步枪上了刺刀,走过来搜查旅客。查到莫兴元时,那个兵要他伸手进铺盖卷里摸一摸有没有东西,莫兴元心中疑惑:是你检查我还是我检查我?既然是你要检查我,你反而要我把手伸进去摸一摸,即使有东西,我还会告诉你吗?莫非这是在试探他,等着敲竹杠?于是他客气地问对方为什么他不自己摸呢?   谁知那个兵啪一个巴掌打过来,说:“让你自己摸是给你面子!”莫兴元忍着怒气,只好把手伸进铺盖去摸一摸,摸完后,那个兵把手一挥说:“走了。”之后,裴洛看到很多旅客的行李都是被打开的,弄得乱七八糟。莫兴元一路小心照看着她,低声说:“这些大头兵平时受够委屈,可见当下军队素质之低下!若有那么一个机会能够在火车站检查别人,当然会耀武扬威。”   这些军队,连同活像个二道贩子一般背着半麻袋战伤补助大米沿街叫卖的复原士兵,拿着瓶红药水碰瓷说是贵重药品漫天要价的伤兵,还有不管腿瘸没瘸出动时总是拐杖如林的伤残荣军满大街的 “老子们早就不想活了!”的叫骂声混成一片,真是声势慑人,也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他们与裴洛在萧氏兄弟那里所看到的情形大不一样,使她惊异之余对国内军队的认识又增加了一层。这个国家安全之寄托的武装力量并不都是纪律严明、道德高尚的,有些就是流氓无赖,是人所不能想象的丑恶与卑劣。这期间,他们偶尔也会接触到一些善良和开通的人,但更遭遇了他们为人处事中不可理喻的方方面面。后者归纳起来说,就是正常人迫于生活的无奈,以及在这种无奈中所产生的迟钝和漠然。   裴洛开始还有些防备莫兴元,后来才发现自己能够与他搭伴实在是桩幸事。她以往所谓对艰苦生活的经验在这种逃难一样的旅行中根本毫无价值。莫兴元充当他们这个小团体的临时家长再合适不过,他世故的言行和充足的旅费多次使他们化险为夷。裴洛逃出来时,没带多少现金,更不敢用支票,生怕被萧从云发现。仅有的一点路费,根本禁不起这样劳民伤财的长途奔波,只好心虚地说钱包被偷了,莫兴元就很绅士的负责起旅途中的所有开销,还郑重其事地回答她大家都是同乡,他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这一点费用还是负担的起的,她尽可以放心,等到了洛邑再还也不迟。   好不容易走到东都附近的嘉睿,路边的杨树已经枝繁叶茂了,他们只要在臭虫跳蚤横生的小旅店里住上最后一个夜晚就可以到达整洁漂亮的东都公共租界了。清卿的小身体在裴洛的怀里扭来扭去地蹭着她的肩道:“妈妈,我痒!”   连续几夜被失眠折磨的裴洛,睁着浮肿的眼睛,忍着浑身的难受安慰女儿:“等明天到了东都了,妈妈就带你去洗澡!”   “妈妈,我想回家~”咪咪在她耳边喃喃着:“爸爸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们呀?”      ☆、第265章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人一定觉得我节奏慢的无法忍受,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能这样写下去,说明我已经习惯自己的节奏了,能看下去的没准也不得不适应这种节奏了。。。 PS:明天接着培训,回家断网,所以要下周一更啦,各位多包涵~~   “令兄虽然对杜某有成见,简小姐不见得也如此吧?”杜若柳说:“其实大家都有自己的愿望要达成,倘若彼此帮忙岂非比孤军奋战要来得便捷?”   “杜局长怎么就知道能帮得上我的忙呢?”   “简小姐想不想知道萧夫人是怎样养病的?”   “杜局长说的是哪位萧夫人?我认识的萧夫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自然是委座关心的那位。”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就要看简小姐跟委座的关系了。”   “杜局长你这是什么话?我可听不懂了。”   自从杜若柳确定是萧从雨带走了裴洛之后,除了原本对萧从雨的恨意,对裴洛也产生了痛恨的情绪,这个女人,原以为她是妹妹的朋友,如今看来也是个虚伪无耻的,萧从雨更是十恶不赦,倘若他能守着对妹妹的哀思,自己或许能给他设计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可他就此转身,抛却前尘就可逍遥快活,妹妹岂不是无辜枉死了?   “简小姐不必多虑,杜某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萧夫人几个月之前就离开委座了,而委座尚未发现她的行踪。”   “杜局长不是开玩笑吧?你有什么证据说她失踪了?果真如此龙骧都找不到她,你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有她最近的照片,还有在桃花庄失踪的萧清卿。”   简素心眯起了眼睛,怪不得裴洛总是不能见客,还有那个萧长卿的住所,自从清卿失踪之后,官邸的侍从就增加了三倍,整日价围得像个铁桶。而那天萧从云在桃花庄大发雷霆,当即封锁了现场,陈仕棠和公安局长亲自讯问所有客人,让简素心气愤的是就连自己都没漏下,之后他更是不顾国防部异议,将盘查过往车辆人员的路卡一直安插到了辖区边境,差点引起某地保安团哗变。   “杜局长的工作果然出色。”简素心微笑道,便等着杜若柳提条件,然而杜若柳颇沉得住气,并不肯先摊牌,她到底无奈:“明天的饭局,家兄一定到!”   杜若柳淡然一笑:“好极了!关于萧夫人,如有消息,杜某定当即时通告,简小姐若有什么想法也尽可以和杜某商量,不必客气。”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对萧从雨、戴彬还是裴洛,杜若柳痛恨他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从内心深处来说,即便这不是与简素心的一场交易,他也会抓住一切机会报复他们,更何况还可以在这样的报复中得到极大的利益呢?   然而报复真的能使人快乐吗?一个人受过的伤,并不会因为报复而愈合,反而会愈加清晰的留在心上,使人越发难以解脱。面对伤害,有的人奋起反抗,有的人黯然离去,也有人蓄势待发,可不管怎样,倘若始终待在扭曲的阴影下,这个人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去享受生活中更多的快乐的权力。如果说有一种伤害是社会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也许还有一种伤害来自于自身,人生总不免残缺,但是不能因为这种残缺就让心灵也被腐蚀。抱着一天比一天生硬冷酷的态度,什么样的人生会不变得漫长而无趣呢?   陆一鸣的人生虽然不能说无趣,差不多也接近绝望了,他从宜泉回来之后性情大变,总是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连最喜爱的篮球也不怎么打了。何祺在会议室外面看见他和刘美人对坐着等萧从雨出来,倒觉得这两个人天聋地哑,一个上午谁也不搭理谁,好一对摆设。   “陆兄?”他小心地开口招呼着:“恐怕总司令还有一阵子才能出来,是不是你先去吃午饭?还有刘小姐?我让他们安排一下——”   “有劳何兄,不过不必麻烦了,我去食堂就可以,”陆一鸣站起身来推辞道。   “那又何必?正好刘小姐也在这里,总之要开一桌饭,陆兄就当是陪陪刘小姐吧,我这里还走不开。”何祺说。   陆一鸣看了一眼刘美人,她的脸红了,他顿时觉得这女人脸皮实在太薄,和那个人绝不可同日而语,也罢,反正她是极好敷衍的,就吃一顿饭又如何?便答应道:“也好。”   何祺就安排他们在旁边的一栋楼里用餐,虽然只有两个人,还是上了四菜一汤,多以青菜豆腐为主,亦以肉片肉丸点缀,这就是萧从雨的日常饮食,跟随他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简单的待遇,他甚至以此招待过某些中央来的大员。有人认为他是哗众取宠,也有人认为他是傲慢不周,而实际上他也不大看得起对方,索性实事求是,连面子上的工夫也省了。   “陆处长,”正当陆一鸣自顾自地吃饭的时候,刘美人却忽然开口了:“你最近去过宜泉吗?”   陆一鸣下意识地反问:“刘小姐想知道什么?”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用着如此严厉的口吻,刘美人的语气越发怯弱起来:“我,嗯,曹医生说他回来的时候洛洛的身体还不大好,本来她一个月里总会有一两封信的,最近却没有了,我有点担心——”   “宜泉有的是医生,”陆一鸣不由松了口气道:“刘小姐不必担心。”其实他心里想的却是担心也没有用,这会儿她早就离开宜泉了,说不准很快还会到重庆,他拎起茶壶,看了看对面的杯子,还是满的,而刘美人仍望着他,紧张的,腼腆的,一见他望过来,眼神中即流露出期待来,他只好接着劝慰道,“恐怕她朋友多事情忙,一时来不及联系也是有的,也有可能最近邮路阻断,刘小姐实在不必多虑。”   刘美人似乎听得出他在敷衍她,却又觉得以他们的熟稔程度还够不上深问一番,只好埋头舀了一碗汤满腹心事地喝着。陆一鸣捧着茶杯,视线落在她身上,他以前从没注意到,其实她也是个婉丽的姑娘,而且很体贴人,明明很想知道朋友的消息,却因为怕为他增添一点点麻烦而忍住了不问。   “刘小姐,她很安全,”陆一鸣终于说,看见她的眼睛一亮,随即欣悦地笑了:“那真是太好了!陆处长,谢谢你!”   他忍不住问:“看来刘小姐和裴小姐非常之要好。”   “嗯,”她轻轻点头:“我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可惜也不能经常见面。”   “何至于此?”他反驳道:“刘小姐知书达理,又是刘司令的侄女,岂会少得了朋友?”   “陆处长,我说的不是那种用来经营的朋友,”刘美人低声解释:“是那种在一起不会使你感到压力,对你有所要求的朋友。”她说这句话时的坦白神态是很有几分惹人怜悯的,其实她不需要怜悯,怜悯她的人其自身未必也不值得怜悯。   她比简素心差多少?不够美?还是不够聪敏?陆一鸣默想着,其实都不是,她只是比她软弱了点,可是她良善单纯,裴洛对她好,她便也关心裴洛。而这个自诩为文明的社会野蛮得连一点点感情的交流都要看资格,够得上资格的才能有人格,才能谈情说爱,否则就是怀着野心或笑话一场。就这一点而言,同病相怜的实在不止他们两个,基本上每个人的爱情都是被另一个人拿去践踏。践踏是正常,所以两情相悦是奇迹。倘若是奇迹,在有生之年难得碰上也就不奇怪了。      ☆、第266章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更呀,俺的节奏呀。。。   宜泉的今夜春风沉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丁香花香,熏得人头痛,萧从云双手按着太阳穴,半阖着眼眸,而对面的简素心突然端起他那杯咖啡喝了一口:“你什么时候喜欢喝清咖啡了?”她撇了一下嘴放下杯子,随即食指敲了一下手边的铜铃,便有人轻敲了两下门,走进包厢来,听她仰首吩咐——皇家咖啡!   这一道饮品是由一位能征惯战的皇帝发明的,他就是法兰西帝国的皇帝拿破仑。他在咖啡中掺入烈酒,饮用时再用火将白兰地和方糖点燃,当蓝色火焰舞起白兰地的芳醇与方糖的焦香,再合上浓浓的咖啡香,苦涩中略带着丝丝的甘甜,无不完美地呈现出一种高傲与浪漫的气质。   萧从云看着她端起描金细瓷咖啡杯,表演般地摆弄那只打火机,稍抿了一口,露出得意的神情,就将杯子向他一推道:“清咖啡有什么好喝?试试这个,龙骧你会爱上它!这才是属于英雄的!”   萧从云摇了摇头,稍稍见得狭长的面容虽然仍是平静的,那一对顾盼时沉沉的眼眸,却显出他不见得就真的有什么柔情:“英雄?”他低声说,不置可否的摊开了双手放在腿上叹道,“有时我真不知所谓的英雄有何意义?所谓的美好新生活又代表什么?”   简素心笑了笑,她不太确定萧从云的心态,也不能断定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她的机警告诉她,现在要顺从他,她赶快转过口风柔声安慰道:“龙骧,你也这样想吗?恐怕所有天降大任者都这样想过。我知道你累,知道你苦,生在这样的家国,无人不苦,可你不能否认:奋斗,是一种更令人愉悦的痛苦形式!你不需要管别人的评价,我看只要是你做的就是对的。你可以以自己的意志办事,让他们都为你折服。”   她愈说愈快,激动时一把抓起他的右手送到自己唇边。温暖潮湿的嘴唇,便深深地含住他的手指。柔软的舌头纠缠着他的指尖,他的手指咸咸的味道让她的头“嗡”的一下炸开来,浑身的细胞都兴奋地跳动着。身体变得不再是自己的,不能控制的想要接近他。   萧从云一霎愕然,却还是极迅速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指,她在唇齿微痛间,看见他已掏出手帕擦起手来。简素心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而不等她有任何反应就听见对面的他严厉地说:“简小姐,你该注意自己的身份!”   简素心望着他冷峻的眉眼,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的修长的手指,再也忍不下去,开口便道:“什么身份?龙骧,我认为我们现在坐在一起就已经代表了彼此的身份!”   萧从云皱了皱眉,认为她最近骤然高涨的热情不会是毫无道理的,她的长篇大论不就是在形容她自己吗?然而她虽然表面看来不可一世,实则处心积虑,绝非莽撞之人。说实在的,他最近对她并不算很有耐心,她却一反常态地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倒颇有些蹊跷了。   “龙骧,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吧!我知道你的问题,一个人的奋斗毕竟势单力薄,如果有一位与你身份相称的伴侣就不同了。她既可以衬托你的身份,又可以促使你更加成功,难道不是事半功倍?裴小姐或许能随侍你左右,胜任你的助手,甚至在你的学校和军队中有些许口碑,但你的志向难道仅止于此吗?英雄择势而娶,你的事业需要的岂止是一个贤内助?她必定还要具备相当的素质,才配得上你的水涨船高!”   萧从云头向后仰了一仰,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自上而下的审视着她,她这是在劝自己接受她而放弃裴洛?他又感到一阵焦躁,不由自主的焦躁,她的话从来都有理有据,但就是缺了一点道德,从前他不觉得刺目是因为早就明白在这个社会里你要讲道德就不可能出人头地,甚至可以说约束着他的诸多因素中,道德总是排在后面的,然而牵涉到裴洛,他又觉得这不单是讲道德的问题,还有爱,就这么一个爱字就足以使他的内心昼夜为自己的行为受到谴责了。   终于他坐直了身体,平视着她,表示出一番若有憾焉的神气,苦笑道:“Susie,你上帝可未必喜欢这样的观点吧。”他的语气是如此无奈,使她不禁生出一股同情来,倾身听着,“如果我是这样一个男人,为了前途而抛弃毫无过错的妻子,你会瞧得起我吗?”   为什么不呢?简素心想,在她看来这桩婚姻从头到尾就是错误的,那个女人原本就不配和他站在一起,所以走向解体也是必然的,但她不能在他面前这样说,却含情默默地望着他道:“龙骧,你何必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如此替她开脱,她又何尝领情呢?所以你才这么累。你这样优秀,始终该得到最好的,现在难道就不觉得委屈吗?”   其实这世上,所谓的聪明才智未必像想象中那般重要,大多数人总是处在相似的命运轨道上,既不特别高高在上,也不特别低人一等,最终所比拼的不过是毅力和耐力。熬下去,只要你活得足够长,就能看到你想要的变化。简素心的这番话听起来不可谓不诚恳,萧从云内心的隐痛像是也有了一丝触动,而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复杂,他那厌恶的情绪不知不觉地又减轻了些。没有人愿意沉浸在凄凉的情绪中,适时的安慰,不管它对与错,或是来自谁,都能使黑暗显得不那么冰冷和沉寂。   简素心微微笑着,眼神中满是笃定。如果杜若柳说的是真的,那么情况就比她想象的要有利的多。然而她没有发现,萧从云无奈的眼神中隐藏的意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些,她的温柔,她的动听的话语全不是他所习惯的,他也没想习惯,反倒渐渐产生了怀疑。   她确实一直很有信心,只是为何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穷追不放了起来?要知道他刚就任总统,且天灾人祸不断,内外交困的当头,绝不宜抛妻弃子,谈情说爱,她却明目张胆的与他大谈什么为了国事和前途而出妻,难道她听到了什么风声?      ☆、第267章   嘉睿的汽车站到东都的车站因为轰炸已经迁移了两次,莫兴元和裴洛花了半天的时间走到设在山坳里的小站。这里没有路灯,昏黄的灯笼散布着一团团微弱的光,鬼火似地晃悠着,映照出一张张逃命中的人脸,木然而不动摇。一个小脚老太太肋下夹着只蓝布小包袱,神色仓皇,孤零零地穿过乱哄哄的街头,好像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由于美、英、法三国,继续承认萧从云政权为中国的合法政府。但凡中国人在租界之内的活动,无论其为官方或者非官方性质,租界当局不准日本人干涉,日本人尽管愤怒,却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位于租界内的海关大楼中的中国官员交税,中国宣传机构藏身租界内,继续抗日活动,完全无法惩罚。于是他们将所有的愤怒,发泄在了通向租界的入口处。   他们本应在东都循规蹈矩,把这座伟大的都会打造成展示日本美德的橱窗,因为这里还有六万欧美侨民,但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通往租界外的条条马路,都有日本哨兵把持。几乎每个经过他们面前的人,都要遭到非人的凌辱。他们随心所欲的设置关卡,取缔了好几条电车路线,步行的人途经关卡时,即有哨兵以日语厉声喝止,叫绕道另行,怎奈大多数行人看不懂日军的告示,更听不懂日语,未按要求行事,就被日军开枪或用刺刀乱捅,常有路人应枪声倒地。东都的外国人刚见到日本人的劣迹时,以为他们迫不得已,才展示自己最差的一面,但而后种种证明,他们本质如此,并不存在更好的一面。很显然,凭借野蛮的行为达到目的的人必然相信野蛮的力量。   他们正在进行进入东都租界之前的最后一次检查,跟随着排队的人缓慢的移动着,渐渐的裴洛看见了索菲亚大教堂的奶油色圆顶,她的心忽然激昂地跳起来,她下意识的抱紧了清卿,眼睛又望到了不远处的一丛半人高的篱笆,那上面东一片西一片盛开着茜红粉白的美丽的蔷薇,篱笆里面就是安葬着裴总长夫妇的万国公墓。她腿脚发软,强劲的东风迎面刮着,浓郁的花香熏得她头痛,她掉过了头眼眶瞬间盈满了泪。   莫兴元打开了皮箱,看日本人以刺刀翻检着行李,他们的态度相当蛮横而无礼,东西被挑的满地都是,裴洛包袱里的一个金色纸盒也被捡了出来,日本兵打开了纸盒,里面是一只三寸来高的琥珀色六棱玻璃瓶,那是印度薄荷味的香水,裴洛只要一喷必然先打喷嚏再发疹子。尽管香水已经开封使用过了,日本兵还是把它留下了。裴洛暗自烦恼,这东西市面上不大容易见到,这一瓶还是专为了逃跑而准备的,想不到日本人如此猥琐,用过的东西也要搜刮。   除了行李,还要搜身,莫兴元的钱包、名片、钢笔、校徽等等一大堆东西被搜出来,而到了裴洛,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所以低头跟着莫兴元。一个日本兵走到裴洛面前,瞧她低头扶着女儿站着,就用食指在她颔下猛一抬。她登时大怒。他还没发话,她倒发话了。她不会骂人,只使劲咬着一字字大声说:“岂有此理!”此时,关卡里成群的中国人原是静默的,可是她这一发作,此地的静默立即升到最高度,地上如有蚂蚁爬,该也能听见声音。她自己知道闯祸了。假如日本人动手打她,她能还手吗?然而日本兵的怒目却一下子变作厌恶,原来裴洛两颊生了满满的风疹,大是有碍观瞻。   可他仍然握着枪,看着她,和她对视,空气僵着,裴洛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紧贴在她怀里的清卿昂着头,清清楚楚的说: “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她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她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琉璃纽扣,还有些绣片,全递给那个日本兵。一时间,那日本兵怔着,接着,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角,同时,周围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日本兵对她们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她们的命是捡回来了。   那个日本兵刚走开,却另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又窜了出来,用日本话说了几句,就恶意地揪住了清卿扎着蝴蝶结的辫稍笑,清卿头皮猛地一痛,顿时尖叫起来。裴洛想也不想就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掉了他的手。   “八嘎!”他粗野的叫了一声,立刻从腰里拔出一根鞭子来,二话不说就抽过去。莫兴元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裴洛胳膊上挨了一鞭子,马上扑上去拦住了下一鞭,他顾不得手背上火辣辣地痛,连忙鞠躬塞钱,又是陪着笑向翻译解释她们母女是乡下来的不懂规矩,好说歹说地敷衍过去。   裴洛紧抿着嘴唇,清卿大睁着眼睛瞪着那个日本兵,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日本人,也是第一次体味到羞辱,但蒙受羞辱就是被征服者的命运。检查完了,莫兴元胡乱收拾了箱子,一手拎了行李,一手揽着裴洛母女不敢耽搁,急忙跨过了关卡。   这时,清卿的手从裴洛的脖颈来到她的手臂上,轻轻地摸着那条鞭痕,又低了头用嘴轻轻吹抚,一边吹还一边说:“妈妈,疼吗?我给你吹吹……”   裴洛苦涩地笑了一下,搂紧了她低声说:“妈妈不疼,只要清卿没受伤,妈妈就不疼……”   好容易进了租界,莫兴元不敢耽误,就去了最近的远东饭店开房间安顿下来。裴洛带着女儿在宽敞的浴室中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扑了一身的痱子粉,换上新衣服。她们一路上,走的时候天上有飞机追,住的时候床上有跳蚤咬,这才知道文明社会对于一般人的好处最直观的不是什么民主和自由,而是一个安全洁净的生存环境。   浑身香喷喷的清卿趴在大理石窗台上向下望,世界顶级名牌的广告牌五彩缤纷如同纪念碑高高低低地矗立在百货大楼外,霓虹灯亮得足以晃瞎了人眼。播放着时髦歌曲的商场电台将喇叭对准了昼夜繁华的街道,柔靡的女声低低地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裴洛映衬着与自己比较,真可以说是物是人非,东都还是世界潮流的重要一环,它不仅可以代表中国的最流行元素,也可以代表世界最摩登的力量。国人有一种蚂蚁经营的精神,即使是难民,也会挣扎图存,整个租界,不但安静无事,而且一天比一天繁荣。尽管四周烽火连天,而租界内却夜夜笙歌,租界当局也把宵禁的时间逐渐放宽。街头不时驶过最新款式的劳斯莱斯,美美百货可与巴黎老佛爷或牛津大道相媲美,酒店舞厅,触目皆是,其穷奢极侈之程度实为世界各大城市所仅见,以至于许多国人对于东都,感觉着无限的失望和诅咒。它是孤岛,更是魔都,在这里,连寂寞都会发光。   “妈妈,我想吃冰激凌!”清卿指着马路对过的冷饮店要求着。   “好~”裴洛搂着女儿的肩,温柔地擦去她额头上新冒出来的一层细汗,同她一起望着熙熙攘攘的凯特格兰大道。盛夏的夜晚,这里总是热闹的,五光十色的。   清卿靠在裴洛怀中细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找不到我们了?”   裴洛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简单的问题,看着清卿仰起的面孔,她感到深深的难过且愧疚,她和萧从云,任何一个都无法给予孩子们完整的爱,幼小的心灵无法理解成人复杂的世界,不管有什么样的借口,他们已是不称职的父母了。但她又挣扎着反抗,即便错了,也是他先错,她毫不怀疑再来一次,他也不会改变选择,那么她也不必懊悔,人生就是对对错错,何况有许多事,所谓的对错只不过代表立场的不同。世上无不了之事,没有了他,她仍会负起自己的责任来。   沉吟良久她终是回答:“咪咪不相信爸爸能找到我们吗?”   “相信!”咪咪使劲点了一下头:“爸爸一定会找到我们的!还有小弟!妈妈,我想小弟了~”      ☆、第268章   Ritz的香桃冰激凌是从法国空运来的,小小一球就昂贵非常,装在淡紫色的透明玻璃小碗中,清卿拿着小银勺,乖乖坐在座位上,严肃地小口小口地抿着这美味,仿佛每一口都回味无穷。裴洛遥望着繁忙的江面,两岸的灯火辉煌映在激荡的涟漪里,晚风习习,带来阵阵江水的潮湿气息,露台上依旧有乐队和驻唱的歌手,不再是单为她和萧从云演唱了。   歌手是个法裔美国人,唱起英语来也是一口去不掉的卷舌音,每到一句歌的末尾总会拉长了颤音,别有一股缠绵悱恻的意味——   I wish I knew someone like you could love me   I wish I knew you place no one above me   Did I mistake this for a real romance   I wish I knew, but onlyyou can answer.   If you don't care, why let me hope and pray so   Don't lead me on, if I'm a fool just say so,   Should I keep dreaming on, or just forget you   What shall I do, I wish I knew   我愿明了,有人爱我如你   我愿明了,是你此生唯一   谁知那一场浪漫是我的误解?   我愿明了,惟你可答   若你无心,我何祷祝?   我就是那痴人,无需指引   痴梦不醒,怎能遗忘?   何去何从,我愿明了   裴洛恍惚如梦,但向过去回顾,只见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沙漠。这才知道她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一首情歌里普通的生活。她轻轻闭上了眼睛,靠进圈椅里,让晚风温柔的抱着自己。人生是短暂的,然而快乐总是比人生还短。倘若不能用拥有了多少来衡量幸福,就用享受过多少来衡量吧。   东南风一阵一阵大了起来,刮的梧桐树上大朵大朵淡紫色的花纷纷哆嗦着坠落,阔大的叶子也在风里急剧的颤抖,灰色的云在青色的天里匆匆掠过,顺势洒下几滴雨来,噼啪打着泛着潮气而发黑的地板。   “格天气适意伐?(这天气舒服吧?)”坐在她们不远处,慢吞吞抽着烟斗的老伯对着身旁的夫人道。   “台风来额~”他的夫人也是满头银丝了,她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臂弯上,絮絮地劝说:“少吃点香烟吧~”   “萧夫人?”忽而有个娇嫩的声音迟疑地唤。   裴洛睁开了眼睛看过去,面前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不由咦了一声道:“梁小姐?”   梁熙兰笑了笑,目光里满是诧异:“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夫人,这是令爱吗?真是可爱~”   裴洛叫她坐下淡淡地说:“我也是刚到,还请梁小姐不要声张。”   梁熙兰连忙点了点头,裴洛又问她:“梁厅长还在重庆吗?”   “是,家父走不开,故而让我回东都来去万国公墓替先母扫墓。”梁熙兰黯然回答,就在梁家离开东都的前一天,梁夫人不幸在空袭中遇难了。   裴洛并不知道这回事,现出吃惊的神色来,沉默良久,她才对梁熙兰道:“我也要去万国公墓看看父母大人。”   “萧夫人是一个人吗?”梁熙兰问。   裴洛却伸手揽过了女儿:“还有小女~”   除了约定第二天一同去万国公墓,裴洛还请梁熙兰先陪自己去一趟花旗银行。从宜泉出来到现在,莫兴元已经替她们垫付了许多旅费,虽然他为人实在客气,裴洛却甚是过意不去,她原本想等到了洛邑再找金悦琳帮忙。可是一到了东都,她忽然想起来,她在美国的时候碰见斯图尔特,告知她为她在公共租界的花旗银行开了个户头,存入了最后一笔应支付给刚完成搬迁的遗族学校的股息,只要她凭自己的护照、印鉴和签名就可以领取。   这笔钱虽然数目不大,对目前的她来说却不啻于雪中送炭。在这次长途旅行中,裴洛终于有了一个深切的体会,那就是袋里无钱,心头多恨,就连带清卿来吃冰激凌的钱还是硬着头皮找莫兴元借的,尽管他借钱的时候一副混不在意的绅士风度,可是对于裴洛来说真是比去做募捐还要难堪。募捐毕竟是公益的性质,脸皮再薄,底气还是厚的。可是为了自身的衣食住行而日日向他人借钱,在裴洛而言无异于讨饭,的的确确是头一遭。这种感觉很不好,她认为。   模模糊糊的裴洛产生了一个念头,自己是否真的对萧从云过于苛责了?毕竟自己所感受到的财政压力只有他的千万分之一,就已忐忑不可终日,更何况他要面对的整个宜泉政府的问责呢?文亭疏的每一个财政政策她都仔细看过,完全明白其中暗含的约束和分权的企图,以萧从云那桀骜的个性接受起来是非常勉强的,但他还是容忍了。这就是他曾对自己说过的,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对于简素心可以是感激,可以是堤防,可以是心存疑虑,就是不可以是爱慕吧?然而那时她已不相信感情,只相信他的作为无时无刻不是对自己的刺激和教训,以至于封闭的内心只是漆黑一团,再也无力注意他也在被逼迫和仍在奋斗的事实。   也许吧,奋斗是必须的,奋斗是忘我的,奋斗是正确的,奋斗是起作用的,奋斗改变一切,奋斗将拯救他和她都无比痛恨的黑暗现实,但越是冠冕堂皇和言之凿凿的东西越容易沦为私欲的工具,有太多罪恶假其之名而行冷酷之事。   此时的宜泉,白璧微在协助吴震核查裴洛的资产时才知道,她所有的银行存款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虽然裴洛随身携带的大邮差包里总是装着大量的现金,随时随地救助需要帮助的人,然而放在她卧室的那只精美的红木首饰盒里,除了萧从云送她的首饰就只有一些普通的珍珠和不值钱的镶钻,别说大一点的钻石,凡是像样的宝石都已捐出去了。裴洛当然是有过钱的,可走的时候却两手空空,这对萧从云简直是个讽刺,自己的夫人为了自己竟至于弄到这样穷困,甚至连订婚戒指都没有带走。她就像诀别信中所言,她可尽力者,已决心领受,故行之坦荡。   就在吴震感叹“夫人哪里有什么钱?”的时候,萧从云的反应却是,除非那背后有着强大的力量,否则裴洛是走不了这么远的,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得而复失她的行踪。这时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对手绝不简单,甚至超过了以往最艰难的时刻,因为彼时他总是能够使多数的力量站在自己这一边,而这一回,情况是恰恰相反的。   萧从云感到空前的愤怒和挫败,其中又夹杂着悔恨,因为他正在忍受的痛苦,可以说并非完全不能躲闪和避让,但他却任由自己的“自信”先伤害了她再伤害了自己——就像许多前半生无往而不胜后半生却一败涂地的胜利者共同的遭遇那样,他感到无可言喻的失落。   可他依然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却偏执地判定萧从雨的卑鄙,仅从一些蛛丝马迹,他相信他就是背后的伪君子,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他阴狠的一击,他向来是这样的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要剜心掏肺!   一想到这里,暴躁重复占领了他的全心灵!不但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心所疑的!他疯狂地在房间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办法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政治方面,在经济方面,在感情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      ☆、第26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去西安了,下周四才能回来,所以各位抱歉了,还有,最近一直没什么灵感,哎呀呀,想破头了也想不出怎么写下去。。。   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门黑色的电话机上,不禁脑子一热,扑过去就拎起听筒来。半夜三更接到这个保密电话的正是萧从雨,他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脾气,于是在盛怒中毫不客气地驳斥他的质问:“你是来探我的口风吗?倘若她还是你的妻子,你就不该来问我!现在她不见了,你找我要人!三弟,你敢这样丢了她,真是混账!老实对你说,她要真来得了重庆,别说我,就是她自己也绝不同意躲躲藏藏的过生活,而一定会光明磊落的和你通消息。可她现在隐姓埋名,不向任何人去求助,你还不知道她的打算吗?她分明就是不相信你会给她自由!她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你有什么证据敢这样说?我们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要真高尚,如何还不忘旧情?你这是对我夫妇的侮辱!”萧从云牙齿咬的咯咯响,继而狂怒地发出警告:“我发誓,不管是什么人,敢打她一丁点主意就是自寻死路!今天的话我会记着,总有一天咱们当面算账!”   “三弟,我告诉你,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你想算账,只管冲我来,用不着成天胁迫一个女人!”萧从雨说罢啪地放下电话,接着推开了身旁的落地窗,狠狠吐出一口恶气,夜晚饱含着露水的空气带着丝丝凉意扑在他的脸上。她是不想见到三弟,可也不想见到自己,她究竟如何打算?其实,萧从雨也曾和萧从云一样,激动的时候不管不顾,极度迸发,然而在杜若梅之后,他的想法渐渐产生了变化,也许真正的体贴不是密不透风的尽在掌握,而是相信她自身的判断,温柔的给予支持。温柔不是懦弱或胆怯,正如同暴躁并非勇敢一样。他希望裴洛能够感知到他的变化,他并不死心,因为人生这出大戏里,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并最终停留的,只有和她心领神会的无数个瞬间,那是他一个人在孤立无援时最后的安慰。   桃江路辣斐路交界处一带是典型的欧式建筑群落,包含四排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和一个小小的汽车间广场,号称“外国弄堂”,然而这里如今完全陷入了恐怖的迷雾。每天早晨,都有灰皮运尸车驶入,从某幢楼里抬出用白布包裹的尸体。曾经的裴公馆被日本人占用,萧从云送给裴洛的那把银色钥匙彻底成了纪念品,坐在电车上眼睁睁地看着那栋灰白色的洋楼,裴洛甚至不能大声对女儿说那就是自己成长的地方。   乘车时还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阳光立刻出来。父母果真有灵吗?裴洛怔忡着,在不语无言中,惟有墓碑上嵌的那一方照片微笑着与她们相顾,可无论怎样,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她的份了!然而过度的悲哀与怀念,都于她和清卿是无益有害的,怀中还有一个小人儿是这样无知无识地信赖着她,她再悲寂、孤悬也只得饮泪收心的带着清卿拜了一拜,便将手中的玫瑰放到汉白玉墓碑前。   她垂眼看着女儿柔声道:“清卿,这是外公外婆,他们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妈妈不开心的时候总会来和他们说说话。”   清卿仔细地望着照片上儒雅清俊的裴总长夫妇,良久,困惑地问:“外公外婆能听见吗?妈妈为什么不和爸爸说呢?”   裴洛慢慢蹲下身去附在她耳边道:“爸爸他很忙,没时间来听——”   “可是,爸爸说他最喜欢听妈妈说话,”清卿一本正经地看着裴洛,大大的眼睛闪着稚气的光:“妈妈不肯说他才不开心呢~”   “清卿怎么知道呢?”裴洛勉强笑了一笑问她。   “有一回爸爸在我们房间里说的,小弟睡着了,我没有,”清卿歪着脑袋看她:“他还讲是妈妈不愿意和他说,因为妈妈生病了,妈妈生病的时候就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可是,妈妈是有福气的小孩子,因为爸爸最喜欢妈妈~”清卿顿住了,她惊慌的举起双手去擦裴洛的脸,“妈妈!我听见的!爸爸他真的说他最喜欢你,比喜欢我和小弟加起来还要多,因为妈妈除了爸爸就什么都没有了。”   裴洛紧搂着清卿,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状态之中,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她只觉得四无依傍,心都碎了,她要痛哭,要狂呼,却只能贴着女儿的脸眼泪流个不断。   有人说过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就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大。那裴洛此刻宁可做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她不愿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没有半分方法。假如她有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于经历这种的生活,遭受这种的苦恼!但这又有谁办得到?!   清卿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情急之中连不大认真学过的英文也想起来了:“妈妈,爸爸要你always smile(始终微笑)!”   梁熙兰在墓园入口处的那棵玉兰树下等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才看见她们出来,两个人的眼睛都是又红又肿的,裴洛显得格外伤心,清卿更是不无沮丧。裴洛勉强对梁熙兰道:“梁小姐,累你久等。”   “没关系,我也是刚出来,”梁熙兰很乖巧地回答,她又抬手指着外面马路上的一辆汽车道:“萧夫人,有一位莫先生说等你去吃午饭。”梁熙兰还不知道他们是一起的,莫兴元也就堂而皇之的告诉她自己是莫思逊的亲戚。   裴洛哦了一声便说:“明天我想请梁小姐喝茶,不知梁小姐是否有空?”   梁熙兰连忙说有空,心里却止不住的奇怪,从昨天到现在,她都没看见总统夫人有半个随从,连汽车都是亲戚派来的,可是一转瞬她又想通了,自己来东都不也是掩人耳目的嘛,想必裴洛也是有人暗中保护的,以免让日本人察觉吧。   一上了车,莫兴元就问:“吴太太,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的脸色很难看!”   裴洛掩饰地低眉含糊道:“没什么,今天的天气实在太闷~”   莫兴元道:“梅雨天就是这样,气压低,南平只怕更气闷,等到了洛邑就好了。”   “莫先生买到票了么?”裴洛问。   “别提了!”莫兴元抱怨:“今天一大早我就去了火车站,谁知去洛邑的快车票难买得很,恐怕要等一个月,我打算明天再去趟中国旅行社,或许他们会有办法。”   “怎么会这样紧张?”裴洛意外的问。   “东都已是孤岛,虽然交通尚未断绝,但日本人的安全检查甚为严厉,你还记得我们进来的时候吧?出去也不差什么,照样要盘问登记。”莫兴元回答,他话音未落,汽车忽然一个急拐弯 ,在柏油路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清卿闻见了因高温而融化的焦臭的柏油味,接着耳侧的玻璃仿佛被锤子猛敲了一下,砰地爆裂开来,就在这一瞬间,莫兴元迅雷不及掩耳地推开了身后的靠背,直扑到清卿身上来。裴洛瞥见他脸色全变了,双目瞪得滚圆,一手把清卿塞到座位下面,一手扯过自己就压在身下。      ☆、第270章(织绒线的小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街头,织绒线的小女孩,推车里的外国小囡,穿夹克的男子在看什么?   汽车还在疾驰着,头晕目眩中裴洛隐约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她焦急的喊了一声咪咪,女儿倒还能回答她妈妈,只不过声音是颤抖的。莫兴元死死地压在裴洛身上,叫她透不过气来,她感到移动中的汽车不时的撞击到东西,颠簸的厉害,而他一只胳膊肘压住了她的鬓发,扯得她头皮一阵剧痛,沉重的下巴硌着她的锁骨,气息浑浊而艰难。   莫兴元挣扎着似乎要说话,嘴角却抽搐着涌出一大片血沫,直喷在浅灰色的垫子上,裴洛一动也不能动,惊恐万状中唯有强自镇定地让女儿不要出声。他的身体毫无控制的压在她身上,很快使她也呼吸困难了起来,他一只胳膊肘顶在她的肋骨间,另一只手横在她的胸口,手指僵硬的伸向她的领口,突然他挣扎着向前扯下了她的领扣,便猛地挺了一下身体再也不动弹了。   当汽车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弄堂里停下来时,裴洛觉得自己是快要死了,后背湿了个透,脚背痛得要断了。“莫先生!”她叫了一声,想坐起来,但没有人回答她,她费力的从他身下抽出手来去撑他的胸膛,马上就看见了他突出的双眼和嘴角凝固的紫褐色的血块。啊的一声她松开了手,顿时那沉重的躯体就重新压回她身上,她眼前一阵阵地发花,胃里一腔酸水直往喉咙涌,毫无疑问地,他是个死人了!   “妈妈~”沉默了很久的清卿又颤抖着唤了一声,细弱的声音惊醒了裴洛,她立刻将手伸到座位下面,疯狂地摸索着,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   “清卿,身上痛么?”裴洛焦急地问。   “我不痛~”清卿不哭了,可小脸儿却煞白。   裴洛柔声道:“咪咪别怕,你闭上眼睛,妈妈一会就抱你出来。”她说着压住了恐惧去推莫兴元,她侧着身,好不容易从他身下挪出来就努力去推门,从车里爬了出去,将尸体拖到车下时,她感到太阳穴紧绷的要爆裂了,可她还是忍着呕吐感扳开了他攥得死紧的两只手心,一只手里握着的是一张小小的证件,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却是她衣领上那只白金碎钻领扣。最后,她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驾驶室,司机毫无声息地趴在方向盘上,右肩几乎被打烂了,半凝固的血肉挂在白森森的骨头上,变成了暗紫色。她不敢再看,连忙回到车厢里,把清卿从座位下面拉了出来,同时蒙着她的头说:“清卿,别睁眼!”清卿两只胳膊一接触到裴洛就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颈。裴洛抱着她好一会,感觉自己又恢复了镇定,这才安慰着放下女儿,憋了一口气又向车厢里去取自己的皮包,然后抱起清卿头也不回的向着弄堂的另一头快步走去,一直走过了两个路口一个小菜场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对这对面色惨然的母女发生怀疑,这多靠了她们身穿的黑色丧服和发上簪着的白色的绢花。她们在一根电线杆前面停下了脚步,裴洛放下了女儿,一边佯装看那上面贴的一张标语,一边急促地喘着气。她歇了半天,目光慢慢聚焦在那四行字上:有事快快走过,无事归家静坐。街头站立观望,恐遭无妄之祸。   汪——汪汪——突然而来一阵狗吠声,惊得树下栖着的灰背、绿背的一群鸽子呼啦啦地飞过小巷狭窄的天空,裴洛一惊,低头看时,却是一条乌漆吗黑的西施犬,几乎才有自己的拳头大,她松了一口气,听见一个小姑娘喊着煤球煤球的跑过来,她蹲下身双手抱起那条小黑狗,口里还低喝着:“煤球,别叫!”裴洛看着她,定了定神才问:“小朋友,这里附近可有裁缝铺吗?”   裴洛搜罗了那爿小裁缝铺里仅有的两套女装,下定了决心,她们马上就要走。幸好她刚取了钱,远东饭店自然是不能回去了,便直接从码头乘船去了莲坞,这里有一个小站,虽然到不了洛邑却可到达利州,那里是有一趟慢车通往洛邑的。虽然利州也已陷落,毕竟在较为偏远的江东还没有那么多的日本人,倘若谨慎一些只怕比东都要安全得多。   直到登上利州的火车,裴洛仍心神不宁,脑中不断回想这起事故。她怀疑莫兴元的身份,一个单纯的学生,何以有如此身手?更别提他拼死保护自己的反应。就连司机都恪尽职守直到最后一刻。他们究竟是谁?而自己居然也会成为暗杀的目标?难道说已有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自觉地,她皱起了眉,那一张黑色胶面的小小证件,原来是一份盖着“西南联省考试院铨叙部”钢印的派司,上面标明了姓名叫做贺瑞时的“重庆执行委员会社会部专员”的身份,上面贴的照片无疑就是莫兴元。   是与重庆有关吗?蓦然间,她心底里数月来隐约的疑团都豁然开朗了,自己之所以能‘顺利’的逃出温阿嫂家,‘从容’的带走清卿,又‘偶遇’莫兴元,在他的陪伴下到达东都,靠得绝非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好运气,而是重庆的帮助。   是他?她不能相信他会如此纵容和体贴她的心思,明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他做到了,为了她的安宁,默默操心。事实上,他的爱毫无技巧可言,可是他顾及她感受的那份深情胜过太多甜言蜜语,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女人虽然常常拒绝爱,却从来不讨厌男人求爱,更何况他的方式很含蓄,欲擒故纵欲说还休,裴洛在悔恨与空虚间的绝望,给了他足够的机会来表现自己的成熟和对她细腻的关怀,谁还能忍心说他要的结果会没有一丁点希望?尽管那是要她彻底地爱上他。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而有了一丝触动,微微垂下了头,怔怔地瞧着包袱,手掌不自觉地按了几下,却又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就是母亲在洛邑养病的时候,萧从风送给自己的领扣。她顿时又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了,如果莫兴元是重庆来的,他为什么又抓着这枚领扣不放?   清卿盯着裴洛失神的模样,感到几分害怕的用手环紧了裴洛的腰,小声唤着:“妈妈~”   裴洛低头看了一眼女儿,伸手摸了摸了她的脸颊,贴耳道:“别怕,妈妈在!”   “我不怕!”清卿亦握着小拳头偎在她耳边说:“清卿长大了要和爸爸一起打日本鬼!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原来她以为这次的暗杀像上次裴洛替她挨的鞭子一样也是日本人的所作所为,故而愤愤然起了憎怨之心。   裴洛没有解释,认为女儿能够这样想是最好的了,不然她又该如何去对答呢?可她还是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轻轻对她摇头,尽管她们一直讲的都是东都话,裴洛还是觉得不安全。脱离她所熟悉的那个阶层,及其它为她所提供的种种好处和便利,裴洛发现所谓的安全感单靠个人微薄的力量着实得之不易,她甚至也不能保证女儿免遭风险。半响,她才柔声问女儿道:“我们的清卿长大了要做花木兰么?”   “嗯!”清卿连连点头:“爸爸是岳武穆,我是花木兰!”      ☆、第271章 作者有话要说:  装修完毕,终于可以在家里上网了!   火车行到六寨就停了下来,这里离利州还有三百公里,还需爬过一个小山头,可是因为煤不够,火车爬不上坡,乘客们沿途被迫轮流推火车、上水、抬枕木、锯枕木,好不容易过了山,开了没一个钟头又停了下来,说是车头的机械出了故障,修理了一天得到消息,知道这车绝走不了,大家只能下车,先行步行到前面的一个小站去。   万般无奈中,大家只好背了行李开路,要说这一路上可不止他们这一车的乘客,而是不断地遇见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沿着铁轨徒步前进的同胞。接连不断的难民,因为完全没有了交通工具,不断丢弃着行李和家人,直到丢得每人只剩了自己。完全混乱的世界中,唯一让人心安的就是此地还不曾有飞机来轰炸。   到了傍晚,天下起小雨来了,裴洛背着清卿在烂泥里苦不堪言的跋涉着,好不容易看见一家小饭店,然而这里面已经塞满了人,非拿出两千块来不能进门,她只好买了两个座位,同时很是担心这样下去身边的钱能否支持到洛邑?   此时正是晚饭,呛人的油烟味不断从后厨飘出来,冲淡了冷冰冰的湿漉漉的雨水的味道,除了挤满了人的桌椅板凳,地上还摆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盆用来接雨水,饶是如此,桌面上还是水花四溅,真是屋漏偏遇连绵雨。裴洛这才知道门口卖的斗笠的原来是吃饭的必要装备。   穿着油渍麻花的灰布小褂的伙计扯着嗓子在鼎沸的人丛中嚷着:“素鸡面四碗!八宝辣酱一份!”他一手托着满满当当的托盘,东张西望地搜寻着食客,路过门槛边剥毛豆的胖女人还不忘狠狠捏了一把她腰上肥凸凸的两三层赘肉,猥琐地笑着说,“肉垛垛!”   和裴洛她们同桌的粗壮男人,一对朝天猪鼻孔,一双招风猪耳朵,肥短的猪蹄一样的手里捏着一只小酒盅,眼睛肆无忌惮的乱瞄着桌上的女客们,仿佛把这些女人当下酒菜。裴洛心中厌恶,只能暗暗拉低了斗笠的边缘,遮的整张脸只剩个下巴露在外面,桌子下面的手紧紧按着膝盖。   “小馄饨两碗——”伙计又嚷了起来。   裴洛连忙出声答应了,咣的两声就是两口汤碗摆在了她们面前。裴洛向桌子中间取了调羹,放到清卿的碗里,清卿马上就扶起调羹来舀了一勺汤小口地喝着,热汤让她脸上渐渐露出舒服的表情来。裴洛怜爱地看着她,女儿和自己一样,吃汤面和馄饨的时候总是要先喝一口汤。其实这小馄饨的味道也只一般,不管比起家里的厨子还是盛记的手艺都差得远,但她们还是吃的津津有味。湿冷的阴雨天里疲惫无着的路人,能够得到一个干燥温暖的地方歇脚就是莫大的安慰,更何况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呢?   那碗口比清卿的小脸还要大一些,热气熏蒸得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雾蒙蒙的,她尖着嘴唇小心翼翼地不出声地咬着馄饨,虽然姿态仍像只挑剔的小猫,实际上却是一只小狗,挨过饿受过冻之后温顺了很多,也学会了忍耐和等待。这孩子现在只要自己陪在她身边,就不哭也不闹,也不要巧克力吃了,每当她用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瞅着自己,裴洛就勉励自己决不可再伤心难过。她已不够聪明,不能再不够坚强。   有人吃好了从桌边走开,马上就有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要死快了!”一个稍嫌尖细些的男声抱怨着在清卿旁边坐下:“这种地方吃个饭都要花大价钱了!”   说话的是个容长脸儿,白净面皮的青年男子,背心里一件过紧的紫红色格子呢马甲,越发勒出一把纤细的腰肢,他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向着桌面上这么一扫,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人物,便对身边一个同样俊俏的头发梳得油光光,穿着灰绸长衫的男子说:“你想得到吧?我们还有过这种日子的一天!”   “讲那么多闲话做什么?”那男子颇感不耐烦的皱眉,他拎着手里的筷子,翘着一枚养着长指甲的小指敲起桌面来:“我哪里晓得火车说坏就坏的,你不要急,不是说款子已经汇过去了么?等明天我们到了利州就好办了。”   紧身男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筷子扔在桌上道:“越发出穷相了!连筷子都敲起来了!阿是要唱莲花落嘛?我帮你讲,明天勿管哪能,火车也好,汽车也好,就是黄包车也好,我是一定要到利州的!再多一天没铜钿了,我看你怎样卖唱过去!”   那头猪的注意力已完全转到这两个男子的身上去了,他突然插嘴:“两位要去利州?”   那两个男子诧异的望了他一眼,沉默了半响,紧身男方回道:“是啊。”   “去利州的火车票可不好买,汽车票更不用提了,不过我认识一位长官,是此地驻军运输队的,明天一早就开路去利州,他的车子还空着,能搭四五个人,你们想不想坐?”   “那么开销怎么算哪?”紧身男接着问。   “出门在外谁都有个急难的时候,讲钱就不是朋友了。两位仪表不俗,听言语好像是梨园行的,我这个人就好听戏,所以有心结交,要是两位不嫌弃的话,咱们换个地方详谈如何?”猪提议。   那两个男子犹豫了一会儿,又对了几个眼色,最后灰绸衫说了一句:“你先生真是好人,我们兄弟怎么能不识抬举?”说罢两个人竟当真站起身跟着他走了。   他们走出这小饭店没多久,就有人低笑着说:“马六今晚有得快活了!他专爱这调调!”   也有人不屑地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得臭味相投才能碰到一起去!”   “他妈的!要不是逃得艰难,哪来这么多男盗女娼的事?”有人愤愤地骂起来。   “你还不肯说她在哪里?”   “三弟,难道除了栽赃你就想不出别的法子?”   “二哥,你未免太不道德!我知道你始终觊觎洛洛,可你现在没资格碰她,更何况我的女儿!你先别得意,戴彬那小子没那么简单,他固然不是我的人,不见得就是你的人,我劝你早点收手,咱们还是兄弟——”   “你也配提道德这两个字?你的人品,倘不被人戳破,也算是有担当,可你既然狠得下心牺牲她的性命成全自己,如此手段,真叫我不得不佩服,”萧从云听见了一声冷哼,接着那满含着嘲讽的口吻脱口而出道:“我倒愧为兄弟!”   “二哥,你这话说得太容易了,当初你执意带杜家小姐走的时候,难道不是我和大哥陪着你一起跪求父亲?我非君子,亦欲成兄弟之美,二哥,你岂能不成全我和她?”萧从云猛吸了一口烟,嘶声怒问。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萧从雨终于回答:“三弟,她们都是要强的人,绝不受人控制和摆布。你的手段,佩服的人不少,可惜你有一个毛病,自信太强,自说自话到了狂妄的地步。天下没有永久的控制,任何控制都只是暂时的、舆论的,若彼此意志坚定,又岂需他人来成全?我不说你们不合适,可你不妨仔细想想,恐怕我们更合适!”   “哈哈哈哈~”一听此言,萧从云放肆地狂笑了起来,他被激怒了,语气却骤然恶毒:“你说这种漂亮话的目的不就是要我下地狱吗!你口上说佩服我的人不少,其实心里想的是瞧不起我的人不少吧?我看你才要仔细想想,她真与你合适,如何一次机会都没给过你?你再穷尽心思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你想和她上天堂?”说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凉的冷笑,“恐怕她宁愿陪我下地狱!”      ☆、第272章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点晚,还是更了~精疲力竭中   情报局的特务们夸口说他们能够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绑架任何人。但事实并非如此,特别是在东都这类大城市,那里没人能躲过他人的眼睛。政治绑架通常不在中国区施行,许多重要人物因为随时可能到来的公开逮捕而不会选择住在那里。而公共租界则不同,由于租界当局不准国民政府任意进去逮捕居民,特务们往往会选择绑架,以避免巡捕房掌握人犯,关于这些人秘密被捕的事件自然也完全对地方报纸封锁起来。不过,光天化日之下,陶尔斐斯路上发生的一桩枪击事件的消息并没有被封锁,这是东都沦为孤岛以来最为血腥的一场枪击案,除了殒命的七名当事人,死于非命的行人亦有四名,其中一名还是东都大学的前任校长。   金悦琳走进会客室时,萧从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最新邮递来的《华美新闻》:东都大学前校长因联合全国学界反对萧从云的青年军计划,严厉批评这种做法是不严肃地断送国家之人才与前途而被迫辞职,东都沦陷后一直蛰居在公共租界也未西迁。上个月他突然发表声明,强烈谴责支持美国向国内大学提供资助的一个议案,因为美国欲借此联合国民政府搜捕学生中之激进分子,这所谓的激进分子其实只是非议国民政府和美国签订第二批太平洋战场劳工协议的大学生,他们听说了前几年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华人劳工在美国境遇悲惨而国民政府却不闻不问,故而坚决反对此次劳工协议的签订,并通知了东都大学的前校长,请他到宜泉组织请愿工作,可就在这个关头,前校长却意外身亡了,这不能不使学生们产生了怀疑,宜泉的学校因此罢课游行,并聚集在总统府门前要求萧从云出来解释。萧从云忍了三天,没有动用军警,居然当真出门接受学生们的质询。东都大学学生会主席一马当先高声质问:“当今政府,集权专制,上不达于欧美盟国,使之真心助力我国之抗战,下不体察民情民意,惟苛求于税役,总统这样做难道不是希特勒式的穷兵黩武的独裁者?”   “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国难期间,总统任期为五年。既然说我独裁,你们见过有任期的独裁者吗?”萧从云反应奇快当即回答。   学生会主席显然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瞠目结舌的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接着质问:“独裁者是指强行压制民主和自由者,总统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游行、集会和罢工都是合法的,政府也不干涉公民的人身和言论自由,如果说我压制民主自由,那我这个总统就应该是自我任命而不是选举出来的。”萧从云沉着地回答着,他那清晰坚定的声音、不动声色的态度所表现出的冷静和忍耐使他在由学生所组成的密密层层的包围中显得不卑不亢,鹤立鸡群。   “那么就请总统看看,这是什么?!”学生会主席说着愤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扔到萧从云面前,上面刊的正是东都前校长中枪身亡的惨状。   一看见报纸,萧从云便眉心攒起,表情显得十分沉痛:“这发生在政府暂时还不能控制的地区,这是我们国家巨大的损失!国民政府必将就此事追查到底!你刚才说到要民主、要自由,但很多人暗地里的真实想法是要破坏和平、分裂中国!我相信你们任何一个爱国青年的想法都和我一样,一切的主张都是为了把外国的侵略势力、支配势力赶出中国去,让中国人自己当家作主,让中国人在世界上能够平等地和外国交往。可你们要看到,中国还有很多别有用心的人,他们所主张的自由、民主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危险,就是自由民主没要到,倒使外国的侵略势力、支配势力长久的奴役我们,让中国一直衰弱下去!这种自由和民主,不过是那些人为使自己不受任何限制地攫取利益而制造出来的一个图腾,仅此而已!你们青年学生,都是国家之栋梁,社会之精英,你们应该使你们的勇敢产生更有价值的效果,而不是轻易被人所利用,以至于耽误了自己和国家的前途!”萧从云的眼睛炯炯放射着光芒,看不到一点胆怯不安的情绪,相反却满含着诚挚的期望,要说他是个成功的革命领袖,似乎不太恰当,但他在身处逆境时所表现出的勇气的确值得钦佩。   “我们没有被利用,我们是要严惩凶手,要为华工讨还公平!国父创立中华民国时,曾说三民主义是改变中国的唯一良药,但现在之中国黑暗腐朽,不逊于满清——”学生会主席说得激动,举起了手臂挥舞着,带动了身后刚才因聆听萧从云的话语而沉寂下来的学生们浪潮般的响应。   “不对!”萧从云猛地一挥手,陡然喝止了他:“你不能这样说!不能否认我们的成就!我们已经建立的中华民国,是人民的国家,不是奴颜婢膝的满清王朝!你可以说我们做的很不够,我也不能跟国父比。但我可以说我是一个相当有决心和信心的人!民国成立三十五年,它已不仅是一个名词,一句空话,或一个形式,它就是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就是民众心中牢不可破的信念。我们,必须始终坚持这一个信念。我将尽最大努力为我们的祖国工作,不管我的工作能否使你们满意,我都将为这个信念而奋斗。你们应该听出来了,我这个人讲话比较随便,因为我讲的都是我愿意说的,也都是真实的。我的主张一向是少讲空话。但是今天,我这个总统暨全体内阁,真诚的向你们保证,我们绝不逃避职务所赋予之责任和义务,而决心改变现状。我本人更是把每一次同你们的交谈看成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如果你们相信我,就请回到学校,继续你们的学业,努力完成你们使国家富强的梦想;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就请参加青年军,亲眼去看一看我是如何去做你们所要求的事情,我们之间是否存在根本的分歧。”   直到金悦琳拿起萧从风手边早已空了的紫砂茶杯他才猛地抬起了头,一看见是她,才松了一口气似地随手将那报纸叠了起来道:“悦琳,你来了?”   金悦琳恩了一声道:“又是东都的报纸么?”   萧从风点了点头:“还不是那些陈词滥调?《华美新闻》这样的报纸一向哗众取宠,刊登许多惨不忍睹的照片,这一张就是如此,实在不能给你看,吃了惊吓倒是我的过错了。”   金悦琳拎起墙角的暖壶为他到了杯水,送到他面前:“从风,我这几日不知为何,心绪不宁,总怕有什么事要发生。”   萧从风看了看她,手上仍不停的整理着其余的报刊,直到将它们全部放进一个硬面大夹子,半是劝慰半是保证地说:“悦琳,你就是想得太多,最近哪里会有什么事?除非是张复文,你放心,只要我在,他绝不敢唐突了你。”   不肯放过她的人,她该看清,这也许是他占有欲的冲动,满足了即弃如敝屣。而一个成人,尤其是男人,总是比较理智的,这种可怕的理智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自私,恐怕他并非真的爱她,只是爱她那花朵般的面容、丝绸般的肌肤,还是美妙的声音、温柔的态度?说不准,一个男人之所以痴迷于你,只是因为想要一个愿意付出的人对他好,而他自己并没有付出同样的好的打算。如此说来,萧从风是罕见的诚实和善良,他从没骗过她,看起来将来也不会这样做。   金悦琳暗自叹息,目光掠过窗前的那盆兰花,养了总有四五年光景了吧,今年终于打了花苞,他的意志就如此坚定吗?八年也捂不热的铁!可是得到了就能长久吗?幸福如洛洛,萧从风前些天不是还对她说洛洛过得并不好吗?是啊,她丢了一个女儿,自己又缠绵病榻,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来信也透露出淡淡的忧愁,这几个月更是连信也不回了。金悦琳对萧从风说过自己的疑虑,他却异想天开的回答要是裴洛能来洛邑和她作伴,两个人岂不是都能散散心?然而金悦琳回想起他当时的表情,又觉得那并非开玩笑,他明明知道裴洛现在的状况是不可能离开宜泉的,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呢?      ☆、第273章(学生情愿)   南站,挤满了待车的人。布告上写着本日客车次。时间已经过了,列车的影子还没有。从站长处得来的消息,兵车拥挤,还得等会儿。接下来,仿佛是要证实他的答复,一列军队,开进了站台,有几百人之众,个个用条竹棍挑着背包。他们身强力壮,有些人的行装看起来很是沉重。这个队列淹至她们与列车之间,年轻、沉默、昂扬,纪律井然,铁板一块,把她们挡到了一边。初升的阳光斜射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如同神灵周身都泛出一层金色的薄光,那种悄无声息的静穆,和无可否认的庄严,令裴洛恍若回到了承坪军校,而一时间忘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柴油味、汗臭味、呕吐物和排泄物这些令人作恶的的味道。虽然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她却度日如年,空虚和恐怖纠缠着她,她看到的黑暗比以往加起来的还要多。   在相当多的官员的观念里,忠于“国家”和“主义”的口号其实是虚幻的,依附并效忠于某一位长官或者某一类势力才是最实际的行为准则——在这样的观念的指导下,他们不可能真正成为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捍卫者,只能沦为极少数“精英”表现其个人声望,谋取小团体私利的工具。怪不得在风云激荡的历次变革中,所有的领袖都强调,普通民众是需要引导和塑造的,而他们本人就具有控制普通民众的意志和力量,他们最崇高的使命就是用普通民众为原材料来构建他们的理想社会,而他们实现目标的工具则是法律和国家的暴力和强制,通过专政手段将个人或极少数人的道德原则强加于整体民众头上。他们无一例外的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具备改造人性和民族的能力,实际上,他们只是把民众当沙子当泥土,当成无情掠夺和驱使的对象。   裴洛虽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改变这种现状。倘若说她以前能够做一些事也是因为依附了萧从云,一旦离开了他,对于一切她都显得无能为力。为什么要信上帝?莫思怡回答她,如果要真正能做到有道德,就必须假设有上帝的存在,假设生命结束后并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公平和正义,不在这一个世界得到伸张,必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伸张。   就在裴洛陷入这些对改变自身现状一无用处的思绪时,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距离东都这么近的本该沦陷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中国的军队来,尤其他们还不是伪军。这说明此地其实非常危险,一直处于双方的拉锯争夺中。她的本事的确不小,总算彻底脱离了萧氏兄弟的鸟笼,从而闯入了社会这个更大的牢笼。   想在这里上火车,是完全凭款子,实力无用,这对于裴洛来说确是一个好消息。车站专有一批壮汉包这批买卖。抢上一只箱子,前日是五百,昨日是一千,今日就两千了。代占坐位也分处所,从下到上以至于车顶价格不等。托人跳进车里要分胖瘦,瘦子如果一千,胖子大概两千,都是当场论价格。而车皮与坐位及货品的暗盘更有人想象不到的价值及周详与广泛的构造。   虽然场面极为混乱,好在还没有人来打劫,事实上,裴洛认为自己也没什么值得抢的,付完这笔费用,她的皮夹子已瘪掉一半,不用说别的,到了利州,住宿马上就是个问题,然而也管不了这么多,大家都是这样办,能走一步且走一步,无论怎样总不能坐以待毙。   火车从下午三点开始蠕动,开来开去,开到夜里十点钟,到了一个小镇,有人下去找东西吃,掉了车,十二点钟的时辰他们赶到了。往后的三天之内,每次停车都有误车的,但那不相干,车下的人终会比火车走的快,很容易的会把它遇上。   清卿靠在裴洛怀中,眼巴巴看着她从包裹里拿出一块点心来,玫瑰般娇嫩的小脸儿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期待的模样很是严肃。裴洛说了声:“张口~”正要将元宝糕送进她口中,却听见女儿说:“妈妈也吃~”裴洛微笑着掰下一小块抿着,轻声对她说:“等到了下一站,妈妈就带你去吃饭。”清卿含着一块糕,骨朵着腮帮子使劲地点头,她们的食物今天早上吃光了,却不敢冒险离开火车去补充,只就着车窗买了两篓枣子,权充一餐。   在头晕,脖颈酸,背和胃皆不舒适的情形中,裴洛抵不住疲倦睡熟了,直到有人不断来拍她的肩,她才勉强睁开了眼睛,火车正在一个小站加水,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妇人对她说:“哎,那是你的女儿吗?”   裴洛这才发现怀里空了,顺着那妇人手指的方向看车下,一个男人的肩头上伏着一个极力哭闹的小女孩正大步的离开,不是清卿却又是谁?她猛地站了起来,车厢打了一个抖,站台上在吹笛子,车轮开始滚动了。她狂叫了一声——清卿!一把抓起包袱扔到车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使她推开了身边的人,站到了座位上,身子哆嗦着,两脚着了虚,然后就从窗口跳了下去。她栽了一跤,滚了遍身的泥土,顾不上痛,爬起来就追。   这个站所在的小镇是一个有大约两百户居民的小集镇,位于中日两军的交界地带,现在是日本人的据点。但由于此地武装力量纠葛,附近既有国军也有地方保安团,所以日军很少外出,生活在碉堡中的大阪商贩们由于孤独、苦闷而把这些碉堡称为“青春监狱”。   饭塚少佐和警备队医生千田正在狱中下围棋,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勤务兵寺内在煮一小壶泉水,他煮的小心翼翼,因为这泉水是昨天饭塚冒着被土匪和游击队偷袭的危险亲自从山里取来的,而茶叶就是此地盛产的玉露。   当大大小小的水泡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时,寺内从小小的炭盆上拎起了水壶,缓缓地向两只黑色的空茶碗里倾进了热水。   “饭塚君!”森金小队长的大嗓门像一道飓风扰乱了小室中平和的氛围:“快来看哪!”   饭塚抬起头来,愕然发现森金手中抱着一个小女孩,脸上黑一道灰一道都是尘土,可瞳仁却黑得就像两粒宝石,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的光景,肩上搭着两条小辫,辫稍还结着蓝丝带打成的蝴蝶结。“中国娃娃?”他长身站了起来,好奇地问:“森金君,怎么回事?”   “我带着浅野在外面巡逻,”森金解释:“看见一个男人抱着这个孩子跑得飞快,她当时大声呼喊着挣扎,我们觉得不对劲,就把他们拦下来了。郭翻译说这个女孩不认识那个男人,她要找她的妈妈。”   “哦~”饭塚走到他们面前,小女孩瞪了他一眼,越发显得长睫下的眼睛又圆又大,她还在挣扎,一边还叫着放我下来!我要妈妈!   森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也觉得她挣扎的太厉害:“喂!不许闹!”他说,自以为并不是凶她,可是那种比起中国话来生硬得多的腔调和随着嘴唇呲起来的一撮小胡子看起来像是在严厉的训斥,她一下子被吓住了,而后却挣扎的更激烈。   “这样做可是找不到妈妈的哟~”饭塚示意森金放下了她,自己也蹲下了身体,目光平视着她温和地说:“娃娃,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吗?”他的中国话说的很慢,但字正腔圆,一点口音也听不出来,清卿愣住了,迷惑的看看他的衣服,又看看他的眼睛。饭塚掏出雪白的手帕抹去了她脸上的泥灰,尘土和泪痕下,原来是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圆圆的眼睛,睫毛微微上翘,那委屈的表情狠狠地打动了他,“是个可爱的娃娃啊!”他丢下手帕后笑着对她说,就在他以为她要回答他的时候,她却忽然冒出一句他听不懂的方言来:“姆妈,我要姆妈!”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是1934年1月,青年学生包围国民党中央党部,要求与蒋对话,在群众激烈的声浪中,身着马褂的蒋介石终于出面与学生对话,于是留下了一个珍贵的历史镜头。想当初,蒋总裁这份工作也不是好对付的吧~   ☆、第274章   裴洛站在一条窄窄的屋檐下发抖,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都快破裂了,她无比后悔,从不曾练习长跑,才跑了半里地她就难受得像要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清卿被人带走。她按住了胸口,喘了好一会,刚想接着向前追,却忽然背后吱呀一声,从门里伸出一条胳膊来,将她拉进了门。她扭头一看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生的甚是老相,她一边上着门闩,一边说:“阿弥陀佛,你不要命了吗?这条街上有日本人巡逻,要让他们瞧见你可不得了!”   裴洛吃了这一吓,手还按在胸口,却急着问:“大嫂,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   “没看见,”那女人回答,又打量了一下裴洛道:“姑娘不是这里的人吧?”   “我是乘火车路过的,谁知停车的时候女儿在这里被人抢走了!”裴洛焦急地说:“大嫂,你既然是本地人,可否帮我打听一下?”她的声音也在颤抖,脸涨得通红,泪盈于睫地盯着她不放,“乱世存身,实属不易,况我一孤女,父母皆亡,唯有这个女儿,若有不测——”说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我,我定然是不能活了!”说罢泪珠不断沁出眼角,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用了那么大得力气,明白无误地表现出绝望恐惧的情绪,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兽,使那女人顿时生出一股同情来。这年头,家破人亡的还少吗?而面前这姑娘着实秀丽文雅,只怕原也是家境殷实的,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也是够凄惨的了,于是她连忙拉着裴洛坐到桌边说:“我现在可没办法给你打听,等晚上我家老头子回来看能不能给你问问。”   晚上,郭翻译坐在桌子旁边,看了老婆一眼,那意思是,你真行,我一天不在你就留人住下了,而且还来历不明,虽然听起来她遗失的正是据点里的日军收容的那个小女孩,看起来模样也有八九分相似,但日本人岂是好接近的?这里可不是有慰安所的城市,根本见不到女人,但凡年轻稍有姿色的女人都知道远远避开日军炮楼,轻易不敢在街面上抛头露面,更何况自投罗网呢?自己做这个翻译也是迫不得已,要不是舍不得这所祖宅和几亩地,谁愿意做这种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   “你真的是那孩子的娘?”郭翻译表情严肃地问。   “是!”裴洛肯定地回答:“请郭先生带我过去,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她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万一不是,姑娘,你这可是自投罗网啊!”   “也许她是害怕才不肯说,但听郭先生讲她穿的衣服和模样都没有错,一定是我的女儿!”裴洛冰凉的双手攥成了拳,像是给自己鼓劲,更为坚决地说:“郭先生,我背井离乡,一路逃到这里,早已身无长物,心之所系者只此一女,倘有意外,哪怕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也——”,说到此处,她牙齿咬住了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仍全身战栗着,再也说不出话。   郭翻译和老婆对望了一眼无奈道:“那明天我再去探一下日本人的口风,就算他们准许认领,也最好找一个男人替你去,不然还是太危险了。”   “多谢郭先生替我打算,不过这法子恐怕不妥,一来这种冒险的事情未必有人愿意帮忙,二来我女儿认生,只怕到时候害人害己反而连累了郭先生却怎么过意得去?”裴洛想了想回答道。自从知道清卿在日本人的据点开始,她就决心要冒一次险了,虽然不了解此地的日军,想必比起租界里盘查的哨卡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惟有拼死一试,否则毫无可能救出自己的女儿。与此同时,她也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见到据点里的头目,作为长官只怕比起底层士兵来还多少有一点风度修养,顾及身份地位,也许还不至于做出太离谱的事情来。   “混账!废物!你们一群大男人,几个月都找不到一个女人?!猪!一群猪!我养你们是杀了吃肉吗?!”萧从云气得拍案大骂,他听完汇报噌地站了起来,甩手就砸了一只墨水瓶,瞪视的双目中血丝隐隐,杀机毕露。   行动队长早被骂得狗血喷头,冷汗淋漓,此时被泼了一头的墨水,也不敢后退,却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心惊肉跳地回答道:“委座,卑职原想等夫人和小姐从万国公墓出来就带她们走,真的没防备会有那么多人埋伏在那里。他们手脚太快,卑职还来不及动手就被他们做掉好几个手下,卑职,卑职罪该万死!”   “委座,卑职办事不力,让人赶在前面,没能救出夫人。不过,那些人也被我们牵制了大半,只有一辆车跟上了夫人。卑职已查出那天巡捕房里也有人帮他们的忙。”陈仕棠虽然也是欠着身半低了头,声音却仍是冷静的。   “巡捕房?”萧从云问,脸上更增添了阴郁之色,若是华界倒还好说,然而能打通租界的力量可就杂得很了,别说二哥办得到,杜若柳和黄升更是公开与之合作,就连大哥也有耳目,忽然他心头闪过一丝怀疑,二哥的怒意不像是装的,此事莫非竟有他人插手?   陈仕棠又道:“卑职还在追查,已有了些眉目,如蒙委座信任,卑职愿以性命担保,三个月之内查到夫人的消息!”   “仕棠,”萧从云咬牙切齿地说:“最近的局面必然有人背地里捣鬼,况且又要封锁消息,你也受了不少约束,所以我不曾苛责于你。但这绝不是说我就能容忍夫人她们有什么意外!当年我们的婚礼,你也是见证,之所以极尽庄严隆重是因为我夫妇此生不会有第二次,你可明白?”说着他的声音中已带了嘶哑,那暗沉如墨一般的双目中酝酿着莫测的风暴,深具压迫感的投向陈仕棠,容不得他再有半分的犹豫和摇摆,良久他转过身去,昂头看着背后那片黑暗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哑声道,“她还是我的妻子。”他闭上了眼睛,手指掩饰地揉着眉心,眼角不觉湿润了,“仕棠,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不管是谁插手,你都不必顾忌,你要做的就是把夫人和小姐她们带回来,其他任何人死不足惜。”萧从云说,他面色不佳,形容分外憔悴,但仍无损于他公子的威仪和气势。突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陈仕棠不由自主地用余光瞥了一眼窗外,但萧从云却无动于衷。   陈仕棠听见他接着说:“仕棠,我不是责备你,你为党国做了许多事,做得很好,我都记得。但此回夫人的事情,你还需重视,我之一生矢志不渝者无几,她是一个。想办法带她回来,只要找到她,她是不会反抗的,她力量不够,应该服从她的命运……”   他曾经说过不管她要什么,她想做什么,都直接告诉他,他会帮她实现,但现在却说她应该服从她的命运,可见这世界实力不够的人必得屈服。      ☆、第275章   萧从云始终认为得到就意味着拥有,大多数掌权的人都和他有着同样的毛病,以为所有的都是顺命归己。真是大错而特错!他爱她,想拥有她,因此格外不能容忍她的反抗和独立,潜意识里,他的拥有是必须以摧毁她的部分自我为代价的。萧从云不是傻子,且很聪明,但他身处权利斗争的核心,勾心斗角见得多了,只有裴洛一片水晶心肝,对他的好是真情流露,又从不图回报,他当然要抓住她,甚至为了这一切不惜伤害她。   陈仕棠仔细琢磨着萧从云刚才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隐隐感到不可思议,萧从云向来是个以自己为主的人,什么事都先看符不符合自己的利益,这一点是政治家的天性,但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还有放不下。要知道,萧从云这个人从来是果决而不屑后悔的,难道爱情就真的这般令人颠倒?陈仕棠下意识地坚持只有刘美人这样的女人才最适合娶回家,她不会令自己心动,自然也就不会令自己体会到痛苦,人生在世本就如身处荆棘之中,欲实现一二物质上的满足尚且不易,又谈何精神上的追求呢?   不过,任何时代都有拒绝随波逐流的坚守者,都有反抗命运的勇敢者,他们即是人生意义的追求者与捍卫者。尽管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这种反抗大多以失败告终,但是,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在捍卫着自己的信念的同时,他们提升了整个时代和民族的精神品格。   连绵半月有余的阴雨终于停了,碧空如洗,炮楼上的哨兵可以看到不远处湖面上银白色的波纹。炮楼脚下有一株很大的垂柳,绿云一般蓬盛的柳丝,在暖风中摇荡着,播洒着雪片般的柳絮,几只云雀停在上面,唧唧喳喳的叫着,不时向院落中狡黠地张望。院子里晒得到太阳的墙根下面睡着一只懒洋洋的土狗,还弄了块砖头当枕头。每次看到它垫着枕头晒太阳哨兵就想笑。   午饭过后,郭翻译来了,丢了一把瓜子在那条狗面前,它便低着脑袋认真地吃起瓜子来,它吃的很熟练,噗噗地到处吐瓜子皮。哨兵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忽然他长大了嘴盯着前方,眼珠也不转了,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   一个苗条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了,当那个柔柳般的身影走到炮楼脚下时,哨兵那失神的样子,仿佛连呼吸也忘记了。这是位极其年轻的姑娘,容貌是不可想象的清秀,身穿着三分袖的中国服,两边开气的旗袍,在这个一般中国人都穿着黑色、白色、蓝色服装的地方,这个姑娘穿的是娇嫩的如同朝霞的缃色旗袍,周身滚边是用清水丝线绣的灵芝纹,在大陆的蓝天下,映衬着灰茫茫的大地,给人以一种格外单纯美丽的印象。   终于,她在岗哨面前停下了,扫了一眼哨兵,他立刻满脸涨得通红,意识到自己已经呆望了她很久,而他的职责是应该立即端起枪来问话,可他心中又觉得这样做实在不合时宜。刚从镇上拜访完当地中医的千田医生在哨兵犹豫着提起步枪之前匆忙地连跑带呼地赶到了裴洛面前,一开口就用带着当地土音的略为滑稽的中文问了她三个哲学上的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裴洛忽然回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当看见了这个带着无框眼镜的文弱的青年,虽然是穿了日军的制服,却谦恭地欠着身体询问她时,她眉眼一弯,淡淡地微笑了,那眼角是曲的,侧过头瞄着他的模样真是勾魂夺魄,再加之她脸颊上闪动的酒窝,千田顿时浑身起了触电的感觉,头晕目眩中他听见百灵鸟一样悦耳的声音问:“阁下会说中文么?”   郭翻译刚向饭塚汇报完最近镇上的情况,下面的步哨忽然神志不清般地跑来报告:“中队长,有个女的来了,很漂亮啊!”   饭塚皱眉望着他:“慌什么?说得清楚些。”   “是!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姑娘,她说现在,就现在,要求见队长您。”步哨结结巴巴地回答:“可是,千田医生问过了,她没有通行证!”   就在这时千田也跑上楼来了,他的神情更为激动:“饭塚君,楼下有个漂亮女人!”   饭塚仍保持着指挥官的镇定,他冷静地回答:“郭翻译,请你先去询问一下,等会上来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郭翻译装模作样的弯腰嗨了一声,便下楼去了,他不情愿管这件事,但谁叫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凶?!不仅是这个姑娘,连自己的女人都向着她!可是回想起她听说自己的女儿很可能就在日军警备队的消息后向他们要砒霜的情形,他又隐约有些同情起她来,虽然这个据点的指挥官饭塚中队长似乎并不是那种残暴的人,但谁也不能打包票,毕竟她要面对的是一个中队的日本人兵,谁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饭塚君,你应该立刻让她上来,”千田按捺不住兴奋,喋喋不休地说:“这是一个让大家‘目保養(养眼)’的机会啊!”   “千田君,我是不会赞同你的审美观的哟,”饭塚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伊豆的叶子姑娘吗?说句失礼的话,除了你,没有人会认为她是美人啊!楼下的这个中国女人,就从她要见我这个日本守备队长这件事来看,恐怕也不可能是什么漂亮的女性吧。”显然,饭塚对于日本军人在中国女性中是怎样的形象,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二十分钟后,郭翻译又爬上楼,对饭塚他们报告说:“这个女人说乘火车路过此地时丢失了女儿,中队长您作为警备队长,对此地的治安负有责任和义务,所以想来请教您。我看她谈吐文雅,很不寻常,中队长不妨接见她一下,您看如何?”   真的是不一般的女人嘛?饭塚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他感到这将是自己所厌倦的无穷乏味的生活中的一个调剂,如果真的是个美人,而且举止典雅,他也不是不能见一下。目光扫过一脸期待的站在身旁的步哨和千田,千田决定让她上来,毕竟,在女性饥馁生活枯燥的兵营,手下这些二三十岁的士兵最多谈论的就是异性,想到这里,饭塚自己对这个女人也不无某种期待,于是他对郭翻译说:“那就请她来见吧。”      ☆、第276章   郭翻译有点发愣,因为他看到饭塚少佐的脸上出现了颇为愉快的表情。他答应一声就下楼去了。   消息传得很快,所有休息中的士兵已聚集到了楼下,他们听说了这件事非常好奇,全想看看这个大胆的女人是什么样的,结果他们的表情都变成了“固唾(屏息等待时嘴里存的口水)”,在他们目光的包围和纷纷的议论中,裴洛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仪态优雅,越发显出她窈窕的腰身和从容的风度,特别是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犹如两口深潭,令人不能逼视。不管在场的人是否意识到,对于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美人,她的青春和外貌就是一种武器,但凡有一点头脑,不必售卖,只要好好利用,也是大有可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的。   裴洛丝毫不在意士兵们形形色色的目光,既然打定了主意此行要交涉的是最高指挥官必要的修饰就是起码的礼节。她认为此时必须真诚,才更能说服人,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与其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更容易得到尊重。她决心以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和他们平等地交涉,而不是以一个战败者或失意者的身份来乞求。想到这里,她不由微微扬起头,目光坦然地越过了门前的哨兵,向楼上看去。   郭翻译再次下楼,引她上去,待要敲门时,忍不住扭头看了裴洛一眼,裴洛稍一点头,他只得敲了两下,听到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时,便推门进去了。   饭塚一下子怔住了,如果说他此前还曾经怀疑过,来的女人可能是从事色情行业的,那么现在,他心中不良的推测一扫而光,反而感到自惭形秽。这个女人仿佛一束月光,悄然漫进房间,雪肤乌发,目光如水,面庞柔嫩得像温润的象牙。时间停滞了,空气却加速流动,他一路向她走去,直到来到她身边,心还砰砰乱跳着。千田得意地看着他,心想这回他总该称赞自己的眼光了。   裴洛见他对面走过来了,微微一笑便道:“这位便是中队长阁下吧?今日冒昧来访,万勿见怪~” 她虽说一口颇为纯正的官话,但难掩柔美的吴地声韵。那种柔声细语,更加博得了饭塚的好感,他相信这真是一个贵品的女子,不由说话的时候格外小心,生怕露出因为上火而肿胀的牙床。   饭塚先请她坐下,然后问道:“看来您不像此地的人啊,是哪里的人呢?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还请先通报一下姓名。”   裴洛矜持地回答他:“敝夫家姓吴,南坪务农人家出身。因为昨日乘火车路过此地,小女被人强行掠走,我追赶不及以至失散,听说贵处收容了一个小女孩,恐怕就是我的女儿,请问队长可以协助相认否?”   “啊,原来是这样,您的女儿多大了呢?她长得什么样子……”饭塚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但明显心不在焉,却殷勤地叫士兵倒来果汁饮料,并对她说:“找了两天,辛苦了,在这里吃顿便饭吧。那个孩子,森金队长一早就带她去钓鱼了,可能明天才会回来,我会让您见到她的,今天就在队上吃晚饭可好?”   “多谢,那就给您添麻烦了。”裴洛很大方地喝了饮料,镇定地回答。   接下来,警备队中负责反谍的军曹和翻译官开始和裴洛面谈,表面上是问她家庭和旅行的情况,实际上是旁敲侧击,试图弄清她是否为中国谍报人员,因为间谍中也不乏借孩子掩人耳目而完成任务的,但裴洛对答如流,举止自然。最终,两名日军认定她不是间谍,而是“中国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的成员,需要以礼相待”。两人据此向饭塚少佐作了汇报。   然而军官们在感叹她的美丽的同时,仍有怀疑她是间谍和密侦的。寺内的同乡就表示这样的女性不可能是务农为生的,这肯定是说谎。但是,马上又有人反对,说务农并不表示是农民。结论是裴洛可能是某个大地主家出身的,受过很高教育的女性。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噪啯的蝉鸣还未停歇,昆明的西南军军部礼堂里传出的音乐和欢笑声使得草坪上正在享受着夜晚的凉风的昆明美军参谋长亚历山大压根不把这恼人的蝉鸣当回事,他端着一杯加了冰块的杜松子酒,惬意地坐在一把缅式藤椅上和美军第五航空大队的大胡子队长交谈着,大胡子上校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说:“如果这样的舞会天天都有,昆明可真是天堂!”   “用中国话怎么说?这叫得寸进尺,”亚历山大回答他:“不过每个夏天昆明至少会举办四次这样的消夏舞会,我们的小伙子应该知足了,要知道在印度,夏天可没有昆明这么舒服!”   “哦,如果您这样说,我宁愿我现在在夏威夷,我真想念那里的海滩!”上校高声说,不期然却有人在他们背后笑道:“队长很想念夏威夷?如果您能帮我组建一支空军,想必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夏威夷休假了吧?”   “空军?”亚历山大和上校异口同声地说着齐刷刷地扭过头去,一看便站起身来了,原来是萧从雨,他穿着一身卡其色美式夏季制服,拖过一把椅子便坐到他们身旁,并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敬他们,转而却换了语气:“我的小伙子不仅没有去夏威夷休假的好运气,甚至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24岁。将军看过战报了吗?就在崩密我的部队刚刚损失了十架飞机——”   亚历山大立刻露出愧疚的神情:“总司令,我感到非常抱歉,这次的行动太鲁莽了!”他在为五天前美军指挥官强行命令滇南军某部发起的一场小规模对日战役道歉,“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萧从雨的回答是又和他干了一杯,继而询问:“魏德曼将军还没到吗?”   “啊,他一定会来的!”亚历山大拍着他的肩说:“放心吧,他可是一直非常欣赏您本人和您组织的这些舞会。”就在这时一个中国军官拉着一个姑娘的手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他也穿着美式制服,胸前还别着一枚蒲公英状的银色徽章。黑暗中,他们都没有看见这几个大人物,因而表情十足的轻松而快乐。   眼尖的上校一眼认出这是滇南军里的伞兵,随口道:“您的伞兵部队,哦,您好像称它做鸿翔,组建的还顺利吗?那里的小伙子看起来都很有干劲啊!”   萧从雨抓住了这个机会,立刻自我表白:“我们不缺人,缺的是装备,我时常希望天上掉的是装备而不只是炸弹。”   上校哈哈大笑:“这事还得找将军~”   ☆、第277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一开始,西藏旅游半个月,请各位谅解啦~~   “那么将军愿意帮我这个忙吗?”萧从雨第三次举起酒杯来,这大大出乎亚历山大的意料,因为萧从雨的生活是出了名的俭朴,饮酒基本上只达到礼节所需要的程度,极少主动出击。他似是而非地向着亚历山大笑了笑,亚历山大顿时感到后背发毛,还不曾回头,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Salute(敬礼)!”接着就看见金斯吾笑容可掬的转到他们面前敬了个礼,然后也拉了张椅子在桌旁坐下。   “长官们是在谈鸿翔部队吗?”金斯吾收到了萧从雨抛过来眼风心领神会地说:“唉,总司令分配给我的任务很艰巨哪!我现在是要教官没教官,要器材没器材,这光杆司令可是一天也当不下去啊!”   于是金斯吾整整两个小时都拉着亚历山大诉苦,说自己的任务有多么多么重要,又多么多么可怜。萧从雨则不时不时的敲敲边鼓,他首先说服了上校站在自己这边,亚历山大很快也被他们半是抱怨半是恭维的轮番攻击打败了,答应萧从雨可以去找上司试一试。萧从雨哪里会给他犹豫的时间,趁着大家都在兴头上,扯着几个人就找到了舞池里的中印战区总参谋长兼驻华美军总司令魏德曼将军。魏德曼大概也是喝萧从雨四处搜罗来的顶级法国香槟酒喝高了,当场就答应帮萧从雨解决伞兵部队的装备问题,并且交代就由大胡子上校指挥的第五航空大队负责办理此事。   这个魏德曼,根本没有问清楚这只伞兵部队有多大规模,稀里糊涂就承诺负责“包圆”。可是,萧从雨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岂能放过了这个机会?从舞会上回来,他马上命令伞兵团扩大编制,将原有的三个营十个连扩充为二十个队,部队规模立刻翻了一倍多,不能再叫伞兵团了,直接升格为伞兵旅。   说来有趣,美国人原以为滇南军的伞兵不会有多少人马,顶多不过是一支侦察部队,所以认为从第五航空大队随便弄点装备就足够打发了。谁知道萧从雨的胃口居然那么大,翻开花名册一看,林林总总将近四千人!这么大规模的队伍,大胡子上校的航空大队哪里应付得下来?   魏德曼总参谋长吃了个哑巴亏,答应过的事情又不好反悔,郁闷了半天,最后只得派飞机空运物资,把原本为印度军队预备的空降装备先送给昆明的滇南军——不过从这以后,魏德曼将军再和滇南军打交道,凡事就都要签个备忘录,先把细节讲清楚,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而这件事产生的另一个后果,就是直接导致美国大幅削减了当年对宜泉政府的军事援助。   这件事情一解决,萧从雨便着手准备另一件事,金斯吾对此极表不赞同:“总司令,您没有权利冒这样的险!”   “鸿翔一事,魏德曼虽然答应了,只怕细微处不免含糊,至于北上我早有打算,如果顺利,不必一个月的时间。”萧从雨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说的沉稳而干脆,可见他的态度已是十分坚决。   “总司令若以军务相托,斯吾决不敢推辞,但于政务上,方今之时,重庆暗流涌动,总司令不亲自坐镇,就不怕耽误了大局吗?”金斯吾脸色严峻,大是紧张地疑问。   “我以前也不是没有离开过,最长时几近半年,现在自然也安排得了,”萧从雨这样说的时候,目光直射着金斯吾,似乎颇为了然他心中在想什么,然后道:“斯吾,你以为我单是为了去找她?早前我即有意赴洛邑与大哥一会,商讨西部局势,彼时三弟或也可成行,不料时局瞬息万变,想我骨肉兄弟,外患未解,辄以裂土之势相争,至为可悲可愧,”金斯吾脸上刚显出诧异的神情,他却接着道,“然彼此隔阂殊多,若说到天下为公又不免可笑,只是如今全国各界皆言萧家同室操戈,罔顾国家大义,我和大哥若能诚心联手,必然在相当程度上能消除不利之对抗情绪。三弟他总是说革命,其实革命无非两大要素,一曰时机,二曰同情,只要我们抓住了时机,再取得大多数人的同情,事情必然会向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   ‘此举不仅可拉拢兼并其它势力,亦将孤立萧从云,如此看来,这虽然是个险招,一旦成功,则事半功倍。’金斯吾大为佩服,目光中更增添了几分敬意:“总司令高瞻远瞩,卑职浅薄了!”   萧从雨北上的决定的确下得仓促了些,这样的解释也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的支持者和幕僚们,表明他不会再做出诸如为了杜若梅而与杜若柳公开决裂这样的莽撞之举。其实,他心中早已决定首先就要去寻找裴洛,虽然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这是不妥的。任何没有经过充分计划的行动都充满了危险。可是他既然给了她承诺,就不会放弃。   如果说萧从云的多疑狡变,使他更多的以商人和政客的身份来建立自己的事业,构建自己的组织。那么萧从雨更愿意把事业当做是集合同志的途径,通过这种途径,他寻求与自己有着相同理念的人,这些经过严格甄选的人一旦聚集到他的组织中,都会被认为值得信任,并委以相应的重任。萧从雨有一种理想,就是尽量多的选拔那些和他有着同样理想的青年,给他们以施展才华的机会,让他们去影响更多的人,领导和管理更多的人,最终形成一个即便没有他也是顽强和进步的团体,这样的一个团体才称得上是党国之柱石。他从不曾把权力当做了不得的事,那也不是他的目的所在,甚至于他想过最坏的情况即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然而他自信已造就了这一个团体的雏形,那是比他本人的政治生命更使他珍视的东西。   现在,他要放手为自己冒一次险。三弟不是说过么?他是做得正确,是做了应做的,就可惜总是做的太晚,那么这一次他决心做在前面,也许很快可以与她相伴,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中暖暖的。   不冒生命危险,焉能说是人生之一大快事?而萧从雨以身涉险不觉愁苦,反而欣喜。裴洛可以影响他的前途到这个地步,可见在这个世上,只有心还是自己的人,才能谈得上无拘无束。一个人要是把心完全交出去了,那是谈不上什么真正的自由和独立的。萧从雨显然比裴洛更明白这个道理。      ☆、第278章   约翰曾多次乘各种汽车作长途旅行,对于中国司机的驾驶技术之高,不能不深深叹服。他们驾驶的样子看起来很鲁莽,但反应极为迅速,因而很少发生事故。大部分司机对机械方面全无知识,对自己驾驶的汽车的内部构造,只知道是一种以奇妙的方式转动的外国机器。但从他们实际驾驶时临急应变和灵活运用的驾驶技术来看,的确是专家。就算是看来根本不能行驶的道路,他们也能巧妙地通过,实在令人惊叹。   此时正有辆车飞驶而过,一把轮拐在他们前面,将他们别的刹车不止。然后在前面不远处忽然又一把轮斜飞到左面,亮出正前方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耶稣的十字架呀!”约翰高声惨叫起来。就在最后一秒钟,克莱恩看见他们这辆车的司机也是一把轮,把大卡车让给了后边的车了。所有人都显得异常紧张,冷汗不止。惟有萧从雨稳稳地拉着车顶的把手,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途。   “您的勇气还比不上一个女人,这真让人瞧不起!”克莱恩以一种轻蔑的口吻对约翰说,敬佩的目光却投向了萧从雨。   约翰不满地立即反驳:“您这样说真是太信口开河了!现在这车上没有女人,否则她们也会批评您的刻薄的!”   萧从雨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两位,见他们同时闭上了嘴,才不动声色地用英语说:“先生们,我希望即便没有女士在场,你们也能保持各自的风度。”他此行可谓相当大胆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从出了自家的防区,即派遣所有随行人员直接去洛邑,自己只带了约翰和克莱恩两个人去寻找裴洛。这样两个证件齐全的英国人和德国人是他贯穿国统区和沦陷区最好的通行证,除此而外,就只有他自己。   饭塚的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骚动,他知道那个小女孩一定是她的女儿,她们的相貌就是最好的证据。他因此在例行察看她随身携带的物品,和问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例行话题时,都不大上心。事实上,他有点想入非非。这不是轻微的快乐,而是真正的艳遇,他感到不能轻佻的对待她,更不愿就让她这样走了。要不,虚与委蛇,拖延她和孩子相见的时机?   结果,这天最忙的是炮楼里的炊事兵,警备队炊事班的士兵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烤肉、煎鸡蛋、烧鱼、莲藕制成的天敷罗,还有甲鱼火锅,都在当晚的菜单上,饭塚和裴洛面前还各弄来了一瓶啤酒,陪客的千田也有一瓶。虽然对司令部的军官来说,这样的饭菜很平常,但对前线的日军据点来说,这就是难得的美味,是迎接贵宾才会有的招待啊!饭塚少佐很满意。   饭塚特别关注裴洛的一举一动,除了令人忘俗的面孔和苗条的腰身,他对她的镇定自若也感到相当惊讶。当他因为局促的仅有十来平米的餐室而道歉时,她回答他:“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席间中文水平还很低的千田不停地要求饭塚解释裴洛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眼睁睁地盯住她瞧,却在她回看他的每一个瞬间猛地低下头,假装吃饭。饭塚感到好笑,故作严肃地告诫千田:“你这样可不行哪!千田君!我要写信告诉叶子,她一定会因此而伤心的!”   千田则正襟危坐地说:“少佐阁下,这和叶子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和艺伎或者粗俗的女人同席,这是和真正高贵的女性一起吃饭啊,就算是北条师团长,也不容易有这样相谈的机会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禁又目不转睛地看起裴洛来,以至于饭塚不得不对裴洛解释:“我的部下,认为您非常美丽而且优雅,”然后他问了另一个问题,“您的丈夫怎么会忍心让您带着女儿独自旅行呢?”   裴洛深感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怀疑,不由加倍打起了精神来应付,表面上仍是淡淡地道:“事急从权罢了,外子自然是不放心,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为了我们的生活脱不了身,我们多少也该为他着想,况且,原以为一路上总是有火车汽车可坐,不曾想到如此一波三折,更没想到还要拜托队长帮忙。”她说着便想起这一路的艰辛,无时无刻不是担惊受怕,就是有人关照也始终不踏实。   在这个动乱的大时代里,相遇或分散,生存或死亡,太算不得一回事了,是随时有化作灰烬的可能,至于完整的家庭生活也都成了人所不能堪的事吧?一阵心灰意冷袭上心头,使她垂下了头,雪白的瓜子脸上,一对浓密的长睫毛簇拥着轻轻颤动,分外现出一种无助的神态来。   饭塚不由坐直了身体,放下筷子,双手按在膝上,表示了坚决的态度说:“对不起,请千万不要伤心!这就是人生无可奈何的经历吧,如果有什么需要,请您一定不要客气,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的!”   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就在裴洛最感到焦虑,最需要安慰的时刻,向她做出承诺的却是一个日本军人,这无疑是莫大的讽刺,所以她似信非信地笑了笑,双目转而凝睇身侧敞开的窗子,那外面可以看见开得很繁盛的大株的玫瑰树,在艳冶的星光下,吐出沁人的芬芳。房间里的电灯光有些暗淡,却还是给她略嫌苍白的笑靥笼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在饭塚看来,大有缠绵悱恻之感,就连她颊上隐约的酒壑都蕴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怎样形容饭塚在中国的生活呢?无聊、空虚、冷漠,像空气一样。应该说,这种生活是相当多的人所厌恶却又不得不过着的生活,这些期待着共鸣的人,真的可以为了一点点温暖付出一切。   有一个日本的随军女记者,在采访过他之后,曾写了一段话说:“许多的日本青年忽然脱掉平民的服装,成为帝国年轻的军人,怀抱为国牺牲的勇气攻入中国,却发现自己处于敌人的包围中,他们的心里是多么的恐惧啊。”事实是,这些日本人,打进中国,杀了无数的中国人,她没有同情那些中国人,却去同情这些日本人,觉得她的同类进入中国后,周围的中国人全是敌人,是多么恐惧。这种想法在任何一个中国人看来都是极为混蛋的想法了,因为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受害者。但是从那个日本女记者的角度来说,她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因为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会从哪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人性的本质大概就是如此,同样的一件事,每一个人思考的角度和方式却大不一样,什么叫真理?对自己最有利的就是真理。所以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性。有些人总喜欢讲良心,其实良心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这个世界不是靠良心来维持的,这个世界是靠利益来维持的。这话听起来很难听,但确实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故此,裴洛不曾寄希望于饭塚等人的良心,那是不可靠的,她认为也没有必要去要求他讲良心,因为对良心的理解,必然会由于每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利益取向的不同而不同,她寄希望于他们能够相信她的出身和修养,相信她在某些方面是他们的同类,以此来取得他们的同情。   有好几回,饭塚仔细端详着她。她应酬得当却绝无强颜欢笑之词,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感伤情绪。即使低着头看人,眼神也极确定,从不斜抛媚眼,更不做楚楚可怜之态。相反,她有一副傲仪,这种明知处境不妙时仍能保持尊严的姿态,不知为何让饭塚觉得很熟悉,仿佛他不是第一次在一个中国人身上见到。然而,要尊严的人总是死得早,要利益的人更容易活的好。      ☆、第279章 作者有话要说:  累啊累,出去玩也累,干活也累,天气这么热,也没人送西瓜。。。   萧从风站在露台上,一支烟,两只烟……虽然他的视野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掩映在葱茏绿意中的营房,以及营房尽头连绵的小山,但他握烟的手仍止不住一阵阵微微颤抖,刚才收到的那封密报,他已打开了它,也已逐字逐句读完,并立即产生了一种被子弹击中心脏的窒息感——她落入日本人手中了!   这个意外让萧从风第一次发觉围绕着裴洛展开的那张网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复杂,其中有一些力量是存心要置她于死地的。‘饭塚君?’他想,‘幸而我还有你这样一个意外!一别经年,你不会把故人忘了吧?’   饭塚和裴洛仍在半真半假地演一场戏,他感到享受,而她是无奈。就如同太多中国官员一样,饭塚对于中国也没有什么政治意图,甚至于他比那些人还要好一些,因为那些人还图个鱼肉百姓,饭塚却不允许部下无故扰乱当地百姓的生活,而是鼓励千田去寻访中医,他自己也拜镇上的知名学者为师,学习汉学。与裴洛一路上曾遭遇的,可以隔着两条水田眼睛都不眨的打死一个出门找食物的饥民的日本鬼子完全不同,饭塚对她似乎是极其礼貌而文明。   可是,要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裴洛和作为一个日本人的饭塚一样忘记一切不愉快,欣欣然共坐赏花品酒,也是不可能且不公平的。这一场还未结束的战争,每一场战斗,都发生在中国的领土上,而中国的军队却没有在日本打过一仗,没有在日本杀死哪怕一个人,所以饭塚可以在面对一个自己所欣赏的中国人时将一切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但在前线和城市,见过无数惨状的裴洛却做不到同样地对待一个日本人。   相反,如果有哪一个日本人为自己辩护,说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者,裴洛首先会认为他们自己就是战争的制造者,他们本身就是人类中的异类,如果她只是接受而不是认识这样异类的丑恶,她就有允许自己的底线去接近他们的危险。可见,这实在是一个容不下浪漫和模糊的时代。   饭塚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敬她:“为了明天能见到您的女儿,请干了这杯酒吧~”   裴洛亦端起了酒杯回敬:“如蒙队长援手,不胜感激。”   千田急着问:“饭塚君,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干杯?”   “哦,是为了那个可爱的孩子。”饭塚回答。   千田点了点头,对着裴洛真诚地说:“您的女儿非常可爱,就像您本人一样,您的丈夫真是有福之人啊!”   饭塚还没有为裴洛翻译,窗外却响起了一阵呜呜咽咽的箫管之声,这是一首日本的民歌,也是饭塚特意为她准备的节目,然而在裴洛听来这音乐却带着诡异而凄凉的气氛,她毫无欣赏的心情。   在座的两个日本人已然现出陶醉的神色来了,千田甚至情不自禁地敲着桌子大声唱了起来,这更加令裴洛感到烦躁,于是就在他刚唱完第一段的时候,裴洛轻击了两下掌打断他吟唱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年纪虽轻,吟唱声中却充满了沧桑之感,像也是历经了磨难苦楚,胸有愁闷之人。   澄明的天空已漾出一股清碧的光华,那光华正托着圆满皎莹的月儿,在座的人都沉醉于这夜的幽静和独白般的轻吟。东一只西一只的蟋蟀‘叮呿——叮呿——’地间或叫着,四境更沉于幽谧,甚至连微弱的呼吸声都摒绝了。   裴洛的面庞稍稍侧向那一轮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柔滑的黑发上闪出一枚白金碎钻的风卷兰草发饰,当饭塚的目光落在那上面时不由闪烁了一下。   楼下的箫管渐弱,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默默听她吟唱,尽管未曾完全领会这首诗的含义,在场的人也从她那微蹙的眉头,和眼睛里异样的波光中看出了她的孤独和悲凉来了。这种心情显然与她目前的处境有关,她吟唱完最后两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许久,饭塚才回过神来,看起来似乎深深被她打动,鬼使神差般地他感叹道:“您的丈夫,他究竟是走了什么样的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   裴洛沉静地注视着饭塚:“如果队长有一颗善良的心,上天也会让你走运。”   “走运?是让我娶到一个和你一样好的妻子吗?”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显然并未经过考虑。说完之后,饭塚的脸不禁窘得通红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带著一种少有的热烈,凝视着裴洛的脸。   “会比我更好。”裴洛正色道,她轻轻理着鬓发,清亮的眼睛望着他,而眼神是从容不迫,使他不敢再看下去,而感到羞惭,慢慢地他脸上的红潮褪了下去,目光也移到她的一头秀发上问道:“您的发饰很漂亮,请问是您的丈夫送给您的吗?”   他似乎是为了回避刚才的尴尬而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千田视线也随之转向那枚形如在风中摇曳的兰草发饰,发现它虽然小,材质做工都极其精致。   对这个貌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裴洛只是稍点了点头,没想到饭塚突然又问:“您的丈夫是姓萧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是既随意又自然,裴洛差点就答应了个嗯字,她眉头一跳,惊疑之中急急反省,自己明明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啊,却还是强作镇定地回答:“晚饭前,我告诉过队长夫家姓吴,队长是没有在意吧。”   饭塚这才做出恍然的模样说:“啊!这样吗?是我失礼了,我还以为您的丈夫姓萧。”说罢,他又仔细看了裴洛一眼,仿佛仍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语气越发惋惜:“我有一个故人姓萧,最爱兰草,常自喻风卷兰草而不折,您的这枚发饰就让我想起了他所形容的那种意境。多年不见,我很是怀念他啊!”他的意味深长让裴洛心中一凛,她抬眼望着饭塚微笑着的温和的表情想着他是在暗示我吗?难道萧从风送给我的这枚钻饰,真有特殊的意义?萧从风当年在日本留过学,于情理上来说认识几个诸如饭塚一样的日本人并不奇怪。不过,这个饭塚现在对我所表现出的会是善意吗?      ☆、第280章   萧从云不愿意看到任何形式于己无利的结盟,尤其是两位兄长的结盟,一旦他们联手,自己就好比被夹在一把铁钳中,腹背受敌,随时有倾覆的危险。他们之所以从前没有这么做,一来督军夫妇尚未出国,彼此仍有亲情维系;二来由于日军主力初期的狂妄攻击,也转移了斗争的焦点。而现在督军夫妇常住美国,日军疯狂的进攻在遭遇国内的顽强抵抗之后终于放缓了攻势。较为平静的战略相持一到来,国内的派系斗争便又现出端倪,大大小小的实力派各有各的打算,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占据中国最繁华先进地区的就是萧家三兄弟,故而在抗战中他们也是对日军作战最多的力量,虽然都各有不小的损失,但从表面上看,损失最大的无疑是萧从云,他丢失了首都和自己的大本营之后,不会像有着更为纵深的后方的两位兄长有那么多余地可退。迁都宜泉实在是不得已的非常之举,这地方强敌环伺,容不得他分秒大意,若不是他四处游说名流,拉拢能吏,炸开黄河,安定人心,又不惧生死,数次亲临前线,宜泉如今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很难说,就算是被日军占领了也未必不可能!倘若真是那样,中国的抵抗力量很快就会被南北分割开来,按照日本人的计划中心开花,四周蚕食,到那时就真是亡国灭种的局面了。也正是萧从云以背水一战的态度拼死保住了宜泉,他才有了和其他各方叫板的资本和底气,无论如何,经过这一重考验,他已成为一个榜样,一个精神上的象征,不能轻易就倒下去。   在付出了太多沉重的代价之后,萧从云想要的绝不是什么结盟,而是服从,更何况他已身为总统,打定了主意要维护自己这个国内唯一合法政府的权威,合作固然必不可少,但想要他通电全国,承诺抗战期间取消对所有执不同政治主张但积极抗日的力量的打击,并允许其公开活动这样的要求他是绝不能答应的,非但不能答应,还会视之为挑衅,坚决抵制。故此,萧从风首倡的新时期结盟计划反应的最为冷淡的就是宜泉政府,它不需要如此约束手脚的结盟,且就算结盟也该由它首倡。   萧从云早已看透他可以犯罪,但不能犯错;他可以欺骗任何人,但不能欺骗自己。他首先要保全自己,其次才谈得上保全自己所珍视的一切。轻易地,他不会大义凛然地想到舍生取义,更没想过舍己为人,那种圣母式的行为在他看来肤浅而无聊。就算他牺牲了性命,又有几个人会因此而有所触动和改变?萧从云坚信不疑,在目前的中国,大多数的人,需要的不是感动,而是鞭策。   裴洛心神不宁,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完全没注意饭塚为絮絮叨叨的千田翻译了些什么。她一会忆起自己站在骑兵师操场上观看烟火表演的情形,一会又是萧从风抓住了自己的手说这钻饰和自己很相配的情形,再一会又是莫兴元垂死前狰狞地抓住它的模样,再抬头看看饭塚,他还是那样温和有礼,带着微微的笑容为她布菜,只是此时她觉得那笑容中的含义更为复杂了。   “今天的晚饭,实在不堪承教,倘若我知道会有您这样的客人,一定要准备的更充分些!”饭塚说。   “队长未免太客气了,”听他这样说,裴洛自然也要谦逊一番,接着又问:“队长的中文讲的非常之好,是特意研修过吗?”   “研修的话就过誉了,不过在日本的时候我的确和那位姓萧的朋友学习过一段的时间中文,”饭塚回答:“他回国之后,我们还曾通信,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时他正在洛邑。哦,他也很擅长吟诗,可惜今天他不在,是为美中不足啊!”   裴洛果然也显出几分憾色道:“只是人事变化太多,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美丽吧。”   饭塚向她摇了几下头道:“不然!古人说‘有志者事竟成’,您不是也说只要与人为善上天便会成全我们的心愿吗?”   裴洛没有辩驳,却赞同地点头道:“此言愿与队长共勉。”   千田觉得他们谈话的态度似乎更亲密了些,听饭塚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在探讨那首唐诗,他插不上话,继续偷看裴洛,偶尔目光与她相触,她总是回以微笑,可是千田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样美丽的女人,不知道明天森金副队长见到她时会作何反应?”   森金半年前被抽调到此地时,还带来了一支小队,他们都是京都人,脾气和饭塚等人完全不一样,易怒也更爱争斗。森金认为只要与自己有关,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会先怀疑一番,而很少会轻信。就比如那个小女孩,千田觉得只是一桩寻常的儿童拐卖事件,森金却觉得不能掉以轻心,这个小女孩似乎比一般的儿童要警觉,明明会说官话,现在却只肯讲这种他们日本人听不懂的方言。如果是因为胆怯倒也情有可原,万一是为了防备他们倒颇值得怀疑了。因此,不管饭塚以为他异想天开,还是千田以为他神经过敏,他都置之不理而坚持带着清卿一起外出钓鱼,就是希望能在这孩子身上发现一些疑点。   作为职位仅低于饭塚的副队长森金,他渴望更多的话语权,而现在不管饭塚的话正确与否,都比他有分量,他都反抗不了。话语权对于等级森严的日本社会而言的宝贵之处就在于,它不是谁都能够掌控的,而掌控了它的人都同时会被赋予某种特定的社会身份,进而成为该话语权集团中的一分子。森金第一渴望的就是取代不思进取的饭塚中队长,他要抓住一切机会让北条师团长知道他的能力远甚于饭塚这个所谓的华族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森金看了一眼那个坐在他身边,撅着嘴的小女孩问。   清卿撅着嘴,气鼓鼓地将上面的牙齿,咬了下面的嘴皮,一径看着水面不理翻译,森金发现这非暴力不合作的小人儿倔强而记仇,自从被他咆哮过后,她就拒绝跟他说一句话,不管威逼利诱,就连渴了饿了也不开口。很明显,她对这里的日本人都抱有敌意,森金感到束手无策,这么小的孩子都会抗拒和反对日本人确实是他所意料不到的。森金很窝火,她是有着怎样的父母啊?!   忽然,他眯起眼睛,改口用中文吃力地说了一句:“昨天,有人来找你啦。”   清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兴奋地跳了起来说:“真的吗?”无意中她又攀着他的手臂,脸上的小酒窝儿也绽了出来,急切地问他:“是妈妈吗?”   森金慢吞吞地说:“嗯?和我说话了?只要告诉我你的妈妈是什么人,我就可以告诉你来的是不是你的妈妈。”      ☆、第281章   清卿一怔,她瞧了瞧森金,忽然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生气地说:“你是坏人!我不告诉你!”   被这样一个小女孩子责骂,森金恼怒的大喝了一声混蛋!清卿的小身体一抖,可是短暂的恐惧之后反而被他激起了反抗的勇气,越发大胆地说:“妈妈一定会找到我的,我不要你告诉!”   第二天,饭塚少佐带着千田医生来到郭翻译家中,这时,裴洛也已经起床了,她换了一身水绿色的秋罗旗袍,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使人惊异的美丽,千田暗自形容她‘丽若朝霞’。   “昨天多谢了。”她说。   “没什么,昨夜睡得好吗?”饭塚问。   “很好,郭夫人招待的很是周到。”她回答。   她明亮的面容和清澈的双眸,证明她说的是事实,她的右手好似无意地拂过领口,兰花饰针今天被她扣在那里,更显眼了。   饭塚少佐暗中松了口气,他心中想到:“看来,你真的是萧君的人啊!既然如此,我一定会让你安全的离开这里的。”   饭塚和她寒暄了一阵,没有带她回据点,而是答应带着孩子过来见她。千田在回去的路上问他:“饭塚君,您为什么不带她回去呢?带她回去和那个小女孩相认不是更方便吗?”   “千田君,难道你忘了森金那家伙有多么扫兴了?我可不希望因为他而断送了我们大日本帝国武士在中国淑女面前的形象。”饭塚行男皱着眉说。   千田眼前马上浮现出森金的面孔来,不见笑容时五官端正,差点也够得上英俊,只是一笑起来眼周的肌肉就扭曲得吓人,深陷在其中的狭长的双眼显得既阴险又冷酷,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不满地说:“森金这个自大的家伙,如果不是他不顾您的不满坚持要把那个可爱的孩子带走,她们现在已经相认了啊!”   就在这时,有一队人迎着他们急匆匆走了过来,最前面那个中等个头的军官刷地抬手向饭塚敬了一个礼,然后看了一眼千田说:“千田医生,您不会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千田板着脸回敬他:“副队长阁下,我只说了我应该说的话,您在少佐面前这样质疑我,是毫无道理的。”   森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立刻在饭塚面前鞠躬道:“中队长阁下,是我失礼了,请您原谅!不过,我这样着急的赶回来,正是为了配合您调查那个孩子的行动啊!”   “什么调查?”饭塚不动声色地问,本该晚上才能回来的森金上午就赶回来了,无疑是有人给他报了信,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他的野心:“我并没有委托副队长您对任何人做任何调查,我只跟您交代了一件事,就是不要伤害那个孩子。”   “是!我一直小心的照看着那个孩子,听说有一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已经来到镇上了,所以,我想亲自去接她来辨认。”森金说。   “这件事,我亲自审问过了,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看吉川的询问记录,至于那个孩子,就让郭翻译带她过来吧,凡是见过她们两个的人都看得出她们长相酷似。”饭塚不容置疑地一口气道:“她们就是母女。”   “中队长阁下,”森金迟疑了一下,饭塚瞥了他一眼,挥手让千田跟上自己,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边走边说:“去执行吧。”这四个字的调子是缓和的,然而也是冷冰冰的,“森金君,您应该严肃的考虑哪些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北条师团长曾经跟我说过您是个骄傲的人,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啊!”   向来对部下和颜悦色的饭塚,话说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严厉的指责,他在指责森金多管闲事的同时,还威胁他北条师团长很清楚他是什么人,而且更相信自己。大为震惊的森金立刻两手垂直深深一个鞠躬,直到饭塚一行走远了才直起身体来,他紧闭着嘴,面孔紧张地都扭曲了,短暂的后悔情绪过后,他明白过来了,饭塚虽然始终表现出对于自己的地位和握有的权力的淡然,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不知道怎么去运用,其实他冷静而心思缜密,北条师团长看重的不会是一个饭桶。   当在郭翻译家看见裴洛时,清卿那幼小心灵的感情闸门突然打开了。她一步蹿起,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鼻子里还嘤嘤地哼出可怜的声音,似乎她刚从卖身为奴的境地中被解救出来。而裴洛一把搂住了她,头抵着女儿的头,一会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又亲亲她的脸蛋,红着眼圈不停地叫着咪咪宝贝,整个身体都俯在女儿身上,像展开羽毛呵护雏鸟一般温柔不已地抚慰着她,让她慢慢地平静下来。   站在一旁的寺内看着她们掉泪,也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不由一阵感伤,直到裴洛用手帕拭去了清卿的泪痕,重新站起身来时,才走到她们面前拿出一张证件来递了过去。裴洛目光一扫竟然是良民证,这是饭塚的好意,她却只有苦笑着接过来。寺内又对她说:“中队长说,下午亲自来送您去火车站。”   郭翻译连忙替他们翻译了,又低声对裴洛说:“你们真是运气好,队长很是帮忙,一定要亲自送你走,还让我告诉你上车之前务必小心。”   裴洛听了一一记在心上,道了谢便去收拾行李,郭家早早做好了午饭,陪着她吃过了,便等着去火车站。饭塚说到做到,果然在一点钟的时候过来接他们。这一次,他显得更加谨慎,一见了面便交给她一只盒子说:“这是一些小点心,请路上用。”说罢,他亲切地抱起了清卿说:“娃娃,叔叔送你们去火车站,昨天那个坏人叔叔罚他三天不许说话,你喜欢不喜欢?”   说实话,这位面善的饭塚叔叔的确对自己很好,而且中国话也说的这么好听,她歪着头看看他,又看看微笑着的妈妈,不由低下了头,轻声说了句喜欢。她话音刚落,饭塚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容满面地道:“饭塚叔叔也很喜欢娃娃啊!等娃娃见到了爸爸,能不能不要把饭塚叔叔忘了呢?”      ☆、第282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士气低落,觉得自己写的好糟糕啊!   火车只停留二十分钟,不上客,除了在此地下车的人,别的乘客都不许出站,而饭塚在进站之前停下了脚步,周围过路的中国人、做生意的小贩,无形中和他们隔着一堵墙,全都远远地站着,连投过来的目光都是躲躲闪闪的,可冥冥中似乎仍有一股未知的压力落在他们身上,使饭塚感到莫名的不安。   裴洛暗自叹了一口气,饭塚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好人,他对中国文化了解颇深,对中国人之友善,也确实可佩,他说‘日支亲善’的时候本身是真心的,但他只是个别日本人,在别人残杀无辜的当儿,他的‘人性’还无法全然泯灭而已。   这就是裴洛所感受到的,在传说中时常会截然不同的两种日本人,有的救济灾民,有的格外残忍;有的主动给小学生发放牛奶,有的却造成方圆三百公里没有处女的惨剧。她极力想要了解,所有的这些表象,残暴还是伪善,其目的都是为了征服。他们最深刻的动机,不管其自身是否意识到,都是为了建立新的权威和统治,本质上来说,也就是消灭中国人的自尊心和荣誉感,消灭那一股抵抗的精神和意志,直到整个中国都成为满洲国那样的‘共荣乐土’,大规模引进日本移民,说日本话。到那时,就不再会有人记得这里是中国,也不再会有人说中国话,也许更不再会有真正的中国人了。   清卿一被饭塚放下就站到裴洛的臂弯里去,饭塚看了看她们说:“我就送到这里吧,进了站就都是中国人了。”   裴洛知道他是担心如果自己被看见和日本人在一起,上了火车之后会被刁难,于是点了点头道:“有劳了,您为我们想的太周到了。”   “不要忘了您的车厢和座位,是三号车二十五二十六座。”饭塚又一次提醒她,最后说:“祝您前途平安,运气好!”   “多谢!”裴洛宛然一笑,慢慢地她伸出了右手。   饭塚带着略微的激动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用力,裴洛细软的手指也轻轻握了握他的,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感激、欣赏和了然的情绪,仿佛她所要说的都在这友好而含蓄的一握手中了。他又一次近距离地凝视她的正面了。她的神采令人神伤,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像王羲之的字。王羲之的字是灵动的,也是极姿媚的。饭塚不能直视,害羞同时到位。和这样的美人,握手也是风流。他感到很欣慰,认为裴洛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帮助了她。   如此默默地看着她,饭塚一句话也不能讲了。突然,车站外面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惊恐的喊叫,饭塚立刻向骚乱处转头,他这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一个青灰色的人影倏地纵身向着裴洛猛地一扑倒在地上,裴洛还牵着清卿,身子一错,险些压在女儿身上,幸而饭塚拉了清卿一把,把她扯到一旁,两个人并排趴着。   饭塚带来的士兵们迅速散开了队形,有的挡在他们前面掩护着他们向隐蔽物后退,有的以侦察的位置守住了外侧的几棵大树,这期间又有几记冷枪趁着慌乱的当口射了过来,打中了挡在他们身前的消防桶,里面的黄沙刷地一下顺着弹孔便淌了出去。饭塚立刻将清卿向自己身后推了推,急忙从衣服里摸出一只哨子吹了起来。这只红色铜哨下面还挂着指北针,饭塚吹得极为用力,连指针都颤动了起来。   不消一刻钟,裴洛就听见了错综复杂的皮鞋跑动声,穿得起皮鞋的不可能是中国平民,那应该是日本士兵们的。“少佐阁下!”有人焦急地呼喊着:“您在哪里?您没事吧?”   不远处的千田刚喊了一声‘これ(这里)——’饭塚就陡然嘘了一声,伴随着这一声的还有一颗子弹,嗖地从千田头顶擦了过去,千田觉得头顶麻酥酥地一阵发热,还来不及害怕,又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混蛋!”他心里暗骂着,越发压低了头,几乎完全贴在了地面上。突突突突——机枪的声音也响起来了,饭塚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听出来了这是大正十一式轻机枪,他的中队里只有森金小队配备过。用不了一分钟,消防桶就会被打穿。   时间是万不容犹豫的了,那个扑倒了裴洛的男子拖了裴洛一只胳膊在怀里,将她倒装一夹,夹到桶边,也来不及走了,抱了头就地一滚,滚到刚砌了有半人高的一座旗杆基座后面去。饭塚照样夹着清卿也滚了过去,这一下子,不但是把千田吓得魂飞天外,就是饭塚自己,也心里砰砰乱跳,那身上的汗,一阵阵直涌出来。   “把枪给我!”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饭塚脑后道,他回头,就看见寒星般的一双眼睛。那个突如其来的男人一只手正拉着裴洛,而裴洛竟是一脸信任的并肩紧靠着他,就连清卿也挣脱了自己依偎了过去。饭塚两手握着拳,自卫地两眼瞪了他。   “饭塚君,他是萧君的兄弟!”情急中裴洛抓住饭塚的手解释,不管饭塚的表情有多么惊疑,她仍然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率眼神看着饭塚道:“我绝无虚言!”   “阁下可以相信我,”萧从雨又开口了,奇怪的是尽管他蹲伏着,看起来却依旧器宇轩昂:“您的部下是个小人,他不配做您的对手。”   饭塚听着此伏彼起的枪声,咬了咬牙,终于从腰间拔了手枪出来,递了过去。萧从雨接过了枪,仔细观察着基座,接着他借来了饭塚的帽子举在一个小小的缺口上方,不到五秒钟,两颗子弹穿透了帽子,萧从雨立刻丢下帽子,抬手便连发三枪。   森金出汗的发黑的面孔上,带着血丝的难以置信的目光凝住了,他看见一副高傲的眼神讥诮地盯着他,直到他倒下,这时,饭塚已放开了嗓门大声喊道:“所有人都听着,我是中队长饭塚行男,破坏分子现已逃走,副队长森金以身殉职,所有人听指挥,停止攻击,列队集合——”      ☆、第283章   “年年去观赏的大阪杉山北坡上的杉树已经生长了四十年,它们差不多可以被人砍下来做柱子什么的了。要是留下不伐,也许能长上千年,既能长粗,又能长高吧。偶尔我也会这样想。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原始森林。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人类,也就不会有日本这个国家。这一带就可能成为自然森林,或者草原荒野,说不定还是野鹿和山猪的天地呢。人类干吗要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这是多么可怕啊!   我并不讨厌人,不过,有一次我陪父亲在山中的寺庙中住宿,一觉醒来,就忽然想到:如果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人类,将会成什么样子呢?这或许是隐藏在我心里的一种厌世情绪吧?   那天清晨,下了一场骤雨,在杉树林中躲避了一个时辰,令人感到连手指尖都有点冰凉了。但我从头到脚都被父亲覆盖住,父亲的体温在我的身上扩散开去,而且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心底。这是一股不可名状的至亲的温暖。我感到幸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厌世的情绪也烟消云散。   干嘛要不切实际的幻想呢?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能温暖我们的心,懂得体会我们的苦处,以天底下最真诚的善良来对待我们,就值得继续努力的活下去。   天照大神啊!请保佑每一个心存善意的人吧,使他们能得到幸福,不要再牺牲无辜的生命来证明这个世界的冷酷。”   当饭塚这篇登载在《跃进支那》上的文章被萧从风看见时,他知道裴洛已经安全了。虽然中日双方都对对方的宣传实行了专门的控制,实际上双方的报纸几乎都可以在对方的控制区订阅,这份报纸因而也就成了萧从风和饭塚互相联络的方式之一。   火车已经颠簸在铁轨上了,三号车厢二十四号座位上的乘客却有些发呆,他从车窗里看见四五个人一行,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孩子有中国人有外国人,匆匆越过自己面前,瞬间已从二号车厢上车了。   直到进了包厢,裴洛还是被萧从雨抱得紧紧的,挣扎几下也是无用,只能等他平复下来,自己松开她,她轻拍他胳膊安抚一下,从他肩上抬头一看,顿时发窘。只见他目光灼灼,如电如火,炙得她面红耳赤,不由心慌意乱的重低下头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回去。”萧从雨说,他那深情关切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的心思看个透。他是否知道?他的及时、他的镇定、他的奋不顾身,让裴洛不管几时看到他,不管身处何地,还是无法控制心底那份隐秘的感动和温暖!   他看她仍将信将疑,便毫不犹豫地说:“幸不甚晚,”他定定地望着她,渐渐地嘴角扬出淡淡的笑容,“洛洛以为如何?”   他这样坦然自若,使裴洛想到,在中国,拥有权力的人是多么强横有力,而对于有权有势的人,她总抱着警惕之心。于是她苦涩地一笑,低声道:“回哪里去?是昆明还是重庆?”   萧从雨笑容微收,定定地看着她说:“你要回哪里便是哪里。”   裴洛眼中一亮,难以置信的瞧着他:“洛邑也可以么?你,你真的送我去?”   “当然,”萧从雨肯定地回答,他亲切地扶她坐下:“我说过愿为你赴汤蹈火!”   “可是滇南,”裴洛怔住了,犹自喃喃:“你就不管——”   萧从雨在她的审慎中温柔地回答:“这些都不是你要考虑的,没有我天也塌不下来。事已至此还要瞻前顾后,洛洛,你不觉得做人太无趣了吗?一个人终其一生,接触到的美是非常有限的。我喜欢你,无所不至,不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惟愿助你达成心愿耳。”说罢他把眼睛盯着她,直直地射入她的眼底。他这种气概很让人着迷,这也是他一贯做事的风格,毫不矫揉造作的谦逊,认真、执着、而且细致。   裴洛只觉得眼睛里一阵热,然眼泪并不流出来,因为那种震动与感伤太大了,原来浑然不觉中自己一直领受着他忠诚的爱意。一个人的心慢慢被融化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本质上裴洛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而且很容易被打动,她相信,这一次自己是被深深打动了,这样的温暖无论如何是值得珍视的。   在萧从雨的内心中,如此冒险是值得的,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恐怕有人会谴责他轻易就背弃了责任和义务,太多上位者皆如此,爬的越高则越不是自己,很大程度上,他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谓身不由己。但真的勇士敢于直面真实的内心,萧从雨所要的不只是一个安身立命的位置,更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寻找的灵魂之共鸣者。他认为在这个世上,重要的是自己是什么,而不是别人认为自己是什么。   车厢外有人轻轻敲门,裴洛这才发现其他人还没进来。约翰挤在最前面,率先握住了裴洛的手,却惊诧地发现她浑身抖得厉害:“怎么回事?亲爱的裴,你可从来没对我哭过?难道你见到我还不高兴?”   裴洛有些不好意思,她扭头问清卿:“咪咪,你还记得约翰叔叔吗?”   克莱恩关好门,将一根手杖递给萧从雨,萧从雨随手放在铺位前,身体向着床上一靠,轻松地看着清卿一本正经地对约翰说:“约翰叔叔,我记得你的,你教过我英文呢。”   半个小时之后,裴洛听见包厢门外有人站住了脚,接着进来一位穿长衫的男子,他一进门就取下帽子来,向他们行了个鞠躬礼,然后叫了一声:“先生!夫人!”   萧从雨看着他不出声,他便恭恭敬敬地接着道:“鄙人奉命保护夫人去洛邑,不意钧座微服驾临,然上峰有令——”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萧从雨,但见他注目在自己身上,扬着一双长而浓的剑眉,显出一种足以统率千军万马的威势,目光不由自主就低了几分,然而还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冒犯之处,钧座勿罪!”   “哦?”萧从雨这时脸上露着冷淡的微笑,眼光是那样锐利得如同一把利刃,那男子看了这种表情,心里一阵恐慌,至于为什么使他这样恐慌,那真是见鬼,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萧从雨的声音却又传到他耳中了:“看来我是赶在阁下的前头了,无妨,我要去的也正是洛邑。”说罢,他便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清卿坐在裴洛膝上,一直注意着饭塚临别赠送的那盒点心,描彩的黑色漆盒煞是精美,代表着日本人一贯对于形式的注重,裴洛笑了笑便伸手打开了漆盒,可是里面没有点心,却是用牛皮纸包裹的一封一封的银元,足有五百枚。   萧从雨扫了一眼道:“这位饭塚殿下倒是情真意切——”   “殿下?”裴洛诧异地问。   “不然,洛洛以为大哥凭什么结交他?”      ☆、第284章   “委员长不应轻赴洛邑作此不必要之谈判,可免躬蹈危机。”   萧从云即告之曰:“本人若欲不愧为委员长,则无论在何时何地皆应作冒险牺牲之准备。”   “从宜泉到洛邑,其航路沿途情况复杂,委员长岂可轻涉险境?您的绝对安全是国家之大计啊!”   “本人堂堂总统兼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一味顾虑自身安全问题,又岂足为全国领袖?”   又有人道:“设若是为了维持国民政府威信,应继续进兵讨伐拒不服从之逆匪。”   萧从云又告之曰:“今日国难至此,若无充分之联合,即不能有任何统一之政府,进行全面之抗战。国家存亡应重于个人之生命,如今除非本人以身作则,更有孰能领导全国抵抗力量团结一致,抗击倭寇?”   会议室里当时群情激昂,主张纷杂。有人说委员长领袖气质,实抑制情绪,抓紧现实,务求以最少之牺牲换得最大之收获;有人说委员长体恤民艰,为免民众兵燹之灾,宁弃武力而求和平解决之道;有人说委员长此举是为了避免薄弱之国防力量浪作牺牲;又有人说和平未至万分绝望之时,理当以谈判手段为先,若不能达成目的再宣布讨逆,亦未为晚等等。到了晚间23点10分,意见渐趋统一,赞成萧从云亲自去谈判。   接下来便是只有极其少数的高级官员才能参加的会议,确定谈判要点、随行人员、赴洛邑的路线,宜泉的谍报机关早已对北上路线沿途的“敌情”做了周密的调查,证明这件事并非从今日才着手开展,飞行员和护航机型也很快敲定。室内的人尚未觉察的时候天边已露出一线曙光,这时是凌晨3点50分了。   萧从云目光闪亮,面无倦色,从机要官手中拿过记录再一次仔细察看。一夜未眠的夏伯苓睁着酸胀的眼睛扫了一眼会议桌,凑到萧从云耳边轻声说:“委座,要不要准备早饭?”   萧从云正聚精会神的拿着钢笔,头也不抬便道:“你去安排一下,恐怕还要一天。”   夏伯苓走到墙角的书桌边,拿起电话刚说了一个“喂”字,就听见一个极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接口道:“好啊,总算是有人说话了!”   “简小姐?”夏伯苓冲口而出:“怎么是你接的电话?周副官呢?”   “他就在旁边,”简素心咯咯笑了几声便问:“我已经叫他们煮了粥,还有一点小菜,要不要现在送进来?”   错愕中夏伯苓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直到对面有点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才回答:“那就请送进来吧。”他不能不佩服她的精明和敏锐,她屡次看似冒险的试探行为表现出她的投机之道,抓住一切时机要让人看到自己的价值。她的出现已从开始的突兀和不合时宜,慢慢地转为提供手段,有所帮助,就宜泉上流社会的女士而言,能配得上萧从云的水涨船高,与他共同进步的,无人能出简素心之右。   于家庭,她是一个推崇西式生活的新潮女士;于政坛,她是雍容大方的妇女先锋。就连美国人都对她尊敬有加,因为她的家族的能量和自身所表现出的那种高尚不可侵犯的姿态,都让人不得不好好掂量。   然而夏伯苓不喜欢她那种总是强调自己的存在的态度。男人爱什么,有的女人并不真正明白,用心爱过的人都会迷恋那最真实的感觉。美貌、地位、金钱、权力除了衬托出一个人的身份,更容易隔绝这世上最为难能可贵的真情。幸运的,得一知己,不幸的,浑浑噩噩,到后来不过是选择一个能体现出自己身份和地位的伴侣。   夏伯苓认为简素心这样的女人很难说当剥去一切伪装和背景之后,她还能存有几分亲切和淡然,那才是不会让男人觉得累和虚伪的真情。   厚实的双开松木门被推开了,一个曼妙的身影首先闪了进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简素心着一身电蓝水渍纹缎齐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枚蓝宝石别针,腕上一只美度金装女表,径直走到萧从云身前笑吟吟道:“委员长废寝忘食,在座诸君也陪着熬夜饿肚子,我一介女子,无才分担,只好做点后勤工作,以表慰劳。”说话间,勤务人员已在各人面前都摆好了碗筷,一份是菠菜猪肝粥,一份是桂圆红枣粥,咸粥用的是碧粳米,绿莹莹,鲜香扑鼻,甜粥用的是血糯米,紫润润,软腻开花,端的是叫人食指大动。   萧从云皱着眉头责备道:“伯苓,此次会议,策划后勤之事,是你义不容辞之责任,而非简小姐分内之事吧。”   夏伯苓腾地起立:“卑职失职,但请委座责罚!”   萧从云端起了碗,喝了一口粥语气却又平和了:“坐下喝粥,别浪费了简小姐的好意。”   萧从云能从简素心的眼神中看出她想问什么,但却一直克制自己不要过于关注她,只埋头喝粥。简素心若无其事的坐到他身后机要官的座位上,她原本是和他一样的骄躁脾气,居然也渐渐磨练出耐性。   从前他们都相信如果爱不疯狂就不是爱了,故而总是坚持自己的强势。但到现在,他已容忍她坐在身后,她也容忍他时而轻忽的态度。他们都在改变,不管这蜕化的过程有多煎熬,仍努力想要生存想要幸福,然而真的适应了另一种人生,他们也就不是最初的那个自己了。   也许世上就没有‘我’的存在。因为‘我’生出来,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样会有一个‘我’?过去没有现在的’这个‘我’,将来也没有现在的这个‘我’,就算现在有一个‘我’,这个‘我’也短暂得留不住,哪里能算‘我’呢?   通过各种渠道,简素心终于发现了萧从云打算去洛邑谈判的意图。她不能理解,因为萧从云很早之前就表示过反对类似的谈判,就算形势所迫,不得不开启谈判,他也坚持谈判的地点必须在宜泉,以此来表明中央的权威。可短短月余他的想法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更固执的决定亲自去洛邑。第一个袭上她心头的念头,就是此事不仅关系全国政局,最重要的是与她本人有严重之个人利害。这种时候,想要阻止他的行动就必须抑制个人的感情,否则就不能再作理智之探讨,说服他改变主意。她要单独面对他,表明自己的主张,晓之以全局,务必平复他激荡的情绪。她已越来越不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宁愿相信萧从云一反常态的一意孤行就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前途。      ☆、第285章   “龙骧,我不想猜你又要冒什么险,反正你总有道理可讲。我不过想跟你说明:你是总统,你的命运是同国家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简素心说。   “我们的对手,”萧从云低头看着她,那样英俊却那么冷漠的脸,缓缓地说:“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有勇有谋,我们需全力以赴,不然,就没有地盘、没有食物、没有性命。”   “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希望你尽量以合乎常情之道解决,而不要采取非常手段。”简素心的鼻翼神经质地一翕。   “非常手段,我们已用得不少了吧,”萧从云浓眉下黑沉的眼睛眯了起来,顿了一顿反笑了,他坐到茶几旁的椅子上,拿随手起一张硬笺纸,用手指弹着:“否则,哪里能有坐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谈话的这一天?素心,明天我会请令兄过来开个会,后天就去洛邑。”   “龙骧!”简素心的声音听来颇有些干涩,她也是彻夜无眠,虽然刚补过粉,还是面色无华,尽管暗地里提醒过自己要镇定,她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你当真想好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你去就是自投罗网,何况还要带上得力的幕僚,宜泉一旦空虚,倘有万一,你怎么收拾局面?”   “素心,宜泉就这么让你没有安全感吗?那你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了!有的人我会带走,有的人我也会留下,你尽管放心,我不敢说万无一失,也可以说十拿九稳。退一万步讲,这宜泉城里,别的人我不管,你家我现在就可以写保证书绝对负责安全。”萧从云说着放下笺纸,真的从胸前取下钢笔,提笔就要写。   简素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拦住了道:“龙骧,我担心的不是自己,是你啊!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我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你要知道,攻击你的人,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既然你知道了他们的目的,怎么可以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得逞呢?”   “此次谈判,其重要性,关系到整个宜泉地区的安危,我必须代表中央政府,承担下来。倘若成功了,可以稳定全国的局势,你想想看宜泉的危局,周遭的乱象,素心,需要硬碰硬面对面的时候,我是不怕的,非但不怕,还感到热血沸腾!只要有益于国家,再大的困难,我也希望它早点来!你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工作,就是为了这个国家!我可以说我死而无怨!”萧从云向她看上一眼,双手翻转过来将她的手合拢了放回她自己面前正色道:“素心,其实我萧从云生性狭隘,行径自我,不是任意能够改变信仰的人。你的上帝我不信,你的关心恐怕我也对不住,我不想让你难过,但这是我的心里话。”这一番宣示,公私兼济,不失为磊落之辞,然而简素心沉默了一会,大有茫然若失,不能接受之感。   他要去,不管那是义无反顾还是势在必行,她都不同意。他说得再动听,于她不像警钟而是丧钟。是的,他其实压根不用和她谈什么,最多也只要跟表哥谈,然后就要去找那个女人。想到此处,她满腹猜忌,愤怒而委屈,巴不得立刻质问他是不是去了就要见裴洛,简直片刻保持安静都做不到了。   “表哥也不会赞成你的!”简素心连笑都不笑一下便说:“现在是第二次发行新币,阻力之大,除非你本人监督。你这个关头走了,若有人抗命,谁来惩戒?”   萧从云却胸有成竹地回答她:“敢有抗命者,皆可报由吴震处理,绝不至令兄为难。”突然他停了下来,只见简素心怔怔地坐在对面,白中透青的面孔上不知不觉已泪流如注,不由大惊道:“Susie,你怎么了?”他只知道她为人爽辣无所顾忌,象征性地伏低示弱已是极罕见的姿态,更何况如此大哭,便是简总统身故,他去吊丧也不曾见她这般伤心。   简素心为了自己的直觉,正气怒交加,更兼绝望,听他一问,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就抱住了他,在他肩上哭泣不休,萧从云见她情绪激动,不欲再加刺激,也不推开她,且轻拍她的背道:“好好地,哭什么?”她却哽咽道:“你说,还能为了谁?”   萧从云叹息而答:“这种厚脸皮的话,我可不好意思说——”   简素心则哭得愈凶,大有绝不善罢甘休之意,萧从云揣度她这无常的样子,也只好忍耐着慢慢来说服,哄得她松动,搞不好一翻脸便会全功尽弃,无奈之下继续忍耐道:“我总望你不要多心,如何你一概不在意?”   “你说得倒轻巧!如此一走了之,难道就不知道表哥他们替你担着多大的责任?”简素心冷笑一声道。   好了,她又要谈条件了。萧从云想,心头却感到一阵轻松,只要有条件,肯谈条件,便是好事,反正他这辈子没少和人交易过。怕就怕的是,明明是有所企图,还要装腔作势,假卖人情者。需知这天上绝不会掉馅饼,掉的多半是鱼饵,那些口口声声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人很可能指望的是放长线钓大鱼,可恨他们不单要你的利,还要你低头认他们做救世主。幸好,萧从云并不缺交易的经验,更算得上是个中能手,只要简素心有条件,他就有手段,相反,如果没有条件,譬如裴洛那般,只在意自我感受,而绝不屈就,绝不说任何违心话,那才着实叫他束手无策。   清卿不肯要人抱,非要自己从车厢跳到站台上,若不是萧从雨张开了双臂在下面接着,她很可能摔个跟头。别人都笑了,只有萧从雨没有,他扶稳了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小包,打开纸包从中拿出一块正中嵌着提子的丹麦曲奇放在她手上,看见她高兴的样子他显得很满足。清卿一抬头,看见裴洛踌躇地站在自己身后高而陡的火车台阶上,不由马上说:“妈妈也要扶!”      ☆、第286章 作者有话要说:  更的晚了,写的非常辛苦啊,⊙﹏⊙b汗,各位凑合看吧   裴洛脸一红,正要自己下来,萧从雨的手臂已经到了,款款地笑着看她。约翰一把抱起清卿,在她的尖叫声中将她放在自己肩上,就向着卖沙果的小贩走过去。克莱恩拿着萧从雨的手杖,快步跟上,还嘲讽地说了句:“这个小姑娘很可爱,您的讨好不是没有价值的。”   “您真的只是个战争观察员嘛?我看您观察任何一件事可都够用心的!”约翰没好气的回答:“您还看出什么来了?上帝,这个国家的确够瞧的!如此一团糟,居然还在内战!不然我们就不必去洛邑,我也就不必在这里跟您拌嘴了!”   “哦,内战~”克莱恩不以为然地说:“内战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地方?只因国民爱国心长才有内战!瞧我的祖父这一代,他的兄弟堂兄弟一起参加过战斗,现在的德意志帝国是全欧洲最强大的国家……”   约翰翻了个白眼,表示对克莱恩的理论和德式英语的双重鄙视,然后放下早已盯上那堆成宝塔状的果子的清卿,和她一起挑起沙果来,一边挑还一边问:“宝贝儿,这个看起来不怎么甜,你确定要吃?”   清卿点点头,肯定道Sure!不过一天的功夫,她已完全和约翰混熟了,对他笑,让他抱,也愿意享受他提供的零食。裴洛站在站台上,远远地看着女儿叹道:“真没有想到,还能回到洛邑去!那两天我在据点的时候,是时时刻刻做好了死的决心。”   萧从雨很温柔地说:“我在重庆也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你。”听他的口吻,就像是恋人久别重逢。   裴洛躲避着他的视线,转过身边走边道:“二哥,逃难的日子不好过,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逃出来,这辈子都不会再带着清卿冒这样的险了。”她欲言又止,直到快走到站台的尽头了才鼓起勇气接着说,“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也不是个合格的妻子,说到组成家庭,我是不胜任的——”   “你是自己害怕了,还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萧从雨头稍扬,看了看头顶的晴空说:“你以为你不胜任,可别人就一定做得比你好吗?”他摇了摇头,“这世上不能胜任职责的人多得是,恐怕还轮不到你来忏悔,何况我也不是神父。”   在最后一道黑色铸铁隔栅前,他停下来低头看她,眼神温柔之极:“你不必如此自责,你用心爱过了,也温暖过很多人的心,是那些人没福气,他们不知你的好,没资格把你留在身边。你太单纯也太善良了,才会纠缠于谁对谁错。你要相信还有人认识你的可贵,由衷地欣赏你,真切地想和你在一起,哪怕为了这一点,将永无安宁之日。”   他说的是他自己。裴洛呆呆地看着他,这一刻,她凉的心又动摇了。她的情感成长一直不太顺利,所以多少有点不自信,更断定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这么多的不如意,她筋疲力尽的应对着,人生的旅途,她跌跌撞撞地奔波着。   她时常陷入一个梦境,自己在车站里,匆忙拥挤的人群,打她左右逼上来,把她夹在中间。走路的人全是低了头往前奔,谁都不和谁打个招呼,他们都有明确的方向,知道去哪里,上哪一节车厢,开往什么目的地,眼看着每一节车厢停下又开走,她也很想上去,可又恍惚记得自己曾上错了车,走错了路,只好徘徊着犹豫着,直到他突然出现,不由分说,拉住了她的手便走。他英俊瘦长,骨骼修长的手包容而温暖,走起路来像是脊梁骨上了钢条,步子大而有力,像是戏台上的英雄人物夸大了的步伐。他说这世上所有感情的成败,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的努力,会改变一切,包括好的,也包括不好的。慢慢的,她的唇角,浮起一个微笑,有点凄凉。迟来,有时候比永远不来还要悲哀。她还有资格给他多一点超出友谊的感情吗?   裴洛脸色发白,接下去就是她那惯常的最尊严又最叫人难受的沉默,还能怎样呢?爱是不用隐瞒的,可是她的经历,她的教育,叫她不敢对着这份出格的爱正眼看,这也就是使她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要和萧从雨保持距离,和他疏远的原因。   “你一定会觉得我是错的,但请你回想,我从来只有一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我对你几多坦白,从来没有对别人那样过。难道你还是不相信?”萧从雨深沉多思的目光慢慢投向铁轨交错延伸的远方道:“我说的并不过火——”   “我不值得。”裴洛忽而说,她并不回头望他,却迎着那微微飘过的风眨了眨眼睛。   “上天未必这样想!”萧从雨断然道:“凡我们认为好的,值得的,便是爱。既然为爱,无所谓值得不值得。我们活一世不是为了让别人评论我们的是非,是要争取不违背自己的本心。”   洛邑的官邸得到萧从风的特别交代,在香山路物色了一栋西班牙式两层洋楼,随后紧急采购了一套英国款的印度红木家具,用蜂蜡擦得雪亮,精美的瓷器、银器和水晶器皿更是一大柜一大柜的,弹簧沙发又大又软,务必使人坐进去好像掉进了云端。   主卧室的寝具缀满奶白色的阿尔萨斯花边,儿童室有粉红的窗帘,窗台上时常趴着一只玳瑁猫,非但会抓老鼠,还会捉麻雀,露台上挂着一只鹦鹉,见了人总会说:“吃了嘛您哪!”书斋也是他用心的地方,铺着厚厚的地毯,放着漂亮的椅垫。墙壁上钉着些色彩斑斓的蝴蝶标本,还挂着一幅上色《沙洛美》剧照。映得房间碧绿的是窗外高大的法国梧桐,大红色的锦鲤游弋在翠兰琉璃构件喷泉池里。   这栋充满温馨气息的别墅是萧从风为裴洛准备的乐园,他甚至重金请来东都的名厨,拟妥菜单后还要呈他审阅。一切排场都是洛邑官邸鲜见的安排,比款待外国贵宾都要郑重其事。金悦琳以为这很说明萧从风对裴洛的态度。      ☆、第287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睡眠很不好,身体也比较差,打算休息一段时间。既然是出于兴趣写东西,我想最好不要成为负担,也不能太干扰正常生活,而且最近实在没啥思路,需要好好想一下。所以计划九月和十月好好放松休息一下,啥都不干,各位捧场的同学,多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希望我这篇文划上句号的时候,你们还一如既往的跟着我^_^   听见萧从雨说自己很好,裴洛感到很惭愧,她觉得自己并不好,她只是在坚持一些在外人眼里看似毫无价值的东西。可是她还是在坚持,还是在等,她等到了么?其实她知道,在外人眼中看来,她等到过,可是她贪婪。她贪婪一份忠诚,贪婪一个不变的诺言。为了这种在金钱社会里毫无价值的东西,如此固执,是会失去很多的,可她就是要较劲。坚持到最后,不一定就赢了,但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其实就是花几十年演一遍自己,既然已经演了那么久,何不坚持到最后?   而萧从云其实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他计划好了的事情,不会因为某人某事而改变,除非他自己改变了。他太自我,几乎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意识不到他因此要求普遍的顺从。除非他还没有计划,或者没有概念,他才会让别人拿主意,甚至别人不用说完,他已同意了。但总的来讲,他还是惯于领导别人去做他成竹在胸的事情。   宜泉机场由四排士兵作警戒,全都脸朝外,枪上装好刺刀,子弹上了膛。预备汽车在飞机旁一停,萧从云就立刻跳下车,登机后一分钟即起飞。此时,夏伯苓又注意到有一大群学生站在跑道的一角,手举闪闪发光的欢送总统和平谈判的横幅大标语,他不由担心地想起昨天发表在《新思潮》上的东都大学新任校长的一篇直截了当的言论:“今日国家之领袖,曰三萧……伯萧之人格坚固,仲萧之意志有强力,叔萧之人物有吸引力……然而说伯萧之政务精练,或叔萧之外交充分,似乎不能言之成理,而政务之精练,外交之充分,确是今日主持一个国家所应有的。”这等于指斥萧从风和萧从云都是不合格的领袖。萧从云虽然不会因而迫害他,大概也不耐烦虚心受教。   看到政府的三辆小车全速驶向飞机。学生们使劲向前涌,萧从云从第一辆车下来,命令士兵把学生往后推,每个人似乎都很激动。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却被一支操着锃亮乐器排在前面的管乐队压倒了。   一行人钻进机舱,夏伯苓坐在飞行员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稍后便询问美国飞行员和乘务员:“准备好了吗?”飞行员转过脸去,比了个OK的手势,回答说:“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飞。”   “好,”夏伯苓随即说:“现在就起飞,马上离开这里!”     机舱里挤满了人,很混乱。夏伯苓回头大声问道:“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起飞五分钟后,夏伯苓向后打量了一眼。发现萧从云躺在机舱唯一的长沙发上,正闭目养神。等到飞机钻进了平流层,他坐起身来,开始看书。长途跋涉对萧从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手边放着一杯咖啡,显得精神抖擞,轻易没人会打扰。   这本常被翻阅的西南联大出版的《云南植物小鉴》,大小最宜女士手握,扉页上录着一首手抄诗:你像山上的一朵野花/不让人种在盆里插在瓶里/你从春天来/领我进炽烈的火夏/给我你的手/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考虑到这是战时,此书是精美的几近奢侈了。牛皮封装,金漆边,全彩插图,每一株植物皆配有中文、英文、拉丁名,不过其说明条款不是由科学家编纂,倒是文人式的闲聊考据,且每条科目下均有一首打油诗,均是联大师生的即兴之作,读来非但不枯燥还津津有味。比如萱草下面附的诗即为:贻我含笑花,报以忘忧草,生时醉如酒,死时淡如烟。   又有小字曰:此草民间亦称忘忧草、宜男,即家常烹调之金针菜是也。倘从科学之角度来看,区区一棵无名小花,本身并无含有任何解忧的元素,只不过在观赏之际,助人转移情感,稍散一时之闷,略忘片刻之忧而已。我辈意气相投,志同道合,乱世来聚,亦为姻缘,得一机会于西南联大泡茶馆,谈经道,谈天说地,谈情说爱,便是跑警报时一下炸死,世人不记得,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萧从云合上了书,在颠簸的气流中,一丝惆怅袭上他的心头,他们都有过这种想法:快乐是短暂而不可靠的,假如能在最快乐的时候赴死,人生是何其美满呢?也许乱世中的男女,不必太多自责,因为大家不过是靠着各自的本能讨生活,得到了不免是祸,失去了焉知非福?且不要说底层汲汲营营的小人物,就像萧氏兄弟,久经磨砺,阅尽沧桑,得失之间,真谈不到什么悲欢。在一切以利益作基底的现社会,仅凭感情上的结合是不可靠的,你越决心要考验谁,谁就越会让你失望。   而萧从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此行为了裴洛是有几分,但他确信自己已有几分失控了。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可是他为什么要烦恼?事情是没什么好商量,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去了就要找到她,再带她回去。不知她现在还在生自己的气吗?他又想起了她那痛苦无措的表情,居然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她是那样娇弱,怎么受得了外面那坎坷的道路,禁得住头顶的风吹雨打,更何况还带着那么小的女儿?想到这里他心里又一阵抽搐的刺痛,下意识地他回头看了看身旁,躺在松软的睡袋里的长卿还在继续睡觉。   裴洛失踪的这几个月里,长卿不停的追问妈妈和姊姊去了哪里,他有一种精准的直觉,天然的会分辨人心的真假,简家的人他一个也不喜欢,每每见面不是冷冰冰就是阴阳怪气的,气得简素心即便裴洛走后也不大去萧从云的官邸。   当萧从云告诉他要去洛邑接妈妈和姊姊时,长卿坚持要和父亲同去,萧从云不同意他就大闹官邸,逼走老师,剪断电线,烟熏厨房,连阿曼都被他捉住了剃毛,忠厚老实的大狗被他折腾的够呛,一身漂亮的毛发硬是被弄成鬼剃头,自觉威风扫地,颜面尽失,羞于见人,整天窝在院子里,看来一天不恢复形象它是一天不肯出门了。   “爸爸!我要和你一起去!”长卿坚决地说。   “长卿,你不会是担心爸爸接不到吧?”萧从云哭笑不得地瞪着儿子说:“爸爸答应过的事情何尝做不到?”   “爸爸,我对妈妈和姊姊的感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长卿边瞅着父亲边一本正经地说,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继续补充:“昨天做梦,我都梦见她们两个啦!她们说很想我,要我也去接她们——”   萧从云哑然失语,所谓‘不可收拾’一词,恐怕又是不知不觉中言传身教于儿子的,这小子原来一直装傻,其实像他姊姊一样很小就知道记事,连父母之间的情话都大言不惭的说出来了,他连忙阻止道:“好了好了,我也想念她们,所以一定会尽快接她们回来,不过几天的功夫——”   “爸爸,你走了,简阿姨一定会来看我,我不要见她,也不想陪她家的小弟玩!”长卿眼珠一转,立刻转移矛盾,果然萧从云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过了一会他按住了儿子的肩问:“想去接妈妈和姊姊的话,可不那么容易,长卿一定要去,就得与爸爸约法三章。”      ☆、第28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这回更的多吧!不过频率会慢很多啊,没办法,越到后面越难写啊!   搬到洛邑之后,金悦琳身边从不乏追求者,多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成功人士,其中几个青年才俊不论相貌还是谈吐都不讨厌,家世也堪匹配,金家自老爷子始上下诸人无不认为颇有值得考虑之人选。但金悦琳的想法却不同,这些男子固然各有所成,言谈也风雅有趣,但交往起来却总似淡而无味,换言之,他们来与不来都不能引起她的激动,倘若过于殷勤,反使她不耐烦,但其实作为一般朋友,他们的确是合格而识趣的。   如此鸡肋的谈情说爱,彼此谈不上十分的爱慕,纯粹只为了社会的压力而追求结婚这个目标,是金悦琳最感到绝望的。这比遇见一个望而生厌的人还要糟糕,因为那样她还可以毫无犹豫与后悔的一口回绝,而鸡肋,恰恰是她没有兴趣重视却为着各种无奈的理由而不得不重视的越来越难得的机会。她有热烈喜欢的人,也有人热烈地喜欢她,然而她最有可能与之走入家庭的恰恰是谈不上喜欢的一类人,这怎么能叫她高兴?怎么能叫她打起精神?   倘若萧从风能爱她,或者她能爱张复文,结婚是有幸福的可能的,但前者坦言心有所属,后者却时常叫她羞恼交加,尽管如此她还是会不时与这两个人见面,就为了躲避那些鸡肋的人与鸡肋的情形。   五原是绥西重镇,城外就有日本人的小股驻军,使用最好的交通工具往返洛邑也需要十天半个月,金悦琳此次远行给了张复文一个惊喜,他原本以为绥西这般偏远也只有罗非萍这种女人会来,谁知道还有个金悦琳,当下就得意洋洋地汇报战功。   “你们来得正好!今天抓了一百多个日本间谍,他妈——呃,他们做了俘虏还跟老子抗议,说什么他们是研究石头的科学家,不是参战人员。老子——呃,苕子才信他们瞎咧咧!全给扣起来再说!不是要研究石头嘛?俺们都商量好了就让他们去砸石头修公路!”张复文说着哈哈大笑。   实际上,这些日本人并没有撒谎,他们是日本“帝国蒙疆矿业调查团”的矿业专家,专为调查绥远的矿业资源,以确定其未来对“圣战”的支持能力而来。日本资源贫乏,对绥西丰富的稀有金属矿藏极是窥伺。这批专家集中了日本帝国的科技精英,水平很是不错,他们搜集了大量矿藏资料,全部被张复文缴获,他的军队里哪里有人懂这些,虽然没当废纸扔了,也没人当回事。虽然他们不重视,日本方面得知这批专家被俘的消息之后却极端重视,先后从驻蒙司令部调集了骑兵第十三、十四联队,独立步兵第十三联队进攻五原,并以航空第六十战队先行轰炸西北军阵地。   遭到攻击后,张复文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所有军官关禁闭,这是为了防备汉奸和外面通消息,然后电令城外的101师夜袭,炸毁五原城外乌加河上的三座桥。夜袭是101师的老把式,战防炮立起来打,机关枪一扫,守桥的鬼子根本来不及抵抗。工兵把准备好的炸药往桥上一放,轰一响,大桥崩起来一百多尺高,张复文站在城门楼子上,看见冲天的火光,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鬼子的援军一来,坦克铁甲车一大溜,不先把桥炸了这个仗没法打!   罗非萍看着那熊熊火光夹着黑烟和枪炮的轰鸣声问:“张主席是要亲自守五原吗?”   “桥一断,小鬼子的援军一时半晌攻过不来,”张复文腰上的跨刀撞着靴上的马刺铿锵有声:“守五原是我的本分,我断不会临阵脱逃。就是对不住二位女士了,这五原城前面是河,背后是山,桥一断轻易就走不得了。”   “张主席说得这是哪里话?!”罗非萍慨然道:“我们来此地,就是要与大家同甘共苦的!张主席切莫以为我们是弱不禁风的小姐,只管杀敌不必为我们担心~”   张复文扯了扯嘴角,左拳握得咔地一声响,他扭头看向金悦琳,巧的是金悦琳也正扭头看他,不由脸上一红,她庆幸现在是黑夜,容她稳住了回答:“罗主席说的对,我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张主席当以国事为重。”   “国事很重,你们二位也不轻啊!”张复文抬起那浓密的眉毛相当认真地说:“金小姐,我跟尊,你尊,你爹,嗨——令尊——就是令尊!本主席跟令尊保证过豁出命去也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罗非萍忽然肩膀一抖,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犹自出神望着城外的火光。金悦琳避而不答却问他:“张主席,这一仗很难打么?”   “我不是担心打仗,我是担心你吃苦,”张复文放低了声音,不觉凑到她耳边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锦衣玉食,数不清的人伺候,能来这个地界看我陪我,我真是,真是祖坟上冒紫烟了!可我是个大老粗,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咋想,反正我心里就想你一直对我这么好,要是你是做戏、是假的,那就到我死的那天都这么假吧!”   张复文这话说得很有水准,他为了金悦琳实在尽力少说甚至不说粗话,是想改变她心目中自己土匪般的形象。说不清出什么时候开始,他意识到她的想法:有的人虽然地位很高,却往往自降身价,把自己当成老板或老大,对人横眉立目,动辄训斥,不管对谁,只要心里不高兴就一顿臭骂。好像这样才能显出气派,显出权势。其实,这些方法只对那些愚民或三岁小儿起作用,碰到她这样的知识女性,只是让她好笑,甚至让她在心里替他们感到难为情。   在琢磨金悦琳心思的过程中,张复文渐渐明白,如果他只是展示自己的威武雄壮,无非是吸引那些无依无靠的女人,而不能引起金悦琳这个阶层女性的注意,他应该要她知道他可以为成为她所期望的那种人,而这一点正是当年自己的父亲无法为母亲做到的。   张复文此刻突然深深理解了母亲的感受,这个被抢来的小姐把那个不懂文雅体贴的男人当成粗俗不堪的土匪,没有礼貌、满嘴脏话、动辄拔刀动枪,她因此即便依附了他,内心却依然充满了缺憾。   金悦琳异样地望着他,这个张主席诚如他本人所说是个粗人,但为什么,他生死关头说出的心里话,自己也并不讨厌呢?她不确定是否应该鼓励他的改变和醒悟。如果不是出身不同,他是否有希望做个绅士呢?她又想如果洛洛在这里,一定不肯相信自己居然会对这个门神脸张老西产生惺惺相惜的情绪吧?   “我不用猜,反正他这个人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在香港逃亡时,裴洛曾说。   “骂的痛快,我的大小姐!”金斯吾又轻松地笑了:“可是,改一个字那就更有意思:他这个人不会说傻话!你分得出什么是动听,什么是难听。可当真分的出傻,或者不傻吗?这一门技巧,裴小姐,你恐怕没有张主席来得熟练。”   世上是有这么一种男人,不但风度翩翩,温文有礼,不需要你开口,他就什么帮你做到了。但更多的男人并非如此,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成为合格的朋友,或者,伴侣。   换了一辆更破旧些的火车后,夜已深了,依稀的光亮照着裴洛发青的眼睑,她睡着了,嘴角微微向下,似乎挂着小小的委屈,这样也好,就不用再看见她那双犹豫不定的瞳眸,不用因她的难以抉择而心痛难耐,萧从雨的手臂不觉绕过了她的肩,渐渐将那个娇小的身影都罩在自己的怀抱中。   就在这时,斜坐着的裴洛,将她曲着的腿移动了一下,脚踏在萧从雨的鞋尖上,却让他想起了古书上的一句话,这不就是‘舄履交错’吗?她和他膝盖相连,紧傍在一处,长发垂过脸颊,遮掩了半截手,她至少也有两个月没有修剪过头发了。萧从雨小心翼翼地将那绺头发放到她耳后,见她秀丽的面孔,瘦得起了棱角,眉头微微皱着,显出忧愁脆弱的神情,使人联想到只有敏感多思的人才会这样的憔悴。   就在三年以前,她是多么讲究生活的舒适和整洁。那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过得又是什么日子?裴洛说他还是照样的书生意气,仗义直行,那大概是没错的,因为只有书生才会意气用事,政治家是不会意气用事的。而他就回答希望她也能照样的闺中女儿,谈笑风生。   而她又变成了什么样呢?出乎意料的,她并未表现出自己的状况值得绝望,也不乞求同情,甚至始终未曾批评过萧从云,更没有抱怨和解释。她固执的不向任何男人求援,反而愈发疏远了他们,她沉默,像个清教徒般严守心底的戒律。不管她是亲切的,还是敏感柔弱的,她仍矜持地维持着自尊,依旧幻想自由来去。然而她越是坚强和独立,就越使萧从雨感到怜爱,她从来都是他的梦中情人,而他始终是她固执的俘虏。   实际上,与其成天唉声叹气,成天哭泣,就能想出一条什么坦途,想出一个什么解决一切问题的好办法来吗?照样不能。那倒不如先笑一声,既表示瞧不起目前的磨难,也表示对存着转机的未来的期盼。这才是一个人时刻应当坚定的信念。   谁说将来没有那么一天,她或者肯爱他,也肯嫁他呢?真有那么一天,萧从雨做着梦都会笑的,想到这里他当真无声地微笑了。她的一切作为在他看来都是她善良宽厚的证明。说来也怪,这世上的爱情,似乎总是拒绝的那方占上风,越拒绝,就越神秘,而越有吸引力。得不到就是一种挑战,可以激发人的斗志和勇气,她不欲关注他控制他会使他不安,她不欲引诱他爱上他会使他受伤。   老实说,一个人爱的时候是看不到自己的失的,这才叫爱,如果明白知道,跟谁在一起能得到什么,或者不跟谁在一起还可以跟什么人在一起,是这么一套把戏的话,那么一开始就不是爱。所谓爱就是明明自己吃亏,还觉得自己占便宜。   裴洛是如此地拿不起放不下自己的感情,一旦投入则倾尽全力,所以才难以脱身。想来她一直对得到的幸福万般珍惜,可只要那么一点点真相就能让她绝望。难怪说女人为了感情可以什么都不要,男人为了前途也可以什么都不要。男人骗术高明,往往是骗了很多女人,但女人骗术高明,往往是骗了自己。也许人生少有甜蜜的经历,多数都是惨痛的磨折,长此以往,何人不渴望得到一个患难与共的知己?      ☆、第289章   暗云奔涌的天空平静不下来,但硝烟中仍见一轮银月,圆满如同玉盘,高挂天空,眼前瓦砾成堆的废墟,全隐约地沉浮在牛乳色的夜光里。在东边月光底下,涌起一阵阵的火花和红烟,战斗还在继续。这样的月光使站在金悦琳身旁的张复文骤然想起原来今夜是十五,该是收割高粱的时候了。   桥断了,仗依然不好打,日军的炮弹雨点似地下,下完了就划着筏子往城墙底下冲。岸上的守军集中火力打筏子,日军就用机枪压回去。一交手101师就伤了一个团长,死了一个营长。幸而西北军的军官都穿和士兵一样的军服,不然死的还得多。张复文不停的发电追问援军,又亲上城墙鼓励部下这点敌人不成问题,其实已经很有问题了。   城外的守军,凡旅长以上都抡着大刀督战,退后者杀。然而没有退的,五原大都是绥西本地的兵,为了不让老家让日本人给占了,打起仗来都个顶个得凶。可是人不熊,枪熊,一枪过去打不到鬼子,对面就还回来一炮。日军炮火的凶猛,是张老西的队伍无法正面对抗的。这一阵猛烈炮击,按日军估计中国炮兵就算不被全歼,至少也失去了战斗力。本来两边河堤一边高的,打完一排炮张复文这边立刻就矮了三尺多。   张复文的警卫连早就全数上了前线,他自己则操着一把德国造的驳壳枪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的训话,其实也算不上训话,应该叫做动员:“弟兄们!咱们当兵的,保不住老家,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就是一个死字!援军弟兄们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只要压住了小鬼子的气势,等援军一到,揍死这帮狗娘养的,祭一祭咱们闭不上眼的兄弟!”   他正训着话,城墙的垛口上嗖地一声响,任副官眼睁睁看着他胸口被一颗子弹洞穿。而张复文竟根本没察觉到自己负伤,只见他几秒钟后低头望了望胸口,才砰地一声倒地。任副官冲上前扶住了他,一边大喊医生!担架!一边手忙脚乱的按着他的伤口。张复文半躺在地上嗓门仍大的惊人:“狗日的,我操你姥姥!”   罗非萍接替了张复文的工作,整天在城墙上转悠,不过她坚决不让金悦琳冒同样的险。金悦琳只好去陪病人。张复文这次实在命大,一来日军的三八大盖虽然射程远,但子弹穿透性也太好,一打俩个眼,不容易造成致命伤;二来这一枪打来,他恰好在呼气,肺叶萎缩,子弹从两叶肺之间穿过,所以伤的不重。如果被穿透力不强的汉阳造来个盲贯,如果那时他正在吸气,可就真的悬了。   “金小姐,”他喘着粗气说:“你别担心,老子没事!一颗子弹算个甚?老子炮弹也挨过。”   “张主席,”金悦琳惊惶地盯着他似乎隐隐渗出鲜血的伤口道:“别再说话了!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张复文双拳捶床,咳出一口血沫道:“金小姐,只要鬼子还没打完,老天爷就不敢收老子的命!”窗外无限霞光晕染中的长空印着他火烧一般的双目,他挣扎着,坚决地说,“今天晚上我叫任副官送你和罗主席上山……”   金悦琳看着他拉碴的胡子,充血的眼神,和紧握的拳头,他握得那么紧,突出的骨节发青发白,她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于是轻声回答他:“畹九,你不必再劝,我和罗主席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不走,我们不能做逃兵,要死一起死。”   畹九这般文绉绉的字,张复文只告诉过金悦琳一个人,金悦琳却很是喜欢这个他自觉诘曲聱牙的字。“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有生之年种满一百零八亩的兰花,这与其说是张母对张复文的愿望,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的愿望。然举国焦土,人且难活命,又谈何兰花?   “悦琳,”张复文眼中柔光一瞬,继而又盯着她看:“你听我的话,和罗主席走,等打完了仗,我就为你种上一百零八亩兰花。”   金悦琳不自然地垂下头去,并没有点头。张复文默默地凝视着她,发觉这回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她常常温柔的不以为然,现在这是要温柔的与他同生共死吗?他的脑子嗡地一声懵了。他始终觉得她神秘而高傲,永远不向他袒露心扉,微笑而寡言,这种风情叫他着迷,他不能不成天想着如何征服她,想到这里他忽然欠身,一把捞住了她的手,带的伤口又一阵剧痛。“日!”他心里暗骂:“俺地个亲爹啊!你老人家临死前的话老子是办不到了,你儿子的心已经捏在一个女人手里了!”   从东都到洛邑,这种遥远是不能单以公里来计算的。踏上这一旅程,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开始是晦暗的,是提心吊胆的逃亡,直到萧从雨出现才有了光和热,因此虽然愈向北天气就愈发寒冷严酷,裴洛也不再感到心悸和惊惶,与他同甘时,她心安理得,与他共苦时,她从容不迫。他们一起承受过战争的苦难,也分享过和平的欢乐,真可以说对彼此都怀有不能言说的眷恋和敬重的心情。   世间男女,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可以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可真到紧要关头,男子汉能挺身而出保护女子,在毁誉交加的时刻,能够为对方考虑,甚至牺牲自己,实在难能可贵。在这种考验面前,真正及格的人并不很多。   洛邑的这栋别墅有个不小的院子,红墙翠瓦掩映着池塘画廊,虽则现在是冬季显得几分萧条,好在室内早已烧起了壁炉,其陈设布置讲究得恰到好处,使人一见即有宾至如归之感。   “罗主席这里还不错,”萧从雨环顾四周道:“不过,洛洛,你若住不惯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来给你安排住处。”   “二哥不必麻烦了,”裴洛和萧从雨一样压根不相信,罗非萍还有这种心思来款待自己,这多半是萧从风的安排,然而打着罗非萍的名号总比任何人都好,她隐约听见饭厅里摆放餐具的声音就说:“时间不早了,二哥不妨留下来吃晚饭吧。”   萧从雨打量着她疲倦的面容道:“我还有事,洛洛,我们之间实在不必客气,你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说罢他轻轻握了握她伸过来的右手:“保重。”随即又蹲下身来和清卿告别。   清卿一直安乖巧而安静地望着他们,极似裴洛的双眸忽闪忽闪,萧从雨摸摸她的头只说了声咪咪再会,其爱怜之情已溢于言表。清卿如同一只小猫天真地顶着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说:“再会,Uncle Rain~”说话间还格外亲昵地搂着萧从雨的脖子。   萧从雨出门的时候,天色是沉透了,一阵阵的冷风呼啸着从天上卷下来,刮得院墙外一排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呼啦啦乱摇树枝,路边的街灯蚌珠似地放出吝啬的光芒,朦朦胧胧地照出隔壁的东都女子学堂和玛丽安幼稚园,他不由寻思这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大哥体贴起人来比自己还要不动声色。   清卿吃了一只芸豆卷,又喝了一碗粥。裴洛觉得胃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顶住了,根本什么也吃不下,只勉强喝了一碗姜汤。管家瞧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不必了,我没病~”裴洛回答。   “那您怎么能不吃东西?”管家陪着笑脸说:“您要是觉得这些菜都不合胃口,我可以派人去馆子里订。咱们附近就有一家馆子,南方菜做得好极了,您要不要试试?”   “真的不必了,”裴洛温和地说:“恐怕我连日急着赶路,过于疲惫了,这样吧,麻烦你让人去放点热水,等会我带着孩子去洗漱一下,早些休息,明早起来或许就吃得下了——”   “不吃饭就吃点栗子怎么样?”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急急的脚步声传进了饭厅。      ☆、第290章   萧从风渐渐走近了,神情一如既往地从容,眼睛却放着异乎寻常的光芒,那种渴望只有一个方向。和他对视的是一双又深又透的眼睛,沉静如同琥珀。也许是灯光太柔和,也许是空气太温暖,她没有现出悲伤忧郁的样子。萧从风并不觉得惊讶,因为控制以至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是他们那一阶层人的本能。   裴夫人没有在公开场合掉过一滴泪,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的痛苦和软弱,裴洛曾经觉得那很悲凉。然而意识到自己也要去面对这一天的时刻她越发难过,难过她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竟不得不重复母亲的选择的命运。   萧从风看得分明,她一头墨黑的发,人很瘦,苍白的不像话,坐在椅子边缘那样的安静,甚至显得一无所求。可是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他的时候让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就好象要他去抱一抱她的样子。   啊——啾——!   忽然清卿打了个喷嚏,她隐约闻到一股干草和皮革的味道,忍不住鼻腔发痒。萧从风这才注意到裴洛身边的小人儿,见她眯着眼睛极力忍耐的样子,猛然间恍悟,即刻脱下大衣和手套交给身后的侍从,并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来问:“你就是清卿吧?”   清卿止住了喷嚏,仍睁着眼睛望着他不说话,萧从风笑了笑将手中的一个纸包拆开了放到她面前:“这是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你妈妈最喜欢吃,你要不要尝尝?”   “清卿,”裴洛开口了:“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   “Uncle Wind~”清卿的嘴角一扬,很高兴似地说:“你笑起来真像爸爸!”   这一定是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倒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桂花的甜香。清卿眼巴巴地望着萧从风,只见他一边手上为自己剥着栗子,一边问自己觉得洛邑冷不冷?今天的晚饭好不好吃?喜不喜欢这座房子?偶尔,他也和妈妈寒暄,罗主席和金小姐去五原劳军了,明天上午裁缝会过来,有什么事只管跟陈管家说,书房里的电话可以打他的直线等等。   八点半的时候,裴洛带清卿去休息,再下得楼来,萧从风就站在楼梯口,见她走近便递上自己的胳膊,将她挽在臂弯里,向书房走去:“本该让你早些休息,但有件事今天不得不告诉你。”   裴洛手心一紧,萧从风不禁扭头瞧着她说:“三弟明天晚上就到,他应当会来找你。”   “这么快吗?”裴洛苦笑了,疲惫地倚进他精心准备的那张波斯风格小沙发:“大哥,你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倘若你不想见他,倒也不必着急,总有办法——”   “不!”裴洛一只手深深抠进了沙发扶手强作镇定地回答:“我不能躲着他,这没有用。我并没有犯什么罪,也不是谁的犯人,我不怕他。”   “也不必怕我,”萧从风突然打断了道:“洛洛,如果我能帮你,定然不吝所能,你完全不必推辞,更不必想着报答,如果你记得,我只是希望你一直快乐罢了。”   他说话的语气莫名地让裴洛想起了莫思逊,使她瞬间软弱了下去,垂首叹了声:“从风~”   这一声称呼,那是久违了,在萧从风听来不免感慨万分,他不禁动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以往他每次握着她的手,都觉得握了一只温暖的小兔,这次却感到她的手奇冷如冰。   裴洛一惊,身体向后一缩,还没有挣脱出来,当当几声钟响就由客厅传了来,当——当——孤独的钟声,又送来两响,那尾音拖得很长,当的声音,变成嗡的声音,渐渐细微至于没有。不知多久,裴洛想到东都常去的那间礼拜堂,想到父亲送的布谷鸟挂钟,想到母亲的水晶十字架,两行热泪,被钟声一催,再摒不住,从冰冷的脸上流下来。   她可怜的自尊心发作,用力抽出双手,继而捂住了自己的脸,更多的泪,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指缝,这时候她显得既卑微又骄傲,真是永久使他失望的人!也是使他咀嚼回味不能舍弃而期待于无穷期的事后的人!   换一个人行不行?萧从风曾扪心自问。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其实并不存在一个绝对不可替代的only one。事实上,喜欢一个人,而这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又恰巧喜欢自己,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巧合啊!可奇怪的是放眼望去,这个世界上充斥着不可胜数的一对对巧合。   要解释这样一件事,只能说明,在大多数人眼里,另一半绝非不可替代。而这种可替代性就体现在婚姻中彼此所能为对方提供的“效用”上了。就比如,长夜共同取暖,闲暇共同消磨,事业起伏相互鼓励,人情冷暖相互慰藉,生理需要相互解决。然后构筑家庭,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直到老此一生。这样的伴侣之间会产生感情是很自然的事,虽然其感情的基础来自于效用互助当中一点一滴的积累,而非来自于对方本身。说白了,换一个人,大家照样可以积累起深厚的感情。   所以,少不更事的时候,一个人总以为只有某个特定的对象才能给自己带来这一切,只有他们才能给予自己幸福感。萧从风有幸得到过,他所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他。而失去之后他才知道大多数所谓爱情并不是这么回事。   “好女人多的是的,何必呢?”萧从风无数次地听见这句话。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吧。但这并非他想象中的爱情。他只固执的认为,爱情的对象在那,那么爱情本身便随之恒定。那种“如果她不喜欢我,那么我也就不喜欢她了”的想法,算是什么爱情?   他所理解的爱情,仅仅着眼于对方本身。她不认识他,他会喜欢她;他们点头之交,他会喜欢她;她拒绝他,他会喜欢她;她反复拒绝他,他还是喜欢她;她不回他信,不听他电话,他还是喜欢她;她和别的男人谈恋爱,他还是喜欢她;她和别的男人结婚,他还是喜欢她;甚或,她死了,他还是喜欢她。就因为他喜欢的是她本人,她本人不变,感情就不会也没有理由变。这一切都不会随着她对他的态度,她自身的选择而变化。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我就是喜欢她。”   “她又不喜欢你,有什么用呢?”   “这个社会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这个社会就这样,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是的,有什么用呢?每当面临内心的召唤的时候,这个问句都会鬼魅般如影随形。有时甚至不用任何人来警示嘲笑,他自己就习惯性地自问自责: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然而追问到底,人生于世,百年来往,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生命是有意义的,那么他内心的召唤就是有意义的。午夜梦回想到她时那满心酸楚难言的悸动,铺开信纸秉笔夜书时那字斟句酌的计较,经年再见面对佳人时那喷薄欲出的情意,这一切都是爱情原本的意义所在,这一切都是生命本身赋予的。   她是他生命中的盐,没有了她,他的生活就失了味。      ☆、第291章   不分昼夜满天的火光中,五原城已千疮百孔,发出去那么多急电,援兵只来了一支,还是支骑兵。这支骑兵也真厉害,炮弹里面冲过来,把马卧倒了就顶着打。好多马没等跑到就给炸倒了,后面的接着上。断断续续打了一宿,把鬼子第三次架的浮桥给烧了,算是又一次阻断了鬼子攻城的气势。   半年前刚被西北军收编的独立团一等兵,两个小时前刚荣升为代理排长的“唐僧”陈保国身边也趴了一个小个子骑兵,他扔一个手榴弹,那小兵也跟着扔一个,很勇敢。天亮的时候,师长亲自召集敢死队上了刺刀去干河堤下面的鬼子,身边的那个骑兵一站起来陈保国才发现,唉,原来是个蒙古大脚娘儿们啊!他早听说张老西手下有个蒙古骑兵旅,是三个不肯与日本合作的蒙古女王爷带来的,里面有不少女兵。连她们都来了,可见张老西是求救无门了。   自昨天傍晚六时,张老西一旦能坐起来就不顾众人劝阻拄着拐杖四处走,从指挥室到电讯室,逢人即打,遇事即骂。金悦琳跟着他和罗非萍常碰面,知道这位罗主席向来板着脸孔,总是拿话训人。然而自从五原城里炮火响了以后,和自己却亲热得多了。就在她们跟着张老西一起将指挥部转移到地下室的时候,罗非萍还夸赞了自己一句:“金小姐,我真佩服你,这种情形下还不曾失态。”   “罗主席见多识广,”金悦琳淡然而答:“我之所为还恐算不了什么,倘若你佩服我,我佩服的却是洛洛。”   “萧夫人?”罗非萍耸了耸肩道:“她算是个出人意料的人物!金小姐,你们虽然是挚友,脾气却南辕北辙,你是什么时候瞧着都叫人安心,可他们这些生性顽固的人叫人瞧着提心吊胆,总担心会是个悲剧。”   忽然,从她们头顶的天空中传来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引擎声,接着一波连着一波的爆炸声冲击着脚下的土地,然而没有人隐蔽,那些炸弹扔在了城外日军的阵地上。   “援军,援军来了!”灰头土脸的杨副官从远处一边跑过来一边兴奋地喊了起来。   张复文推开了身后的侍从,转身爬到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层,他长出了一口恶气道:“再不来老子这回他娘的还真不好说——”   就在此时,那些飞机已飞到他们头顶,迎着风,呼啦啦地洒下许多白蝴蝶般地传单来。杨副官捡起一张来便读:“《告西北军同胞书》……”   “不对啊!怎么会是萧老三?”张复文听着听着便愣住了,喃喃自语道:“金小姐,你在这儿啊,萧老大他怎么?”   曾去承坪参观过萧从云的飞行训练基地的杨副官忍不住也嘀咕起来:“司令,这是中央军的飞机!”   “第五十九军二十四师、第八军第五师即日向五原方向运动……”萧从云在转机时向夏伯苓口授密令。   夏伯苓记完了并没有去找机要电讯主任,却疑惑道:“委座,恕伯苓愚钝,五原当属华北行营管辖,何须我们舍近求远地从宜泉调兵?委座便无命令,华北军理当施以援手,岂不闻唇亡齿寒?”   “大哥他自然不会等我的命令,但如今华北方面暗中和日本人谈条件也不是一天两天。关东军半个月前刚向东北增兵五十万,大哥要想维持稳定,恐怕不会贸然出击五原。”萧从云道。   夏伯苓吃惊非小:“那关东军在东北屯兵岂非有七十万?!”   萧从云闻言却问:“怎么仕棠他没告诉你?他有多长时间没跟杜若柳开协调会了?”   “委座,”夏伯苓正色道:“卑职曾与杜局长共事,深服其机变通达之术,陈总长为人忠直,差之多矣。”   萧从云皱眉,话头一转:“仕棠对我的忠心不用你说,不过我不太满意他对夫人的态度。伯苓,朋友之中就数你们夫妇最与她谈得来,可惜茵瞬病了,此回只好请你多费心替我劝劝她。”   夏伯苓暗叹一声,知道此事并不容易,口中却不得不表态:“伯苓定当尽力!”   “等见了面你就替我转告她,她胜利了,不许再任性。这一回,她若还不管我,我也就不管什么大局了。”萧从云决断的语气中隐约透着无奈。   萧从云一直以无情推行自己的主张为人生至高无上的目标,客观上他是距离那目标越来越近了,然而可能是因为时移世易,也可能是因为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一个女人也在他的理想中占据了不容忽视的地位,以至于她的离去会使他感到精神世界莫大的缺失。   他不是让步,而是野心要求得到最多。从前他要一个远大前程,要一个无上荣光的理想,为此,他用强硬和残忍来征服这个世界,用冷酷和愤怒来摧毁内心的孤独。可一个人是不能动感情的,一旦动了感情就会有所牵挂和柔情,她给过他迥异的快乐,如同天堂般甜蜜,那是他所体验过的最融洽的女人,能让他放心面对,能忍受他最无情的抉择,理解他最隐秘的伤痛,安抚他最绝望的愤懑,怜惜他最深藏的脆弱。   简单地说,他已惯于她柔情的陪伴,惯于她默契的体贴。他要她回来,她也必须回来,因为他很能再找到这样一个女人可以取代她。   夏伯苓看着烟灰缸里迅速聚集起来的烟头,很难相信素来傲慢的萧从云也会认输。他以往的表现总使人不得不赞同如果要与全世界战斗的话,没有他那种傲慢的态度还真是不行。   事实上,裴洛也够骄傲了。她不容忍背叛,也不屑于追根究底,对她而言,人格始终是第一位的,乞求、容忍、自欺欺人无疑都是降低自己的人格,她做不到。在这个烂糟糟的世界里,她唯一必须保持的就是人格,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要心安理得的活着。就算失去一切,任凭怎么挣扎也只能徒呼奈何而哪里也抵达不了,甚至徒掬一把废墟灰烬,都无所谓,至少她坚守了自己的信念,她没有迷失自己。      ☆、第292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工作变动,周末上课,还要准备考试,很多事情,累死俺也~~   第二天裁缝带来好几件成衣,裴洛穿了大小长短都合适,直如量身定做,其中一件土耳其蓝洒伞花般金缕梅图案的旗袍,配上她那薄而玲珑的骨架,静止时也有点袅袅婷婷的感觉,因为她虽然瘦,身体的曲线却很好,脖子又长,举手投足间摇曳多姿,颇使人体会得到惟有曼妙才是旗袍之美。   裴洛满意之余不免奇怪:“难得如此合身~”   “这件昨天晚上才改过,夫人恐怕不记得了,多年前,您和老夫人来洛邑的时候,就是我给你们做的衣服,”老裁缝笑呵呵地道:“萧主席一直让我留着尺寸哪!不瞒您说,就是这两天赶不及也没关系,我那里给您做得的衣服一年也穿不完。老夫人不是特别喜欢俄罗斯蓝的斗篷吗?萧主席说您穿蓝的也好,果然今天带来的衣服里面还真就这件最好。”他以目作尺,丈量且欣赏,“您哪,如今穿起旗袍来可是比从前有风韵~”   “吃了嘛您哪~吃了嘛您哪~”挂在窗台上的鹦鹉忽然叫了起来,吓了裴洛一跳,她一回头,门就被推开了。   原来是清卿,只见她喜孜孜地在萧从风怀里扭来扭去,一手还举着串冰糖葫芦,萧从风一放下她,她就向裴洛跑过去。   “姆妈!格冰糖葫芦~哈好切(很好吃)!”清卿一头扑进裴洛怀里,她硬要裴洛尝一颗,接着又拉她看向窗外:“姆妈,外头落雪了喏!”   “啊哟~噶杜格雪喏(好大的雪呀)~”裴洛以夸张的语调配合着惊叹,紧拥着裹在雪白羊毛斗篷里的女儿,在她的小鼻子上亲了一下嗔怪道:“狗鼻子,冰冰凉,起得那么早,都去哪里玩啦?”   “我们去骑马!”清卿兴奋地眼睛闪闪发亮:“uncle wind把巧克力送给我啦!”   “宝贝,糖不能吃得太多,不然妈妈会抱不动你的,”裴洛对她摇摇头。   清卿连忙分辩:“不是糖!不是糖!巧克力是uncle wind送我的小马!”她比划着絮絮不休,“姆妈,那匹小马有巧克力一样的颜色,额头上还有一颗白色的星星呐!uncle wind说,等我长到像它的眼睛那么高了,就让我自己骑!”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姆妈,我喜欢冰糖葫芦的喏,我也喜欢糖~”   裴洛一本正经地揽着她道:“可是曹叔叔说过,糖吃的太多会长不高,我们的清卿还要长到巧克力的眼睛那么高呢!”   离着她们不过十几步远的萧从风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嘴角,然而很快又感到黯然,因为他知道这一幕温馨是多么短暂,他依稀记起幼年用餐时,总是所有人围坐在饭厅的一张大圆桌上,父亲对待他们很严厉,即便如此,那种合家团圆的完整感和温暖感仍叫他怀念。   “Uncle wind~”这时清卿唤了他一声:“姆妈答应我每天都可以去骑马!你会带我去么?”   萧从风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如果你想去,我就带你去。”他很少笑,清卿却不觉得他冰冷,反而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宠爱,故而不由自主的就会向他撒娇。   “清卿,”裴洛摸摸她的头发道:“uncle wind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忙,妈妈也可以陪你去骑马呀~”   萧从云已经到了洛邑,他不顾昨夜凌晨才休息,照旧六点起床办公,这一天,他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专机去五原接张复文和金悦琳一行来洛邑。短短几天之内,继空军之后,他的陆军也进入了西北战区,尽管战事还未结束,但他几乎已达成预想的目标。此回的主动出击寻求对敌作战,不仅增加了他谈判的筹码,更能将中央的势力深入西北,从而虎视华北。   签完桌上堆放的最后一份文件时,天光还泛着青色,萧从云熄灭了电灯,打开了一扇雕花木窗。此时街道上很少杂乱的声音,隔着院墙,跨过一条胡同,却咿唔咿唔传来胡琴的声音,那调子听着有些耳熟,他稍一回忆便想起,是《夜深沉》,张复文曾邀自己听过这出。   在这胡琴声中,只有路灯照着地面,白光里寒气逼人,已是积了尺来厚的雪。半空里的雪花仍在飘,紧一阵,松一阵,和着那调子,很凄楚的送进耳朵,一会儿工夫,胡琴拉完了,这便是《霸王别姬》的终场。   萧从云还是站着,闭上了眼睛,张着手臂,很像是准备拥抱的姿态,可他脸上并没有柔情,只有一股决然的气势。他可以战胜,可以埋葬,就是不能放弃。他所有的就是这种战斗到底而绝不放弃的本能。   这种性格使他小时吃了不少督军的打,督军打起人来是特别狠的,尤其是对敢于挑战他底线的坏孩子。萧从云永远忘不了每次自己挨打时,两个哥哥都站在一旁看的情形,而他自尊心是如此之强,挨打几乎都不哭。固然他试过把筷子插进喉咙却拔不出来,在冬天掉进结冰的水缸差点淹死,甚至还离家出走,因为父亲对待自己总是挑剔和责骂的态度,和两个哥哥截然不同。这让他时常对自己充满了怀疑,直到他第一次让他们领会到败在兄弟手中的滋味,他才确信他不需要榜样,只要自己足够强大。   笃笃笃——   敲门声打破了他的沉思,他转过身喝了一声:“进来!”   夏伯苓一进门先揉了揉额头方问:“委座,卑职今天上午十点过去,小公子要是睡懒觉——”   “九点钟就叫他起来,”萧从云不以为然地说:“男孩子睡什么懒觉?都是洛洛以前惯得他,今后得改过来。去五原的飞机怎么样?”   “五点半就出发了,顺利的话,傍晚应该可以回来。”夏伯苓答。   “咱们可以等着瞧,看看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万人唾弃的卖国贼。”萧从云冷笑了一声:“只是大哥如此面冷心狠,要叫金小姐伤心了。”   停了几秒钟他又道:“他的盟友我会替他照顾,他的女人我会送还给他。他决计想不到,跟日本人谈还不如跟日本人打机会多,此行吾当大有收获。”      ☆、第293章(大哥这个形象如何?)   “Amand!”清卿大叫一声向着门口冲了过去,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一见了她们,兴奋地像头小狮子似地直奔进来。清卿被它扑得差点摔了个跟头,她咯咯笑着去抓住它颈子上的长毛,拦也拦不住它伸着舌头左一下右一下,很有劲道地胡乱舔着她的细颈子。   紧跟着阿曼,又跑进来一个男孩子,却是向着裴洛,到了她面前纵身一跃,即搂住了她的脖子,无比亲昵地贴着她的身体就喊了声姆妈!   裴洛口里唤着宏儿,一把拥住了儿子,不知怎地就让泪水慢慢沾湿了睫毛。夏伯苓许久不曾看得这般分明,她淡扫峨眉,没化什么妆,一如他记忆中那般清澈干净,但眉宇间隐约多了一丝忧郁,使得她与以往截然不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莫名的惋惜和心痛,若时光倒流……可是,他身后的侍从轻咳了一声,夏伯苓回头一瞥,见他手里捧着的那只藤编的大花篮,玫瑰、洋兰、红掌、康乃馨……满满地溢出来。外面还飘着雪花,这些花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还带着露水,芳香袭人,好看得很。   过了片刻,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夏伯苓才笑着说:“老同学,别来无恙啊!”   裴洛下意识地就去瞧他的身后,直到确信萧从云并没有来,才松了一口气,淡淡道了声:“好漂亮的花~”便不再出声,然而暗地里她是咬着一排细牙齿,拉着长卿的手微微地攥了又攥。   夏伯苓却伸手将她视而不见的一纸淡粉色信笺从花篮里拿出来,径直递到她面前道:“洛洛,你这一双好儿女着实叫人羡慕。老话常说人活一世到头来无非为了儿女,从前我总不信,但自有了小家庭才觉得此话不假。”   “茵瞬,她还好吗?”她不得不接过了信笺问,略有一丝惊慌、一丝微愠,似乎是在回避他的暗示,但那轻皱眉头的姿态,却颇有几分小女儿态,别有味道,使他不能也不忍步步紧逼。   “她呀,好得很,也忙得很!”夏伯苓道:“怎么?你就不请我坐下来喝杯茶再聊?”   裴洛望了一眼萧从风,夏伯苓猛然发觉自己还没和这位萧主席打过招呼,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却已听见他说:“洛洛,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作何安排不必征求他人的意见。”说罢,他目光冷冷地扫过夏伯苓道,“客随主便的意思,伯苓该不会不懂吧?”   萧从风向来话少,正所谓言贵威重,因为他的寡言少语,故而每一句话都传达出不容忽视的威力和信心。   夏伯苓不敢怠慢,连忙端正了姿势道:“伯苓明白!”   萧从风略颔首,又对仍搂着阿曼的清卿微扬了扬嘴角道:“清卿,想骑巧克力的话就告诉管家~”   清卿嗯了一声便点头。此时伏在裴洛肩头的长卿插话到:“Uncle Wind~爸爸要我替他谢谢你招待妈妈和姊姊!”   “哦?”萧从风回头注视着他道:“看来你就是长卿了,我可是也会好好招待你和你父亲的。”他诧异的发现这孩子竟一点也不怕生。   “大哥,”裴洛仰头看着他,语调温柔:“这两天耽误了你许多公事十分过意不去,今日伯苓既然来了,我们便叙叙旧,大哥只管去忙,不必担心。”   “夫人~”他们刚在书房坐下,夏伯苓便说。   裴洛轻叹了一声打断了他道:“这里并没有外人,你却又叫我夫人了,伯苓,枉我一直当你是同学,不知你几时也变得这般虚伪了?”   “这便是所谓时移世易吧,”夏伯苓颇为认真地望了她道:“洛洛,一个人的身份有很多重,而有些身份一旦你选择了,轻易是不能改变的,这便是社会的法则。”   “与其说是社会的法则,不如说是你们的法则,”裴洛回答。   夏伯苓默默看着她,无从反驳,只觉接下来的对话越发艰难:“洛洛,其实三公子一直很关心你,但一个成熟的男人,人生之重心当不止于感情,甚至为了毕生追求之理想与事业,是不能太过自私的,尤其像三公子,可以说他选择的这条路,恐怕不得不牺牲一些个人的生活——”   裴洛听了这话,不禁双手环抱了自己,连连打了两个冷战,许久方道:“果然人以群分,伯苓,你说话的语气是越来越像他了。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像他这样的人是没有私生活的,否则便是对自己的国家无情?可是,伯苓,这种话我早已听够了。”   “洛洛,其实我没资格讲这些,因为这是你们私人的事,但我受人之托,不能不忠人之事。请你仔细想想,这几个月来,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其中的苦头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有心补偿你,你又何必再自寻苦吃?”夏伯苓问。   “我这个人疲于奔命的逃亡经验已经很充足了,我是宁愿选择逃亡也不愿苟活在污浊的空气中的,”裴洛索性直言:“伯苓,我知道他派你来做什么,请你回去跟他说,我一贯是有自己的主张的,决不是意气之争。”   夏伯苓看了她那冷静从容的神色,知道如此很难说服她,无奈道:“你们这样拖下去,究竟到什么时候算是了局呢?你觉得以他爱你的程度,你能逃得脱吗?洛洛,我是你们双方的朋友,实在替你们着急。从云这个人,绝不简单,要做一个别人不敢做的人,那是要有一颗金刚石一样的心才行。可你以为他就没有难受的时候?你该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竟然,竟然——”说到此处,他却吞吞吐吐起来。   裴洛盯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夏伯苓长叹了一声,摇头道:“他的两鬓都白了!”   裴洛愣住了,呆呆地听着夏伯苓接着道:“其实,天下的事情,不是除了黑就是白,不是除了脏就是干净,大家都有恨。客观的说,我很同情你,但是,他不是没有付出代价。洛洛,你该回去,你们两个人牺牲了那么多,是配得上享受彼此的未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同志们,为了你们我放弃考试了!   ☆、第294章(独立窗前)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五晚八时   假座法国花园郁金香厅   为西北联省张复文主席、金悦琳小姐接风洗尘   钟洁樽候敬待诸君光临   萧从云谨订   萧从雨独立窗前,想到星期五就是今天,他自然不会推辞这突如其来的邀约,于情于理他都有必要去见见这两位刚脱险的两位客人,更何况还要见见自己的三弟,他最近可谓四处出击,有声有色,有了简素心,他倒也放心将文亭疏留在宜泉施展拳脚,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   不管任何质疑或谩骂,简素心一直我行我素,根本不为外界干扰。萧从雨认为这女人心态之强悍,意志之坚决,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哪怕置身于尴尬的处境之中,也不能改变她狂热要求达到的最终目标。就这一点而言,她和三弟极为相像,但三弟恰恰就不见得欣赏同类,却钟情于表现得截然相反的裴洛。越是邪恶的魔鬼,就越垂涎纯洁的祭品,他搜罗一切珍宝,最终却磨灭它们的光彩,就如同很多人以为自己在追求美,可到头来还是扼杀了美。   此时,洛邑机场的跑道上,一架墨绿色的飞机滑行着渐渐停稳,过了片刻,舱门打开了,一行人鱼贯而出,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男子,他身前是一个穿着素色大衣的女人,一只手臂按着衣摆,一只手臂却被那男子扶着。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汽车那里时,张复文嘘了一口气道:“金小姐,你还不算喜欢我,这我懂,但我也不会忘了咱们生死与共过,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对我的好是真是假,你一定要记着,我对你从无虚言。”   金悦琳看了他一眼道:“张主席言重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的问题,你是不明白的,请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说着她看向天际低垂的云头,寒风也吹不散的凝重。   这个女子最吸引人的地方,乃是对自己的好,一点信心都没有,这份性格上的特色,使她的神情,永远带一份迷茫谦忍,眼睛像在恒久地等待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张复文知道那是谁。失意事来,她处之以忍,得意事来,她处之以淡,从不刻意钻谋,这种泰然的姿态,十分难得,也是一流的闺秀风度。   张复文默然停下了脚步,扶着她的手不由用了力:“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明白你的问题?我知道你像我一样心里也有一个人,每三两天就想找他说几句不想对别人说的话。其实,只要见了那个人,就算什么也不说,就算什么也说不出来,也就满足了。金小姐,这些念头折磨得我有多苦,你明白吗?”   他似乎已经看透金悦琳强作达观的隐衷了,但金悦琳什么也没说,便钻进了汽车。她低着头,故意不去看窗外凝视着自己的他。她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以真性情示众?更恨自己从不能任性。这深有城府的草莽之徒,时常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不受控制的一面,使她不能不羡慕,也使她觉察到自己的矜持不变,旁人看着也会觉得苦,她自己则更苦。   “伯苓,我们是朋友吗?”裴洛问。   夏伯苓不知其意,不敢擅答。   裴洛见他迟疑,苦笑道:“至少我们曾经是,不过,如果我背叛你,欺骗你,伤害你,你还会期盼和我做朋友么?”   夏伯苓一时语塞,见她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亲自斟了一杯送到他面前,嘲讽道:“朋友尚且如此,更何况夫妻?”   “洛洛,”夏伯苓却将她的那杯也接了去,接着轻柔而缓缓的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望着她道:“我们一直是朋友,不然你这样说我怎么能不生气?大家都说你脾气温柔,其实你是一只收不下性子的鹰。他那里自命是大人物,你也不把自己看成小人物,自尊起来,谁的帐都不买。你不要因为一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爱你,却接二连三的忽略你就怀疑他的爱。他是想给你幸福的,但也深知道若只顾眼前利益,得到的就只会是短暂的幸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他现在不是已经认错了吗?”   裴洛看着他:“我不知该怎么说,你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敢指望他对我真心实意?我还敢相信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会守护在我身边?这些理由实在不成其为他的理由,说出来真是辞穷理屈。伯苓,倒是难为你领了这趟差事。”说罢,她拿过酒杯抿了一口那鲜红的酒浆。   窗外的光线已臻于柔和,吃过午饭好几个钟点了,在本该喝茶的时间里喝酒,使他们二人都感到不快于心。夏伯苓在明白裴洛在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欢迎,却能表现出如此的克制和礼节之时,就知道她的决心和勇气了,但他正如裴洛所说,受萧从云熏陶已久,轻易不会表示放弃。于是他也举起酒杯,面色转而凝重:“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否则爱就太虚无,太轻浮了。洛洛,我不敢说了解女人,但女人多半想从爱情里找人生的意义,这不现实,因为世界不是个温柔乡,子弹真要出膛,眼泪也挡不住。但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她一旦不在我身边,我就感到精神上的彷徨孤独,不知所归,那我一定是深爱她的,我犯了错也不愿离开她。”   那一大篮子的鲜花已被放到一只定窑的钧瓷大花瓶里,那股子甜香飘来飘去地让裴洛无处可逃,她伤心、疲惫,没有开灯,天边还有一线云很亮,温暖的橘红色。裴洛是非常喜欢这样的云的,但那云最终还是熄灭了,任凭黑夜降临。黑暗让她感到很安静,不到一分钟她就流出了眼泪,无声无息的。慢慢地,她缩进沙发深处,双手挽着膝头,脸埋在里面。   夏伯苓看着她这样的情形,心中极其难过:“你看你,怎么又哭了?你一哭,我也难受得紧。洛洛,跟你说句心里话,除了爹娘,什么事都不值得你这样伤心。我知道今天来是吃力不讨好,虽然是替他做说客,毕竟也是你的朋友,如果你真的还不想见他,私下里我可以告知你他的行程。可我还是要说,如今这世道,和一个合适的人在一起,总好过一个人单打独斗。他固然冷酷了些,但对你实在不愿离弃,你们两个人的幸福,还是同在一处,才能得到。”   “你相信我们还会幸福吗?”裴洛的声音在蓝墨色的黑暗中听起来飘渺而又虚无:“他不许我走,总想无尽地拖延下去,这对我是一种羞辱,因为他明知道我爱他,而他的言行之矛盾与恶劣是配不上我的爱的。在这种关系当中,我已经没有尊严了,还谈什么幸福?”她深深叹息,“我并未期待多大的幸福,可是他却让我觉得人生都没有了意义,诚实是不现实的,正直是不现实的,善良是不现实的,就连自尊也是不现实的,你们干脆认为我这个人不是现实中应该存在的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萧从雨独立窗前   ☆、第295章   东边一轮月亮,不觉已升起来几丈高,远望法国花园,围绕着一圈高耸的杉木。青隐隐地,朦胧的月色,还罩着三三两两,黑巍巍的古柏,和那树上的半截欧式钟楼,风景十分幽静。事实上,这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萧从云只打了个招呼,总经理便宁可倒贴也不敢不空出整座花园来给他用。   时至今日,萧从云终于成为中国最年轻,最有实力,最有权势的军阀。中央军的装备和地盘,更是首屈一指,从南到北,除了日本人,没人敢轻易开罪他萧从云,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强者。但实际上做强者通常不得好死,使人愁闷的是做弱者又通常不得好活。萧从云要裴洛闭上眼睛享受那所谓的幸福和谐,裴洛却最终觉得睁着眼睛的冷酷更真实一些。   汽车沿着花园饭店的黑色大铁门缓缓向内,暮色被纵横交错的电线分割的支离破碎,金悦琳望着大理石门廊上那矗立如雕像般的身影已然怔住了,直到萧从云三两步走下台阶,拉开车门扶她出来才喃喃道:“委员长~”   萧从云连道惭愧:“从云无能,累金小姐受惊~”他又向着她身后点头,“张兄,今日我们兄弟做东,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委屈,不妨一吐为快!”   “楼上有盥洗室,金小姐想去的话,我马上让人带你过去,”萧从云殷勤地补充,随即看了眼手表道:“大哥就快到了。”   张复文不由自主地揣度着金悦琳的神色,只见她勉强笑了笑道:“多谢~”   饭厅中间的圆桌子上,蒙了雪白的桌布,正中间已布下了几样大菜。一样是尺二口径的大瓷盘,里面摆着什锦冷荤。四只大仰口碗,一碗清蒸鳜鱼,一碗板栗烧鸡,一碗冬笋老鸭,一碗青菜蛤蜊肉圆。几只小高脚玻璃杯子,里面虽然盛满了酒,依然还是里外透明。这正表示了这贵州茅台酒是十分的纯洁。就在金悦琳梳洗的时间,宾主已各各就坐,虽然不曾动筷子,早已满室酒香。   萧从雨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打着黑领带,穿的笔挺,他的位置恰恰看见金悦琳下楼,于是第一个站起来亲切道:“金小姐,久违了~”这时,坐在他身旁的那个戎装男子也站了起来。   “从风!”   “金小姐~”   萧从风的声音并不很高,然而刚才对着陡梯还有一跃而下的冲动的金悦琳却如同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来不及展露笑容的面孔蒙上了一层乌云,她当真失望之极,茫然中坐到了正在为自己拉开椅子的张复文身旁,冲着席面了点了点头道:“委员长有心,今天的菜家常而殷勤,使人不能不想起故乡,此回若非委员长营救,我和张主席岂能脱险?更何况委员长盛情款待,叫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金小姐,你这话就说错了,张主席是我的结拜兄长,你我更是一直当做自家姊姊,都是一家人,谈什么担待不担待的,金小姐未免太见外了。”萧从云望着她举了酒杯道:“今日团聚,实属难得,何妨满饮此杯?”说罢一口干了,又向众人照了杯底。   张复文固然毫不推脱,金悦琳也一反常态的饮了整杯酒,萧从风瞧了她一眼道:“金小姐,你向来肠胃不好,如此饮酒恐怕伤身,还是多吃点菜,不必和我们客气。”   “萧主席,”金悦琳道:“我便客气也是与委员长这个主人客气,委员长情深意重,我虽不善饮,也愿助兴,更何况大家久别重逢,正如委员长所言实在机会难得。萧主席请我不要客气,我也请萧主席不要客气吧。”这番话其实并非她想说的,故而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唯恐自己使他难堪。他并没有得罪自己,自己何必一见面就如此冲动?就是为了他至此人前还不肯给自己这一点安慰,还叫自己金小姐吗?这就是一直以来他给予她的相敬如宾,但这远非她所期望的,再得不到他的真心,她宁愿和他一刀两断,宁愿和他再不相见,想到这里她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她痛,无非是因为爱他。   萧从云笑了笑:“大哥,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金小姐是怪你说的好听,却没有行动哪。你既然关心金小姐,给她乘碗饭总是应该的。”说罢他指着萧从风面前一只样式古拙的瓦钵道,“这是菜饭,我记得洛洛和金小姐都爱吃~”   “洛洛还好吗?”金悦琳问:“她很久没回我的信了——”   “这恐怕还得问大哥,”萧从云哼了一声,自斟自饮了一杯便去问萧从风:“大哥,洛洛还好吗?”他的语气嘲讽中带着质疑,逼得萧从风不得不回应:“这个问题三弟问错人了吧?”   萧从云果然哈哈笑了两声:“怎么?在座的各位大哥以为我还能问谁?”,他又回眸看着面色惨白的金悦琳有三五秒钟,柔声道,“金小姐,你一定很想念洛洛,她也同样想着你,今天晚上你们见了面就可以详谈。”   金悦琳的痛苦是谁都看得出来了,可她仍十分温柔,小时候她在教会学校念书,首先学的就是爱,忍让、原谅、宽容,这些字眼。她记得老师把爱字写在黑板上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爱”字中间的那颗心。“要用心去爱”,老师说。她把这句话记得很牢,这么多年来,她没和任何人红过脸,遇到事,她只有一个忍字。但她再怎么忍让也不愿被认为是怯懦和脆弱,这正是勇气的起点。金悦琳未必非常勇敢,只是也不愿低头到了最后,还要为人耻笑。   张复文看金悦琳强忍着悲痛的状况怜爱之情顿生,他老酒下肚,热情上头,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盯着她道:“你怎么啦?你要生气要难过冲我来,委员长请咱们吃饭是多大的面子,咱可不能闹别扭!”他又叹了口气,“悦琳,你可真傻!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屈字都不说,一个人都不去求,这会子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有酒有菜,委员长什么事不能给你做主?你倒哭上了~”他大手一挥,毫不避嫌,没等她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就一把抹了去,哄小儿似地低声下气地道,“你喜欢吃菜饭怎么不告诉我?早跟你说了喜欢啥就得说出来,等什么等?你不说人家可怎么对你好?”   金悦琳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决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扫视着在座的男人,而不仅仅是对张复文道:“畹九,屡蒙厚爱,无以为报,原谅我始终将你当做朋友,因为我并非你所想象的软弱没有主见的女人。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我为此尽力和争取,尽管结果非我所愿,我也心安理得,毫不委屈。自然这满世界皆是虎狼之徒,可扪心自问,不见有一个比我更安乐更满足。”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向对面的萧从雨说,“二公子,可以麻烦你送我去见洛洛吗?” 作者有话要说:  胡乱写了点,对不住,大家凑合看吧~   ☆、第296章   “悦琳!”萧从风忽道:“吃了饭再走,你若生我的气,我定会给你个解释——”   “不必了~”金悦琳匆匆打断,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萧从雨也站起来道:“诸位,我得去尽尽义务,不能奉陪,来日方长——”   张复文顾不上别人,急忙对他说:“咱没事!豹韬只管去送金小姐,外边冷,可别让她等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劲,忍不住喃喃自语,“瞧这小性子使得!”   萧从云伸手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背笑道:“张兄,女人肯对你使小性子说明她心里有你,肯给你机会哄她,你该高兴才是!”   张复文果然精神一振追问道:“金小姐她也是?”   “那是自然!”萧从云断然道。   萧从风皱了皱眉,对于他轻佻的口吻极为不悦,冷冷道:“信口开河,这四个字自古不知害得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我想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信人不如信己,张主席何妨固执己见?”   萧从雨发动了美洲虎,坐在他身旁的金悦琳木然看着车窗上一片白茫茫的寒气,良久还是叹了一口气。萧从雨控着方向盘,慢慢拐到一条两边种满了大眼杨的大路上方道:“金小姐,你不需要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大哥他几近诚实。”   “他不是诚实,是自私!”她向隅饮泣:“我,我将近而立之年,他,他就不能——”   不能?不能怜惜你的苦心?萧从雨想着,口中却道:“金小姐,你就为了这个伤心?那我等过而立之年久矣,是不是该悲痛欲绝?”说罢,他掏出手帕递过去,“你椟中有玉,他眼中无珠,金小姐切不可自怨自艾。既然说开了,今后便是海阔天空,若大哥他目前还不值得你托付,你又何必为了他的反应而心灰意冷?毕竟感情之事并非一人之事。”   “二公子何其洒脱!”金悦琳忽然激动:“既然如此,你们为何都还念着洛洛?”   “我和大哥之所念绝非相同!”萧从雨当即反驳:“我要的是爱情,而他要的是感受爱情所带来的喜怒哀乐,他沉浸于此,不能自拔,也不敢前进,真正误人误己!金小姐,或许你不必太早同他讲意义,他失去过一次完美的生活,自此不敢再讲求什么长久的意义,只以为人生最重要的是滋味罢了。”   “滋味?”金悦琳黯然凝睇,苦涩道:“是啊,酸甜苦辣,那都是人生的滋味,尝一尝,挣扎一番,是多么有意思?可挣扎过后,却觉得滋味不佳又该当如何呢?”   “即便如此,‘意义’应该也补救不了什么吧?”萧从雨道:“更何况你并无值得补救之处。倒是洛洛,她的绝望是因为她害怕免不了受男人的蒙蔽,沦为玩物和替代品。和她相比,你实在幸运得多——”   “幸运?”金悦琳反问:“蹉跎至此,卑微至此,也算得是幸运么?我父亲常说只有傻子才会做赔本的买卖,可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傻子,我不知道他,但我算是……”   “为了和所爱在一起而付出努力和真心绝不是卑微的!”萧从雨道:“你觉得自己傻吗?但在这段感情里,你的目的不仅在于要得到你该得到的,更要有你的尊严和方式,你既告诉了他你爱他,也告诉了他你想要他爱你。金小姐你一直都做的很好,其实除了感情,你为国家的贡献和付出更多,可是你并不计较,为何在感情上的付出却总是看不开?要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像你一样诚恳面对,却苦于无处告白啊!”言毕,他亦轻叹,“这世上的真心是有限的,更何况你这样的好姑娘,大哥他若是醒悟了怎能不去珍惜?”   这最后一句话使得金悦琳那幽潭般地双瞳蓦地一亮,如同起了一阵微澜,梦呓似地喃喃:“他还会珍惜吗?”   萧从雨瞥了一眼她的表情,不忍否认便道:“金小姐,你已足够勇敢,但感情少有势均力敌的,就看你觉得他值不值得你去付出去经营。”   金悦琳又沉默了,仔细想想她到底喜欢他的哪一点呢?他沉稳、他睿智、他从容,最最要命的是他对她温柔。她知道有人喜欢她,但她最明白的是她喜欢他,而他并不喜欢她。可是他仍对自己那么温柔,这种温柔,常常使她误解,使她一直欺骗着自己还有希望继续,但她永远也不能向他的温柔撒娇,如果还不放弃,她还能剩下多少自信?   “你认为他不能改过自新?”夏伯苓仍耐心劝说:“那么,你还没有认清他。你想他这个人,欲壑难填,私心自用,其实完全不是!他固然是个有野心的政客,但同时也是一个战士,是一个爱国者。他从头到尾,最专注的一件事,就是救我们的国家!但豺狼当道,攻伐不止,他所笼络的那些人,今天投中央,明天投日本,就连兄弟,也多有嫌隙。固然相交满天下,但知心又能几人?洛洛,可我们都知道他再爱你不过,你怎么就对自己如此灰心?要知道他对别的女人,全然谈不上爱恋,顶多是逢场作戏。一个人有时候是不得不做这样残酷的现实主义者的。他要我跟你说,假如这世上,还有谁和他有夫妻缘分,那这个人非你莫属。你若一天不原谅他,他便一天不离开洛邑!”   裴洛的目光又落在那封带着淡淡花香味的信笺上,那刚劲的字体毫不犹豫地一行行地述说着:“洛洛,原谅我,你目前很痛苦,但更令人悲痛的是,造成你痛苦的人是我!这的确是实实在在的情况,我唯有自责。我对你负有的责任很重,决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而抛弃了你——”   “简素心这个女人,未免替人着想得过头,总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自以为自己对别人很重要,她就是这种性格,你一向是明白的,为何始终耿耿于怀——”夏伯苓更郑重地说。   “一个家庭里除了亲情之外,是没有什么更可贵的了。十恶不赦如我,仍相信你能原谅我而不是嫌弃我,因为我知道你是我最亲密的爱人,更是我最亲密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的母亲,你那么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那信上说。   “他舍不得你——”夏伯苓的声音仿佛在半空里飘荡。   “原谅我   原谅我那包藏的祸心   为了让我的翅膀能更好的保护你   就让我做一头黑鹰   而你是我永远洁白的天鹅”   那信上说。      ☆、第297章   “我只知道杜局长工作到位,想不到夏社长后来居上,工作更是‘到家!’”萧从雨一进门,好巧不巧,当头就碰见夏伯苓正从客厅里往外走,开口便道。   夏伯苓停下了脚步,一本正经地回答:“钧座谬赞,卑职与委员长夫人素有同窗之谊,今日实来叙旧。”说罢他微微欠身:“钧座若无指教,卑职这就告辞了。”   萧从雨在他说话的时候,早已领着金悦琳越过他身边,肩也不曾向他转动一下。夏伯苓听见他鼻子里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似对自己不屑一顾,而金悦琳脸色苍白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得到他恭敬中含着怜悯的回应:“夫人就在书房。”   书房里有一部电话就挂在门边的墙壁上,裴洛应声开门时,刚刚接过电话的一只手还擎着听筒,她肩上紧紧裹着一条西洋红披肩,上面绣了珠灰和淡青的兰草,在周遭的昏暗围绕间她似乎在微微的抖动。就在裴洛认出金悦琳的那一瞬间,她们张臂拥抱了对方,紧紧埋头在彼此的肩上,半晌裴洛方道:“悦琳!你怎么才来?”   金悦琳却道:“是呵,若非三公子搭救,只怕我们再不能见面。”   裴洛不禁抬起头来看着风尘仆仆的金悦琳道:“怎么了?”说着又从她肩上望向萧从雨,微微点头问:“你们可吃过晚饭了?”   “我实在没有胃口,只是不好意思让二公子陪着我挨饿,洛洛,你这里——”   “我绝不叫你们饿着,”裴洛忙道:“悦琳,你不是喜欢小馄饨么?这算不得饭,就当点心尝尝。二公子想吃什么?我记得你喜欢酒酿,刚好这里的厨子酒酿鸭蓉羹做得不错,要么喝粥也好,嗳,我叫管家来问问……”她径自忙乱着,俨然主妇模样,惹得金悦琳羡慕且心酸,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便道:“洛洛,你这个样子真正是有了家庭的女人,你从前怎会耐烦去记这些?”   裴洛一愣,随即淡然道:“我还记得爸爸爱吃什锦砂锅,妈妈爱吃芙蓉糕,舅舅爱吃温泉水养的红稻米粥,你们和他们一样,是我至亲至爱的人,所以我用心,与有没有家庭又何干?那些当人太太的要务,你当我十分耐烦么?”她说这句话时,眼睛并没有瞧着金悦琳的脸,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很难察觉出她内心的感情来。固然她有苦是不愿向别人诉说的,自认为家里的事,不足与外人道。但这些话语还是透出一丝凄凉,她所珍惜的是真情,不是假意。   金悦琳握着她的手,迟疑半响方问:“洛洛,你不开心吗?所以到这里来?你知道从风,他在等你吧?他准备这房子花了许多心思。”说着她望着她肩上的兰草,感觉痛苦正像波浪,一波一波的袭来,打得她身心俱累,使她说不下去。   裴洛一听此言,当下便抽回了手揉了揉眉心叹道:“悦琳,你在说什么?我只当他和你一样,都是朋友。”   金悦琳默不做声,裴洛是悲哀而无奈了,苦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么?我现在才知道这世上的苦难在没落到自己身上之前就说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都是假的。我很想安慰你,可是我们的苦衷不同,未必能够说服你——”她不再说下去,只拥住了金悦琳,紧紧的偎在她身上。   金悦琳眼眶一酸,少不得又流了一阵泪呜咽道:“对不起!洛洛,我知道你也伤心——”   “不,是我顾虑不周,才令你难过。我已想好了,明天就搬出去。”裴洛抽出手绢替金悦琳擦泪,忽然间心灰意冷。她是如此厌弃自己,厌弃自己的愚蠢,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人生,婚姻和朋友她全都要失去了。   而此回出奔更是太过草率,就凭着一时冲动,妄想通过出走而摆脱问题只是不切实际的任性而已,这样的行为只会使得情势更为复杂,非但自身难以获得自由,倒有可能增加对方的筹码。如此看来,母亲的忍辱负重,与其说是其性格的软弱和对父亲的感情使然,恐怕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这种做再小的事情都需要深思熟虑,永远都不能轻举妄动的苦衷,是莫思怡没有向裴洛倾诉过的,想不到有一天却要裴洛重蹈她的覆辙。   “你还真是意外的单纯哪!”简素心的讥讽犹然在耳,彼时裴洛骄傲而不屑的一句话,现在想来真是对自己最深刻的评价。她的独立、她的宽容、她的追求永恒的快乐和美的坚韧的精神,在这一句评价面前不堪一击。她的出身和地位早已决定了她不能那么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生活,结婚前她冠的是父亲的姓,结婚后她冠的是丈夫的姓。她的美貌、学识、魅力,以及那所谓天生具备的高雅,只是因为她是实力雄厚的财阀与政客的女儿和妻子。她能够去欧洲留学,从孩提时候起就在最高级的物品的包围下所形成的审美观和上流风度,这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成为政治舞台上一件华丽的武器,既然享受了一般人所不能享受的,就得承受一般人所不必承受的,否则她就没有资格在这样的环境中立足。   至此,裴洛终于相信,无论萧家三兄弟,还是他们那一流的人都不是她的理想所能伸张的对象,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出众最大的原因就是支撑他们的那个环境。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狂人,权力和财富对某些人来说就是毒品一样的存在。   客厅的壁炉前,沉思的萧从雨并不知道裴洛心理的变化,但他还是骤然转过了身体,肃立一旁的侍从官顺着他的视线不明所以地看向窗外,显然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委,委座~”张复文不知喝了多少酒,小酒杯早已换做大酒碗,红着眼道:“俺这回是折了本,没什么好说,就只对不起三晋父老!”他说着一吹胡子,竟也堕下两点泪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向着萧从云叹气,“委座说让俺出洋考察,俺省得这是给俺留点颜面,可俺张老西,唉,哪里还有什么脸面?”   萧从云道:“张兄也当我也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吗?就说张兄身上的伤,兄弟实在佩服之至!”   张复文却仍自悔恨:“不该啊!那么多弟兄!俺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一个的去送死,俺救不了,救不了!”忽然间,他抓住了萧从云的一只手,“老弟啊!俺活到现在,觉得这世上,只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每次打仗都亲手杀死几个日本鬼子兵,好早早地把他们赶出中国去;第二就是每日都看一看金小姐的面孔。”说着他打了个酒嗝,又笑嘻嘻地呆望着萧从云道,“我一看到金小姐,就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萧从云若有所思,一个恍神,说时迟那时快,张复文冷不丁从腰里拔出手枪,这边扯过萧从云的手握上去,举起来就对准了萧从风,那边只听门口一阵骚动,冲进来两个人举着部相机啪地打了个闪光,拍了张照片。就在萧从风嘴角边似有若无的嘲讽中,砰地一声,枪口发出了一声巨响。      ☆、第298章   “我绝不赞成你去!”文亭疏紧锁了眉头,对了简素心严厉地说:“你知道这个萧从云,他此回出兵哪里来的特别军饷?他竟然越权从中央银行金库直接调用了80万两黄金,这些黄金是容易来的吗?!那是我们从宜泉的百姓手里一点一点抠了两年才抠出来的!那是我们准备发行新货币的准备金!我明明和他说过决不能动用这笔钱!此人不仅言而无信,简直是无耻之极!”   “那么我更该去,一定要帮他尽早脱身,只有这样那80万两黄金才不会白白浪费了!”简素心亦高声道:“表哥,你是最懂算账的,倘若他真出了事,你不是更难交代?!”   “你去了,就救得出他来?”   “假使救不出,我也要陪着他!”   “哼,你陪着他,却把裴洛放在哪里?”文亭疏冷笑了。   “表哥,”简素心犹疑片刻道:“我知道你不大理会杜若柳,但他要是承诺能叫裴洛走——”   “你什么意思?”文亭疏铁青了脸问。   “就是这意思!”简素心却忽然强硬了起来:“只要她再走一回,你以为像萧从云那么骄傲的人物,还会低头去求她吗?”   文亭疏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看,良久一声长叹:“我不知道你是着了什么魔?!素心,一个女人必得和爱她的人在一起才能幸福。你难道就不骄傲?就为了这么一个人,你连自尊都不要了吗?!我真后悔!”   “不!表哥!不要后悔!我会证明给你看,再坚持久一点,我们就都能达到目的!”   “目的?你的目的不值得你的牺牲!”   “表哥!我有钱,有地位,也有自尊,我不是为了这些才想跟他在一起,虽然我们在一起的确会更有钱,更有地位,更有权威,”简素心沉着嗓子缓缓地说:“我对他已经花了太多心思,你叫我怎么放弃?只要我们最终在一起了,我所做的就全都会得到加倍的补偿,我会证明给你看。”   文亭疏颓然坐进沙发里,自责地摇头:“我们的选择,唉,这样的选择~”他注意到简素心目中含泪,知道她心意已决,绝难回头,唯有郁卒道,“你去吧,但愿你得偿所愿,我也不算辜负了舅舅舅妈的托付。”   清晨,风刮得正紧,主干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扫不净的是漫天弥漫的黄沙,两侧光秃秃的杨树张着干枯的枝桠圈出一条通往洛邑最高官邸的甬道,这条昔日肃静的甬道,一夜之间喧闹了起来,等候通关的车辆破天荒的排成长队,也正因为此,当一辆不显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从一旁宪兵封锁的专用车道轻而易举地通过两重关卡时,许多人都投以惊诧的目光,但所有这些目光都穿不透车窗上蒙着的米白色车帘。   轿车一直驶到外人看不见的官邸门廊前才停下,出来迎接的是姜宁阙,轿车里走下一个头戴银狐帽子,披着墨蓝斗篷的女人,两寸高的斗篷领子上镶了一圈紫貂毛,护着脸颊,越发衬出她秀挺的鼻梁和一双墨晶般的眸子。   裴洛一进会议室,就发现许多老面孔,不等姜宁阙开口,杜若柳嘴里啊呀了一声就从那张长桌边站起来,高声道:“全体起立,委员长夫人萧裴洛女士到!”   等他走到裴洛面前,裴洛微微伸出手来,却并不脱下手套,象征性地与他轻轻一握便道:“杜局长还是那么先声夺人,听说你是乘早班飞机来的?”   “卑职岂敢耽搁?”杜若柳微微鞠躬,目光仔细打量着她,倒是一如既往的恬静面容,但她给人印象最深的并非面容,而是风度。人知相知,患难不移,萧从风受了伤,萧从云被拘,她将做何表态?   这时门外又起了一阵骚动,是穿着黑色大氅的萧从雨到了,桌旁站着的人连忙收拾起自己多余的表情。萧从雨径直走到主席的位置上,脱下手套,整齐的放在右手侧,道了一身诸位辛苦了,便问姜宁阙人都到了吗?姜宁阙环顾四周答都到了,他这才挥手示意大家坐下道:“事出突然,鄙人不得不临时充任主席,今日请诸位来,是为了商讨目前特殊之形势,倘处置失当,恐酿成民国以来空前之战祸,还望诸位放下成见,以国事为重,若有任何想法,还请开诚布公。”   “钧座所言即为我等所想,”先发话的正是夏伯苓:“但卑职以为当务之急是委员长和主席个人的安危。现在主席重伤,行凶者确定无疑是张复文,然委员长何辜,竟为华北军当局扣留,连消息也不得传递,如此不将中央放在眼里,钧座以为我等还有商讨的余地吗?”   “那天的情形,诸位并不在场,不可妄言,但姜参谋长此举也情有可原,毕竟照片上看来的确事有蹊跷。”萧从雨道。   姜参谋长当即愤愤道:“夏社长,你常和记者打交道,要知道照片就是证据,那上面举枪的人是谁你不该看不出吧?主席为华北局势操劳多年,现在却在医院里躺着,我们不能不替他讨个公道,张复文自然有罪,委员长也未必清白!”   一时间会场上群情激昂,针锋相对,很快气氛即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局势,甚至有人威胁道谈不下去便不谈了。突然间,杜若柳拍桌叹了一句道:“可惜钧座当晚提前离席了,否则,能当场化解此祸也未可知,我想那样重要的场合,钧座派别人送金小姐,她是不会有异议的。” 此话一出,似乎在沸油里投了一块冰,顿时就冷了场。   按说那天的场合,于公是国内三大派系首脑会谈前首次非正式会晤,于私是亲兄弟多年后难得碰面,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情理之中都是不该中途离席的,但萧从雨偏就走了,而且不早不晚,就在枪击事件半个小时之前,而以他的身份,实在犯不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亲自开车送一位小姐去见她的女伴,尤其这女伴还是政敌的夫人。   裴洛始终肃容静坐,冷眼旁观,此时她头微扬,开口道:“在事实真相未明之前,妄加推断恐怕不妥,诸公皆为党国柱石,还望在谈判期间保持冷静,勿尚感情。”说罢,她看了一眼杜若柳,又道,“杜局长,我敬佩您,是因为您为人一向深思熟虑,从不做空穴来风之谬谈。”说罢她略一停顿又道,“我首先应该申明,今天在这里发言,不是代表一般女性,也不是为了我的丈夫,而是代表国内公民,要求以最少的牺牲,为国家和民众,解决这一严重问题。我深信,在座诸公即便观点有分歧,但我们的诚挚态度、希望国家好、希望领袖安全的心情——应该是相同的。我坚信自己的主张不错,因此必然全力以赴,一切实话直说。倘有失礼,请勿见怪。”      ☆、第299章   世上没有不破的泡沫,正如同投资必然要求回报。简素心为了追加最重要的一笔投资而启程,裴洛就不得不看着又一个泡沫被戳破。简素心到了洛邑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裴洛,第一句话便是:“怎么?你还以为他肯在你身上花费时间和金钱?你可仔细想想,那是谁的钱?他的?还是我的?”   这句话极其恶毒,裴洛却承认事实的确如此,她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她的,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不存在和他共存共荣的理由了,是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吧。   思及此,她望着简素心说:“简小姐说得对,只不过现在是你的钱,将来不知是谁的钱?”不等简素心发怒,她又说,“你不辞劳苦,远道而来,该不是为了和我吵架,不如我们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简素心轻蔑地望着她:“你不会以为我来见你是为了听你提条件吧?”   “当然不,”裴洛向后一靠,在沙发坐得舒服了方道:“但凭我现在委员长夫人的身份,就算要提条件也不见得没人愿意听吧?”   简素心皱了皱眉,并不说话,等她说下去。裴洛接着道:“坦率的告诉你,我已经不爱他了,但我有义务陪他度过这一关,目前局势之敏感,行差踏错辙有可能酿成国家之大祸。既然我目前还是他的夫人,就必须表现出对他的支持和忠诚,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最佳选择,你以为如何?”   简素心勉强点头,力求语气缓和地说:“这的确是你应该做的,我当然也会竭力斡旋,使他早日脱困——”   “简小姐想做什么,必然都是高明的,相信都是为了他好,一切请便,我没有干涉的理由。”裴洛做了个轻微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说:“这件事完了。接下来该谈谈我的死法了。”   简素心像是被刺了一针,突然坐直了身体,扬首反问:“你说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如果要我离开他,最简单最彻底的办法就是一个死,”裴洛道:“简小姐这样聪明的人,该不会没想过吧?”   简素心却低头慢吞吞喝了一口茶,转瞬即逝的尴尬之后,她探究地瞧着裴洛道:“你就不怕?”   “我既不想死,也不会死,当然不怕,”裴洛冷冷道:“我又要提醒简小姐了,杜局长最近就没有什么想法吗?我知道他最大的本事不是把活人整死,而是让一个活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人。”   “你会相信?假如杜局长失手,活人可就变成真死人了,”简素心点了一根烟,看着她道:“再说,如果我希望你真的死了呢?”   “那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假如我真的死了,一定会有一封信告诉他是谁害死了我,简小姐猜他会相信吗?”裴洛说。   简素心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视线毫不客气地直逼裴洛,却丝毫不见对方局促。约莫过了三分钟,简素心才说:“你说完了吗?”   “是,我等待聆听简小姐高论。”   简素心站起身,走到窗前,边吸着烟边说:“你很不错,我遇到过的女人里面难得有你这样坦率不虚伪的。不过我早告诫过你你们不合适,是你不肯相信我,否则也省的吃这些苦头。”忽而她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吃了不少苦头,我知道你不容易,不过我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强大。可是我不强点怎么办,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哥哥们再好也不会首先为我打算,真想要什么还得靠自己。这年头,一个女人强大其实都是被动的,被逼的。”   简素心确实有她的委屈,但在这种玩政治的女人身上,这种委屈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装出来的,裴洛听了毫无表情地淡笑了一下:“我佩服你,目光远大有胆量。是的,我现在赞同你的观点,对一个男人,首要的不是爱他,是了解他,了解他难以改变的本性所能对你做出的事,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都要担得起,所以你可以对我放心。”裴洛是不会对简素心说彼时不会有此时的体会,就如同此时也不会有彼时的快乐的。这个故事她实在写得累,就算不能善终,也想尽早结束。从开头到结尾简单到一句话:一个女孩,她走着走着,后来她死了。   现实的社会,实在说一句,谁不是强盗呢?朋友,你强盗了!我强盗了!连我们最亲爱的也强盗了!强盗的世界,大家究竟将怎样呵?她的心死了一般地麻木,隔着婚姻眺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爱情,竟然没有再流泪。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都死了,怎么还会再流泪呢?      ☆、第300章   简素心大费周章从美国请来的医生梅勒斯为萧从风注射了特效针剂的第二天,一直守着他的金悦琳就惊喜的发现他慢慢开始苏醒,三天后,萧从云被解除软禁,一周后,联席会议再次开启。内战在最后一瞬没有发生,这是由于华北方面的节制以及重庆方面的让步,特别是英美两国对国内各派施加的压力。他们威胁说,如发生内战,便撤销已签订的对中财政援助。   而简素心总是被恭维和崇拜自己的人群包围。这些毕恭毕敬奉承她的人,包括众多顾问以及以其为会长的各种机构的领导人。在这些人中,很少有人敢于持与这位独裁的女人不同的意见。这个聪明的、在美国人的认识上是进步的女人,显而易见的对于美国政坛的中国问题专家们有着独特的影响力。   当吴震在这种场合进行观察时,他常常想:“裴洛与这样的世界的确是合不来的。”她讨厌人多,对在公众场合致歉出头露面经常有一种无奈感。特别是被迫发言时,她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尽管她的声音柔和、安详,和她的身份特别相称。尽管她不失仪态,但有时还是像孩子一般直率地憎恶虚伪和妄自尊大。遇到那些傲慢摆架子的人,她总是嘲弄他们一番。不过简素心以为这世道,大家都黑凭什么她白,大家都脏凭什么她干净,大家都恨,凭什么她不恨。   “是的,最要命的是她不会恨。”吴震想。就在昨夜,张复文于华北军部狱中暴卒,而清卿因为洛邑的气候反复咳嗽和喘鸣,裴洛在那位美国医生的建议下打算亲自带着女儿今天一同乘专机赴美检查治疗。   早上八时,洛邑西苑机场里没有飞机起降,只有为数不多的地勤人员在跑道边忙着什么。也许是见雨不会停息的缘故,他们陆续地跑进了不远处的机库。可守卫在飞机边的便衣警卫却纹丝不动。这是架由美国c—47型运输机改装的客机,是航空委员会调拨的专机,该机型具有良好的飞行性能和平稳的飞行体验。此时,它粗短而又呈流线型的机身静卧在细雨里,尾翼上222的阿拉伯数字格外醒目。虽然登机的梯子早就准备在一旁,但紧紧关闭着的机门预示着它的主人还没有出现。   九时还差二十分,车队来到了候机楼的门口。虽然门口的上面有延伸部分,但不能遮雨,萧从云一行下车后就被人接进了候机楼。候机楼内已聚集了众多官员,裴洛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的人来送别,要是以往她最多向在场的人挥个手就转身登机。可这次裴洛没有急着向在场的人告别,她轻轻地抖了下落在斗篷上的小雨点,而后分别与近旁的几个人握起了手。尽管此刻裴洛看上去有些疲倦,但谈吐中显得还精神。有人对裴洛说,天气不好夫人不要急着走。裴洛嘴角露出笑意,温和地说,委员长指派的这架专机的安全性能是世界第一流的。当还有人再次对她劝留时,她的语气变得坚决了。她说,梅勒斯博士已经帮我联系好了医院和相关专家,十八日一定得赶到,所以我今天必须启程。萧从云皱了一下眉,没有人再劝说裴洛了,余下的全是预祝路途顺利的吉话。裴洛不得不几次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是最后一次送我了,我谢谢大家了。”没有人从她的话里听出什么来,也没有人从这话里预感到什么。   机场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淡淡的雾,可不久又被远来的风吹散了。天放亮后东边出现了血红色的云层,这云层翻滚了一阵后很快消失了。不久大块的乌云不知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天空渐渐地变得灰暗了。当空旷的机场里有了风后,天空里又落起了小雨,这雨使人有了阴冷的感觉。   登机前,萧从云搂了裴洛的肩紧紧拥抱,此时裴洛忽而掂了脚尖去吻他,立刻就得到了热烈的回应。这是一个毫无顾忌的拥抱的长吻,在他们的周遭是惊诧的一群,而拥抱着的一对却是眼角里都没有容留他们一丝一毫。予嘲笑者以更深刻的嘲笑,予鄙夷者以更深刻的鄙夷,他们是无所顾忌的。萧从云感受着那久违的剧烈的心跳,迷醉地吮吸那熟悉不过的滋味。裴洛的心也剧烈的跳着,是灰烬里的回光返照,她没有惊喜,亦没有太多悲恸。于她,这是最后一幕了,在世二十七年,今日实为枉举。她想着顿觉好笑,把那哀思也减了几分。   飞机起飞了,灯塔似的候机楼的尖顶,伫立在中间,下面是纵横的跑道。远远的跑马滩头,有几处高而且黑的崛起的教堂,像大海里的远岛,在指示江流的方向。裴洛在飞机上看了这样的景色,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在座位上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的望着窗外许久。萧从云新派给她的侍从虽则坐在她边上,但从她的那双凝望远处的视线看来,她好像是已经把他的存在忘记了的样子。梅勒斯医生给清卿吃了药之后,这孩子就一直昏睡。裴洛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使那侍从不免觉得她太过敏感,也不像交接的同仁们说的那般平易近人。裴洛又看了一眼手表之后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一会儿。   两个小时之后,裴洛和她的专机失踪了。本该下午二时左右到达中转机场的专机,直到下午近五点钟也没有出现。早就等在机场的接机人员,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而开始骚动不安。他们利用机场的电台不停地向洛邑查询,在反复核实了专机起飞的时间后,进行了多次的计算。计算的结果是,如果正常的话裴洛应该早就到达了。而应该到达却迟迟没有到,是不是说明这架专机出事了呢?这样的推测使所有在场的人身子发冷,是的,此时此刻谁都不愿把这事的最后结果往绝路上去想。为此,他们又急返市区办事处,用秘密电台向沿途各处联络,查问专机下落。可返回的电讯,均无消息。最后办事处不得已,向夏伯苓报告了裴洛专机失踪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本以为这章可以结束了,结果还是要拖一下。。。   ☆、第30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了各位,鞠躬,对于任何花了时间来看我的文字的读者,都表示衷心的感谢。一写就是三年,没有大纲,所以连我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呵。也许有点草率,也许有点虎头蛇尾,但,总算是个结局不是。其实这样也不错,生活只要没到死亡,就不算真正结束,他们的故事还有无限可能,也许今后相交,或者永不相交,任君想象,想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所谓结果,这样也许才能满足所有人的愿望吧。   当裴洛专机失踪的消息传来后,夏伯苓先是震惊不已,而后是惶恐不安。陈仕棠则彻夜守在办公室,要求开动辖下的所有电台向全国的机场连续不停地发出查询指令,并要各地特务组织调动一切情报力量寻找专机的下落。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夏伯苓内心里的焦虑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专机已然十多个小时联系中断,而且完全失去了行踪,这是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通宵没有走出办公室的夏伯苓,终于去了已回到宜泉的萧从云的官邸。萧从云听完他的报告好久一言不发,阴沉着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不可揣测的目光重又落到夏伯苓那没有表情的脸上时,才拿起电话向航空委员会主任询问了专机的去向,并要求其马上派出飞机沿线进行搜索。   就在陈仕棠等人积极准备乘飞机亲自前往相关区域寻找裴洛的时候,樊笼山传来发现一架坠毁的军用飞机残骸的消息。是的,裴洛死了,与她一起走进死亡地狱的共有十三个人。陈仕棠立刻转赴樊笼山,于第二天的黄昏时分赶到当地乡公所,在这之前,乡公所的人依照乡民的指点已去过坠机的地方。由于场面难以入目加上坠机范围较大,而且当时又暴雨不断,他们只捡了两支□□和一枚图章就回来了。那两支枪难以辨认是谁的,但那枚图章确定是裴洛的。这无疑证明,坠毁在樊笼山的飞机就是裴洛的专机。这时,浓黑的夜幕已经降临,他们只能先回乡公所休整。   第二天夏伯苓也赶到了。从乡公所到樊笼山不到十华里,但由于全是山路不能用车只得走路,上山的路又十分泥泞,众人的路走得相当的艰难。夏伯苓自谈判以来几乎每日只休息两三个小时,体力已达极限,在泥路上一步一滑,多次摔倒。陈仕棠见他走的实在太难,就劝他回乡公所,夏伯苓坚持不肯,并接连不断地说:“我和她自小认识,多年同窗……“说着说着,连声音都变了。陈仕棠知道他非到现场不可,只好搀扶着他往前走。就这样,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爬上了樊笼山。夏伯苓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雾霾中火把照映的地方,全是飞机残骸和面目全非、不堪入目的尸首和残肢。见此情景,他竟抱头痛哭,直到陈仕棠过来劝说还抽泣不止。   坠机的位置刚好在樊笼山的半腰,所有的飞机残骸成圆形抛洒在半山腰的大片泥泞中,被烧焦和被金属体强行拉断的残肢断体令人恐怖地与飞机的残骸夹杂在一起。从现场看,近两天来附近的农民已多次到这里翻搅践踏,寻找他们所要的财物。许多尸体已被移动,泥水与这些尸体搅混到一起后很难辨认,其状惨不忍睹。夏伯苓面对坠机现场的惨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疯了似地寻找裴洛的遗体。   由于所有坠机遇难的人全成了一截截的“黑炭”,根本没有办法从表面辨认,夏伯苓只好弯着身子在这些无法辨认的尸体上,一具具地寻找头颅所在的位置,然后查看颈部。因为裴洛自母亲去世后,唯一贴身佩戴,从不取下的饰物就是水晶十字架。结果,他终于在一具尸体上找到了那根项链,绝望和怨恨全涌了上来,他泪流满面,许久说不出话来。眼见这个鲜活的可爱的女人落得如此下场,就连陈仕棠都感到了心寒和震颤。夏伯苓用带来的白布,仔细地把裴洛的尸体一层层地包裹好,而后抱着在泥泞难行的山路上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这天,来樊笼山的政工系统的大头目不少,他们竟众口一词劝夏伯苓将尸体放到搬运杂物的大卡车上而不是小汽车上。陈仕棠为了宽慰夏伯苓连忙说:“人在人情在,人走万事空,当务之急是使夫人得到安息,社长还请节哀。”   当晚,陈仕棠赶回宜泉向萧从云当面汇报。萧从云拿着十字架和图章端详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脑海里灰白一片,当这灰白慢慢地散去后,身上有了冷汗。他缓不过气来,觉得胸口被什么压得死死的,但很快有团燃得非常猛烈的火把他给吞噬了。他想挣扎,但无济于事。他忽然恨起她来,恨她为什么如此无情?就要让他疼?她虐待了他,让他知道疼了才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   因爱成婚本就难得,为此裴洛曾经不计较萧从云作为政治人物的虚伪。可她最终知道,一个人走不开,不过因为他不想走开;一个人失约,乃因他不想赴约;一个人说无暇爱你,其实就是不爱你;一切借口均属废话,都是用以掩饰自私和不愿牺牲。说什么性格决定命运,是命运决定性格啊,不是命运把他们抛到这个境地,她怎么会这样去死?岁月太长,情和爱都太短暂,就像玫瑰花盛放过后便飘零了。   约翰一根接一根地狂抽着香烟,其实他根本不会抽烟,加尔各答机场的飞机经常晚点,他等的是这个月最后一班去伦敦的航班。候机室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唯一一只电扇吱吱呀呀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带来几丝热风,不能解暑,反倒吹得人脸上发烫。   在他前面两排坐着一个穿着墨绿色纱丽的女人,她周围都是如同彩虹般绚丽的纱丽,红底金色花纹、紫色蓝色交错、柠檬黄底子上开满粉色大花,都是典型的印度风格。显得那一个墨绿色身影越发冷清,不一会儿,一个小女孩子从附近跑过来,投入她怀中,亲昵地蹭着她的额头。头巾滑落了,露出她黑压压的头发,不是像印度女人那样在脖颈处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而是用一根簪子随意的挽起。   “Rosa!”约翰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手里的烟落了地。   墨绿色纱丽动了,她回头,绽出一个笑容:“John~”   “Rosa?!怎么可能?!I almost jumped out of my skin(吓死我了)!我看到新闻,飞机失事?!真的是你吗?!”约翰三步并作两步,不顾旁人的白眼,迅疾的挤到她面前,语无伦次的问。   “当然是我!”裴洛回答。   “Uncle John!”清卿大叫了起来:“是我!”   “宝贝儿!”约翰一把抱起了她,就着胡子拉碴的脸给了她一个吻,吻得她哇哇喊痛才放下她:“我要先和你妈妈说几句话,等会带你去喝奶茶!”   一放下清卿,约翰便张开了双臂,诚心诚意地拥抱了裴洛,同时问:“我很想吻吻你,亲爱的,就像哥哥亲吻妹妹一样,可以吗?”   “我很愿意~”裴洛回答,于是约翰庄重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现在,让我们好好聊一聊!”约翰挤在她身边说。   “你要回英国了吗?”裴洛问。   “是的,你看到了,”约翰道:“也许不再去中国了。”   “真的?”裴洛歪着头看他:“How about your beauty(你的美人怎么办)”   “她结婚了。”   “和谁?”   “陆一鸣。”   “哦……”   “别说这个了,我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裴洛耸了耸肩:“我不愿意在泥里打滚,我想一个人站起来干干净净地走。”   “说得对!假如生活欺负了你,你就对它饱以老拳!”约翰说着伸出胳膊来做了个挥拳的姿势:“你要去伦敦?你有地方住?”   “怎么?你要收留我们吗?”裴洛开玩笑道。   “有何不可?伦敦郊区有个小小的庄园,我的父母住在那里,他们会很欢迎你们这样可爱的客人~啊!放心!我知道你不想拒绝,如果可能,他们说不定还想收养你们呐!”约翰说:“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活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来吧,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跟我回家吧,只有家才是最甜蜜的安慰。”   他脸上有怜悯,也有伤感的成分。她懂得他的同情,也懂得他的自怜,瞧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离开这里,这些人太混帐,我们不能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用再受他们的折磨。如果我们再不走的话,他们就该侮辱我们了!”说罢,她终于忍不住低下头落泪,这恐怕是她在这本小说里面最后一次伤心落泪。她把头越垂越低,抬起手来遮着眼睛哭了一会儿,让郁结在心里的感情奔放发泄,约翰在旁边瞧着她。谁能够揣摩这些泪珠的含意呢?谁能够断定它们是苦是甜呢?她是不是因为笃信了一辈子的东西现在倒坍下来滚在脚边给摔得粉碎而伤心呢?还是因为丈夫辜负她的真情而气愤呢?还是因为世俗身份所竖起的障碍已经去除,可以得到一种新的、朴实的生活而欣喜呢?   他想,在她温柔的心里,这种重获新生的感动一定淹没了其他许多使她激动的感情,这正和他的感受是一样的。就算不能如愿以偿,但能说服自己放手和重生的人都是果敢有骨气的,没有理由不能获得更好的未来。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逼近,那是飞机引擎发出的噪音,候机室里骚乱了起来,裴洛连忙拉紧了清卿,约翰手忙脚乱的确认大家的行李,而清卿没有忘了问:“Uncle John!我们还没喝奶茶!”   约翰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到她手心里:“宝贝儿,我们得上飞机了,我不跟你说对不起,因为我不会对不起你,我要向你保证,让你喝到更好喝的茶!”      ☆、狗尾   “Rosa~your package(你的包裹)~”约翰准点赶到歌剧院,还带来一只包裹。   “我的?”裴洛有点奇怪,三年来她从未收到过包裹,最多是一些商业邮件罢了。   “老天,这可不轻呐~”约翰夸张地双手抱着那四四方方的小箱子说:“我刚要出门就拿到这个,我很好奇,我猜你也会好奇,于是就带过来了。”   幕间休息时,他们在包厢里拆包裹,这是一只精致的皮质化妆箱,裴洛一打开它就怔住了。   三层黑丝绒衬垫上密密麻麻的摆满了宝石饰物:海蓝宝石发夹,这是爸爸送的;点翠胸针,这是妈妈用一支古董发簪改的;祖母绿耳夹,这是舅妈给的;汉代的红珊瑚手钏、西周的玛瑙坠子、一枚小小的羊脂玉印章戒指,是舅舅在西泠印社订做的、还有琉璃笄、象牙纽、琥珀领针、翡翠镯子、钻石项链、蓝宝石帽徽、红宝石领夹、镶着米珠的石榴石……   裴洛摸摸这样,又拿起那样,所有这些都是她曾经拥有过的,纯真岁月的见证,其中没有一颗来自萧从云,但她仍回忆起了那些带着挑逗的话语,那些迷醉的情话,那些勾人心神的柔情,夹杂在爆发的情绪和功利计较中,真是动人。   她不时抹掉滚滚涌出的热泪。天哪!约翰想到,这都怪她今天修女般的装扮,墨镜,还有她头上那块黑乎乎的绸巾,它们把她那鲜奶般不施粉黛的光洁的皮肤衬托的格外苍白,使她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就像一个正当豆蔻年华却被送进孤儿院的贞女,在为自己的不幸遭际而黯然落泪。   “我的珠宝。”她说。   “啊,我记得一些。”   “可我早就卖掉它们了。”   “没有寄件人。”   “歌剧要结束了,我们坐一会,等别人都走光。”   “好的,Rosa,我想出去抽根烟,你就在这儿等我。”   “你不能扔下我!老天,就在这里抽!”   “这里?包厢里?”   “那又怎样?”   “求你了,你是个好姑娘。”   “你取笑我。”   “我这个样子像取笑你吗?好了,人都走光了,我不吸烟了,我们走吧。”   “不,还有人在下面,我听见了。”   “他们不会注意你的,乖女孩。”   “不,再等一会,我就请你喝一杯。”   十分钟后。   “现在总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吧?你答应过请我喝一杯的,还记得?”   “记得,可我没带钱。”   “你不带钱,还想请我喝一杯,以为自己是伊丽莎白女王?”   “女王为什么不带钱?”   “法律不许她带,不容许金钱玷污女王的手掌。”   “但愿他们也为我通过一项这样的法律。”   “继续做个乖女孩,他们也许就会这样做。”   “我知道你会叫我忍受,可是我受不了,不管是谁,这的确很伤我的心。他们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个傻子,是块甜点心,他们不在乎我有没有完好的心。”   “你难过了,我真抱歉~”   “你为什么抱歉?”   “是我带来了这只包裹。”   “这不是你的错。”   “我给刘美人寄过一张明信片,没提到你。”   “什么?”   “你教我写的四个汉字新年快乐,我抄在上面了,抄的很像。”   “我真难以置信!”   他们喝完饮料,走出歌剧院大门的时候,天黑透了,满月的银光,寒冷皎洁的散射在寂寥长街之上。背对着月光的那个人,着装朴素,是再简单不过的西装,但说不出的仪容伟岸。三年的时间,似乎也不算很长,但也足够叫一个人改变许多了,可萧从雨面对面的注视着裴洛的目光,那冷冷的热烈,那默默的执着,原来丝毫未改。   突然间她醒悟了,她将在这里遇见谁。而他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在一片寂寥的灰暗底色中,一身黑裙,秀发随随便便地卷在头巾下面。她的服装也像他一样简朴。虽然极为素净,也没有打扮,但正是这种质朴显得她更加清白无辜。她表情痛苦却又十分温顺,极其动人。在他看来,她所具有的那份机灵、那份光彩、那份飘忽不定的敏慧,是那么纤弱和精妙,永远都不该被别人见识。   他上前一步,抽冷子就把她抱了起来,绝不松手,想来他虽然绅士,其实相当有行动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借着月光,他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开始细腻又缓慢地亲吻着她的脸、鼻子、嘴巴、脖子和耳朵。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真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他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此刻他偏要说:“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他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固,他的语调果断而镇定,他的眼神仿佛是护卫着她,使她不得不信服,让她感到长夜当安宁。忽然,便是想明白,这个世间,其实真的有种感情是寻寻觅觅,蓦然回首,近在咫尺。可是,中间有那么多年,她便是这般的,理所当然的,将这个最为珍视自己的人,忽视又忽视。   这个时候,她像是接受了洗礼,歉疚、羞愧、感激、喜悦百感交集,是的,没人能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但任何人都可以从现在开始,努力得到一个不同的结局。这样一个起点,对他们而言,还远远不够,但谁能否认他们的勇敢就一定不能改变现实呢?生活就在这无数个瞬间,明天可能会走向死亡,但是明天就是明天!那么就在今天的这个瞬间,就在这一时刻试试他们的胆量,勇敢燃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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